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曾经是先帝末年的一笔糊涂账。
先帝早年间,吏治还算清明,后宫也是一派祥和之气。皇后端庄持重,后妃也都恪守本分。直至先帝微服私访时,从陪都东皇带回来一个纤弱女子。此女先天体弱,但美貌至极,先帝爱她爱到疯狂,越级将她封为贵妃,二人同住承乾宫,将后宫所有人都抛在了脑后。
但可惜,贵妃先天不足,两年后便香消玉殒,死在了先帝最爱她的那年。先帝痛哭不已,一度想以皇后之礼将她安葬,遭到群臣反对后只能作罢。他虽勉强同意仍以贵妃之礼安葬,却题了一个“端慧纯孝温淑顺懿德贵妃”的超长谥号。
此后先帝思念成疾,疯了一般迷上了如同贵妃一般纤细的玉体,后宫女子为了获宠,个个服用息肌养荣丸。直到先帝末年再也没有孩子出生,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息肌养荣丸会使人无法生育。
唯一生下皇子的陈妃,立刻遭到了当时最得宠的丽妃陷害,被先帝一杯毒酒鸩杀。就在陈妃欲抢夺当时不过十岁的李冕时,舒皇后挺身而出,强势地将李冕庇护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从大周二百六十三年始,先帝变得愈发狂躁暴虐,舒皇后利用自己的权势地位,不仅庇护着宫中弱势的后妃子女,也同样庇护着朝堂上与先帝政见相左的朝臣。舒家作为她的母家,始终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支撑着她与先帝抗衡到最后一刻。
在先帝崩逝前的最后一波清算中,舒家的中坚力量被清除殆尽。舒皇后与先帝斗了一辈子,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但好在,她熬了过去。
舒太后回忆着这些前尘往事,鬓边华发已生,眼中泪光流转,她不顾李冕的嘶吼,继续道:“当年,你舅舅是最宠你的。他总说,冕儿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人,让哀家对你不要太过严厉,等你做了皇帝,会经历数不清的挫折,再也不会有童年这样快乐的时候了。”
李冕眼眶通红,怒吼道:“你闭嘴,你不要和朕提舅舅,要不是你,舅舅也不会死!”
太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哀家知道你心里始终有这股怨气,觉得是哀家太过刚直,才引得先帝最后鱼死网破,也非要将舒家杀个干净。可你已经是做过皇帝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一旦站到这个位置,是一步都不能退的,只要退了一步,外面的财狼虎豹就能扑上来把你撕碎。”
李冕眼神里满是恨意,太后这些话曾和他说过无数次,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太后哀叹一声,转而道:“你看不上舒令。哀家难道不知道他混账吗?可有什么办法,舒家已经没有人了。这是哀家亏欠舒家的,也是天下人亏欠舒家的,你明白吗?”
李冕立在那里,记忆中,舒盼这个舅舅比先帝更像一个父亲。舒皇后总是忙碌的很,是舒盼时不时进宫,教他读书陪他下棋。就算他做错了事,舒盼也总是和颜悦色地和他讲道理,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舒盼的陪伴是一个温暖的港湾,支撑着他走过漫长的黑夜。
眼看着李冕陷入回忆中,任贤焦急地走过来道:“陛下,陛下!您不要听太后和您说这些,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拿到玉玺啊!”
