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此次赈灾工作的核心任务,就是将在冰灾中倒塌的房屋重建起来。
但张乘接下来继续道:“大人。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从前是沼泽,地势低,一下雨很容易被淹。这种茅草房,一遇水就很容易潮,十天半个月的不干,日子实在难过。”
“所以?”
张乘亮着眼珠:“所以最好给我们建成竹楼,竹楼干净清爽,光线也好,孩子们也很喜欢。”
“是啊,是啊。”他的身后,灾民们交头接耳,传来一片附和之声。
“主要是孩子喜欢。”又有人强调道。放眼望去,一双双贪婪的眼珠,殷切而炙热地望着傅机。
萧沔轻笑,傅机抿嘴。
大周的赈灾章程十分完备。以这次冰灾为例,禁卫军配合京兆府查明城内受灾情况,包括人员伤亡、房屋受损、道路及其他设施损毁程度,而后送至中枢省评议,由户部核算出一个初步的赈灾方案,其中包括人员伤亡抚恤、重建房屋补助等。对于重建房屋,原则上遵循原拆原建的方式。每一部分花多少银子都需要登记造册,过后需与户部核对,实际产生的任何偏差都需要批注大量的文字和佐证来进行解释。
如果今天是一栋茅草屋,一家子三五个人的个例,这钱花就花了,权当给太后博一个好名声。
可在傅机眼前的,是数以百计的房屋,好几百之众的流民。建一座竹楼的费用是建茅草屋的五倍,若是应了张乘的要求,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张乘见傅机不说话,脸上顿时落上几分尴尬:“大人刚才还说,有什么需要让我们尽管提。”
“那你也不能狮子大开口,把朝廷当成冤大头啊。”站在对面人群的一个中年大叔说起了风凉话。
张乘怒目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汪聚,要你管,你个短命的病痨鬼!”
“你骂谁呢你!”
“就骂你怎么了!”
傅机打断他们:“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
张乘连忙转头道:“傅大人,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傅机正要答话,便听他身后有人不满道:“还说自己是太后的宣抚使,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充什么大头。”
“就是,就是,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傅机心头微怒,她何曾答应过,怎么就空欢喜一场了?萧沔抱着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我提醒过你的。
就在这群人嘟囔抱怨之时,那个汪聚咳了两声,高声道:“他想盖竹楼,我们还想盖木楼呢。傅大人,他们是流民,都不在官府的户籍档案里面,他们也不纳税,凭什么花朝廷的银子给他们盖好房子。”
“就是,就是。”汪聚的身后传来不满之声。张乘骂道:“汪老狗你胡说什么,官府都允许我们在这里盖房子,怎么可能没有我们的档案?你们就是记恨我们占了你们的地,在这边给我胡搅蛮缠!”
汪聚蔑视了他一眼,似乎连和他多说两句都觉得嫌恶。他转回头道:“这位傅大人,您还是查查清楚,可别被小人骗了。”
傅机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叫汪聚的人两眼,看起来憔悴平庸的中年男子,说起话来颇有几分章法。
张乘气急败坏道:“你说谁是小人,汪老狗别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了不起,你别做梦了,你得的可是痨病,一辈子都进不了科场!”
这话好似戳到了汪聚的心口,他顿时面如死灰,猛地咳嗽起来。围在他周围的人见此暴跳如雷,对着张乘咒骂起来,张乘一伙哪里会退让,双方又展开了一场骂战。
萧沔回身对傅机道:“你挑起的事,你自己负责,我可不管。”
他说罢,转身就走,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傅机。
一片混乱之中,傅机却不慌张。她先是让陆文坐镇,控制两股灾民不要生事斗殴。毕竟陆文看起来文秀,但是方才一掌掀翻了大汉,对这群莽汉来说,很有震慑效果。
天光已大亮,下城区守备姚昱闻讯赶来。傅机亮明身份,急忙询问起千波洞的具体情况。
姚昱眉头紧蹙,唉声叹气道:“这群流民确实不在官府的档案里面。傅大人别介,此事说来话长。”
这群流民是十几年前来的,栖凤城管理严格,流民原本是进不来的。但是先帝末年,吏治混乱,这些流民贿赂了城守混进了城,悄悄在千波洞扎了根。这里原本的住民又都是些老弱病残,告到官府几次,官府出面赶走了流民,可过了风头,他们又溜了回来。如此反复多次,流民越聚越多,终日在城内晃荡,惹得百姓人心惶惶。官府怕出事,索性就默许了他们在千波洞住下,又让他们去做些苦力活养活自己,免得他们在城中惹事。
姚昱道:“他们都是外来户,下官接任守备后,也曾经想将他们的户籍捋一遍。可是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些人连自己原籍在哪儿都记不得了。咱们大周的规矩,栖凤城内若要调取户籍,必须得到原籍的确认,这……这,下官也不敢随意处置呀。”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与他姚昱无关,他已经尽力去试过了。
索性傅机也并不想刨根问底追究责任,只问:“那个张乘,是这些流民的头脑?”
