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之秋》 第1章 手握大权的狗 大周二百七十七年,腊月二十五。 乌云压城。 入夜后的皇都栖凤城滴水成冰,呼啸过境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同下刀子一般。这座古老的皇城依山而建,至今已屹立了数百年。灯火辉煌的朱雀宫就建在山顶,如同暗夜中的明珠璀璨夺目。 蜿蜒的大道一路从崇阳门的城门延伸至朱雀宫的宫门前,共一千七百四十八个台阶,每一个台阶都由白玉砌成,如今已变为斑驳的褐色。两百多年的政权,这条通天的白玉阶见证了无数流血的政变,鲜血染红了它,风霜侵蚀了它,周而复始,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朱雀宫前,一条三十尺见宽的朱雀大街横贯东西,将栖凤城分为了上下二城。上城内,无数皇亲国戚的府邸拥簇在朱雀宫的周围,他们代表着高高在上的至高皇权,威严,不可攀亵。与之相比,下城鱼龙混杂,更有人间烟火气。 已过了宵禁时分,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 朱雀大街的尽头,皇都禁卫军院所的火把烧得恨不得比白日还要亮堂。禁卫军肩负守卫皇都的要职,但放眼四海,昔日那些威胁皇权的地方势力都已土崩瓦解,是以如今,禁卫军舒舒服服做着舒太后和长文公主手里的爪牙,替他们盯着朝野上下怀有异心之人。凡有异动,皆逃不过禁卫军的魔爪。都统萧沔,是长文公主李离芳的亲信,曾经做下一夜之间灭了陈王府和望山侯府的恶行,是以朝野上下皆畏之如虎。 临过年,还能留在卫所值夜的无外乎都是一些没有背景的无名之辈,为了几两碎银子,顶着寒冬腊月的寒风上夜,个个都没什么精神气。值守的小旗裴海是个四十上下的魁梧大汉,他的腰上挂着两枚火凤勋章,这代表着他曾经两次平叛有功,但到了他这个年纪,拿了两次封赏至今仍只是个小旗,说明他背后无人托举,升迁无望。 长夜难熬,裴海操练了一遍,见大家都懒洋洋的,索性指挥人搬出了窖里的烧酒,又点上几份烧卤,等喝过一圈,大家伙各自聊起家乡过年过节的趣事,气氛才热闹起来。 时至子夜,不少人已喝得酒气熏天。忽然卫所的大门洞开,一个人影大步冲进来喊道:“都快站站好,酒都收起来,都统大人来点兵了。” 裴海醉醺醺骂道:“这都眼瞅着要过年,北辽狗又搞什么名堂?”他说罢,一转身正撞入一双阴沉沉的眼眸中,顿时吓得一阵激灵,赶紧站直了身体,仓惶拜道:“属下参见柳大人。” 余下众人一听,立马都收起了醉态,东倒西歪地爬起来,一时满堂都是拜首之声。 来人是禁卫军指挥同知柳宗年。他年纪二十六七,生的是风姿俊朗,迷倒了不知多少皇城贵女。他母亲曜文郡主,是舒太后的亲侄女。父亲一等护国公柳穆,乃是镇守西南统领十万精兵的征南大将军,说一句国之柱石并不为过。二姐柳逢秋,乃是现如今的皇后,其余两个姐姐,也都嫁入了勋贵之家。可即便他身份如此之高,禁卫军中他也只是指挥同知,上面还压着一个禁卫军都统萧沔。 裴海所说的北辽狗,便是萧沔。七年前逐鹿城陆襄伐灭北辽,将北辽王室杀的血流成河,萧沔被长文公主救下,从此便成了她麾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柳宗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海道:“那三个字谁都不许再说了。”不等这帮人应答,又扬声道,“都统大人说了,找到了文渊侯谋//逆的证据,今夜便要抄了他的家。大家伙都警醒着点,若是喝多了醉昏了头办错了差事,可谁都保不住你。” 谋//逆之罪不是小事,何况满城权贵之中,就属文渊侯最为和善,裴海忍不住嘟囔一句:“这,年都不给过,搞得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多嘴什么!”柳宗年闻罢,冷脸呵斥了一声,“还不收拾起来!”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送他们一家老小去地府,陪他列祖列宗一起过个团圆年,不好吗?” 火光照耀之间,不知何时门口已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禁卫军虎啸吞天的幡旗在他身后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虽然只远远站着,但此人周身的肃寒之气,竟压得院内诸人不敢抬头。 柳宗年回首一拜,淡淡道:“大人到了。” 萧沔瞥了他一眼,问:“人都点齐了吗?” 柳宗年抬首道:“齐了。东禁卫所值守五十二人,俱都在此等候差遣,无一人缺席,大人,可是即刻动身?” 院内的酒气都快冲天了,萧沔眯了眯眼睛,转身道:“那就走吧。” 子夜的钟声刚刚敲过,禁卫军都统萧沔便率人围住了文渊侯府。 火把将黑夜照得恍如白日。萧沔挥了挥手,小兵正准备去敲门,侯府的大门却自内打开了。只见府内灯火通明,文渊侯已携着满门老少在宽阔的中堂等着他来。 文渊侯府是百年世家。在百年前名为“破晓”的政变中,禁卫军指挥同知李靖率兵顶着刀枪剑雨冲上白玉阶,杀入朱雀宫,挫败了大宦官刘忠喜的阴谋,拥立新皇登基,勤王有功,官拜大将军,赐侯开府,世袭罔替。此后百年来,历任文渊侯都是皇权的得力拥护者。 此刻,隔着一道院门,现任文渊侯李晋怒目与萧沔对峙,先声夺人:“萧大都统,不知漏液前来,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都拾掇得这么干净等着他来,还不知所谓何事?萧沔轻飘飘瞥了一眼身后的柳宗年,而后骑着马一步步走上文渊侯府门前的台阶,在高处停下俯视院中人,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扔到文渊侯李晋的身前,面无表情高声道:“文渊侯勾结奉节军谋//反,证据确凿,陛下有旨,即刻赐死,不得有误!” “一派胡言!”李晋四十有余,看起来正气凛然,他轻轻一脚将圣旨踢开,肃眉质问道:“圣旨?陛下被圈禁在凤凰台已五年,朝堂诸事都是太后一人定夺,何来的圣旨?” 萧沔的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回答道:“圣旨便是圣旨。上面既有陛下的御批,又盖有御印,容不得你狡辩。” 李晋冷哼一声:“朝中谁人不知,所谓陛下的御批,都是长文公主代笔,至于御印,玉玺都已被太后收入崇君阁,连天日都见不着,哪来的御印!” 萧沔摩梭着掌心,挑了挑眉。李晋说得不错,五年前中秋,小皇帝谋划鸩杀太后失败,从此彻底失权被囚。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会子抱怨这些有什么用。 他转头看了一眼柳宗年,咧嘴露出一个坏笑:“柳大人,劳烦你带人去搜一下,可还有怕死藏匿之人?” 柳宗年冷眼望着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李晋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怒向萧沔啐了一口,衣袖一挥:“不必柳大人去搜了,我文渊侯府阖家老小都在这里,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谋//逆之罪,我是断断不会认的。” “认还是不认,可由不得你。”萧沔拔出身侧的刀,这把刀黑如曜石,长有四尺,乃是栖凤城令人闻风丧胆的断头刀。五年前,萧沔就是用这把刀,砍下了时任禁卫军都统姜任敏的头颅,带着禁卫军围了极乐殿,圈禁皇帝,诛杀四大臣,血洗陈王府和望山侯府。 寒风萧瑟,文渊侯府诸人之中,也不知是谁吓得哭了出来。 李晋怒喝道:“难道如今抓人审案,都不讲证据了吗?”他说罢,亦取出配剑横在胸前,一脸正气道,“若没有实证,今日便是斗个头破血流,我也绝不就死!” 文渊侯府所有府卫立刻都拔出了剑,一时间只听刷刷地拔剑之声,剑光闪得到处都是。 柳宗年勒着马跟在萧沔身后,四顾一番,说起了风凉话:“大人,若是没有实证,今夜我们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萧沔轻笑一声,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又掏出一枚令牌,一股脑扔到文渊侯的脚下。 李晋面色顿时一白,仓惶后退几步。 萧沔弯下腰,盯着李晋讽道:“这是你写给奉节军将领朱恒的信件,以及奉节军的令牌,都是从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信中你多次催促朱恒领兵回京,意欲对太后不利。侯爷自己的字迹,不会不认吧。” 柳宗年听罢,错愕地望向文渊侯,露出仿佛吃了苍蝇般的神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李晋脑中一片空白。一个月前,他收到皇帝递出来的密信,让他联系奉节军进京勤王。作为皇权的铁杆拥护者,李晋自然选择铤而走险,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府里居然出了细作。他挥着剑四处张望,想把这个人抓出来。但全府上下都在这里,唯一不在这里的那个人,刚刚才哭哭啼啼地被他送走。 李晋的神色就像见了鬼一样变换着,他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是她!不可能!不可能!” 见李晋这副模样,萧沔摇头轻蔑笑了笑,才道:“这算实证了吧,文渊侯,你现在可以就死了!” 文渊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大喊一声:“不可能,你这是陷害!” 萧沔不悦地眯起了眼睛。做就是做了,做了不承认,算什么英雄好汉。死在萧沔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大部分人的面庞他都已不记得了,只有四大臣死的时候,不屈不饶,慷慨赴死,让他至今仍忘不掉。萧沔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耐心,朝后挥了挥手,一时间禁卫军鱼贯而入,将文渊侯府的人包围了起来。 李晋见此,知道已无转圜之地,不由指着萧沔大骂道:“萧沔,你助纣为虐,残暴忠良,你就是太后和长文公主手底下的一只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动手。”萧沔比了个手势,偌大的中庭内,顿时鲜血飞溅,惨叫声四起。 李晋见此,双眼通红,胆颤高喊道:“萧沔,你还记得你的祖宗是谁吗?还记你在北辽的臣民吗?七年了,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可没有一滴血,是为了你死去的族人复仇而流。哈哈哈,天道至上,今日我虽死,但有志之士将前赴后继,你杀不光所有人,总有一天太后会老去。萧沔,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惨!”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声突破天际,李晋的咒骂声嘎然而止。 萧沔用官袍的衣摆擦拭着刀,无动于衷。这样的谩骂他听了七年,已经不会有任何反应。杀戮之后,文渊侯府落入死一样的沉寂。 柳家和文渊侯有着几分沾亲带故的交情,此刻侯府满门惨死在面前,柳宗年的神色已经很不好了。但萧沔并不打算放过他。他把刀插回背后,转回头对柳宗年道:“柳大人,你去清点一下尸首呗。” 柳宗年听罢,咬牙盯了他许久,如果眼刀能杀人的话,萧沔此刻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但最终还是柳宗年败下阵来,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加入禁卫军三年时间让他深知一点,在没人性这个事情上,萧沔是无人能及的。 等柳宗年清点完尸首回来,脸色比雪还苍白。 萧沔吹了声口哨,问道:“怎么样,齐了吗?” “差一个人。” 萧沔闻言抬起头,柳宗年继续道,“文渊侯的宠妾,姚茉儿。”他神色变了变,又问:“要追查吗?” 那份证据,或许就是这个姚茉儿泄密的,可是为什么呢?萧沔挑了挑眉:“本官没空管这些杂事,柳大人若是有兴趣追查,自便就是。” 柳宗年颔首,他和萧沔没别的好说的,正欲走,又顿了一下,回头问道:“大人在栖凤城这么多年,还记得北辽是什么样子吗?” 萧沔一愣,但柳宗年已打马而去。 回到都统府,已是月落之时,黎明之前。 萧沔习惯骑马,深夜的栖凤城,万籁俱寂,飞驰的马蹄声惊醒了沿街的商铺居民,但没有人敢出来看下热闹。 都统府与朱雀宫隔街相望。小厮牵了马,萧沔风风火火闯进去,正准备进屋泡个热水澡,便见管家唐徕匆匆找过来,苦着个脸禀道:“大人,您先等等洗澡,宫里傅总管身边的小太监,叫佩喜的,已在大堂等了您半天了。” 他说罢手往正堂一指,又小声道:“带了好几个姑娘。” 萧沔嘿了一声:“前儿来了一趟,今儿还来。” “可不是嘛,不屈不挠的。”唐徕啧叹一句。傅总管名叫傅大海,是太后跟前的人。萧沔是长文公主跟前的人。按理说太后掌权,傅大海那便是一等一的红人,犯不着上赶着来笼络他萧沔。那只有一种可能,傅大海已经不满足于宫里的权势,也想把手伸到禁卫军来。这是投石问路来了。 “我去会会他。”萧沔解了外衣,昂首阔步往大堂去。 那佩喜已喝过两盏茶,又美滋滋躺着打了个盹,正是百无聊赖之际,见萧沔进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本官公务在身,让公公久等了,不知傅总管派公公漏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萧沔先声夺人,气势如虹,却故意对佩喜身后的美人视而不见。寻常人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恐怕已经缴械投降了。不过佩喜在宫里摸爬许久,又得傅大海提点,知道萧沔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见此也只满脸堆满了笑,奉承道:“萧都统公务繁忙,奴家多等这些时辰又何妨。太后她老人家常说,这偌大的栖凤城,若人人都像萧都统这样忠心不二,她不知要少操多少心。”他说罢,见萧沔只是含着笑看着他,身上一股子血腥气味,一时想到他今夜是做什么去的便背后一凉,忙道,“义父知道您是大忙人,这次特地又选了几个美人,您看看可有喜欢的。” 萧沔眯着眼看着他,心道上次送来的美人是什么下场,想必傅大海已经知道了。这还敢送? 佩喜差点就在他瘆人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不过萧沔很快挪开了视线,落到他身后五个美人身上。佩喜周身的压力一轻,连忙介绍道:“义父说,上次送来的姑娘不和都统的胃口,今日这几个姑娘是义父亲自挑选的,您若是有喜欢的,尽管留下就是。” 萧沔在栖凤城这几年,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杀过的美人也不计其数。无论是天仙阁的花魁,还是豪门公爵的窈窕贵女,落到他的刀下,转瞬之间便都化为白骨。杀的人多了,在他眼里,什么美人丑人,都只是一坨没有灵魂的肉。 几个姑娘瑟缩着站在门口,也不知是被他的目光吓得,还是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如花似玉的脸,个个都雪白一片,但因为实在长得美,倒也含着几分弱柳扶风的破碎之美。萧沔的目光一路扫过去,只觉索然无味,而后蓦地一愣,又转回去,一众躲避的视线之中,竟有一双眼眸含笑定定地看着他。 这倒奇了,萧沔问道:“叫什么名字?” 美人走出来盈盈一拜,含笑答:“奴家傅机,拜见都统大人。”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身段柔若无骨,一双眼睛抬起时,如同出云的圆月一般华彩灿烂。 “多大了?” “十八岁。” 有意思。 萧沔转头看向佩喜,道:“就她吧。” 傅机在这句话音中微微垂下了头,似乎有一团火在她的眼中燃起又灭去。 第2章 拴着狗链的男人 时间回到大周二百七十年,是时朝堂上舒太后与皇帝争权,各地镇守日渐不再安分,暗中招兵买马之事不在少数,地方割据之势隐隐已成。 时年秋,北辽大军攻入大周北部三郡,逐鹿城镇守陆襄率军反击。十月初,一场大雪之后,陆襄大破北辽军,攻入北辽都城,俘虏了北辽皇室,一把火将北辽都城付之一炬,北辽自此一蹶不振。 十月底,陆襄班师回城,逐鹿军的囚车里装满了北辽皇室的成员。雪路难行,不少人冻死在囚车里,逐鹿军便将尸首沿路丢弃。那些尸首被北辽百姓拾到后就地掩埋立碑,便逐渐形成了一条从北辽都城至大周国界处的碑路。后人称之为“归魂路”。 逐鹿城镇守府。 陆襄正室夫人裴氏半靠在窗前的暖榻上,翻看着各处庄上秋收后递上来的账簿。屋内的地龙烧得滚烫,裴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袄,精明瘦削的脸上带着几丝不耐烦之色,终于抬起头瞥了眼坐在下边的母女一眼,薄唇轻起:“这么说,梁姨娘是想给陆机请个先生?” 陆襄共有一妻三妾。妻裴氏,母家是北郡大族,出身优渥不说,又生了长子陆廷,地位稳固。姨娘周氏,是陆襄旧部遗孤,颇得怜爱,生了次子陆蛟,在府里的地位只在裴氏之下。陆廷与陆蛟都已成年,跟着陆襄南征北战,陆廷稳健,陆蛟骁勇,各自身后已聚集了一定势力,是以如今这两房在陆府已是超然的存在。与之相比,其余二妾的光芒就要逊色的多。姨娘梁氏,曾是茗萧山庄的知名琴师,虽然得宠,但只生了一个女儿陆机。还有一个柳姨娘,是裴氏婢女出生,未有生育,也不得宠爱,在陆府活得就像个透明人一样。 梁氏偎在小凳子上,她的位置正面迎着滚烫的炭火,背面吹着呼呼的冷风,但她却不敢声张。陆机扭了几下,被梁氏瞪了一眼,她低声道:“是,夫人,陆机今年十一岁了,按说这个年纪早该开蒙了。那前些年是耽误了,现如今外面的学堂见她这个年纪未必肯收,不如请个先生回来。我想着这也好,不必往外面跑,也省了府里很多麻烦不是。” 裴氏道:“你倒想得周到。”她顿了顿,皱了下眉头,“还是先算了吧,如今老爷刚领兵回来,城里乱得很。陆机是一个女娃,也不必一定要学那些……” 谁知梁氏竟打断了她,急急道:“老爷的仗不是打赢了嘛。再说咱们这世道,又不分男女的,太后可以临朝,公主也可以掌兵不是。” 裴氏低斥一句:“这些事,你倒知道的清楚。” 梁氏有些讪讪,按往常她是不敢在裴氏面前放肆的,但她看了一眼身侧小小的陆机,想着若不搏一下,这丫头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出人头地。 “砰!砰!砰!” 外面突然传来三声重重的轰鸣声。陆机挣脱了梁氏的手,冲了出去。 她的身后传来两声轻笑,裴氏凉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看陆机的心思也不在上面……” 陆机没有管这些,她娇小的身躯一路穿过裴氏院里的垂花廊,穿过巴掌大的荷塘和木槿花的庭院,穿过往来穿梭的仆从,爬上了五层临街塔楼的屋顶,连口气都没喘。 只见远远地,班师回城的大军正从城门口缓缓而来,密密麻麻的大军掩在漫天的黄沙之中。 陆襄携着陆廷陆蛟,昂首挺胸骑马穿过城门,满城百姓夹道欢迎的喧闹声夹杂着震天的礼炮声不绝于耳。 “真威风!”陆机不由发出羡慕的叹息声。 梁氏想让她读书,可陆机想习武。她的梦想是和陆廷陆蛟一样做将军,跟着父亲征战四方。 逐鹿军回城的军马浩浩荡荡,不一会儿便到了陆机面前的马路上。她激动地爬到高处,挥舞着双手高喊:“爹!爹!我在这里!” 但是人潮的欢呼声太大了,掩盖了她的声音。陆襄并没有听到她的呼喊,就这样走了过去。 “我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今天和夫人提你读书的事,你说你没事瞎跑去看什么热闹!” 陆机捂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满院子乱串,梁氏跟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你能不能也给我长口气啊!” 陆机边跑边回嘴:“夫人摆明了不想让我读书,娘你这是白费力气。真想把这个事办成,你得拾掇一下,去找我爹!” 梁氏听完这句话不跑了,叉着腰骂道:“你爹,你爹就更靠不上了。他当年把我骗回来,说什么府里就两个黄脸婆,以后让我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一定不比在外面做正头娘子过得差。我信了他的大头鬼,进来以后,每天做低伏小就算了,他竟然嫌弃我生了个女娃娃!” 梁氏曾经非常得宠,只是她性格强势,和陆襄吵了几次后,恩情就淡了很多,连带着他们飘香院的境遇也一落千丈。 丫鬟香见见此,一个劲给陆机使眼色。 陆机停下来,走回梁氏跟前好言劝道:“好了啦,娘你别生气了。每天拉着个脸,爹来了也都被你吓跑了。” 梁氏恨恨地扭了她两下耳刮子,恨铁不成钢:“你还好意思说你娘,你说你平时多活泼的性子,怎么一见到你爹,你就一声不吭了呢。” 陆机嘟着嘴不高兴起来,她也想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可是陆襄对她总是淡淡的,就连微笑和鼓励都很浮于表面。 她讪讪道:“爹想要的是儿子嘛。” 梁氏闻罢更气了,尖着声音道:“女娃子怎么了,女娃子不好吗?我梁清霜生的,就是个叉烧,他陆襄也得感恩戴德。” 这话陆机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不过梁氏也就窝里横,出了飘香院,她比鹌鹑还要安静。 当夜陆襄在府里大摆筵席,遍请了此役中的功臣名将。裴氏将礼堂布置得比过年还要热闹,光宴席就摆了十来张,好酒好菜铺满了桌子,又请了城里最出名的戏团唱了一晚的戏。陆襄领着陆廷和陆蛟挨桌敬酒,觥筹交错之间,裴氏和周氏言笑晏晏,梁氏咬碎了满口的牙,气得连饭都没吃几口。 酒宴闹到半夜,等把人都送走了,陆襄直接进了裴氏的院子。 梁氏端了一晚上架子,也没见到陆襄的人影,气得在院子里发了一通脾气,不管不顾去睡了。 陆机晚宴上喝了点酒,困过劲后,反而一点不想睡了。她爬上屋顶,望着月色,回味着晚宴上陆廷和陆蛟穿梭在酒桌间的身影。 “长大真好啊。” 她畅想着长大后的自己,已经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在战场上屡建战功,得到了陆襄的肯定,从此和陆廷陆蛟平起平坐。 想到这里,陆机站起来,信心满满道:“我今天还没练功呢。”她爬下屋顶,往西北角一处低矮的平房处跑去。 这里是陆府的北府卫所在,其中有个崔师傅,曾受过梁氏一些恩惠,便答应陆机教她习武。 不过今日崔师傅不在,府卫营里只留了两个小年轻值守,听了她的来意,便道:“三小姐明日再来吧,老崔被叫去大牢那边帮忙了。” 陆机哦了一声,一边心里想着回屋睡觉去吧,一边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大牢去了。 陆襄作为逐鹿城镇守,陆府和镇守府毗邻而建,相互贯通。到了两府交界之处,守门人见是她,也没拦着,就放了她进去,只叮嘱了她一句别乱跑。 刚刚班师回城的镇守府,还是一团乱。没什么人注意到她,陆机乐得自在,等她一路摸到大牢的门口,她才后知后觉有些后怕。 “听说镇守府的大牢里,关着不少穷凶极恶之人。若是我被抓住了,会不会被吃掉啊?” 可鬼使神差般的,她就这样踏进了大牢深处。 寒风让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在死寂一般的地牢深处传来微微的回响。她也不知为何没有撒腿就往回跑,反而大着胆子继续往里走。每一座铁牢里都关着囚犯,他们大多是流窜的恶匪,盗贼,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的时间久了,已经连抬起眼皮看一眼走过之人的兴趣都没有了。 地牢的尽头,传来几声嘶吼。 陆机揪着衣袖,忍不住往里走去,想去探个究竟。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挤满了人的牢房,里面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饿的面黄肌瘦。他们似乎是一家人,但此刻为了争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扭打在一起。老弱都已被推倒在一旁,呜咽的哭泣声弥漫在牢笼里,夹杂着女人小声的劝和声“别打了,呜呜,别打了……”。扭打成一团的几个成年男性对此视若无睹,互相撕咬,争得面红耳赤。 骨碌碌…… 馒头从他们手里脱落,正巧滚到了陆机的脚边停下了。那几个男人立刻爬过来,伸出手用尽全力去够,可惜馒头滚得太远了。然后他们仿佛才看见陆机一般,眼神放光地看着她,个个焦急道:“小丫头,把馒头捡给我。” “给我,给我!” “给我!” 然后,他们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仿佛争得不是一个馒头,而是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陆机后退两步,恍然大悟,这一群人,正是被陆襄掳回来的北辽皇室。 她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心道,这竟然是北辽皇室,也不太体面了吧,为了一个馒头争成这样…… 她俯下身捡起了馒头,捏在手里,然后扫视了一圈。除了这几个男人,大牢里其他人仿佛都已经认命了,奄奄一息地靠在铁牢上,漠然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她的视线最后落在西侧的一角,而后怔住了。那是一个男孩,体格已经长得十分高大,面容带着北辽皇室特有的深邃。他蜷缩在角落里,不同于别人,他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仿若盯着猎物一般盯着她。 陆机走过去,伸出手:“你饿吗?给你吃。” 男孩眯着眼睛看着她,突然快如闪电般将陆机的手拉过去,拴在他手上碗口粗的铁链仿若摆设一般,猛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 “啊!”陆机痛呼一声,馒头应声落地。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牢里的男人争先恐后地去扑馒头,男孩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再抬起头时,露出一个狰狞恐怖的笑,而后无声地对她吐出四个字。 “弄死你们。” “啊!!!!”陆机吓地连哭都忘了,转过头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地牢。 第3章 困兽之斗 白色,目之所及,都是白色。 十月初的北辽皇都照刃城,一切都还是歌舞升平的模样。带领大军突袭大周北郡的元帅萧翎已经多日未曾传来消息,但是北辽皇室没有人为此担心。 北辽皇室正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讧。帝后争权,兄弟反目。十月初五,不顾群臣反对,北辽皇帝正式下令废后,将缠绵病榻的皇后从来仪殿挪去了冷宫。隔日,又下旨将身怀六甲的贵妃册封为皇后,迁入来仪殿,并设宴群臣。 丝竹之声响了一夜,大雪下了一夜。黎明前,冷宫里的皇后断了气。 萧沔在皇后的床前守了一夜,她临死前的话还在耳边。她的眼里含着滚烫的火焰,呼吸之间,仿佛仍是那个大权在握的皇后,她说:“沔儿,你要记住,踏着寒霜与雪原升起的北辽皇室不生孬种。你父亲是废物,但你不是。若有一日他的所作所为成为北辽的绊脚石,便不必再顾念骨肉亲情。你要成为引领北辽继续繁盛的头狼。不必往后看,你的身后,始终会有支持你的臣民。” 萧沔紧紧握着皇后的手,这个在他心里世间仅剩的亲人即将离他而去。他心头的暴虐蓄势待发,凶狠的眼神仿佛在说:不必担心,我的母亲,等你走后,我便要这皇城血流成河。 晦暗的烛火映在开了一丝缝隙的窗户纸上,晃了一夜。萧沔在鱼肚白的天光中,推开了陋室的门。 北辽五议事大臣映入他的眼前。他们是跟随先祖父的能臣悍将,如今都已垂垂老矣。 萧沔的目光扫过一圈,沉沉道:“母后,去了。” 五大臣互相搀扶着在雪地里跪下。 五大臣之一的胥纲抬起泪眼迷蒙的眼眸,初升的日光照在萧沔的身上,仿佛高大的神灵下凡人间。 “少主,节哀。” “节哀?”萧沔的眼底仿佛蹲着一只凶猛的巨兽,此刻含着睥睨天下的冷冽,“母后死了,北辽的皇座也该换个人来坐了。” 五大臣互相望了望,曾做过三军统帅的慈宣,站起来劝道:“臣追随先皇,追随皇后,此后亦会追随少主。但如今,陛下趁着皇后病重,收去了大部分军权。萧洛将军和韩渡将军被赶去了西北极寒之地。迟豫将军在东边抵抗着高丽,无暇分顾。其余大军都被收归于陛下信任的萧翎麾下。少主,此刻不宜妄动啊!” 萧沔握紧了拳头。 黎泰作为萧沔的老师教导他多年,见此走到他的面前,沟壑纵横的脸上满含着悲悯之色,他颤巍巍握住萧沔的手,语重心长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少主切莫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去谋划。” …… 可谁也没想到,北辽的气运竟走到了尽头。 十月初七,大周大军压境,逐鹿军把萧翎的头颅挂在旌旗之上。迎着朝阳,陆襄的箭仿若从天而降,一箭斩断了城门上的北辽军旗。皇帝吓破了胆,调了三千禁军护着皇室成员仓皇出逃,往北退到十里外的荒北赤营大帐。皇帝一走,照刃城的防线瞬间溃散。在黎明的光辉中,照刃城如铁刃一般固若金汤的城墙灰飞烟灭。 当夜,赤营帐中,金阳王萧骥勾结赤营守将发动政//变,皇帝被乱刀砍死,刺杀成功后萧骥当即宣布即位,并集结了三万赤营军反扑。但他生性冲动逞强,两日后被陆襄以诱敌深入之计击溃,三万骑兵被坑杀于平谷之间的赤野,血染红了十里荒原。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快得萧沔还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北辽的精锐就被接连铲除。 北辽国破。 …… 萧沔睁开眼睛,心口还嗡嗡地发疼。 昏暗的地牢深处,传来踢踢哒哒的脚步声。 这是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的第几天?除了第一天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姑娘,好像所有人都把他们遗忘了。 来人是守牢的戍卫,为首的名叫陆寒烟,他叼着胡烟枪,看着大牢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北辽余孽们,仿佛看着一堆已经生蛆的尸体。 萧沔知道,时间到了。 陆寒烟吆喝道:“好了,都站起来,该送你们上路了。” 一开始还有人单纯地问:“去哪里?”渐渐地,大家都明白过来,上路是什么意思。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弥漫在大牢深处。陆寒烟不耐烦道:“哭什么哭。脑袋一伸,一刀就下去了,早死早超生嘛。” 余下的戍卫闻罢笑出了声。陆寒烟打开牢门,北辽余孽尖叫着躲避开去,他冲进人堆里,随机拎住一人的头发就拖了出去,轻松地好像拎着待宰的小鸡一样。萧沔认出那人是萧骥的儿子萧瑜,此刻他八爪鱼般缠着牢门,嘴里哀求着陆寒烟饶他一命,再没有一点往日的高高在上。 “我们已经投降了,投降了,军爷,军爷,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啊!——”一声尖叫嘎然而止,萧瑜颤抖了两下,睁着眼直挺挺倒了下去。 陆寒烟甩了甩刀上的血,骂道:“他奶奶的,耽误我办事。”他扫视了一圈呆若木鸡的囚犯,恶狠狠道,“谁要是再墨迹,耽误了时辰,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剩余的北辽皇室似乎终于认清了现实,一个接一个,颤巍巍走出了牢笼,又从地牢深处,走到了阳光之下。 午时将至。 刑场前,已是人山人海。好像整个逐鹿城的百姓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赶来看这个难得一见的盛事。 逃出照刃城的北辽皇室共九十七人,与萧骥一同被陆襄击溃,坑杀在赤野的十五人;被俘虏时,不堪受辱自尽十三人;沿路冻死者三十八人;剩余三十三人都在此。陆寒烟让手下将这些人分三排摁在刑场上。不一时便有人吓得昏倒过去,又被戍卫挥鞭抽醒,伏在地上呜咽哭泣。 陆寒烟啐了一口,蔑然骂道:“孬种!” 百姓里咒骂唾弃者不在少数,人群中充斥着“北辽狗”“北蛮子”的怒骂声,不少人自备臭鸡蛋和烂叶子,扔的刑场上到处都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陆寒烟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指了指刑场一边的日晷,示意还未到时辰。 逐鹿城百姓对北辽的仇视并非空穴来风。多年来北辽与大周北郡摩擦不断,今年刚入冬,北辽大军便突袭了边界处的池墨、雁归和鹿回三座城池,三城被屠了干净,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镇守到了!镇守到了!”人群里传来兴奋的高呼。 宽阔的长街上,马蹄裹着黄尘滚滚袭来,逐鹿军绣着巨鹿踏天山的军旗飞扬于尘嚣之上。 “吁!——”陆襄挥氅直落马下,率着亲卫在一连串的“镇守大人!”呼喊声中如同寒风过境般呼啸而过,然后他刷刷两下飞身上了刑场。 “肃静!”“肃静!” 人群安静下来,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反倒更激动了,他们热切地企盼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逐鹿军的信条在他们脑海里回响,该是时候让北辽狗血债血偿了。 坐在下首的文吏站起来:“大人,时辰到了。” 陆襄微微颔首,继而慷慨激昂道:“各位父老乡亲,从逐鹿军拔营出塞的那一天起,我陆襄就曾对天发誓,一定要直捣黄龙端了他北辽的老巢,为池墨、雁归和鹿回三城惨死的八千守军和两万百姓报仇!今日,我可以自豪地告诉大家,我做到了,逐鹿军做到了!” 人群在一声一声的叫好声中再度陷入疯狂,此时此刻,无疑是陆襄一生之中最受拥戴的一刻。他在喧闹之中,拔出了腰侧的长刀,这是一把黑如曜石的巨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入心扉的寒光。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高声喊出了逐鹿军奉行至今的信条。人群被他挑动起来,无数人重复着这八个字,一波又一波,如同连绵的巨浪一般打在跪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北辽皇室的身上。 他们恐惧,畏缩,哭泣,求饶…… 陆襄的刀抬起又挥下。他们又一个一个倒下,无声无息。 然后剩下的人知道已无路可逃,神色变得茫然,渐渐转为了死一般的麻木…… 陆襄觉得无趣极了,没有人反抗,他就像切萝卜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失去了热情。传说北辽王室是踏着寒霜与雪原出生的天狼后裔,他们个个骁勇善战,不屈不饶,从一个小小的边境部落,只用了十年时间便统一了北辽各部,建立了北辽王权。 但现在,他目之所及的,只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蝼蚁。 陆襄的目光划过刑场,然后停了一下,又转回去一点,望见一双如枭鹰般阴狠的眼睛。他心头一动,先把其他人都了结了,这才提着剑向那双眼睛走去。 那是一个少年,满地的尸首显得他的身形异常的高大,连日的饥饿让他瘦得如同皮包骨一般,但他脊背挺得笔直,岿然不动,只有带着狠厉的眼珠和紧咬的牙关露出浓烈的情绪。 “叫什么?”陆襄随口一问。 “萧沔。”萧沔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惧和退缩。 陆襄大笑一声:“萧沔,哼,原来萧家还有男人。” 这是一句讥讽,萧沔听得出来。萧家稍有意气的人都死在了大战之中,剩下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软骨头。 陆襄眯起眼睛,俯视着他:“这么有骨气,被抓之前怎么不自裁?” 萧沔的身形微微一颤,眼神如同死灰一样暗下去。 死,死是多么容易的事。照刃城破的那一日,他就想同守军一起慷慨赴死。但是黎泰拦住了他,这个教导了他十多年的老师将他推上了北辽皇室出逃的马车,枯槁的双手紧握着他的,眼含热泪郑重嘱咐他:“少主,你要活下去。来日振兴北辽,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可还有来日吗? 逐鹿军屠了照刃城,又将之付之一炬,五大臣或许都已葬身火海。 萧沔木然着脸,但脊梁始终挺立如松。 他一字一句道:“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你偿命!” “哈哈哈——”陆襄仰天大笑,如同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就凭你,小皇子,你醒醒吧,北辽已经灭国了。” 萧沔咬牙盯着他,眼神中迸发出来的杀意即便是久战沙场的陆襄,都不由一阵胆寒。 陆襄抬起刀,冷冷道:“既然你这么求死,我就成全你。”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高声呼喊着,所有人都等着这最后一刻。 第4章 逐鹿之殇 就在这时,长街上再度传来阵阵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得很快,但听起来人数不会超过十个人。 陆襄停了下来,转回头望向远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滚滚黄尘之中,一面明黄色幡旗在风中飞扬,上面绣着一只浴血而出的黑金凤凰,仿若下一刻便会驾着腾云飞天而上。 人群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 陆寒烟踱步走到陆襄的身后,望着渐渐接近的人影,不安道:“将军,栖凤城怎么这个时候来人了?” 人群自动散开来一条路。那为首之人飒爽地跳下马,正步走过人群,身后七八个禁卫,个个身姿飘逸,一看就是高手。她的头发梳成一个高耸的马尾,一身修身劲装称得她挺拔英气,她的肤色却又宛若凝脂,朱唇杏眼,明艳大方。 陆襄迎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站起来道:“陆襄拜见长文公主。” 长文公主李离芳,年方二十。当今皇帝没有兄弟,只有这一个妹妹。但这个妹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深得舒太后喜爱,十八岁就接手了禁卫军,在藏龙卧虎的栖凤城也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 李离芳望了眼陆襄的身后,面上升起一分薄怒,幽幽道:“陆将军好大的权势啊,北辽皇室说杀就杀了,连给栖凤城通个气都懒得去做了?” 陆襄听说过她在栖凤城横行霸道的事迹,但逐鹿城可是他的天下,遂有恃无恐道:“公主息怒。北辽人屠了我三座城池,今日我杀他们,不过是为百姓报仇罢了。” 李离芳瞥了他一眼,把擅自做主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这逐鹿城还真的是一点不把栖凤城放在眼里了。她嘴角弯起一个笑,露出两枚可爱的小虎牙,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逼人的气势:“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知道这是你逐鹿军的信条,可你不是也屠了照刃城么?” 陆襄面色微沉,一脸正气昂然:“照刃城负隅顽抗,本将也是不得已的。公主也是带兵之人,应该能理解本将的所为吧。” 李离芳挑了挑眉,她虽然不爽,但人已经杀了,她既然没来得及拦下,现在多说也没什么用。沉默片刻,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跪在地上的萧沔身上,随手一指:“哟,这儿还剩个活人呢。” 萧沔在她的声音里抬起头。李离芳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她身披铠甲,腰携长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之姿,面对陆襄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丝毫不惧。即便周遭都是逐鹿军的地盘,她也敢只带寥寥数人就来砸场子,胆魄可见一斑。 “叫什么名字?” 陆寒烟想上前阻止,但是陆襄摇头制止了他。 “萧沔。” “哦,踏着寒霜与雪原出生的北辽皇室。”李离芳仰天笑出了声,再低头看他时,眼里已含上了如火一般的炙热,“有意思。” 陆襄上前啐道:“都是骗人的鬼话,公主可别被这个狼崽子唬到了。” 李离芳没有理他,定定看着跪在地上的萧沔。 萧沔镇定地迎着她的目光,半晌道:“公主殿下,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无边的**,让我跟你走,让我助你,走到最高的地方。” 李离芳用手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然后低头审视着他,慢慢道:“是吗?那先让我看看,你可以为我做些什么?” 目光与目光交互之间,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对峙。 突然间,萧沔暴冲起身,怒吼一声,他身体的机能已经在连日的磋磨中走到了绝境,但此时此刻,他爆发出了全部的潜能,拴在手上的铁链“砰”地断裂开来,就在众人有所反应之前,只听一声微不可闻地“铮!”,仿佛是利剑出鞘之声。 萧沔拔出了李离芳的剑,而后用尽全力反手一刺。 这一剑,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逐鹿军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 “将军!” 下一刻,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刑台方向围过来,李离芳大手一挥,台下的禁卫纷纷拔剑,将刑台四周围了起来。 陆襄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周围的嘈杂声他已经听不见了。这一剑威力巨大,穿破了他的护心甲,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 萧沔猛地拔出了剑,血漫天而出。 陆襄仰头倒下,倒在了北辽皇室的血泊之中,而后他自己的血也混合在了一起。 陆寒烟觉得刚刚仿佛做了一个梦,等他反应过来,他目眦欲裂,拔出剑向萧沔刺去:“我杀了你!” 萧沔已经力竭,别说剑,他现在连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能杀陆襄,值了。就算李离芳过河拆桥,他也无所谓,他已经守住了北辽皇室最后的尊严。 但李离芳没有打算把他扔出去。她轻巧地撩开衣摆,一脚将陆寒烟踹下了刑台。 陆寒烟满脑子疑惑地爬起来,又见禁卫将刑台围住,终于将剑指向了李离芳:“公主殿下!你这是何意?这个萧沔杀了我们将军,我要拿他的狗命!” 事发突然,逐鹿军大部分元老都不在此。如今能说得上话除了镇守府供职的陆寒烟,只有陆襄的副将陆况。但陆况和陆寒烟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匆匆派人去请回军中的元老,而后返回到阵前,和陆寒烟一起拔刀,与禁卫军阵前对峙。 陆况握着刀的掌心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他知道在大周拿剑指着皇室成员是什么罪名,但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长剑指着李离芳,威胁道:“长文公主,我劝你乖乖把此人交给我们,不然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可走不出逐鹿城。” 李离芳潇洒地转身,同时从怀里拿出一卷锦帛,缓缓展开,慢条斯理道:“两个月前,朝廷向陆襄连发了三道旨意,不让逐鹿军出军北辽,但是陆襄一意孤行,执意出兵。此等视朝廷法纪为无物的行迹绝不容姑息。陛下有旨,陆襄藐视王法,赐死。今日我便是带着陛下的圣旨来的。” 萧沔看着这一切,明白过来。对于栖凤城而言,逐渐强盛的逐鹿城已成了心腹大患,原本还有北辽牵制,但如今北辽国破,以陆襄的野心,他下一步扩张的步伐便要掉头往南。到时候栖凤城的权势将被进一步蚕食。杀陆襄,成了栖凤城必须要做的一件事。而萧沔,心甘情愿成为李离芳手里的这柄刀。只不过,李离芳想活着走出盛怒之中的逐鹿城,只有胆魄可不行。 果然,陆况挥剑大骂道:“什么狗屁圣旨,我们不认。今日公主若不交出这个杀人凶手,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李离芳镇定自若,心情看起来极佳,她手一指萧沔:“各位,今日不仅我要离开,我还要带着他一起。”她说罢收回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信烟,“众位可认得这个?” 陆况疑道:“明东城的信烟?” “不错。”李离芳道,“我来逐鹿城之前,先去明东城拜访了崔尚崔大将军。崔大将军对朝廷忠心耿耿,他担忧我的安危,一路将我送来逐鹿城。” 陆况一惊,大喝道:“你说什么,崔尚已经到逐鹿军城外了?” “正是。” 一时之间,逐鹿军内人心惶惶,而陆襄已死,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理不出头绪。 李离芳见此,乐悠悠地挑眉道:“众位也莫心急,朝廷没有对逐鹿军赶尽杀绝的心思。大周的北境仍要仰仗各位,逐鹿军也依然是陆家的逐鹿军。我听闻,陆襄有两子,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如今,人在何处啊?” 这自然说的是陆廷陆蛟,但这日正不巧,这二人都外出练兵去了,即便听到了消息赶回来,也要过个几日。 陆寒烟和陆况的脸色浮浮沉沉,此时此刻,逐鹿军腹背受敌,动弹不得,二人低声商议片刻,与李离芳周旋:“既如此,就等两位公子回来再做定夺。” 李离芳“欸”了一声,摆摆手:“何须如此麻烦,今日我是带着陛下的诏书来的,只要金笔题名,从此这逐鹿城的镇守便在朝廷有了名录了。” 陆况阴沉着脸,逐鹿城的情形栖凤城心知肚明,两位公子都是人中翘楚,军内元老各有支持之人,一时如何定的下来。 场面僵持了片刻。李离芳扫视了一圈,突然指着陆寒烟身后的少女问:“这小姑娘是谁啊?” 陆寒烟没好气道:“此乃将军幼女,陆机。” 李离芳哦了一声,眼神放起光来,逐鹿军众人心头直觉不妙,刚要阻止,李离芳已先开口道:“既然两位公子不在,那便立陆机为镇守吧。” 陆寒烟与陆况纷纷道:“不可!” 他们身后的众将士亦嚷嚷起来,“选镇守怎可如此儿戏!”“陆机才十一岁,怎么做镇守?”“这太荒唐了,我们不同意!”“对,不同意!” 作为当事人的陆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离芳,陆襄的死亡和突然落在她头顶的镇守之位让她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她被喧闹的人群推来推去,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陆寒烟将她扶起来,看她的神情比往日任何时刻都要严肃。 ”让我杀了她!”也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挥刀便冲过来。李离芳大喝一声,便见一个随同前来的侍卫冲上前去。也不知他怎么出手的,一瞬间,那挥刀的逐鹿军士兵便已身首各异了。 滚烫的血溅了陆机一脸,她啊了一声,颤抖地站直了身子。 就在逐鹿军争执推搡的这个空当,李离芳拿出了笔,大手一挥在诏书上写下了陆机的名字,而后对着乱成一团的台下高声道:“好了,从今日起,陆机便是逐鹿城新任镇守。” 所有人都停下来,好像瞬间成了哑巴,然后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喧闹声。 李离芳并不管他们说些什么,而是转身对着瘫倒在地上的萧沔道:“你很好,跟我走吧。” 萧沔抬起头,说了一个字:“好。” 他勉强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踱步回去,抽走了陆襄身上的刀。 他解释道:“这是把好刀。” 李离芳摇了摇头,笑叹道:“随你。” 而后,二人便在禁卫军的保护下,快速走下了刑台。多留在这里一分,他们的危险便会增加一分。 李离芳最后又看了一眼陆机,那眼神包含了很多情绪,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逐鹿城的分裂和动荡始于今日,年幼的陆机撑不起逐鹿城的天,今日之后,她或许会被圈禁,或许会被杀掉,但这些都不再是李离芳需要考虑的事。大周的各境危机重重,她需使劲浑身解数,驱狼逐虎,将他们各个击破。 第5章 圆月弯刀 都统府,萧沔寝宅。 五年前,他砍了姜任敏,做了禁卫军的头,这里就成了他的巢穴。闲暇时,他按照自己的喜好将这里改换一新。只是,萧沔的这番改动在有着数百年文化积淀和审美底蕴的栖凤城原住民眼里不值一提,就算他的上峰长文公主李离芳到访时,也实在给不出一个中肯的评价——“萧沔浮夸的品味和他的刀背道而驰。” 傅机站在铺满灰色砾石的庭院里,仰望着面前这座修葺的金碧辉煌的殿堂,眼里的错愕一闪而过。 萧沔没有错过那个眼神,他低下头在唐徕耳畔轻语了两句,将他打发走了,才盯着她道:“怎么,不喜欢本官的府邸吗?” 傅机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甜蜜而羞赧的笑容:“都统大人说笑了,傅机出身乡野,不曾见过如此宏伟壮阔的寝宫,看痴了而已。” 萧沔冷哼一声:“嘴倒是甜。” 傅机随之娇俏一笑,眼眸瞬间灿若星辰:“奴家还可以更甜。” 风吹过她的发丝,飘来阵阵香气。混合了栀子、木槿和**的甜腻散去,一股奇异的冷香一闪而逝。 萧沔眼中寒光一闪,警惕问:“你用的什么香?” “奴家不用香。”傅机解释道,见萧沔并不买账,才又添了一句,“是来之前沐浴留下的味道。” 萧沔眯起眼睛,朱雀宫里的争斗从来都不见天日,傅大海跟着舒太后从先帝的后宫中厮杀出来,别的不说,狠毒已是浸透了骨髓。傅机作为他的人,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这时,唐徕指挥着两伙小厮各抬着一个大桶走进来,一队直接跨进了寝殿,一队则留在院中。 “倒冰。”萧沔命令道。 留在院中的小厮得令,刷地掀开木桶的盖子。天寒地冻里但见寒气嗖嗖直冒,他们竟是抬了一整桶冰块来。几个人又扛起桶往墙角去,那里立着一口一人高的大缸,而后哗啦啦倒了半框进了缸子。 傅机正狐疑地看着这番举措,便见萧沔抬起一只手,一指她,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傅机虽仍笑着,笑意却生生裂出了一道口子,她盈盈看着萧沔,勉力保持着笑容:“大人可真有情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萧沔大手一挥,满院子的仆从护卫瞬间退的一干二净。 他道:“脱。” 四九的深夜,那缸里的水眼见着慢慢结了层薄冰,傅机咬牙保持着笑容,一点一点将衣物褪去。萧沔直勾勾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脱得只剩一层薄薄的鲜红肚兜,凝脂如玉般的肌肤裸露在北风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玉碎一般。 傅机道:“大人……” 萧沔一指那缸,命令道:“进去泡着。” 傅机的笑终于凋谢在寒风之中,她咬着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大人是在说笑吧。” “不去吗?那就滚回去。”萧沔说罢,似笑非笑看着她。 回去?回去那是死路一条。笑容又回到了傅机的脸上:“大人说笑了,奴家还是去泡着吧。” 她说罢,只得光脚慢慢走过去,她的足底亦是保养的娇嫩细腻,院中粗糙的砾石刮破了她的皮肤,她时不时露出几声娇喘。萧沔不为所动,只是如同狼犬盯着猎物一般盯着她。 “进去泡着。”萧沔又命令一遍。 傅机咬了咬牙,爬了进去。那水混着冰块,瞬间让她冻的直犯哆嗦。 “还喘吗!喘的话就多泡会儿。”萧沔冷冰冰的言语落在耳里。傅机垂下眸,靠,这人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萧沔吹着口哨进了屋,小厮已备好热水,伺候着他在屋里舒舒服服泡起了热水澡。 半个时辰之后,萧沔终于想起外面还泡着个人。他披了个墨狐大氅踩着木屐披头散发踏出门,身上还腾腾冒着热气,开口就说不出两个动听的字:“还没死呢?” 傅机冻得浑身上下都没知觉了,一时也顾不得仪态,翻了一个没好气的白眼,满含幽怨道:“大人还记得奴家呢。” 萧沔乐得挑了下眉,这怨气冲天的模样倒像个活人了。他哈出一团热气,懒洋洋问:“还起得来吗?” 傅机道:“若起不来的话,大人来抱奴家吗?” 还挺会顺杆子爬,萧沔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留下一句:“爱来不来。” 那自然要来的。傅机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别的不说,能屈能伸是顶呱呱的,脸皮早就厚如城墙了。没人在意的角落,她手脚飞快,甚至连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都捡起来裹在了身上,一跐溜就钻进了门帘内。 萧沔这屋砌得赶得上金屋华盖。古铜色的门帘看起来笨重又平平无奇,屋内一应布置却是奢华无比。傅机才进屋,就被眼前金光闪闪的大堂震得倒吸一口气。大到书架屏风,小到桌椅茶具,都由金子做成。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就连会客的桌椅旁的花草摆件,都是由各色珠宝制成的。再往里瞧一眼,寝室内金光熠熠,也不知藏了多少宝贝。 傅机心道:这厮的俸禄够他这般奢靡么?若是一道匿名举报信送去京兆尹府,能不能治他个贪污之罪? “你服用息肌养荣丸?” “啊?”傅机猛地回过神,才见萧沔正回头审视着她,眼神带着浓浓的侵略性。 傅机一惊:“大人何出此言?” “你骨骼瘦小,即便身量圆润亦看起来纤细无骨。但这绝非天然而成,而是多年服用息肌养荣丸的缘故。”萧沔语气笃定,神色看起来却带着几分不耐烦,“这药还是少吃吧。” 息肌养荣丸,乃是先帝时风靡一时的神药。此药起初为宫中御医所研制,只因先帝痴迷纤细之美,后宫妃子除了舒皇后,几乎人人都服用此药来保持身材。这股风气很快传到豪门勋贵的后宅,然后在民间演化的一发不可收拾。但此药虽然可以让人保持纤瘦的身量,服用时日长久之后却会损伤人体,尤其对子嗣损伤极大。宫廷和上士族反应过来后便禁了此药,但在民间,尤其是青楼楚馆,因为这个原因,反而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了。 傅机露出轻蔑又复杂的一笑。但萧沔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重重打了一个哈欠,掀开由珍珠制成的隔帘,大步往里屋走去:“这一晚上,尽折腾我了,睡了睡了。” 傅机追进去,萧沔的寝殿一如外间,极尽奢华之气,但她顾不得这些,目光追随着萧沔,见他将外裳随手一甩,里面只穿了亵衣,腾起往床上一躺。 “大人……” “来,给我值夜。” “值……值夜?”傅机愣在当场,就连脚步也迟缓下来。 开什么玩笑?她这副样子,给萧沔去值夜?! 萧沔睁开一只眼,语气不善道:“怎么,让你值夜委屈你了?” 傅机连忙换上娇媚的笑容,走过去在他床沿边坐下,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不安分地抚上萧沔的胸膛,语气既温柔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挑逗:“怎么会呢,只是大人,**一刻值千金呐……啊!——” 傅机一屁股坐在踏板上,神情短暂地发懵。 萧沔咧着嘴无赖道:“天都要亮了,发什么情。你就坐在下面给老子好好值夜,搅了老子的好梦我要你的小命。” 靠,这什么人,懂不懂怜香惜玉啊!傅机的表情转换了几下,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笑容,眨了几下眼睛乖巧道:“是,那奴家就给大人值夜,您睡吧。” 萧沔威胁般地看了她一眼,闭上了眼睛。 东方的天际已露出鱼肚白,栖凤城的一天悄然开始。上下两城纷纷热闹起来,一家家一户户,一顶顶小轿穿梭在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一路汇聚往朱雀宫而去。大周朝的早朝即将开始。 而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萧沔的睡梦才刚刚开始。这一觉他睡得也不踏实,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梦中已故多年的恩师黎泰拿着一把冰凉的圆刀玉佩,满栖凤城追着往他怀里塞。他不想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一个逃一个追,跑得精疲力尽,朱雀大街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 萧沔睡得满头大汗,陡然惊醒过来,才察觉怀里冰冰凉凉的,一低头,一团乌黑的青丝裹在纯白的云纱之中缩在他的怀里,冰凉的肌肤贴在他的肚挤眼处,冷的他一抽一抽的。 萧沔气极:“喂!” 傅机没有反应,她团在他的怀里,睡着后的面容舒展开来,青涩脆弱的好像一个寻找温暖臂弯的孩子。 萧沔想起方才的梦,也懒得把她叫起来和她计较了,连滚带爬地跑下床,在梳妆台的壁橱里七摸八摸,终于扭开了一个机关,露出一个梨花木制成的一尺见方的匣子。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小心地打开机关,“啪嗒”一声,只见匣子内,四枚弯月玉佩,安静地沉睡在鹅黄色的丝绸之间。岁月流逝,而玉华不改当年。 第6章 太后的谋算 深冬的朱雀宫,高低错落的宫殿掩在一层稀薄的迷雾之间,即便正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雾气直达地面,唯有最高处的祥瑞殿,仍然可以享受冬日暖洋洋的午后。 这便是大周最高掌权者舒太后的住所所在。 这一日舒太后的心情不是很畅快,早朝上的争论不休在她心头打转,午膳便只伸了几筷子,就连她爱喝的八宝茶也只抿了两口。舒太后年近五十,身材保养的珠圆玉润,看起来就像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太君般和蔼可亲。但她躺在贵妃榻上闭眼小憩,伺候她多年的李嬷嬷肃着张脸给她点了安息香,一屋子宫女都噤若寒蝉,行事更是小心谨慎,生怕闹出点动静惹了太后的不快。 静谧的暖阁香气缭绕,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跑进来跪下:“太后,皇后娘娘求见。” 舒太后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被打搅的不耐烦,半晌却仍传道:“让她进来吧。” 她的声音慵懒,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小太监领命而去,不一时领进来一位身穿大红色宫装打扮得端庄优雅的妙龄女子。 皇后柳逢秋走上去跪下叩头:“儿臣给母后请安。” 舒太后从贵妃榻上坐起来,歪在一边抬了抬手。柳逢秋便随之站了起来,挨到她的下手边坐下,一双手自然地搭在舒太后的腿上,给她敲起腿来。 舒太后舒服地打量了她两眼,见她嘴角憋着,眼眶微红,叹了口气:“怎么这会儿来看我,遇着什么事了?” 柳逢秋垂头丧气道:“儿臣刚从凤凰台下来。”才说了几个字,她的眼眶又红起来,委委屈屈道,“我听闻陛下昨日染了风寒又起了高热,今日便想亲自去照料他。可谁知我去了,陛下正与新得宠的什么许美人厮混在一处,药也不肯吃,还说出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胡话,我与他争论了几句,他竟让仆从把我赶了出去。” “就这点事?”舒太后沉默了片刻,又淡淡劝道,“他既病了,你去触这个霉头做什么。生着病还不知收敛,自有他的苦头吃。” 柳逢秋抬起一双浸着眼泪的大眼睛,想着一早见到的皇帝,就不由得一阵揪心,曾经风流倜傥的大周天子,如今变成了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陛下若再这般不加节制下去,恐怕时日不得长久。那淑妃受了您的委派,却管理不好凤凰台的妃嫔,一味地对陛下曲意逢迎,请母后下旨赐死她。” 舒太后皱起眉头,斥责道:“胡闹!”见柳逢秋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吓了一跳,不由更为失望,但转念一想道,这儿媳是她自己千挑万选的,柳家三个姑娘,就这个二姑娘性子最弱最好拿捏,才选上来做了李冕的皇后,如今见她这样不成器的样子,也只能忍着头疼和她把话说明白,“淑妃如今有着子嗣,又没有出大差错,我如何能随意处置她。你是皇后,别总想着和这些妃嫔争风吃醋,尽早和皇帝生出个孩子来才是正经事。” 柳逢秋诺诺半晌,才苦着脸一筹莫展道:“可是陛下不喜欢我……” 舒太后的神色冷下来,那双杀伐果决的眼里漏出几点恨铁不成钢的鄙色:“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的,只要你能花点心思哄住他一回,等你把孩子生出来,你还用怕什么淑妃什么许美人么。” 柳逢秋犹豫了,她是皇后,也一直端着皇后的架子,不愿意去学其他妃子那些曲意逢迎的媚态。她蹙着眉头可怜道:“可是母后,我要怎么做?” 舒太后看着面前这个榆木脑袋,忍耐着脾气道:“要怎么做,你心里其实清楚的很。淑妃是怎么得的宠,许美人又是怎么得的宠,端看你是不是愿意去做。”舒太后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当年贵为中宫的自己,在面对痴迷纤细体态的先帝时,是何等的强势。她一时顿住了,半晌低头爱怜地抚摸着柳逢秋的发髻,“但你若不愿意,就再想想旁的法子,把他灌醉是一个法子,给他下药亦是一个法子。” 