大周二百七十八年,庚戌年初春。
赈灾的使团刚离开都城,一股沉寂数年的势力在城中悄然恢复了生机。
一道旨意从皇宫里传出,送到了京兆府尹朱谦的手中。朱谦看罢后,草草忙完了手里的公务,换上一身普通的常服,悄悄去了趟永安侯府。
永安侯之女周婉玉火烧凤凰台一案仍在审理之中,但是她身娇体弱,还没怎么审,她先病倒了。周天刚想把她先接出来看病,可惜此案是太后盯着的重案,没人敢给他通融。
眼看着爱女一病不起,周天刚急的头发都白了。朱谦来时,周天刚病急乱投医,又哀求起他来。
朱谦听罢,苦笑道:“下官不过是区区京兆府尹,如何能管得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事。不过侯爷别急,下官今日正是来为侯爷排忧解难而来。”
周天刚道:“你若是有办法救我女儿,要什么你尽管开口,但凡我能办的我都答应你。”
朱谦颔首:“侯爷曾经也是领兵作战的好手,只不过太后任人唯亲,您才没了用武之地。”
周天刚心头一凛,索性书房内并无旁人,他低声斥道:“你提这个作甚?”
朱谦慢悠悠道:“下官今日来,便是想来和您借些人。下官知道您曾是赤峰营的将领,手下统领着三万骑兵。不知时至今日,您还能调令其中的多少人,能为您所用呢?”
周天刚谨慎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不会……你难道是要……”朱谦看着他,暗暗点头,他低喝道,“你疯啦,造//反的事情你也要拉着我,你要死自己死远点,别拉着我垫背!”
文渊侯府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这种事情,周天刚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朱谦却不为所动,盯着他道:“侯爷不必先急着回绝我。我今日可不是贸贸然前来,我是带着陛下的旨意而来。他一向敬重您是个光明磊落的能臣悍将,期盼着能和您联手成一番大事。今日长文公主和梁王都已出城往南边阴渡山而去,那里可是赤峰营的地盘。若他们都死在那里,太后手里还有什么倚仗呢。到时候陛下复位,您就是第一功臣。”
周天刚舔了舔嘴唇,朱谦的话勾起了他心底的**,但一想到文渊侯的下场,他又不敢贸然答应。
朱谦又加了一把火:“我听说,令爱得了风寒却得不到医治,眼看着就要拖死在牢里。你我都明白,令爱只是个小女子,什么火烧凤凰台,那都是无端的构陷,太后只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她何曾把您,把永安侯府放在眼里。您难道就真的甘心,眼睁睁看着令爱惨死在大牢内,您身上再背上一个纵女放火的罪名吗?”
周天刚听到这里,眼中怒火冲天,这些天四处碰壁的恨意漫天而出:“你说的不错。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背负弑君的罪名!”
朱谦满意地点头:“陛下说,他知道您是被冤枉的,令爱是被冤枉的,只要您能助他成事,来日不仅您,还有您的女儿,都会得到最高的嘉赏。”
周天刚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朱谦循循善诱道:“柳皇后的身后是谁,侯爷不知道吗?陛下早已厌倦了她,怎么会容许她继续坐在后位上。”
周天刚听到这里,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他当日本有心与梁王李熙结亲,只可惜李熙并不买他的账。这几日他四处求人,听小道消息说梁王有意和襄阳侯宁礼结为亲家。那襄阳侯不过是近些年的后起之秀,靠巴结着太后一路水涨船高,给他永安侯提鞋都不配,李熙居然看中了他家,他还着实气了很久。
周天刚挺直了背,盯着朱谦道:“口说无凭,我凭什么信你。何况我听闻陛下独宠淑妃,唯一的皇子亦是她所生。”
朱谦摆手,笑道:“侯爷完全无须为此烦扰,陛下说了,淑妃只是宫女出身,如何能与侯府千金相提并论。等令爱进宫,再生三五个嫡子,到时候还担心什么呢。”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副明黄色的锦帛,“这是一副空白的圣旨,陛下说了,只要侯爷愿意合作,今日封后的圣旨便可立成字据。”
一面是苦苦挣扎也没有回旋余地,眼看着侯府就要面临倾覆的境地,另一面是高官厚禄从龙之功,前途一片光明。对于永安侯来说,他其实没有什么好选的。皇帝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把他作为破局的契机。
只思考了一盏茶的功夫,周天刚就立刻做出了选择。他拿出一枚形貌特别的梅花令牌递给朱谦,道:“赤峰营内副将安勇,是我的心腹,你即刻拿着信物去找他即可。要快,我女儿撑不了多久了,最迟明晚,必须把她接出来医治。”
朱谦接过令牌,神色稍显庄重,而后朝周天刚郑重地一拜,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侯爷,请等我的好消息。”
是夜,二门的首领邱鹤被一碗酒放倒,他手下的副官戚明拿着他的令牌,封了宫门,然后敲响了楼顶的钟声。
清脆的钟声响彻山际,周震从卫所里探出头看了一眼,然后吩咐所有人都待在卫所里不许外出,他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封潦草的信,绑在陆文养的鸽子腿上,把它放了出去。
而后,沉寂的朱雀宫火光四起,厮杀声一路蔓延至山顶,两个时辰后,平静再度笼罩在都城上空,整个朱雀宫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御前侍卫统领任贤带着心腹包围了祥瑞殿,从皇后寝宫请出了被囚禁多年的皇帝李冕。
舒太后怎么也没有想到,任贤会倒戈相向,站到了李冕那边。她端坐在太后御宝上,身侧是几个随身伺候的太监嬷嬷,身前站着一排心腹侍卫。而李冕和任贤带着人围在门外,并没有立即冲进去。
隔着人群,傅大海高声骂道:“任贤,太后如此信任你,你竟然背叛太后,你……你简直猪狗不如!”