李冕顿时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他差点又被太后牵着鼻子走了,遂冷哼一声:“你不必和我兜圈子了,速速把玉玺交出来。”
太后端坐在案前,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照在山顶,照在她宝座前的镇纸上。她懒懒道:“玉玺?玉玺早就被哀家扔下山去了,你派人去找吧。”
玉玺乃是国之重器,以舒太后的为人,怎么可能扔掉?这分明是戏耍他,李冕脸上顿时黑气直冒。任贤见状,忙道:“陛下莫急,以属下对太后的了解,那玉玺一定就藏在祥瑞殿内,属下立即带人进去找,就算把祥瑞殿翻个底朝天,属下也一定替陛下把玉玺找出来。”
太后抬头瞟了他一眼,泠泠道:“就算你们找到了玉玺,只要哀家不写退位诏书,也没什么用。”
朝堂上等着太后退位还政的人不在少数,但老臣重臣都是受过太后庇护的人,各处军政要员也都是太后的亲信。若没有太后手写盖章的诏书,李冕的皇位也难坐稳。
李冕恨道:“母后不肯写,那就由儿臣替您提笔。儿臣幼时时常替您抄写折子,您的字迹还是能模仿个七八分的。”
“你学这点本事就用来做这些事了,好啊,真好!”太后叹罢,眼神陡然转为凌厉,“即便如此,没有我的签字盖章,天下也没人信。”
她话音刚落,只听山下爆发出一阵巨响,宫门前锣鼓齐鸣,厮杀声震天响起。
太后喜道:“哈哈哈,看来你的人没什么用,长文和萧沔赶回来了,你还不速速投降!”
李冕转回头震惊地看着山脚下,一时慌乱地六神无主起来。任贤急道:“陛下,陛下,眼下我们要快速找到玉玺,然后让太后写下退位诏书,等我们拿到这两样,一切都已成定局,长文公主和萧沔闹也没用了!”
“对,你说的对!”李冕听罢,立刻找了个地方将退位诏书洋洋洒洒写了下来,任贤则命人闯进了室内,太后的侍卫不从,被乱刀斩于马下,而后他领着人进屋霹雳乓啷一通乱翻。
待诏书写完后,李冕拔出剑,刷的架在太后的脖颈间,傅大海大惊失色:“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李冕面露狠色:“母后,胜败在此一举,儿臣得罪了!今日,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李嬷嬷惊呼道:“陛下!太后是您的母亲啊!您怎么能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啊!”
只听一声惨叫声,李嬷嬷应声倒下,脖子和口鼻间鲜血喷溅,颤抖几下后便不动了。太后身后一众仕女太监瞬间吓得脸色惨白,再也不敢上前了。
太后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李冕转而再度把剑架在太后脖颈间,眼睛通红:“母后,儿臣的时间不多了。您还是快些吧。”
太后紧拽着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淡淡道:“陛下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你已经输了,不如就此放手,哀家顾念母子之情,不会杀你的。”
“快写!”李冕喝道,剑又离她的脖子更近一分。
这时,任贤抱着个盒子从屋内兴匆匆跑出来,高呼道:“陛下,陛下,玉玺找到了,找到了!”
“啊!——”
他尖声惨叫一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支黑色的箭矢当胸贯穿了他的胸膛。
任贤最后的目光望了眼远处,祥瑞殿的大门轰然破开,萧沔从墙头飞身跃来。
原来李离芳一行人刚翻过阴渡山,便收到了周震飞鸽寄给陆文的书信,信中歪歪扭扭写道:二门哗变,朱雀宫内乱,速归。
李离芳一看,便猜到是李冕搞的鬼。李熙受伤,自请殿后,李离芳率领一干禁卫军,直奔栖凤城而去。
李冕的计划中,李离芳和李熙会命丧阴渡山,所以并未策反守城将领。所以李离芳顺利地进了城,一路悄然赶到乾清门下。
周震早已秘密联络二门陆文之友苏乔,只等李离芳一行赶到,苏乔便联合几个参军一起,斩杀戚明,救出邱鹤,重新夺回二门的控制权。
而后李离芳率领禁卫军长驱直入,杀入了朱雀宫。
在这刹那之间,形势瞬间颠倒。李离芳率众冲入祥瑞殿,高喊:“长文救驾来迟,请母后恕罪!”
她身后,萧沔、傅机、柳宗年、沈华君和陆文,各个浑身浴血,犹如天神降临人间般威风凛凛,一众御前侍卫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刀,再不敢反抗。
李离芳飞奔至殿门前,望着李冕劝道:“皇兄,你收手吧!”