柳逢秋呆住了,“这…这……”了半天,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在此时,刚才的小太监又战战兢兢地闯了进来,叩首道:“太后,长文公主求见。” 舒太后宣见,低头嘱咐了一句:“快把眼泪擦擦,让人瞧见像什么样。” 柳逢秋便拿出帕子抹干了泪,这时李离芳也走了进来,拜见过一番后,她才笑着和柳逢秋打趣:“今日真巧,离芳许久不见皇嫂了,皇嫂一切安好?” 柳逢秋抬起头,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我一切很好,劳妹妹记挂。” 李离芳一怔,这哪像安好的样子,眼睛红成这样,分明是被欺负了。她瞥了眼太后,既然她们婆媳都闭嘴不言,她也就不多话了。 舒太后道:“你不来我也正要派人去叫你。你来可是为今日早朝,几个御史参禁卫军之事。” 李离芳面色一正,回道:“儿臣正是为此事而来。文渊侯一案是昨夜才发生之事,但今日早朝上那几位御史大人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儿臣觉得,这背后是有人在捣鬼。” 舒太后眼光一闪,斟酌道:“你担忧的不无道理,但要去查出这背后指使之人却费时费力。如今这朝堂局势是越来越扑所迷离,就只下了朝到午膳这会儿功夫,我这又收到了七八封弹劾萧沔的折子。” 李离芳眉头一皱,舒太后这话音听着不对,果然她话头一转,“萧沔在禁卫军也做了快五年了,他一个北辽人,在咱栖凤城出尽了风头,惹了不知多少人眼红啊。” 李离芳急忙道:“母后,萧沔虽是北辽人,但他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 舒太后摆摆手,笑容和煦:“萧沔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几位御史弹劾萧沔手段残暴,却也多少是个事实。今早我听柳家来信,说柳宗年那小子昨夜受了惊,胡言乱语犯了臆症,也不知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把那么伶俐的孩子吓成那样。” 李离芳也是一惊,柳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是舒太后看着长大的,忙问道:“柳大人没事吧?” 柳逢秋亦是大惊失色,揪着帕子急道:“四弟生病了!” “我已派御医前去医治了。”舒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心头似乎早已有所决断,“禁卫军肩负守卫皇都的要职,萧沔做这个总督之位我很放心。但禁卫军内还有许多可用之才,不妨着意提拔一二。一来算是给萧沔一个警醒,二来,对那些有志向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个激励。” 话说到这里,李离芳也听得出来,舒太后是既不想放弃萧沔这把刀,也不想把那些权贵都得罪了。凤凰台上还关着个不死心的皇帝,她和舒太后本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同党,有些事,李离芳能忍也就忍下了。 “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既如此,等母后拟一个单子来,我即便去办就是。” 舒太后对李离芳的态度很满意,她高声宣道:“傅大海,你进来。” 不一会儿,便见内监总管傅大海挥着汗小跑着进来,他肥头圆耳,大腹便便,先给太后磕了个头,又给李离芳行了个礼,才从衣袖中抽出一封折子来递给她,脸上堆满了褶子笑道:“公主殿下,这是太后拟的单子。” 李离芳含笑接过,打开一看,名单上的名字不出她的所料,除了一个名叫沈华君的少年名不见经传,其余皆是权贵之后,待看到最后一人名字之时,她不由抬起头看了一眼傅大海:“这个傅机,原本并不在禁卫军供职?” 傅大海眯起的眼缝里精光一闪,觑了眼太后的神色,而后厚颜道:“昨夜才送到都统府上,萧大人都收下了的。” 李离芳无语至极,室内静默了半晌,终是舒太后开了口:“既然萧沔都收下了,那就安排个差事给她吧。” 李离芳杀到都统府时,萧沔正在院子里练刀。 他才说了一句:“公主怎么来了。”李离芳便将那份折子扔到了他的脸上,双手抱在胸口,四处眺望了一眼,一边嘴里道:“听说你收了个娘子,在哪呢,也让我瞧两眼,我看看美成什么样,能让你动心。” 萧沔和李离芳认识了这么多年,知道她根本不是关心这种事的人,他打开折子扫了一眼:“这什么东西……咦,傅姬的名字也在上面?……是这个机吗?” 李离芳翻了个白眼:“合着你睡了人家一晚,连人的名字都没问清楚。” 萧沔抬起头,正色答道:“首先,公主,我没睡她。” 李离芳被噎了一下,气哼哼道:“算了。懒得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又被参了你知不知道?” 萧沔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他因为出身的原因,三不五时要被人参几下,已经习惯了。 李离芳又问:“柳宗年今天上值了吗?” 萧沔道:“一早他府里来人递了条子,休沐了。” “你就没问问为何?” 萧沔奇怪道:“我为何要关心这个?” 过了这么多年,萧沔似乎仍然对栖凤城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甚在意,李离芳摇着头火气小上升了一下:“柳宗年被吓得犯了癔症,把太后老人家心疼的不行,你昨天到底让他干了什么?” 萧沔听罢,便将昨夜派柳宗年清点尸首之事说了一遍,语罢还嫌弃道:“谁知道他就这点能耐,这么点事就能吓成这样。” 李离芳是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闻此十分认可地埋汰了一声:“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她眼神转了一圈,“总之,昨夜镇压文渊侯府,你被御史参了。太后为了平息前朝和京里世家的怒气,决议提拔一批年轻人。喏,就是这张名单里的人。” 萧沔冷着脸,眯眼不爽:“诛杀文渊侯府,这不是太后的懿旨吗?” 李离芳想拍拍他的肩膀,但萧沔现在长得太高了,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她只好又抱起了手臂,精明的眼眸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便掩过去了,她解释道:“这是太后下的懿旨不假。不过太后也没料到这个案子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如今朝堂和世家齐齐发难,太后不愿承认旨意出自她的手,那便只有禁卫军忍下这份罪名了。” 萧沔撇了撇嘴,憋屈地又去练了一圈刀。李离芳在一旁看了会儿,等他发泄了一通,才道:“好了,事已至此,已无法更改了。我已在折子里给你做了批注,什么人给什么职级都在其中。哼,他们要想出人头地,先在同批的这些人里厮杀过再说。” 萧沔停下来,正要说话,手上的动作一顿,越过李离芳看向了她的身后。 李离芳感应到了他的视线,回望过去,只见庭院深处,一抹纤白的身影一闪而过。 李离芳来了兴致,不由插着腰摇头晃脑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哟!”① 萧沔无语:“公主你没事别背诗……” 李离芳疏朗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①引自——西汉,李延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太后的谋算 第7章 小试牛刀 萧沔在原地又翻开了折子,仔细琢磨了几眼,才塞回怀里转身往内院去。 傅机正坐在他寝殿外的凉亭里,身上只穿了昨日那件薄薄的纱衣,慢条斯理地喝茶,假装没听见萧沔的脚步声。 萧沔靠在凉亭进口的圆柱上,凉凉道:“见了公主也不过来拜见,傅大海没教你规矩吗?” 傅机弯下眉眼冷笑一下,转过头已是变换成灿烂笑容,迎着他的目光答道:“我见大人与公主似在商谈要事,故而不敢上前打扰。” 萧沔冷哼一声。 傅机站起来,窈窕向前,妩媚地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上萧沔健硕的手臂,语调放得极缓,媚态天然的眼角却含着试探:“大人,您与公主之间莫不是……” 二人早已过了适婚年龄,长文公主至今不肯嫁人,而萧沔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坊间关于二人的流言传的很是邪乎,最离谱的是说长文公主在四处平乱的两年间,已经悄悄和萧沔生下一个女儿,并留在了楚南一富户人家代养。 萧沔低头,见她那眼神立刻明白她想说的什么,脸色一冷,反身伸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把傅机整个人拎起来压在圆柱上,欺身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话可不能乱说。” 萧沔的手臂就如铜墙铁壁一般,任凭傅机怎么拍打,都不见一丝松动,傅机被掐得眼冒金星,不得不求饶:“大人……奴家……错了……” 萧沔这才松了手,傅机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软下来,伏在地上一阵干咳。 萧沔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会儿,心里先前被戏耍的不爽淡去了一些,才冷冰冰道:“走吧。” 淦!这杀千刀的莽夫!终有一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傅机握紧了拳头,半晌才缓过劲来,故作垂眉苦笑问:“大人要带奴家去哪里?” 这出水芙蓉般的可怜模样,让萧沔生出一丝刚才下手过重的懊悔来,他冷着脸,语调却不似刚才冷硬:“怎么?不是求着要进禁卫军吗?老子带你去军营逛逛。” 傅机终于抬起头,目光中露出一丝迷茫,半晌才转为惊讶。 萧沔不耐烦道:“装什么?傅大海送你来,不就是想趁机把你塞进禁卫军吗?这会儿你装什么不知情。” 傅机眼神转了几转,继而慢悠悠站起来,朝他露出羞涩一笑:“既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沔努了下嘴,呵,这称呼变得真快。 大周朝作为一个延续两百多年的政权,其间重要职能部门经历过无数回变迁,以至于到了如今,各机构都变得繁杂冗余,尸位素餐者不知繁几。禁卫军作为维护中央皇权统治的核心职能机构,历任掌权者的要求只有至关重要的一条——忠诚。是以许多年来,禁卫军内为了各种名目扩充了不知多少职位,此兴彼伏,到了如今,这些虚职大多被皇亲国戚乃至世家大族握在手里,几乎是为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量身定做而设计。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拿俸禄,从不做事,但遇到像如今这种加官晋爵的好时机,他们又能力压一众火凤勋章获得者,拿到一个晋升的机会。 禁卫军南衙大营坐落在栖凤城西南一角一片开阔的山间平地。已至日落时分,大营内号角声不断,操练的队伍激起层层黄土,漫长的看不见尽头,好似所有人都心有灵犀,知道萧沔今日会来巡营一般。 “都要天黑了,还这么勤奋,都统大人治下有方啊。”马车里,傅机含笑说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揶揄。 萧沔脸上寒气直冒,冷冷看了她一眼。临出发前,他随手找了一套军服给她,不过衣服太大了,套上去就像穿着麻袋一样,但是他娘的衬得她更娇俏了。 见他不说话,傅机转了下眼珠又道:“消息这么灵通,大人您府里有奸细吧。” 萧沔稳坐车内,气定神闲道:“宫里一早就透了消息出去,等着吧,一会儿人都该到齐了。” 傅机没挑拨成功,不置可否地嘟了下嘴。等下了马车,到了中军帐前,果然见帐内人头攒动,道喜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萧沔回头得意地瞥了她一眼,傅机便托着下巴眯起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狗腿道:“大人果然神机妙算,下官甘拜下风。” 萧沔脸色一垮,转头风似的冲进了帐内,带进了满身的寒气。帐内原本活络的气氛顿时一滞,待看清来人,众人连忙慌慌张张跪地行礼,场面一度有些混乱。傅机趁这个功夫溜进了帐中,冷眼站到了边上。 一群人中,有四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哥,便是今日的主角,其余人等皆是闻讯前来贺喜的,攀攀交情扯扯犊子什么的,如今见萧沔到了,立刻灰溜溜撤了,连个响屁都不敢放。除了这四人,另有一名年轻的将士,腰间挂着五枚火凤勋章,就连萧沔一眼扫过去都多看了他两眼。此人名叫沈华君,年纪二十五六,剑眉入鬓,星目铮铮,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萧沔很快丢开了视线,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疏面无表情朗读起来:“太后有旨,今起,擢升沈华君、薛仁昌为金吾卫左右郎将,擢升崔寄明、侯方舟为左右卫奉车都尉,擢升秦禄为监门卫长吏。”他眸光一飘,继续道,“另,授予都统府府卫傅机记事参军一职。即日起各位到各自府衙报道吧。” 他草草读完,一句废话都不欲多说。底下之人听罢,神色却各有不同,只因这几个职位,职级相差之大,简直如同云泥一般。大周禁卫军官职庞杂,金吾卫左右郎将虽然职级最高,为正五品下,但他主要负责巡查京城及烽候道路,不太容易接触到御前。左右卫则相反,它主要负责戍卫皇宫,有机会在太后跟前露脸,但奉车都尉官低一级,说起来总低一头。但这两个怎么也比监门卫长吏一个从六品,以及记事参军一个从八品听起来,要气派的多了。 “干什么,还不谢恩。”萧沔见几人面色各异,冷脸催促了一句。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匆忙磕头谢恩。萧沔甩了甩手,瞥了一眼傅机,示意可以走了,便当先跨步离去,谁知出了营帐,傅机并没有跟上来,竟然留在帐里和这些人沟通起感情来。萧沔见此,头也不回地走了。 且说帐内,几个人虽然或得意或失落,但萧沔一走,之前那股压抑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秦禄昂起头口无遮拦说了一句:“这北辽狗神气什么,不就是靠着长文公主嘛!” 一时彼此眼神交汇,心领神会般笑了起来。薛仁昌笑道:“我听说萧沔是李离芳的面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崔寄明接道:“我可听说连孩子都有了……哈哈哈。” 侯方舟清咳了两声,示意几人往傅机那边看去,一边试探道:“这位……呃,姑娘,听方才萧大人的意思,你是都统府的护卫?” 他将傅机上下看了几眼,见她这般容貌身姿,比之天仙阁的花魁都不逊色,一边艳羡萧沔好口福,一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傅机明白,侯方舟是把她当成萧沔的床伴了,她心头不悦,若是被当成萧沔一党,还有什么趣味可言,便立刻自报家门道:“我姓傅,我叫傅机。” “傅?”薛仁昌抓住了这个字眼,走上前道,“姑娘莫不是宫里傅总管的什么人?” 见有人上了道,傅机立刻露出一个清甜纯粹的笑容:“傅总管是我义父。” 侯方舟呼出一口气,摸了摸脑袋,和薛仁昌交换了一个眼神,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我说呢,若姑娘是萧沔的人,怎么会只给你一个什么记事参军的职位呢。” 秦禄是这些人里职级最低的,他恨恨道:“这个萧沔,仗着长文公主的宠爱,把满朝文武都不放在眼里。傅姑娘是傅总管的义女,他却只给姑娘一个从八品的官职,简直是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他这话说罢,旁人却不敢轻易附和,只因秦禄对萧沔的仇恨是实打实的,昨夜被灭门的文渊侯李晋是他的姨夫。其他人虽然也恨萧沔作威作福,但出门前家里都耳提面命过,不要直接和萧沔起冲突。他们虽然不学无术混账了些,但是也知道,若是触了萧沔的霉头,是有可能丢了小命的。 一时旁人只敢语焉不详的附和两句,崔寄明直接把话题岔开,好奇追问起傅机:“既然如此,傅姑娘怎么成了都统府的府卫,我看姑娘的身量,也不像习武的模样。” 傅机面上愁云惨淡,抹了两把不知所谓的“眼泪”,作哀泣状:“诸位不知,我,我……义父说,萧大人富贵如云,家财万贯,让我跟了他去过好日子。只是这萧大人虽然住着金屋广厦,却不是个体贴人的……我,我昨夜是跪在屋檐下过夜的。” 众人听罢,面色各异。一时想,怪道这姑娘面色这般苍白,原是受了一夜蹉跎,可怜见儿的,傅大海也不是什么善类,让这等窈窕淑女去趟萧沔这刀山火海。一时又想,这姑娘也是单纯,这等辛秘又丢脸的事,也全当着陌生人的面都说出来。 秦禄上前趁机捏了两把傅机的腰,言语轻佻起来:“傅姑娘莫怕,有我秦禄在,以后不会再让那北辽狗欺负你了。” 傅机抹泪的手一颤,差点被他的口气恶心到吐。秦禄见她不反抗,越发觉得她软弱可欺,诱惑道,“姑娘说,萧沔住的是金屋广厦?” 傅机忍下恶心,柔柔弱弱答道:“是,萧大人的寝宅金碧辉煌,我感觉……感觉比之皇宫都不逊色吧。”秦禄眸光一闪,恶狠狠道:“他一个都统,哪来的那么多银子供他挥霍?” 崔寄明亦奇道:“我听说,这萧沔的寝屋内摆满了各种珍奇宝玉,就连地面都是金砖铺成的,此事可是真的?” 傅机睁着圆滚滚的杏眼,点了点头。 秦禄猛地一拍手,眼中大放光彩:“这等国之蛀虫,太后和长文公主竟把他当成了个宝。若是能找到他贪污受贿的实证举报到御前,你我岂不是大功一件!”他说罢,脑海里已经幻想自己拿到证据扳倒萧沔后位极人臣,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倒在脚下,他就不由得更加兴奋起来。 “可是,要去哪里找证据呢?”薛仁昌一盆冷水浇下头。 秦禄愣住了,他那常年流连于烟花之所的脑袋哪里想得到这些,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盯着傅机:“傅姑娘,你住在都统府,一定可以找到证据的。” 傅机恨不得在心里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她期期艾艾道:“可是萧大人的府上都是护卫,我不敢。我觉得,南衙大营是他的大本营,或许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众人听罢,也觉得有理,但南衙大营存放文书的地方在哪里,却无人知晓。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站在远处不曾参与他们讨论的沈华君走过来,抱着剑道:“我知道在哪里。” 众人眼前一亮,秦禄扔下傅机,激动地走过来抓住沈华君的手腕:“沈兄大义,走,快带我们去。” 沈华君却不为所动,他英气逼人的眼底看不出情绪,多年军旅生涯,让他站在娇养的几个公子哥面前,都显得格格不入。 “不急,若要进神机堂,还需要一个人帮忙?” “谁?” 沈华君抬起头,视线最终落在傅机的身上,嘴角牵出一抹浅浅的笑:“自然就是我们这位新晋记事参军,傅机傅大人。” 众人转过头,目光集聚在傅机身上。傅机故作姿态的手还没有放下,便敏锐地察觉到来自沈华君的敌意,几乎不着痕迹,但傅机经历过数次生死,知道纤毫之间,亦可要人性命。 众人开始劝她,就连什么“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为大周为天下苍生”的鬼话都说得出口,傅机似乎被吓到了,最后仿佛经历了万般艰难的决定,抹着泪道:“好吧,我带你们去。” 第8章 大闹神机堂 萧沔好几天没来南衙大营,一时案前堆积了不少公文,其中泰半来自军需处。先是抱怨伙食不好,申请增加经费,被萧沔一个大红叉叉断然驳回;又是吐槽军鞋质量不好,申请换家鞋行供货,顺便增加经费,萧沔想了想,允了换鞋行,同样驳回了增加经费…… 钱钱钱,军需处的需求无非就是要银子,萧沔耐着性子画了半天叉,半途副官景月报告傅机一行人往神机堂去了,他没在意。等月上中天他批完公文,招来景月一问,傅机他们还没出来,他眉头一皱,终于决意去看一看。 神机堂内,放眼望去已是满地狼藉。几个公子哥一排排翻看着卷宗,十几排的案架,只剩最后三排不曾被翻动。 傅机没有参与,她说她大字不识几个。沈华君也没参与,他说给他们望风。没有人在意,几个人沉浸在找到萧沔贪污纳贿证据的愿景之中,干得热火朝天。 傅机靠在唯一的窗台上,无聊地等待着。 终于,秦禄翻到了记录禁卫军历年花费的卷宗,兴匆匆大喊一声:“找到了!”然后几个人抱着厚厚十几垒落满灰尘的案卷来到唯一的一张方桌面前,把桌上东西都扫在地上,精神抖擞地啃读起来。那模样,估计读一辈子书都不曾如今夜这般潜心钻研过。 秦禄快速地翻看着去年的记录,精神亢奋,两眼放光,嘴里念念有词:“萧沔贪了,他肯定贪了!南衙大营才多少人,一个月的伙食居然要吃掉三万两!我猜他至少贪了一半,这一年下来,就有十几万两了!” 崔寄明皱着眉头,神情严肃,他手里拿的是前年的账簿,他也不看明细,只哗啦啦一路往后翻,找到这一年的总支出,然后霍然起身,指着账簿道:“我的天哪,禁卫军一年居然要花掉七十万两!七十万呐,国库一年才能收多少上来!” 侯方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又爬过去翻了几眼其他人,颤着手神情癫狂:“五年前禁卫军军费开支只有四十万,去年已涨到了七十五万,短短五年,竟多出三十五万之巨!这是大贪!不,是巨贪!” 一时之间,几个人只觉热血沸腾,怒火冲上头顶。他们没有当过一天差,也没有体会过一点人间疾苦,却一夜间生出了磅礴的正义之气,誓要为国铲奸除恶。 门突然间“吱—呀—”洞开。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吓出一身冷汗,蓦然回首,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 “萧……萧大人。”侯方舟震惊地都结巴了,关于萧沔的传说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吓得他霎那间差点魂飞魄散。刚才的豪情壮志烟消云散,什么贪不贪的,此刻他心里只有一句:活命最要紧。 萧沔环视了一眼四周,一片狼藉的室内让他周身冷气直冒,他的声音更冷了:“谁让你们进来的。” 侯方舟急忙道:“是……是傅机傅大人放我们进来的。”这话顿时引来旁人的鄙夷,但他咽了下口水,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匆忙爬起来道,“夜已深,下官该回家了。我家里祖母若是等不到我回家,是不肯开饭的。” 梁公侯家家世显赫,老夫人乃是先帝的姑姑梁城公主,栖凤城闻名的泼辣护犊子。侯家子嗣不少,有出息的是他家长子,已在外领兵做了将军,至于这个侯方舟,因他自幼长在老人身边被娇惯坏了,梁公知他不堪大用,对他的要求唯有不许惹事而已。 萧沔懒得理他,吐出一个字:“滚。” 侯方舟如释重负,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他这一走,方桌前顿时少了一角,摊在桌上的卷宗曝露在萧沔的眼前。 薛仁昌也是个识时务的,嗖地站起来,结巴道:“大……大人,下官家里有事,就先告辞了。” “滚。”萧沔连看都没看他。 薛仁昌重重呼出一口气,溜之大吉。 萧沔看着其余几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地威吓:“你们还不走?” 傅机眼看着要功亏一篑,连忙对着秦禄拱火道:“薛大人和侯大人吓破了胆,秦大人,你也别查了吧,我们快走吧。” 不用她说,秦禄都看在眼里,心里一边鄙夷着二人胆小如鼠,一边硬着头皮道:“大人催促我们离开,难道是不想我们发现这些账簿里的蹊跷吗?” 萧沔耐着性子:“什么蹊跷?” 秦禄在心里已给萧沔判了罪,如今见他催促他们离开,越发相信萧沔是心里有鬼,便大胆道:“自然是都统大人您巧立名目,贪污军费之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了军费短缺之事,萧沔和军需处天天磨嘴皮子,闻此更懒得理会他们,“若是还不走,便别怪我不客气。” 秦禄闻罢,越发坚信萧沔有罪了。秦家也是皇室后裔,到了这一代门第虽比不上侯家薛家,但他自诩清贵,心里看不上萧沔这条北辽来的野狗,也不相信萧沔真敢动手杀皇室中人。 他站起来,与萧沔争锋相对:“即便大人不承认,这些账簿却不会作假。禁卫军五年来军费涨了一倍,请问大人,这些多出来的钱用到了哪里?!” 他握紧了拳头,陈词激昂,甚至尾音都在梁上回旋。面对这样的指控和挑衅,萧沔却没什么反应,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秦禄见此,愈发激动:“大人不说话,今日我便要拿了这些账簿送到刑部去!我,我要去参你!” 崔寄明吓得咕噜一声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秦禄,然后转头去看萧沔的反应,心里只后悔刚才没有像薛仁昌一样早点求饶溜出去,如今只能留在这里,随时准备迎接萧沔的怒火。 “你说完了?”萧沔淡淡道,“人可以走,东西不能带出去。” 秦禄梗着脸,坚持道:“人,我要走,东西,我也要带出去。” 萧沔终于嗤笑一声,挥了挥手,顿时一队禁卫军冲进了神机堂,将此间包围了起来。萧沔生平最讨厌和蠢人争辩,但今日这几个蠢货是太后钦点的后生,只好多费一番口舌:“神机堂乃是南衙大营机关禁地所在,凡进入查阅卷宗者,必须得到上峰的手写批文。秦大人,你的批文呢?” 秦禄呆了呆:“批文?什么批文?” 萧沔冷笑鄙夷道:“这是禁卫军军纪第八十三条的规定,秦大人,你连禁卫军军纪都不知道。” 秦禄脸色变得惨白,顿时乱了阵脚。他连一天值都没有当过,自然不知道禁卫军居然还有军纪这种东西。可他不知道,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他抬起头指着角落:“沈华君!你诓我们!” 沈华君正躲在角落里看好戏,闻罢耸肩道:“秦大人莫要攀扯,我可没有参与你们。” 秦禄找到崔寄明:“寄明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崔寄明已吓惨了,缩到窗台前的墙角,捂着耳朵一句话不敢多说。 秦禄又去找傅机:“傅大人……” 傅机顿时花容失色,心头埋怨秦禄色厉内荏,被萧沔三言两语恐吓几句就方寸大乱,胡乱攀咬闹的众叛亲离,便只好赶紧把自己摘出来,掩面呜呜咽咽哭起来:“萧大人,我都是被逼的啊。秦大人说他一定要来神机堂找禁卫军的账簿,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无力抗衡。” 秦禄一甩衣袖,顿觉孤立无援,怒喝道:“你!你们!好好,你们都怕他,我不怕!今日是我违背了军纪,但是这些账簿我却一定要带走移送刑部,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傅机抹着泪余光撇了一眼秦禄,嘴角牵出一抹笑,秦禄到底还是坚持住了。 萧沔冷声道:“来人,秦禄擅闯神机堂,即刻打入军部大牢。” 说罢,便有几名军士冲上去,秦禄大喊道:“萧沔,你要敢抓我,你就是做贼心虚,我要参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军士押住了身子。 萧沔冷冰冰道:“违背军纪者,打三十大板。” 秦禄顿时跳脚,但是他被压着动弹不得,只得大怒道:“萧沔,你独断专行,残暴忠良,你简直……我祖母是吴城公主,你快放了我,放了我!” 居然求饶了……傅机翻了个白眼,知道秦禄没用了。 萧沔根本懒得理会秦禄,只扫视了一眼剩下几人,漠然道:“其余人,各自回家禁闭七日,不许再惹事了。” 秦禄被扭送了出去,眼看夜色已深,萧沔提着傅机的衣领就拎上了马车。傅机上了车,立刻掀开车帘,梨花带雨般望着下面的崔寄明和沈华君,仿佛期望他们救一救自己。 沈华君撇了撇嘴,抱着剑走了,崔寄明倒是刹那间产生了一丝怜香惜玉,但他已被吓破了胆,哪敢上前和萧沔抢人,只能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 傅机演够了,假作被拉回了车内,低头掩面啜泣。萧沔看了她一眼,不悦道:“你假哭什么。” 傅机抹着“泪”,今日秦禄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怀疑的引子已经在在场众人心底埋下。 萧沔头疼得很,冷冷道:“今日神机堂的事已传扬出去,你这个记事参军是做不下去了。” 傅机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哀求道:“大人,我这是无妄之灾啊。” 萧沔眯眼盯着她,若真是无辜受牵连,怎么不派人来报信?但他懒得戳破她的伪装,遂不再多言。二人一个望着窗外,一个打坐休息,一路无话。 回了都统府,洗漱之后,萧沔再度把傅机拎到了床前,近乎无礼地要求:“给我值夜。” 寝屋内地龙烧得火热,室内温暖如春,但萧沔床前的踏板是整块白玉制成,触体冰凉,傅机嘟起嘴不满:“大人家财万贯,难道还买不起两个值夜的丫头吗?” 萧沔有心蹉磨她,便道:“屋外跪一夜,和给我值夜,你自己选。” 傅机咬碎了一口细牙,冷脸选了后者。可睡到半夜,她又爬上了萧沔的床,冷冰冰地贴上萧沔的腰腹,反倒是后者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萧沔就消失了踪迹。傅机从大床上跳下来,听得一声沉闷地咚声。 她回望了一眼这张由整块梨花木制成的大床,匆匆离开了都统府,往下城区的某个深宅院而去,等确认无人跟随,她才钻入了院门内。 小院里积满了落叶,一丛洁白的山茶花灿烂地盛开着。屋内,内监总管傅大海已在主位上端坐着等她,侍女傅然跪在地上给他捏腿。这间会客室地上铺着普通的青砖,一应装饰简雅古朴。 傅机匆匆而入,跪拜在傅大海脚下:“傅机拜见义父。” “可算回来了。”傅大海捏着嗓子睁开了眼皮,像看个玩意似的看了傅机一眼,“咱家还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不回来了呢。” 傅机低头不安道:“义父何出此言。傅机受义父教诲多年,一切自然以义父之言为先,从无有半点攀附他人之心,还请义父明鉴啊。” 傅大海咯咯笑起来,摆手道:“好了好了,义父只是随口一句罢了。义父当然知道你是最忠心的,不然这么紧要的事怎么交给你去办呢。” 傅机连忙抬起头,喜上眉梢道:“是,傅机多谢义父抬举,如今进了禁卫军,以后傅机会继续为义父好好办事。” 傅大海满意地点头,精明的眼里闪过一丝凝重:“很好。今日我来,是有一句话带给你。禁卫军毕竟是萧沔的地盘,他又是长文公主的人。太后的意思,如今栖凤城内不太平,我们该劲往一处使才是,别互相给对方使绊子,再便宜了旁人。” 傅机不解地蹙起了眉头,这可与之前商谈过的策略大相径庭,不由道:“义父,我们之前不是说——” 傅大海猛地睁开眼,凛冽的寒气喷涌而出,傅机身子不由一颤,畏缩在地惴惴道:“傅机说错话了,还请义父息怒。” 傅大海眼中翻腾着厉色,冷着神色道:“若是往日,我便让你自去领罚了。不过今日你还要回都统府,便先饶了你。” “是,多谢义父体恤。” “今日我便告诉你,为何你我先前所说的不能作数了。”傅大海眼中的厉色散去,转而化为深沉的谨慎。 “梁王要回京了。” 傅机惊讶地抬头:“梁王?” 先帝只有一个胞弟,便是前任梁王李闵。李闵官拜镇西大将军,骁勇善战,为大周戍守昆仑至河间一带,抵御狄戎入侵,建立过无数战功。他只有一个独子,名叫李熙。李熙与李闵全然不同,他不善武,但才华横溢,是朝野上下人人称颂的贤良典范。李冕当权时,便对他十分忌惮。六年前李闵战死,李熙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之下,周游天下去了。 傅大海叹了口气,道:“陛下龙体欠安,梁王却在这个当口回京了,很难说他不是冲着那把龙椅来的。所以太后的意思是,我们要多加防范,必要的时候,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傅机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这不对,梁王提前回京,这不是把之前定好的计划全打乱了么? “你在想什么?!”见她没反应,傅大海大喝一声。 傅机连忙跪地应下,卑微道:“傅机明白义父的意思,一定会按义父所说小心行事。义父,您远道而来也累了,让傅机伺候您洗个脚吧。” 傅大海的怒气散去一些,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他靠在藤椅里,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傅机,以上位者的姿态高高在上道:“好呀。你也好久没给义父泡过脚了。这天仙阁祖传的秘技,如今也几近失传了。傅然,去打水来。” 第9章 梁王回京 腊月二十八,是栖凤城民间祈福的日子。 这一日早上,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点灯,灯的形状颜色不拘一格。绝大部分人家,这个灯都是由家里的小辈来制作的。他们可以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制成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灯笼。此灯要在门前一直点到正月十五元宵会。这传统发展到如今,渐渐有了攀比的风气,为了彰显家里子嗣心思灵巧,许多人家都悄悄摸摸去灯笼铺定制。以至于这行也渐入“开张一个月,混吃等一年”的境地。 傅机在灯笼铺千挑万选,最后拎回了两只小兔子灯。 萧沔打马回府时,一抬头看见挂着的两只纯白小兔子,立马就想到了天天搁他跟前装兔子的傅机来。 他冲进内院,看到唐徕正陪同傅机一起,挂灯笼扎彩带,忙得不亦乐乎,气冲冲道:“那门前的破灯笼,是你买回来的?” 傅机正爬着梯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牙,看起来天真浪漫:“对呀,怎么样,好看吗?” “不好看。”萧沔漠然道,挥挥手把唐徕他们赶了出去,“你一大早说有事出去,就为了买两个灯笼?” “嗯。”傅机捣头如蒜,但实际自然并非如此,她着急去了一趟和梁王接头的馄饨铺,不过梁王没有现身,只留了一张没头没脑的字条“除夕宫宴碰面”,也没说傅机要怎么才能入宫。傅机烦了一路,正巧路过灯笼铺就买了俩回来,她爬下梯子道,“这是栖凤城的传统,家家户户过年都要挂的,大人这府上看起来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多冷清啊。” 萧沔淡淡道:“我是北辽人,不过你们大周的新年。” 傅机觑了他两眼,身后远处,唐徕正偷摸摸窝在墙角偷听,她睁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道:“大人是想家了吗?” 萧沔抬眉一道冷冷的眸光甩过去,傅机瑟缩了一下,以为他要揍她般闭上了眼,半晌没见动静才睁开,便听萧沔道:“没那功夫想。除夕夜宫里要设宴,禁卫军要进宫值守,一忙就是一晚上,累都累死了。” 宫宴。傅机心思一动,要想想法子让萧沔带她进宫去,但现在就提又过于直白,便提着手里的彩带道,“我知道大人忙,那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就交给我和唐总管来办吧。” 萧沔本意是不愿折腾这些,傅机抬起头,委屈巴巴道:“我买都买了。况且,您来这里这么多年总要入乡随俗啊,不然我想即便是公主殿下,心里也或多或少会有点意见吧。” 萧沔立刻看了她一眼,傅机猜的不错,李离芳确实曾经抱怨过一回。他回过头,看到远处唐徕的手里还攥着彩带,终于意识到这个府里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是想过个热闹年的。 “算了,随你们折腾吧。”萧沔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景月领着几个人匆匆走了进来。萧沔见此,便带着人出了院子,走到外边空旷的中庭议事。傅机爬上了高处的梯子,树木掩映下正好可以看见他们的背影,而他们的谈话声清晰可闻。 傅机听了几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且说腊月二十八是祈福之日,各处寺庙都挤满了前来祈福还愿的百姓。为了避免达官显贵们和老百姓去抢破头,皇家在城外清凉山专门僻了两处皇家佛寺,专门供这些人去祭拜。这些前去祈福的都是权贵家眷,禁卫军有护卫他们安全的职责。 本来这个事今年是柳宗年负责,但不巧他自梦魇后就躲家里歇着了,底下做事的人找不到人决策,只能找到萧沔这里来了。 傅机听到萧沔怒不可遏,几乎是破口大骂:“柳宗年又休沐了?他有完没完了,天天休沐,索性别干了得了!” 几个负责此事的参军瑟缩着不敢说话,景月从中劝道:“大人,这柳大人,毕竟是太后给的特许嘛。” 萧沔道:“要做大少爷就别来禁卫军吃这个苦,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得理不饶人,“等明儿除夕,他又要进宫赴宴。靠,一年十二个月,他恨不得休个半年,怎么着,俸禄也分我一半得了。” 傅机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唐徕抬起头问道:“傅大人,您笑什么呐?” 傅机忙摆手,笑晏晏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到一些好玩的事。” 唐徕心里,对傅机的到来给萧沔带来的变化是欣喜的,眼看着都统府在装扮之下渐渐变得有些人气了,他不由热泪盈眶,心里连连叹:这都统府,还是该有个女人才是啊。 午后萧沔外出,至晚方归。傅机一直不得机会和他提入宫的事,谁知道临睡前,萧沔自己先开了口:“明日宫宴,你随我一起入宫。” “啊?”傅机十分诧异,这样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想去?” “想去。”傅机反应过来,眼睛亮了。 萧沔道:“嗯,那就快点休息,养足精神。” 傅机顺杆儿爬,撒娇道:“那今日,下官可以睡榻上吗?” “不行。来给我值夜。” 萧沔躺上床睡好,傅机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床前。萧沔闭上眼,想到什么又出言恐吓道:“今日若再爬上床来,就把你扔到护城河里去。” 换来傅机一声:“知道了。” 黑暗里没有人再出声。萧沔睁开眼,下午和李离芳的对话还在耳边,眼底一片清明之色。他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明日我带你入宫去,若是平安无事便罢了,若是借机生事,就不能留你了。 除夕,极乐殿皇家宫宴。 日暮时分,宫门前的车水马龙终于渐渐散去。酉时一刻,所有宾客落座,舒太后由长文公主和柳皇后左右扶着驾临极乐殿,晚宴正式开始。 在飘扬的丝竹之声中,萧沔终于得空回一趟极乐殿脚下的禁卫军卫所,猛猛灌上几盏茶。而后才发现傅机乖巧地趴在窗台前,悠闲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 莫不是从午后到现在,没出过门吧?萧沔道:“无不无聊,要不要出去逛逛?” 傅机被打搅了听曲的兴致,回过头犹豫了片刻,道:“算了吧,我又不认识路,若是冲撞了什么贵人,可没好果子吃。” 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这时外间又有人来找萧沔,他走之前想了想,大过年的,把她拘在这里看起来怪可怜的,便解下腰间的令牌扔给她,道:“难得来一趟,去吧,不过别惹事。但要是真惹了事,拿着令牌找禁卫军,能保你小命。” 他人一走,傅机得了令牌,立即消失在了卫所。 朱雀宫经历过几回扩张,布局上并不算完美,尤其山顶的这一片平地,为了塞进更多的宫殿,格局其实十分逼仄。就比如从卫所的窗户望出去,极乐殿的檐角几乎是压在下面长春殿的屋顶。 傅机走进了极乐殿,萧沔的腰牌让她一路畅通无阻。还未走近,已闻见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今夜栖凤城的皇亲国戚和达官显贵共聚于此,他们推杯换盏,对着高坐在上的舒太后歌颂着这大好河山盛世太平。 傅机寻找着梁王的踪迹,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梁王李熙年纪与李离芳相仿,他长相英俊潇洒,气质优雅高贵,六年的游历生涯让他更添了几分岁月的沉淀。毫无疑问,他今日的出现势必会引来很多有心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家有待嫁女的贵妇人。此刻他被一群老妇人围绕着,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痛苦。 李熙的余光看到了她,傅机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李熙也走了出来,他没有来找她,而是兀自往前走。 傅机环视了一周,跟了上去。 李熙显然对皇城极为熟悉,七拐八拐绕了几下,便来到了一个偏僻之地。傅机急匆匆跟过去,差点就迷失在九曲十八弯里。 这是一处荒败多年的宫室。傅机踏进敞开的门,踩到了满地的蜘蛛网。 她跺跺脚,不满嘟囔:“王爷为何非要选在宫里见面呢?” 李熙从室内走出来,慢慢道:“这里是先帝时一个美人的住所,如今已荒落了,不会有人来的。” 他突然间停住了话音,视线落在傅机的脸上便不动了。 傅机奇怪地抬起头,李熙的视线才仓促移开,这目光让傅机不适,她微微不悦道:“王爷为何这样看着我?” 李熙状若自然道:“我只是想,三年不见,你出落的越发讨人喜爱了。” 傅机心头一凛,皱眉道:“王爷!” 李熙摆摆手,神色间恢复了清明:“抱歉,多喝了一点。” 傅机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李熙那刹那间的眼神她看得明白。但今夜以李熙在席间的风头,很快便会有人意识到他消失,然后找过来。时间有限,傅机甩掉了脑海里的杂念,当先道:“王爷为何突然回京?您可知,因为您提前回京,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好不容易说服傅大海进禁卫军分一杯羹,他如今又反悔了!” 李熙早知她有此一问,平和道:“我左思右想,让你在栖凤城一个人单打独斗太过艰难。栖凤城的布局已非一日,我也该是时候回京,来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了。” 傅机惊怒:“王爷是不相信我?” 李熙负手而立,自信道:“自然不是。只是你我合力,可以事半功倍,有何不可?” 傅机知道李熙这个人极其自负,一旦他认准了的事是不可能回头的,顿时也懒得再劝,转而道:“那傅大海那边呢?” “若是时间合适,他随你处置就是。”李熙无所谓道,“不过,目前还要你忍一忍,还没到时候。” 傅机抿嘴不悦,傅大海这个人都多变态难缠,他又不是不知道。 李熙走上前,视线扫视了一圈她今日穿着的禁卫军军服,最后落在她腰间的令牌上,眯着眼睛眸色深深:“萧沔把自己的令牌都给了你,看来,你这边进展的不错。” 傅机冷声道:“若是王爷晚点回京,只会进展地更快。” 李熙的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摩挲了一下,复又道:“我知道要和傅大海周旋不是件易事,但只能委屈你再忍耐一段时日了。” 傅机扭身走开,平息了一下心绪,才道:“王爷所言,我都知道了。那之后,可一切仍按之前的计划继续行事?” 李熙掩饰般的咳了一声,道:“不错。禁卫军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我是一定要握在手里的。” “我明白了。”傅机点头,“我会竭尽所能为王爷办成这件事,也请王爷信守诺言,等来日功成之后,放我重回逐鹿城。” 李熙目视着她,抿嘴道:“时至今日,你还想着回逐鹿城吗?” 傅机道:“当然。吾毕生所愿,不过是叶落归根,还我本名。” 李熙听罢,却咬紧了牙,目光变得愈发复杂。 “我该走了。”傅机嗖地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王爷,恕我直言,您该寻一门好亲事了,找一个得力的岳家,也是事半功倍的事。” 李熙面色一变,微怒道:“这件事,就不用你来操心了。” 傅机望着他,目光仿佛淬了毒般幽幽道:“王爷若还念着朱微然朱将军,属下劝您还是趁早息了这个念头,她与您早就不同路了。” “放肆!”李熙大喝一身,眼底瞬间起了杀气。 傅机冷笑连连:“王爷还是好好想想,属下先告退了。” 傅机说罢,不再流连于此,转身便走了出去。 第10章 生事 荒废宫室之外,是一处败落的花园。两个名门贵女在此打着圈圈,只听其中一个焦急道:“咦,奇怪,明明见着梁王殿下的身影是往这里来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夜色幽谧,这处偏僻的荒园里只点着几盏惨白的宫灯,另一个声音不安道:“婉玉姐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若是让母亲知道我们追出来找梁王殿下,会把我们臭骂一顿的。” 周婉玉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一下她的小脸,叱喝道:“你懂什么!梁王殿下这样的身份,我们若不自己争取一下,哪里轮得到你我这样的庶女。” 周芳玉哭丧着脸:“便是我们见到了梁王,王妃的位置也轮不到我们坐啊。” 周婉玉高深莫测地哼了一声,此话她当然明白,但她此行本就是冲着侧妃之位去的。她在家时听得父亲与嫡母私语,说太后年事已高,陛下又缠绵病榻,梁王龙凤之姿,他日极有可能登上大宝之位,只是遗憾家中没有嫡女,不能与之结亲。 大周皇城世家众多,多年来,为了维护上世族的统治和地位,世家都会送女入宫来巩固自己的利益。但到了本朝,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世家不能送女进宫,只好转为互相结为姻亲。 梁王的回归对于世家而言,就好像一坨鱼食扔进了池塘,表面看起来虽然只激起几分涟漪,暗潮之下却已是云波汹涌。 永安侯周家乃是百年望族,周婉玉又是闻名京城的美貌,她想着正妃之位求不得,侧妃总行吧,若是能提前得了梁王的亲睐,那就更好了。 她这样想着,突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低喝——“放肆!”。 “是梁王。”周婉玉惊喜道,“他果然在这附近,快找!” 傅机冲出门时,正与周家姐妹二人撞在了一起。 周婉玉被撞了个趔趄,惊呼一声:“什么人!” 傅机亦吓了一跳,没想到还真有人跟着寻到了这里,若再走的迟些,岂不是要被人抓个正着。 她理了理衣服,镇定下来,忙给两个小姐行礼道:“下官禁卫军记事参军傅机,惊扰了两位小姐,深感抱歉!” “你是个女的?”周婉玉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神色变换了几下,“抬起头来。” 傅机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 周家二女捂嘴嘶了一声,周婉玉脸色霎那间冷如寒冰。她虽是庶女,但因为难得的聪慧美貌,在家里一众姐妹中,她拥有超然的地位。而此刻,这个荒僻院落里惊现在她眼前的这张脸真乃绝色,即便不施粉黛,亦将她生生比了下去。周婉玉瞬间妒火中烧,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啪——” 傅机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她竟然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掌。 周婉玉打完,怒气腾腾道:“贱婢,是不是你刚才惊扰了梁王殿下!你是哪家的婢女,居然敢假冒禁卫军,堂而皇之地去勾引梁王殿下!” 一想到梁王刚才的那声“放肆!”,周婉玉揪着帕子越发确信,面前的这个狐狸精已经先她一步找到了梁王,对梁王施展了攻势。她怒火攻心,抓住傅机的衣领将她拖起来:“梁王殿下呢,快告诉我殿下在哪里?” 傅机挣脱开来,但周婉玉身后突然冲出一个膘肥体健的嬷嬷,一把从背后将她紧紧捆住,厉声道:“我家姑娘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傅机被拧得动弹不得,只得老实道:“小姐在说什么,什么梁王殿下,我不曾见过。” “贱婢,还嘴硬!”周婉玉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便提着傅机走到旁边荷花池,一把将傅机的脑袋摁进了冰凉的池水里。这番操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已经是惯犯了。 冰凉的池水让傅机浑身打了个寒颤,她挣扎了几下,但压在头上的力气却难以撼动。就在傅机即将憋不住气之时,她又被一把拉了上来,周婉玉狰狞着神情,恶狠狠道:“贱婢,你还不说!” 傅机咬着牙:“我真的不曾见过你说的殿下。”说完便再度被摁进了荷花池,如此反复几次,傅机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神思渐渐不清起来。 见始终问不出什么,那嬷嬷有些犹豫,便道:“小姐,我看这婢子没说假话。” 周婉玉白白花费了这么多时间,嘴里骂着晦气正欲作罢,低头看见傅机的脸,立刻道:“这**留不得,嬷嬷,把她扔进池子里。” 那嬷嬷一惊,忙道:“小姐,这可是在宫里,死了人会惹出事来的。” 但周婉玉杀心已起,坚定道:“这周围没有人,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做的。一个小贱婢,死就死了,谁会在意。” 她说罢,狠狠给嬷嬷使了两个眼色。那嬷嬷虽然犹豫,也终于一把拎起傅机,将她扔进了荷花池,然后几个人快速地遁走了。 冬日的荷花池,深不见底。傅机低声呼救了几声,渐渐没了扑腾的力气,闭上眼睛沉了下去。她心头悲凉地想到,这地方荒凉的很,恐怕巡逻的禁卫军不会走到这里。难道是我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出门居然遇见这样的奇事!可笑我陆机经历了无数的大风大浪,今日居然要折在几个内宅妇人之手!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萧沔的脸。 “大人。” 她惊呼一声,眼眶一热,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卫所的榻上,遂茫然道:“我怎么在这里?” 萧沔随手扔了一套军服给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道:“先把衣服换上。” 卫所虽然空间不大,布置得也简单,但桌椅床榻都有,床前还烧着银丝碳,关着门并不冷。傅机麻利换上干净的衣服,挪到床上抱着被子取暖。 萧沔给她倒了杯热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萧沔嗤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你自己走着路,然后一不小心栽进了荷花池?” 傅机抿嘴不答,半晌转移开话题:“是大人救的我吗?” 萧沔冷冷道:“不然呢。那里那么偏僻,要不是我凑巧走过,听到几声轻微的呼救声,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傅机沉下眉,梁王明明在附近,但他担心暴露自己,却始终不敢现身。到头来,居然是萧沔救的自己。 傅机抱着被子,喝了口热茶,热气进入肺腑,顿时浑身都暖和起来,她抬头道:“傅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萧沔转回头看着她:“那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傅机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萧沔摇头叹道:“让你别惹事,也没让你吃了亏还怕事啊。算了,你在这里休息会儿,我有事先出去了。” 萧沔说罢,拎着水壶出去了。傅机低着头,一口一口抿着热茶,等热茶见了底,她从床上跳下来,走过去捡起地上湿透的衣服,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莲花玉佩。 她凑到灯下细看,见此玉白如凝脂,灯光下看不出一丝一毫瑕疵,玉的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周字。 傅机笑了,这枚玉佩是她慌乱间从周婉玉腰侧摘下的,本想自己若真死在了荷花池,别人收尸的时候也能发现这枚玉佩,为自己报仇。如今既然自己没死,她倒可以用这枚玉佩去做点别的事。 她把玉收进袖子里,低头沉思着对策。周家是权贵,就算萧沔有心替她出头,但她毕竟没真伤到哪里,周婉玉顶多被罚个闭门思过,不痛不痒无伤大雅。傅机要的可不是这样轻飘飘的责罚,既然对方下了死手要自己的性命,若不能回报以同等的代价,便是自己的无能。 可要怎么样,才能让周婉玉不得不死呢。火光跳跃间,傅机有了主意。 夜愈发深了。极乐殿内,丝竹舞乐不停歇。酒过三轮,渐渐许多人都有了醉意。李离芳坐在舒太后的下首,逍遥侯世子妃柳逢春和襄阳侯长女郑若乔凑在她跟前掷骰子拼酒,酒瓶子堆满了桌子也不罢休。李离芳不得不给二人叫来了醒酒汤,一回头见舒太后身侧的李嬷嬷不停地给她使眼色,才发觉舒太后撑着头已打起了瞌睡。 李离芳不由想到,果真是岁月不饶人啊,遥想父皇刚离世那几年,舒太后何等肆意放纵,也曾彻夜享乐贪欢过。但到了这个年纪,纵然她有一颗想熬的心,但身体却已不再支持她做这件事了。 她正准备起身宣告晚宴结束,突然一名御前侍卫连滚带爬冲进来,尖声道:“太后,太后,不好了,凤凰台走水了!” 丝竹舞乐为之一停。舒太后撑着的头猛地抬起,她刷地站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那御前侍卫愈发慌张,语无伦次回答:“回太后,凤凰台……凤凰台走水了,不过……不过萧大人已经领着禁卫军前去救火了。” 他说罢,极乐殿顿时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到舒太后身上,震惊的,怀疑的,不可置信的…… 同样的声音在众臣子的内心呼啸而过——凤凰台,陛下还在凤凰台上!谁,是谁要杀他! 第11章 火烧凤凰台(上) 舒太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咬着牙,神色阴沉。 李离芳急忙起身,打破了室内的沉静,道:“太后,儿臣这就去查看一番。” 舒太后微微颔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李离芳身上,缓缓道:“好,你去吧。告诉萧沔,无论如何,皇帝不能有事。” 李离芳心头一凛,顿时反应过来,皇帝什么时候都可以死,唯独不可以死在今夜。 “儿臣领命。” 柳逢秋仓促站起来,焦急道:“母后,儿臣也想一道去看看。” 舒太后皱了下眉,李离芳是见惯生死的人,柳逢秋却是个不顶事的,遂不悦道:“你好好坐下,别过去添乱。” 柳逢秋顿时簌簌留下两道清泪。坐在下边的柳宗年不忍心,站起来禀道:“太后,皇后心系陛下,更是挂念陛下安危。请容臣带着皇后一道前去。臣向您保证,一定不会给萧大人添乱的。” 舒太后闻罢,见这姐弟二人焦急小心的模样,若再不同意倒显得不近人情,便道:“那你们去吧,小心些。” 这时李熙亦站起身道:“太后,臣心系陛下安危,也想去尽一点绵薄之力。” 舒太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你也去吧,但你才回京,就遇到这样的事,可要注意安全。” 李熙听罢,脸色骤然变了变。一时又有几个年轻的宗室子弟站出来。时间紧迫,李离芳也不知凤凰台烧成了什么样,连忙带着人出了极乐殿。 夜色间,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李离芳铁青着脸,飞奔而下。凤凰台建在后山腰一处向外延伸而出的巨石之上,由一条五尺宽几十米长的连廊与朱雀主城相连,四周都是悬崖峭壁。这里以前是皇室成员最为喜爱的宴饮雅乐之所,自皇帝被囚禁于此后,这里就成了冷宫。 禁卫军出手迅速,等一行人赶到时,大火已被扑灭了大半。最前面的宫室坍塌损毁最为严重,烧的只剩残垣断壁,还汩汩冒着浓烈而炙热的黑烟,后面的宫室掩在浓烟之后,一时看不清楚。 李离芳冲在最前面,她急忙找到萧沔问道:“怎么样,人救出来了吗?” 萧沔满身狼狈,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他摇着头喘息道:“还没……火……火刚刚扑灭,还没来得及进去。” 禁卫军虽然身怀守卫皇城的要职,但其实在宫廷内部,皇家有自己的亲信,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的人数比之禁卫军而言只有九牛之一毛,但维护宫廷内部的秩序也搓搓有余了。 现如今,由于某些原因,御前侍卫和禁卫军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日常巡逻时,双方便常常会为了属地划分而产生争执。不过由于御前侍卫直属太后,大多数情况下禁卫军也只能忍气吞声而已。 凤凰台上,关着的是当今皇帝。这样的位置,注定了太后只可能让御前侍卫看守,而不会交给禁卫军。这也决定了,在出事的时候,萧沔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萧沔有绝佳的政治素养,他意识到凤凰台上那位若出了事,禁卫军也撇不清关系,他萧沔更是难辞其咎。他的选择十分明智。栖凤城已许久不曾下过雨,山间的风又很大,火势一旦起来,极难压住。今夜禁卫军若不及时赶来相助,只靠御前侍卫那么点人,等火扑灭的时候,凤凰台上恐怕只剩下一堆废墟。 梁王等一批人终于赶到现场,看到面前如此骇人的景象,柳逢秋啊了一声大哭起来,哀嚎道:“陛下,陛下,您在哪里啊……”继而尖声喝道,“禁卫军,你们在等什么,还不进去救人,要是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柳宗年走过来扶住她,安抚道:“二姐,你别急,火已经扑灭了,陛下会没事的。”而后抬起头,皱眉看着李离芳和萧沔二人,“萧大人,陛下怎么样了?” 萧沔摇了摇头:“火刚刚扑灭,我们还没进去查看过。” 他话音刚落,近处的一根横梁轰然崩塌,烟雾缭绕之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声。 众人紧绷的心弦一松,柳逢秋喜极而泣:“是陛下,是陛下的声音!” 萧沔皱了皱眉,望了一眼身后疲惫不堪的禁卫军众将士,命令道:“诸位,随我一起进去救人!” 他说罢,当先闯进了火中,禁卫军随后涌进去。柳宗年见此,脱去了外裳亦跟了进去,随后李熙也跟了进去,然后一个个宗室子都跟着而去。 一炷香之后,凤凰台内的人终于被解救出来,万幸无人伤亡。虽如此,惊惧之下,一个个也如落汤鸡般狼狈不堪。 舒太后领着众臣赶来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皇帝李冕奄奄一息地靠在李熙的肩上,淑妃抱着啼哭不止的皇长子,和一众妃嫔站在皇帝的身后,劫后余生,人群里弥漫着轻轻的啜泣声。 这还是五年来,众臣第一次见到皇帝,纷纷激动地跪地叩拜。但与五年前的意气风发相比,如今的李冕如同惊弓之鸟,浑身散发着一股无名的死气。 舒太后冷冷看着这一幕,她的声音威严不带一丝温度:“好了,众位卿家起身吧。看到皇帝安然无恙,我们也就放心了。”她目光望向柳逢秋,“皇后,皇帝看起来受到了惊吓,你快将他扶到你的春熙殿休息去吧。至于其他人,先安置到春熙殿后的厢房居住。” 柳逢秋笑中带泪,忙答道:“是,儿臣一定会竭尽所能伺候好陛下,请母后放心。” 舒太后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片刻后驻足道:“任贤,你作为御前侍卫总管,对皇帝的安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到如今,你一定要协助好皇后,将皇帝他们安置好。” 任贤从人群里走出来,捏着汗道:“是,臣遵旨。” 他的面上是一片感激涕零之态,毕竟凤凰台出事,御前侍卫难辞其咎,但太后并没有怪罪他们,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了。 就在皇后和御前侍卫想将皇帝等人扶下去之时,梁王李熙突然道:“等一下。”他站出来,走到太后面前拱手道,“太后,我见陛下面色不佳,恐是受到了惊吓,还请太后宣御医一道前往春熙殿,为陛下诊治。” 舒太后凝眉颔首,笑道:“那是自然。” 李熙抬首,在太后冰冷的目光下依旧坚持道:“还有一事,臣想搞个明白。凤凰台有专人把守,怎么会突遇走水?而火势如此之大,看起来不似寻常。” 太后打断他道:“你要说什么?” 李熙道:“臣觉得,这个火起的蹊跷,像是有人蓄意为之,若不查个清楚,只恐歹人还要再犯。” 他此言说罢,太后身后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事实上,大家的心里都有此疑问,但无人敢像李熙一般直言说出来。 辅国公崔峥嵘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他颤颤巍巍爬起来,出言道:“太后娘娘,老臣觉得梁王殿下所言有理,此事若真是歹人所为,留着也是个祸患啊。” “是啊。”“是啊。” 一时之间,太后身后附和之声不断。 舒太后当然知道凤凰台的火起的蹊跷,但她尚不知道这到底是冲谁来的,所以本想按住容后再说。但梁王步步紧逼,惹得群情激昂。如今若是她不肯查,倒显得此事和她有关一样,遂缓缓道:“众位爱卿既然都有此一问,那便查个清楚吧。此案就由长文公主和,梁王一起来查。若真是有歹人纵火,必定仍还在宫中,诸位就和哀家一起回极乐殿,等着吧。” 她说罢,便浩浩荡荡领着人往极乐殿而去。留下李离芳,李熙,萧沔,以及守卫凤凰台的几个御前侍卫。 冷风中,李离芳打了个哈欠,白了一眼身侧的李熙,小声抱怨道:“你说你,没事非要查个清楚,现在好了,这倒霉的差事落到你我的头上了。” 李熙摸了摸鼻子,振振有词:“公主此言差矣,若是留着此人继续为非作歹,伤到太后她老人家可如何是好呢。” 李离芳从小就看不惯李熙的装模作样,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找到值守的御前侍卫追问起来。 侍卫极力回忆,也实在想不起来这日和往日有什么区别,只道:“日落之后,山间开始起雾,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凤凰台只有这一处通道,别的地方都过不去的。” 