皇帝李冕十分清瘦苍白,眼底满是血丝,眼下乌青,看起来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此刻他脸上露出几分滑稽的笑容,眼里都是讥讽:“母后从来都不想想,为什么别人都要背叛您。”
舒太后听到他出声,捏着把手尖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李冕道:“我……朕的意思是,您都要把他逼死了,还要反过来怪他背叛你。”
傅大海喝道:“胡说八道,太后对他恩赏有加,连罚都不舍得罚……”
李冕打断他,目光凝视着太后:“可您把舒令调进了御前侍卫,还做了御前侍卫副统领。咳……咳,他仗着出身好,跋扈专行,甚至假装喝醉酒砍伤了任统领。咳……咳,您明明都知道,却既没有纠正他的言行,也没有安抚任统领,怎能不让人心寒。”
太后听罢,心头一凛,忙对着任贤道:“最近事多,哀家这才忽略了此事。何况你跟着哀家多年,是哀家最为信任的人,舒令只是个孩子,本以为一点小事,谁知你竟放在了心上。”
她说罢,露出满脸戚容。任贤想及往日种种,面上也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傅大海赶忙劝道:“正是如此。任统领,你不可糊涂了,赶紧收手,太后她老人家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此话,往日那些背叛太后的人,是如何被傅大海处置的,那些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任贤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恢复了清明,紧紧站在李冕的身侧。
见此李冕捂着嘴笑起来:“母后啊母后,您看看………咳……咳,任统领勤勤恳恳这么多年,都被你伤透了心啊。”
眼见如此,太后也明白,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她背靠在宝座上,轻声细语道:“皇帝也不必冷嘲热讽。一条阴沟里爬行的臭虫,天天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找来找去,又是哪颗蛋破了条缝。你要是把这些心思都放在正经朝政上,当年我也不至于要夺了你的皇帝御宝。”
这话正中李冕的眉心,他瞬间阴沉了神色,怒火中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年母后往朕身上泼了数不清的脏水,朕都只能忍受。不过今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说到最后,狠色褪去,脸上尽是得意之情:“母后识趣的话,就快把玉玺交出来,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哦,朕知道了。母后是还等着救兵呢。咳……咳,不用等了,李离芳和李熙都回不来了。”
太后眼皮一跳,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你做了什么?”
李冕的眼里闪着一团幽暗的鬼火,他道:“哼。既然他们都不肯安分地做个公主,做个闲散王爷,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夺我的皇位,那我就先把他们送下地狱。”
太后陡然站起来,竖起玉指怒指着他:“你,你简直疯了,那是你的亲妹妹!”
李冕高声压过她:“母后!我现在还尊称您一声母后,是因为我还顾念您曾经庇护过我的恩情。只要你老实把玉玺归还给我,写下禅位诏书,我会找个好地方,奉养您平安终老。可若你……”
太后眼中凌厉之风扫过,喝断他道:“不然呢,难道你还要杀了哀家不成!”
李冕不言,但杀意在他眼中流转。
太后紧咬牙关,李冕的身后,火光将祥瑞殿照耀的如同白日。她不可置信地坐回太后宝座,半晌等她再度抬起头上,眼神已经转为平静,她语调刚劲有力,仿佛带着绵延不绝的气势:“除非你杀光宫里的上上下下,你还得把过去十几年放出宫去的宫女侍卫都杀个干净。否则天下永远会有人记得,大周历二百六十三年,你生母被先帝鸩杀,是哀家庇护了你,也是哀家养育了你……”
“闭嘴,你闭嘴!”李冕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他满脸通红,眼眶好像滴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