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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宣抚使(五)

作者:冰镇西瓜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离开千波洞,傅机又与萧沔马不停蹄地赶往其他几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好在这几处地方灾情已得到妥善的处理,傅机只需摆出亲善的姿态,替太后一一问候一番。


    这做法虽然功利又世俗,但傅机是落过难的人,她太明白落难中的人,只要给他们施予一点点的关怀,就足够他们铭记一辈子,甚至当牛做马,为之鞍前马后。


    而让萧沔心中五味陈杂的是,每到一处,除了例行公事般的问候,傅机总要趁机提一提禁卫军的功劳。她含着春风化雨般的笑容,谈着禁卫军日夜的辛劳苦累。萧沔头一次在这些百姓眼里,看到了真诚热情的眼神。


    萧沔人生中第一次,被一个受灾的小女孩递过来一杯热姜茶。他接过去后,小女孩松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扑回了母亲的怀里,回过头扑扇着大眼睛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传闻中的大魔头,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禁卫军的大家伙喝着百姓送来的姜茶,一夜的辛劳仿佛一下子被神奇地抹平了,他们的脸上也终于露出舒心真切的笑容。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傅机带来的。萧沔看着这一切,心中晦涩难平。这感觉既令人兴奋,又糟糕透了。他不由怀疑,他这个都统,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够好?


    忙碌的一天在天黑后落下帷幕,二人托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都统府。唐徕堵在半路问是否用膳,一个说要沐浴,一个说要补觉。


    晚膳足足推迟了一个半时辰。萧沔泡完澡又眯了会,等到傅机醒来,阴沉的天际看不到一颗星辰。


    晚膳照旧在寝殿前厅,一桌子珍馐佳肴满目琳琅。但傅机没什么胃口,睡过一觉的脑袋嗡嗡地疼,她觉得自己旧疾就要复发了,但看着萧沔阴沉的神色,她未敢提一个字。


    碗筷还没动,萧沔已灌下了三杯酒。傅机只想再去睡,但看着他这样却又知道不能。


    她调起嗓子,给萧沔投去缱绻柔情的一眼:“大人怎么喝起了闷酒,难道是今日下官哪里做得不对,惹大人生气了?”


    萧沔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并不凌厉,若是萧沔的话甚至可算是温柔,他道:“不,今日你做得很好。”


    刚柔并济,恩威具下。这是黎泰曾经对他的期许,今日他都在傅机的身上看到了。


    傅机松了口气:“那大人为何看起来有些……伤怀?”她歪了歪脑袋,清丽又明媚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


    萧沔没有答话。就在刚刚睡梦中,他再次梦见了千里冰原,形容枯槁的老者将他推进逃难的马车,紧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是北辽复兴最后的希望。


    可他这些年在做什么呢。他在大周的皇城,享受着手握大权生杀予夺带来的快感,逐渐迷失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可实际上,大周的权力从来和他无关,他只是太后手底下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一条狗。


    七年的时间,转回头竟如梦般一场空。


    傅机取来酒,给自己倒了一盏,拿起来和萧沔碰了一下:“下官敬大人一杯。”


    那酒穿肠而过,**滚烫在胸间,管他什么缘由。


    萧沔站起身,走到刀架旁取下刀。每当他心不定的时候,就喜欢练会刀。


    漆黑的深夜,灯光透过窗户纸洒在院子中,洒在豪迈挥舞着刀的身影之上。傅机走出门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院中舞弄的刀影。


    萧沔的刀法,力重如山,雷霆万钧,每一刀挥喝而过,便如呼啸的北风过境般凌厉。傅机目不斜视,直到萧沔的身影渐渐与七年前刑场上的那个少年重合在一起,记忆中的少年仰天长啸冲破铁链的重重桎梏,抽出身旁的剑,一剑刺穿了陆襄的胸膛,鲜血漫天飞溅。


    傅机倒吸一口气,心口冷成了冰。


    院中的萧沔突然站定,愣神望着手中的刀。这把刀与他磨合了七年,他曾用这把刀助李离芳平定四海,也用这把刀杀姜忠敏,屠陈王府和望山侯府,平步青云。但这不是他自己的刀。他的刀叫阵风,遗失在了照刃城的兵荒马乱之中。而他也不再是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少年。


    萧沔难以心定。他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猛兽,突然间苏醒。心底有一道声音在嘶吼着,你是北辽皇族仅剩的希望,你该回北辽去,该回北辽去!