没得到什么线索,李离芳一摊手,瞪着李熙道:“走吧,进里面去看看。” 极乐殿内,哈欠声四起,许多人都已等的不耐烦,恨不得派人去凤凰台催促几声。不过舒太后稳坐在高位上,低气压弥漫在殿内,谁又敢这时候去惹她的不快呢。 午夜的钟声响起,李离芳,李熙和萧沔一起踏着钟声走了进来。 殿内顿时沸腾开来,坐在后排的人索性站了起来。舒太后清咳了一声,室内顿时又安静下来,她才垂视下方道:“如何,都查清楚了吗?” 李离芳和李熙对视一眼,一同拜答道:“是,臣等已查清事情真相。”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就连舒太后都不免睁大了眼睛,竟然真有人胆大妄为,敢在宫里纵火。她眸光一冷,蹙眉道:“哦?是何人敢如此放肆。” 李离芳冲李熙努了努嘴,李熙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把帕子摊开,举过头顶,低头道:“纵火者,乃是这枚玉佩的主人。” 舒太后座下的傅大海,连忙小跑着过去接过了玉佩,又跑回去放到舒太后的玉案前。 李熙负手而立,正气昂扬道:“凤凰台火势起于西南角的柴房,这枚玉佩便在柴房外的墙角发现的。我们去春熙殿问过陛下的妃嫔,无人认得此物,这才意识到,这枚玉佩,恐怕是凶手留下的。” 舒太后用帕子捏起玉佩,这是一枚巴掌大小的白玉莲花玉佩,在灯火通明的殿内,闪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坐于下首后方的周婉玉本还无精打采,见此骤然睁大了眼睛,她的手摸了摸腰侧,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她还来不及惊呼,便听李熙高声道:“此人乃永安侯之女,至于是哪位小姐,看是谁丢了贴身玉佩便可知!” 第12章 火烧凤凰台(下) “轰!” 大殿内顿时炸了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置信地落在永安侯府诸人的身上,和永安侯家亲近的几家人掩着口连连摇头,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不过处于风暴中心的永安侯府几人,却好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敢动。 这可是弑君之罪。纵然皇帝正被软禁着,这份罪名也足够让永安侯府烟消云散。周婉玉忍不住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尖叫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梁王殿下,真的不是我们,这是栽赃,这是陷害啊!” 李熙看着面前美貌的少女,心底不由一阵惋惜。从在凤凰台捡到玉佩的刹那,他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逐鹿城的信条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陆机自始便将此奉为人生圭臬。周婉玉啊周婉玉,你没事去惹她做甚…… 李熙的目光落在她的腰侧,平静道:“周姑娘,我听闻永安侯家的女儿都有一枚贴身玉佩,不知姑娘的玉佩在哪里。” 周婉玉面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干净,她颓然坐回座位,慌张道:“我,我,我的玉佩……丢了。” 李熙追问道:“什么时候丢的?” 周婉玉的记忆回到那片偏僻的荷花池,她除了那里没去过别的地方了,可若是告诉大家那个地方,大家在荷花池发现那个婢女的尸体,她又该如何解释…… 此时此刻,沉默便代表着默认。 坐在她旁边的女眷纷纷躲避开来,片刻之前,她还是被各家女眷捧在手心大加赞扬的闺阁千金,片刻之后,众人看她的眼神已如同看着洪水猛兽。 就在一片沉默中,永安侯周天纲走出来,跪地道:“启禀太后,小女的玉佩无故遗失,并不能成为指认她是纵火者的实证。小女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女子,她要如何才能避开守卫严格的御前侍卫,闯进凤凰台去放火呢。” 李离芳听罢走上前,禀道:“启禀太后,永安侯所言,起初我们也有一样的疑问。不过,我们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关翘。大家也都看到了,通向凤凰台的通道只有一条狭窄的连廊,侍卫们只要守住这条通路,便能确保无人进犯。不过入夜后,凤凰台上起了雾,雾气遮挡了视线,侍卫只留意了通道上的情况,而没有留意别处。连廊在建造之时,两边各余了两寸不到的冗余,这个宽度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难以通过,但对于像周小姐这样身量纤细的女人却不在话下。” 周天纲怒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婉玉哪来的力气爬这么远,那下面可是万丈悬崖啊!” 李离芳不答反问:“那么请问,周小姐可曾离席呢?” 此言一出,亲眼所见周婉玉离席而去的几桌人纷纷望过去,周婉玉恨不得撕烂手里的帕子,她用瘆人的目光恶狠狠盯着李离芳。 李熙幽幽道:“人在绝境之中,总会爆发出世人难以预料的潜能。周小姐,或许是受人指使……” 此言一出,大殿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周婉玉一个深闺小姐,能指使她的人恐怕只有永安侯本人了…… 周婉玉见长文公主和梁王一唱一和,势要将这个罪名摁在她的头上,心头不由悲愤交加,冲动跑到永安侯旁白跪下道:“太后,臣女确实不曾放火,至于玉佩……是……”事到如今,在弑君和杀了一个宫婢之间,周婉玉别无选择了,毕竟弑君可是要诛满门的,而杀一个宫婢的罪名则轻得多,她跪地啼哭起来,“臣女,臣女有罪。臣女席间饮了些酒,故而外出透气,在梨花园的池塘边碰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婢女,我与她……争执了几句,失手……失手将她推进了荷花池,那玉佩……玉佩应该就是那时丢失的。”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了沉寂。周婉玉说的有鼻子有眼,倒不像是作假。 舒太后猛地拍桌而起,呼喝道:“萧沔!你是怎么守的皇宫,火烧凤凰台,荷花池杀人,你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萧沔忙跪地道:“太后恕罪,臣失职,甘愿受罚。” 眼看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李离芳忙走上前道:“太后息怒,周小姐所说还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该让侍卫前去查探一番才是。” 舒太后是一时气昏了头,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让御前侍卫和禁卫军一道前去,梨花园的荷花池深得很,且要打捞一阵子。” 她虽如此说,其实是信了周婉玉的话。别说她,就是殿内大部分人都信了周婉玉的说辞。毕竟一个千金小姐,爬墙放火有些难以想象,但是争风吃醋失手杀人倒是说得过去。只是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千金小姐,居然下得了手杀人,倒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萧沔领命而去,所有人都在殿内煎熬地等待着。足足一炷香之后,萧沔才和御前侍卫副统领舒望一道走进来。 舒太后出生名门舒家,不过先帝在时,舒家为了支持舒太后而被先帝杀的没剩几个了。舒望便是舒家仅剩的几个后人之一,他不仅年少有为,而且在京中名声极佳。 舒望板正禀道:“启禀太后,荷花池内不曾见失足落水的婢女。” “什么!怎么可能呢!”周婉玉尖叫一声,浑身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永安府诸人都呆若木鸡,好像傻了一般。 殿内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傅大海高喊了几声肃静,众人才再度平静下来。 舒太后道:“舒望,你起来吧。”才又望向永安侯父女,此时的目光已变得十分冰冷,“永安侯,事到如今,你怎么说?” 周天纲大汗淋漓,嘴巴张了几下亦不知如何辩解。周婉玉绝望地颤抖着,她砰砰砰狠狠磕了几下头,大哭道:“太后,太后,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和家父无关,和永安侯府无关啊!请太后赐罪,但请不要牵连永安侯的其他人啊!” 周天纲急道:“婉玉,不可胡说!” 周婉玉听罢涕泪横流,大声道:“是我一人所为,请太后不要责罚永安侯府的其他人!太后,是我一人所为,请太后不要责罚永安侯府的其他人啊!”她说罢,重重一头磕在坚硬的白玉砖上,额头顿时鲜血狂流,晕了过去。 “啊啊啊啊——婉玉!”周天纲扑到她的身上,厉声尖叫。群臣中有和永安侯关系不错的,想上前说两句,却又踟蹰不敢上前。 舒太后看着底下哭闹成一团,叹了口气,最后道:“周婉玉涉嫌火烧凤凰台,谋害皇帝,即刻打入天牢,年后移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永安侯教女无方,即日起禁闭府门,不得外出,违者杀无赦。” 她扫视了一眼殿内,疲惫道:“好了,夜也深了,都回去吧。” 她说罢便站起了身,群臣纷纷起身,跪拜道:“恭送太后。” 太后一走,煎熬等待了一晚的群臣互相拜别,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待李离芳和李熙送别众人,又收拾完残局,偌大的极乐殿已走得不剩几个人。 李熙拍了拍手,对着李离芳挑眉道:“合作愉快,公主殿下。” 李离芳翻了个白眼,心道,哪里愉快了,你收到了满朝文武的赞美,我啥好处都没捞着,萧沔还被太后训斥了一顿,好处可全让你占了,李离芳道:“老实告诉我,这把火是不是你找人放的。” “怎么会呢?”李熙嘴角一扬,“公主殿下不如承认,我李熙,运气就是比较好。” 李离芳冷哼一声,转头往萧沔那边走去,边道:“狗屎运走多了,小心拉一坨大的给你。” “公主,注意用词,雅量,要雅量啊。”李熙在后面喊道。 “呸!” 萧沔一头雾水:“公主说什么?” “没什么。”她瞥了一眼萧沔,“今夜你辛苦些,还要劳烦你把那些老大人安全送回家去。” 萧沔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公主放心。” 李离芳颔首,又想到什么道:“还有,太后的话不要太放在心上。她心疼自己人,我们也要理解。” 萧沔一笑,若是为了这件事,他就更无所谓了,遂淡淡道:“只要公主不放在心上,属下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李离芳听罢,神色倒变得严肃了几分,她看了眼身后:“前有狼,后有虎,不忍,也得忍啊。” 萧沔追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梁王李熙正和落在最后的辅国公相谈甚欢,他看起来光芒四射,六年不曾回京,但一回来就压了李离芳一头,确实来势汹汹。 萧沔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思绪,望着李离芳问道:“公主,今日这事,你觉得真的是周婉玉所为吗?” 李离芳沉默了片刻:“自然不可能。” 萧沔心漏跳了一下,实际上,当周婉玉当众说出荷花池杀人一事之时,他心头竟跳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那就是此事是傅机所为,为的是嫁祸给周婉玉,报荷花池之仇。这个猜测在他的心底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听到李离芳这句话,他恨不得立即回到卫所去,找傅机对峙一番。 便听李离芳凝眉继续道:“从外面爬进去,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纵火之事,肯定是凤凰台上的人自导自演,至于是谁有这般心机,还要再仔细去查。” 萧沔一愣,摇头道:“不可能吧。今日那火,要是我们晚去一会,可真就没命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离芳沉下眉,做叹息状,“唉,一个个的,都不安分。” 她叹罢,忽闻得急急的脚步声传来,转过头见傅大海小跑着过来,向她和李熙拜道:“公主,梁王殿下,太后有请。” 李离芳和李熙对视一眼,便随傅大海而去。萧沔见此,急急忙往卫所而去。极乐殿闹哄哄的,禁卫军的卫所里却安静极了。 萧沔推门进去,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傅机正在床上睡着,呼吸连绵悠长,竟是睡得极深。 难道真是我搞错了?萧沔心里嘀咕了一句,大步走到傅机的床前,望着沉睡中的这张脸,抱起起胳膊道:“好了,快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傅机迷迷蒙睁开眼,亲身呓语了一声:“嗯?什么时辰了?” “都过子时了。” 傅机抬起眼皮,缓缓爬起来,敲着头道:“头好疼啊。” 萧沔掀开他的被子,催促道:“快点把衣服穿起来。” 傅机哦了一声,在萧沔的催促声中磨磨唧唧地穿上衣服出了门,在冷风中颤抖着打了个喷嚏。 到了极乐殿,萧沔又被人叫了出去。傅机心情愉悦地独自靠在角落里。 一墙之隔,一个抱怨的声音道:“咱们萧大人倒是想献殷勤,但是太后眼里他就是外人,咱们大家伙风里火里的忙活半天,到了一句嘉奖都没得到不说,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另一道冷清的声音安抚道:“太后偏心御前侍卫,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少抱怨几句吧,不然回了营,还要挨一顿数落。” 那个抱怨的声音立即谄媚道:“唉,属下明白,这不,也就是和柳大人您抱怨两声,回了军营,属下保证一个字不说。” 傅机听在耳里,突然角门前飘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四处张望了两下,跟了过去。 极乐殿西北角的角落里,梁王李熙已在等她,见她来,冷着脸色道:“你今日之举,太过胆大妄为了。” 傅机明白,她的本事李熙全都清楚,便也不和他打马虎眼了,直白道:“怎么,殿下初回京,就得了满朝文武的亲睐,这结果不好吗?” 李熙迫近她的身侧,眯着眼睛威胁道:“今日若救护不及,陛下就要葬身火海。你我所谋之事,便都将付之东流。我知道你有本事,但这样擅自做主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傅机目视着李熙的眼睛,目光交爹之间,她轻声冷笑了一声。她为何要针对周婉玉,李熙的心里一清二楚,但他却只字不提,连一句担忧关怀的话都没有,可真让人寒心。 傅机退后半步,盈盈笑道:“属下,明白。” 李熙望着她的眼睛,仿若陷入了一湾冷幽静谧的深潭。他回过神,脸色缓和下来,终是柔和了神色,温言安抚道:“今日你也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几天,最近就先不要有所行动了。” 傅机弯了弯嘴角,示意她知道了。李熙见此,叹息而去。 傅机独自在冷风中站了片刻,便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刚刚和谁在说话?” 她转回头,见萧沔目光戒备地看着自己。 她淡漠道:“义父找我说点事。” “义父是谁?” “呃……傅总管。” 萧沔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他怎么给忘了,傅机是傅大海送来的人。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会去放火烧凤凰台,去和太后唱反调。看来今日确实是个巧合而已,倒是误会她了。 他抬起头,啧了一声:“怎么,挨训了吗?脸色这么差。” 傅机抚上脸:“脸色差吗?” “反正不好看。” 不知为何,傅机心里,刚才与梁王的不快竟散去了些。她勾起嘴角,生出了几分逗弄萧沔之心,走上前伸出手抚上他的胸口,眼角含上几分魅惑,口吐香兰:“若是大人肯多疼疼奴家,义父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啪”——萧沔冷脸拍掉了她不安分的小手,大步离去。 “走了,回府。” 结果马车才刚驶出宫门,傅机就在车上睡着了。萧沔一摸她的额头,烧得滚烫,只好将人囫囵抱回都统府他寝殿的榻上,手忙脚乱地又是喂水又是喂退热药,才安顿下来。 夜深人静,折腾了这一通,萧沔反倒不困了。他才留意到,寝殿的门口亦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空旷的院子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就连屋内桌案上的青汝瓷,都插上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 萧沔在夜色里枯坐了许久,才慢慢走到壁橱前,再度打开了那个机关的匣子。 白玉无暇。他拾起其中一枚,那玉佩之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朱门珠履散,玉骨陷章台。 强笑追欢骨,何人识凤材。” “老师啊老师,六年了,六年过去了,他们都在哪里……” 第13章 往事如烟(上) 傅机在睡梦间,忆起了如烟往事。 那是二百七十年的冬日午后,大雪绵延而下。逐鹿城浸没在漫天的风雪中,呜咽哀泣的呼嚎声响彻荒野。 陆机逆着人群,一蹦一跳地走回了家。 飘香院内,香见扶着梁氏站在枯萎的葡萄藤下,在漫天飞雪中抬头望着墙外。 年幼的陆机驻足问道:“娘,你在看什么呢?” 梁氏见她回来,忙道:“香见,快,去把门锁了。”而后一把将陆机抓到怀里往回揽,严肃道,“你这死丫头跑哪去了,还不赶紧进来。外面好像出事了,好大的哭声。” 陆机跟着她趔趄了几步,抬起头懵懂地看着梁氏,道:“娘,爹好像死了。” 梁氏脚下一滑,心跳漏了一拍,推开她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陆机站定,睁着天真的大眼睛,“爹本来在行刑呢,来了一个公主打断了他,然后北辽人抢了公主的剑,把爹杀了。” 梁氏两眼一黑,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是真的?” “嗯,真的。” 梁氏“啊!”地哭嚎起来:“这短命的死鬼啊,怎么就这样去了啊!把我们娘俩留在这里,这,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我们孤儿寡母的,该去投奔谁去啊。” 陆机听了两句,听明白了梁氏的意思,走过去道:“娘,你不用担心,我以后就是镇守了,没人敢欺负你。” 梁氏的“哀嚎”戛然而止,她抹着泪,不敢置信道:“你说——你是什么?” 陆机骄傲道:“镇守。今日那个公主说了,从今往后,我就是逐鹿城的镇守。” 梁氏站起来一把抱住陆机,捏着她的双臂追问:“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陆机冲她点了点头,梁氏终于转忧为喜,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自言自语,“我们陆机是镇守了,哈哈哈,我们陆机是镇守了!哼,从今往后,我们娘俩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啦!” 她畅想了一番,又弯下腰拉住陆机,问道:“封你做镇守的,是个公主?哪里来的公主?现场都还有谁在?” 陆机回忆道:“是栖凤城来的公主。现场可多人了,寒烟叔叔和陆况陆叔叔都在。” 梁氏拍着胸脯放下心来:“好,好好好。是栖凤城来的,那就是大周的公主。” 这一夜,梁氏怀着这样的美梦,拥着陆机早早睡下。 但逐鹿城的夜,很长。陆襄身死的消息,一路路向外传递出去。很快,在各处练兵的陆廷陆蛟和各个军中元老会陆续赶回,而后展开一场智慧与刀锋的较量。 北郡的臣民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们从不相信天命。他们只信任可以带领他们厮杀出重围的真正的战神,为此流血与牺牲都在所不惜。 半夜之时,院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梁氏被吵醒了,披着白狐皮大氅打开寝屋的门。屋外北风呼啸,雪积了半尺厚。 她不满地向外喊道:“我们已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院外一个急促的男声道:“姨娘快开门,是我,崔永英。” 梁氏一听是他,连忙让香见去开了院门,迎了崔永英进屋,又给他煮上热茶。 崔永英带进一身风雪,摇头催促道:“姨娘别忙活了。赶紧收拾些东西,跟我走。” “走?走去哪里?”床上陆机还在沉睡,梁氏的声音压得很低。 飘香院的布置有些陈旧,但收拾的温馨舒适,在吃穿用度上也没被欺负。桌前点了一盏孤灯,炉火上的茶汤冒着咕咕热气。崔永英的目光游过一丝恍惚,前院已经吵得天翻地覆,陆廷陆蛟还未回城,双方的部下就已经剑拔弩张,差点见血。后院深处的飘香院却仍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想到陆寒烟找到他时说的话,崔永英心头打鼓一般,急道:“去哪里都行。将军一死,逐鹿城眼看就要掀起腥风血雨,我们趁大公子二公子还没回城赶紧走,不然等打起来想走就来不及了。” 梁氏听罢,反倒松了口气,笑着坐下来镇定道:“不走。我们陆机可是新任镇守。” 崔永英闻此更急:“正是为此,才更要走哇。陆机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她拿什么和大公子二公子争。” 梁氏不悦道:“女娃怎么了,女娃她也是大周公主亲封的镇守。他陆廷陆蛟就算再不满,难道还敢造反吗!” 陆机在争吵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是谁要造反?” 梁氏和崔永英噤声片刻,陆机走下床爬到梁氏的怀里,叫了声:“崔师父。” 崔永英扫了一眼稚气未脱的陆机,又急道:“姨娘怎么不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梁氏打断道,“谁跟你说这些的,谁让你来的?” 崔永英道:“是陆寒烟陆参军。他——” 陆机激动喊道:“寒烟叔叔!” 梁氏摸了摸她的头安抚了两下,心头更不满了:“他是亲眼看着公主封陆机做镇守的,理应站出来昭告劝诫旁人认清现实,怎么可以反过来让我们逃走呢!” 崔永英苦口婆心劝道:“姨娘,你糊涂啊!那大周公主就是个搅屎棍,她害死将军,带走北辽狗,如今人人都恨她入骨,谁还听她说的话。而且,大公子和二公子手里可是握着实实在在的军权的,陆机手里有什么啊?” 梁氏抿嘴不语,一双眼睛里闪着浓浓的不甘。 “姨娘,你认清现实吧,那不是封赐诏书,那是取死之道啊!” 可任凭崔永英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梁氏瞥了一眼怀里昏昏欲睡的小人儿,固执道:“我们不走。陆机是大周亲封的逐鹿城镇守,名正言顺。陆廷陆蛟即便再不满,他们也得认命!” 崔永英见说不通,失望而去。 大雪掩盖了他的来路,她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时机。 天亮之后,雪后稍霁。 用过早膳。香见和陆机挥汗铲干净了院子里的雪,才刚坐下,在屋前喝蜜饯茶。 裴氏带着一伙府卫围住了飘香院。 梁清霜走到院门下,与裴凝雪在门前对峙。一个身披白狐皮大氅,资容胜雪;一个裹一身风雪,凝肃含霜。 梁清霜问道:“夫人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雪下了一夜,裴氏和陆廷留在府里的心腹陆敢也密谋了一夜,等天光亮起,忽然意识到还漏了飘香院,便带着人直奔而来。 陆襄一死,逐鹿城的平衡瞬间被打破。裴氏褪去往日的小心谨慎,撕下表面的贤德面具,望着梁清霜的眼里没有一点温情,漠然道:“昨日光顾着和老二的人周旋,倒把你们娘俩给忘了。如今将军一去,这偌大的逐鹿城,我得替我儿看严实些。这几日,你们娘俩就老老实实待在飘香院里,不要出门了。” 梁清霜亦没想到,陆襄刚死,裴氏就亮出了锋利的獠牙,但她此刻亦觉得自己有所倚仗,昂起头道:“夫人此言差矣。将军虽然去了,但是大周公主立下了继任诏书,册立陆机为新任镇守。这逐鹿城,以后我们陆机说了算。” 裴氏眼里的对手只有周氏母子,她本意也只是想将梁氏母女看守起来,等陆廷回来再商量如何处置。听罢梁清霜此言,她神色骤然一变。好呀,原来这个梁氏竟也做着春秋大梦,当即冷笑道:“大周公主册立的镇守?梁氏,就是大周公主害死的将军。这逐鹿城,没有人会认陆机做这个镇守!” 但在梁清霜眼里,裴氏不过是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她高傲又不屑道:“夫人,认不认,陆机都是镇守,是大周名正言顺的逐鹿城主。” 裴氏不禁冷笑连连,心里顿时起了杀心,对着身后道:“肖海,给我看好飘香院,若有人胆敢逃跑,杀无赦!” 她说罢,拂袖而去。梁清霜追出几步想上前理论,只听刷刷刷地拔剑之声,若不是她停的及时,那剑光差点就划过她的胸口。 到了此刻,梁清霜才醒悟过来,裴氏是来真的。她的脸色顿时褪的和雪一样白,后退几步回到院里,与香见陆机抱在一起。 肖海执剑而立,脸上带着钢铁般的冷意。 “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关门。” 两名随从从他身后走出来,动作麻利地关门落锁。梁清霜扑上前呼救,便听门外传来几声□□的笑声,继而一个猥琐又不耐烦的声音道:“别叫了别叫了,没人会来救你们的。梁姨娘还是乖乖听话,不然我们这些爷们可不是吃素的。” 梁清霜如同触电般后退了几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趔趄着倒在雪地里。她不明白,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过了一夜她的美梦就破碎了。 她六神无主,伏地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这个场面吓到了陆机,她扑进梁清霜的怀里,害怕道:“娘,娘,我们怎么办?夫人真的会杀了我们吗?” 梁清霜此时已没了主意,只是搂着陆机,母女抱头痛哭不停。 香见见此,上前摇着梁清霜的胳膊,进言道:“姨娘,我们再去找陆参军和崔师父,让他们再想想办法来救我们出去。” 梁清霜止不住地抹泪:“怎么找?路都被他们堵住了,我们出不去了!” 陆机眼睛一亮,从她怀里钻出来:“娘,我有办法。咱们院里的西北角有一处狗洞,洞很小,大人过不去,但我可以。那狗洞的出口连着排污渠,臭气熏天,巡逻的不会往那边去,等夜里我就钻出去找崔师父。” 梁清霜与香见闻罢,面上终于转忧为喜。 待到了无人之时,梁清霜却又对陆机耳语道:“若是平安出去,不管能不能找着陆寒烟和崔永英帮忙,你都不要再回来了。离开逐鹿城,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陆机不明白,她道:“娘,你放心,我一定找着寒烟叔叔和崔师父来救我们。” 梁清霜红着眼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少见的疾言厉色起来:“娘的话,你记住了!” 她用了十分的力,陆机痛得瞬间两眼泛起泪花,她在梁氏威吓般的眼神下点了点头,可心里却想,天大地大,没有娘陪着,我能去哪里? 第14章 往事如烟(中) 在此之前,梁清霜从未意识到,在竞争逐鹿城镇守的这张牌桌上,自始至终只有陆廷和陆蛟端坐两旁,年幼的陆机其实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这背后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梁清霜不是逐鹿城人。她来自千波汇聚的云梦水乡,幼年时拜入茗箫山庄,是幽茗山二十一峰最年轻的舍主。十三年前,陆襄游历至此,与梁清霜结下一段露水情缘。陆襄贪恋她的美貌,一番花言巧语将她哄回了逐鹿城。但或许是逐鹿城的风水不养人,二人的浓情蜜意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梁清霜生下陆机后没多久,陆襄又纳了一房姨娘,虽然不甚宠爱,但是梁清霜专宠的时代自此结束。 飘香院是五年前,梁清霜与陆襄大吵一架之后,搬来的居所,位置偏僻。吵架的原因也很简单,只因陆机是个女儿,陆襄并不愿意花心思培养她,他希望梁清霜可以继续怀孕,为他生一个儿子。但是大周宣扬男女平等,历朝历代为官做宰甚至巾帼女将也不在少数,梁清霜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她难以理解陆襄的行为,对他彻底失望。 “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头来,他先辜负了我,又抛下了我。” 壁橱内多年未弹的琴拿出时已蒙上了尘土,梁清霜在窗前看着白茫茫一片,她拨着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陆机劝慰道:“娘,你振作一点,我一定可以找到人来救我们的。” 梁清霜摸摸她的头,道:“陆机,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 陆机答道:“我们一起活下去。” 当日夜里,外面厮杀声响了一夜。梁清霜搂着陆机躲在被窝里,一夜不曾安眠。隔夜,风雪更甚。呼嚎的北风裹着鹅毛大雪漫天而下,五米开外都已是迷雾一片。 陆机装扮成小丫鬟的装束,偷偷从狗洞里溜出了飘香阁。狗洞外,挡着一片茂密的芦苇地。 她趁没人注意,压低了帽檐上了路。 这一夜陆府死一般的沉寂。除了呼啸的北风,连声犬吠都没有。陆机本能的不安,昨夜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仍在她耳畔,她踩着没过膝盖的雪,艰难地往西北角的北府卫营而去。 到了地方,陆机攀上府卫营的围墙,却见里面灯火通明,空无一人。 难道崔师父不在吗?想到这里,她心头一凉,除了府卫营,梁氏没告诉过她要去哪里找崔永英。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之时,一个身影拎着酒从卫所内走出来,弓背缩腰,花白胡须,不是崔永英是谁。 陆机大喜,正欲跳下墙头,忽然闻见正门外传来几声有序的脚步声,顿时藏住了身形,伏在阴影里的墙角上偷看起来。 “崔师父,一个人喝酒呢!”来人国字脸,蓄络腮胡子,三十多岁,一双眼睛满含着算计,看起来不好相处。 崔永英看到来人,脸色变了变,他坐到院子里的石桌前,抹掉积雪给自己倒了杯酒,片刻后道:“周参军?您不陪着周姨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旭微微笑了笑,但那笑有几分瘆人,陆机本能地又伏低了几分,只听他笑盈盈道:“姐姐那里一切安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今日来找崔师父,是有一件要事想请你帮忙?” 周旭边说边走到近旁坐下,崔永英给他倒了杯酒,亦呵呵笑道:“我一个老头子了,能帮得了你们什么忙?” 周旭啧了一声:“崔师父不是和梁姨娘关系密切嘛!” 崔永英的手抖了抖,周旭的目光盯住他,低声诱惑道,“陆机如今占了镇守的名分,她活不成的,早晚要死。崔师父若肯帮我们将梁氏母女引出来。事成之后,我愿给你百金作为酬报。你看你年纪也大了,也是时候找个地方过清闲日子了。” 崔永英抬起一双浑浊的双眼,摊手唉了一声:“不是我不愿意,满府都知道,夫人已派兵将飘香阁围成了铁桶。这我有什么法子能将她们引出来啊。” 周旭精明的眼里藏者狠毒,他眉头倒竖,冷哼道:“裴凝雪手下那群废物若能成事,昨夜之后,陆府就已尽在她掌握之中了。崔师父若答应帮忙,我自然会派人全力配合引走值守的人,到时候崔师父将梁氏母女诱出城外,将人交给我们就行,不用你动手。” 崔永英低着头,神色变换着。 周旭见此,神色一拧,咬牙道:“五百金。崔师父,这么多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你可想清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崔永英抬起头,乐呵呵着一张脸,将酒杯推给周旭,笑眯眯道:“哎呀,周参军既然这么客气,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啦。” 他此言一出,陆机紧扣着掌心的指尖一松,心头如坠冰窖。 周旭亦是一愣,好似没想到崔永英会这么快就答应,等反应过来,连忙端起酒杯和他碰过,笑道:“不愧是崔师父,真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好说,好说。”崔永英笑着,仰头一饮而下,而后突然酒杯用力掷向石桌砸个粉碎,他从怀里抽出匕首,便往周旭面门刺去。 陆机见此,本已凉透的内心又为之一紧。 周旭以杯挡剑,“啪”地一声,杯酒尽碎,他一拍石桌,脚下向后滑出数步,大喝道:“崔师父,这是何意!” 崔永英沉着脸,挥剑追来,根本不做解释。周旭与他推拉了几掌,终于眼中精光大甚,呼喝一声,抽出背后的刀朝他面门砍去,崔永英以剑相抵,只听“峥”地一声,匕首一段两半,崔永英睁着眼向后倒去,血汩汩从他的面门喷涌而出。 数人从门外冲进来,大喊道:“周大人,您没事吧。” 周旭收起刀,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老东西,敢跟老子耍花枪。” 那几个随从见此,纷纷拔出手里的剑,咒骂着朝崔永英身上连刺了数剑,即便周旭那当庭一刀,已足够要他性命。 等出够了气,周旭领着人洋洋而去。 直到人走远了,陆机终于忍不住跳下墙头,扑到崔永英的身侧,滚烫的眼泪簌簌而下。崔永英身上都是血窟窿,脸上更是触目惊心的一道没骨的刀痕,她跪在一侧,低声痛哭道:“崔师父,崔师父,你醒醒,你醒醒啊!” 崔永英勉强动了动手指,半睁开一只眼睛,见到是她,嘴角扯出一个笑,艰难道:“小东西……你……怎么逃……出来的。” “墙角有个狗洞,姨娘说,让我出来找你……找你来救我们……”但此刻,陆机心头升起了莫大的愧疚,“对不起,都是我们害了你……” 崔永英望着她:“莫哭……莫哭了,你去……去找陆寒烟……没事,我不怪你们……我崔永英……” 我崔永英这条命,本就是梁清霜给的。多活了七年,够了。但这些话,他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陆机见他一动不动,捂着嘴去探他的鼻息,而后跌坐在雪地里。片刻后,她爬起来抹干了泪,向外狂奔而去。 她没有时间哭泣,崔师父的遇害让她陡然间明白,她们的处境危在旦夕。 陆寒烟的居所,在一墙之外的镇守府。两府之间的那道小门,如今已设了重重关卡。陆机枯等很久,最终选择铤而走险,翻墙而过。索性这夜风雪漫天,没有人留意到她。 镇守府的布防,比之陆府不知要强了几倍。尤其是几处军事重地,几乎每隔十米就有三五组小队巡逻守护。陆机愈发谨慎,大雪漫天的深夜,等她摸到陆寒烟住处的小门,背后已湿透了。 她翻过院墙,才刚刚落到陆寒烟的院子里,便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内忽然点了灯,陆寒烟身披狐裘大氅推开门,肃着一张脸寒声道:“什么人在外面?” 陆机踩在快到她腰的雪地里,低呼一声:“寒烟叔叔,是我,陆机。” “陆机?怎么是你!”陆寒烟脸色大变,左右四处张望了一圈,连奔带跑冲过来,激起一层雪浪,他将陆机卷在怀里又跑回室内,轻声关上了门,才将陆机放了下来。 陆机不争气的眼泪落下来:“寒烟叔叔,你救救我们。” 陆寒烟转身给她倒了杯热茶:“先喝点水。”又急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钻狗洞出来的。”陆机有问就答,摇着头没接水,哽咽道,“寒烟叔叔,周姨娘的人杀了崔师父。” “什么?”陆寒烟一诧,忙问,“是谁?” “我听他叫周姨娘姐姐,应该是她族里的兄弟。寒烟叔叔……” 陆寒烟伸出手打断了她,陆机这才发觉,他眼下乌青,络腮胡几日没刮,眉头始终紧蹙着,虽然屋内之前已熄了灯,但陆寒烟却是穿戴整齐,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屋内就点了一盏灯,火光摇摇晃晃,就好像陆机漂浮不依的心,找不到一丝着落。 她小心翼翼道:“寒烟叔叔,您可以再救救我们吗?” 陆寒烟原本冒着寒气的脸色缓了一些,若是梁姨娘在这里,他肯定要将她骂上两顿,但他面前的是才十一岁的陆机,他能说得出什么重话? 他坐下来,将陆机拉到身边,多日来压抑的神经有了片刻的松弛,他发自肺腑道:“陆机,你听叔叔说。若你能成功离开逐鹿城,答应叔叔,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陆机点了点头,忍不住问:“寒烟叔叔,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陆寒烟望着远处道:“今日一早的消息,你的大哥陆廷和二哥陆襄,各自在神北营和渠山营集结大军,正往逐鹿城飞奔而来。” “大军!多少人?”饶是陆机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一惊。 “神北营共有七万驻军,渠山营共有六万,有消息说,陆廷带走了五万人,陆蛟带走四万人。” “他们疯了吗?他们要干什么?自相残杀吗?”陆机头皮发麻,“神北营和渠山营的其他将军呢,难道,难道就由着他们胡闹吗?” “胡闹?”陆寒烟眼中如深潭一般冷冽,“这不是胡闹。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将军一死,逐鹿城就变成了这处战场,谁赢谁就占山为王。至于那些反对的将军,据说,都已死了。” 陆机一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真实的权力斗争是这样野蛮和残忍,比谁手里的兵多,比谁的心更狠。 “那,那,筑亭营和镇南营呢,他们呢,他们怎么说?” 筑亭营的守将宣羽和镇南营的守将陈锋都是陆襄的直属嫡系,对陆廷陆蛟没有绝对的偏爱。逐鹿城一半的军权在他们手里,他们是各方都想拉拢的中立派。 事发当日,陆寒烟就给两位将军发去了数封急信,但事过三日,还尚无消息传回。 最让他不安的是,昨夜陆府内斗,镇守府掺和进不少人。今日午后,他有事去找陆况,发现他已死在了住处,尸身都凉透了。 陆寒烟悲观道:“筑亭营和镇南营到逐鹿城,日夜兼程,最少也要两日。而神北营和渠山营则一日可达。只恐怕两位将军得信赶回之时,逐鹿城已打得不可开交了!” 陆机冷得打了个寒颤,半晌,白着脸看着陆寒烟道:“一日可到……那最迟明日……明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富有节奏的敲门声从窗外传来。陆寒烟透过窗户的明纸望出去,敲得震天响的院门外,火光大盛。 陆机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陆寒烟的神色亦紧张起来,他扶住陆机,低声道:“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你先往里屋藏起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若我有不测,我里屋后有一道小门,你趁无人时逃出去。至于你和你娘的事,我……我会尽我所能再想想办法的。” 陆机这一夜奔波来去,又亲眼看到崔永英之死,已颇有惊弓之鸟之态,她拉住陆寒烟的手,既惊且怕:“寒烟叔叔,我们一起走。” 陆寒烟摇了摇头,他指着身上逐鹿军的军服,正色道:“我是军人,军人不能逃跑。”他见陆机似要落泪,又道,“陆机,叔叔再和你多说几句。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果敢坚毅。你是将军的女儿,切莫学得你娘,遇事只知哭哭啼啼。”他指了指陆机的脑袋,“遇事别慌,用这里好好思考。” 院门被敲得越发激烈,看起来是来者不善。陆寒烟匆忙把一脸茫然的陆机塞进里屋床后的帷幔里,推开门而去。 陆机躲在床后逼仄的空间里,大门推开后没合上,风雪吹进屋内,带来一室寒霜。 陆寒烟没有再回来。 陆机等啊等,等到陆寒烟的院门被关上,门前再没有一点动静,她才慢慢走出来。院门至屋檐这一段的路,雪地被搅得粉碎。 第15章 往事如烟(下) 飘香院的灯点了一夜,鲜少提笔的梁清霜守在窗前,临了一夜的《地藏经》。能让一个不信佛的人做到这个地步,那一定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可话又说回来,诸天神佛若真有灵,人人都去求,他也要晕头转向的。 雪已停,漆黑的夜,让人生出无限的恐惧。 陆机推门而入,梁清霜的笔一抖,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来了?”梁清霜起初只是一愣,而后双眼顿时模糊,跳下榻喝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香见。陆机反手将门关上,快步走到她面前道:“娘,崔师父死了,寒烟叔叔也被人带走了。” 梁清霜颤抖了一下,随后怒气更盛:“那你怎么还回来!我不是让你走吗!娘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 “娘……” 梁清霜快语催促道:“你现在走,现在就走!香见,给小姐拿两身衣服,再把银票都拿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推着陆机往外走。 陆机挣扎,眼泪又忍不住喷涌而出:“娘,娘,你别赶我走,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啪”,梁清霜狠狠甩了一巴掌在陆机的脸上,这是这辈子她唯一一次对陆机动手,她抽了抽鼻子,恶狠狠道:“不许你说死这个字。陆机你听好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唯一的传承,你必须活下去,听到没有!” 母女二人撕扭在一起,撞开了门。 院门也就在此时,被推了开来。 裴氏由人簇拥着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眼底闪过几分寒光:“梁姨娘,这大半夜的,你们母女在闹什么呢?” 火光照耀间,陆机回想起陆寒烟院里发生的事,恐惧般地打了个寒战。梁清霜脸孔一板,反身将陆机和香见推进屋内,她的声音都在打颤,却仍一字一句叮嘱道:“关上门,无论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许开门。” 陆机猛力摇头,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梁清霜只好去嘱咐香见:“看好小姐,不许出门。” 香见含泪点头,将陆机拉到身后:“小姐,听姨娘的话。”而后咬着牙关上了门。 陆机看着门一点点关上,她在门内,而梁氏在门外。陆机第一次明白过来,是她们太弱小了。因为弱小,所以她们只能挨打。因为弱小,生死也只能被他人掌控。 梁清霜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走进雪中,泠泠问:“深更半夜,夫人怎么来了?” 裴凝雪淡淡道:“我儿陆廷,已到城外了。” 竟然这么快就回城了,梁清霜咬紧了牙:“哦,大公子就要回来了。那么,夫人准备何时迎我家陆机去镇守府?” 裴凝雪轻声笑出来,不屑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死心呢。我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来,就是来了结你的。” 梁清霜挺起胸膛,正气凛然道:“了结我?我可是新任镇守的母亲!” “呵呵,呵呵……” “梁清霜,像你这样一个没有头脑的蠢女人,将军居然宠了你这么多年。”裴凝雪深藏多年的恨意浮上头,“一个只会搔首弄姿,连出身都没有的妓女……” 梁清霜冷冷打断:“我不是妓女。我是茗箫山庄的琴师。” 裴凝雪嫌恶道:“什么琴师?说的好听点罢了,不就是卖弄才艺的妓女吗?都是卑贱之躯。一想到这,我都嫌你脏了我这块地。可将军竟然把你迎进府里,专宠了那么多年。” 裴凝雪说到此处,几乎已是恶狠狠。她出身逐鹿城名门大族,是世家里金尊玉贵的嫡女。一朝嫁给陆襄,她明白这后宅不会只有她一个女子。周松亭是故旧遗孤,陆襄迎她入门的时候,她含笑忍了。可梁清霜只不过是他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清倌,陆襄居然那样着了魔般地待她。什么发妻,什么故旧之女,通通都从他眼里消失了。 梁清霜和陆襄恩情都断了好几年,闻此内心毫无波澜,她平静道:“夫人何必着恼,我之于将军也不过是个新鲜玩意,过后也丢开了不是。” 裴凝雪见她这副绝情断义的模样,忍不住朝天冷笑了数声:“将军待你的情义,在你眼里竟是不值一提。将军啊将军,你在天有灵,也看看你宠爱了多年的人,到底是什么薄情寡义之辈!” 梁清霜终是正视她了一眼,皱眉道:“夫人胡说什么,我早已失宠,落魄至此……” “是,你们是吵了一架,冷战了多年,可将军也再……”裴凝雪涨红了脸,眼中恨意迸发出来,陆襄虽然冷落了梁氏,却再也没和她同房过,就算来她房中,也是倒头就睡。她也打听过,周姨娘那里,也是一样的情况,她怆然道,“你生陆机的时候伤了身子,将军多年苦寻秘方,就想着和你再生一个儿子,谁知你一点情都不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去别人那里!” 梁清霜抿着嘴紧紧咬着牙,泪意在眼眶打转,她与陆襄多年的点点滴滴从心底翻腾出来。 “就连陆机,他最看不上的丫头……那日回城,他到我屋里议事,也不忘交代我,要给她请个先生到府里好好教导。” “不可能……不可能。”梁清霜听到此处,后退一步,方寸大乱。 十三载的光阴,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些被她故意尘封的甜蜜记忆好像一下子挣脱了牢笼,砸在她的心头,瞬间将她砸的七零八落,连站都站不住。 无数个日日夜夜,裴凝雪早已想明白了。陆襄娶她为正妻,是世家联姻,不得不娶,纳周姨娘为妾,是为了安抚故旧,只有梁清霜,是他真心实意喜欢,想娶进门陪着他终老的。可笑她虽为正妻,替陆襄鞍前马后地笼络世家,打理内宅管理产业,殚精竭虑从不松懈,在陆襄的眼里,她却只是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而不是最亲密的爱人。 所以她怎么能不恨呢!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深夜,她都恨得牙痒痒。而现在,复仇的时机就在她眼前。她想过无数回要怎么搓磨梁氏,才能一解她深埋在心底十三年的恨意…… 梁清霜望着裴凝雪,脸上一时哭,一时笑,陆襄已经死了,她所有的爱恨、怨怼、不甘、懊悔……都失去了承载的主体。她的脑海里浮想起最快意逍遥的那段时日,重回云梦共游洞庭的午夜泛舟,陆襄将她拥在怀间,对着月色醉酒高歌:“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将军!”梁清霜洒泪大喝一声,猛地朝裴凝雪冲过去。裴凝雪身侧的侍卫瞬间拔出剑,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梁清霜仰头撞到剑上,炽热的鲜血从她的脖颈间狂涌而出。 “住手,住手!——” 裴凝雪措手不及地大喊两声,梁清霜捂着脖子,凄怆道,“夫人,是我自己要死的,你……没有赢我……将军!将军……我来……陪你了!” 她说罢,含笑倒在了雪地中,再也不动了。 “啊—啊—啊!”裴凝雪气得直跺脚,左看右看怒骂道,“废物,你们这帮废物!废物!我养你们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派不上!” 侍卫们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半晌陆敢站出来劝道:“夫人,公子就要进城了,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裴凝雪还沉浸在梁清霜撞死在她面前的冲击中,她恶狠狠冲着梁清霜的尸体吼道:“我本想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扔到柴房里,让千人凌,让万人辱,让她去体会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都是你们,你们这帮蠢货,坏了我的好事!” 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出,陆敢见此,硬着头皮催促道:“夫人!该去接公子进城了!” 裴凝雪深吸了好几口气,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终于跺跺脚,扭头而去。 黑暗之中,香见和陆机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们在梁清霜最后凄厉的惨叫声中颤抖着留下无声的眼泪,却只能彼此再抱得更紧一些。 这或许是陆机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天光好像永远不会到来。陈旧的木门挡住了风雪,却挡不住嗜血的刀,歹毒的恨,和冰冷的人心。从此之后的日日夜夜,她都惧怕这样下着雪的深夜。 年幼的陆机甚至希望,黎明再也不要到来。就让她沉湎在这片黑暗之中,再也不要醒来。 但天还是一点一点亮了。 一墙之外,开始传来早起的伙夫出门的声音。日光从门缝里照进来,陆襄死后的第四天,天终于放晴了。 香见比陆机先一步下床,她踉跄着走到门边,仿佛用尽所有的勇气,颤抖着推开卧室的门。 白茫茫的雪地之中,一片刺目的鲜红刺痛了她的眼睛。梁清霜横躺在雪原之中,胸前的血浸透了身下的雪地。她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到头顶树上的雪被风吹落,撒了她一身的白。 香见脚下一滑,一头扎进雪地里,记忆里那个漂亮又亲善的姨娘,总是和她说“跟着我有肉吃”的姨娘,没了。 陆机从她身后走出来,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神色麻木地看着雪地上的母亲。陆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梁清霜,她蓬乱着头发,脸色就和雪地一样惨白。 陆机蹲下来,仔细地看她的五官,好像是要将梁氏的眉眼好好地记在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踩着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然后在她身后两个身位停下。陆机听到厚重的呼吸声,她抬起头,晨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的头顶。 她抖了抖:“大哥,你回来了。” 陆廷继承了裴凝雪的凸颧骨,粗眉丹凤眼。在陆机的记忆里,陆廷这个大哥跟陆蛟相比,并不算难相处。他常年在外带兵,但回城时偶尔也会给她带些市面上不常见的稀奇玩意。但此刻他沉着眉,看起来十分冷峻。 陆机神色凄惶道:“夫人……杀了我娘,大哥……是来杀我的吗?” 陆廷块头极为高大,陆机本就矮小,又蹲在地上,远远看过去,仿佛只要陆廷伸出一条腿,就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地杀死她。 陆廷的右手提着一只木匣,随手往陆机的面前一扬,那匣子的锁松开,从里面滚出个黑漆漆的东西。 陆廷面无表情道:“不是。我来给你送这个。” 那是一颗人头,圆睁的双眼似乎最后一刻仍没有释然。陆机只觉得血液刹那间冲到头顶。 “寒烟叔叔!——” 她猝然跪倒在地,眼泪几乎瞬间泉涌而出,紧绷的心弦在看到陆寒烟头颅的这一刻彻底断裂。 她跪着挪到陆廷的脚下,抱着他的裤腿,涕泪横流:“大哥,大哥,我求求你,你别杀他们了,你别再杀他们了,我不要做这个镇守了,真的不要了!” 陆廷道:“来不及了。” 陆机一个劲地摇头:“来得及的,来得及的,不要杀人了,不要杀人了!” 陆廷摇头:“陆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很快,陆蛟的大军就会赶回,这场交锋已势在必行。走向权力巅峰的道路必定崎岖艰难,但他的心性已磨练了二十多年,比磐石还要坚硬。 “来人,将三小姐带走。” 陆机被关进一个没有光的暗室,几天后,等她醒来,人已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和她共处一室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 陆机木然道:“柳姨娘?” 姨娘柳念慈,是陆襄最后一个迎进府的姨娘,却并不得宠。只因她是陆襄醉酒后偶然临幸的,陆襄本不想认账,是裴凝雪执意将她抬为姨娘。但此后,她也不得宠爱,每日深居简出,几乎是过着守寡般的生活。 柳念慈保养的不错,白皙的面庞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皱纹,她的手拂过耳畔的发丝,慈和道:“三小姐居然认得我。三小姐不要怕,大公子已说过不会杀你。但逐鹿城大战在即,你不便留在城内,便决议把你送到藏雪峰的庵堂,希望你从此远离俗世,潜心修行。” 陆机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她终究占了镇守的名分,若陆廷真把她杀了,陆蛟一派的口水能把他淹死。 陆机抬眉:“那姨娘呢?” 柳念慈抹泪道:“我是个没福分的,一辈子无儿无女。如今逐鹿城要乱了,我又无依无靠,便去求夫人,索性让我陪着三小姐你一道去庵堂修行吧。夫人慈悲心肠,答应了我。” 陆机听罢,脸上毫无表情。她最亲的人都死绝了,别人的喜怒哀乐让她觉得厌烦。 “呵呵,呵呵呵……”柳念慈却冷不丁咯咯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眼泪直流。 “你笑什么?” “瞧瞧,瞧瞧我都在说什么胡话。”柳念慈抹着泪,眼神骤然转恨,“慈悲心肠。呸!裴凝雪那贱人也配!我本是可以出府嫁人的呀,我本也可以过欢快日子去的呀!可她,却非要我去爬将军的床,让我做将军的姨娘,让我去和你娘争宠!这么多年,我过得多苦啊!” 陆机看着她声泪俱下,讥笑道:“你自己受了裴氏的蛊惑,爬了父亲的床,怪谁呢?” 柳念慈变色道:“我想过好日子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做了这后宅的女人,有没有恩宠不打紧,我只是想要个儿子。可你娘霸占着将军的宠爱,连口汤都不给我喝!你们所有人合起伙来欺负我,把我踩到了尘埃里去!” 她越发疾言厉色,陆机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柳念慈目光定定望着陆机,眼里跳动着异样的光芒,她仰头大笑:“我不好过,你们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她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停,陆机一头撞在车门上,顿时一阵眩晕。 车外传来厮杀声,声音越来越近,陆机勉强睁开眼睛,嫌恶道:“柳姨娘,你做了什么!” 柳念慈大笑一声:“我把我们要去藏雪峰的消息透露给了周姨娘,周松亭可比我还要恨毒了你们母女。”她说罢,掀开车帘,大喊道,“陆机在这里——” 她的笑含在嘴角,骤然倒下,一枚箭矢刺穿了她的胸膛。 她圆睁着眼珠,到死都没有放下仇恨。 车队在藏雪峰脚下被劫,无人生还。 《逐鹿城史》记载:大周二百七十年十一月初八,第一百一十五任镇守陆机去往藏雪峰祈福途中遇袭,不知所踪。 第16章 心火毒 痛。 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髓间游走、啃食,傅机满头大汗,在榻上辗转反侧,痛苦地呻吟。 萧沔被扰得不得安宁,下床提了盏灯摸到榻前,想看看傅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傅机在黑夜里骤然感受到灯光,冷不丁睁开眼一把抓住萧沔的手腕,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鬓角滚落,她虚弱又急切地问道:“大人……外面下雪了吗?” 栖凤城的冬天从来不下雪,即便冷到寒风彻骨,也只会下一堆能砸死人的冰珠子。萧沔愣了愣神,眼神骤然清明,他凑上前去,在她耳旁轻声呓语般呢喃:“你梦到下雪了吗?雪下的大吗?” 傅机颤抖了一下,眼神里是无边的茫然混沌,她蹙紧了眉头呻吟:“是,好大的雪,好大的雪……大人……好疼……好疼!” “嘶!”萧沔痛呼一声,甩开傅机紧掐他的手,这才发觉她的异常。傅机浑身好像被什么东西追咬噬啃般扭曲挣扎着,一层层细密的汗渗出来,很快就把她的衣物浸湿,她疼得手指在榻沿上抓出了好几道抓痕,紧咬着嘴唇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萧沔蹙眉问:“你哪里疼?” “浑身……都疼……”傅机向外翻转了个身。灯光下,她的发丝湿漉漉贴在额角和脖颈,脸颊两片异样的潮红,唇色褪的苍白,紧蹙的眉间满是痛苦之色。 “大人……奴家是不是……要死了?” 萧沔脸色一变,将灯搁在桌子,拔腿就往外跑。 除夕之夜,她要是死在都统府,他可说不清。 萧沔推开门,向外喊道:“唐徕,唐徕,快去请太医!” 大周历二百七十八年,大年初一。 朱雀宫,祥瑞殿。云雾散去后,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山顶。李离芳悠然在庭院中闲逛。舒太后寝居外的庭院很深,得能工巧匠精心设计,将四时风光俱存于此处。 “公主殿下,赏梅呢,兴致不错。”一个声音冷不丁从后面传来。 李离芳转回头,看到来人,不客气道:“梁王眼下乌青,莫不是昨夜做贼去了吧。” 李熙摸了摸鼻子,拱手一拜:“公主殿下,新年安康啊。” 李离芳扫了他一眼,不难猜想发生了什么。梁王乍然回京,又在晚宴上出尽风头,各路人马闻讯必然匆忙备礼,等梁王夜宴结束回去,家里估计已被送来的节礼堆满了。他尚未成家,府里并无人替他理这些庶务,只得他自己亲自上阵。 李离芳想罢,笑中带着锋芒,试探道:“你离京多年,一时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不过你说是不是巧了,前两日收到微然的信,信中她说,若我遇见你,让我代她问你一句,何时去玉阙关和她一起守昆仑?” 听到朱微然的名字,李熙几乎是刹那间板直了背,他眼神闪烁几下,才缓过神道:“公主你看看我,我这副模样,哪做得了带兵的人。” 这个答复在李离芳预料之内,她状若闲谈般抱怨道:“也不知道你俩在搞什么名堂,明明以前好的像穿一条裤子似的,现在倒是一句话不肯说了,还要我转告。”她眯着眼睛,好奇起来,“她这几年,不会一封信都没给你写过吧?” 这话戳到李熙痛处,他不自然哂笑两下,一语带过:“我周游四海居无定所,不方便罢了。对了,太后呢?她老人家把我们叫过来,不会还没起身吧?” 李离芳心道,微然不方便,你小子还不方便吗?可看微然信中所言,二人分明生疏已久。 李离芳顺着他的话头道:“起了,皇后在里面伺候呢。” 李熙面上没什么波澜,只道:“皇后娘娘真是至纯至孝之人。” 李离芳挑了下眉。当年太后为皇帝选妻,避开了柳家长女柳逢春,而是选了二女柳逢秋,当时京中无人不羡煞了她。谁能想到,皇帝太后失和,对她这个皇后也是厌烦至极。等到皇帝被圈禁凤凰台,耍无聊叫嚷着要休妻,虽然太后一力保她,可帝后情谊却彻底断了。 二人说着话,小太监匆匆走来,告道:“公主,梁王,太后有请。” 二人便相携而去。进了屋,宫女太监们井然有序地布着菜,连一丝交谈声都没有。舒太后由皇后扶着走出内室,她今日穿一身喜庆的大红色八团喜相逢褙子,头饰只插了一只凤凰步摇,面色红润,雍容贵气,只是眼角带着几分凌厉。再看一旁的皇后,低着头抿着嘴眼角微红,倒像是哭过一回。 李离芳上前含笑拜道:“新春佳节,儿臣祝太后龙体康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熙亦上前道:“臣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舒太后听罢,脸上方展现出笑容,她指着布好的饭菜道:“好好好,大家都好。今日是家宴,我们不谈国事,也别据着礼了,快坐快坐,皇后也坐。” 她说着,便当先坐在了主位上,她坐下,其余三人才落座。李熙向皇后问道:“陛下昨夜受惊,不知现下如何,可好些了?” 柳逢秋瞥了眼太后,才细声细语道:“多谢梁王关心,陛下只是受到了惊吓,吃了太医的药,已好多了。” 舒太后面上笑意转淡,顺口接道:“皇帝病着,我们也就不管他了,用膳吧。” 李熙并未纠缠,这让太后松了口气,谁知他又从怀里取出个锦盒递给皇后:“臣在外厮混了多年,回京才知晓陛下已诞下麟儿。臣的一点心意,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推辞。” 柳逢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色泽翠透的翡翠手镯,显见的不是凡品,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不快。栖凤城无人不知,为陛下诞下子嗣的是淑妃邱氏,和她柳皇后没什么关系。何况昨夜皇帝本已留宿她房中,偏生淑妃吵嚷着孩子病了,将皇帝哄了过去。 太后淡淡提醒道:“既然梁王备了重礼,皇后,你作为嫡母,收下也无妨。” 柳逢秋被点醒,讪讪道:“多谢梁王美意,本宫就替辉儿收下了。” 一时饭桌上无人再说话,只有小太监们夹菜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几个人各自用着饭,便听外头传来一声:“团圆子来喽。” 大周传承了数百年的习俗,大年初一阖家团圆,要吃“团圆子”。团圆子由糯米搓成的指甲盖大小的丸子,辅以甜汤煮成一锅,众人分食,寓意着一家子团团圆圆,甜蜜长久。 只不过饭桌前的四人喝着甜汤嚼着团圆,却是各怀心思。 太后最先放下了筷子,抹着嘴道:“哀家年纪大了,这团圆子虽好,却不好消化,也只好看着你们年轻人多用一些了。” 李离芳抬首,目光转了转找到李嬷嬷,含笑道:“嬷嬷,还不快泡些太后爱喝的八宝茶来。” 太后嗔骂道:“就你有主意!”她说罢,目光落在李离芳和李熙中间,突然惆怅起来,“昨夜辅国公与哀家闲聊,谈及如今皇室子嗣凋零,甚为担忧。哀家想了一夜,先帝只有李闵一个兄弟。