李冕攥紧手里的剑,恶狠狠看着她,昔日跟在他身后瘦弱胆小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英姿勃发的模样,他眼里的嫉妒愤恨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
“朕凭什么要放,要收手也是该你们收手!你们只是太后和公主,凭什么和朕来争皇位!”精心策划的布局眼看着就要成功,却瞬间毁于一旦,李冕的心理防线冲至奔溃的边缘,“我是皇帝!我是皇帝啊!我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这皇位是我的,是我的啊!”
他摇摇欲坠,手中的剑几次差点划伤太后的皮肤。李离芳心惊肉跳,忙安抚道:“皇兄,皇兄,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把剑先放下来!”
“我不放,我凭什么要放!除非母后把退位诏书写出来,否则我死也不放!”李冕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
面前的二人是大周法理上的至高权力者。就像之前李冕不敢真的伤了太后一样,李离芳也不敢轻易上前,若是真的伤了李冕,朝臣的唾沫能把她淹死。
就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一声高呼:“皇后娘娘驾到!”
萧沔领着禁卫军让出一条道,只见皇后柳逢秋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慢慢从庭院深处走来。
太后心烦地皱眉,这个时候,她来添什么乱。
李冕亦是满脸嫌弃,连头都不回地喝骂道:“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
可谁敢上前,柳逢秋纵然不得宠,她也是皇后。
唯有柳宗年稍稍上前两步,扶住了她的手,皱着眉轻轻道:“二姐,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柳逢秋瞥了他一眼,又望了眼他的身后,权力更迭如此之快,他的身后又出现了几张陌生的脸,而这一切,却好像和她全无关系。
她知道,没有人盼着她来,不管谁成功谁失败,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就好像她这个人,在这个深宫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转回头高声道:“陛下,陛下!您快放手吧,切莫受了淑妃的蛊惑,再做这些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我把连儿带来了,您快出来吧!”
李冕这才偏过头瞥了她一眼,眼孔瞬间睁大:“你把连儿带来做什么!他母亲呢,你把淑妃怎么了!”
柳逢秋眼神闪烁几下,轻声道:“淑妃蛊惑陛下犯下如此大错,已被臣妾赐死。”
听到淑妃的名字,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呜呜哭了起来。
李冕身体一抖,他追出来望着柳逢秋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把淑妃怎么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住了。
柳逢秋扫视了一圈,这是人生第一次,所有人都把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听着她说话。她镇定了下心神,昂起头颅,把声音拔高道:“您没有听错,淑妃已经被臣妾白绫赐死。她蛊惑您犯上作乱,罪该万死!”
“啊啊啊!!!你个毒妇,朕要杀了你!!”李冕目眦欲裂,挥着剑冲了过去。
萧沔立刻卸了他的剑,让手下将他牢牢控制住。李冕没了剑,嘴里却依旧在骂着:“毒妇!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柳逢秋面不改色,甚至含笑看着李冕,咬牙劝道:“陛下,淑妃已经伏法,您赶紧向母后认个错,母后大人有大量,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李冕口中啊啊叫唤着,恶狠狠看着她,恨不得亲手把她撕碎,可柳逢秋在他瘆人的目光下,俯下身把小男孩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哄起来。
那是个只有两岁多的漂亮男孩,面貌与他的生母淑妃如出一辙。此刻他深色的瞳孔含着泪光,哭闹着在柳逢秋的怀里挣扎。
李冕呆呆看着小男孩,瞬间不动了,不一会脸上簌簌留下两条清泪。
“淑柔,淑柔,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柳逢秋见此,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里满是悲伤。
太后由李离芳搀扶着从殿内走了出来,看着这一幕,不禁内心五味陈杂。
李冕跪了下来,他好像突然间被抽出了所有的精神气,佝偻着背死气沉沉哀求道:“母后,儿臣错了,儿臣甘愿领罚。”
曾经的脉脉温情,在权力的漩涡中彻底被撕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