    可他回不去了,故都已经分崩离析。他的臣,他的民,都倒在了追随他的途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雪埋尸骨,青山镇忠魂。


    血肉在胸口被来回撕扯,露出一颗被世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而这颗心骤然间怦然跳动,热烈的血液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腾。


    萧沔又动了。但他的刀意,他的身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的刀更快了,刀光流转剑走偏锋,每一步都要走到绝境,每一步都要走到酣畅淋漓的极致。仅仅几招之后,汗水就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的眼神却变得越发犀利。


    傅机愣了愣神。这似乎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沔。活力和生机在他的刀下漫天飞起,漆黑的夜色遮不住他眼中的狼性。


    傅机终于意识到:北辽的孤狼想家了。


    寒风吹过,天空飘起漫天的飞雪。傅机抬起手想要接住。传说大周的栖凤城从不下雪,而当寒风过境,逐鹿城以北的大片土地都会变为白茫茫的雪原。


    傅机道:“大人,你看,下雪了。”


    萧沔收回了刀,仰头站在漫天飞雪中,银白的雪粒在柔黄的光影下绵延而下,如同漫天洒下的粒粒黄金。


    萧沔摇头:“不,这不是雪。这只是雪珠子。”


    傅机仰头,漫天飞舞的雪珠溅落在屋顶,溅落在砾石之间,发出微弱而密密麻麻的清脆之声。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下一个瞬间,如同一阵风吹过,她被连人带起。萧沔一手擒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院子中间,把刀握在了她的掌心。


    刀柄粗粝坚硬,傅机闷哼一声,差点软了膝盖,但萧沔将她禁锢在胸前的铜墙铁壁之间,她无处可逃。


    傅机求饶:“大人,奴家不会使刀。”


    萧沔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如同神明的旨意般不容置疑:“不会,就跟我学。”


    可刀太重,傅机连手都抬不起来,萧沔的掌心覆过来,他的掌心粗糙而滚烫,如同炙热的岩浆一路顺着臂弯直抵她的心脏。她听到心脏嗡的一声轰鸣,顿时抖如筛糠。


    “这就怕了。”萧沔轻笑一声,眼神转为阴鸷。


    “用刀,要稳,要准,还要狠。”


    “不管何时何地,手都不能抖。”


    他说着,一只手带着她向前劈出缓而有力的一刀。


    风雪避之不及,被呼喝着撕碎。那刀尖落在黑白相间的砾石之间,溅起成片的雪珠。


    萧沔突然问:“白天的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傅机心头一紧,未及她回答,萧沔又哂道:“别说是傅大海教的,他要是有这个脑子,也不至于只能做个内务总管。”


    他说着,手下动作并不停,刷地抬起傅机的手,手腕翻飞向后一甩,刀尖带着雪珠飞舞而出,溅起一串葱白的雪雾,如闷雷般炸在墙上。


    这个动作跨度有些大,傅机听见骨骼发出咔的一声,嘴角发出痛苦的闷哼。但萧沔并没有打算就此放手,他撇开她的一只脚,一手箍紧她的腰,轻巧一拧身,傅机就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般旋飞而出,而双手交握的掌心,黑色大刀横空呼啸而过。


    傅机觉得自己那脆弱的骨骼要散架了,在萧沔看不见的地方,她满面痛苦之色,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萧沔轻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不知道怎么骗人了?”


    傅机咬着牙,恶狠狠道:“大人不妨先把奴家放下来。”


    萧沔恶趣味道:“你要是不说,我就不放。”


    傅机反唇:“你不放,我就不说。”


    萧沔冷哼一声,就在二人相持不下之际,寝院的大门骤然推开,景月和唐徕吵嚷着冲了进来。


    四个人八只眼睛俱愣在当场。


    展现在唐徕和景月眼前的景象是,萧沔和傅机的腰肢紧紧贴在一起,紧密到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萧沔的手甚至紧紧搂着对方的腰。如此亲密的姿态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景月难以置信,脑中浮想联翩。他作为萧沔的心腹副官,竟然不知道萧沔和傅机的关系何时进展的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大张着嘴巴,咽了几下口水,也没能就此说出一个字。


    唐徕本就是被景月拉着进来的,此刻只想立刻跑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景月哪里会让他溜掉,独自自己面对这一切,遂一把勾住了他的衣领,硬着头皮禀道:“大人,城外来信,阴渡山以南大雪封山,太后宣您与傅大人,即刻进宫商议赈灾之事。”


    萧沔垂头看了眼傅机,无声地眯起眼睛,只过了一天,进宫议事的名单里竟然就有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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