到了你们这代,也只有皇帝和长文,和熙儿你们三人。皇帝至少还生了一个,你们两个,却是至今连婚都没成。” 太后摇着头抱怨着,模样倒和寻常百姓家里催着要抱孙子的老太太没有差别。李离芳和李熙的眼神就像大过年见了鬼一样,要知道皇帝至今只有一子,全是拜太后所赐。 李离芳艰难吞下了口里的团圆子,陪着笑脸,说出的话却不动听:“太后,您知道的,我是没打算嫁人的。” 太后剜了她一眼,咄咄道:“我知道你一心扑在国事上,但这和你嫁不嫁人又不冲突。我看辅国公家的长孙就很不错,稳重妥帖,与你很是相配。” 李离芳惊道:“可是太后,那崔宁玉才二十,足足比我小了七岁。” 太后不以为意,甩过去一个眼刀:“等你再长个十岁,就知道小有小的好处。那个崔宁玉哀家是见过的,温和守礼,我看着很和你的性子。” 见李离芳面上并不服气,太后放下了帕子,好像忆起了不快回忆般不悦道:“说起来,有你这个顶头上司作表率,萧沔那个愣头青也一直不开窍。哀家给他做过几回媒,他却一个都瞧不上。这么多年,他身边有过女人没有?” 李离芳缩了缩头,何止没有,天仙阁的花魁他也照杀不误。 李熙眼珠子一转,轻飘飘道:“不会吧,萧都统来栖凤城这么多年了,还是只身一人?莫不是他在北辽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吧?” 太后闻此,脸色难看地瞪了一眼李离芳,转头冲着李熙劈头盖脸道:“你也别偷笑。当年我看镇国公嫡幼女不错,想给你指婚,可你说你还年轻,不急着娶。这一晃七年过去了,人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你还是光身一个。如今你人回来了,世家中那么多大家闺秀,你必须挑一个娶回去。” 李熙讪讪摸了摸头,不敢再说话了。 李嬷嬷端了八宝茶上来,笑眯眯道:“太后刚刚是在说萧都统吗?奴婢正听说昨夜都统府闹的不轻,太医都去了好几个。” 太后眉头一皱,不悦道:“出了什么事?” 李嬷嬷回道:“小禄子说,说是傅姑娘高热不退,把萧都统急坏了。” 太后顿了顿,笑起来:“好好好,总算是有个开窍的了。” 李离芳清咳两声,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傅总管?” 太后懒懒道:“他跟着我这么多年,年纪大了,身上也累出了不少毛病。我让他回去休息一阵,左右过年这段时日也无事,有他的徒弟小禄子伺候就成。” 李熙闻罢,收在袖袍下的手顿时握紧。 几人又说了会闲话。用罢饭,太后要诵经,其余三人便都退了出去。 李熙走得飞快,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庭院里。 李离芳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白瓶,递给柳逢秋,道:“皇嫂前些日子说起的清心丹,我路过逍遥堂给你买了一些。” 柳逢秋不想李离芳还记着此事,面露喜色接过去,谢道:“我随口一提,劳你费心了。这东西我在闺阁的时候常用,就是进了宫变得不方便了。多谢你了。” 李离芳含笑道:“皇嫂何必客气,若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和我说。” 柳逢秋眼睛一亮,低声道:“下回进宫,可否给我带两盒雅萱楼的枣丝桃花酥。” “包在我身上。”李离芳拍着胸脯,她说罢,仿佛不想柳逢秋心里有负担般,潇洒与之挥别,“皇嫂留步吧,我这就出宫去了。” 柳逢秋紧握着瓷瓶,眼眶热热的。 李离芳大步离去。 都统府。 傅机在夕阳的斜晖中睁开了眼睛,身上的疼痛竟然已神奇般地褪去,她撑着头爬起身,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室内。 榻前桌案上,白梅已然盛放。香炉里不知点了什么香,呼吸之间,让她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畅。 室外传来阵阵呼喝声,夕阳将一个舞动的剪影打在窗户纸上。 傅机挪到窗前,掀开了一角,冷风灌进来,她迎着风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萧沔停下转身:“醒了?”又拧住眉,目光如炬,“快把窗户关上,再生病我可就把你扔大街上去了。” 因为在练刀,他浑身脱的就只剩一件灰色薄衫,汗液浸透,将他魁梧的身形展露无疑。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傅机默默做着注解,幽怨朝他哦了一声,娇小的身形又钻了回去。 不一会,萧沔便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端着药的唐徕。他将药搁在案上,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喝药。”萧沔命令道。 傅机狐疑地瞥了眼案上红汤黑底,弥漫着辛烈苦味的药汤,倒吸一口气,连仪态也懒得管了,眉毛乱成一团:“大人,这什么药?” “治你病的药。”萧沔言简意赅。 傅机摇头不认:“我又没病。”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垂死挣扎道,“已经退烧了。” 萧沔眯着眼看着她的脸,苍白的小脸仿佛一夜之间又瘦了几分。他在第一夜的时候就已洞悉,面前的这副躯体曾经经历过什么。 萧沔冷冷道:“身材就这么重要,让你把息肌养荣丸当饭吃?” 傅机愣了愣神:“什么?” 萧沔恶狠狠道:“这药吃多了,不仅损伤寿元,尤其对肌体骨骼损害极大。听说先帝的后妃,很多人到后来连路都走不了,生生烂死在床上。”他前前后后忙了一夜,几乎没合眼,不免带了几分怒气,“像你昨夜这般,发个热就能勾起你体内的药毒,浑身如火烧般疼痛难耐。要不是钟太医对这个病经验老道,给你立即熬了一副对症的汤药灌下去,你非得疼上个半个月不可。” 这话便如同当头一棒敲在傅机的头顶,袖子下的手猛地拽紧了被子,脸色好像被雷劈过一样:“大人的意思是说,我这个病症,只要一副汤药就能治好?” “是,也不是。你这是碰巧遇到我了,这药方只有宫里有,没流传到民间去。”萧沔看了两眼面色褪的惨白的傅机,一时又懊恼话说重了,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道,“总之,要想活命,这息肌养荣丸趁早别吃了。钟太医开了些药方,你吃个几年,才能慢慢把药毒解了。” 这些话从傅机的耳旁溜过,她心里却是在想:梁王自小在宫廷长大,别人不知道这个药方,他怎么会不知道?可过去无数个药毒发作的夜晚,他却只让她熬着,从未想过去替她讨一副药方来。她想到此处,恨意从心底泛出来。原来从始至终,梁王就没把她当人看待,她只是一个满怀仇恨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再顾忌梁王。她到这栖凤城,本就是为颠倒天地而来,管别人你死我活! 傅机抬起头,目光哀凉地望着萧沔,幽幽道:“大人又怎么知道,我是自己想吃这个药呢?” 第17章 怀中恨 梁王府邸坐落在朱雀宫东侧。 六年前,李熙离京之时,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从,只留了三四十个信重之人看守屋舍和祠堂。 而今,他重返栖凤城。沉寂多年的梁王府再度热闹起来。这两三日间,登门拜访者不计其数,旧部故友亦相携而来。而这些人,大部分都被李熙的幕僚薛简拦了下来。 薛简年纪三十出头,是李闵在战场救下的孤儿。他被梁王府收养,授书养育成人,又聪明机谨,渐渐被委以重任。李熙离京之后,他受命留守栖凤城,替他布局筹谋。 李熙则把自己关进了祠堂。梁王府的祠堂巍峨肃穆,里面却只供奉了两个牌位。先梁王李闵,先梁王妃顾氏。供案上,李闵牌位前堆着一些寻常的糕点、果脯之类的祭品,顾熙明的面前则摆着雅萱楼的精致点心,摘星楼的特色小吃,康乐坊的上品佳酿…… 李熙面前摆着一瓶酒,盘腿随意地坐在地上。 一进入这个房间,李熙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冬夜,他仿佛再次切身体会着,当薛简跌跌撞撞闯进他的书房,手里捏着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那种笼罩在头顶的不详之感。 当薛简说出:“西厥五万大军突袭了玉阙关,王爷与朱将军苦战五日,以身殉国了!” 李熙瞬间如同遭受了五雷轰顶。顾熙明惊闻噩耗一病不起,死在了冬至前夜。李熙在这个冬天,骤然失去了挚爱的双亲。 而栖凤城内,皇帝与太后的争权已经到了顶峰,没有人在意他的滔天恨意。 没有一个人在意! 他的母亲仁慈亲厚,即便担忧亦放任父亲前往边疆守卫国土。而他的父亲忠正赤忱,一心为国亦为国捐躯,过后却没有得到任何的褒奖。 冷酒入怀,李熙眼底的恨意迸发出来。 “父亲。母亲。我要开始去往那个目标前进了。”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便只能进无法退。” “不过如果我不幸失败了,便也可以去地底下和你们重聚了。” 李熙抬头望着头顶的两副牌位,就如同李闵和顾熙明亦无声回望着他。父亲端肃的脸和母亲温柔的笑容一同浮现在他的面前,一滴泪从他的眼角猝然滚落。 “咚,咚,咚!” 敲门声从祠堂外传来。 李熙的思绪被打破,他拾起酒起身去开了门,管家梁旭站在门外躬身禀道:“王爷,远昌伯府来了人,请您去用晚膳呢。” 梁旭边说,边抬起一只眼角睃看李熙的神情,果然,在听到远昌伯三个字的时候,李熙的眼里顿时冒起了厌烦之色。 “来的是谁?” “是舅爷家的大公子。” 远昌伯顾府,便是顾熙明的娘家。李闵当年在游园会上对顾熙明一见钟情,执意要娶进王府。当年所有人都反对这桩婚事,只因远昌伯府是个奇葩,除了顾熙明,全府上下竟再也凑不出一个体面人,个个都是混账。顾熙明性情柔善,即便贵为梁王妃,每每回娘家也都是抹泪而回。是以自李熙懂事之后,便不大让顾熙明回去了。 梁旭琢磨着李熙的心思,试探道:“要不,我这就去回绝了?” 李熙抿了抿嘴:“不必了,既然来请了,我就去看看。” 梁旭得令,便去准备车马。多年未见,顾府大公子顾知湘本想二人共乘一架马车,拉近一下关系。但是李熙独自乘上了梁王府的豪华四驱马车,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顾知湘冷脸钻进了车厢。两辆车一前一后,一路穿过上城区,往下城区而去。下城区最大的街区良市坊建在半山处平坦开阔的延伸地带,整个地块为半圆形,东西方向,楼宇众多,繁华热闹,最东边临崖,建着一座十层的高大塔楼,便是整个下城区最知名的酒楼——摘星楼。 远昌伯府坐落在良市坊的核心地带。李熙的外祖父已去世多年,如今的远昌伯是顾熙明的兄长顾既明。到了门口,顾既明已开了府门,领着一家老少等候多时。 进门之后,顾既明领着自己的妻妾子女上前好一番热络地招呼。六年不见,李熙没想到顾既明又纳了好几房妾室,添了七八个孩子。 而后进屋喝茶,顾既明让自己的嫡幼女随身伺候他,入席吃饭,还是这个姑娘坐在他身边。李熙顿悟,原来顾既明打得是这个主意。 李熙对远昌伯府一向是敬而远之,就是这个小表妹也和记忆里对不起来,闲谈得空便随口问了一句:“表妹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知珍今年刚刚十六,还没许人家呢,爹爹说,这周围的人家都不行,他要给我好好挑一挑。”顾知珍对着李熙娇媚一笑,含羞低下了头。李熙离开栖凤城的时候她才十岁,她对李熙的印象不深,如今骤然见他如此俊朗夺目,一颗心瞬间就被俘获了。 李熙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在冷笑。饭桌上顾既明总想打听李熙在外这些年的经历,李熙都淡淡应对过去了,气氛只要稍稍冷一点,他的两个儿子顾知湘和顾知寒就你来我往地说俏皮话敬酒活络气氛,一顿饭吃下来,李熙觉得比宫里还难受。 用罢饭,顾既明拉着李熙稍晚离席,直接当面地问道:“熙儿,你觉得小女知珍如何?” 凭心而论,也难怪顾既明动了这心思,顾知珍确实长得很美,清新淡雅,眉眼和顾熙明还有几分相似。 李熙揣着明白装糊涂:“表妹长相出众,舅舅若是有看上的人家,我倒是可以给您牵线搭个桥。” 顾既明脸色变了变,又堆起满脸的笑:“知珍是我最爱的女儿,这世道做人媳妇就是去人家家里受罪,把她嫁到谁家里去,舅舅我这心里啊,都心疼的很。” 李熙听着,等着他的下文。顾既明见李熙并不接话,只好硬着头皮道:“你看,你也这个年纪了,也还没有娶妻。我是想,知珍若是能嫁给你,也算是亲上加亲,我也不用再担心她去人家家里受苦去了。你看,如何啊?” 顾既明露出期盼的眼神,但李熙摇着头打破了他的幻想:“不行。熙儿心里已经有梁王妃的人选了。” 顾既明急道:“那侧妃,我们知珍做个侧妃也可以。” 李熙嗤笑一声,刚才还演父女情深,这会儿连给人做妾室都愿意了。李熙眼神里满是厌烦,道:“若是舅舅愿意,我就替表妹寻个好人家。只是进梁王府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顾既明面色陡然一变,拍桌蛮横道:“为何?我妹妹那样普通,都能嫁给你爹。知珍这般美貌,又是你亲表妹,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李熙最恨顾家人瞧不上他娘,还要趴在她的身上吸血,顿时冷了神色,亦坚声道:“我娘嫁给我爹,是因为我爹喜欢我娘。至于表妹,我又不喜欢,凭什么要娶。” 顾既明愣了片刻,大概是没想到李熙会这样强硬。毕竟以前顾熙明就算做了王妃,回到家里也一样任他欺负。 李熙趁此机会,立即起身离席。 顾知珍就等在门外,见此走上前两步,刚想说什么,就被李熙扫过来的眼神冻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李熙是真的后悔了,他早知道这家子没一个正经人,他就不该来这一趟。 才出了内院的门,他又被顾知湘和顾知寒两兄弟拦住了脚步,两兄弟不顾他反抗将他拉到了顾知湘的书房,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起他们的宏图伟业。 原来顾知湘兄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这些年各地战事不断,做马场生意很赚钱,住在坊西的周商人就因为搭了岳家的人脉,一年赚了十几万两,听得二人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能去分一杯羹。但他们苦于没有人脉和门路,又没有足够的银钱操办,这就把主意打到了李熙的身上。 顾知湘口若悬河道:“这生意若做起来了,一年少则十几万,多则几十万两的净入。王爷若与我们兄弟合伙,来日分账,除了本钱,另外给你三分利,你看如何?” 李熙略思忖了片刻,听明白了,阴沉着神色问道:“你的意思是,钱要我来出,人脉要我去找,得来的银子却只分我三成?” 顾知湘啧叹一声,不悦道:“三成已经很好了。若不是我告诉你,你又怎么知道这样一个生钱的法子,何况这中间还有许多跑腿繁琐之事,不还是要靠我们兄弟二人吗?” 李熙心里顿时浮出几个大字:大言不惭,痴心妄想!他整了整衣裳,神情混合着懊恼、坚定、厌烦和失望,跳下榻道:“这生意,我就不掺合了,你们找别人去吧。” 他说罢,几乎是飞奔似的一路逃出了远昌伯府,跳上了马车落荒而逃。 顾知湘书房内,装了一晚上涵养的兄弟对着李熙的背影破口大骂了好一会儿。 半晌,顾知寒没了头绪,对着顾知湘道:“哥,这怎么办呀?马场的定金我们都已经交了。” 顾知湘恶狠狠道:“这个李熙,坏我们的好事,他就是命好投身在了皇家,身上流着的难道不是我们顾家的血吗,跟我们臭显摆什么!我早晚要他好看!” 顾知寒急道:“哥!这都是后话了!快想想办法,不然我们的钱都打了水漂了!” 顾知湘眯起眼睛,烛火在他的眼里仿佛跳跃的仿若两团鬼火,他猝然道:“你那个养在外面的小娘,不是被舒望看上了吗?” 顾知寒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不行!绝对不行!杏娘是我的,怎么能便宜了舒望那杂种!” 顾知湘站起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儿女情长。把杏娘送给舒望,从他那讹一笔银子出来,再让他帮着我们找门路。等我们赚了钱,你想要多少美人不行!” 顾知寒肿着脸,在顾知湘的威吓下点了头。 第18章 舒望之死(一) 清晨,良市坊最西北角的桐花巷,一座被高大的梧桐树遮蔽的深宅门口,传来了如同暗号般的敲门声。 一个身姿窈窕的杏眼美人急去应门。 门外是一张含笑的白胖圆脸。 “你终于来了。”美人的眼里含着热泪。 胖脸颔首:“时机到了。” “什么时候行动?” “就是今夜。” 晨光从窗棱的缝隙间照进萧沔的寝殿内,傅机在空无一人的妆台前,照着镜子。 “看什么?”萧沔裹着寒风闯进来,随手将刀摆在墙角红木制成的刀架上。 那是一把黑如曜石的巨刃,刀尖闪着冰冷的锋芒。傅机微微打了个寒颤,目光似乎只是无意扫过去,血色全无的脸上浮起一分笑,却不达眼底。 她娇柔道:“大人,今日陪奴家去买胭脂吧。” 大年初二,是栖凤城的女儿节。操劳了一年的女眷们会在这一日出门采买,若是体面人家,家里的男人是不能多嘴的,只需要跟着付钱就是。至于未出阁的小姐,闺阁间最爱攀比,不止长辈给的采买钱,还要把压岁钱都垫进去才罢休。 总之这一日,栖凤城的大街小巷出奇的热闹,尤其是脂粉铺子、果脯茶点和绸缎庄这些女人爱去的地方,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萧沔一想到那场面,立即摇头拒绝:“不去。” 傅机露出受伤而委屈的表情,低垂的睫毛好似含着无尽的哀婉,幽幽道:“是奴家不配。” 萧沔的心里说不出是酸涩还是什么。昨日的话题因唐徕的闯入戛然而止,但他多少能猜出些她的过往,大抵年少时就陷入青楼,遭人迫害,受人胁迫。 “听说今天外面会很热闹,可惜,奴家还从未体验过。” “……” “唉。” 萧沔的眼前莫名浮现出一个美人被困在高台,顾影自怜的景象。他甩了甩头,半晌憋出一句:“要去可以,得晚点,我午后要去趟北衙大营。” 傅机得了逞,见好就收,托着腮转而问:“对了,大人,您合计好了么,奴家年后去哪里当差?” 萧沔随口反问:“你想去哪?” 傅机嘟着嘴,看着萧沔的眼神好像拉着丝,她伸出一只葱白细长的手指拨着案台上的镜龛,幽幽道:“北衙大营,太远了。” 娇气。萧沔心里做了注解,他想了想道:“值守乾清门的禁卫缺一个小队长,专门负责检查进出乾清门手令,手下管三十个兵士,但品级极低,你去不去?” 乾清门,就在都统府对面,隔了一条朱雀大街。傅机眼神亮起:“去。” 萧沔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午膳后,他果然骑马外出。傅机想了想,又往山茶小院而去。她想去自己的床上躺着眯一会,为晚上做足准备,若能再吃上两口傅然做的糕点就最好不过了。 院子里的落叶都已扫干净,傅然在水井旁打水,傅机笑着随口问:“吃过了吗?” 傅然抬起头看她,而后转头朝着屋里使了个眼色。傅机的笑容顿时淡下去,浑身跟着绷紧起来。 她进到屋里,浓烈的龙涎香让她刹那间头痛欲裂,傅大海躺靠在主位里,身旁的桌上摆着两盘冒着香气的糕点。 傅机走上前跪下道:“傅机拜见义父。” 傅大海睁开眯着的眼睛,指着一旁的椅子含笑道:“回来啦,起来吧,坐下说。” 傅机却不敢起身,脚下动作挪到傅大海的膝下,始终低着头小心道:“傅机不敢,但凭义父吩咐就是。” 傅大海满意地弯了弯嘴,夹着嗓子尖声道:“我听说除夕夜里都统府闹了好大的动静,我们这位萧都统杀人如麻,看起来不近人情,对你却很不错。” 傅机头垂得更深,她明白傅大海并不关心她是不是病了,只奉承道:“傅机能有今日,都是义父指点的好。” 傅大海冷哼了一声,一只脚放下来踩在傅机的肩上,那力度并不重,但傅机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傅大海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除夕夜太后训斥了萧沔,他回去后可有什么怨怼之言?” “没有。都统大人对此并无怨言。” “果真没有?” “是。” 傅大海哦了一声,那声音里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片刻后,他吩咐道:“你给我盯好了萧沔,若是他有任何冒犯太后的言语,及时来报给我知道。” 傅机赶忙应下。 傅大海终于垂头扫了她一眼,见她不施粉黛,身上穿的是半旧的金绣仙鹤锦云袄,头上只簪了一只珍珠八宝花钿,再别无点缀之物,便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钱袋扔到她的膝前,施舍般道:“你穿着打扮也太素了些。今日是女儿节,你也去快活快活去吧。” 那钱袋子抵在她的鼻尖,一股子臭味,傅机接过,拜谢:“傅机谢过义父。” 傅大海高喊:“傅然,打水来。” 傅机心道果然逃不掉,闭上眼道:“义父劳累,就让傅机伺候义父洗个脚吧。”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傅机已然脱力,连手都抬不起来,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煞白。倒是傅大海浑身舒畅,精神气大涨,待傅机替他穿好鞋袜,他拾起桌上的点心盘递到她眼前,轻慢道:“这是你爱吃的桃花酥,都赏给你了。” 傅机用最后一点力气接过,再次拜谢道:“多谢义父赏赐。” 傅大海殄足离去,傅然匆匆走进来将傅机搀扶起来,心疼道:“腿怎么样?我给你揉揉?” 傅机将点心盘子搁在桌上,曲着腰手搭在傅然肩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膝盖的酸麻劲退下去了大半。她苦笑道:“早知道他在,我今儿就不回来了。” 傅然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垫了块软垫,扶她坐下,一边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低声道:“有什么用呢,又逃不脱。” 傅机捏着一块桃花酥进了嘴,一点一点吃了干净。傅然的点心做的很粗糙,和雅萱楼的点心没得比,但傅机喜欢这个味道。至少在这个片刻,她得到了安宁。 可傅机没敢在山茶小院停留很久,她必须在萧沔回都统府之前赶回去。即便萧沔一定知道她离开过都统府,即便他猜到她会与傅大海暗中碰面,这些都只能是心照不宣而不可宣之于口的事。 二人收拾坐车往闹市去。但从傅大海扔了一袋钱到她脚下的时候,傅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买胭脂的热情。 上城区最热闹的街市安乐坊坐落在中间地带。傍晚时分,临街的商铺灯火璀璨,络绎不绝的宾客穿梭其间,欢快的笑声四处涌来。 “下车吧。”到了地方,随从将马车拴在路边,萧沔跳下马车,一手指着左边富丽堂皇的商铺,“这是极乐坊,栖凤城最有名气的胭脂铺。就连宫里的妃子,也喜欢用他家的东西。走吧,进去看看。” 傅机停住脚步,指着右边热闹非凡的高楼问道:“那又是什么地方?” “那是翩跹楼。”萧沔瞥了一眼,来往之人不是穿金戴银的富贵公子,就是腰缠万贯的商贾,轻佻的笑声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来。不用说,也能猜到是什么地方了。 萧沔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买胭脂吗?” 傅机便不再多问,二人相携进了极乐坊,店里人很多,傅机被往来的人群撞了好几下,萧沔不得不伸出一只手给她护出一条通路来。眼尖的伙计看到了他们,见女的俏,男的俊,连忙跑过来将他们引到了柜台,给他们仔细介绍起店里的胭脂起来,又拿出一些样品给她来试。 世间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傅机在铜镜前试试这个,又试试那个,回过头时眼睛亮晶晶的。 “好看吗?” 萧沔的心被轻轻撞击了一下。他回府时见傅机闷闷不乐,又从唐徕那里知道她午后出过门,不难猜想她去见了谁。明明早上还心情极好,出去一趟就变成这样,必然是被责骂过。一路上她也不说话,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萧沔是个不会哄人的,正烦恼着怎么办。没想到这么会儿,她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好看。” 傅机脸上笑开了花:“真好看啊?那我就要这个了。”她朝着萧沔伸出手,“喏?” 萧沔叹了口气,就当是花钱消灾了吧,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放到她手心,自己都没发觉语调里带上了几分宠溺:“就这些,花完可就没咯。” 傅机掂了掂,眼睛咕噜转了一圈,又去搜罗其他东西去。萧沔屁颠颠跟在她身后,负责给她拎东西。 “啊!——”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了天际,极乐坊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望向外面。 萧沔比任何人都警觉,他当先穿过人群,冲出极乐坊。尖叫声来自于对面的翩跹楼,灯火通明的大楼,男男女女们却大叫着争先恐后地从门内钻出来。 萧沔逆着人流挤进去。翩跹楼内已经乱成一团,他的目光扫视着寻找着罪魁祸首的所在——翩跹楼的顶楼六楼,一个披头散发只穿着亵衣的男子,晃晃悠悠挥舞着一条漆黑的长鞭,那黑鞭所及之处,几个躲避不及的姑娘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惨叫啼哭起来。 “快逃,快逃啊!”有人在楼下着急地呼喊着。 “谁也不许走!”那挥鞭的男子怒吼一声,几步上前抓住一个姑娘的头发拖着,将她恶狠狠地压在栏杆上,“老鸨呢,让宁娘上来,不然我就把她扔下去!” 那可是六楼,掉下来可是要没命的。姑娘顿时挣扎起来,但男子的力气极大,她怎么也扭不开,躲在一旁的几个姑娘见此,一拥而上,与男子撕扯在一起。 年久失修的栏杆在数人的压力之下,渐渐松动摇晃了几下,然后猝不及防地——几个人连撕带扭一起滚落而下。 刹那之间,只听“砰!砰!砰!”几声沉闷的撞击声。 翩跹楼内沉寂了片刻,而后瞬间炸了开来,“死人啦!”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大门口冲去。 萧沔神色一凛,几步路率先冲到门口,手从腰上一划,举起禁卫军令牌高喊:“禁卫军在此,谁也不许走!” 他身形魁梧高大,神色肃穆,声如洪钟,守在门口便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般不动如山。人群见此,霎时间都不敢动弹,三五成群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巡逻的禁卫军小队终于赶到,见门口之人竟是萧沔,急忙道:“属下见过都统大人。” 萧沔摆了摆手,紧绷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片刻,大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他看到傅机就站在前面,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萧沔朝禁卫军喝道:“封锁翩跹楼,谁也不许放出去。去通知京兆府尹赶紧来人。我先进去看一眼。” 他说罢,对着傅机招了招手,二人踏进了一片狼籍的一楼大堂。一进门,傅机就叫了声:“天呐!” 高处坠落的共有五人,四女一男,散落在大堂的各处,桌椅酒菜都砸了个粉碎。五个人都已经不动弹了,血水混合着各种汤汤水水淌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几个姑娘不难看出是楼里的姑娘,那个男人的身份却是成迷。二人轻手轻脚走到男子身旁。这人的腰被桌子的一脚贯穿而过,血几乎都流干,死的不能再死了。萧沔弯下腰用一只筷子拨开他糊在脸上的头发,在看到他的容貌之时瞳孔骤然收缩,筷子啪嗒砸在了地上。 傅机做不解状:“大人难道认识此人?” 萧沔深吸一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瞬间笼罩在他的头顶。他回身扫视了一眼楼内瑟缩在角落里的所有人,吐出几个字。 “这个人是舒望。” 第19章 舒望之死(二) “舒望?” 傅机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那个御前侍卫副统领,太后的亲侄子,舒望?” 萧沔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怎么这么倒霉,出趟门能碰到这种事。舒望可不仅是死了,他还死在了青楼里,在无数百姓的目光下,衣不蔽体,残忍暴虐,把自己给摔死了。 萧沔可真想转头就回都统府去,把这烂摊子直接扔给京兆府尹。可他又清楚知道,他必须马上进宫,把这里的一切和太后禀明,即便迎接他的必然是滔天怒气。 萧沔把现场安顿了一番,等京兆府的人赶来,禁卫军已又增加了三层士兵值守。 翩跹楼是这一带最有名的青楼,在栖凤城也就天仙阁能压它一头。如今居然出了命案,死了好几个人。这等带着血腥和迷诡色彩的案件吸引了无数百姓前来围观,将这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兆府的人挥着手想把人赶走,收效甚微。 萧沔拉住京兆府来的领头人,耐着性子道:“别赶了,没用。你听我说,里面死的人是舒望,御前侍卫副统领舒望,赶紧把你们大人叫来。” 他眉眼冷峻,声音自带威压,京兆府来的人两腿打颤,听他说完更是直接懵了,一激灵壮着胆子抓住他的手哆嗦着问:“谁?!大人你说里面死的是谁?!大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萧沔一把甩开他的手,道:“我哪有时间和你解释,你问里面的人,他们比我清楚。我劝你们赶紧把案子查清楚,不然太后问起来——你们,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他恶狠狠指着来人威胁了一通,驾上马便往皇宫而去,留下其余人在风中凌乱。 傅机跟出来,走到京兆府来人面前,招呼道:“这位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哦,敝姓吴,单名亨,是京兆府主簿。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吴亨方才便见傅机与萧沔站在一处,是以即便看她面生,也不敢怠慢。 傅机哦了一声:“是吴大人,本官只是萧大人身边的一个小吏,不足为道。”她虽然这么说,却故意摆了摆腰侧萧沔给的禁卫军令牌。 吴亨见此,不敢造次,连忙行礼。傅机扶住他,笑道:“大人不必多礼,还是赶紧进去先问问情况,等你们府尹大人前来,也好将事情来龙去脉与他讲个清楚。” “对,对对对。大人说的是。”吴亨如梦方醒,连忙附和,二人即便快步进了翩跹楼内。吴亨大声喝道,“楼内主事之人何在!” “来了,来了!”少顷,一个肥头大耳穿红戴绿的婆子匆匆从里间走出来,她画着细长的柳叶眉,两颊上涂着两团喜庆的腮红,嘴唇更是涂的艳丽。这副装扮此刻显得有几分刺眼,配上她耷拉下来的眉眼和垂下来的嘴角更是荒诞。 “怎么回事?”吴亨疾言厉色问道。 那婆子打了个颤,拧着帕子哆嗦着解释道:“官爷,这,这是……是个意外,这位公子和……姑娘们打闹玩笑,不……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 傅机嗤笑一声:“打闹玩笑?打闹玩笑能一起摔下来!” “是,是玩笑呀。”婆子苦着脸,硬撑着反驳,“这爷们和姑娘们追追打打,嘻嘻闹闹,这……这很正常的呀!” 傅机冷笑一声,凑过去道:“你知道死的是谁吗?这话你敢原封不动地去宫里说吗?” 婆子身形顿时抖成了筛糠子,差点仰头倒下去。吴亨见此,立即喝道:“还不速速将实情道来!” 婆子哇地一声,拿帕子抹脸哭嚎道:“大人,两位大人饶命啊。这舒……舒公子,今日突然到访,点名要我们楼里的头牌姑娘宁娘陪他。可是宁娘这两日身上起疹子不能接客,我便安排了平日他最喜欢的几个姑娘一起来陪他。本来都好好的,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了狂,把几个姑娘打的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姑娘们怕他真发狂,想一起上前摁住他,可谁知,谁能知道那栏杆会断啊!苍天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婆子说罢,绝望地趴在地上,泪水把她脸上的粉糊成一团。吴亨与傅机抬起头,一起看了一眼楼顶的栏杆。 “来人,去查一下那栏杆可有异常?”吴亨吩咐着手下。 便有两人快速往楼顶而去。一时没人说话,傅机掏出一副帕子递给婆子,问:“这么说,这舒公子,是你们楼里的常客?” 那婆子噎了一下,想到事已至此,瞒着也没必要,便道:“是。不过舒公子不愿意旁人知道他来我们这里,所以便把这六楼的雅间包了下来。” 舒望其人,在京中以贤德闻名,是舒太后口中的世家楷模。吴亨听到此处,张着嘴不敢置信,便又去人群里拉了几个人出来询问,听到的答案却与婆子如出一辙。 不一时,那两个属下走下楼来,禀告道:“两位大人,那栏杆断口处是因承重不足断裂形成,并无其他异常之处。” 吴亨颔首,脸色仿佛天塌了一样煞白。 傅机提醒道:“吴大人,要不,去看一看尸首?” 吴亨咽下口水,眼中闪着瑟缩,这会儿却不敢去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阵阵喧闹声,片刻后闯进来一个身穿藏青色便服的中年男子。吴亨眼中放光,如蒙大赦般扑上前去:“大人大人,您终于来了!” 京兆府尹朱谦,削瘦颀长,看起来精明能干。他镇定地扫了一眼四周,声音缓而有力:“事情我已大抵知道一些。你别急,把你查到的事情慢慢说给我听。” 吴亨便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朱谦听罢,抬头看了一眼傅机,和煦道:“多谢这位大人相陪。不过查案是我京兆府的分内之事,就不必禁卫军插手了。夜已深,这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朱谦对她有敌意,还是对禁卫军有敌意,傅机不得而知,不过她并不在意,端着笑挑眉回道:“既然朱大人这么说,下官就先告退了。” 朱谦哼了一声:“大人请便。” 傅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转身而去。只听身后朱谦道:“仵作,先来验尸。” 朱雀宫,寂静的祥瑞殿内。 “哐”的一声,青白釉的花式茶盏在萧沔脚下摔了个粉碎,飞溅而起的碎片在他额角划出了一道血痕,他的头顶传来舒太后的暴怒声。 “你说什么!舒望死在了翩跹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是被何人所害?!” 她猝然站起身,又扶着头猛地坐回软榻上,眼前一阵眩晕。 李嬷嬷急忙上前扶住给她顺气,担忧道:“太后,太后,您别急!” 太后喝道:“我怎么能不急!” 李嬷嬷忙给萧沔使着眼色:“萧都统,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难道说舒望流连青楼楚坊,发狂失态,和几个妓女一起坠楼?萧沔咬着呀,答道:“启禀太后。目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属下入宫前已派人去请京兆府尹朱大人前去查案,想必不日便会有个结果。” 舒太后捂着心口,气得翻白眼:“你连事情都没查清楚,你就跑到宫里来了?哀家……哀家要你何用!你现在立刻回去,把事情查个清楚明白再来回我!” 祥瑞殿的地毯扎的萧沔额头直冒汗。大周司法齐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有查案之权,再不济还有京兆府,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禁卫军头领。他若平白无故去掺一脚,回头弹劾他的奏章就能堆满太后的案前。 他硬着头皮道:“启禀太后,属下不善于查案。现如今,既然京兆府尹朱大人已赶了过去……” 太后喝断了他:“不会你就学啊!不然我要你做这个都统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让哀家自己亲自去查吗!” 萧沔被骂得头垂得更低了,心内做着天人交战,是应还是不应。若是应了,往后就更被人恨了,但这倒也无妨,只是他苦于真的不善于查案,可若是不应,眼下太后的怒火能把他撕碎……公主怎么还没到! 他正腹诽着,便听小太监急急走进来禀道:“太后,长文公主来了。” 太后一听,连忙招手:“快,快让她进来,这个萧沔,我是和他说不通了!” 萧沔匍匐在地上,只听着,不敢抬头。 李离芳大步跨进了殿内,高声拜道:“儿臣拜见太后!”她的步伐稳健,语调和缓有力,顿时给殿内注入了一股清流,让人不由自主地平下了心。 太后摆摆手,急道:“我们就不讲这些虚礼了。想必你也是听说了舒望的事才进的宫,你看看该怎么办?”他又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萧沔,气道,“这厮,死脑筋一个,哀家懒得和他说!” 李离芳的声音不急不缓:“萧沔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何须跟他计较。今日之事,儿臣认为,关键是在于要尽快查清楚舒统领之死的背后是否还有隐情,是何人在背后捣鬼,又有什么目的?” 太后点头,目光又剜了一眼地上的萧沔:“正是如此。舒望是我舒家的后起之辈。他今日突然被害,也不知是否是有人蓄意针对舒家,亦或是冲着哀家而来?” 李离芳颔首,气定神闲道:“太后所忧,正是儿臣心中所忧。请太后放心,儿臣一定将事情查个清楚,尽早给您个满意的答复。” 也不知为何,这话从李离芳的嘴里说出来,就让人无端地信服。太后吸了口气坐回了榻上,喝了口茶道:“好,那哀家就把此事全权托付给你了。舒家那边,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去问。哀家给你写封口谕,你带在身上。” 二人商议完毕,太后便立即起草了份口谕,盖上太后御宝,交给了李离芳,又指着地上的萧沔:“快把这气人的东西一并带走,哀家这两日可不想再看见他了。” “是,儿臣明白。”李离芳含笑领命,一手提着萧沔的后脖领就出了祥瑞殿的门。 待走远了,她才松开了手,挑眉冷哼道:“你胆子挺大啊,敢和太后犟嘴。” 夜已深,下山的宫道没什么人,萧沔撇了撇嘴,抱着手臂而下。 李离芳跟上去,目光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生上气了?” 萧沔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空,闷声道:“没有,属下就是觉得,太后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李离芳道:“毕竟死的是舒望,她怎么能不急呢?” 萧沔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他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见舒太后的时候,她远比现在要沉稳心平气和的多。这两年,随着她年纪渐长,朝堂局势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她也越来越急躁。萧沔有一种感觉,太后似乎变得力不从心了,这庞大的朝局终有一日会脱出她的掌控,走向所有人都无法预知的局面。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李离芳。他都能感觉的到,曾经平定四海,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长文公主,又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李离芳哈出一口寒气,灿若星河的眼中仿佛始终燃着不灭的光芒。不论朝局如何变幻,她始终如同漂泊无定的大海中那盏岿然不动的明灯,让人觉得心安。 李离芳道:“不管如何,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吧。我有种预感,舒望的死不简单。” 二人几句话匆匆议过,出宫正欲打马往舒府去,却见一街之隔的都统府前,两盏娇小玲珑的兔子灯下,等候着一个俏丽的身影。 李离芳呵了一声,遥遥一指:“这兔子灯,挺别致。” 第20章 舒望之死(三) “买的。” 李离芳给他甩过去一个白眼。她当然知道是买的,难道还是萧沔自己做的不成。 萧沔没理会,他径直穿过朱雀大街。都统府门前那三分地好像坐在了风口上,寒风呼呼地吹,吹得他脑门发昏,他抖擞了两下,哈着冷气问:“你怎么守在这里?” 傅机裹紧了大氅,只露出两只含笑的眼睛,细声细气答道:“大人迟迟不归,奴家心里担心得很。” 这话说得,别说萧沔不信,傅机自己都不信。 但四九的寒风中,萧沔冷帮帮的心奇异般地被抚慰了片刻。他面无表情问:“会骑马吗?”傅机即刻答道:“会。” “会的话就跟我们走。”萧沔惜字如金,吩咐唐徕准备三匹精马,三人便驾马而去。 一炷香之后,三人停在了上城区内的舒府大门之外。 萧沔跳下马,粗暴地上去敲门,舒府的大门在他的铁拳下发出震天的巨响。傅机甚至觉得,只要舒府的管家再来晚片刻,萧沔能一拳把大门砸出两个洞来。 李离芳回头冲她努嘴乐道:“怎么样,咱们萧大都统厉害吧。” 傅机回报以一个羞涩的笑容。厉害在哪里?难道是指他发达的肱二头肌吗? “别敲了别敲了,大半夜敲什么敲!”舒府管家开了门,对着门外骂骂咧咧。 萧沔喝道:“长文公主在此,休得放肆!” 若是旁人听到这个名字或许会怕,但舒府自诩是太后母家,个个眼睛都长到头顶去,放眼栖凤城内,谁都不放在眼里。 管家翻了个白眼便想关门:“管她是谁,有事明天再说!” 萧沔一脚踩进门槛内抵住门,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我们有太后口谕。” 管家愣住了。对舒家而言,太后这两个字便如泰山一样重。他咬着牙,语气弱了三分:“今日府里有事,二位明日再来,如何?” 萧沔道:“不如何。” 管家脸上浮起几分愠怒。李离芳从马上跳下,越过萧沔道:“舒望死了,来不及了。” 管家顿时脸色褪的煞白,声音跟蚊子似的:“太后……已经知道了?” 李离芳从怀里掏出谕令,一字一句道:“就是太后派我们来的。” 管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垂头丧气地领着三人进门。大半夜,舒府内灯火通明,往来穿梭的仆从满脸愁容,显然舒望死在翩跹楼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并在府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管家领着三人七拐八扭,终于来到了前院舒老爷的院子。还未走进,院子里的啼哭声、惨叫声和争执声便已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管家在门前高声禀道:“老爷,长文公主来了。” 他说着,李离芳已当先跨步走了进去。一时间,院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停住了片刻。 舒府作为舒太后的母家,在舒太后当政的这些年,却只有一个舒望勉强得到了重用,其余人都只赋闲在家,其能力品性都可见一斑。李离芳深深明白不和蠢人争长短的真谛,废话不多说,展开太后谕令,把这些人的话都堵在了肚子里。 如今舒府的当家人舒庆,当年靠装疯卖傻躲过了先帝的杀戮,平安活到了舒太后掌权的时代。然而他拉帮结派,大肆敛财,明知道皇帝和太后斗得你死我活也不知收敛。因为他,很多曾经支撑太后的朝臣都倒向了皇帝,更是直接引发了后面的中秋之乱。若不是长文公主和萧沔挺身而出,被囚禁在凤凰台就是舒太后自己了。 这些年舒庆被罢黜了一切职位,躺在舒府养老。好在舒望争气,渐渐获得了舒太后的信任。 但现在舒望死了,舒府的天又塌了。 鹤发丛生满脸皱纹的舒庆从李离芳的手里接过谕令,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不情不愿把人放了进来。 李离芳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妇人冲到她的面前,抹泪道:“公主殿下,我们望儿的尸首被京兆府的人抢去了,你得做主帮我们抢回来!” 李离芳看看舒庆。 舒庆叹息道:“望儿惨死,贱内伤透了心,失礼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李离芳心里想得却是:慈母多败儿。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舒统领死的蹊跷,太后担心是有人蓄意为之,故而派我前来查个究竟。诸位若有什么线索,还请都告知于我。” “蓄意?你的意思是,我的望儿是被人害了?”舒夫人愣了片刻,伏在地上大哭起来。舒府的其余人,什么舒望的妻妾,舒望的幼弟幼妹,一股脑儿去扶,场面乱成一团。 李离芳烦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她高声道:“跟着舒望出门的随从呢?” 她话音落地,舒府的人都抬头看她,却无人回答。 “在这里!”角落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是傅机的手。李离芳和萧沔对视了一眼,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钻过去的。 李离芳顺着她的踪迹过去,人群不得不让开。只见靠门的一角,长凳上捆着一个人,这个人背后已经被打的鲜血淋漓,之前的惨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李离芳皱眉:“这谁啊?” 舒夫人爬起来,恶狠狠道:“这就是望儿的小厮,来喜。他跟着望儿出去,望儿在翩跹楼出了意外,他竟敢独自溜回来。今日我要用家法打死他!” 李离芳心里冷笑,把责任都推到一个小厮身上,亏她说得出口。她摆摆手道:“别打了,给他松绑,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舒夫人跳起来,蛮横道:“问话可以,你问,就这样问,你问完我继续打。” 李离芳不悦,威吓道:“松绑。” “太后只是让你来问话,公主你问便是。至于这小厮怎么处置,轮不到你来置喙。”舒庆见李离芳如此强势,护起了老妻。 李离芳还想辩,萧沔从背后拉了拉她,给她使了个眼色。舒家这群人的无赖是上城区人尽皆知的,若不是有太后罩着,舒府的大门早就被人踏平了。 李离芳无奈走到来喜跟前,问道:“你家公子今日都去过哪里?可有无异样之处?” 来喜脸一横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反正他们也要打死我了!” 舒夫人恨不得亲自过来踹上两脚,大骂道:“好呀,你还敢要挟我们,来人,给我打,给我打死这个刁奴!” “都不许动!”李离芳怒喝一声,少见的生了气,“都什么时候了,吵什么吵,耽误了太后的事,你们谁担待的起。” 舒夫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李离芳蹲下来,对来喜道:“你若能提供些线索给我们,我去到太后跟前给你求情,保你不死,如何?” “真的?” “真的。” 来喜点头,喜道:“好好,我说,我说。其实今日,少爷本来是不准备去翩跹楼的,他今日本来准备歇在桐花巷杏娘处。” 李离芳打断问:“桐花巷,杏娘是谁?” “是少爷相好的姑娘。” 舒夫人又冲了出来:“你胡说,我们望儿怎么可能在外面有相好的!” 来喜瑟缩了一下,李离芳瞪了一眼萧沔,萧沔拔出刀将舒府的人都赶远了些,来喜才继续:“这杏娘原本是顾家二郎的人,少爷威逼了几次对方都不愿意,昨夜那边突然松了口,问少爷要了五千两,这才答应把杏娘送给少爷。少爷一早就去她那里,一待就待了一天,但不知为何,入夜前二人拌了嘴,少爷气冲冲地去了翩跹楼。” “去翩跹楼后呢,可有什么异常?” 来喜回忆道:“翩跹楼是少爷常去的,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不知为何,少爷喝了点酒就发狂起来,最后……最后就坠楼了。” 李离芳听罢,沉默了片刻。 “顾家二郎?是哪个顾家?” “良市坊,远昌伯顾家。” 李离芳陡然一惊,远昌伯顾府,那是梁王的外祖家。难道这背后之人会是梁王? 李离芳想到这里,顿时坐立难安起来。她站起身找到舒庆,嘱咐他们将来喜先关进柴房,便领着萧沔傅机二人,匆匆往桐花巷去。 可他们去晚了一步,桐花巷里已人去楼空。 正屋内门窗紧闭,萧沔摸黑点上了灯,李离芳扫视了一圈,道:“东西都没带,这个杏娘走得很匆忙。” 萧沔点头:“来喜说,舒望是入夜前离开的这里。就算杏娘那时候走,也赶不上出城了。她必定还在城里。” “栖凤城上下二城,共有五万户二十几万人口,你去哪里找?”李离芳摇着头,一团疑云始终梗在她的脑海里,“先查一下这处院子,看看能不能查到点线索。” 三个人分头行事,傅机被分配去查厨房,她端着烛台细心地检查着每一个角落,终于在灶台的一角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红色药粉,便赶紧把二人叫了过去。 傅机用勺子挑了一点,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李离芳捂鼻躲开:“这什么呀?” 傅机道:“青楼里有一种房中秘药,叫做神仙散,专门给男人用的。这个药是由猛兽精血炼成,非常霸道,但是不能和酒同饮。” 萧沔问:“若是饮酒会怎样?” 傅机道:“会让人气血翻涌,作疯癫发狂之状。” 李离芳听罢,神色严肃地盯着勺尖那点粉末。拿这种法子对付舒望,好歹毒的心。 她道:“拿个瓶子装起来带回去。至于这个杏娘,全城秘密搜捕。” 三人又搜了回院子,再无所获,眼看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萧沔问道:“公主,要去远昌伯府查一查吗?” 李离芳托着下巴沉思,一向出手果断的她突然踟蹰起来。 傅机小声对着萧沔问了一句:“远昌伯府很厉害吗?” 李离芳耳朵尖,听见了,失笑道:“远昌伯不厉害,但他有一个厉害的外甥。”她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栖凤城的夜即将过去。等天亮之后,舒望的死会迅速传遍大街小巷。以贤明的名声闻名于世之人,死在了青楼,死在了女人堆里。 李离芳心内五味杂陈,叹息道:“折腾了一宿,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我进宫去了。” 她说罢,走出了桐花巷,月白的长袍衬托得她如同天上仙人一般。 傅机望着她的背影,眯着眼沉思。大周的长文公主拥有上位者该有的所有品性,她聪明谨慎,沉稳冷静,但她又平和大气,绝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 她叹道:“公主殿下是个很厉害的人。” 萧沔顿了顿:“可惜,她是个女人。” 傅机没想到,就连萧沔心里居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嘴角沉下来,女人,女人又怎么样,只要她们想,也可以改变这天地…… 第21章 甜水铺 祥瑞殿大门紧闭,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就连太后贴身的李嬷嬷都被撵了出来。 大家在院子里惴惴不安地等候着,一炷香后,李离芳打开门走了出来。 李嬷嬷走上前询问道:“公主殿下,太后怎么说?” 李离芳回望了眼身后,苦笑摇了摇头。多年来太后一直以强硬的姿态守卫着自己的权力和威信,但这一次她却诡异地选择了沉默。 是忌惮,还是隐忍,李离芳不愿揣测。初升的阳光洒在山顶,她打了个哈欠,走出了宫廷。 长文公主府坐落在朱雀宫的西侧。一夜过去,公主府首席幕僚裴雪一早就在前院书房等着她,他的身侧是堆积如山的文卷。 裴雪才二十几岁,两鬓已生华发,但没有人对此表示诧异。只因他是公主府人人皆知的拼命三郎,天天忙到深夜,屋里的灯永远是最后一个熄灭的。 李离芳折腾了一夜,本想回府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半道被裴雪截在了书房前,只好又听他唠叨了一番。 大周的第二百七十七年,并不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河间平原经历了漫长的干旱,粮食减产了三分之二。远在千里之外的洞庭千湖暴雨肆虐,淹掉了万亩良田。赈灾善后工作一直持续到年前,因为过年搁置了下来。 人人都可以休息,但主持赈灾工作的李离芳不行。李离芳不行,就代表着公主府十七位幕僚也不行。裴雪作为首席幕僚,深知民生是大事,老百姓可以经历一个荒年,但经不起连续折腾两次,来年春耕绝不能出错。要想办成这个事,人,钱,粮,一样都不能少。可现如今的朝堂,除了长文公主,没有人有胆魄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李离芳认真听着。她很想来年春耕之时,去这两处地方巡视一圈,却又明白栖凤城的形势容不得她任性行事。 李离芳捏着眉心,沉沉道:“等开春,就由你替我去河间督查吧。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河间平原是西北十五万将士的粮仓,不容有失。无论如何,春耕不能耽误,所有土地都要按时开耕下种才行。” 裴雪重重点头,裹在大氅之下的瘦削身形仿佛藏着巨大的能量:“属下必定竭尽所能,为公主办成此事。” 李离芳颔首:“若是有需要,拿我的令信去找朱将军,她会助你一臂之力。” 二人又说了会朝堂琐事,李离芳的贴身女官绍宁,缓步踏进室内,给她递去了一份大红色鎏金请帖。李离芳打开请帖快速扫了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递给裴雪,笑道:“梁王还有心思办茶会呢?” 裴雪看着请帖上用细楷精心写下的文字,秀气的眉眼含了几分了然:“梁王离京多年,急切地想重回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哼,跟花孔雀似的显摆。”李离芳吐槽了一句,起身去休息了。 梁王府,李熙的书房。 李熙与薛简站在屋檐下,听着小厮眉飞色舞地讲从外面听来的故事,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脸色越是发白。 小厮看着两个人的神色,渐渐讲不下去了,在寒风中瑟缩着发抖,薛简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才飞也似的逃走了。 “舒望居然死了?还死在了青楼里?”李熙蹙紧眉头不可置信,不安的疑云浮上他的脑海,他吩咐薛简道,“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京兆府那边都查到了些什么?” 薛简领命去了,到午时前回来,带来的消息却有些扑簌迷离。 “京兆府前乱成了一团。舒府的家丁把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嚷着让朱大人把舒望的尸首还给他们。朱大人以案件还未查清为由拒绝,两伙人差点没在府衙门前打起来。” 李熙奇道:“闹成这样,禁卫军没点动静?” 若是往常,皇城里但凡有点事禁卫军早就闻风而动了,可这次事情牵扯到舒太后的母家,禁卫军反倒做了鹌鹑,看起来便有些不寻常。 薛简道:“没有。听说昨夜事发之时,萧沔就在当场,还是他派人去叫来的朱大人。”他顿了顿,又道,“萧沔连夜进了宫,后来长文公主也去了,二人出宫后没回府,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天亮后长文公主又进了趟宫,萧沔则回了府,回府后就再没出来过了。” 李熙捋着这些线索。舒望不仅是太后亲侄子,还是御前侍卫副统领。即便叫来了京兆府尹,估计萧沔也不敢托大,连夜进宫去向太后禀报了。至于舒太后,以她的性情,必定疑心有人在背后捣鬼,便让长文公主去查。至于查到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李熙心头虽有疑云,但他此刻绝难猜想到,这事情背后居然会和顾知寒扯上关系。 “只是此事一发,我们的茶会……” 李熙另有头疼之事。办茶会这件事,是他和薛简还有心腹幕僚一起定下的。目的确如裴雪所猜测,他离京多年,乍然回京,需要一个完美的时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除夕宫宴虽然不错,但太过拘束。唯有自己主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才能呼朋揽客,甚至趁此机会招揽贤才为己所用。 但是现在舒望死了,他的死势必会给热闹的新春佳节带来一丝阴霾。 薛简见李熙犹豫,想着已经遍地撒出去的请帖,劝道:“王爷,若是突然取消茶会,反而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编造出我们对舒望之死心虚的谣言。何况我们的请帖都已发了出去,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道理李熙明白,他只是有些可惜。那感觉就像是他精心制作的糕点,上面沾上了一块污泥。 午后,栖凤城各处的豪门世家都收到了梁王的请帖,就连都统府也不例外。 收到请帖的萧沔是震惊的。他来栖凤城这些年,凶名在外,尤其是在他杀四大臣,灭陈王府和望山侯府后,除了长文公主,没有哪个世家敢再邀请他去家里做客。 “梁王脑子进水了,也不怕我把人都吓跑了。”萧沔将请帖随手一扔,转头就去了军营。 傅机捡起来收在柜子里,亦溜出门去。 桐花巷一街之隔的甜水铺,门前种着三颗石榴树,树下摆着七八张桌子,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岁的妇人,忙活招呼着几桌客人。 来喝甜水的都是些女人,聚在一起聊着这两日京中的爆炸性话题——舒望之死。老板娘只作什么都没听见,引着傅机走进了里屋,又出去了。 杏娘正在厨房忙活,见到她来,连忙收拾干净手上的面粉,跑出来招呼她。 傅机看了眼四周,问道:“你哥呢?” “你找我哥呀?他去拉货了,应该快回来了。”杏娘扻去了脂粉,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眉眼还带着几抹稚嫩。她麻利地清出两张凳子,又端了两碗甜水出来。 傅机推脱:“我就不喝了,坐坐就走。”又调侃道,“你哥一个大老板,还亲自去拉货啊。” “嫂子嫌他胖的厉害,让他多动动来着。”杏娘捂嘴笑了会儿,又将甜水推到她面前,“我嫂子的手艺,可好吃了。你来了这么多次,还没尝过呢。” 盛情难却,傅机低头舀了几口进嘴,赞扬道:“很清甜,好喝。” 杏娘道:“嘻嘻,我就说好喝吧。这铺子是我嫂子她娘传下来的,几十年了,嫂子舍不得关掉。” 傅机还一直奇怪,周显德夫妇那么有钱了,怎么还守着这个甜水铺,天天天不亮就干活,累死累活就赚个脂粉钱。 “你嫂子不打算再生一个了吗?你们大仇已报,是时候该过正常日子了。” 杏娘脸上的笑容淡去。 周显德一家,原是良市坊的商户,祖上勤劳积攒下偌大一份家业,传到周显德的手里。周显德头脑也好,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娶妻生女,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年前的元宵灯会,周显德十三岁的女儿和小姐妹去逛灯会,半夜被一伙家丁裹在两层草席里扔回了家门口,死状惨烈。那些家丁扔下一百两银票,恐吓他们不许声张,便扬长而去。周显德不肯罢休,他想去报官,却被打得下不了床,生意也遭到竞争对手打击,亏的惨不忍睹。对方甚至放言,他若继续纠缠下去,就让他家破人亡。周显德畏缩了,咬牙忍下了这份丧女之痛。可是命运没有放过他们,半年前,他的妹妹杏娘被远昌伯之子看上强占做了外室,萦绕在周家的噩运似乎看不见尽头…… “若不是遇见你,我和哥哥嫂子也不知道还可以这样报仇。可是春淑死了,她那样可爱……”杏娘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傅机深深理解失去至亲的痛苦,可是:“逝者已逝,生者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可是春淑死了,杏娘也……” 一个呼呲呼呲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传来,杏娘抬起头,低声呼喊:“哥,你回来了!” 周显德头上冒着汗,白胖的面庞上饱含着痛苦思念之色。他本是个阳光开朗的人,坚信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就应该依靠勤劳致富,本本分分做人。他甚至每年冬天都会开仓施粮,救济附近的穷苦百姓,周围的百姓亲切地称他为“周大善人”。可是命运还是跟他开了玩笑,一年之间,他失去了最爱的女儿,他乖巧懂事的妹妹被夺去了清白。 周显德握紧了拳头,喉咙里发出嗡嗡的声响,他痛苦道:“如果当初……如果……” “没有如果。”傅机的声音带着几分冷锐,“这世间之事,从来没有如果。一切发生的事,都已无法更改,只能往前看。” “哐啷!”一声碗筷砸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人转过头去,只见周显德之妻秦氏已哭成了泪人。 “我的春淑……我可怜的春淑啊……” “墨娘!” “嫂嫂!” 周家兄妹连忙奔过去,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傅机静静等了会儿,她知道周家这一年过的是什么样水深火热的生活,有这样一个契机,让他们把心里的凄楚发泄出来,是个好事。 但时间有限。傅机打断道:“好了,别哭了。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们,禁卫军在搜寻杏娘的下落。你们藏不了多久,要尽快出城才是。” 杏娘抬起泪水连连的小脸,惊讶道:“这么匆忙?” 傅机慎重点头:“萧沔这个人,行事果断残忍,还是早走早安心。栖凤城里太危险了,你们一家子在一起,到别的地方去重新开始新生活,不是很好吗?” 周显德沉默了片刻,似乎对傅机这个提议有些兴趣,秦氏抹泪道:“走是可以,也要容我们收整一下吧,家里还有那么多铺子,总不能就这么扔下不管了。” “钱难道比命重要吗?” 傅机这话说得又急又刺耳,秦氏急的又哭起来。周显德安抚她片刻,拉着傅机走到远处,才道:“我觉得你说的对。换个地方生活,对墨娘和杏娘都好。她们只是现在一时想不通,但我会劝她们的。” 傅机认真道:“没有时间了,后天一早就走。你放心,我把你们拉上这条路,一定负责把你们安全地送出去,我说到做到。” 周显德连忙摆手,急得满头汗:“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误会。若不是你,我们也报不了仇,你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都记在心里。” 傅机道:“那就赶紧走。别让我救错了人。” 周显德看着远处的姑嫂,拧眉纠结了片刻,才好似下定决心般道:“我会尽力劝她们的,有消息我即刻传送给你。” 傅机稍稍松了口气,脸色也和缓下来,笑道:“到了新地方,记得给我写信。” 周显德也笑了:“好。”又摸着脑袋道,“若有了孩子,将来认你做干娘。” 回到都统府,萧沔已经回府,只穿了件居家的对襟褂子团在榻上,手里拿着块黑布擦拭着刀。 傅机的裙摆才踏进内室,他便问:“去哪了?” “去见了趟义父。”傅机答着,上前给自己倒了杯水饮下。 “哦,去了这么久,都说些什么了?”萧沔低着头继续擦着刀,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义父想知道,您在太后吃了几次排头,心里会不会存了怨怼之心。” 萧沔没想到她真的说,藏都不藏。一时反倒 意外,追问:“是你义父想知道,还是太后想知道?” 傅机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大人您自己猜。” 第22章 梁王的茶会(上) 舒望的案子天天都有新闹剧。大年初四,京兆府尹朱谦亲自登舒府的门,想要提审舒望的贴身小厮,却被告知小厮已经被舒夫人失手打死了,朱谦气得甩头而去,再也不理会舒府。大年初五,急得团团转的舒庆想去宫里求个恩典把舒望的尸首领回去,却连宫门都没进得去。 日子就这样走到了大年初六,梁王的茶会。 大清早,李熙才刚刚起床,穿上一身天青蓝的锦袍,头发用鸾凤青玉簪扎得一丝不苟,戴上玉冠对镜打量了一番,自觉光彩照人。 梁旭就在这时急急忙闯进来,禀报道:“王爷,远昌伯家两位公子到了。” 李熙对镜扶了扶玉冠,心头不悦:“这么早,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说是来参加茶会。” 李熙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我都没给他们发请帖,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梁旭哪里知道为什么,苦着脸纠结道:“两位公子已经到了门口,我也说了,要看请帖才能放他们进来,他们非说他们是您的表哥,自家人要什么请帖,赶都赶不走……王爷,若是放着他们在门前,一会儿宾客都到了,这…这……” 李熙美好的心情自此戛然而止,喝道:“他们人呢,把他们叫进来,我在书房等他们。” 梁旭得令匆匆离去。 李熙径直去了书房,刚给自己泡了壶热茶,顾家两兄弟便走了进来。 二人的神色都不算太好,也没行礼,顾知湘一屁股坐在了李熙的对面,没好气道:“现在进趟你这王府可真不容易,还要看你府里下人的脸色!你说你身边的人怎么这样不懂分寸,连我们都敢拦!” 顾知寒挨在他哥身边,翘着腿道:“你离京这么多年,这府里的人都成了老油条,你又年轻,压不住他们,不如趁早都赶出去!改日我们给你送些顾府经年的老人来,都是以前伺候过姑姑的,你用着也放心!” 李熙最烦顾府的人提他娘,脸上寒气直冒,说出的话也不顾情面:“两位表哥今日登门,究竟所为何事?” 顾知湘已从父亲那里得知,李熙推拒了与妹妹顾知珍的婚事,他的性情也不像故去的姑姑那样柔顺。如今见他这般言语,顾知湘脸色斗转,含上三分笑,哈哈笑道:“刚刚都是玩笑话,王爷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兄弟今日前来,是遵从父亲的指示。他老人家说,王爷您久别归来,恐怕对栖凤城都生疏了,你年轻不知事,又只孤身一人,便让我们兄弟搬过来和你一起住,顺便也能帮你分担分担。” 李熙冷笑一声,暗道顾既明打得好算盘,这是想趁机做他梁王府的主。今日顾家兄弟住进来,明日顾知珍就能被他们请进来,到时候他还哪里说得清。 他呛白道:“不必了。我一个人住得很好,我府里有幕僚,也不需要你们替我担心。” 顾知湘连忙道:“幕僚哪有我们贴心啊——” 李熙不客气地打断他:“此事不必再议,若没别的事,二位就请回吧。” 顾知湘张着嘴巴,脸上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般火辣辣地疼,他撇头看了一眼顾知寒,对方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却忍着怒气不敢发作。 李熙略感奇怪,这可不像这二人的脾气,他心里没缘由地咯噔一下,警惕道:“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顾知湘连忙摆手,撑着笑道:“没有的事。”他见李熙并没有低头的意思,又继续施压道,“王爷,我爹是你亲舅舅,凡事肯定是为你好的,您还年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要讲了。”李熙道。 顾知湘的话被憋在嘴里,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李熙瞥了他们一眼,继续道:“没别的事,你们便回去吧。今日我府里有要事,就不招待你们了。” 直到此时,顾知湘才渐渐意识到,李熙是真的一点都不像他们的姑姑,他冷静有主见,对顾府还没有什么感情。 顾知湘有点六神无主,额头上汗水直冒。 李熙道:“到底是有什么事,不说的话就请回吧。” 顾知寒看了眼他哥,暴躁跳起来,喝道:“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他又冲着李熙,神色不悦道,“我明说了吧,今日我们反正是不走了,你给我们找两间厢房,拨几个服侍的,不然——” 李熙目光冷冷扫过去:“不然怎么样!” “不然!不然……我……”顾知寒怒气想说几句狠话,转念又想到后面还得托他办事,讪讪闭了嘴。 这副模样更让李熙怀疑了,他道:“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事?” 顾知湘呵呵笑了两声,眼神闪躲,无处安放的双手绞在一起:“也没什么,前两天那个舒望不是死了么……” 李熙猛地抬起头,既惊且怒:“舒望?他的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和我们没关系!”顾知湘瞥了眼躲在他身后的顾知寒,呲牙咧嘴勉强道,“舒望的死和我们兄弟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就是,知寒有个养在外面的娘子,前些日子被舒望强占了去。这舒望死后,知寒想再去把那个娘子讨回来,发现那娘子不见了。这……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不?” 李熙的脸色变了数变,目光盯着二人,顾知湘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相信。 顾氏兄弟二人在他的目光下坐立难安,他们也不知道,为何李熙去外面游历了一圈,变得愈发深沉难以捉摸。 “既然舒望的死和你们没关系,你们怕什么?”李熙说着,眼神冷得可怕。 顾知湘硬着头皮道:“舒望是太后的亲侄子,他这一死,这……这我们也怕说不清啊。” 李熙瞥了眼他身后打着颤的顾知寒,心头冷笑,既然那么怕舒太后报复,他们也敢去招惹舒望,简直不知所谓。 李熙喝了口茶,心头想了无数的可能,至于是放任顾氏两兄弟自生自灭,还是施以援手,一时脑海中思绪纷杂,竟无法定夺。 待茶喝完,李熙望了眼二人,心思落定下来,道:“你们就待在书房,哪也不许去。等我忙完了,再来处理你们的事。” 他声音沉稳有力,顾氏兄弟见好就收,顾知湘面上终于露出喜色,奉承道:“好,好,你去忙,我们就待在你这书房,哪也不去。” 李熙见此,便离开书房,去前院迎客去了。 日上三竿,梁王府的门前车水马龙,前来参会的世家子弟和青年才俊一眼看不到头。 李离芳站在梁王府前,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李熙可真能来事,回趟京搞的这么兴师动众。” 这语气有些酸溜溜的,站在她身后的裴雪不敢接话。 “公主这是羡慕了,改明儿你也办一场,谁敢来梁王的不去你的,我替您削了他。” 身后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李离芳转回头,便见穿了一身黑色便服的萧沔和被白狐厚氅裹着的傅机从马上跳下来。 李离芳挑了挑眉,冷哼一声:“啧,连你也来捧他的场。” 萧沔拉了拉衣襟,目露凶相,义正言辞道:“属下是替公主来砸他的场子的。” “哼。”李离芳气笑了。 四人这才见了礼,李离芳望着傅机调侃:“你小心了,跟着我们萧都统,可是要吃苦头的。” 傅机机灵的眼珠子滴溜了一圈,粲然一笑:“都统大人面色比李逵还要黑,谁敢上来触他的霉头呀。” 李离芳一笑:“那你就不怕他?” 傅机只含笑望着萧沔,没有答话。萧沔被盯得背上起了毛,这厮在府里做戏耍滑就罢了,怎么到外面还这副德行! 他轻咳一声,招呼起裴雪来:“裴大人深居简出,今日怎么也出来看热闹?” 裴雪个子几乎和萧沔一样高,骨骼很宽体形却十分纤细,脸色始终好像营养不良般苍白憔悴。他即是幕僚,亦是公主府的属官,虽然品级只是八品,却是不卑不亢,慢条斯理回答萧沔的问题:“属下今日是为公主相看合适的婚嫁人选来的。” 李离芳似乎对此无可奈何,她扶着头苦笑打住:“好了,这个话题就不说了,我们快进去吧。” 梁王府前人来人往,不少人想上前和李离芳攀谈两句,但苦于一身煞气的萧沔像座大山似的杵在跟前,这么会功夫,愣是一个人都没敢走上来说句话。 四个人自成一个整体,在门前和李熙打了个招呼,便往王府内走去,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裴雪对此十分不满。 茶会设在一处水上庭院上,庭院内摆着流水席,席面上摆着丰盛的美味佳肴,女宾们若是嫌冷,也可移住近旁的宴会厅内。正对面的水榭遮着深色的帷幔,看起来像是梁王布置的特别节目。 庭院很宽阔,李熙着意布置得简单舒适,方便宾客们随意游走攀谈,穿梭其间也不会觉得乏味。 四个人刚刚落座,便见一白衣少年举杯缓缓走来。那少年面色温润如玉,身姿飘逸轻盈,举手投足之间,具显其雅韵。 “崔宁玉拜见长文公主。”少年恭身行礼,声音如同潺潺流水般动听。 李离芳虎躯一震,后仰了半个身子,龇出一口假笑:“哦,是宁玉啊,好久不见,你母亲身体可还好吗?” 崔宁玉在她身旁两个身位的座位上翩然落座。李离芳顿时坐立难安起来,裴雪掏出一个小本子记录起来。 崔宁玉含笑回答:“多谢公主关怀,家母一切都好,她还念叨着什么时候公主来家里做客,她给您做您爱吃的蜜浮酥奈花。” 李离芳打着哈哈:“我这太忙了,不得空呀,等以后有时间就去。” 这是婉拒之言,寻常人听罢也就不提了,崔宁玉却道:“公主日夜辛劳国事,也该抽空休息才是。母亲近日新酿了一坛好酒,还让我邀请公主前去品鉴一番。” 裴雪下笔不停,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就在这时,斜拉里走出来一个人打断了他。 “阁下可是公主府裴雪裴参军,在下梁王府参军薛简。” 裴雪不明就里,与薛简客气了一番。薛简道:“不知裴参军可有空,与在下手谈一局?” “你去吧。”裴雪还没答应,李离芳已等不及送他离开。裴雪苦笑着收起了本子,不情不愿和薛简去了。 二人一去,李离芳就找了个理由起身逃了,留下崔宁玉一人,落寞地坐在原地自饮自酌。 傅机看着这幅景象,轻声道:“崔公子天仙般的品貌,公主看不上吗?” 萧沔挑了挑眉:“天仙?” 傅机冲他娇羞一笑,挨着他胳膊蹭了蹭:“讨厌,大人你还吃这个醋呢。” 萧沔瞪大了眼珠,这天底下还没有哪个人像傅机这样大胆,敢光天化日与他这般亲密撒娇。 “坐坐好。” “……哦。” 傅机垂头丧气了下来。萧沔瞥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看着穿梭往来的人群,轻声道:“栖凤城有‘四贤八雅’,是世家青年才俊中公认的佼佼者,你知道都有谁吗?” 傅机摇了摇头。 “四贤,是指崔元玉、沈照殿、柳宗年和舒望。” 傅机嗤笑一声:“舒望?舒望也能算‘贤’啊?” 萧沔顿了顿:“四贤都已在朝廷供职。在舒望死之前,他在京中以贤德闻名,是四贤之首。” “至于八雅,则是指还尚未入世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具体是哪八个人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崔宁玉是八雅之首,人称雅中君子。” 傅机越过他又看了一眼,崔宁玉虽然被李离芳撇下稍显落寞,却也自洽。他的清冷和萧沔的冷僻是完全不同的两面,时不时有人落座与他交谈,人来时他落落大方,人走后他也怡然自得。 时近午时,宾客来的差不多了。巳时三刻,李熙被簇拥着走了进来,看起来被奉承得很舒服。 李熙满面红光,神情亢奋。他本以为舒望的死会对茶会有所影响,但是今日宾客盈门,给足了他面子。这对李熙来说是一个非常正面的信号,意味着栖凤城里的世家大族对他的归来报以深深的期望。 李熙先是感谢了一番众人的到来,然后才故作神秘地指着身后的水榭楼台,兴奋道:“枯饮茶水毕竟稍显无趣,本王给各位准备了精彩的歌舞节目,给各位助兴!” 他一声号令,围在水榭四周的仆从缓缓将厚重的帷幔拉开,可是期待中的丝竹声乐并未随之响起。 众人好奇地涌上前观望,突然之间,那水榭的横梁上荡下来一个黑影。众人围上前仔细一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啊!!!” “是死人!” 人群顿时炸开。“死人了!”“死人了!”围在最前面的人刚刚往前挤得有多用力,现在往外逃得就有多崩溃。 片刻之后,刚刚还人挤人的庭院,就走得只剩一半人。 李熙脸上满是惊诧之色,心底一片冰凉。 第23章 梁王的茶会(下) 完了。 全完了。 他精心布置的盛宴,他处心积虑的回京首秀,全毁了。 李熙的心头瞬间被绝望笼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从这股情绪中抽离出来,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对着水榭旁吓得六神无主的仆从喝道:“快,快把人放下来,看看是什么人?还有没有气?” 仆从们在他的呼喝声中回过神来,连忙爬上水榭去解救。 李熙喊罢,转身面对着神色各异的宾客,稳住心神安抚道:“诸位,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抱歉,打扰了诸位的雅兴,实在不好意思,请诸位先进殿内歇息片刻。” 李熙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宾客们都看在眼里。不少人都对他报以同情之心。 有人提醒道:“梁王殿下,还是先请京兆府尹过来查看一番吧。” 李熙抬起头,没想到出声的竟然是萧沔,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被萧沔护在身后的傅机身上,流连片刻,他似乎才恍然大悟,拍了下额头连忙叫来了梁旭:“快快,快去请朱大人来!” 他这副模样,更让人替他揪心。好好的茶会,被搅个个鸡飞狗跳。尤其是女宾,他们看李熙便如同看待天上的明月般高洁出尘,如今骤然遇到变故,有人恶狠狠道:“什么人这样可恶,居然用这样下作的法子破坏梁王的茶会。” 一时间人群里窃窃私语声不断。李离芳闻讯赶回来之时,仆从们正好将那具尸体抬上了岸。 “怎么回事?”李离芳凝眉低声问道。萧沔摇了摇头,他心里有种莫名不详的预感。 只听李熙道:“把这人的脸掰过来,看看是什么人?” 仆从领命,上面拨开了糊在尸体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胆大的宾客们围上前,都想看看死的是谁。 一个声音大呼道:“这……这是……是远昌伯家的二公子!” “是,是他,天哪!怎么回事!” 人群后退了几步,喧哗之声愈加强烈。 李熙错愕地看着顾知寒已经没有生气的脸,明明该在书房等侯着的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远昌伯家的二公子,这不是梁王殿下的表哥吗?”一道阴沉又带着几分嘲讽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 这是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寻常到放进人群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但他现在走出来,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里却淬满了狠毒。 傅机往萧沔身后躲了躲,娇声怕道:“大人,这是谁呀?” 萧沔脸上也带着惊讶之色:“这是舒望的弟弟,舒令。” 舒令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负手叹道:“真是可惜,好好的茶会,被一颗老鼠屎毁了。” 顿时有女客不满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死者是梁王殿下的表哥!” “难听?”舒令一双眼睛盯着李熙,冷笑一声,“我们梁王殿下可看不上远昌伯府的门第,不然大家回忆一下,你们今日可有遇见过顾家两位公子啊。” 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确实不曾见到。 舒令道:“大家都没看见吧,那请问梁王殿下,顾知寒究竟来没来参加你的茶会呢?” “这与你何干!”李熙冷冷看着舒令,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切就是这个舒令搞得鬼,但是只凭他一人,怎么可能轻易绕开他府里守卫严密的防线。 李熙脑海中思绪纷飞。今日的茶会已经功亏一篑,是谁要这样害他?是李离芳吗?不,以他对李离芳的认知,她不是这样阴险的人。那就只有太后了。舒望惨死,她急于展开报复,顾知寒和他就是她报复的主要对象! 可这真是荒唐,舒望的事与他全无关系! 京兆府尹朱谦领着人赶到,茶会只能草草结束。来参加茶会的有上百人,都是各个世家中的翘楚。朱谦不敢托大,李熙更不愿意为了顾知寒把所有人都得罪,便做主把宾客都放了回去。 傅机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太后的动作迅速,李熙这个跟头栽的很及时。果然,就在她离开之前,李熙给她递去了一个暗号。 他果然急了。傅机翩然一笑,但她不敢停留,紧跟李离芳和萧沔一道离去。 出了这样的事,宾客们的好心情都被打消去,沉默地出了梁王府。李离芳上车前,返身对萧沔低声道:“此事,恐怕是太后授意的。” 萧沔愣了愣,道:“是舒令。” 李离芳颔首,有些担忧道:“李熙被摆了一道,梁子恐怕要越结越深了。” 萧沔不解。李离芳解释道:“还有从前皇叔的事。” 萧沔顿了顿,望着梁王府轻声道:“梁王很能忍。” 李离芳的目光凝成一条线。六年前,李熙忍了,今天,他依旧忍了。朱微然去守玉阙关前曾说,她看错了李熙。或许,她也一直看错了。 上了车,李离芳捏着眉头问裴雪:“那个薛简把你叫过去做什么了?” 裴雪道:“下棋。” “就真的只下棋?没说什么?” 裴雪回忆着与薛简的交锋,虽说只是切磋,但薛简每一步棋都隐隐含着压过他一头的意味,急切又带着几分试探,裴雪蹙眉道:“他好像,把我当成了对手。” 他说罢,豁然抬起头,语气坚定道:“公主,梁王有争帝之意。” 裴雪很少这样笃定地说出一句话,这让李离芳诧异。但她很快就释怀了。 大周的皇帝已经从至高的宝座上被打落下来,年迈的舒太后守在皇位前,苦苦支撑着朝堂。这样的局面之下,就连李离芳午夜梦回时也曾想过,李冕可以做皇帝,太后可以临朝听政,我李离芳平定四野,立下过无数功勋,为什么不可以做皇帝? 梁王李熙,他是太宗之孙,身份血统都尊贵无比。他若想争这个帝位,又有何不可? “公主,公主在想什么?”裴雪的声音打断了李离芳的思绪,她回过神来,裴雪才问道,“公主与崔宁玉聊的如何?” 李离芳啧叹一声:“崔宁玉就是个小屁孩,我和他是不可能的,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裴雪不赞同地追问:“为何?崔宁玉家世显赫,为人沉稳低调,又倾慕于公主,实乃不错的联姻人选。” “打住。我与他差了整整七岁,实非良配”李离芳眼珠子转了一圈,立刻有了主意,“不过朱微然胞妹朱逸然已到了适婚年龄,成天想着去玉阙关陪她姐去,把她娘愁死了,就想赶紧把她嫁出去。我觉着这两人挺适合,改明儿我就上门给她说亲去。” 裴雪叹了口气,拿起小本子在崔宁玉的名字上打了个叉,打住了这个话题。 是日傍晚,李熙终于屈尊降贵踏进了馄饨铺,傅机已躺在藤椅里等了他许久。 见他进来,傅机给他倒了杯茶,笑问:“王爷府上的事处理完了?” 李熙在她旁边坐下,脸色依旧是铁青着。在他的府上,顾知寒莫名死了,顾知湘不知所踪,京兆府尹朱谦是个讲理的人,难缠的是远昌伯,他闻讯后带着人在王府前又哭又闹,场面闹得很是难堪。 最糟糕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茶会惨淡收场,什么都没捞到,舒太后步步紧逼,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府上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用你操心。”李熙冷冷瞥了她一眼,有一个刹那,他甚至产生了这一切都是傅机主导,目的就是为了逼他就范的念头。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平下心来道,“我们要尽快行事,不能再等了。” “哦,王爷怎么突然急躁起来了,我还记得您之前还训斥过我,让我不要冒进。”傅机好整以暇,眼神狡黠又带着犀利,“难道王爷受了些委屈,就不管不顾起来了吗?” “放肆!”李熙冷声呵斥,这一天的烦心事激起了他心底的狠意,“总之,赶紧行事,你不是也想尽早回逐鹿城,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傅机终于坐直了身体,眼中神采奕奕:“好,王爷,那我们一言为定!” 傅机与李熙匆匆告别,急切地往甜水铺赶去。与周显德约好的时间对方没有回信本就让她不安,今日太后的骤然出手更是让她心惊。 傍晚时分,甜水铺大门紧闭。傅机假装路过,并不敢靠近,只敢拿余光往门缝里瞟两眼。她又辗转去了周显德家的几个铺子,个个都落了锁。 她焦躁不安地四处搜寻,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桐花巷深处的一抹灯光吸引了她。傅机急忙忙闯进院子里,差点摔了一跤。周显德独自坐在屋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 看到他安然无恙,傅机提起来的心落下去,正准备骂他两句,周显德死灰一般的目光望过来,傅机心里咯噔一下,只听他道:“你来了。” 傅机顿了顿,问道:“杏娘她们呢?” “死了。” 傅机的心瞬间揪紧:“什么时候的事?” 周显德死气沉沉道:“今日一早我出去处理铺子的事,回来就发现他们俩都已经倒在血泊里。” 傅机听得心惊肉跳,除了太后,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这样出手迅速。 “都怪我,若是听了你的,昨日我们便已经出城了。呜呜……”周显德说着,捂住脸哭起来。 傅机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事已至此,你赶紧逃吧。” 周显德抬起惨白的一张脸:“逃?逃去哪里?”他说着,眼神逐渐转为恨,“我逃到天南海北,不还是被捏在这群人手里吗?” “他们身体里流着高贵的血,他们手握生杀大权,像我这样的贱民,能逃到哪里去!”周显德嘶吼着,眼神渐渐狠戾。 “你要报仇?”傅机问道。 周显德肯定道:“我要报仇。” 第24章 风雨中 年后上值第一天,天晴了一个新年的栖凤城,刮起了呼啸的北风,天阴沉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天不亮,傅机就由萧沔领着去了乾清门。迷蒙的夜色被雾气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宫门前的几盏宫灯如同引路灯一样摇曳着。 乾清门一个小队共二十八人,分成四组,一组七人。两组轮值,一组备用,一组休息。二人到了门前,值守的一组将士已在两道宫门前守着,萧沔招手让在值的将士集合,将傅机介绍了一通,便离开了。 众将士见傅机是个女人又如此年轻,心里已经看轻了,又听说她是宫里傅总管义女,面上虽然恭敬,心里却忍不住鄙夷。 傅机看在眼里,却并不管这些。很快,上朝的官员陆陆续续前来,傅机爬上城楼,看着队伍在两道宫门前排起了长队。她看了下时辰,早朝卯时二刻正式开始,而官员们大多赶在卯时初入宫,所以都挤在了一起。 到了卯时二刻,乾清门前彻底空落下来。将士们会蹭这个功夫喝口水歇个脚。散朝的时间不定,一般在辰时末至巳时末。而后这一日便不大忙了。 傅机观察了一天,心里明白过来,这就是个清水衙门。乾清门是入宫的门禁,却不是防守要地。禁卫军守皇城的核心部队在二门,由光武中郎将邱鹤统领,是萧沔的嫡系。 傅机在乾清门待了几天,她话不多,也不怎么管事,大家伙对她也顺眼很多。 到了第四天,阴沉的北风过境,栖凤城下了一夜的冻雨。到后半夜,傅机被窗外断枝坠地的声音吵醒,索性爬了起来,穿戴好走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但是地上结上了冰。傅机没留意摔了一跤。 她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走上了朱雀大街。在微弱的灯光下,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她弯下腰摸了一下,冰面滑腻坚硬,稍有不慎便会摔倒。 傅机走到乾清门前,往日几步路的脚程,今日她却要走的格外小心。 值守的组长冯闯见她,走上前攀谈:“队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傅机背上都是汗,漆黑森冷的夜,值守的将士站的笔直。她问:“卫所里还有谁在?” 冯闯道:“周震和陆文那两组都在呢。” 傅机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卫所。乾清门的卫所设在拐角靠里的角落里,就一个一丈见方的小屋子,靠窗一排炕,中间点了火龙,挤了十几个汉子,冬日又不开门,味道冲的傅机差点吐出来。 傅机把门拍得震天响:“快起来,出来铲冰!” 将士们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见到是她,都没怎么当回事,翻个身继续睡。 傅机撸起袖子,直接爬到炕上掀翻了被子,男人们鬼哭狼嚎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我靠,队长,你可是个女人啊!” 傅机跳下炕,把窗户打开,冷风顿时灌入,男人们惊慌失措地穿起衣服,场面一度兵荒马乱。 “都给我拾掇整齐,到院子里列队。”傅机说完,转身就出了卫所,门也没关。 不一会,周震和陆文就领着人走了出来,周震边走边打着哈欠问:“队长,这是干啥呀?” 傅机问:“所里有铲子吗?” 两组列好队。陆文秀气斯文,他手下穿戴明显更加整齐。周震是个魁梧糙汉子,他自己衣服扣子都拧错了,手下那几个就不要提了,衣角都没拉出来。 听罢傅机的提问,周震懒洋洋道:“要铲子干什么?” “你先告诉我有没有?” “没有,我们守乾清门的哪有那玩意儿。” “那哪里有?” 周震想了想,问道陆文:“你不是和二门的苏大熟吗?二门有没有啊?我也不清楚啊。” 陆文道:“二门应该会有。不过,队长要铲子做什么?” 傅机侧身遥遥一指,从乾清门到二门百米的宫道上,都已被冰封。 “铲冰。” 周震睁大眼睛夸张道:“铲冰?队长你是在开玩笑吧!” 傅机道:“谁跟你开玩笑。”又问道,“这百米的宫道是不是归我们负责?” 周震抿嘴不搭腔,陆文道:“是,到二门前的这段路都由我们负责。” “既然是,把这些冰铲掉就是我们职责所在。” 周震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么长的路,铲起来也太费劲了。” 傅机质问:“若是上朝的文武百官在这条路滑倒摔伤了,责任在谁?” 周震道:“外面路上还都结冰了呢,这天气就这样,又不是我们人为的,顶多过门前叮嘱下各位大人,注意脚下不就行了吗?” 傅机皱眉,怪不得禁卫军风评如此之差,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得过且过,早晚要把自己作死。 她沉下声音道:“别人的事情我不管,该我们乾清门做的事我们就把它做好。”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圈,“陆文,去二门借铲子。” 陆文和周震对视了一眼,领两个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只领回了八把铲子。陆文道:“二门就这些,都让我拿回来了。” 傅机道:“那就分成两组,一组铲累了换另一组接替。” 周震嘟囔了一句:“冯闯那组呢?” 傅机道:“他们正当值,不能擅离岗位。” 周震还想说什么,陆文伸手拉住了他,忍耐道:“队长,那就我们组先上,等过半个时辰再换上周震他们。” 傅机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给我把铲子,我和你们一起。” 周震闻此站直了身体,似乎有些惊讶,陆文将傅机上下打量了一通,迟疑道:“队长您,您就算了吧,我们自己干就行。” “哪那么多废话。”傅机说罢,走上前去挑了把铲子,就往前去了。陆文见此,连忙招呼手下跟上。 微弱的宫灯下,八个人排成一排向前推进,一时间只闻得用力的闷哼和铲冰发出的“咔嚓”声,片刻之后,汗就冒出来,男人们将衣袖撸起,扣子解开,闷头一言不发就是干。 周震喝着酒,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禁卫军就像一个武林,里面派系众多,力量悬殊。同样守宫门的乾清门和二门,就有着天差地别之分。乾清门只有不到三十人,领队品级只是八品。二门共有一千多人,领兵的邱鹤是正五品中郎将。他们守乾清门的每日和官员们打交道,看起来挺尊贵体面,但在二门的眼里,他们就是些软脚虾,“矮秃噜皮子”。 当萧沔把傅机领过来做他们新任领队之时,周震看着傅机的容貌和身板,他觉得被羞辱到了极点。 但如今见她这样身体力行地做事,周震又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他豁然站起来,把酒扔给手下,大步走到傅机身边,喝道:“把铲子给我,老子看不得女人干活!” 傅机站起身,横眉说了句:“军营里不分男人和女人,回去候着。”便又弯下腰去。 周震碰了个软钉子,不怒反笑,回身笑骂了一句:“这娘们!” 身后传来傅机不满的一句:“叫我队长!” 半个时辰后,陆文整组人都累瘫了,铲子交接给周震,傅机看了眼进度,冰已铲了近一半,看起来赶得及,便放下心来。陆文招呼她:“队长,进屋喝点酒缓一缓。” 进了卫所,将士们恨不得立刻把外衣脱个精光,陆文轻咳了两声,提醒道:“队长在呢!” 傅机忙摆手道:“没关系,你们随意就好。” 几个汉子憨笑了两声,终究也没脱成光膀子,陆文给傅机递上了碗烧酒,问道:“队长能喝酒吗?” 傅机没接话,就着碗喝了两口,点头道:“这酒够烈。” “哈哈,队长可以啊。”汉子们睁大了眼睛,爽朗大笑赞叹,纷纷要上前和傅机拼酒。好像只是这么会儿,他们对傅机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她不再是由萧沔领来的高高在上的金丝雀,而是可以和他们同甘共苦的领队。 眼看着傅机几碗酒下肚依旧面不改色,陆文惊讶地张大了嘴:“队长,你这酒量真不错。” 傅机自信道:“若是拼酒,你们可不一定比得过我。” 陆文这组接下来还要轮值,可不能喝醉,陆文连忙甘拜下风,拱手道:“队长威武,我们认输了!” 他手底下几个汉子笑骂着和他打趣了一番,骂骂咧咧散开了去,往炕上一躺,片刻后便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 火龙前只剩下傅机和陆文二人。 半晌,陆文问傅机:“队长这几日在我们这,感觉如何?” 傅机不答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您是傅总管义女,又是萧都统亲自领过来的。”陆文捏着盛满酒的碗,给自己灌了一口,“您也看见了,我们守乾清门的,统共就这么二三十个人,好些兄弟在这里一守就是一辈子。” 火光摇曳之间,傅机似乎明白了陆文的意思。乾清门清寡,又不得重用,连个上升的途径都没有。这和萧沔把她扔这里的心思微妙的一致,一份看起来体面却无趣且没有晋升渠道的职位,会将她牢牢摁在这里。 傅机心想,乾清门的诸位心里是否存着同样的想法,他们渴望被看见,得到赏识和重用。她打趣道:“我明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陆文轻声笑出来,他是乾清门四个组长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却也最早看清了这是份一眼看得到尽头的职位。他有个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的朋友在二门,已经做到小旗,眼看着又要晋升,日子过得自在又有盼头。 陆文羡慕,却又无可奈何,他又给自己倒了碗酒,刚想喝下,傅机却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他。 “再喝,你就要喝多了。”傅机望着他。 陆文有些明白过来,周震为什么总喝酒,漫漫长夜,不喝一点怎么能把心底深处的那些念头摁下去呢。 只听傅机道:“我能喝酒,却从不让自己喝醉。酒会麻痹人的意志,摧残他的信念。人走到绝处就没有路了吗?不,我不信。陆文,我们都还年轻,谁说我们会一直困在这里。”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闪着璀璨的亮光,在这个刹那,陆文甚至忽略了她的美貌,完全被她眼神的光彩吸引住了。 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陆文深思,点头,然后大声笑出来,笑得眼泪滚落下来,胸中瞬间豪气万千:“不错,队长说的对!” 半个时辰后,傅机与陆文出去查看,冰已铲得差不多了,二人又上前帮忙收尾,终于在晨曦前把路清了出来。 乾清门前传来滚滚车轮之声,官员们开始上朝了。 第25章 火凤勋章 大周二百七十八年年初,栖凤城及其周边地带遭受了百年难遇的冻雨冰灾。上下城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毁,至于城郊及广大农村,其受损程度还尚不可知。 这一日早朝,迟到者不乏少数,很多人的朝服都摔破了,还有人磕伤了脑袋,血流了一身。金銮殿上吵吵嚷嚷,大家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太后姗姗来迟,看起来也受到了惊吓。大殿内沉寂下来,李离芳靠的最前,忙询问了一句,傅大海抹着汗道:“太后的銮驾路过御花园外,不料墙头的树枝突然断落,砸伤了太后身边的宫女和太监。” 李离芳听罢倒吸一口气:“太后没事就好。” 舒太后还有些心有余悸,扶着宝座颤声道:“哀家没事。”她扫视了一眼座下的群臣,眼底露出几分肃穆,高声问道,“众位卿家,进宫的路上可都平安吗?” 众官欲言又止,最后目光落在殿内伤的最重的刑部侍郎齐斌身上。齐斌本想躲在角落里熬到下朝后再去医馆医治,此刻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憋得满脸通红。 舒太后关心道:“齐大人,你怎么会受如此严重的伤?傅大海,快去宣太医来替齐大人诊治一番。” 齐斌走出来跪地叩谢,惶恐道:“臣多谢太后体恤恩赐。臣住得远,路面难行,臣一时心急走得快了些,摔了一跤磕到了头,才会如此。” 满朝文武,并不是人人都是权贵出身,住得起大宅子出门都坐轿子。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官级不高,出身寒门,只能租住下城区的小宅子,出门主要靠走路。今日摔得狼狈的大多数是这类人,只是齐斌比较倒霉,摔得最惨。 舒太后安抚了他一番,而后目光睃了一圈,落在以崔峥嵘为首的一帮头发花白的老臣身上。 舒太后关怀道:“崔老,这一路走来,您还好吗?” 崔峥嵘走出来,身上干干净净,只有鞋子稍有些濡湿,比后面那群狼狈的后生要体面的多。他恭着身子和煦答道:“多谢太后关心,老臣这一路都坐轿子,到了乾清门下,宫道上的冰都已铲干净,是而一路无事。” 舒太后惊讶:“宫道的冰都铲干净了?” 比崔峥嵘还要年长的礼部尚书秦惠文抚着胡须,满脸含笑赞扬道:“不止冰铲干净了,禁卫军今日格外热情,老臣今日是被他们扶着进殿的,若如不然,以老臣这身子骨,可遭不住摔一跤,哈哈。” “是呀,是呀,我也是由他们扶着进来的。”他说罢,几个年长的老臣跟着赞扬了一番。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在这帮子老家伙嘴里听到两句夸禁卫军的话。舒太后满脸笑意,眼神却盯着李离芳,仿佛在问,萧沔那个大老粗,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李离芳眼神躲闪,咳了两声,正色道:“太后,栖凤城百年来不曾遭遇过如此严重的冰灾,臣担心,上下两城区内,树枝砸人,房屋塌毁,伤亡不知多少。臣觉得,应该让禁卫军和京兆府配合尽快查明实情,将灾民妥善安置才是。” 舒太后颔首:“长文说的不错。今日众位爱卿都有此遭遇,百姓们还不知经历了什么。此事便由长文公主负责,传令萧沔和朱谦配合你行事。” 李离芳含笑领命。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李熙走出来,朗声禀道:“太后,臣亦有一担忧之事。栖凤城内尚且如此,城外的山郊和农村地区,损毁的情况只怕会更加严重。” 他此言说罢,朝堂上为之一肃。 同样是三朝元老的襄阳侯宁礼走出来道:“太后,梁王担忧的有道理,农户们的房屋多由蒲草铺顶,只怕经不住冻雨的侵蚀而塌毁,造成人员伤亡。” 舒太后颔首,正要说话,只听李熙道:“臣刚回京,就遇到如此天灾,深觉惶恐。臣就自告奋勇一回,请太后容臣出城去处理赈灾事宜。” 京郊多山,形势如何还不得而知,但山路危险难行,何况还有冰灾,到时候不止进山有困难,赈灾调度都是问题,各个环节若打点不及时,反而容易延误灾情引起民愤。李熙既然如此自信,太后也不想拦着,满口应下。 崔峥嵘听罢,走出来道:“恭喜太后,如今梁王殿下回京,您身边又多了个帮您处理政事之人。不过梁王殿下在外游历多年,恐怕对处理政务还不熟悉,京郊情势复杂,可耽误不起啊。” 舒太后道:“那依崔老之意,该当如何呢?” 崔峥嵘笑眯眯建议道:“老臣觉得,可以安排户部侍郎蓝启随行,他熟悉京郊形势,又有多次赈灾经验,可以助梁王迅速平定灾情。” 舒太后听罢,允了这个提议。 李熙虽然自信,但若得经验丰富的蓝启相助,必然事半功倍,连忙回身,感激地望了崔峥嵘一眼。谁知崔峥嵘给他翻了个白眼。 李离芳看在眼里,更加心虚地不敢去惹崔峥嵘。只因日前她亲自去了趟辅国公府,为远征将军朱微然之妹做媒,想和崔宁玉结下一段姻缘。这桩婚事本也算门当户对,但崔宁玉心系李离芳,听闻她竟为旁人来求取姻缘,道心破碎,学着李熙游历四方去了。 所以崔峥嵘恨上了李离芳,但对李熙也十分看不上眼。 下了朝,李离芳照例跟舒太后回祥瑞殿聊上几句,如今李熙负责京外,李离芳负责京内,纵然舒太后并不担心李离芳的本事,也难免要叮嘱几句。 李离芳照单全收了,心里亦有一杆秤。前面多少年没出过事,这回更是不能,她是从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人,尤其无法容忍被自我放逐多年的李熙比下去。 二人闲聊几句,便见傅大海满脸笑容地走进来。一早佩喜伤了腿,他还惋惜成什么样,怎的如今倒是笑开了花。舒太后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傅大海上前跪拜,笑道:“太后让奴婢去打听的事有了答复,说是今日乾清门负责值守的就是傅机呢。她看见路上结了冰,半夜赶去和下面的将士一起把路清出来了。” “果真吗?”舒太后眼睛一亮,缓缓道,“不错,你带出来的人,真不错。哀家就说嘛,萧沔那个榆木脑袋,哪想得出来做这种事。” 李离芳面色讪讪,但还是向傅大海道了喜。 舒太后转而道:“你也别不服气。今日这事,做得很好。禁卫军这些年名声不佳,萧沔是要负很大的责任的。如今有人能替他挽回些名声,他应该感谢人家才是。” 李离芳有种含了满嘴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可舒太后继续道:“我知道,禁卫军的名声,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论起根源,那是当年中秋之乱埋下的祸根。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也该放些心思去和缓一下关系。否则长远下来,终究对我们不利。” 李离芳狼狈道:“是,儿臣明白太后的意思。” 傅大海见气氛不对,堆着笑上前道:“太后说了这么多,便是肯定了傅机的功劳。奴婢斗胆向您讨个赏,随便赏什么都行。” 太后的怒气被岔开,也笑了:“做得好是该赏。那便赏火凤勋章一枚,赏银百两,你觉得如何?” 李离芳冷眼瞧着,火凤勋章是大周的至高勋章,为了这么点事就能赏,果真是太后跟前的人,赏起东西都大方了很多。 傅大海跪地叩谢,喜不自胜。李离芳亦躬身贺道:“恭喜傅总管。” 三人又笑着说了会话,宫女走进来禀道:“太后,皇后娘娘求见。” 舒太后的笑意淡下去,扶着额头道:“你告诉她,哀家今日没心情见她。” 李离芳少不得上前劝一句:“皇嫂还年轻,她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太后多担待一些。” 舒太后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哀家要烦心操劳国事,哪里有功夫天天听她讲她和皇帝还有淑妃的事。” 李离芳便不敢劝了,眼下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便告了辞。舒太后又叫住她,吩咐道:“你把皇后一并带走。” 李离芳叹口气退了出去,门外柳逢秋哭肿着一双眼候着,见她出来,抹泪嗫嚅道:“母后还是不愿见我吗?” 李离芳勾住她的胳膊将她带了出去,一边安抚道:“如今城里遭了冰灾,太后还有很多国事要处理,并非不愿见你。” 柳逢秋落下两滴泪,道:“是我不好,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惹母后烦心。” 李离芳道:“长文每每入宫,总见皇嫂哭泣心情不好,须知久哭伤肝,皇嫂不如将你的烦扰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参详参详。” 二人一路走进御花园,在凉亭里坐下。柳逢秋抹泪哭诉起来。如今皇帝和凤凰台的一众妃嫔都住进了她的宫殿,柳逢秋便想拿住皇后的身份,好好地治一治她们的风气。只不过,皇帝不给她好脸色,天天拆她的台,淑妃和那些妃嫔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李离芳听在耳里,问道:“难道皇兄说什么,皇嫂都受着吗?他虽是皇帝,但您也是皇后,您有太后撑腰,怕什么?如今他们都住在你宫里,皇兄若是不听您的劝诫,您大可以让侍卫们把他关起来。” 柳逢秋神色惶恐起来,急道:“那怎么行?陛下毕竟是陛下,是大周天子,更是我的夫君。” 李离芳很想笑出声,但她忍住了:“皇嫂何须如此小心,皇兄早就不是以前的皇兄了。” 柳逢秋摇头,眼神惶惑中带着坚定:“可他仍旧是我的夫君。你没有嫁人,你是不会明白其中的滋味的。” 话说到这里,李离芳也觉得无话可说了,柳逢秋性格软弱,让他以妻逆夫,违背了她心中的纲常。可她明明是见识过舒太后曾经是如何做皇后的,在大周的朝堂上,只要你行的正,即便你是女子,满朝文武也会站在你的这边。 李离芳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开。 第26章 宣抚使 乾清门卫所里,宣旨的太监前脚刚走,后脚傅机便让周震将那枚火凤勋章挂在了墙上,一众将士时不时上前摸两下,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铲了点冰,太后就赏了我们一枚火凤勋章?” “老子在乾清门值守十几年了,做梦都没想到能拿火凤勋章。” 将士们摇着头,挠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准确来说,这枚火凤勋章和百两银子是赏给傅机的,但是傅机并不贪功,直言她与诸位荣辱与共。那一百两银子直接充了公,至少这一年的烧酒随便喝。 周震眼珠子直转,向傅机道:“队长,我和你商量个事,这火凤勋章我可以带回家去给我婆娘孩子瞅一眼不,就一晚,明早我就拿回来。” 傅机自是答应。将士们跟着起哄,傅机都含笑点头,周震嚷嚷道:“都排队,排队,今晚我是第一个,别和老子抢!” 大家伙顿时为了顺序问题吵嚷起来,陆文垂头走了出去,傅机亦跟了出去。 “怎么了?”傅机问道。 陆文的目光望向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宫道,叹息道:“我一直以为,要拿火凤勋章,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禁卫军是看军功挣前程的地方。谁拿的火凤勋章越多,就越容易在晋升的时候受到提拔,沈华君便是一个例子。但火凤勋章又极其不易,非出生入死建立奇功不可得。而这对于乾清门的诸位来说,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 傅机挑了挑眉:“谁说一定要九死一生才能建立功绩呢?萧沔那一套是军营里的做派,打打杀杀要见血才能定输赢。但我们守的是皇城,皇城里的贵人杀人不见血,自然也不吃萧沔那一套。” 她说的绕来绕去,陆文回味了好一会儿,神色转为凝重。刀口舔血,至少有刀傍身,刀在,人就在。名利场里赤身上阵,和虎豹豺狼比谁心眼多,稍有不慎就会被囫囵吞下,死无葬身之地。 “你怕了?”傅机轻声笑。 “怕什么,谁知道意外和机遇哪一个先来呢。”陆文说罢,转身进了卫所,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句,“都停一停,让我拿去给二门的苏乔显摆显摆。” 周震跟着大喊一声:“大家伙都停一下!去,你拿去,二门的那群兔崽子天天瞧不起我们,今天也让他们开开眼……” 午后的祥瑞殿分外安静,才用过午膳不久,舒太后靠在软榻里,撑着头闭目小憩。李嬷嬷往香炉里点上了安息香,走到太后跟前替她轻轻捻着太阳穴,小太监跪在台阶上,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小腿处缓缓揉捏。 舒太后发出两声舒服的呻吟声,她缓缓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垂着眉眼,容貌秀气的小太监,轻声问:“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连忙撂开手磕头,小心翼翼道:“奴婢逐凤,给太后请安。” “逐凤,这名字倒稀奇。” 小太监头压得越发深了,只听几声嗡嗡声:“这名字是奴婢娘取得,若是冲撞了太后,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轻笑两声,淡淡道:“倒没什么冲撞一说。你捏腿的手艺不错,既然傅大海让你来伺候,你便替了佩喜,留下来伺候哀家吧。” 逐凤连忙磕头,口中连连称是,膝行过去,小心地伺候起来。 李嬷嬷手里没停,眼角却是睃着逐凤的一举一动。这个逐凤她是认得的,从前只在屋外做些粗活,至于太后的身边,那只有傅总管自己和他的徒弟佩喜能近身。不过佩喜为人轻浮了些,李嬷嬷对他没什么好感,反倒是这个逐凤,低调内敛,很对她的胃口。 李嬷嬷笑道:“奴婢从前说,傅总管就像是太后您肚子里的蛔虫,太后您想什么要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如今看来,奴婢可一点没说错呢。” “胡说什么呢!”太后轻斥了一句,眼角却带着笑。 李嬷嬷便知自己没说错,继续道:“奴婢哪里说错了。那位机灵的傅机傅姑娘,还有这位手上功夫不错的小太监,可不都是傅总管向您推荐的嘛。” 舒太后被揉捏的浑身舒畅,心里亦不免想到了傅机。她道:“那个傅机,确实机灵,眼里也有活。唉,这些年禁卫军被萧沔管的乌烟瘴气,就缺像她这样的人。” 李嬷嬷道:“太后这样说,就是喜欢这个姑娘。既然如此,为何不给她高一点的官职,让她在禁卫军里发挥自己的优势。” 舒太后迟疑道:“萧沔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公然抬傅机的官位,不是打他的脸吗?” 李嬷嬷噤了声,萧沔毕竟忠于太后,太后虽然夸赞傅机,但在她的心里,萧沔的份量仍远远高于傅机。可若是如此,傅机就要继续在乾清门守着,岂不可惜。 逐凤听着二人的交谈,始终垂着眉眼,他早被耳提面命过,在太后面前行事,就是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出了这个门就都忘了。何况他亦知道,李嬷嬷是从小服侍太后的,她们主仆二人闲聊谈天,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可李嬷嬷话锋一转,突然问起他来:“逐凤,你和傅机都是傅总管跟前的人,你可认识她吗?” 逐凤骤然被问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太后鼓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听听他的说法。逐凤才勉强道:“回禀太后,奴婢只很久以前远远见过一回傅姑娘,依稀记得,是个很明艳英气的女子。” “明艳英气?”太后喟叹了一句,眉色如同远山般柔和,扒拉着李嬷嬷道,“哀家依稀记得,曾这样说过长文。” 李嬷嬷笑道:“正是。长文公主年轻的时候,您就是这么说她的。” 舒太后拍着她的手笑道:“长文若是听到这句话该生气了,她现在也年轻着呢。” “是,奴婢说错话了。”李嬷嬷连忙悔过。 舒太后沉默了片刻,似乎才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哀家就封傅机一个宣抚使,让她跟着长文和萧沔去赈灾,替哀家安抚百姓,收拢人心。” 宣抚使并不是一个官职,更像是太后的一个使者,她不能亲自到灾情现场做的事,便由这个宣抚使来做。但同样的,若是这个宣抚使做错了事,也会直接影响到太后的声誉。 李嬷嬷有些惊讶,没想到太后会连人都没见过的情况下,就这样果断地作出决定。 很快,宣旨的太监便到了乾清门卫所,傅机领旨道过谢,送上孝敬,那宣旨太监推拒了,含笑道:“奴婢们都是受傅总管统领的,傅大人是傅总管的义女,就别跟奴婢客气了,您收拾收拾,跟着奴婢进宫去给太后谢恩呗。” 傅机谢过,宣旨太监便往屋外稍后。 等人一出门,周震从傅机手里抢过诏书,左右看了好一会儿,咋呼起来:“队长,您这是做了火弩往上飞呢,就这半天的功夫,您就已经是太后的宣抚使了?”他挠着头,“难道是因为您是傅总管的义女,才有这般待遇?” 傅机道:“傅大海的义女名头若是这么好使,当初我怎么沦落到了你们这里?” 这话也不知骂了谁,但周震心思粗,没放在心上,他拍了拍脑门:“也是哦。” “那太后这是为何?” 傅机也没想清楚为何,若是为了一早铲冰的事,封赏都已领过了,何至于赏了又赏。她从周震手里夺回诏书,仔细看了一遍,也不知为何太后突然生出这样一个想法。 但她转念一想,这又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她若能替太后做好这个宣抚使,在太后乃至满朝文武的面前卖个好印象,说不定能借此机会再往上升一升。 傅机想到这里,赶忙收拾了一番,跟着宣旨太监往宫里去。 这是傅机第一次进祥瑞殿,一进院门,只觉得院子里庭院深深,即便是深冬时节,仍有绿意盎然。 穿行过庭院,舒太后的寝殿就在眼前。傅大海已侯在门外,那宣旨太监小跑着上去请安,笑呵呵邀功:“总管大人,我可把您的义女带回来了。” 傅大海眼含威吓瞥了一眼傅机,含笑和他寒暄了几句把人送走,才走到傅机面前:“太后在里头等你呢,这可是天大的恩赐,进去后小心着说话,别丢了我的脸!” 傅机垂头称是,做足了谦卑的样子。傅大海这才转身推门而入。傅机跟上,稍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太后的寝殿外观装扮得十分古朴,等进了室内,寝居内的摆设也并不十分奢华,地面上铺着精雕细琢的龙腾祥云石砖,龙纹蜿蜒雄壮,尽显皇家沉稳之气。 傅机知道不合时宜,心底却仍冒出一句:萧沔那厮,肯定贪了。 内室的珠帘拨开,傅机眼底瞟见一抹大红色的衣摆被人拥着走出来,忙跪下磕头谢恩。 舒太后在榻上坐下,捻声细气道:“你便是傅机?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傅机随即微微抬起头,亦打量了一眼舒太后,见她微胖的身形,面庞看起来十分慈和,心底却想到是她杀了杏娘秦氏,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舒太后对着李嬷嬷道:“果然明艳,英气却不如长文。” 李嬷嬷笑答:“这天底下能比得上长文公主这般英气的,也只有朱将军了。” “也是。”舒太后颔首,不再纠结于此,对着傅大海道,“你养的好女儿,很是不错。” 傅大海谄媚道:“太后瞧得上,就是她的福气。” 这答复取悦了舒太后,她又看向傅机,问道:“知道哀家为何赏你火凤勋章吗?” 傅机谨慎答道:“回太后,下官知道,是因为铲冰清路一事。但这些本是下官和将士们的分内之事,今日竟得太后如此厚赏,下官替将士们谢太后隆恩。” 舒太后脸上笑开了花,频频颔首,缓缓道:“不错。今日你们在乾清门做得很好,铲冰清路,又帮扶老臣进宫。哀家还第一次见那帮老臣夸禁卫军的好。禁卫军需要像你这样有温度的人,这便是哀家赏你的原因。” 这算是**裸骂萧沔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冰冻人,李嬷嬷和傅大海眼神瞟了瞟,傅机把头垂得更低,恭声道:“臣多谢太后夸赞,愧不敢当。” 太后满意道:“如今城内冰灾严重,哀家想派一个宣抚使前去安抚灾民,把哀家对他们的关怀传达下去。哀家思来想去,你有胆魄,又会处事,是个不错的人选,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傅机磕头:“下官领旨。下官一定会将此事办妥,绝不给太后丢脸。” 舒太后瞧了她片刻,才缓缓出了一口长气:“好,若此事办得好,哀家会重重赏你。”言罢对傅大海交代,“大海,你是她义父,要多提点一些。” 傅大海频频点头,说了一筐漂亮话,把太后逗笑了。太后又问傅机有什么需要的,傅机趁机提出想要一个助手,太后也答应了。 直到太后面露乏色,傅机才退了下去。 第27章 宣抚使(二) 一出了祥瑞殿,不,应该说一出了太后寝宫的门,傅大海的神色就倨傲起来,变成了傅机认识的那个傅大海。 他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在萧瑟的寒风中,训诫她要念太后的恩情,在外要小心做事维护太后的威信,最最尤其重要的是要感念他的提携之恩,绝不可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傅机垂着头听训。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直到院里人喊了,傅大海才反身回去,傅机只听他对着别人道:“唉,这女儿家不比男孩子,说话可得细心着呢……” 另一道奉承的声音道:“傅总管可真会疼人……” 傅机听在耳里只觉得讽刺,她深吸一口气,忍耐着胃里翻腾的恶心,出宫去了。 回到卫所,乾清门刚刚换班,周震上去了,冯闯下来了,一组人围在火凤勋章前,叽叽喳喳个不停,不像陆文那组人,已经在炕上睡下了。 傅机把陆文叫了出去,开门见山:“太后封我为宣抚使,我需要一个助手,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助手?” 宣旨的时候,陆文去二门显摆火凤勋章错过了,等他回来,傅机又进宫去谢恩了,是以直到现在,二人才碰上头。 陆文反问:“队长为何会选我?” “我没什么可以用的人。”傅机坦言,明面上,她只是傅大海送给萧沔的一个消遣玩物,身如浮萍靠到了乾清门,乾清门便是她的靠山,她道,“四个组长里,你最年轻,也最有野心。我调查过你,陆家从前也是将门,只是上一代人战死,后续无力才败落下来。你是带着让陆家再度辉煌的希望进的禁卫军,可惜守了几年乾清门,让你的所有希冀都落了空。” 陆文咬着牙眼神幽深,他的伤痕被**裸掀开来。他是二百七十年的武进士,带着满怀希望进入禁卫军赤羽营,那是禁卫军培养高级将领的摇篮,他非常用功,甚至一度很得都统姜忠敏的青睐。可谁能想到二百七十一年,姜忠敏背叛舒太后投靠皇帝,又策划毒杀太后失败,被萧沔一刀砍下了头颅。禁卫军天翻地覆,赤羽营被弃用,曾经的同僚纷纷各寻出路,陆文没有人脉,被调到了乾清门,一守就是六年。 他挣扎过,没有用,栖凤城的秩序像山一样不可撼动。 “我曾经在赤羽营待过。”陆文说着,手指卷成了拳头。曾经让他骄傲自豪的身份,如今成了他的污点。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这些。”傅机目光泠泠看着他,“我只在乎,你是否会永远忠诚于我?” 永远这个词太过虚无缥缈,陆文道:“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背叛你。”这是他能给出的承诺。 傅机笑了,那笑容如同洁白的山茶花,让陆文为之一怔。 是夜回到都统府,已经是掌灯时分。 寝殿亮着灯,萧沔已经换好了常服,在窗前的榻上坐着,傅机以为他破天荒看起了书,但其实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脚步声惊醒了他,萧沔在昏黄的灯光下睁开眼。那眼神与往日不同,带着几分肃杀。 这一日发生的事他势必已经知道,傅机心头有几分忐忑,萧沔毕竟是能做出第一次见面就把她扔进冰水缸这种事的人,而他们力量如此悬殊。萧沔若是暴怒而起,她该如何应对? “哟,我们傅宣抚使回来了。”萧沔咧嘴一笑,周身的寒气霎时褪的干净,赤着脚下了榻。 这种转变让傅机心头为之一紧,她不做声后退了半步。 却听萧沔喝道:“唐徕,上菜。” “来嘞!”厚重的门帘掀开,唐徕领着一群人在前厅秩序井然地布起了菜,那菜冒着疼疼的热气,显然在傅机回来之前,一直在火上煨着。 这简直是让人受宠若惊的事,唐徕和小厮们看她的眼神闪着炙热的光芒,冷峻如萧沔,居然会如此细心地照顾一个人,这看起来就好像,让栖凤城上下闻风丧胆的都统大人终于红鸾星动,要下凡经历一番情劫了。 但傅机不是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任何反常的事都难以让她放下戒备。萧沔是容易为情爱冲昏头脑的人吗?显然不是。 唐徕和小厮们布完菜就出去了,萧沔向她发出邀请:“来,一起用饭。”傅机目光灼灼看着他,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你不会以为这饭菜有毒吧?” 傅机很难不这么认为。让一个难缠的人消失最快的办法就是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她冒头太快了,快得萧沔前脚还忙得脚不沾地,后脚就听说了太后设置宣抚使的事,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傅机这一日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打破了禁卫军多年来不管闲事的传统。这本来没什么,萧沔天天都会碰到敢于挑战他权威的人,但要命的是,朝臣买了她的账,就连太后也是如此。 傅机没有说话,但眼神幽幽,她如同一只狡诈的狐狸,明明已经崭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却仍旧要做出一副柔善可欺的姿态。 “哧。”萧沔无声冷笑,抬手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杀人的办法多的是,何必浪费一桌好菜。” 李离芳说的不错。舒望死了,太后急于扶几个趁手的代理人。开年第一天,太后就提拔舒令做了御前侍卫副统领。可一个舒令不够,多多益善。不过金字塔顶峰的权力只有这些,你多拿一点,别人就要少拿一点。朱雀宫前的白玉阶被血浸没一遍又一遍,享受权力的人不会变多,只会重新洗牌。 傅机走上前,桌上摆着八宝鸭、锦绣龙虾球等几道大菜,辅以火腿嫩笋汤、金丝凤尾酥共计八道珍馐。道道都是精心制作,道道都是她素日所爱。 “大人可真了解奴家的喜好呢。”傅机咬着牙,森森冷笑。 “那可不是,我特地去请教的傅大海。”萧沔嘴角一弯,好像突然刺出一把刀,血喷涌而出,傅机惨白了一张脸。 萧沔自此更加确定,傅机和傅大海不是一条心。 傅机不上前,萧沔自斟自饮,酒是冷酒,比不得热酒滋养,却足够烈。混迹过军营的人是再喝不了暖酒的,酒只有够烈才能让人热血沸腾。 “听说你能喝酒。”萧沔道。 “不比大人海量。”傅机答。 空气沉默了半晌,只有萧沔动筷的啪嗒声。整只八宝鸭被他大卸八块,肚子里的桂圆红枣滚了满桌子都是。他抹干净嘴角的油又发出了邀请:“这八宝鸭可真不错,你再不来,就都要进我的肚子了。” 傅机终于走上前去坐下,抬起葱白纤细的手去捻下一瓣鸭脯放入嘴中细细咀嚼,才细声细气道:“府里的厨子好手艺,这八宝鸭可算是做得原滋原味了。” 萧沔道:“那自然是原滋原味了,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天仙楼请来的厨子。” 傅机的眼神登时冷下去,她从嘴角薄哼一声,目光却并不望他,而是落在前厅一角的西洋钟摆上。 “大人还查到了什么,不妨都说一说。” 萧沔还第一次见她这般情绪,笑道:“何必激动。天仙阁的司凤姑娘也算是名头响亮,若是查不到一点消息那才是奇怪吧。” 傅机瞟去凉凉一记眼刀,嗤道:“我连牌子都不曾挂出去过,何来的名头。” “啧,怎么能这么说,毕竟是红灯夜傅大海花重金买下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只可惜,傅大海不能人道,对着美人也只能干着急。”萧沔说着,好似全然没有意思到言语中的羞辱意味。他扔下八宝鸭,把筷子伸去夹虾球,谁知虾球滑嫩,他试了几次,一盘子虾球滚的到处都是。他不满地啐了一声,伸手去抓了两块凤尾酥塞进嘴里,又舀了一碗汤喝下,才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傅机抿着嘴,看着满桌的狼藉,身形好似寒风中的落叶般不堪一击。 “大人说够了吗?” “啧。”萧沔终于从满桌的佳肴中抬起头看她一样,“都说司凤姑娘玲珑剔透,这点言语就受不了了么。” 傅机深吸一口气:“奴家现在叫傅机,不叫司凤。” 萧沔瞥了她一眼,站起来整了整衣衫,道:“是叫傅机,还是叫司凤,我都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何必说这许多。 “我只希望你摆正自己的位置,要知道人有顺境便会有逆境。运气这东西,保不了人一辈子。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傅机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所以她就该被他们所有人踩在脚底,任凭作践吗? 萧沔一撇头看在眼里,低头看着满桌残骸,惋惜道:“今天这桌好菜,看来是浪费了。” 他说罢,大步转身往里间去,边走边道:“傍晚宫里送来了宣抚使的官服,你不来看看吗?” 那是件珊瑚红华贵官袍。萧沔捏住两肩的位置轻轻一抖,宽大的华袍便展露在她眼前,上面云雁腾飞,寓意吉祥。 但萧沔出口便让人扫兴:“太后当政这些年,共册封过五位宣抚使,他们个个都以为攀上了一条青云直上的通天之路,但无一例外最终都触怒了太后,不得善终。” 傅机道:“我明白,伴君如伴虎。” 萧沔静静看着她,他不信她没听出她话里的言外之意,但傅机不接腔。 他冷冷伸出手,气氛瞬间冷到了极点。 “把它穿上。” 傅机已领教过萧沔的喜怒无常,但她亦有自己的坚持:“明日再穿。” “是你自己穿,还是我叫人进来帮你穿。”萧沔固执道,上位者的压迫感十足。 傅机咬牙接过,华袍并不合身,肩缝耷拉到了她的臂弯,宽大的袍子要用腰带系到最紧处,皱巴巴贴在身上。但她能理解,毕竟内务府并没有时间赶制一件适合她尺码的新衣。 萧沔将她推到镜前,目光戏谑地俯视着她:“看呀,这就是我们新任宣抚使。” 傅机在他的话音下微微蹙眉,不等她回话,萧沔转身大步往床榻走去,一边道:“过来,给我值夜。” 仿佛怕傅机不明白般,他又加了一句:“就穿着你的新官服。” 傅机在他身后咬紧了牙。 第28章 宣抚使(三) “天上的水,地上的土。 西渡的粮,东皇的布。 千波万浪,养我长大。” 百年前的栖凤城,曾经经历过一场历经数年的内乱和天灾。下城区的穷苦百姓,生下了孩子养不活,便将他们扔到千波洞附近的沼泽地带,任其被蛇鼠吞噬。日积月累,千波洞阴气积聚,就连白日里也是鬼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香山寺的得道高僧曾渺大师偶然路过此地,看到这番生灵涂炭之景,不由潸然泪下,他不顾旁人劝阻,收殓死难者的尸骸,为其立碑诵经,又在千波洞搭建了一座竹楼,将活着的弃婴抱回去照顾。此事传扬出去后,下城区的百姓只要生下不想要的孩子,就把孩子扔到千波洞去,直到曾渺逝去后这个风俗也没有止住。 曾渺在世时,曾穷尽财力和心血,在千波洞开山破林,搭建了一座座竹楼供孩子居住。数年后来了一批流民,他们将对面的沼泽埋土填平,在此之上搭建低矮的茅草房。流民越聚越多,与原先千波洞的弃婴群体时常产生摩擦,持械斗殴的事件常有发生。官府居中协调,才勉强维持了平衡。 但二百七十八年初的这场冰灾,千波洞的房屋坍塌了十之七八,死伤者有上百人。这让千波洞成了栖凤城上下两城,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 天才蒙蒙亮,景月破开都统府的大门,一路闯进萧沔寝殿的院子里,朝内高喊:“大人,千波洞被水淹了!” 萧沔弹起身。床上空荡荡的,明明没有风,却好像有些冷清。这晚傅机没爬床,而是靠在床壁上睡着了,看起来十分乖巧。萧沔愣神看了片刻,小心将熟睡的人儿捞起来放到床上,才感觉这张床有了点人气。 萧沔满意了,准备躺回去继续睡,忽而脑门一震,瞬间清醒过来。他重重一巴掌拍在傅机的肩上,喝道:“快起来,千波洞出事了!” 傅机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千波洞……是什么地方?” “……灾区。” 二人对视了一眼,瞪大了眼珠,继而屁滚尿流地挤下床,差点穿错了鞋子,草草洗簌一番,一边听景月汇报着千波洞的情形。 千波洞的地理位置说来也特殊,因这里地势低洼,是下城区西南角的排水口所在。昨日白天这里就堵过一回,积水把千波洞地区整个淹了一遍。在灾民的抱怨声中,萧沔带着人在臭水沟里摸了半天,才把一排洞口的淤积清掉。可只过了一夜,又堵上了。 景月道:“上游的冰化了,雨水混合着各种杂物冲下来,又把排水口堵住了。值守的弟兄们下水去排污,但是夜里视线不好,掏了半天也没清干净。水位涨上来,浸没了灾民的营地,那些灾民就和弟兄们吵了起来。” 景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寒冬腊月的天气,那水刺骨的冷,臭气熏天,弟兄们捏着鼻子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宿都没合过眼,累死累活的,还不被领情。 萧沔脸色一寒,低头看了眼傅机,见她低眉顺眼,并无异色,一边快速披上外氅,一边斥道:“我走前怎么说的,这个节骨眼,不能和灾民起冲突,都当耳旁风了吗?” 景月一凛,忙道:“没有,弟兄们都记着,没和他们吵,就是……就是有些……” 有些憋屈。景月不敢说出来。可禁卫军做到这个份上,谁心里没点怨气。 “闭嘴。” 这份怨气萧沔心底没有吗?自然有的,可他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别有异心,说出来就要经受口诛笔伐。 傅机抬头瞟了他一眼,眼底浮出一抹玩味般的笑,温言道:“景大人累了。” 景月没有作声,萧沔冷肃着一张脸,三人牵马直奔下城区而去。 傅机本以为,所谓千波洞,听起来大气磅礴,必定占地不小。但马在泥泞的泥潭前驻停,传闻中的千波洞临着光秃秃的山壁,甚至都没有都统府大。无论是山壁脚下的竹楼,还是中央的一大片茅草屋,都遭受了很大程度的损毁。尤其是茅草屋所在的地区地势相对低洼,已经都泡在了污水中。 无数灾民穿着破烂的棉衣,拖家带口挤在山壁一侧地势相对高一些的山石上,不满的抱怨和争执声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凄厉的婴儿啼哭声。 傅机跳下马,远远见灾民自动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伙人。山壁一侧的平地显然是经过人为修整过的,但坍塌的竹楼碎片散落的到处都是,空间便显得有些逼仄。 傅机问:“萧大人,这里的灾民共计多少人?为何没安排卫所安置?” 她此刻凛然着神色,是以宣抚使的身份问话。萧沔不爽地撇了撇嘴:“几百人吧,具体你得问朱谦。至于卫所,下城区卫所本就少,都塞满人了,暂时抽不出空得来。” 傅机听得心口冒火,便听萧沔又道:“而且……” “而且什么?” 萧沔看了她冷峻的小脸一眼,含笑道:“而且这两帮人就怕对方占了自己的地,谁都不肯走。” 傅机看了一眼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那些灾民,顿觉荒唐。 就在此时,两伙人不知为何又推搡了起来。天寒地冻的天,一夜未睡,烦躁的情绪在人群间传播,一点就着。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壮年男子,动起手来根本不计后果。禁卫军上前去阻止,收效却不甚理想。 “扑通——扑通——” 站在人群边缘的几个孩子落入水中,然后哇的大哭起来,他们的家人顿时气血涌上头,拿起家伙就冲上前去。 萧沔脸色一变,吵骂两句无所谓,若是变成了械斗那就不一样了。他抽出背后的大刀,大喝一声:“都住手,再不听劝阻,通通把你们拿下大狱!” 但他的话淹没在人群愤怒的嘶吼中,两伙人各自操起了家伙什,打得霹雳乓啷呼呲哈拉,即使摔倒在泥坑里也还撕扭在一起,看起来确实积怨已久。 “操!”萧沔大骂一声,他朝着呆楞在一旁的禁卫军喝道,“傻看什么,还不去把人拉开!” 禁卫军听令,连忙冲进了混战之中。毕竟只是些平民百姓,对于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来说,他们更担心出手重了伤到人。很快,这场械斗就被镇压下来。萧沔把斗得最狠的几个人绑起来,准备打包扔到大牢里去。 安静的现场突然传来一声娇弱的啼哭声:“不要抓我哥哥!” “不要动!”禁卫军拔刀阻止道。 小姑娘只有十岁上下,她瑟缩着颤抖了几下,却仍然固执地往前挤,希望离她哥哥更近一些。 被摁在地上的汉子急切道:“窈窈,你回去,你快回去!” 叫窈窈的小姑娘并没有止步,反而更加急切地向前冲。也不知是谁故意绊了她一下,窈窈身子不稳,一下子撞到了禁卫军的刀上。 这一切就发生在傅机跟前,她三两步走上前,轻轻接住窈窈倒下来的幼小身体。 “窈窈!”那汉子大喝一声,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喝!”他猛地冲开身上禁卫军的压制,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掌劈过来。 “去死吧!” 这一掌力重如山,若是傅机被劈到,必定肺腑受损,鲜血横流。而萧沔站在两丈之外,脚下如灌了铅一般。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他心里忽然想:傅机有没有武功,且看这一试。 突然间风起云涌,不知从何处飞来一袭青衣,轻轻一扬手,便将那个汉子掀翻在地。 禁卫军回过神来,立刻将此人重重擒下。 傅机这才站起身,神情平静的仿佛刚才这一切都不曾惊动她分毫,她将怀里的小女孩推到汉子面前,沉着道:“窈窈没事,你看,她没有受伤。” “窈窈……”汉子嗫嚅了两声,心虚地抬头看了眼傅机。 “哥哥,我没事。”窈窈带着哭腔挣扎了两下,傅机便松开了手,小女孩一下子扑到了哥哥的怀里。 那边萧沔三两下控制住场面,走过来侧目睃视了两眼傅机身后的秀气男子,揶揄道:“傅宣抚使,你身边竟然有这样的高手,本官之前竟从未发觉。” 傅机挑了挑眉,陆文走上前拜道:“回都统大人,下官乾清门守卫陆文。” 萧沔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两下,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傅机道:“我们乾清门微末小官,不怪都统大人不认识。” 萧沔皮笑肉不笑:“陆公子好身手。” 傅机道:“那是当然,我们陆文是二百七十年的武进士。” 一个区区武进士,就让她如此自豪。萧沔心头有些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改日我们比试比试。” “好说好说。”傅机但笑,迤迤然越过萧沔,褪下雪白的厚氅,露出里面珊瑚红的官袍,走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众灾民面前,朗声道:“诸位别怕,萧大人是不会伤害大家的。本官是太后的宣抚使,今日替太后来此巡视,诸位若有什么不满或冤屈,尽管和我提。” 萧沔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把刀插回了背后。 灾民们本将信将疑,但见萧沔收回了刀,这才放松下来。几个领头胆大的走上前来,只见一个身形魁梧,面貌黝黑的男子开口试探道:“这位大人说的可是真的?真的可以提要求吗?” “我姓傅,你可以说说看。” 萧沔在她一旁耳语道:“你可别托大。这男的叫张乘,是个逃兵,现在是这伙流民的头,心可黑着呢。” 果然,这个叫张乘的眼珠子滴溜了一圈,高喊道:“傅大人,我们知道规矩,不会胡乱要求的。”他指了一眼倒塌在污泥中的茅草房,“大人,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可以帮我们重建家园。” 第29章 宣抚使(四)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此次赈灾工作的核心任务,就是将在冰灾中倒塌的房屋重建起来。 但张乘接下来继续道:“大人。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从前是沼泽,地势低,一下雨很容易被淹。这种茅草房,一遇水就很容易潮,十天半个月的不干,日子实在难过。” “所以?” 张乘亮着眼珠:“所以最好给我们建成竹楼,竹楼干净清爽,光线也好,孩子们也很喜欢。” “是啊,是啊。”他的身后,灾民们交头接耳,传来一片附和之声。 “主要是孩子喜欢。”又有人强调道。放眼望去,一双双贪婪的眼珠,殷切而炙热地望着傅机。 萧沔轻笑,傅机抿嘴。 大周的赈灾章程十分完备。以这次冰灾为例,禁卫军配合京兆府查明城内受灾情况,包括人员伤亡、房屋受损、道路及其他设施损毁程度,而后送至中枢省评议,由户部核算出一个初步的赈灾方案,其中包括人员伤亡抚恤、重建房屋补助等。对于重建房屋,原则上遵循原拆原建的方式。每一部分花多少银子都需要登记造册,过后需与户部核对,实际产生的任何偏差都需要批注大量的文字和佐证来进行解释。 如果今天是一栋茅草屋,一家子三五个人的个例,这钱花就花了,权当给太后博一个好名声。 可在傅机眼前的,是数以百计的房屋,好几百之众的流民。建一座竹楼的费用是建茅草屋的五倍,若是应了张乘的要求,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张乘见傅机不说话,脸上顿时落上几分尴尬:“大人刚才还说,有什么需要让我们尽管提。” “那你也不能狮子大开口,把朝廷当成冤大头啊。”站在对面人群的一个中年大叔说起了风凉话。 张乘怒目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汪聚,要你管,你个短命的病痨鬼!” “你骂谁呢你!” “就骂你怎么了!” 傅机打断他们:“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 张乘连忙转头道:“傅大人,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傅机正要答话,便听他身后有人不满道:“还说自己是太后的宣抚使,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充什么大头。” “就是,就是,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傅机心头微怒,她何曾答应过,怎么就空欢喜一场了?萧沔抱着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我提醒过你的。 就在这群人嘟囔抱怨之时,那个汪聚咳了两声,高声道:“他想盖竹楼,我们还想盖木楼呢。傅大人,他们是流民,都不在官府的户籍档案里面,他们也不纳税,凭什么花朝廷的银子给他们盖好房子。” “就是,就是。”汪聚的身后传来不满之声。张乘骂道:“汪老狗你胡说什么,官府都允许我们在这里盖房子,怎么可能没有我们的档案?你们就是记恨我们占了你们的地,在这边给我胡搅蛮缠!” 汪聚蔑视了他一眼,似乎连和他多说两句都觉得嫌恶。他转回头道:“这位傅大人,您还是查查清楚,可别被小人骗了。” 傅机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叫汪聚的人两眼,看起来憔悴平庸的中年男子,说起话来颇有几分章法。 张乘气急败坏道:“你说谁是小人,汪老狗别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了不起,你别做梦了,你得的可是痨病,一辈子都进不了科场!” 这话好似戳到了汪聚的心口,他顿时面如死灰,猛地咳嗽起来。围在他周围的人见此暴跳如雷,对着张乘咒骂起来,张乘一伙哪里会退让,双方又展开了一场骂战。 萧沔回身对傅机道:“你挑起的事,你自己负责,我可不管。” 他说罢,转身就走,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傅机。 一片混乱之中,傅机却不慌张。她先是让陆文坐镇,控制两股灾民不要生事斗殴。毕竟陆文看起来文秀,但是方才一掌掀翻了大汉,对这群莽汉来说,很有震慑效果。 天光已大亮,下城区守备姚昱闻讯赶来。傅机亮明身份,急忙询问起千波洞的具体情况。 姚昱眉头紧蹙,唉声叹气道:“这群流民确实不在官府的档案里面。傅大人别介,此事说来话长。” 这群流民是十几年前来的,栖凤城管理严格,流民原本是进不来的。但是先帝末年,吏治混乱,这些流民贿赂了城守混进了城,悄悄在千波洞扎了根。这里原本的住民又都是些老弱病残,告到官府几次,官府出面赶走了流民,可过了风头,他们又溜了回来。如此反复多次,流民越聚越多,终日在城内晃荡,惹得百姓人心惶惶。官府怕出事,索性就默许了他们在千波洞住下,又让他们去做些苦力活养活自己,免得他们在城中惹事。 姚昱道:“他们都是外来户,下官接任守备后,也曾经想将他们的户籍捋一遍。可是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些人连自己原籍在哪儿都记不得了。咱们大周的规矩,栖凤城内若要调取户籍,必须得到原籍的确认,这……这,下官也不敢随意处置呀。”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与他姚昱无关,他已经尽力去试过了。 索性傅机也并不想刨根问底追究责任,只问:“那个张乘,是这些流民的头脑?” 姚昱见此松了口气,听到这个名字,他直摇头:“正是。这人是玉阙关的逃兵,五年前来到这里,逞凶好斗,天天找这里原住民的麻烦。我们守备府几乎三五天就要来出一次外勤,解决他们的纠纷,简直苦不堪言。” 傅机听罢,目光望向远处的两股灾民。禁卫军已经疏通了排水口,水位落了下去,露出倒在泥泞中的茅草房。不时有妇人佝偻着背,领着孩子走进污泥中,扒拉着在废墟中找寻物品,有时是个木盆,有时是条草席,即便只是张破布,他们也会捡起来,拧干了水塞到怀里。不论男女老幼,他们都穿着草鞋,身上薄薄的棉衣打满了补丁,在寒风中脸色被吹得铁青。 而住竹楼的那群人,他们相对穿的要体面一些,但也没有好多少。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毛病,有的缺一条腿,有的少一只手,有的天生耳聋眼瞎。那个叫汪聚的似乎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以他为中心聚成一团,望着坍塌的竹楼,神情都有些落寞。 傅机突然间意识到,众生皆苦,他们都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恰恰是官府的不作为,让他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 想及此,傅机转回头对姚昱道:“姚大人,眼下这情形,我正好有一个主意,可以解决你们的麻烦,你想不想试试?” 姚昱忙不迭点头,傅机便附耳与他说了几句,姚昱先是有些迟疑,但想到此法可以从长远上解决千波洞的麻烦事,也只好点头。 得到姚昱的同意,傅机再次走到灾民面前。那张乘早见她和姚昱商量了半天,连忙带着人殷勤地凑上来,摩挲着手脚问:“傅大人,你们商量的怎么样?能建竹楼吗?” 傅机面上含着笑,啧了一声:“竹楼,建不了。” 在张乘的眼里,傅机年纪轻轻却能做太后的宣抚使,一定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她既年轻,势必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只需三言两语把她架起来,她面皮子薄也就答应了。 听到这样断然的拒绝,张乘的脸色不由一变,不远处的汪聚等人则大笑起来。 “所以傅大人刚才是拿我们取笑吗?”张乘狠戾道。他身后妇人配合着趴倒在地,大声哭闹起来:“老天爷啊,朝廷不管我们死活啦……我们的房子塌了,地被水淹了,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傅机生平最恨被人裹挟着行事,脸色顿时一变,朝一旁的陆文使了个眼色。陆文连忙走上前,手上动作两下便卸了妇人的下巴。 那妇人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尖叫声,然后惶恐地托着嘴,满脸怨恨地看着他们。 傅机负手凛然道:“首先。太后为了百姓的安危,才设置了宣抚使一职,目的便是告诉大家,她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受灾百姓自生自灭。” 听到这番话,张乘和那妇人都向后瑟缩了两下。 傅机望了一眼远处满身污泥的禁卫军,又道:“其次。你们的房子塌了,又被水泡了,是禁卫军的将士不分昼夜地替你们疏通水道,替你们扎帐篷,还给你们准备食物。他们的辛劳你们应该谨记于心。” 这番话让在场禁卫军将士纷纷眼眶一红,就连萧沔都向她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眼。 张乘在她逼人的目光中低下了头:“是,众位将士的恩情我们都记在心里。那,那我们的房子……” 傅机打断道:“千波洞已经不适合人居住。我已和姚大人商议,由他替你们寻一处别地的位置,由朝廷拨款,替你们搭建新屋。” 张乘急道:“那是什么房子?” 傅机答:“你们现在什么房子,就是什么房子。规矩就是规矩,不可打破。” 张乘身后一群人撇了撇嘴:“说来说去,不还是茅草屋嘛。” “有什么不一样,不还是空欢喜一场!” 傅机笑道:“当然不一样。等你们搬到新的地方,那里只有你们的房子,你们不需要再和别人抢地争地,也不用担心下雨天房子会泡在雨里。” 张乘一群人听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傅机的这番话显然让他们动摇了,张乘急忙道:“傅大人请稍等,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可以。”傅机自信一笑。她相信他们会同意的,千波洞这个地方环境有多恶劣,他们不会不知道,如果当初有任何别的选择,他们都不会选择在这里落脚。如果是冰灾之前让他们换一个地方居住,或许他们还会心疼之前搭建房屋废去的心血,但如今房子都倒了,反正都要重建,换一个地方有何不可呢? 很快,张乘就带着人大步流星走了回来,满脸欢喜地答应了这个方案,不过也提了要求,希望到时候重新选址的时候,要带着他们一起去相看。姚昱料到这一出,他心中有几处选择,便先答应下来。 傅机又找到原住民,把这个方案和他们说了一遍。汪聚和众人商议了一下,却婉拒了这个安排。他道:“多谢傅大人美意。不过我们从小住在这里,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大家都不想离开。” 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年幼的孩童,但他们都不是健全的孩子。 “若是可以,草民想麻烦大人,帮我们重新立碑。”汪聚的手指向竹楼的尽头,那里立着一块木碑,木碑上的字迹在风霜雨雪中已斑驳模糊,但仍然可见“曾渺大师之墓”几个字,是由人一遍遍重新书写而成。 傅机有些触动,颔首应下。 她又问:“你读过书?” 汪聚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苦笑道:“是,寒窗苦读五年,可惜……”他抬了抬手,眼中满是落寞,却不愿再说。 傅机没有再问,只是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百两银子,嘱咐他好好治病。 第30章 宣抚使(五) 离开千波洞,傅机又与萧沔马不停蹄地赶往其他几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好在这几处地方灾情已得到妥善的处理,傅机只需摆出亲善的姿态,替太后一一问候一番。 这做法虽然功利又世俗,但傅机是落过难的人,她太明白落难中的人,只要给他们施予一点点的关怀,就足够他们铭记一辈子,甚至当牛做马,为之鞍前马后。 而让萧沔心中五味陈杂的是,每到一处,除了例行公事般的问候,傅机总要趁机提一提禁卫军的功劳。她含着春风化雨般的笑容,谈着禁卫军日夜的辛劳苦累。萧沔头一次在这些百姓眼里,看到了真诚热情的眼神。 萧沔人生中第一次,被一个受灾的小女孩递过来一杯热姜茶。他接过去后,小女孩松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扑回了母亲的怀里,回过头扑扇着大眼睛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传闻中的大魔头,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禁卫军的大家伙喝着百姓送来的姜茶,一夜的辛劳仿佛一下子被神奇地抹平了,他们的脸上也终于露出舒心真切的笑容。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傅机带来的。萧沔看着这一切,心中晦涩难平。这感觉既令人兴奋,又糟糕透了。他不由怀疑,他这个都统,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够好? 忙碌的一天在天黑后落下帷幕,二人托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都统府。唐徕堵在半路问是否用膳,一个说要沐浴,一个说要补觉。 晚膳足足推迟了一个半时辰。萧沔泡完澡又眯了会,等到傅机醒来,阴沉的天际看不到一颗星辰。 晚膳照旧在寝殿前厅,一桌子珍馐佳肴满目琳琅。但傅机没什么胃口,睡过一觉的脑袋嗡嗡地疼,她觉得自己旧疾就要复发了,但看着萧沔阴沉的神色,她未敢提一个字。 碗筷还没动,萧沔已灌下了三杯酒。傅机只想再去睡,但看着他这样却又知道不能。 她调起嗓子,给萧沔投去缱绻柔情的一眼:“大人怎么喝起了闷酒,难道是今日下官哪里做得不对,惹大人生气了?” 萧沔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并不凌厉,若是萧沔的话甚至可算是温柔,他道:“不,今日你做得很好。” 刚柔并济,恩威具下。这是黎泰曾经对他的期许,今日他都在傅机的身上看到了。 傅机松了口气:“那大人为何看起来有些……伤怀?”她歪了歪脑袋,清丽又明媚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萧沔没有答话。就在刚刚睡梦中,他再次梦见了千里冰原,形容枯槁的老者将他推进逃难的马车,紧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是北辽复兴最后的希望。 可他这些年在做什么呢。他在大周的皇城,享受着手握大权生杀予夺带来的快感,逐渐迷失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可实际上,大周的权力从来和他无关,他只是太后手底下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一条狗。 七年的时间,转回头竟如梦般一场空。 傅机取来酒,给自己倒了一盏,拿起来和萧沔碰了一下:“下官敬大人一杯。” 那酒穿肠而过,**滚烫在胸间,管他什么缘由。 萧沔站起身,走到刀架旁取下刀。每当他心不定的时候,就喜欢练会刀。 漆黑的深夜,灯光透过窗户纸洒在院子中,洒在豪迈挥舞着刀的身影之上。傅机走出门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院中舞弄的刀影。 萧沔的刀法,力重如山,雷霆万钧,每一刀挥喝而过,便如呼啸的北风过境般凌厉。傅机目不斜视,直到萧沔的身影渐渐与七年前刑场上的那个少年重合在一起,记忆中的少年仰天长啸冲破铁链的重重桎梏,抽出身旁的剑,一剑刺穿了陆襄的胸膛,鲜血漫天飞溅。 傅机倒吸一口气,心口冷成了冰。 院中的萧沔突然站定,愣神望着手中的刀。这把刀与他磨合了七年,他曾用这把刀助李离芳平定四海,也用这把刀杀姜忠敏,屠陈王府和望山侯府,平步青云。但这不是他自己的刀。他的刀叫阵风,遗失在了照刃城的兵荒马乱之中。而他也不再是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少年。 萧沔难以心定。他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猛兽,突然间苏醒。心底有一道声音在嘶吼着,你是北辽皇族仅剩的希望,你该回北辽去,该回北辽去! 可他回不去了,故都已经分崩离析。他的臣,他的民,都倒在了追随他的途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雪埋尸骨,青山镇忠魂。 血肉在胸口被来回撕扯,露出一颗被世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而这颗心骤然间怦然跳动,热烈的血液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腾。 萧沔又动了。但他的刀意,他的身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的刀更快了,刀光流转剑走偏锋,每一步都要走到绝境,每一步都要走到酣畅淋漓的极致。仅仅几招之后,汗水就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的眼神却变得越发犀利。 傅机愣了愣神。这似乎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沔。活力和生机在他的刀下漫天飞起,漆黑的夜色遮不住他眼中的狼性。 傅机终于意识到:北辽的孤狼想家了。 寒风吹过,天空飘起漫天的飞雪。傅机抬起手想要接住。传说大周的栖凤城从不下雪,而当寒风过境,逐鹿城以北的大片土地都会变为白茫茫的雪原。 傅机道:“大人,你看,下雪了。” 萧沔收回了刀,仰头站在漫天飞雪中,银白的雪粒在柔黄的光影下绵延而下,如同漫天洒下的粒粒黄金。 萧沔摇头:“不,这不是雪。这只是雪珠子。” 傅机仰头,漫天飞舞的雪珠溅落在屋顶,溅落在砾石之间,发出微弱而密密麻麻的清脆之声。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如同一阵风吹过,她被连人带起。萧沔一手擒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院子中间,把刀握在了她的掌心。 刀柄粗粝坚硬,傅机闷哼一声,差点软了膝盖,但萧沔将她禁锢在胸前的铜墙铁壁之间,她无处可逃。 傅机求饶:“大人,奴家不会使刀。” 萧沔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如同神明的旨意般不容置疑:“不会,就跟我学。” 可刀太重,傅机连手都抬不起来,萧沔的掌心覆过来,他的掌心粗糙而滚烫,如同炙热的岩浆一路顺着臂弯直抵她的心脏。她听到心脏嗡的一声轰鸣,顿时抖如筛糠。 “这就怕了。”萧沔轻笑一声,眼神转为阴鸷。 “用刀,要稳,要准,还要狠。” “不管何时何地,手都不能抖。” 他说着,一只手带着她向前劈出缓而有力的一刀。 风雪避之不及,被呼喝着撕碎。那刀尖落在黑白相间的砾石之间,溅起成片的雪珠。 萧沔突然问:“白天的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傅机心头一紧,未及她回答,萧沔又哂道:“别说是傅大海教的,他要是有这个脑子,也不至于只能做个内务总管。” 他说着,手下动作并不停,刷地抬起傅机的手,手腕翻飞向后一甩,刀尖带着雪珠飞舞而出,溅起一串葱白的雪雾,如闷雷般炸在墙上。 这个动作跨度有些大,傅机听见骨骼发出咔的一声,嘴角发出痛苦的闷哼。但萧沔并没有打算就此放手,他撇开她的一只脚,一手箍紧她的腰,轻巧一拧身,傅机就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般旋飞而出,而双手交握的掌心,黑色大刀横空呼啸而过。 傅机觉得自己那脆弱的骨骼要散架了,在萧沔看不见的地方,她满面痛苦之色,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萧沔轻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不知道怎么骗人了?” 傅机咬着牙,恶狠狠道:“大人不妨先把奴家放下来。” 萧沔恶趣味道:“你要是不说,我就不放。” 傅机反唇:“你不放,我就不说。” 萧沔冷哼一声,就在二人相持不下之际,寝院的大门骤然推开,景月和唐徕吵嚷着冲了进来。 四个人八只眼睛俱愣在当场。 展现在唐徕和景月眼前的景象是,萧沔和傅机的腰肢紧紧贴在一起,紧密到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萧沔的手甚至紧紧搂着对方的腰。如此亲密的姿态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景月难以置信,脑中浮想联翩。他作为萧沔的心腹副官,竟然不知道萧沔和傅机的关系何时进展的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大张着嘴巴,咽了几下口水,也没能就此说出一个字。 唐徕本就是被景月拉着进来的,此刻只想立刻跑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景月哪里会让他溜掉,独自自己面对这一切,遂一把勾住了他的衣领,硬着头皮禀道:“大人,城外来信,阴渡山以南大雪封山,太后宣您与傅大人,即刻进宫商议赈灾之事。” 萧沔垂头看了眼傅机,无声地眯起眼睛,只过了一天,进宫议事的名单里竟然就有了她的名字。 第31章 阴渡山 深夜的栖凤城,漫天的雪珠飘扬在北风中。 祥瑞殿,灯火通明。 太后的议事堂内,长文公主李离芳,辅国公崔峥嵘,襄阳侯宁礼,户部尚书秦翡,吏部尚书史玉,都已侯在了太后宝座下,明黄色的灯光高高在上,带着几分疏离和压迫感。 大门从外打开,萧沔和傅机鱼贯而入,在一众老臣权臣的身后叩首跪拜。 “臣禁卫军都统萧沔。” “臣宣抚使傅机。” “拜见太后。” 太后的眼角带着几分疲惫,她轻轻抬手:“起来吧。好了,人都到齐了,秦尚书,把你刚刚收到的消息再给诸位说一遍吧。” 秦翡颔首称是,道:“臣刚刚接到蓝启的来信,说阴渡山以南大片山区的受灾程度,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尤其阴渡与天斗之间的黎阳镇,倒塌的树木压垮了进出此镇的唯一一座桥梁,把那里变成了一座孤岛。而晌午开始,阴渡山以南开始下雪,大雪压山,赈灾队伍举步维艰。蓝启这才来信,请求朝廷即刻派人前去支援。” 太后听罢,皱眉道:“诸位爱卿怎么看?” 无人敢第一个回答,梁王李熙自信带队前去,才过去了一日,经验老道的蓝启就写信回城求援,简直啪啪打他的脸,而这巴掌也同样打在当日为他造过势的崔峥嵘和宁礼脸上。 太后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离芳身上。 李离芳走出来道:“启禀太后,栖凤城内灾情已初步平定,儿臣愿前往阴渡山灾区,替太后平定灾情。” 太后和颜悦色地望着李离芳:“好,哀家知道你赈灾经验丰富,此次前去务必尽快稳定灾情。至于栖凤城内的灾情你不必担心,哀家会让舒令接手替你收尾。” 座下的几个大臣都是人精,心下了悟,太后这是想给舒令挣些功劳傍身,只是这样刻意,也不知会不会伤了长文公主的心?有人抬眼睃了眼李离芳的神色,可惜看不出半点不满之色。 崔峥嵘眼珠子转了一圈,站出来道:“启禀太后,黎阳镇桥梁坍塌,急需重建,臣举荐工部侍郎肖仲卿随公主一道前去,主理重建工作。” 太后想了片刻,点头应允。余下诸臣见此,纷纷趁此机会推举了几个年轻的后进,太后一一答应,只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次赈灾关系到成千上万百姓的安危,哀家只希望众位爱卿的劲可以往一处使,同心协力度过这道难关。” 太后难得这样好说话,几个老臣连连称是,赈灾还未开始,功劳簿已经瓜分得差不多了。 太后将萧沔招上前:“萧沔,你和长文配合默契,此次便仍由你跟随长文前去。除此之外,哀家想让柳宗年从旁协助,替你分担一些。” 萧沔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即刻应道:“是,下官领命。” 太后颔首,又对着傅机招手,和蔼道:“你今日的举措我已听说了,做得不错。如今城外的情势更加严峻,就仍由你做这个宣抚使,替哀家前去灾区慰问一番。若是做得好,回来哀家重重有赏。” 傅机跪地领命,面上始终保持着恭敬谦逊之态。太后满意极了,又把傅大海褒扬了一通。众人这才知道傅机是傅大海的义女,又见她弱柳扶风之姿,媚态天成,面上不禁略带上几分不屑,却又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舒太后的身边,恐怕又要出一个红人了。 因时间紧迫,众人各自回去准备,约定天亮前动身启程。 都统府就在宫门外,但李离芳没有时间和萧沔交代,便拉着秦翡商量赈灾钱粮之事去了。 傅机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只到乾清门告诉了一声陆文,回头见萧沔等着她回府,不禁奇怪道:“已经过了子夜,大人不去点兵吗?” 萧沔站在朱雀大街的边沿上,乾清门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成细长的线条。他负手站在飘扬的风雪中,自嘲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太后不是说了么,让柳宗年跟着,他自会去准备的。” 傅机亦走进风雪中,与他并肩跨越朱雀大街,玩笑道:“大人可要慎言。这话若是让太后知道,可是会不高兴的。” 萧沔沉默了几步路,才沉沉道:“当你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说几句不让人高兴的话也不打紧。可当你没用的时候,任你舌灿莲花也不好使了。” 傅机一笑,翩然道:“大人怎么说出这样泄气的话。” 萧沔垂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红光,眼神炯炯有神,越过她道:“你正在走上坡路,你不会明白的。” 他脚步飞快,摆明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傅机只能小跑着追上他。 半路遇上唐徕,这人不愧能做都统府的管家,已猜到萧沔要出外勤,一路跟着进到寝殿,口中喋喋不休:“大人这次要去几天?属下给大人备了五双牛皮靴,二十双亵袜,十件亵衣,也不知够不够用?之前那个牛皮靴大人老说容易坏,这次属下换了家供货商,据说在水里泡五天也不会坏,结实的很……” 萧沔打断他,指着傅机道:“她的尺寸有没有,给她也准备五双。” 唐徕惊呼:“傅大人也要去啊!”又在萧沔的目光中闭上嘴,讪讪道,“属下去库里看一看,傅大人,劳您告诉属下您的鞋号,属下好去找。” 傅机给他报了个数,唐徕麻溜去找了。 唐徕一走,萧沔便哂笑道:“你的脚不小。”换来傅机的一个白眼。 萧沔闭上嘴,自顾脱下鞋袜,催促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赶紧躺下歇会吧,等出了城,再想睡个安稳觉可不容易。” 傅机扶着头在榻上坐下,进屋后,被热气一烘,那股子昏沉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你怎么了?”萧沔意识到她的异样。 傅机道:“我有些头疼,没事,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萧沔站起身,脸色霎时冷下来:“你药毒发作了?” 傅机沉默了片刻,坚持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若是没好呢?”萧沔语气冷厉,“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岭,莫说是药,就是连间能让你睡觉休息的屋子都不一定有。到时候你怎么办?” 傅机目光望着他,若是真这样,那她也只能熬着,熬到赈灾结束,熬到班师回朝,熬到分功领赏。 “荒唐!”萧沔冷声呵斥,他看懂了她眼里的一切,“你是不是疯了?升官发财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重要。”傅机答道。 “哐!”萧沔一甩手摔烂了桌上一对茶盏,唐徕正踏着这声响走进来,唬得往后一跳,定睛一看,那地上的碎片青花白底,正是之前从长文公主府里顺回来的青瓷盏。 小小一对青瓷,价值可抵百金。唐徕正觉得肉痛,便听萧沔呼喝道:“你来干什么!” “属下去……去库房查过了,傅大人尺码的牛皮靴有的。”唐徕苦不堪言,早知道就晚点进来,这会正撞在枪口上。 “不必准备了,她不去了。”萧沔冷道。 傅机嗖地站起身:“我要去的。”她定定看着萧沔,那眼神坚定决然,不带一丝犹豫。 萧沔怒气大涨,四处看了一圈,目光望向架子上插着白梅的汝瓷。唐徕眼尖,立刻冲过去把瓷瓶抱在怀里,惴惴不安地往后退了几步,哆嗦着道:“大人,这……这是太后赏的,可砸不得啊!” “闭嘴!”萧沔冷喝一声。 傅机看着萧沔,轻轻道:“大人,你别和唐总管置气。是我不好,惹大人生气了。” 她摆起了柔弱之姿,萧沔的气顿时去了三分:“你既然知道,就该听话。” 傅机摇着头:“大人,我是一定要去的。”她努力了这么久,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功亏一篑。就在萧沔再度发怒之前,她接着道,“不知上次太医开的药方可还在?” 萧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着眉头道:“药方还在。可就算现在煎药,你也只能吃一副下去,后面怎么办?” 傅机沉思了片刻,道:“等会多熬一些药,多余的用罐子装起来。现在天气冷,药不会坏的,等要吃药的时候拿到炭火上煨一煨就行了。” 唐徕还从未听过此等做法:“这……这能行吗?” 傅机道:“虽然会损失些药效,但有总比没有强。” 萧沔听罢,冷笑两声,望向她的眼神既复杂,又渐渐浮出几分佩服,半晌他道:“既然你如此坚持,就这么做吧。唐徕,你去负责煎药。” 他说完,又交代了唐徕几句准备事项,即刻灭去了灯,二人分别在床和榻上躺下歇息。到天亮前,唐徕熬好了药,傅机先喝下一副,觉得好了一些,其余都由唐徕装好罐子,和打包好的行囊一道交给她。 二人匆匆收拾一番出门,栖凤城的雪已经停了。上马之时,二人望了一眼南边的天空,那里依旧一片阴沉。 赶到城门时,赈灾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仿佛看不见尽头。李离芳一夜未眠,和秦翡敲定好钱款事宜后,即刻开仓取粮装车,这一忙就忙到天亮,直到随行的官员陆陆续续赶来。 柳宗年走过来与萧沔寒暄了两句,傅机没想到他身边跟着的心腹她居然认识,便是当日与她一同受到太后封赏的五个人之一,沈华君。 才刚刚过去一个月,二人的身份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沈华君含笑与她寒暄:“傅大人,多日不见,恭喜你高升。” 傅机的目光在他和柳宗年之间流转,亦含笑答道:“沈大人,同喜,同喜。” 第32章 阴渡山(二) 两句话说罢,就无话可说。也不知为何,第一眼就互不喜欢,遂一个朝左望,一个朝右望。 等柳宗年和萧沔寒暄完,二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今日出行,禁卫军是柳宗年点的兵。萧沔身边,只跟着景月带着的二十几个亲兵。 傅机忍不住道:“大人,咱们这位柳大人可真傲气。” 萧沔吹了声口哨,转身往他俩的马车走去,语气随意:“镇国公家的独苗苗,又有太后一路护着,我要是他,我能在栖凤城横着走。” 言下之意,柳宗年已经算十分低调。 傅机眯眼,哂笑道:“看来大人是忘了他除夕前夜装病坑了你的事。” “你不必激我。”萧沔语调平平,轻身跳上马车的台阶,向她伸出一只手,“何况若没有这一出,你哪来的机会进禁卫军。” “我还得感谢他?”傅机夸张地冷哼一声。 萧沔淡淡瞥了她一眼,他心知没有柳宗年这一出,傅机也会想办法进禁卫军,转而道:“以你的出身,原本是一辈子都够不到他这个层面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时来运转,天道酬勤,未来难说的很。”萧沔说着,被远处传来的嬉笑声打断。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群青年打马而来,看起来与柳宗年是熟识,一下马就热闹地聚在一起,仿佛此去不是赈灾,而是郊游。而另一边,李离芳与肖仲卿讨论着房屋和桥梁的重建工作,神色肃穆。 放眼望去,都是天之骄子,傅机神色斗转,而这一切都被萧沔看在眼里。他冷眼旁观,喝道:“景月,来驾车!” 傅机回过神,唤来陆文,让他与景月一道驾车,自己则与萧沔一道进车厢内闭目养神。等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只听前方传来一道尖锐的锣鸣,车队缓缓行进。 到中午时分,车队行至阴渡山脚下,便停下歇脚。傅机趁此机会热过一回药喝下,又觉得舒坦许多。 栖凤城所在的大周腹地,地貌多山岭。阴渡山横贯在栖凤城南侧,形貌如同展翅翱翔的凤凰双翅,它身后的群山构成了凤凰的本体,而栖凤城便是那凤眼所在。 此刻放眼望去,阴渡山连绵不断的山峦都已被白雪覆盖,山的那侧阴云密布,狂风在山际间呼啸。 出城时还嬉笑玩闹的一群年轻人脸上瞬间没了笑容,终于意识到这趟差事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轻松。 李离芳神色严肃,车队只歇息了半个时辰,便立即行军。翻过阴渡山,狂风裹着鹅毛大雪扑面而来,一行人只能抛下马车,步行抵达蓝启信中指明的营地。营地设在山谷河道旁开阔的高地上,只留了十来个人守着,其余人都跟着李熙和蓝启外出未归。 营地上的雪积了一尺厚,顶着狂风,李离芳吩咐就地安营扎寨。 天黑前李熙和蓝启终于赶了回来。一行人脸上胡子拉渣,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污泥,鞋子已穿的破破烂烂。 来不及换洗,简单寒暄一番后,蓝启将一群人领到了中央帐内,摊开阴渡山脉的舆图,上面用红笔细细密密标出了各城镇村落的所在,又用黑笔标注了几道行军路线,将这些地标串联起来。 蓝启始终眉头紧皱,他抬头看了一眼李离芳,塞满污泥的指尖划过这些黑线,道:“公主殿下,阴渡山一带,共有大大小小的村落六十几处,分散在各处山落之间,地势复杂,极难通行。下官与王爷这两日兵分几路走访了各处,已把各地的受灾情况写成册子,记录下来。” 他话音一转,“不过,午后雪下起来后,走访的几个村落相继受到雪灾影响,下官恐怕此前走访所得的结果也都已不作数。” 他说这些的时候,李熙站在一旁,烛火在他紧蹙的眉眼间留下几道阴霾。辛劳两日,眼看着可以松一口气,可是一场雪,让这两日的辛劳瞬间打了水漂。李熙的内心烦躁不已,李离芳的到来更让他大受挫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离芳的身上,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决策。李离芳微微颔首道:“蓝大人说的有理。今日已经天黑不便行事,等明日一早,我们兵分多路前去。来之前我已与你们秦大人敲定了一部分粮草,等明日先行分发下去,若是不够,各小队统计好数额报给我,我再去筹措。” 蓝启扫视了一圈,李离芳带来的人之中,肖仲卿是一起上朝的同僚,萧沔和柳宗年是禁卫军将领,除此之外,清一色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蓝启心里咯噔一声,追问:“请问公主,请问人员如何分配?” 李离芳道:“不急,你先跟我讲讲黎阳镇现下如何了?” 蓝启拍了下脑门,忙自责道:“瞧我这记性, 还请公主恕罪。不过桥断后隔绝交通,下官只能远远看一眼,只能看到房屋倒塌不少,还不知伤亡情况如何。” 李离芳沉思片刻,又问:“黎阳镇住着多少人?各地村里又有多少人?” 蓝启答:“镇上共有二百多户人家,**百人。至于各处村庄,户头虽不多,人数加在一起,也有一千出头。这些户籍册录里都有详细的记录,一会我找出来给公主细看。” 李离芳颔首,目光看向李熙,柳宗年和萧沔,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 她身量高挑,此刻负手而立,足足上位者的姿态,李熙登时有些落脸。柳宗年见左右无人出声,便道:“下官认为,我们该兵分两路而行。” 李离芳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柳宗年指着舆图:“黎阳镇固然重要,各处的村落也不能放手不管。我们留一部分人出来解决黎阳镇的麻烦,其余人则全都派出去。” 蓝启道:“请问柳大人,你要如何分配人手?”他迟疑了一下,“山路难行,何况还下过雪,若是没有充沛的体力,是难以支撑着走完全部的路程的。” 他这话直白,矛头直指傅机和其余几个年轻人。便有少年不服气道:“柳大人,你派我去,我能行。”他说罢,其余几个少年亦起哄,争着要去。 “别闹。”柳宗年回头呵斥了一句,几个少年乖乖地闭上了嘴。 李离芳看了会热闹,才道:“好了,情况大概也清楚了,大家都散了吧。梁王殿下,蓝大人,柳大人,你们三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制定个方案出来。” 她话音刚落,肖仲卿即刻道:“公主殿下,我要去黎阳镇。”得到李离芳的首肯后,他才放心地离开。 “公主殿下,我也要去黎阳镇。”傅机亦开口道。李离芳想到她此来的目的,也应下了。傅机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跟着萧沔便准备退出大帐。 李熙突然道:“这位大人留步,你看着面生,不知是何官职,怎么称呼?” 傅机这才想起,太后封她做宣抚使的时候,梁王已经离开栖凤城了,在深山里待了两天,难怪他不知道。她返身盈盈一拜,翩然笑道:“下官太后宣抚使傅机,参见梁王殿下。” 第33章 阴渡山(三) 随军帐篷有限,作为唯二的两名女子,傅机的室友是长文公主李离芳。逼仄的帐篷内刚刚能放两张简易的行军床,傅机坐直了身子就能撞到顶上的油布。 李离芳迟迟不归,傅机喝过药,给她留了盏微弱的油灯便进入了梦乡。 北风呼啸了一夜,傅机在漏进来的风中辗转反侧,睡梦中似乎有人摸了摸她额头,又有一双冰冷的手给她灌下了满口的苦药。天微微亮起时,她猛地做起身,身侧的床上却并没有人。 李离芳已早早起身,去了中军帐中,查看这几日蓝启记录的案册,这是她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 人人都说,大周的长文公主运气真好。她生在了这样一个风气开明的年代,又碰巧搭上了舒太后这列顺风车,脚踩着皇帝上位,才能威吓朝野,盟友遍布四海八方。 李离芳从不否认自己的好运气。若是从头算起,她最应该感谢的是先帝。感谢他只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和她这个过分要强的女儿,感谢他碌碌无为,还有个和他争了一辈子权力的皇后。 皇宫里布满了尔虞我诈,可当所有人都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女人之间的联盟也可以固若金汤。李离芳从未掩饰过自己对权力的渴望,这在她看来并不是难以启齿的**。只有当她走上权力的巅峰,她才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但天底下的男人都不这么认为。 睡过一觉,李熙恢复了精神,如往常般第一个走进了中军帐内,当他看见主位上的李离芳时,他愣住了。 在李熙的孩童乃至少年时期,他从未将李离芳当成过自己的对手。尽管从很小的时候起,李离芳就表现出了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兴趣爱好,比如说,她和朱微然一样,不爱脂粉,喜欢舞刀弄枪。但即便种种迹象表明了她的不同寻常,李熙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等她俩长大,始终是要嫁人的。 在男人的眼里,嫁人似乎是女人一生的议题。她可以挑,可以换,可以早,可以迟,但她必须在有限的生命里,去极尽全力完成这个使命。所以当朱微然毅然决然地奔赴玉阙关之时,李熙觉得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她一年后就会回来的,可两年,三年……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 “早啊,愣着做什么,随我一道去看看地形。”李离芳看见了他,盖上手中的文卷,起身伸了个懒腰。 李熙脸上牵出一个假笑:“早啊,公主起这么早,可真让人有压力呢。” 李离芳瞟了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嗤笑道:“跟我装什么,不想笑就别笑。” 李熙的笑皲裂在空气中,但他还保持着涵养,即便此刻中军帐中已空无一人。 风雪已停,薄雾中,惊醒过来的傅机独自坐在溪流前的山石上,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 清澈的山泉水从山顶潺潺流下,所过之处皆是白茫茫的雪原。这感觉让她觉得久别重逢,她在栖凤城待得太久,以至于都忘了当天地被冰雪覆盖是什么模样。 过了片刻,睡了一个好觉的萧沔背着大刀,也从帐中走了出来。傅机想起他有早起练刀的习惯,果然见他挑了个地势平坦的偏僻处,褪去外氅,只露出里面干练的军装。 “大人,今天也练刀吗?”她轻声唤道。 “每天都练。”萧沔说罢,已一刀挥了出去。 傅机遂趴在山石上,津津有味看起来。 少倾,李离芳和李熙从大帐中走出来,冲着萧沔和傅机招了招手,待二人走到前面,她道:“趁着天还早,我们去黎阳镇看看情况。” 她看了一眼傅机,迟疑问:“你身体好了没?能不能去?”说罢笑着看了眼萧沔,打趣道,“听说你夜里起了高热,可把我们萧都统急死了。” 傅机心道,果然夜里还是药毒发作了,好在提前准备了药。她朝萧沔投去感激的一瞥,含羞带媚道:“多谢公主和萧大人,下官现在觉得好多了。” 萧沔身体站得笔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板着脸道:“若是身体不好就不要逞强,乖乖留在帐内休息才是。” “我都好了。”傅机娇嗔一声,又朝着李离芳撒起娇来,“公主,我没事了,你让我去吧。” 李离芳本就不是柔弱之人,见此自然应允。 见三人如此热络,李熙瞥了傅机一眼,冷着脸道:“去黎阳镇要经过几道陡坡,这位傅大人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他言辞犀利,甚至带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场面登时冷下来。李离芳啧了一声:“你和人小姑娘置什么气,多大人了,要不要脸。” 李熙的目光刺了一眼傅机,脸色转为淡漠:“我无所谓,只要没人拖后腿就行。” 萧沔站出来挡在傅机身前,漠然道:“梁王殿下放心,有我在呢。” 李熙见二人如此维护,冷哼一声,率先走出了营地。 黎阳镇坐落在阴渡山与天斗山之间的深谷之中。这里本是天斗山脚下延伸出的一片平地,很多年前上游的水道改道,湍急的水流冲垮了小镇与天斗山相连的地方,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孤岛。后来朝廷出资在河道上修建了一座与阴渡山联通的石桥,恢复了小镇内外的交通。但就在前日,冰灾引起的山体滑坡冲毁了桥体。 四个人一边下山,李熙一边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情况。等到了山下,见湍急的河道有十几丈之宽,远处的黎阳镇裹在一层厚厚的迷雾中,李熙蹙眉道:“这几日下雨又下雪,山上的水积聚而下,致使水流变得极为湍急,人在水中根本无法站稳,更遑论过河了。” 李离芳指着河中央一座残破的石墩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桥墩。” “桥墩为什么会在河中央,这里原先不是拱桥吗?” “是拱桥。但是这里河道宽,到了雨季水流汹涌,当年桥梁施工的时候工人就在河中央打下了这个桥墩,以作支撑之用。” 雾气渐渐散去,河对岸走来几个人,朝他们挥手高喊,但是水流声太大根本听不清,几个人又悻悻离开了。 李熙失望道:“那应该是镇上的里长,可惜水流声太大,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若是镇上的情况良好,他也不至于这么急。”李离芳望着对岸沉思片刻,道,“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想办法过河。” 李熙没有搭腔。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想做成此事。在此之前,他尝试过下河,但湍急的水流瞬间就把人击倒,他也尝试过几个士兵手拉手互相支撑,但也没用,只要下了河,任何东西都无法在这样的激流中稳稳站立。 此刻他倒要看看,被满朝文武夸赞的李离芳,要怎样做这件事。 李离芳走到岸边,尝试着将手伸入急流之中,河水冰冷刺骨,奔腾着从她掌心穿过。 李熙心道,你也不过如此。 萧沔走上前,望着河水蹙眉:“公主,让我来试试。” 李离芳颔首,只道了声小心,便退了开来。萧沔走到坍塌的石桥边,两手抱住石墩,一脚踏入了急流之中。 案上几人看着这一幕,各怀心思。只见萧沔双手用足了力,稳稳吸在石墩上,咬牙又踏入了另一只脚,然后深吸一口气,向前迈进一步。巨大的推力下,他的双脚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硕大的汗珠。 李熙无声地瞥了眼傅机,二人目光交汇之间,浮起同一个念头:若是萧沔没抓住,被水冲走…… “好了,不要试了,你快上来!”李离芳大喝一声,尚在强撑的萧沔如遭当头棒喝,立刻回过神来,用尽全力提起脚侧躺回岸边,心头一阵后怕。 “看来即便是萧都统,也没法在这激流之中前行。”只听高处传来一声叹息,原来是蓝启领着大部队赶到。 蓝启身后,站着肖仲卿、柳宗年、沈华君等人,众人神色沉沉,似乎都在沉思着过河之法。 很快一群人走下来,站在河岸前望着湍急的水流发愁。对岸又走来几人,等了一会见这边毫无动作,又摇着头走了。 李离芳望向肖仲卿:“肖大人,你可有应对之法?” 肖仲卿望着完全被冲毁的桥,委婉道:“回公主,这搭建桥梁并非一日可成,眼下情况紧急,我们还得想想别的办法才是。” 李离芳叹息一声,向身后朗声道:“诸位大人可有什么对策,大家尽管畅所欲言,无需在意对错。” 一片安静中,沈华君迟疑道:“公主殿下,下官一个想法,不知……” “你说。” “下官是想,既然人无法穿行,是否可以将巨石滚入河中,铺成一条石头路过河。” 众人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半晌蓝启道:“这个办法倒是可以试一试,只不过,要去哪里找这样的巨石,又怎么运过来呢。” 蓝启的担忧正中李离芳的下怀,山路本就难行,若是巨石砸伤了人,反而雪上加霜。可若一时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铤而走险。 李离芳咬咬牙:“诸位还有别的办法吗?” 沉默半晌,一道文静的声音道:“公主殿下,是否可以考虑搭一座木桥?” 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的竟是沉默了一路的新任太后宣抚使。 第34章 阴渡山(四) “胡闹,如此湍急的河流,如何能快速搭出一座桥来!”肖仲卿闻言冷声呵斥道。 傅机道:“肖大人莫急,下官说的不是真的要去搭一座桥。”她随手捡起一根木枝,指着河道中央坍塌了一半的石墩,在地上比划起来,“我的意思是,若是能用两截木头将这个石墩这样连起来,搭起一座简易的独木桥,就能快速联通两岸。” 李离芳看了一眼,问:“那要怎么把木头搭起来?” 傅机抬起头,看了一眼陡峭的山坡:“这也简单。把木头一端靠在山底,另一端用麻线牵住,让人在山上慢慢放下来。” 见李离芳如此感兴趣,肖仲卿也不好再多嘴,只皱眉挑剔道:“那石墩坍塌了一角,看起来并不牢固,而且这法子只能把近岸的木头放下去,另一边呢?” “那就要靠都统大人了。”傅机转头望向萧沔,“那石墩坍塌后正好露出尖锐的一角,我们可在木头的一端凿出一个对应的洞,到时候萧大人爬上去将两口衔接在一起。至于另一边,则需要您抱住木头的一端,另一端同样让人从山上放下。” 萧沔龇牙咧嘴吸了口冷气,他目光凝视着傅机,分不清她是不是挖了个坑,等着他跳。 肖仲卿道:“此法听起来轻巧,但功败垂成皆系于萧都统一身。” 傅机扫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耸肩道:“下官只是打个比方。若是有人自信能比萧都统还孔武有力,换个人也无妨。” 这话拿出来堵众人的嘴,便是把萧沔做成了靶子。毕竟来了这个地方,谁不想立功? 萧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傅机,才转头对李离芳道:“公主,此法简单,可以一试,若是行不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也来得及。” 众人都看着李离芳,等着她的决断。半晌她终于道:“柳大人,你带人去山上砍几颗杉树下来。余下各位与我一同在此做些准备。景月,你却找些结实的麻绳来,越长越好。” 众人听罢,连忙各自去做准备。半个时辰后,河岸边清出了一块营地,地上凿开几个大洞。柳宗年将树砍来,把树杈都削去。每棵树都有五丈长,双手合抱粗。肖仲卿挑选了一颗,在其一端凿开一个洞。然后由禁卫军将木头竖着摆在洞中,另一端则在半山找了一颗两人抱宽的大树,用麻绳系紧,再由几个精壮的将士拉住。 待一切准备完毕。李离芳一声令下,山上的将士一点点松开麻绳,让木头缓缓下落,起初十分顺利,但越是靠近河流上方,水流和山风的双重作用下,木头左摇右摆,根本无法准确地对准方向。见此,李离芳大喝一声:“停!” 萧沔从人群中穿出来,走到她的身侧,他的身上亦绑着长长的麻绳,另一端系在岸边的巨石上。 “我去了。” “小心。” 李离芳后退一步,与傅机站在一起。 萧沔一跃跳上木头,他的重量让木头为之一震。两侧都是湍急的流水声,身上只有一根麻绳保命,饶是萧沔也忍不住心口狂跳,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慢慢踩着独木往河中心方向而去。 远远望去,激流的浪花阵阵袭来,激起的水汽让萧沔仿佛走在云端一般。河边的众人大气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沔的脚下,有人盼着他成功,自然也有人盼着他失败。 就在萧沔走到木桩的尽头时,一阵狂风呼啸袭来。萧沔站立不稳,索性趴下一把抱住了木头。或许是这一下力道过重,山上系紧的麻绳骤然间断开。 眼看着萧沔和木头要沉入水中,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只见沈华君风驰电掣般掠过,两手飞甩各抓住一道麻绳,硬生生拖拽住了木头的沉势,而他的双臂顿时勒得鲜血直流。景月和陆文见此,立刻飞身而上,一人一边施力,三人合力才将木桩稳稳拉住。 而此刻河边亦是险象环生。随着萧沔那边猛地一沉,系在巨石上的麻绳居然也瞬间崩开,眼看绳子要坠入河中,站在最前方的李离芳立刻飞身抓住,但岸边湿滑,她脚下一个踉跄,俯身向河中栽去。 众人大惊:“公主!” 傅机鬼使神差般地伸手一拉,拖住李离芳往后一仰,二人双双倒在污泥之中。众人惊魂落定,连忙上前查看李离芳的伤势。 李熙也围了上来,但他挤不过那些殷勤的人,只站在外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同样坐在地上,却无人问津的傅机。 好在虚惊一场,众人拍着胸脯脸色许久没回过来。李离芳也懵了片刻,半晌拨开人群,将傅机拉起来,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傅机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出手去救李离芳,她甚至不敢去看李熙的眼神。方才河边并没有别人,若不是她伸手,李离芳或许此刻已经被大水冲走。 见她不说话,李离芳绕着她转了一圈,伸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怎么了?摔到哪了吗?” 傅机回过神来,连忙挣脱了李离芳的上下其手,脸上羞红一片:“我没事。公主,您没事吧?” “我没事,多亏你拉了我一把。”李离芳说这,面上也露出一丝后怕来。 傅机点点头,突然抬头大喊:“萧大人呢!” 众人这才想起,河中央还留着个人,连忙把目光转回去。却见萧沔已经爬起身,跨坐在木头上。他与景月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当他伸出左手时,拉左边绳子的队伍向后退了几步,当他伸出右手时,则相反。在他的指挥下,木头缓缓落下,分毫不差地与桥墩的尖角契合。 人群发出欢呼声。李离芳大喜道:“成了!”她返回身,走到危机关头挺身而出的三人身边,“你们没事吧。” 景月道:“公主,沈大人的手受伤了!”若没有沈华君的及时出手,萧沔此时可能已不知葬身何处,是以景月急的连行礼都忘了。 沈华君脸色沉沉,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巨大的波折。他稳了稳心神,才道:“属下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请公主不必挂怀,还是先过河要紧。” 李离芳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赏识:“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金吾卫左郎将,沈华君。” “好,我记住你了。”李离芳又看了他一眼,叫来随军的大夫替他包扎,而后返身继续指挥起来。 第二根木头在柳宗年的指挥下立起来。有了之前的意外,将士们操作时越发小心。但就在木头的另一端即将落下之时,一阵横风吹过,木头瞬间打横切飞,险些将萧沔打落水中。岸上人拍着胸脯发出一阵惊呼。 但还没有完,木头在横风的切力下横转过后,将木头连根带起,眼见已经失控,为避免将士们被带着坠下山际,柳宗年大喝一声:“快松手!” “轰!”地一声,才刚脱手,那木头便坠入急流中,快速地向下游坠去,而后撞在尖锐的岩石上,碎成齑粉。 众人看到这个场景,顿时心神一震,再移下一根木头的时候,将士们不由更加谨慎。索性这次并未发生意外,木头的一端安然落在了萧沔手中。 到了这一步,胜败只看萧沔一人。将士们松开手里系在萧沔这端的麻绳,转而将另一头的绑在大树上,只等萧沔出手。 只见萧沔双脚稳稳踏在桥墩上,双手合抱住木头,屏气大喝一声,脸色涨成紫红,“哗”地一声,便将那木头耸立起来。 岸边传来雷鸣般的掌声。山上的将士们连忙拉住麻绳,配合着萧沔的动作缓缓将木头放落下来。 岸的那边,早有发现动静的民众上前围观,人越聚越多,到木头落下,两岸终于联通之时,人群里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事不宜迟,李离芳打算即刻过河。可人可以过独木桥,粮草药械却难。 这重任最终还是落到了禁卫军的头上。柳宗年领着手下将士,背上粮和药开路。而为了确保木桥稳固,萧沔始终抱住木头,坐在桥墩上。 在冰灾发生的第三天,黎阳镇终于等到了赈灾队伍。 里长陈平领着一群人跪在李离芳脚下,涕泪横流:“公主殿下,我们终于等到你们进来了!公主殿下,我们需要大夫,会治摔伤骨折的大夫!” 李离芳一边安抚他们的情绪,一边吩咐蓝启等人按章程办事。很快,赈灾的灾棚搭了起来,伙夫开始熬粥,几个随军的大夫被禁卫军护送着过了桥,然后跟着蓝启和陈平去往镇中。 傅机走到李离芳面前:“公主,我要跟着蓝大人一起去看一看。” 李离芳颔首:“你是太后的宣抚使,理应跟随,我跟你一起去。” 傅机回首看了眼独守在河中央的萧沔,面色似有几分不忍。 李离芳看着她道:“当年平定昆仑之乱时,萧沔曾在雪地中爬行五日,只为绕到敌后方突袭破军。楚南兵变时,他被蛊毒缠身,亦在战场上厮杀了一天一夜。” 过去数年来,萧沔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忠诚、可靠和不可或缺。这才是他能以北辽人的身份,却能得到李离芳百分百信任的唯一解释。 见傅机若有所思,李离芳想到萧沔曾提及,她受傅大海胁迫之事,又多言道:“傅机,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会有自己的苦衷,也会有自己的迫不得已,这些都没什么,重要的是,人生路寥寥数载,行事要正,光明磊落,才能无愧于心。” 傅机沉默半晌,道:“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走吧。”李离芳转身而去。 第35章 阴渡山(五) 黎阳镇缺医少药,三日来孤立无援,尤其是贫苦人家,房屋倒塌,人员受伤,粮米见底,遭受着身体和心理双重折磨。 李离芳带领赈灾队伍有条不紊地进行灾后工作,这一日的辛劳是毋庸置疑的。作为本次赈灾行动的负责人,她和蓝启、傅机等人直到深夜才回营休整。 禁卫军已将高处的营地物资都搬了下来,就在河道的两畔安营。 伙夫熬了一锅浓稠的白粥,一群人围在篝火前,各自抱着碗喝下一碗滚烫的米粥,才觉得舒服一些。有人喝饱了回营倒头就睡,也有人靠在火堆前发呆。去往各处村落的负责人也回来了,和李离芳、蓝启、肖仲卿等人聚在一起,小声地交流着。 傅机只是喝了点米汤,她饿惯了,胃口很小。正准备回营休息去,转头瞥见角落里的陆文似乎心事重重,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了?” 陆文捏着碗,眼前浮起上午的那个片刻。他懊悔,为何他没有沈华君快,为什么他落后了一步。这一步之差,让李离芳看到了沈华君,却忽视了他的存在。 陆文抬起头。傅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角落里双手缠满绷带捧着碗喝粥的沈华君,轻轻一笑:“原来你是为上午的事耿耿于怀。” 陆文没有吭声,机会摆在眼前,而他错过了,于他而言,怎能不介怀。 傅机道:“你知道他拿过几次火凤勋章吗?” “几次?” “五次。”傅机说罢,在陆文眼里看到了震惊,才道,“你看,他拿了五次火凤勋章,才得到一次让公主看到他的机会。人生的路还很长,你又何必为这一时的失利烦恼呢。” 陆文听罢,疏朗一笑,心头的郁结顿时烟消云散。 “大人说的对,未来的路还很长。”他说罢,终于畅怀。 景月从他身后冒出来,勾着他的脖子热络道:“陆大人,你武功不错呀,走,咱们去比划比划。” 陆文看了傅机一眼,景月忙冲着他眨眼:“好啦,这么多人在,你家傅大人不会有危险的啦,何况,还有我们都统在。” 他一努嘴,陆傅二人往后一看,果然见萧沔抱臂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眼神不知瞟在哪里。 陆文见此,乐得走了开去。他一走,萧沔便大剌剌走过来,幽哉哉坐下。 “和你的小跟班说啥呢?” 傅机鼻子嗅了嗅,才发觉萧沔的碗里不是粥而是冷酒。 她答非所问:“大人吹了一天的冷风,怎么还喝冷酒?” 萧沔顺着她的话道:“我这是拜谁所赐?你一句话,老子就在桥上待了一天,你是不是和我有仇?” 萧沔目光炯炯,一时竟难以分清,他是喝醉了酒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 傅机躲开了他的目光,笑道:“大人说什么胡话,我们都是为公主分忧而已。” 萧沔笑了两声,把酒碗递过去,傅机捂着鼻子:“我可不喝。” “呵。”萧沔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抬起碗一口闷干净,半晌道,“今日多谢你救了公主。” 傅机讥笑:“要你来谢?你是公主什么人?” 这话把萧沔堵得没脾气。火光照耀间,傅机秀丽的脸庞上满是疲惫之色,萧沔想起她来之前药毒发作,这两日也不得休息,心头一时竟软得不像话。 他指了指远处,岔开话题:“看,戚家那个小姑娘又来了。” 傅机拾起几分兴趣,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局促地围在柳宗年身旁,也不知柳宗年说了什么,美人低头簌簌流下了两行清泪。 一旁的禁卫军开始起哄,被柳宗年几个眼神喝止住了。 傅机幽幽道:“柳大人艳福不浅啊。” 此女名叫戚玉兰,二八年华,待字闺中,黎阳镇人。今日救灾中,柳宗年救了她父亲,为报救命之恩,她愿以身相许。得之柳宗年的门第后,直言不在意名份,甘愿为奴为婢伺候他左右。 萧沔眼里都是幸灾乐祸,拍着手道:“柳宗年自诩正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得,这姑娘又死死缠着他,我估计他气都要气死了。” 傅机瞥了他一眼,讥笑道:“大人和柳大人,似乎有很大的嫌隙嘛。” 她话音刚落,便见柳宗年不知说了什么,戚玉兰一头往他身后的石墙上撞去。索性柳宗年及时把她捞住,才避免了一场血案。 傅机叹道:“好烈性的姑娘。” 萧沔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傅机哼了一声,望着戚玉兰,突然觉得无趣极了,遂起身回道:“大人,下官休息去了。” 她声音里满是疲惫,萧沔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再叫住她。 山中的夜极静,这一夜大家都睡得极深,黎明之际,值哨的禁卫军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微风吹过,两只箭矢隔山破空而来,刷刷没入那两个打着哈欠的值勤禁卫军的胸口,二人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软绵绵倒了下来。 一行黑衣人执剑,悄然无声地过了独木桥,冲入了营地。 傅机突然惊醒,见一个黑衣人已然掀开帘子,挥剑斩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傅机来不及多想,一把捞起床头小炉子上煨了一夜的药汤,朝刺客扔去。刹那之间,滚烫的水洒了刺客一声。李离芳飞身跃起,夺过刺客的剑反身抹了他的脖子。 “藏藏好。”李离芳厉声吩咐傅机,执剑刷地朝外冲出去。 此刻,营地里已是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想到,赈灾使团会遭遇刺杀。只是片刻之间,赈灾团已损失惨重,不知多少人命丧刺客之手,惨叫声响彻云霄。 傅机掀开帘子往外看,微弱的晨曦中,只见萧沔、柳宗年、沈华君、陆文等一众禁卫军已经集结起来,共同抵御着数十个刺客。那些刺客看起来训练有素,个个身手了得,和禁卫军打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李离芳和李熙扶着被砍伤了一只手的蓝启往后方退去,他们身后跟着被吓破了胆的肖仲卿和几个年轻人,景月负责殿后。 眼看着他们走到了空旷的河边,稍微放松下来。对面的山际突然传来阵阵破空之声,箭矢如雨点般射来,人群里顿时传来阵阵惨叫声,倒下来一片。 剑雨过后,独木桥上又快速走来二三十个黑衣人,过了桥便冲入这群人中,挥刀乱砍。那几个年轻人首当其冲,但却只会些花拳绣腿,几下便被斩落马下。而后刺客疯狂地朝李离芳和李熙杀去,几个照面下,李熙被一剑刺伤了肩膀,再没有抵抗之力,一群人里顿时只剩下景月和李离芳尚能抗衡。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傅机大喊一声:“萧沔,陆文!”而后随便捡起一把地上的剑,飞身而去,一剑刺穿了正挥剑砍向李熙头顶的刺客胸膛,然后反身投入李离芳和景月的阵前。 李离芳惊喜道:“你会用剑?好,太好了,让我们联手杀敌!” “属下遵命!”傅机咬牙轻喝一声,脸色却褪得雪白。 李离芳注意到她的手在抖,意识到她或许还是头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一边挥剑劈开了刺客的袭击,一边高声道:“不要怕,握紧你的剑。” 一个眼尖的刺客看出了傅机的怯弱,挥剑向她砍来,剑光在晨曦间闪耀着流转的星光。 傅机自知不该在这个时候逞强,但李熙在她的身后,鲜血浸湿了他整条手臂。 她不能退。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躲开刺客带着山呼海啸般的剑意,而后灵巧地绕到他的身后,从背后横剑抹了他的脖子。 快。 准。 狠。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一个像她这样身体的人,此生注定与重剑无缘,她也决计学不成萧沔那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刀法。当年提灯散人勉强收她为徒,也只是看在她足够心诚,也算灵巧的份上。 从她拿起剑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清楚明白,天下刀法剑谱无数,但她学不了,也永远不可能攀至武学的巅峰。 她恨过,颓败过,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放弃了剑。既然注定无法成功,又何必再徒增烦恼。 但今日,当她重新拿起剑,那份逝去的热情似乎又重新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她的眼眸瞬间亮起。 一片慌乱而失控的场面中,除了萧沔,没有人留意到她这惊才绝艳的一招。 笑容从他的嘴角浮起,又很快隐没而去。他反手一刀削去了身前刺客的头颅,而后飞身向李离芳这一侧而去,他的身后,陆文随之而来。 然后是柳宗年、沈华君…… 足足一刻钟之后,刺客才被全数击杀。李离芳和李熙原本还想留几个活口,可惜,这些刺客眼看逃不掉,纷纷自刎而死。 眼看着危机全部解除,蓝启和肖仲卿看着营地里的一片狼藉,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肃杀的寒风在山际间回旋。 萧沔和柳宗年转了一圈,走回来摇头道:“公主,梁王殿下,这些刺客都是死士,看不出来是什么来路。” 李离芳冷肃着神情,和正被大夫包扎伤口的李熙对望了一眼。 这世上,想让他俩同时消失的人,其实并不难猜。 “立即回京!” 第36章 庚戌之乱的开端 大周二百七十八年,庚戌年初春。 赈灾的使团刚离开都城,一股沉寂数年的势力在城中悄然恢复了生机。 一道旨意从皇宫里传出,送到了京兆府尹朱谦的手中。朱谦看罢后,草草忙完了手里的公务,换上一身普通的常服,悄悄去了趟永安侯府。 永安侯之女周婉玉火烧凤凰台一案仍在审理之中,但是她身娇体弱,还没怎么审,她先病倒了。周天刚想把她先接出来看病,可惜此案是太后盯着的重案,没人敢给他通融。 眼看着爱女一病不起,周天刚急的头发都白了。朱谦来时,周天刚病急乱投医,又哀求起他来。 朱谦听罢,苦笑道:“下官不过是区区京兆府尹,如何能管得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事。不过侯爷别急,下官今日正是来为侯爷排忧解难而来。” 周天刚道:“你若是有办法救我女儿,要什么你尽管开口,但凡我能办的我都答应你。” 朱谦颔首:“侯爷曾经也是领兵作战的好手,只不过太后任人唯亲,您才没了用武之地。” 周天刚心头一凛,索性书房内并无旁人,他低声斥道:“你提这个作甚?” 朱谦慢悠悠道:“下官今日来,便是想来和您借些人。下官知道您曾是赤峰营的将领,手下统领着三万骑兵。不知时至今日,您还能调令其中的多少人,能为您所用呢?” 周天刚谨慎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不会……你难道是要……”朱谦看着他,暗暗点头,他低喝道,“你疯啦,造//反的事情你也要拉着我,你要死自己死远点,别拉着我垫背!” 文渊侯府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这种事情,周天刚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朱谦却不为所动,盯着他道:“侯爷不必先急着回绝我。我今日可不是贸贸然前来,我是带着陛下的旨意而来。他一向敬重您是个光明磊落的能臣悍将,期盼着能和您联手成一番大事。今日长文公主和梁王都已出城往南边阴渡山而去,那里可是赤峰营的地盘。若他们都死在那里,太后手里还有什么倚仗呢。到时候陛下复位,您就是第一功臣。” 周天刚舔了舔嘴唇,朱谦的话勾起了他心底的**,但一想到文渊侯的下场,他又不敢贸然答应。 朱谦又加了一把火:“我听说,令爱得了风寒却得不到医治,眼看着就要拖死在牢里。你我都明白,令爱只是个小女子,什么火烧凤凰台,那都是无端的构陷,太后只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她何曾把您,把永安侯府放在眼里。您难道就真的甘心,眼睁睁看着令爱惨死在大牢内,您身上再背上一个纵女放火的罪名吗?” 周天刚听到这里,眼中怒火冲天,这些天四处碰壁的恨意漫天而出:“你说的不错。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背负弑君的罪名!” 朱谦满意地点头:“陛下说,他知道您是被冤枉的,令爱是被冤枉的,只要您能助他成事,来日不仅您,还有您的女儿,都会得到最高的嘉赏。” 周天刚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朱谦循循善诱道:“柳皇后的身后是谁,侯爷不知道吗?陛下早已厌倦了她,怎么会容许她继续坐在后位上。” 周天刚听到这里,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他当日本有心与梁王李熙结亲,只可惜李熙并不买他的账。这几日他四处求人,听小道消息说梁王有意和襄阳侯宁礼结为亲家。那襄阳侯不过是近些年的后起之秀,靠巴结着太后一路水涨船高,给他永安侯提鞋都不配,李熙居然看中了他家,他还着实气了很久。 周天刚挺直了背,盯着朱谦道:“口说无凭,我凭什么信你。何况我听闻陛下独宠淑妃,唯一的皇子亦是她所生。” 朱谦摆手,笑道:“侯爷完全无须为此烦扰,陛下说了,淑妃只是宫女出身,如何能与侯府千金相提并论。等令爱进宫,再生三五个嫡子,到时候还担心什么呢。”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副明黄色的锦帛,“这是一副空白的圣旨,陛下说了,只要侯爷愿意合作,今日封后的圣旨便可立成字据。” 一面是苦苦挣扎也没有回旋余地,眼看着侯府就要面临倾覆的境地,另一面是高官厚禄从龙之功,前途一片光明。对于永安侯来说,他其实没有什么好选的。皇帝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把他作为破局的契机。 只思考了一盏茶的功夫,周天刚就立刻做出了选择。他拿出一枚形貌特别的梅花令牌递给朱谦,道:“赤峰营内副将安勇,是我的心腹,你即刻拿着信物去找他即可。要快,我女儿撑不了多久了,最迟明晚,必须把她接出来医治。” 朱谦接过令牌,神色稍显庄重,而后朝周天刚郑重地一拜,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侯爷,请等我的好消息。” 是夜,二门的首领邱鹤被一碗酒放倒,他手下的副官戚明拿着他的令牌,封了宫门,然后敲响了楼顶的钟声。 清脆的钟声响彻山际,周震从卫所里探出头看了一眼,然后吩咐所有人都待在卫所里不许外出,他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封潦草的信,绑在陆文养的鸽子腿上,把它放了出去。 而后,沉寂的朱雀宫火光四起,厮杀声一路蔓延至山顶,两个时辰后,平静再度笼罩在都城上空,整个朱雀宫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御前侍卫统领任贤带着心腹包围了祥瑞殿,从皇后寝宫请出了被囚禁多年的皇帝李冕。 舒太后怎么也没有想到,任贤会倒戈相向,站到了李冕那边。她端坐在太后御宝上,身侧是几个随身伺候的太监嬷嬷,身前站着一排心腹侍卫。而李冕和任贤带着人围在门外,并没有立即冲进去。 隔着人群,傅大海高声骂道:“任贤,太后如此信任你,你竟然背叛太后,你……你简直猪狗不如!” 皇帝李冕十分清瘦苍白,眼底满是血丝,眼下乌青,看起来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此刻他脸上露出几分滑稽的笑容,眼里都是讥讽:“母后从来都不想想,为什么别人都要背叛您。” 舒太后听到他出声,捏着把手尖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李冕道:“我……朕的意思是,您都要把他逼死了,还要反过来怪他背叛你。” 傅大海喝道:“胡说八道,太后对他恩赏有加,连罚都不舍得罚……” 李冕打断他,目光凝视着太后:“可您把舒令调进了御前侍卫,还做了御前侍卫副统领。咳……咳,他仗着出身好,跋扈专行,甚至假装喝醉酒砍伤了任统领。咳……咳,您明明都知道,却既没有纠正他的言行,也没有安抚任统领,怎能不让人心寒。” 太后听罢,心头一凛,忙对着任贤道:“最近事多,哀家这才忽略了此事。何况你跟着哀家多年,是哀家最为信任的人,舒令只是个孩子,本以为一点小事,谁知你竟放在了心上。” 她说罢,露出满脸戚容。任贤想及往日种种,面上也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傅大海赶忙劝道:“正是如此。任统领,你不可糊涂了,赶紧收手,太后她老人家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此话,往日那些背叛太后的人,是如何被傅大海处置的,那些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任贤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恢复了清明,紧紧站在李冕的身侧。 见此李冕捂着嘴笑起来:“母后啊母后,您看看………咳……咳,任统领勤勤恳恳这么多年,都被你伤透了心啊。” 眼见如此,太后也明白,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她背靠在宝座上,轻声细语道:“皇帝也不必冷嘲热讽。一条阴沟里爬行的臭虫,天天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找来找去,又是哪颗蛋破了条缝。你要是把这些心思都放在正经朝政上,当年我也不至于要夺了你的皇帝御宝。” 这话正中李冕的眉心,他瞬间阴沉了神色,怒火中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年母后往朕身上泼了数不清的脏水,朕都只能忍受。不过今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说到最后,狠色褪去,脸上尽是得意之情:“母后识趣的话,就快把玉玺交出来,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哦,朕知道了。母后是还等着救兵呢。咳……咳,不用等了,李离芳和李熙都回不来了。” 太后眼皮一跳,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你做了什么?” 李冕的眼里闪着一团幽暗的鬼火,他道:“哼。既然他们都不肯安分地做个公主,做个闲散王爷,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夺我的皇位,那我就先把他们送下地狱。” 太后陡然站起来,竖起玉指怒指着他:“你,你简直疯了,那是你的亲妹妹!” 李冕高声压过她:“母后!我现在还尊称您一声母后,是因为我还顾念您曾经庇护过我的恩情。只要你老实把玉玺归还给我,写下禅位诏书,我会找个好地方,奉养您平安终老。可若你……” 太后眼中凌厉之风扫过,喝断他道:“不然呢,难道你还要杀了哀家不成!” 李冕不言,但杀意在他眼中流转。 太后紧咬牙关,李冕的身后,火光将祥瑞殿照耀的如同白日。她不可置信地坐回太后宝座,半晌等她再度抬起头上,眼神已经转为平静,她语调刚劲有力,仿佛带着绵延不绝的气势:“除非你杀光宫里的上上下下,你还得把过去十几年放出宫去的宫女侍卫都杀个干净。否则天下永远会有人记得,大周历二百六十三年,你生母被先帝鸩杀,是哀家庇护了你,也是哀家养育了你……” “闭嘴,你闭嘴!”李冕猛地咳嗽起来,咳得他满脸通红,眼眶好像滴血一般。 第37章 庚戌之乱的开端(二) 这曾经是先帝末年的一笔糊涂账。 先帝早年间,吏治还算清明,后宫也是一派祥和之气。皇后端庄持重,后妃也都恪守本分。直至先帝微服私访时,从陪都东皇带回来一个纤弱女子。此女先天体弱,但美貌至极,先帝爱她爱到疯狂,越级将她封为贵妃,二人同住承乾宫,将后宫所有人都抛在了脑后。 但可惜,贵妃先天不足,两年后便香消玉殒,死在了先帝最爱她的那年。先帝痛哭不已,一度想以皇后之礼将她安葬,遭到群臣反对后只能作罢。他虽勉强同意仍以贵妃之礼安葬,却题了一个“端慧纯孝温淑顺懿德贵妃”的超长谥号。 此后先帝思念成疾,疯了一般迷上了如同贵妃一般纤细的玉体,后宫女子为了获宠,个个服用息肌养荣丸。直到先帝末年再也没有孩子出生,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息肌养荣丸会使人无法生育。 唯一生下皇子的陈妃,立刻遭到了当时最得宠的丽妃陷害,被先帝一杯毒酒鸩杀。就在陈妃欲抢夺当时不过十岁的李冕时,舒皇后挺身而出,强势地将李冕庇护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从大周二百六十三年始,先帝变得愈发狂躁暴虐,舒皇后利用自己的权势地位,不仅庇护着宫中弱势的后妃子女,也同样庇护着朝堂上与先帝政见相左的朝臣。舒家作为她的母家,始终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支撑着她与先帝抗衡到最后一刻。 在先帝崩逝前的最后一波清算中,舒家的中坚力量被清除殆尽。舒皇后与先帝斗了一辈子,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但好在,她熬了过去。 舒太后回忆着这些前尘往事,鬓边华发已生,眼中泪光流转,她不顾李冕的嘶吼,继续道:“当年,你舅舅是最宠你的。他总说,冕儿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人,让哀家对你不要太过严厉,等你做了皇帝,会经历数不清的挫折,再也不会有童年这样快乐的时候了。” 李冕眼眶通红,怒吼道:“你闭嘴,你不要和朕提舅舅,要不是你,舅舅也不会死!” 太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哀家知道你心里始终有这股怨气,觉得是哀家太过刚直,才引得先帝最后鱼死网破,也非要将舒家杀个干净。可你已经是做过皇帝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一旦站到这个位置,是一步都不能退的,只要退了一步,外面的财狼虎豹就能扑上来把你撕碎。” 李冕眼神里满是恨意,太后这些话曾和他说过无数次,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太后哀叹一声,转而道:“你看不上舒令。哀家难道不知道他混账吗?可有什么办法,舒家已经没有人了。这是哀家亏欠舒家的,也是天下人亏欠舒家的,你明白吗?” 李冕立在那里,记忆中,舒盼这个舅舅比先帝更像一个父亲。舒皇后总是忙碌的很,是舒盼时不时进宫,教他读书陪他下棋。就算他做错了事,舒盼也总是和颜悦色地和他讲道理,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舒盼的陪伴是一个温暖的港湾,支撑着他走过漫长的黑夜。 眼看着李冕陷入回忆中,任贤焦急地走过来道:“陛下,陛下!您不要听太后和您说这些,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拿到玉玺啊!” 李冕顿时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他差点又被太后牵着鼻子走了,遂冷哼一声:“你不必和我兜圈子了,速速把玉玺交出来。” 太后端坐在案前,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照在山顶,照在她宝座前的镇纸上。她懒懒道:“玉玺?玉玺早就被哀家扔下山去了,你派人去找吧。” 玉玺乃是国之重器,以舒太后的为人,怎么可能扔掉?这分明是戏耍他,李冕脸上顿时黑气直冒。任贤见状,忙道:“陛下莫急,以属下对太后的了解,那玉玺一定就藏在祥瑞殿内,属下立即带人进去找,就算把祥瑞殿翻个底朝天,属下也一定替陛下把玉玺找出来。” 太后抬头瞟了他一眼,泠泠道:“就算你们找到了玉玺,只要哀家不写退位诏书,也没什么用。” 朝堂上等着太后退位还政的人不在少数,但老臣重臣都是受过太后庇护的人,各处军政要员也都是太后的亲信。若没有太后手写盖章的诏书,李冕的皇位也难坐稳。 李冕恨道:“母后不肯写,那就由儿臣替您提笔。儿臣幼时时常替您抄写折子,您的字迹还是能模仿个七八分的。” “你学这点本事就用来做这些事了,好啊,真好!”太后叹罢,眼神陡然转为凌厉,“即便如此,没有我的签字盖章,天下也没人信。” 她话音刚落,只听山下爆发出一阵巨响,宫门前锣鼓齐鸣,厮杀声震天响起。 太后喜道:“哈哈哈,看来你的人没什么用,长文和萧沔赶回来了,你还不速速投降!” 李冕转回头震惊地看着山脚下,一时慌乱地六神无主起来。任贤急道:“陛下,陛下,眼下我们要快速找到玉玺,然后让太后写下退位诏书,等我们拿到这两样,一切都已成定局,长文公主和萧沔闹也没用了!” “对,你说的对!”李冕听罢,立刻找了个地方将退位诏书洋洋洒洒写了下来,任贤则命人闯进了室内,太后的侍卫不从,被乱刀斩于马下,而后他领着人进屋霹雳乓啷一通乱翻。 待诏书写完后,李冕拔出剑,刷的架在太后的脖颈间,傅大海大惊失色:“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李冕面露狠色:“母后,胜败在此一举,儿臣得罪了!今日,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李嬷嬷惊呼道:“陛下!太后是您的母亲啊!您怎么能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啊!” 只听一声惨叫声,李嬷嬷应声倒下,脖子和口鼻间鲜血喷溅,颤抖几下后便不动了。太后身后一众仕女太监瞬间吓得脸色惨白,再也不敢上前了。 太后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李冕转而再度把剑架在太后脖颈间,眼睛通红:“母后,儿臣的时间不多了。您还是快些吧。” 太后紧拽着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淡淡道:“陛下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你已经输了,不如就此放手,哀家顾念母子之情,不会杀你的。” “快写!”李冕喝道,剑又离她的脖子更近一分。 这时,任贤抱着个盒子从屋内兴匆匆跑出来,高呼道:“陛下,陛下,玉玺找到了,找到了!” “啊!——” 他尖声惨叫一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支黑色的箭矢当胸贯穿了他的胸膛。 任贤最后的目光望了眼远处,祥瑞殿的大门轰然破开,萧沔从墙头飞身跃来。 原来李离芳一行人刚翻过阴渡山,便收到了周震飞鸽寄给陆文的书信,信中歪歪扭扭写道:二门哗变,朱雀宫内乱,速归。 李离芳一看,便猜到是李冕搞的鬼。李熙受伤,自请殿后,李离芳率领一干禁卫军,直奔栖凤城而去。 李冕的计划中,李离芳和李熙会命丧阴渡山,所以并未策反守城将领。所以李离芳顺利地进了城,一路悄然赶到乾清门下。 周震早已秘密联络二门陆文之友苏乔,只等李离芳一行赶到,苏乔便联合几个参军一起,斩杀戚明,救出邱鹤,重新夺回二门的控制权。 而后李离芳率领禁卫军长驱直入,杀入了朱雀宫。 在这刹那之间,形势瞬间颠倒。李离芳率众冲入祥瑞殿,高喊:“长文救驾来迟,请母后恕罪!” 她身后,萧沔、傅机、柳宗年、沈华君和陆文,各个浑身浴血,犹如天神降临人间般威风凛凛,一众御前侍卫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刀,再不敢反抗。 李离芳飞奔至殿门前,望着李冕劝道:“皇兄,你收手吧!” 李冕攥紧手里的剑,恶狠狠看着她,昔日跟在他身后瘦弱胆小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英姿勃发的模样,他眼里的嫉妒愤恨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 “朕凭什么要放,要收手也是该你们收手!你们只是太后和公主,凭什么和朕来争皇位!”精心策划的布局眼看着就要成功,却瞬间毁于一旦,李冕的心理防线冲至奔溃的边缘,“我是皇帝!我是皇帝啊!我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这皇位是我的,是我的啊!” 他摇摇欲坠,手中的剑几次差点划伤太后的皮肤。李离芳心惊肉跳,忙安抚道:“皇兄,皇兄,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把剑先放下来!” “我不放,我凭什么要放!除非母后把退位诏书写出来,否则我死也不放!”李冕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 面前的二人是大周法理上的至高权力者。就像之前李冕不敢真的伤了太后一样,李离芳也不敢轻易上前,若是真的伤了李冕,朝臣的唾沫能把她淹死。 就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一声高呼:“皇后娘娘驾到!” 萧沔领着禁卫军让出一条道,只见皇后柳逢秋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慢慢从庭院深处走来。 太后心烦地皱眉,这个时候,她来添什么乱。 李冕亦是满脸嫌弃,连头都不回地喝骂道:“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 可谁敢上前,柳逢秋纵然不得宠,她也是皇后。 唯有柳宗年稍稍上前两步,扶住了她的手,皱着眉轻轻道:“二姐,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柳逢秋瞥了他一眼,又望了眼他的身后,权力更迭如此之快,他的身后又出现了几张陌生的脸,而这一切,却好像和她全无关系。 她知道,没有人盼着她来,不管谁成功谁失败,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就好像她这个人,在这个深宫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转回头高声道:“陛下,陛下!您快放手吧,切莫受了淑妃的蛊惑,再做这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我把连儿带来了,您快出来吧!” 李冕这才偏过头瞥了她一眼,眼孔瞬间睁大:“你把连儿带来做什么!他母亲呢,你把淑妃怎么了!” 柳逢秋眼神闪烁几下,轻声道:“淑妃蛊惑陛下犯下如此大错,已被臣妾赐死。” 听到淑妃的名字,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呜呜哭了起来。 李冕身体一抖,他追出来望着柳逢秋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把淑妃怎么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住了。 柳逢秋扫视了一圈,这是人生第一次,所有人都把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听着她说话。她镇定了下心神,昂起头颅,把声音拔高道:“您没有听错,淑妃已经被臣妾白绫赐死。她蛊惑您犯上作乱,罪该万死!” “啊啊啊!!!你个毒妇,朕要杀了你!!”李冕目眦欲裂,挥着剑冲了过去。 萧沔立刻卸了他的剑,让手下将他牢牢控制住。李冕没了剑,嘴里却依旧在骂着:“毒妇!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柳逢秋面不改色,甚至含笑看着李冕,咬牙劝道:“陛下,淑妃已经伏法,您赶紧向母后认个错,母后大人有大量,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李冕口中啊啊叫唤着,恶狠狠看着她,恨不得亲手把她撕碎,可柳逢秋在他瘆人的目光下,俯下身把小男孩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哄起来。 那是个只有两岁多的漂亮男孩,面貌与他的生母淑妃如出一辙。此刻他深色的瞳孔含着泪光,哭闹着在柳逢秋的怀里挣扎。 李冕呆呆看着小男孩,瞬间不动了,不一会脸上簌簌留下两条清泪。 “淑柔,淑柔,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柳逢秋见此,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里满是悲伤。 太后由李离芳搀扶着从殿内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幕,不禁内心五味陈杂。 李冕跪了下来,他好像突然间被抽出了所有的精神气,佝偻着背死气沉沉哀求道:“母后,儿臣错了,儿臣甘愿领罚。” 曾经的脉脉温情,在权力的漩涡中彻底被撕成粉碎。 第38章 封赏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三天。 清闲的傍晚,昏黄的灯光下,乾清门卫所里,大家伙围坐在桌前,四个组长陆文、周震、冯闯,韩宇都在,炉火上熬着药汤,桌上摆着一叠叠酒瓶,一群爷们天南海北的瞎侃。 周震打了个酒嗝,拍了拍陆文的肩膀,问道:“那天宫里都是什么情况再给大家伙说说?到最后,陛下真的下跪了吗?” 皇家的事总是更让人津津乐道。陆文瞥了他一眼,这家伙看起来醉得不轻,本不想搭理,但看身后的大家伙都伸着脑袋等着听,陆文只好清了清嗓子。 “是,陛下最后朝太后跪了下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皇后坚称是淑妃蛊惑了陛下,才让陛下犯下了这桩糊涂事,不断地恳请太后,不要责怪陛下,太后就让他们先回春熙殿了。谁知陛下回到春熙殿后,见到死去的淑妃,一下子昏厥了过去,太医手忙脚乱治了一晚上才救了回来,太后也就不打算计较了。” 冯闯拍了下大腿,凑过来道:“我听说,那个淑妃是被勒死的,舌头都被勒出来,好长一条伸在外面,陛下活活被吓晕了过去,是不是?” 陆文回忆着那个场景,不由打了个寒颤。当日场面混乱,皇帝最后是由景月和他领着禁卫军押回春熙殿的。进了春熙殿,皇帝又闹着要去看一眼淑妃,柳皇后劝不动只能允了。进到淑妃屋内,淑妃以一个诡异的姿势靠在墙角,那个勒死她的人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以至于她的脑袋侧耷拉在肩头,和身体只剩下一层皮连着。 皇帝看了一眼立刻晕了过去,他们这些跟着的人也好不到哪去。从前只听说柳皇后软弱,可软弱的人狠起来,真叫人毛骨悚然。 冯闯疑惑道:“那陛下到底是不是被淑妃蛊惑的呀,有没有查清楚啊?” 陆文反问:“你要知道那么清楚做什么?” 冯闯摸了摸头,辩解道:“可不是我一个人好奇,大家都在打听呢,那民间说书的甚至把淑妃比做了周贵妃,传得可夸张了。” 韩宇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他点头道:“不错,我可也听说了,传得可邪乎呢,连说她是周贵妃的再生转世都有。” 周贵妃便是先帝那个拥有超长谥号的真爱,过了一朝,已无人记得那个谥号叫什么,又因人人都视她为祸国殃民的妖妃,说起她来总带着几分鄙夷。 “胡扯。”陆文苦笑了一声,“不过,淑妃确实也逃不了干系,只是她人已死,死无对证了。” 春熙殿内,淑妃身边的侍女太监都被拖出去严刑拷打了一番,就连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也没逃过酷刑。人打了个半死,话也都吐的干净。原来自除夕夜凤凰台起火受惊后,皇帝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淑妃与皇帝每每待在一处,总是搂着幼子啼哭不已,为着这个独子的安危和前程,皇帝这才决定再做最后一搏。 可惜功败垂成,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淑妃一死,皇帝心底的一口气散了,听说现如今,太医都是拿参汤吊着他的命。 这几天宫里忙进忙出,但除了皇后,没人在乎皇帝的性命。所有人都视他为咎由自取。可他若死了,谁来继位?不管是长文公主还是梁王,亦或是太后,仓促间谁都没有万全地把握,可以把控制局面。 所以皇帝还不能死。 陆文喝下一口酒,这些揣测只能闷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提,他抬起头提醒道:“这些小道消息你们听过就算了,可别往外面说。宫里的人最忌讳这个。” 一群糙老爷们忙不迭地点头,眼睛却放着光。 “知道,知道,我们知道分寸。”周震手甩到了天上,根本不放在心上,言语中只有对八卦的热爱,“那个永安侯,后来怎么样了?” 韩宇亦把头伸过来:“还有那个京兆府尹朱谦。” 陆文道:“朱谦听闻事败后,在京兆府自裁了。至于永安侯,全家都被拿下了大狱,等候太后发落。” 满室空气具是一凝,平白地就觉得背后发冷。成王败寇,等待永安侯的,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呢。 糙老爷们都沉默了,将军百战死,永安侯死的憋屈。 “唉,来,喝酒,喝酒。”周震热络地招呼大家,一轮酒下肚,热血好像才重回了体内,大家七嘴八舌,又议论起来。 “听说舒令被太后责罚了,连御前侍卫副统领的帽子都摘了,让他在家面壁思过呢。” “他活该。要不是他逼的任统领没办法,任统领能背叛太后去投靠陛下吗?” “听说太后连御前侍卫都不敢信了,这些天萧都统天天守在祥瑞殿内,连院门都没出过。” “我还听说,太后让柳大人和他的副官暂领了御前侍卫正副统领的职责,可惜现在御前侍卫人心惶惶,都怕太后秋后算账呢。” 大家一言一语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打发着时间。 “太后病了嘛……” “太后病了,陛下病了,梁王殿下受了伤,如今朝政的重担都落在长文公主身上。”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陆文摁住三人,劝道:“你们别再喝了,不然一会队长回来,还听不听得进去她说啥了?” 原来今日是受封领赏的好日子,傅机作为乾清门的代表,午后就进宫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大家伙都在卫所等着她。 周震虎躯一震,连忙把桌上的酒瓶子移开,露出中间那枚火凤勋章来。他深吸一口气,望着陆文,咽了下口水,颤巍巍道:“陆文,你和我透个底,咱乾清门这次,算是立功了吧?能拿到什么赏赐?” 周震比陆文还早来乾清门,一做就是十年,屁股从没挪窝过。冯闯和韩宇更早,早的他们都不记得多长时间了,只记得打他们入禁卫军伊始,他们就像是被焊在了乾清门一样,再也没离开过。 陆文道:“你放心,功劳肯定有。至于能拿到什么赏赐,那就不知道了。” 周震急了:“那,那,咱队长肯定是会给我们争取的不是。信是我们冒着风险寄的,二门那边,也是老子冒险去联系的……” 陆文看了他这样患得患失的模样,忍俊不禁笑了两下,他扫视了一眼大家,语调一扬:“我们队长多大的面子啊,还能她说啥就是啥吗?” 冯闯迷糊了:“陆文,你啥意思啊?” 陆文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群大老粗把话说在前面,以免他们期望太高,最后再口不择言:“我的意思是,咱们队长,厉害吧。但在长文公主和萧都统这些人面前,她就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官,他们做出的决定,是不会参考她的意见的。所以一会儿,如果队长回来,我们乾清门得了很大的功劳,大家伙固然高兴,若是没有,大家伙儿也不要太过泄气。” 周震听罢,忙不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是没有,咱队长指不定比我们心里还难过呢。” 陆文眼睛亮起:“对,就是这个理。” 冯闯呼出一口气,拍着胸口和韩宇对视了一眼,道:“哎哟喂,陆文脸一拉,我还以为是啥事呢,把我吓得!你放心,咱乾清门冷板凳都坐了这么多年了,这点小风小浪算什么。” 陆文听着,却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从前谁都看不起他们这群守乾清门的,可现在,他们实实在在立了功,若是没有赏赐,大家伙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失望的。 等啊等,直到夜色降临,宫内传来丝竹之音,傅机都没回来。几个组长索性拿出上回赏赐的银子,给大家伙点了一桌子酒肉,什么烧鸡烧鸭卤牛肉火腿,全都堆在不大的桌上。怕沾上油污,那枚火凤勋章又被请回了墙上。 酒满上,正要举杯,傅机推门而入。 “可以呀,你们这山珍海味,比我在宫里吃的还好。”傅机依旧穿着宣抚使的官府,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右手拿着一卷文书。 “队长!你可回来了!”周震放下酒碗,哭嚎着扑了上来。 傅机轻巧地躲开,往里走去。一群大老爷们纷纷放下酒,老老实实地喊:“队长!” 傅机把东西扔到地上,冯闯贴心地从炉火上取来药:“队长,队长,你的药。” 傅机捏着鼻子退后了一步,陆文道:“都统大人可吩咐过了,要看着队长你全部喝下去。” 傅机嘟囔了一声:“他人在宫里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虽说着,终究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等她喝完药,冯闯才凑上来小心问:“队长,怎么样呀?” 傅机扫视了一圈,今日卫所人到的格外齐,大家伙都睁着期盼的眼神,却又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 傅机啧了一声:“不好说。” 众人心沉下去,几个组长面面相觑,陆文打头阵道:“没事,队长,你和我们说,我们能接受。” “来,坐下说。”傅机说着,自己占了一张凳子,冯闯和韩宇各占了一个,陆文只能和周震挤在一起。桌上酒肉堆得一尺高,但现下谁都没有胃口了。 第39章 封赏(二) 傅机眼珠子转了一圈,调皮起来:“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几人对视一眼,紧张地掐着大腿,异口同声道:“坏消息。” 傅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捂住嘴角,笑意从她眼角眉梢间溢出来:“坏消息就是,陆文你那个不对付的二门朋友,叫什么苏乔的,升了校尉。” 陆文愣了愣,大家都愣住了,半晌,陆文才道:“队长,这算什么坏消息?” 傅机挑眉瞪了他一眼:“他不是你的死对头吗?他升职了,不算是坏消息吗?” 所谓的死对头,那当然是陆文嘴硬,若真不对付,周震怎么可能会想到第一时间去联系他。 周震揶揄地朝他努了努嘴,陆文脸上立刻火烧一般红:“队长,你可别拿我打趣了。” “好啦,和你们开个玩笑啦。”傅机露出一道灿烂的笑容,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她自信道,“怎么会有坏消息呢,从今往后,等着大家的,都会是好消息。” 众人又呆住了,半晌好似明白了一点,笑容渐渐在他们飞跃起来。周震急道:“队长,你别和我们卖关子了,快,快和我们说说。” 傅机遂低下头,拾起地上的黑色盒子打开,纤细的指尖划过一枚火凤勋章,拾起来递到周震的面前,缓缓道:“这枚火凤勋章,是太后单独赏赐给你的。太后说,承蒙你在危难之际,不避凶险传讯出京,复急召二门堪用之士,助长文公主入宫破敌,乃真大周勇士之所为。” 周震顿时热泪盈眶,虔诚地接过火凤勋章,那冰冷的勋章落入他的手心,瞬间如同火一样滚烫,他抹着泪,左顾右盼道:“呜呜,这是给我的,是专门给我的……”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纷纷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他们的眼里虽有羡慕,却没有嫉妒,发自真心为周震高兴。 傅机又从盒子里摸出一条火凤勋章,满室瞬间安静下来,紧张却又难掩激动地盯着她。 傅机道:“这枚火凤勋章,赏赐给乾清门所有将士,以表彰你们临危不乱,勇于反抗的品德。太后说,乾清门乃朱雀宫的门户,亦是大周的门户,朱雀宫需要像你们这般勇敢无畏之人,大周亦是如此。” 一群糙老爷们听罢,个个眼冒泪花,感动地稀里哗啦。 傅机无奈道:“干嘛呀,都哭成这样,这是好事啊!冯闯,你多大人了,能不能别哭的像个三岁小孩。” 冯闯抹了把眼泪鼻涕:“队长,队长,你不知道,我冯闯四十几岁了……” 当年进禁卫军之时,谁不是自以为天之骄子,渴望一展宏图。而后不断地被现实毒打,终于意识到宦海难渡,再用半生劝服自己,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陆文鼻子酸了酸:“队长,你由着他们吧,他们高兴着呢。” 傅机只好坐在那里等。半晌,见大家终于缓和一些,才又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经过这次事情,太后决心将乾清门和二门做一番改制。以后二门就不再由邱鹤统领,改为由傅菁、刘涛、屈岳三个郎将组成三支队伍,互相牵制,直接汇报给萧沔。至于乾清门,太后打算扩编,到时候顶上会设置一个郎将统管,至于下面具体职位职责,还需等待进一步的落实。” 众人面面相觑,迷茫地看着她。傅机咧开嘴道:“总之,你们应该都能往上升一升。” 冯闯问道:“那那个郎将?是队长你来当吗?” “当然不是我。”傅机说罢,众人纷纷失望地哀嚎了一声,她继续道,“太后有意重建南衙镇抚司,希望我能过去主持此事。” 她声音不大,却如惊雷一般,炸在不大的卫所中。周震夸张地站起来:“队长,你说的是真的!” 大家有这个。反应,在傅机的意料之中。 南衙镇抚司在先帝时是个让满朝文武闻之变色的玩意,其跋扈专横草菅人命之程度,如今的禁卫军根本望尘莫及。先帝末年,南衙镇抚司打着替先帝监听朝野的幌子大肆打击异己,那时候栖凤城每天都弥漫在腥风血雨之中。 尤其先帝将死之前,发动了一场对世家的清除计划,连同舒家以内的几个豪门望族被杀的旁支都空了,而替先帝做成此事的便是南衙镇抚司。是以等先帝一死,南衙镇抚司第一个遭到了太后的清算。据说那天南衙大营的血流进了下游的听泉河中,把河水都染成了血色。威赫一时的南衙镇抚司自此覆灭。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是南衙镇抚司的名声依旧臭不可闻。 周震心底转了一圈,才找到几句话劝道:“队长,你要不还是留在乾清门吧,以后你做我们的上峰,我们这心里也有底啊。” 傅机明白大家的好意,但她道:“我已经答应太后了。” 与其说是太后看中了她,不如说是她主动引导了太后。一旦成功重建南衙镇抚司,这将成为她人生的第一块跳板。是以纵然南衙镇抚司有千般不好,她也必须迎难而上,将此事办成。 大家见她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劝,傅机又将赏赐分给大家,这次的赏银足足有一千两。毕竟火凤勋章只是块冰冷的硬疙瘩,银子却是落在实处的。众人方才心中的一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欢呼声在卫所中持续了许久才停歇。 傅机悄悄给陆文使了一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卫所。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依旧湿漉漉的,灯光照在白玉阶上,雪一样惨白。 傅机呼吸了一口雨后的新鲜空气,道:“陆文,我需要你跟着我去南衙镇抚司。” 这像是一个陈述句,却又好像带着几分商量的意思。陆文笑问:“这是通知还是商量?” “看你怎么想。”傅机的声音微哑,“但我需要你。南衙镇抚司早就只是一个空壳子了。太后希望我去主持重建工作,若是事成,这个南衙镇抚使之位就由我来担任。陆文,我需要人,需要自己人。” 陆文摇头:“这太难了,只有我一个人,远远不够。” 傅机道:“我知道不够。刚才我出言试探了一下大家,显然大家对南衙镇抚司有强烈的抵触之心,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着我去干。” 陆文皱紧了眉头,他道:“重建南衙镇抚司之事耗时耗力,恕属下直言,您还年轻,何必如此心急?” 傅机回过头朝他莞尔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文公主十八岁就接手了禁卫军,玉阙关的朱将军二十岁挂帅,我现在这个年纪刚刚好。” 陆文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太渴望大展宏图,登的多高,摔的就有多重。 傅机突然道:“陆文,难道你失去再出发的勇气了吗?” 陆文浑身一颤,如同遭遇当头棒喝。傅机凛然道:“是什么让你退缩不前?是阴渡山冰冷的河水,还是朱雀宫无声的厮杀。你害怕了吗?” 陆文瞬间灰败了神色,看起来有几分失魂落魄。阴渡山的刺杀让他直面生死,朱雀宫的厮杀更让他看清楚权力顶峰的冷酷无情。他确实内心在犹豫,在挣扎,夜深人静时,他问自己,我真的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傅机盯着他道:“陆家祖上数代都是武将,祖祖辈辈都为大周守卫边疆。你出生之前,父亲战死,你母亲不愿意你继续走上这条道路,故给你取名陆文,期望从你这代起,彻底弃武从文。可你呢,你没有选择你母亲给你选的路,你七岁学武,十岁进武进堂,十七岁考取武进士,进入禁卫军后,你发奋图强,在赤羽营的各项比赛里都名列前茅。你和你母亲说,终有一天,你会位极人臣,让陆家成为栖凤城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族。” “那时候的豪气云天,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陆文张着嘴,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半晌他苦笑了一声,声音嘶哑:“队长,你调查得可真清楚……” “我看重你,赏识你,自然把你的过去了解清楚。陆文,少年时的志向,你真的都忘了吗?” 怎么会忘?那是支撑他走完艰难岁月的信念,是他深埋在心底最深的执念。 陆文的表情由挣扎、纠结,逐渐转为释然,然后再转为坚定、自信…… 片刻后他道:“不,我没有忘。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谨慎一点。” 傅机摇头:“不,你不明白,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太后会想到重建南衙镇抚司,是因为她才遭受了一次精心布局的政//变,她亟需有人替她解决这些麻烦。她不会给我太长时间,最多两个月,南衙镇抚司必须建起来。” 陆文倒吸一口冷气,为她的大胆和勇气所震惊。但时至今日,傅机的判断又总是对的,这让他又觉得可以一试。 他嗫嚅着问:“队长,你在太后那边,把我名字报上去了没?” 傅机回头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包罗万千。她道:“那当然。若是事成,我做镇抚使,你就是千户。”她眨巴了下眼睛,又补充道,“官职可是压了苏乔一头哦。” 陆文就猜到,赏赐里没有他的份,傅机一定是给他张罗了别的差事。陆千户,听起来可威风的很,在先帝的时候,那可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才能当的。 傅机琢磨着他的神情,迟疑道:“当然,你若实在不愿意,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陆文却道:“既然已经报上去了,那便这样吧。” 傅机看着他,终于重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若是你真不愿意,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陆文的心里却如同经过万水千山。他舒展着眉眼,看起来神采奕奕。 二人相视,开怀大笑。 陆文摸着空空的肚子道:“队长,您是讲究人,跟这些大老粗你以后可别兜弯子,他们听不出来。你缺人是不,我去给你探探底。” 傅机望了一眼远处的卫所:“行得通吗?” 陆文琢磨了半晌:“老周这厮肯定行,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第40章 深夜谈心 深夜的祥瑞殿,因为太后病着,一切活动都变得小心翼翼。 舒太后靠在贵妃榻上,鬓边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小太监逐凤跪在地上给她捶腿,宫女走进来禀道:“太后,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点了点头,宫女便退了出去,柳逢秋端着药盏走了进来。太后抬眉瞥了她一眼,柳逢秋自觉走上前,一点点将药喂入她口中,完了又给她喂了个蜜饯去味。 太后没有起身,懒洋洋问:“淑妃的丧事都处理完了?” 柳逢秋顿了顿,答道:“是。看在陛下的份上,停灵三日,如今已送出宫去安葬了。” 太后不置可否,只问:“连儿如何了?” “这几日夜里总是哭着要淑妃,儿臣怎么哄都没有用,最后都是哭累了才肯歇息。”她不说,太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底都是血丝,脸色也不太好。 太后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母子连心,他骤然失了生母,如何能不闹呢,你多费些心吧。” 柳逢秋低声哎了一声,眼里多了两分神采,手脚也不如刚进来时畏缩了。她瞥了眼太后身旁,见只有逐凤一个小太监在,奇道:“怎么不见傅总管?” “去处理李嬷嬷的丧事了。”太后说着,又沉默下来,李嬷嬷是陪伴她数十年的贴身侍女,如今骤然离去,她很是伤怀。 柳逢秋立刻懊悔起来,不该在此刻提太后的伤心事,她嗫嚅道:“母后,您别伤心了,李嬷嬷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您能振作起来。” “哀家知道,生死有命,不过,最让哀家伤心的,始终是皇帝。”太后睃了她一眼,“他现在如何了?” 这三日,柳逢秋来过几回,太后始终都对皇帝避而不谈,柳逢秋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听到太后发问,柳逢秋眼中泪光涟涟:“陛下不肯见人,也不肯喝药,太医说,陛下这样苦熬着,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可陛下不肯见儿臣,儿臣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太后负气道:“他心里存了死志,谁也拦不住他。” 柳逢秋的眼泪瞬间漫了下来,他扑到太后的臂弯里,大哭道:“母后,母后,您救救陛下吧,儿臣求您了!” 太后却想起了旁的事。当年她还是舒皇后之时,政务繁忙,很多时候,李冕都是李嬷嬷带着,李嬷嬷平日里虽有些严肃板正,却也将他的生活起居收拾得妥妥贴贴。那日皇帝一剑挥下之时,不知可还记得半点从前的恩情。 太后是寒了心的,她道:“永安侯呈上来的供书,哀家叫人送过去给你,你可看了?” 柳逢秋抬起头来,泪珠挂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里含着几分惊恐:“母后……” “皇帝向永安侯许诺,一旦事成,便会废后,重新立他的女儿为后。”太后说罢,顿了顿,“逢秋,你入宫已经这么多年,知道废后会是什么下场吗?” 柳逢秋慢慢止住了眼泪。 “皇帝想让你死。”太后话音刚落,柳逢秋尖声道:“不会的,母后,陛下只是蒙骗永安侯,他不会废后,他不会的!” 太后冷声道:“皇后,你清醒一点。皇帝想杀你之心,就如当年先帝想杀哀家之心一样。” 柳逢秋摇着头,泪水蜂涌而出,她抓着太后的袖口,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敢置信般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太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趴在太后的榻前抽抽嗒嗒,太后才道:“逢秋,你该立起来了。不管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后妃面前。你要记住,你是皇后,这大周的天下,你和他各分一半,你有什么好怕的?” 柳逢秋缓缓抬起头,太后抹干了她脸上的泪珠,一字一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地教导连儿,你明白吗?” 柳逢秋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送走了皇后,太后似乎疲累了许多。小太监逐凤爬起来,麻利地给她递上一口茶,才又准备跪下继续捶腿,太后吩咐道:“你去把萧沔叫进来。” 逐凤连忙领命起身而去。 下着雨,萧沔便移到了庭院里的矮亭中。太后没什么吩咐,他就闭目养神。 小宫女小太监都离他远远得,他也正好落得清净。只有一个叫钦蓝的小太监,时不时会给他送些吃食。 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萧沔睁开眼,看到的又是那个叫逐凤的小太监,白净的脸,始终恭着身子恭顺的模样。 “逐公公,太后找我?” 逐凤低垂着眉眼,朝他拜了拜:“是,都统大人,请您随我来。” 入了殿,逐凤又把他引到一角,恭敬道:“大人,外面湿气重,请您到炉火前烤一烤,再进去见太后。” 萧沔挑了挑眉,确实细心,难怪得了太后的青睐。他烤了会火,才随着逐凤进到内室。 古朴的内室里,窗台上的兰花正在悄然盛开。太后躺在贵妃榻上,身边只留了逐凤替她捶腿。 “拜见太后。”萧沔双膝跪地。 “起来吧。”太后懒懒地坐起来,看着面前高大魁梧的身影,晃了晃神,回忆道,“哀家记得,长文第一次带你来见哀家的时候,你才十五岁,但也已这般高了,就是瘦的很,脸上还稚气未脱。” 萧沔抬头道:“回太后,那年属下已十六了。” 太后慈和地笑起来:“是吗?哀家居然记错了,一晃都七年了。” 是六年。但萧沔没打算再更正太后。 太后看着他:“这么多年,也难见你开怀大笑过。萧沔,你是否还记着你的故国?” 萧沔心头一震,一时不知太后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低头回道:“回太后,臣已经不记得了。” 太后摆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你别紧张,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萧沔赶忙把手放下来,等着太后的下一句。 太后问:“北辽,是不是经常下雪?” “……是,一入冬,大雪就要下到来年春天。” “那岂不是会错过春耕?” “应该是吧,属下不太清楚。北辽游牧部落居多,那里的土地也不太适合耕种。” 太后叹了一声:“真可惜。” “是的。” “哀家听说,北辽民风彪悍,那里的女子也可以和兄弟们一样,继承家族财产?” “是的。牛羊牲畜,金银财帛,只要是子女,无论男女,都是平分。” 太后惊讶问:“庶子女亦是如此?” 萧沔答道:“父亲的财产会平分给每一个孩子。母亲各自有各自的资产,只会分给自己的孩子。” 太后长长哦了一声,才道:“你的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她的一切都会留给你。你父亲有别的孩子吗?” “有。有很多个。” 太后呵呵笑起来:“看起来,你母亲不够狠。” 这话萧沔不知道该怎么接,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太后沉默半晌,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够狠也好,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孩子。” 萧沔感受到气氛为之一沉,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吗?哀家曾经也有过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但是有一次和先帝争执中被他推了一掌,摔下楼梯小产了。先帝说,是哀家太过强势,才会命里无子。他还说,后宫里那么多女人,哀家不能生,有的是人能生。” 太后说着说着,语调越发艰涩,带着浓浓的怨恨和不甘。萧沔连忙跪下,语调却依旧板正:“太后,您还病着,千万别气伤了身子……” 太后收敛了下情绪:“哀家不生气,哀家只是为自己感到不值。” 萧沔只得继续听着。 “哀家虽然是女子,可自先帝一朝时,便接手了大部分的政务,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多少老臣,曾经差点死在先帝的手里,是哀家将他们一个个保了下来。至于李冕,他就不是个做皇帝的料子。为了和哀家争权,他手段尽出,最后搞的玉阙关差点失守。就这样,那群大臣还要拥护他,反过来指责哀家……” 逐凤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惶恐地看了眼萧沔。萧沔比他还瞠目结舌,这可是舒太后,那个手段强硬,还和先帝斗争了一辈子的舒太后,她居然在外臣面前,哭诉了起来。 萧沔咳嗽了两声:“太后,您……” 太后急道:“萧沔,哀家问你,这一切真的都是哀家的错吗?” 萧沔赶紧跪拜叩首:“自然不是。太后,您没有做错,是陛下错了。” “是吗?哀家恍惚听到些传言,说是哀家逼人太甚,才让皇帝铤而走险,做了这荒唐之事……” 萧沔道:“太后,这些都是奸佞之人散步的谣言,臣会尽快抓出幕后之人,肃清这些流言。” 太后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好,那哀家就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 萧沔呼出一口气,本以为这番“闲谈”到底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太后又抬起头:“萧沔,你还未成亲吧?” 萧沔心里咯噔一声,忙道:“太后,臣暂时还不想成婚。” 太后笑道:“你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可莫要学长文,一来二去都耽误了。你忠于哀家,哀家也不会亏待你。哀家有意封你为异姓王,再为你择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妃,你意下如何?” 异姓王?那是为大周立过不世之功的人才配得上的荣耀。萧沔若成了异姓王,朝廷上下的唾沫能把他淹死。 他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磕头表起了衷心:“臣誓死效忠太后。可异姓王一事,请恕臣愧不敢当!” 太后眯起了眼睛,抿嘴片刻后,才不情不愿道:“既如此,哀家也不勉强你了。” 半晌,她才兴致阑珊挥了挥手:“哀家乏了,今日你且出宫去吧。” 萧沔领命,正欲走,一个宫女战战兢兢走进来,传话道:“太后,春熙殿传来消息,说……说是陛下想见一见萧都统。” 第41章 深夜谈心(二) 萧沔听罢,脸拉的老长,正要拒绝,太后瞥了他一眼,心头冷笑,无所谓道:“皇帝既然想见一见你,那你去吧。” 萧沔犯了难,他和皇帝正儿八经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见他干什么?但太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然后跟着人去了。 一路穿过几道宫门,春熙殿建在祥瑞殿和极乐殿中间的开阔地带。殿内灯火通明,却安静地如同鬼城一般。 见识过皇后的雷霆手段后,那些曾经喜欢跳起来在柳逢秋脸上蹦跶的后妃,此刻都老实地瑟缩在后院中,连门都不敢出了。 人是皇后派去通报的,此刻皇后就站在院中迎他。萧沔先给皇后行礼,然后才在她的带领下进了皇帝寝宫。即便合宫而住,皇帝皇后也不住一起。皇帝住在正殿,皇后则住在偏殿。 正殿十分宽敞,殿内点着极重的龙涎香,但仍难掩苦涩的药味。窗户紧闭,皇帝躺在金纱帷帐中,晦暗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甚至带着几分阴森。 柳逢秋神色淡淡解释道:“陛下畏光,故而只留了窗边和床前两盏灯。萧都统,陛下既然要单独见你,本宫便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甚至不关心皇帝要和萧沔谈些什么。 萧沔隐隐觉得,皇后似乎有些不同了。但他没时间多想,背后的大门砰得关上了。 “萧都统到了。”李冕唤了一声。 萧沔走过去,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露出几分震惊。短短三天,李冕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瘦骨嶙峋,满脸都是褶皱,脸颊深深凹进去,眼眶却诡异地突出,脸色憔悴苍白得可怕。 见他这副神色,李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朕这副模样,让都统大人见笑了。” 恭维的话实在不必讲,萧沔保持着沉默。李冕也不恼,用力扯出一个笑容,但这似乎对他来说也很费劲:“其实朕和你,也算是同病相怜。” 萧沔看了他一眼,李冕苦笑:“我们都是皇室之后,却都受制于人,皇室的尊严被我们丢尽了。” 若叫他来,只是为了羞辱他,那倒大可不必。萧沔皱了下眉:“陛下若是没什么事,臣就先回去了。” 他说罢,行了个礼便大步往外走去。李冕大叫一声:“萧都统,你难道就没有心爱的人,牵挂的事吗!” 他说罢,撑起手侧过身猛力咳嗽起来。 萧沔停步转回身,答道:“没有。” 李冕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分恐怖,他唇如滴血,阴沉沉道:“确实,萧都统心狠手辣,恐怕连爱人的能力都没有。” 萧沔冷冷蔑视了他一眼,正欲转身,李冕喝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北辽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萧沔便又施舍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样子?” 李冕见他感兴趣,松了口气,道:“北辽正在经历战乱。你的旁支的几个兄弟,各自聚集了一些势力,斗得如火如荼。咳咳……可若论起正统,唯有你,萧沔,你才是北辽皇室唯一的嫡系子孙。” “踏着寒霜与雪原出生的北辽皇室,不生孬种。萧沔,咳咳咳……你躲在大周的皇城里,耳朵就听不见塞外的哭声了吗?” “咳咳…你的百姓,正在经受流离失所,每一天,都有人再作无谓的流血和牺牲。你的臣民日夜啼哭,他们都在等待着你啊……咳咳咳,咳咳咳。” 在李冕的心中,萧沔一直扮演着冷漠的执剑人角色。在大周,他没有顾忌的人和事,所以悠然物外。但萧沔也是人,他一定也有弱点。在这一刻,李冕觉得自己把握住了萧沔的心。 但萧沔抿紧了嘴唇,无声地看着他。 “所以陛下想如何?” 李冕抬起头,狠厉的眼神中甚至带着几丝狷狂:“只要你替朕杀了太后,杀了长文公主和梁王,朕就放你回北辽。朕还会送你两万骑兵,助你重夺北辽的江山。” 萧沔看着他,缓缓露出一抹讥笑。 “你笑什么?” 萧沔道:“陛下也是这么哄骗永安侯的吗?” 李冕眸色一冷:“萧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那陛下肯定不知道,太医说你活不了多久了。” 李冕猛地咳嗽起来,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萧沔叹了口气:“陛下还是保重身体,皇长子还如此年幼,他失去了母亲,若是再失去父亲,以后的路不知要如何走下去。” 李冕浑身一颤,眼睛里瞬间含满了怨毒,他恨道:“都是柳逢秋那个贱人,都是她害的,朕一定会杀了她……” 萧沔看着他。这个年轻的皇帝心里积满了恨,太后,公主,梁王,皇后……或许连那些大臣他也一个个都恨着。他必须靠恨活下去,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幻想着有一天自己重回九五之尊,将这些人全部都踩在脚下。 萧沔不信太后,更不相信皇帝。或者说除了长文公主,大周并没有值得他相信或是留恋的人。 踏着毛毛细雨,他走到了乾清门,卫所里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路,他蓦地停下来,侧头朝内望了一眼,一群老爷们躺倒在地,喝的酩酊大醉,那袭紫色靓丽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 陆文和周震勾肩搭背走出来,看到官道上的身影,不由站直了身体。 萧沔问:“你们傅大人在吗?” 陆文答道:“回都统大人,队长已经回去了。” 萧沔便摆了摆手,再次走进了细雨中。 人走远了,周震忍不住挠头:“都统大人怎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陆文呸了他一句:“你管那么多。”把人拉远了去。 走进都统府,唐徕第一个迎了上来。萧沔已经三日未归了,唐徕典着笑脸问:“大人要沐浴吗?属下备了牛乳浴……” 见只有他一人,萧沔的神色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唐徕赶忙道:“那就先用膳?今日厨房做了炙羊腿,煲了茯苓鸡汤,还烤了您爱吃的牛肉酥饼……” 萧沔摇了摇头。 唐徕看着他的神色,拍头顿悟:“大人必定是累了,是否要先歇息一番?” 他一番唱作俱佳,成功把萧沔逗笑了。萧沔沉默片刻,问:“傅机回来了吗?” 唐徕瞬间露出一个福至心灵般的笑容,连忙堆满了笑答道:“回来了,回来了,傅大人沐浴完,已经回寝屋了。” 萧沔失笑,却也未做解释,大步而去。唐徕追在他身后,二人刚推开寝院的门,便见寒光一闪,一把剑嗖地飞来,刷地钉在院门上。 唐徕吓得惊呼一声:“傅大人,您……您吓死小的了!” 只见傅机身穿干练的束身军装,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飞身过来拔下门上的剑,英气十足地挽了个剑花,抬头挑衅了一眼萧沔。 “大人不是想比剑吗?” 唐徕抱怨道:“傅大人,我们大人才刚从宫里出来……” 萧沔打断他:“闭嘴,去取我的剑来。” 唐徕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傅机挑了挑眉:“大人还有自己的剑?” 萧沔看着她,狂道:“剑用的不多,但和你过过招还是够的。” 等唐徕取来剑,傅机摸了一把,语调含酸道:“这可真是把好剑,大人竟然舍得把它雪藏起来。” 萧沔手一沉,轻盈地挽了个凌厉的剑锋,趁势逼上来,口中潇洒道:“喜欢吗?那送你了。” 傅机沉着闪身,那剑锋呼喝划过她的耳畔,如同寒霜凛冽,她才脚尖落定,萧沔的连招已接踵而来。用惯了刀的人,用起剑来也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傅机冷哼一身,错身用剑侧挡,两剑“叮!”地相交,划出一道细细的火弧。两相交互之间,气息近的咫尺可闻,傅机讥笑薄斥:“大人何故送此大礼?岂不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我以为傅大人会很喜欢,毕竟这可是先任南衙镇抚司镇抚使沧霖的佩剑。”萧沔嘴角带着笑,脚尖向前倾压,那力道之重,轻而易举将傅机的腰肢向后压成一道弧线。 力量如此悬殊,傅机头上顿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内心陡然来气,猛地闷哼一声,双腿弯曲,左手手肘重重击中萧沔持剑的手,右手带力砰地一拍,两把剑顿时脱手而出,先后撞在石墙上,竟双双折成两半。 傅机冷哼道:“那沧霖剑下冤魂无数,大人以此剑相赠,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一叶震山,轻风吹雪。你师承逍遥散人程飞雪。”萧沔只看了一眼,竟就看出了她的来处。 “是又如何!” 萧沔又道:“程飞雪脾气古怪,从不轻易收徒。” 萧沔说得不错,傅机能拜程飞雪为师,全靠李熙对程家有过救命之恩。即便如此,程飞雪起初也不大看得上她。 她眼睛瞪成了铜铃般大:“他要收谁做徒弟,你管得着吗!” 一向示弱的人,突然发起了脾气。萧沔摸着鼻子挑了个眉,口气竟软了下来:“小小薄礼,你若不喜欢,我再挑一样送你就是,何必动怒。” 傅机转过身来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半晌道:“大人若真心想送礼,南衙镇抚司正是用人之际,而你禁卫军藏龙卧虎,不如赏我些可用之人,如何?” 第42章 点兵点将 “成啊。” 萧沔痛快地应下,隔日起了个大早,就带着傅机进了北衙大营。 新年新气象,一大早,北衙大营就已经操练起来。萧沔领着傅机目不斜视地穿过校场,直入中军帐中。帐内人头攒动,挤得密不透风。 只过了一夜,萧沔的指令已传入大营。傅机觉得自己或许走眼,萧沔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对禁卫军的掌控却并未松懈。 萧沔揉着指节,看起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你昨日说的不错。咱们禁卫军有志之士众多,却并非人人都有一展宏图的机遇。今日我将营中精锐尽数召集在此,傅大人,你随便挑。” 他指着站在最前方的几人:“方中信,瞿峰,陆谦,这三人都是武进士出身,不比你身边那个陆文差。” “后面那两个,绍殷,朱雪,千机营的翘楚,擅长推演谋算,可作为你的参谋。秦海遥,吴悔,能写一手好文书……”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更想把谁送到傅机的身边。 是的。傅机并不觉得萧沔如此大方。重建南衙镇抚司是太后一意为之,但即便长文公主并不赞同此举,她也决计不会允许南衙镇抚司完全脱离她的把控。所以,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安插亲信进来。 南衙镇抚司一旦建成,要想它成为铁桶一块简直是天方夜谭。名利场里总有人想一飞冲天,没有人会抵挡得住泼天富贵的诱惑。即便傅机再小心谨慎,她身边也必定会有细作。她需要的是核心圈的绝对忠诚,至于其他人,能做事就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一点,傅机浮起满脸的温和笑容:“各位大人都是禁卫军的个中翘楚,能有幸得到各位大人的支持,是我傅某人的荣幸。”她转头望着萧沔,“只是萧大人,我终究与诸位大人只是初见,不知可否许我查阅一番诸位大人的卷宗,然后再做定夺?” 萧沔脸色登时拉了下来,在场诸人都是禁卫军中的佼佼者,甚至大半都是李离芳亲自敲定的人选。今日萧沔乘势而为,本就是想打傅机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傅机根本不接招。 在场诸人脸色各异,不少人露出不满之色。但傅机纹丝不动,眼神直直看着萧沔,仿佛并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眨了眨睫毛,轻颤颤撒娇:“大人~” 萧沔:……这可不是都统府!他连忙用手挡住嘴,假意咳嗽几声,挪开了视线,不耐烦挥手:“行行行,你去吧,景月,景月,你带她去……” 沉思堂内没有起炕,傅机冷得直打抖。她用了两个时辰扫阅完卷宗,埋头深思熟虑,洋洋洒洒写下一张纸的名字。出了沉思堂,阳光洒下来。演武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呼喝声一浪叠过一浪。 萧沔上衣脱得只剩背心,挥着大刀,所过之地无人能抵。纵然是北衙大营的精兵强将,也难以在他的刀下走过几招。萧沔玩得兴致高涨,在人群的高喊声中愈发来劲。 “萧大人,我选好人了。”傅机出声打断。她的声音并不大,萧沔却听在了耳里。他收了刀,越过人群,披上一件外氅接过傅机递过来的一张薄纸,只扫视了一眼,太阳穴连跳了两下,眼角顿时沉了下去。 二人越走越远,把演武场的热闹抛在了脑后。萧沔刷的把纸扔回傅机的怀里,讥讽道:“傅大人挑的这些人,可不怎么样。” 确实不怎么样。萧沔大力举荐的能臣干将,傅机一个都没选,选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文吏。傅机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大人莫急,今日南衙大营还在筹建阶段,要不了那么多人。等下官有些眉目了,还要向大人来要人的。” 萧沔哼了一声,索性秦海遥,吴悔都在名单之中,南衙镇抚司内部的消息他也能知道,也就不计较了。 用过午饭,萧沔还有些军机要务要处理,傅机便准备先回城。等她上了马,忽听背后一声高呼:“傅大人!” 傅机回头,见来人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薛仁昌。 “薛大人,好久不见。”傅机并未下马,气势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傲然。 薛仁昌也只是听到些风声,说是太后有意重启南衙镇抚司,主理此事之人今日到访北衙大营,要挑些人过去。这是个好差事,一旦南衙镇抚司建成,以后就是元老级人物,可比在北衙大营熬资历等升迁来的快得多。是以整个大营的人都挤破了头,想要搭上这趟顺风车。可惜人员名单掌握在萧沔的手里,薛仁昌没这个门路,便想着拦下主事之人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主事人居然是傅机,一时心里既羡慕嫉恨,又期盼傅机能拉他一把。 薛仁昌急切道:“原来真的是你傅大人,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一别月余,傅大人便得了这般机缘,主理南衙镇抚司重建之事,恭喜恭喜啊!” 傅机和煦笑道:“薛大人客气了,都是太后抬举,傅某自当竭尽所能,替太后分忧。” “正是,正是。”薛仁昌眼珠子直转,“不知傅大人还缺不缺人,薛某愿替傅大人效犬马之劳。” 傅机便知道薛仁昌是有求而来,她面上作为难状:“倒是不巧。傅某才从萧都统那里求了波人过来。若是早些知道薛大人有此意,傅某便不必如此麻烦了。您知道的,之前我们和萧都统有些误会,这要人也难的很啊。” 薛仁昌一听,心里悔得跟什么似的,忍不住倒起了苦水:“是啊。上次那事,萧都统明面上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可暗地里不知给我使了多少绊子,这北衙大营又是他的地盘,我这一个月过的是胆战心惊!”他说到后面,话里已带上了几许怨恨。 傅机听到此,便问:“秦禄怎么样了?” 薛仁昌回神,摇头叹道:“他在牢里染了风寒,拖延了几日,被接回了家去,据说已瘫在了床上。” 傅机薄唇一抿,轻叹一声:“真可怜。” 当日之事,是秦禄强出头,萧沔没给他打个半死,已经算是仁慈。但薛仁昌并不这么认为,他的语气怨气冲天:“都是萧沔,若不是他故意拖着不给治,秦禄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 傅机当然知道,这和萧沔没什么关系,这段时间他都没时间来北衙大营,但她转了下眉眼颇为惋惜道:“真是可惜,上次查到的那些线索,没能扳倒他。” 薛仁昌双手握紧成拳,眼神里充满了恨意:“那些证据被萧沔派人藏了起来,就凭我们,不可能找得到了。” 傅机垂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薛大人,有没有证据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仁昌抬起头不解:“傅大人,您的意思是……” 傅机微微昂起头望着远处,演武场的喧嚣时不时传来,她轻声道:“今日我在营内用的午饭,说实话,并不很能入口。我听说将士们对此也早有微词,还有军鞋军被这些物资,也常常不齐。北衙大营军费如此之糜,都是用去了哪里?难道就没有别人起疑吗?” 薛仁昌楞住了,半晌才哑然道:“大人……” “只要有一个人产生了怀疑,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等到所有人都有了这个疑问,证据还重要吗?”傅机说罢,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薛仁昌,“禁卫军虽然是萧沔的天下,但还有柳宗年柳大人,他可是太后的亲信……” 薛仁昌眼光一亮,顿时明白了傅机的意思,他低头沉思了片刻,抬起头试探道:“我若是为大人做成了这事,那这以后……” 傅机瞥了他一眼,颔首笑道:“若是你做得好,等南衙镇抚司建成之时,自然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好,那就一言为定!”薛仁昌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朝她拱了拱手,大笑道,“傅大人,你就等着我好消息吧!” 等他一走,傅机的笑容便沉了下去。 第43章 毒计 傅机要去一趟山茶小院。 昨日宫里,人多口杂,傅大海有话也不好多说。她一下马,便见院子开着门,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口,见她回来,笑道:“傅大人,总管已等你多时了。” 傅机的神色已完全沉下来,她瞥了一眼小太监白净的面庞,淡淡道:“还未恭喜逐公公,如今已在太后身边站定了脚跟。” 逐凤微微翘起嘴角,那双丹凤眼眯起来,一向恭顺的眼底露出一点锋芒,他缓缓道:“同喜同喜。傅大人,总管可在里面久候了,你可小心些。” 傅机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逐凤这个人,在她心里可远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谦卑纯良。 她深吸一口气,便往屋里走去。进到屋内,首先便闻到一阵浓烈的沉香味,她立即头疼了起来。云雾之间,傅大海靠坐在首位上,翘着兰花指翻着手里厚厚的账簿,傅然跪在地上,低眉顺耳地替他捏着脚。 傅机连忙走上前跪拜。傅大海却并未立即理会她,继续翻着手里的簿子,直到最后一页,他才低头尖着嗓音道:“去岁庄上和铺子的岁收比前年又少了一层,傅然,老夫这些年把这些庶务交给你打理,你却是越管越乱!” 傅然听罢,慌慌张张跪倒在地,颤声哀求:“然儿无用,让义父失望了,请义父责罚。” 傅大海瞥了一眼亦跪在地上的傅机,眼中精光闪过,他扬眉沉沉问道:“傅机,你觉得该如何?” 傅然匍匐着向她投来一眼,那眼里是让她忍耐,让她顺服。 傅机当然明白,傅大海做这一切不过是在敲山震虎。她深吸一口气,道:“义父,这几年天灾不少,田庄上收成减少也在预料之中。我听闻,城外的田庄,很多甚至颗粒无收。至于铺子,去岁傅然又在上下城各增开了一所首饰铺子,所以开销才大了些,等到来年这银子就能都赚回来了……” 她还未说完,傅大海便扬手将账簿狠狠摔在她的额角,傅机只来得及闭上眼,便听上首傅大海咆哮的声音差点刺破她的耳膜:“你的意思是,傅然做的很好了!” 傅机的额头突突地疼,即便傅然朝她不断地摇头乞求,她依然坚持道:“是,机儿觉得傅然做的很好。” 傅大海嗖地站起来,瞪着眼珠子指着二人唾沫横飞地骂道:“够了!你们别以为老夫不会做生意。我告诉你们,若是让我发现你们在账上做猫腻,老夫扒了你们的皮!” 傅然把头磕得砰砰响,垂泣道:“义父,然儿绝不敢欺瞒义父!” 眼看着她的额头磕的一片红,傅大海似乎才平息了几分怒气。他又转头将目光射向傅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还有你。重建南衙镇抚司是何等大事,你昨日为何不和我商议一下,就贸然答应了太后!” 傅机跪在堂中,抬起头目视着他,不慌不忙答道:“事从权宜,机儿总不能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咱们先把这个差事接过来,南衙镇抚司握在我们父女手中,自然比交给别人更放心呐。” 傅大海看着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哦,这么说,你是一心为了老夫咯?” 傅机面上不露半点波澜:“自然如此,傅机受义父多年教诲,一心只想着如何能为义父谋得更多的权势,再别无他想了。” 她说完这句,室内陷入了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大海从嗓子里冒出两声怪异的笑声,这笑声冲破了屋内的凝滞和肃杀,他后退一步,大笑着落座,抬起一只手,仿佛施舍般居高临下道:“傅然,快起来吧,你,你也起来,是为父错怪你们了。” 傅机和傅然低着头站起来,嘴上只说不敢。傅然又走上前,端起茶壶给他添满了茶,恭敬道:“义父喝茶。” 傅大海喝过茶,眉眼终于舒展开来,望着二人的神色也和悦了起来:“你们二人,都是为父精心栽培的好女儿,为父对你们严厉些,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啊。” “是,女儿知道。”傅机与傅然齐声答道。 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好像方才的怒骂杀意都不曾发生过。傅大海又恩威并施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因要回宫里当差便没有多留,由二人送出门,逐凤领着人跟着,又往朱雀宫而去。 进了宫,傅大海自去太后身边伺候。逐凤回了太监所,招来钦蓝,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各自忙去不提。 却说山茶小院中,自傅大海离去后,傅机与傅然终是松了口气。傅然本已做好了傅机又要匆匆离去的准备,不料傅机看了她和小院一眼,却道:“奔波了几日累的很,我们一起吃会茶。” 傅然欢喜极了,她哎了一声,连忙端来茶和亲手做的点心。茶是上好的云雾,院子里现成的躺椅和石桌,面前就是一丛盛开的山茶,是当年搬来这里时傅机亲手种下的。 “那账簿,真的没问题吗?”傅机吃着茶问。 傅然低垂的眉眼掀开来,看起来文气的面庞上露出两抹爽利的笑容:“怎么可能。老东西只想让我给他赚钱,却一毛不拔。我只是拿我该拿的。” 傅机颔首,只嘱咐道:“你做小心些,别让他看出来。” 傅然点点头,半晌眸光望到远处:“这些日子我也在想,若是没有傅大海,我们的日子该有多好。” 傅机去拿点心的手顿了顿。她是半路被傅大海买来做义女的,傅然却不同,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傅大海收作了义女,这么多年生活在他的淫威下,从来不知反抗。今日能说出这番话,让傅机大为吃惊。 “会很好。”傅机肯定道,冷清的眼里也浮起了几分暖意,“等这些事都过去了,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傅然脸上露出一抹怅然的笑,她是孤儿,无亲无故,这些年来,身边也只有傅机一个人陪着她,便道:“我在栖凤城待了一辈子了,能去哪里呀。左不过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呗。” 傅机想起逐鹿城的风雪,顿了顿道:“怎么会呢?你这样聪明会做生意,东皇城就很好。那里是陪都,其繁华程度不逊于栖凤城,却没有栖凤城这样森严的规矩。你若不想做生意,可以去云梦,那里可以看千波万泽,烟雨山川。你甚至可以回一趟幽云十三城,走一遍你出生的地方。当然若是这些你都不喜欢,想跟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傅然往嘴里塞进去一块蜜糖,甜蜜在她的口中化开,与傅机好斗激进的性格不同,对于傅然来说,这样宁静惬意的午后,身边坐着最亲近的人,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了。 二人闲聊说了许多话,等到日头偏西,有人在门前敲了三下门,那是傅机与周显德约定好的暗号,傅机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傅然依依不舍地送她到门口,傅机虽然留恋,但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院。她不知道,这会是她与傅然的最后一面。 出了门,钻进一辆平头马车,周显德果然已在车内等着她。白胖的男人胡子邋渣,看起来风尘仆仆,开门见山道:“傅姑娘,你要的人我已接进城了。” 傅机瞬间抓紧了手心,她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周显德愣了愣,当日他家破人亡,傅机给了他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让他去楚南接人,但现如今听她的意思,竟好像计划有变。周显德迟疑道:“若是你觉得时机未到,我就先让他们住下来,等你的消息再行动。” 傅机回过神,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沉了沉心神,“你先带我见见他们。” “是。”周显德说罢,走出车厢,挥起马鞭猛地一甩,马车缓缓离开山茶小院,往下城区偏僻的角落而去。 到了地方,周显德带路,二人钻进了一个胡同里,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小院。院子里的木桌前,坐着一对父女,他们身上都穿着破旧的棉衣,男的三十左右,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文秀书生,女孩只有五六岁,头上梳着双髻,稚嫩的脸庞能看出几分英气。 傅机走进院内,那个父亲连忙将女儿拉起来局促地站到一边。傅机的目光落在女孩与长文公主别无二致的脸上,叹道:“像,这也太像了,这天底下居然真的有毫无血缘关系却如此之相像的两个人,梁王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那父亲的脸赤红着,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带着几分羞愧,他仰头望着傅机,眼眶红得仿佛滴血:“梁王答应过我,只要我们父女替你们做成了此事,他就会替孩子他娘报仇雪恨!” 傅机的目光终于从女孩的脸上移开,看着面前带着满腔纠结愤恨的男人。两年前,李熙路过楚南,偶然间搭救了这一对父女,发现这个女孩与长文公主李离芳有七八分像。他写信给傅机后,二人紧锣密鼓制定出了一个针对李离芳的计划。近年来关于李离芳在楚南有个私生女的流言也是他们有意传出来的。可真到了如今,这个计划即将收尾的时候,傅机的心底竟莫名地闪过了一丝犹豫。 她对李离芳的恨意,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褪去。傅机心底的动摇来自于,短暂的相处过后,她渐渐意识到,李离芳比李熙,更适合做一个君王。 “傅姑娘……” 周显德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望着周显德不知所措的目光,傅机意识到自己的犹豫只会坏了事,连忙定住心神,沉声道:“按计划,明天行动。” 第44章 公主府最后的平静 入夜后的公主府,一缕斜晖落在书房一角的老山槐树丛间。风吹在屋檐下的贝壳风铃上,发出阵阵清脆的铃音。 裴雪冷着脸从门廊穿过,被寒风吹了个满怀,他紧紧搂住怀里的汤婆子,背显得有些许佝偻。 李离芳从窗户缝隙看到了他,一转眼裴雪已经掀起了门帘闯了进来,带进来一身寒气。 她搁下笔,随口道:“崔元玉走了?” 裴雪颇有怨气地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崔元玉,辅国公崔峥嵘的得意长孙,年方二十八,官居从四品大理寺少卿之位,在栖凤城一向以雅正自居,今日竟不顾形象跑到公主府闹了一回。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我弟弟崔宁玉丰神俊朗,品德高尚,放眼栖凤城乃至整个大周,都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青年才俊了,你李离芳凭什么瞧不上他! 见裴雪不说话,李离芳挑眉问:“怎么,你也被他骂了?” 据说崔宁玉出城游历了一圈,很有一番心得,便写信回家告知家中父老,自己要远游,这两年不准备回京了。他是崔峥嵘的幺孙,从小养在身边最得疼爱,如今竟为了情伤远遁他地,老国公夫人天天以泪洗面,已然病倒了。 崔元玉是老实人,但老实人被欺负狠了,发起狂来能把人骂个狗血淋头。裴雪很不幸被骂了一路,碍于对方身份他又不能回嘴,憋了一肚子气。 “咳咳咳……”李离芳捂着嘴咳嗽起来,裴雪叹了口气,走过去把窗关上,回身的时候瞥了一眼李离芳的案台。李离芳已经连续几夜只睡一两个时辰,但即便如此,她案前的公文依旧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少鸯和绍宁还没回来吗?”裴雪皱着眉,随口问道。 少鸯和绍宁都是李离芳身边的贴身女官,也是李离芳的得力助手。听罢裴雪的疑问,李离芳连头都没抬:“我派少鸯去了趟东皇,绍宁她母亲病重,回家探亲去了。” 裴雪听罢,转身出了书房,过许久,他端着一盅梨羹回来,摆在李离芳的案前。 李离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抿嘴道:“做什么摆这副表情?” 裴雪看着她掀起盖子,清甜的梨香瞬间飘散在屋内,拉着脸道:“这种事本来是轮不到属下来做的。” “嗯?”李离芳不解。 裴雪索性一吐为快:“公主,其实属下觉得崔元玉说的很对。崔宁玉不仅才貌双全,品行端正,出身高贵,最重要的是,他对您完全是一片赤忱之心。这样的联姻对象,放眼整个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李离芳不置可否地喝起了梨羹。 裴雪继续道:“若是今日崔公子在,他既可以替您处理一些政务,更会把您的身体健康视为最重要的事。我们这些幕僚或许有一天会离开您而去,但是崔公子不会……” “好了,好了。”李离芳适时地打断他的牢骚,“你和他才见过几面,怎么就这么笃定,他就一定人如其名,表里如一?” “他……”裴雪才说了一个字,李离芳又打断了他,“崔宁玉年纪尚小,并不明白男女之爱,等他在外游历了一圈,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就能放下对我的执念了。” 李离芳说着,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爱之色。裴雪哀叹一声,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追随的这位殿下心系朝政和天下苍生,心里根本放不下情情爱爱那些小事。 李离芳很忙。自太后病后,朝廷之事无论大小都落在她的身上。她奔波于宫廷和府邸之间,每日都要接见各式各样的大臣,批公文到深夜…… 她的忙碌传递到公主府的每一个角落,以裴雪为首的幕僚团也跟着忙得团团转。直到第三天,才有人传进来一个消息,说是下城区的夜市新来了一对卖艺的父女,从楚南而来,那小女孩的相貌与当今长文公主有八分相似。如今坊间流言纷纷,都说这对父女是来千里寻妻的,至于这个妻,极有可能就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长文公主李离芳。 李离芳初时听到这个流言时,只觉得荒唐至极,根本懒得理会。可过了两天,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就连太后都过问起此事,李离芳才上了心。 可没等李离芳抽出时间去处理这件奇事,那对父女却先找上了门。 当日是二月二,龙抬头。一大早,锣鼓声一路从下城区敲到了长文公主府的门前。这一遛左右都住着勋爵权贵,照理都见惯了大世面,不屑于围观这等闲事。但长文公主李离芳在栖凤城风评极佳,她的风流韵事可少见的很。是以各家各户虽然都紧闭户门,却各个都贴着墙角,等着看热闹。 当时李离芳正与几个大臣商议要事,府外锣鼓喧天无奈只能停下,众大臣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也犯嘀咕,想看看这传言到底有几分可信。 尤其是辅国公崔峥嵘,他的爱孙为了李离芳游历在外迟迟不归,如今竟传出李离芳已经有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儿,他那股火气蹭得就上来了,非要出去看个究竟。 有崔峥嵘出头,其余大臣也乐得跟上去看热闹。李离芳无法,只好开了府门。 门外阶梯之下,一对身着陈旧麻布棉衣的父女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中间,好事者见公主府终于开了门,兴奋地大声吵嚷起来,把高贵的公主府门前瞬间变成了菜市场。 李离芳皱起了眉头,但她现在管不了这些,只把目光射向那对父女。那父亲看着装似个落魄书生,长得还算秀气,却也别无特别之处。那小女孩五六岁的年纪,虽然身子孱弱了些,面庞竟真与她有个七八分相似,尤其是一双英气的丹凤眼,与她真是一模一样。 “娘子!——”那父亲尖叫一声,“我总算找到你了,娘子!”他说罢声泪俱下,趴在公主府前的台阶上嚎啕大哭起来。 人群顿时哄闹开来,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认亲”大戏。李离芳给府上管家使了个眼色,便立即有威猛的护卫站出来,将喧闹的人群控制下来。 李离芳负手高高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那对父女呵斥:“休得胡言,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那父亲顿时仰起头,眼眸如电光一般望向她,李离芳分明见他眼中狠色闪过,转眼间他却忽然捶地作哀戚状:“娘子,娘子!当年你生下玥儿后便不辞而别,我只当你有你的苦衷,不敢来寻你。可如今家里遭了水灾,实在过不下去了啊,你不认我可以,女儿是你亲生的,你不能不认她啊!” 他说着,便把小女孩往前推。玥儿哭哭啼啼得巴望着站在上首一脸冷素的女子,抿着嘴盯着那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泪水在眼眶里蓄势而出,而后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口中唤道:“娘亲,娘亲,玥儿终于找到你了!” 父女俩拉拉扯扯,抱着哭成一团,真是让围观群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不少人对着李离芳指指点点起来,只是碍于公主府护卫在场,不敢高声乱说。 李离芳脸上一团黑线,走上前正想怒斥一番,崔峥嵘颤巍巍走出来拦住了她,向小女孩招了招手:“你过来,让老夫仔细瞧瞧。” 他严肃着神情,看起来甚有威势,现场瞬间安静下来,玥儿收起了眼泪,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台阶,又眼泪汪汪看了一眼李离芳,低声叫了一声:“娘亲!”李离芳却是理都不理。 崔峥嵘年老眼花,直到玥儿走到他面前,他凑上前仔细扫了一眼,才大吃一惊。他猛地转头,冲李离芳吹胡子瞪眼道:“公主,此女与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你还说她和你没关系!” 李离芳无奈解释:“崔老,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找到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崔峥嵘怒目圆睁:“你这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人用这种事来污蔑你不成?” 李离芳苦笑,又望了一眼公主府前看热闹的百姓,纵然在她眼里这一切都只是无稽之谈,但今日势必要给这桩荒唐事做一个了解。她朝崔峥嵘轻轻一拜,道:“崔老,此等谣言荒唐至极,长文忙于朝政,本是不欲理会的。但今日苦主在此,又有许多心系此事的百姓聚集于此。长文亦觉得该给此事做一个了结。” 她说完,停顿了一下,崔峥嵘抚着胡须,瞪着她道:“你预备如何?” 李离芳望了一眼面前的小女孩,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亲情的渴望。她又把视线移下,落在那个父亲身上,冷声问道:“这位先生,不知尊姓大名?” 那父亲阴沉着神色,仿佛受了某种屈辱般咬牙切齿道:“娘子何必装作与我不认识,我沈眠虽然家贫,志气却仍在,你若不愿意认我们父女,我们回去便是!玥儿,你下来,我们走!” 沈玥儿看了一眼沈眠,又看了一眼李离芳,眼泪扑簌扑簌滚落下来:“不,不要,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沈眠见此,眼眶顿时通红,在场诸人见父女这般模样,更是相信他们的话,怒目向着李离芳,仿佛此刻她已然成了那个不忠不义之人。 真是好一招以退为进。李离芳气得牙痒痒,她今日平白被泼了一身污水,若是任由谣言传下去,她如何还能在朝堂上立足。 李离芳想罢,便再不看沈玥儿,而是冲着崔峥嵘道:“其实女子是否生育过,太医一查便知。还请崔老招来太医,还长文一个清白。” 第45章 女人的裙下 “这怎么能行?您是堂堂大周公主,怎可为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摘而受此等屈辱!” 出声的是礼部侍郎邹朗,他愤愤道,“他若真有冤屈,大可以去刑部去大理寺,甚至可以去告御状!可他却选择了这种方式,散布谣言,激起民愤逼上门来,分明是居心不良!” 他身后两名大臣面露赞同之色。大家都是经历过官场浮沉之人,怎么看不出里头的猫腻。 李离芳望着府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面色沉沉:“我若不能自证清白,邹侍郎看今日这架势可能善了?” 几人具是一阵沉默,到底还是崔峥嵘做了主:“既如此,便传太医院院正周太医,他是妇科圣手,女子是否是清白之身,他绝不会断错。” 他说罢,便传人进宫去请人,李离芳命人搬来椅子,几人就坐在门口等。很快,周太医便被一顶小轿接了过来。 围观的百姓已经越聚越多,大家口耳相传,很快便都知道周太医是来做什么的。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大家低头窃窃私语,讨论着周太医要怎么才能断这个清白。 普罗大众们读过书的都在少数,对医理更是一窍不通。老爷们好奇着:“难道这太医,把下脉就能知道公主生没生过孩子?” 接过生的老妇人对此略有一番见解:“那怎么可能,这女人生没生过孩子啊,得摸她的胯,生过孩子的女人,那胯比肩还宽。” 她男人立刻提出异义:“那也不一定,你忘了,咱家隔壁的许娘子,都生完三个崽了,那腰肢屁股还和少女一样。” 老妇人急道:“你懂个屁,生过三个的女人,下面都松了,肚子上也都是赘肉,胸都掉到肚脐眼上,都得拿三层的布裹起来,才看不出来呢!” “真的假的啊!” “自然是真的,老婆子我见识的多了!”” “公主看起来身姿婀娜,莫不是也……” 围观群众发出一阵唏嘘。 且说周太医一到,便被客气地请进公主府,丫鬟奴仆站了一屋,外面站着几位大臣。氛围之沉重,压得周太医出了一身汗,战战兢兢地诊完了脉,才一出门,便被崔峥嵘拦下。 崔峥嵘面色森然,当头便问:“周太医,结果如何?” 周太医垂首拜道:“回国公爷,公主殿下从未有过生育,尚且是完璧之身。” “果真。”崔峥嵘急促追问。 周太医抬起头,正色道:“下官行医几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崔峥嵘茫然哦了一声,他身后几个大臣神色严峻。李离芳亦很快走出了门,她面色自然,仿佛并不觉得此番举措如何羞耻,她朝周太医轻轻一拜:“还要劳烦周太医将方才诊断的结果告诉府外等候的百姓。” 邹朗怒红了脸:“公主,这沈氏父女恶意中伤您的名誉,应该将他们送去大理寺好好审一审,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正是,正是!”几个大臣纷纷称是。李离芳与崔峥嵘对视了一眼,缓缓道,“还是先出去看一看,估计大家都等急了。” 她说罢,便领着几人往外走去。出了府门,周太医望着黑压压的人群,不免有些紧张,待他将诊断结果说出,便如一滴水滚进了油锅,人群顿时炸了开来。 沈眠高声大笑,抱起沈玥儿伸手向上怒指:“大家伙看呀,公主位高权重,就连太医也与她沆瀣一气,不敢将真想说出来!” “我可怜的玥儿,你娘不肯认你啊!”他说罢,竟不顾一切地往台阶上撞去。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大汉冲出来将他拦了下来。沈眠求死不能,越发失狂,口中只一味惨叫:“玥儿,玥儿,你娘亲不要我们了!你娘亲不要我们了!” 他声色俱厉,凄惶到了极点。沈玥儿听罢,愈发哭的厉害。父女抱在一起,哭得围观百姓心都揪紧了。大家本已信了周太医的话,可见这番模样,心里的天平又向这对父女倾斜过去。 崔峥嵘方才险些被沈眠蒙骗,如今见他胡搅蛮缠,挑起事端,越发不悦,便立即下令,将沈眠父女关进了京兆府大牢,又调来巡逻的禁卫军,将围在公主府前的人群疏散出去。 将这一切做完,诸人都已精疲力尽,便准备散去。崔峥嵘望着空荡荡的台阶,朝李离芳拱了拱手,神色严肃道:“公主殿下,此番之事具是冲你而来,你要小心。” 李离芳自感觉山雨欲来。 只过了一个午后,公主府前发生的事便如同长了脚一般传遍了栖凤城上下。 长文公主李离芳,二十岁解决了逐鹿城之祸,二十一平定楚南叛乱,二十二岁扫平河东,二十三岁解昆仑之围。她所建立的功绩,让朝野上下早已忘记她是一个女人,心甘情愿臣服。 但现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所有人都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楚南来的沈玥儿,到底是不是李离芳亲生的女儿? 有人说,太医都是皇家的走狗,应该让民间的大夫去替公主诊脉,那结果才算数! 又有人反驳,若是民间选出来的大夫也被收买,那又如何?难道要让大夫一个个都去给公主诊脉吗? 这不现实,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有人会质疑。 禁卫军受命驱散流言,但这又如何做得到。沉闷的栖凤城许久没有这样有趣的事,事情还出在皇家,更是让百姓津津乐道。 若只是如此,流言传一段时间,没什么后续的消息,过不了十天半个月,百姓们也便渐渐淡忘了。但糟糕的是,到了第三天,沈眠死在了狱中。 这让事态愈演愈烈。 当日傍晚,李离芳进宫觐见太后。 天气冷,舒太后的病时好时坏。外面的消息断断续续传进来,太后并不是不知情,但她不准备由自己来去做这个决断。 屋内插着新鲜的百合,花果的香气让人心神舒畅。逐凤恭敬地跪坐在榻前替太后捶腿,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面生的妇人,据说是内务府挑上来替代李嬷嬷的新嬷嬷,看起来干练又精明。 行过礼,太后赐座,二人聊了会儿太后的病情,才把话题引到最近的事上。太后捏着太阳穴,先开了口:“沈氏父女的事我已听闻了,大理寺有崔元玉坐镇,你不必太过忧心。倒是坊间的流言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传下去了,该下狠手的时候,你可别心软。” 太后把态度摆在台面上,她支持李离芳,也希望她自己把事情处理好。李离芳道:“太后放心,我已交代萧沔,让他该抓人就抓人,不必太多顾忌。至于沈眠之死,有崔大人去查,儿臣也很放心。” 太后听罢,颔首满意道:“你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哀家本来还担心你,现下看来是哀家多虑了。” 李离芳道:“太后当年与父皇在朝堂上分庭抗礼,一做就做了几十年,承受的压力比儿臣重百倍、千倍。若是儿臣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如何能替太后您分忧呢。” 太后听罢,眼里露出淡淡笑意,似乎也回想起了曾经金戈铁马般的岁月。 李离芳接着道:“儿臣今日前来,是另外有件事想和太后商议。” “什么事?” “去岁河间平原大旱,尤其幽云十三城,几乎颗粒无收。河间一代是西北十五万将士的粮仓,对大周至关重要,今年春耕,绝不能再出差错。儿臣思来想去,都不放心旁的人,还是想自己亲自前去。” 太后从榻上坐起来,眉心蹙紧。去岁大旱,河间平原一带的收成连百姓自己都喂不饱。西北十五万将士的口粮,是从西渡紧急调度去的。可西渡要养栖凤城,要养陇西三十万人,本就压力重重。去岁为了支持西北,西渡大大小小的粮仓,已被搬了个空。 太后道:“你的意思,哀家明白。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若离开……” “太后是担心,我若离开栖凤城,会有有心人恶意揣测,我是出去避祸的吗?” “不,与这个无关。”太后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李离芳,“你皇兄,可能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第46章 夜探大理寺 南衙镇抚司衙门,位于上城区西南一角,一条平坦的石板路直通朱雀宫的西南角门。 府衙已经荒废多年,傅机领着陆文周震一群人,废了两天功夫,勉强先把正厅和机要客室收拾了出来。容不得休息,她便一头扎进了机要室的卷宗里,已经两夜没回都统府了。 年久失修的青石板路爬满了青苔,两旁的树林肆无忌惮地伸展,在日落的斜晖中洒下幽深而隐秘的光影。 马蹄声踏破了属于南衙镇抚司的宁静,身披戎装手持牛皮鞭的萧沔一跃从马上跳下,风一般闯进了衙门。 陆文打廊下穿过,忙迎上来满脸笑容招呼:“萧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萧沔驻足,盯着他问:“你们傅大人呢?” 陆文客气道:“大人在忙,萧大人不妨先去前厅稍坐,属下这就去通传一声。” 萧沔凝神看了他一眼:“你们傅大人现在派头不小。” 陆文虽已脱离禁卫军,但面前这位到底是禁卫军多年都统,积威甚重,在这样冷肃的眸光下,陆文一时被压得不知如何作答。 “萧大人找我所谓何事?” 就在陆文犹豫之际,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傅机从转角走出来,手里抱着旧的发黄的文书,脸色疲惫地看着院中之人。 萧沔冷笑一声,凝眉目视着她:“傅大人你这地方可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不知这栖凤城里已闹翻了天?” 傅机收起手里的书,挥手让陆文退下,才走下台阶,从头到脚看了萧沔一圈:“大人急什么?这谣言再怎么传,也和您无关。” 这眼神带着几分试探,萧沔当即眯起了眼,傅机向后一跳,调皮道:“栖凤城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公主如此豁达通透之人,怎会介意这等小事。怕不是您萧大人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这话音才落地,那厢萧沔已经一掌拍过来,傅机只来得及躲过,到嘴边的话自然也断了。 萧沔一招不中,也就罢手,翻了个白眼:“若只是流言,公主何须挂心。可那沈眠竟然不明不白死在狱中!” “你说什么!”傅机惊呼一声,但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如此吃惊,她当即收拾了神色,“我的意思是,这是怎么回事,人不是已经关进大理寺地牢吗?” “崔元玉已经去查了,不过以大理寺的办案效率,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把案子查清楚。”萧沔抱怨着,并没有注意到傅机的失态,他皱着眉目视着虚空之处,心里想着李离芳进宫面见太后的事。大周的四境并不太平,而栖凤城里也是危机重重。 傅机亦还沉浸在沈眠已死的震惊中,她的眼前浮现起那日沈眠高声喊着让李熙替他为妻报仇时悲愤的脸,那样热切而执著的恨意,他绝不会自尽,那又是谁,是谁杀了他? 院中并没有风,但傅机无端打了一个冷颤。她心中有一个答案。一个让她咬牙切齿的答案。 她抬首道:“大人是想让我帮你去看看?” 萧沔顿了顿,负手站在破败的深深庭院中,李离芳让他不要插手此案,但不安的疑云在他脑中盘旋,他势必要去看一眼,可论起心细如发,一时除了傅机,他竟想不到旁人。 “不错,你这个南衙镇抚司要想建起来,没点明察秋毫的本事可不行。今日就让我来替太后检验一番。” 傅机冷哼了一声,对于萧沔这番发号施令并不买账。在她和李熙原本的计划中,没有打算让沈眠死,在她尚不清楚李熙为何做到此等程度之前,她不想贸然卷入这个案件中。 萧沔见她不接话,横眉竖起:“怎么,你不敢去?” 傅机叹了口气,摊开手里的文书:“大人,您看,我这个南衙镇抚司可一堆的事,脱不开身呐。” 连个机要室都还没理出来,能有多大的事。南衙镇抚司就在萧沔的眼皮子底下,他能不清楚吗? “帮我个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萧沔道。 傅机挑了挑眉,萧沔的人情可不好讨,她立即合上文书:“成,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可提前说好了,只是去看一看。” 萧沔欣然应下,二人牵上马,在日落的余晖中离开了南衙镇抚司。 奔行至大理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崔元玉匆匆来迎,一眼瞥到傅机,迟疑问:“这位是?” 说起来,傅机到如今还没个正式职务,但太后金口玉言,倒可以为她身上贴金。萧沔笑着介绍:“这便是如今太后身边炙手可热的新晋大红人,傅机傅大人,她这些时日正忙着替太后着手重建南衙镇抚司。崔大人,这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僚了。”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谁不知道,先帝时南衙镇抚司独断专行,逼得三司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崔元玉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两分,他瞥了一眼傅机美貌的面容,一向温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原来这位便是近来大家常说起的傅机傅大人,久仰了。” 傅机瞪了萧沔一眼,面上只是含笑寒暄:“崔大人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替太后办事而已。” 崔元玉道:“替太后办事,便是替朝廷办事。傅大人身负重建南衙镇抚司的重任,怎么还有心思关心大理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傅机立即反驳:“此案关系着长文公主的清誉,怎能说小?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此案,若是不能及早将真想公之于众,百姓对长文公主甚至朝廷的公信,都会产生怀疑。” 崔元玉见她落落大方,看起来不像是谄媚之人,便无意再穷追猛打,放了二人进去。 大理寺以审案为主,不常处理命案,是以停尸房位置十分偏僻。三人边走,崔元玉边简单介绍:“此案原本该交由京兆尹府处置,不过朱谦死后,京兆尹之职尚在空缺之中,沈氏父女便移交给了我们大理寺代为关押审理。因其二人身份特殊,特地将二人单独关押,但今早狱卒前去送饭时,却发现那沈眠已七窍流血而亡。” 萧沔问道:“可问过沈玥儿,看到或听到些什么?” 崔元玉道:“沈眠死时是深夜,沈玥儿尚在沉睡中。一早是狱卒发现沈眠死了,沈玥儿那会儿还未醒。” 萧沔皱着眉头,半晌又问:“可有人前去探视二人?” 崔元玉摇头:“寺丞大人特地嘱咐过,不许放人前去探视。” 萧沔道:“若无人探视,那杀人者必定是大理寺内部之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崔元玉眉头猛地一皱。这是事发后他接待的第三波人,在此之前,刑部御史台都已派人来过,大理寺丞本着和气为本的原则,并不为难。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都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刑部御史台想了解些情况,崔元玉也都如实相告。大家喝过茶,问清情况后也便走了,并不会如萧沔这般,咄咄逼人,要踩在他们大理寺头上办案子。 可萧沔并不知其理,继续道:“崔大人,你们需加紧排查,否则今日死的是沈眠,明日就该是那沈玥儿了。” 傅机瞥了一眼崔元玉,接过话头:“大理寺人多口杂,光是狱卒就有上百人,要想一一排查,不是一件易事。” 萧沔回头扫了她一眼,冷脸不悦:“那就不做了?” 傅机笑着道:“我的意思是,大理寺内部如何,崔大人自然会去调查,用不着我们来插手。”她转头缓缓看了一眼崔元玉,“崔大人,我们今日前来,只是看一眼,至于大理寺如何办案,我等并无心置喙,萧大人只是有些心急,还请莫放在心上。” 崔元玉脸色缓和下来,他瞥了一眼傅机,才指着前面对着二人道:“二位,我们到了。不过还请二人不要擅自触碰沈眠的尸身。”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指萧沔,然后头也不回地当先走了进去。 日光已全部落下,停尸房内冷气森森,即便有数名守卫,也让人不寒而栗。三人进到室内,只见宽敞的屋子中,只放了一架停尸台,用白布罩着。崔元玉使了个眼色,便有守卫掀起了白布,露出底下躺着的沈眠。 萧傅二人便走上前去,二人都是见过死人的,脸上并无惧色。傅机望着沈眠平静的脸,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如今都要跟着他随风而去,一时竟有些物伤其类。 崔元玉道:“仵作已来验过尸,沈眠是被人灌入鸩酒,毒发身亡。” 傅机正俯身查看着沈眠的尸身,闻罢抬起头:“灌入?凶手是进入牢内动的手?” 崔元玉摇头:“不曾。大牢的钥匙有两把,分别在两个守卫的狱卒身上。我猜,沈眠与凶手认识,他在看到凶手时,误以为凶手是来解救他的,向他靠近时被凶手抓住,然后被灌进了毒酒。” 傅机听罢,发现沈眠两侧下巴处各有一个深紫色的指痕,她微微抬起沈眠的肩膀,见沈眠的后颈有几道不甚明显的淤痕,发梢之间还带着一些可疑的白色粉末。 “如果是这样的话,沈眠难道没有反抗,没有发出惊叫声?” 崔元玉道:“狱卒说,他们没有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听到呼喊。” 傅机将沈眠放平,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道:“凶手掐住了沈眠的气道,力气之大,以至于沈眠根本发不出声音。”她说着视线又一路向下,“若是我,在被人如此钳制之时,一定会努力抓住点什么……” 她翻开沈眠的左手,他的指甲不知抓到了什么,片片皲裂了开来,再去看他的右手,亦是如此。 崔元玉皱眉道:“虽然大抵已经推理出了沈眠之死的经过,但是至今我们仍然不知,凶手是如何避过守卫的视线进出大牢的。” 萧沔道:“是不是有别的出入口?” 崔元玉摇头:“没有,这是一间密室,是专门用来关押特殊的犯人的,进出只有一个口。” 傅机将沈眠从头到脚翻了一遍,别无所获,失望地站起身。 昏暗的灯光下,傅机的视线落在崔元玉身后两个守卫冒着寒光的护肩,一阵寒风吹过中堂,惊出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指着那两个护卫,问道:“崔大人,大牢里的狱卒,穿的衣服和他们是一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