姚昱见此松了口气,听到这个名字,他直摇头:“正是。这人是玉阙关的逃兵,五年前来到这里,逞凶好斗,天天找这里原住民的麻烦。我们守备府几乎三五天就要来出一次外勤,解决他们的纠纷,简直苦不堪言。”
傅机听罢,目光望向远处的两股灾民。禁卫军已经疏通了排水口,水位落了下去,露出倒在泥泞中的茅草房。不时有妇人佝偻着背,领着孩子走进污泥中,扒拉着在废墟中找寻物品,有时是个木盆,有时是条草席,即便只是张破布,他们也会捡起来,拧干了水塞到怀里。不论男女老幼,他们都穿着草鞋,身上薄薄的棉衣打满了补丁,在寒风中脸色被吹得铁青。
而住竹楼的那群人,他们相对穿的要体面一些,但也没有好多少。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毛病,有的缺一条腿,有的少一只手,有的天生耳聋眼瞎。那个叫汪聚的似乎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以他为中心聚成一团,望着坍塌的竹楼,神情都有些落寞。
傅机突然间意识到,众生皆苦,他们都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而恰恰是官府的不作为,让他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
想及此,傅机转回头对姚昱道:“姚大人,眼下这情形,我正好有一个主意,可以解决你们的麻烦,你想不想试试?”
姚昱忙不迭点头,傅机便附耳与他说了几句,姚昱先是有些迟疑,但想到此法可以从长远上解决千波洞的麻烦事,也只好点头。
得到姚昱的同意,傅机再次走到灾民面前。那张乘早见她和姚昱商量了半天,连忙带着人殷勤地凑上来,摩挲着手脚问:“傅大人,你们商量的怎么样?能建竹楼吗?”
傅机面上含着笑,啧了一声:“竹楼,建不了。”
在张乘的眼里,傅机年纪轻轻却能做太后的宣抚使,一定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她既年轻,势必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只需三言两语把她架起来,她面皮子薄也就答应了。
听到这样断然的拒绝,张乘的脸色不由一变,不远处的汪聚等人则大笑起来。
“所以傅大人刚才是拿我们取笑吗?”张乘狠戾道。他身后妇人配合着趴倒在地,大声哭闹起来:“老天爷啊,朝廷不管我们死活啦……我们的房子塌了,地被水淹了,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傅机生平最恨被人裹挟着行事,脸色顿时一变,朝一旁的陆文使了个眼色。陆文连忙走上前,手上动作两下便卸了妇人的下巴。
那妇人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尖叫声,然后惶恐地托着嘴,满脸怨恨地看着他们。
傅机负手凛然道:“首先。太后为了百姓的安危,才设置了宣抚使一职,目的便是告诉大家,她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受灾百姓自生自灭。”
听到这番话,张乘和那妇人都向后瑟缩了两下。
傅机望了一眼远处满身污泥的禁卫军,又道:“其次。你们的房子塌了,又被水泡了,是禁卫军的将士不分昼夜地替你们疏通水道,替你们扎帐篷,还给你们准备食物。他们的辛劳你们应该谨记于心。”
这番话让在场禁卫军将士纷纷眼眶一红,就连萧沔都向她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眼。
张乘在她逼人的目光中低下了头:“是,众位将士的恩情我们都记在心里。那,那我们的房子……”
傅机打断道:“千波洞已经不适合人居住。我已和姚大人商议,由他替你们寻一处别地的位置,由朝廷拨款,替你们搭建新屋。”
张乘急道:“那是什么房子?”
傅机答:“你们现在什么房子,就是什么房子。规矩就是规矩,不可打破。”
张乘身后一群人撇了撇嘴:“说来说去,不还是茅草屋嘛。”
“有什么不一样,不还是空欢喜一场!”
傅机笑道:“当然不一样。等你们搬到新的地方,那里只有你们的房子,你们不需要再和别人抢地争地,也不用担心下雨天房子会泡在雨里。”
张乘一群人听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傅机的这番话显然让他们动摇了,张乘急忙道:“傅大人请稍等,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可以。”傅机自信一笑。她相信他们会同意的,千波洞这个地方环境有多恶劣,他们不会不知道,如果当初有任何别的选择,他们都不会选择在这里落脚。如果是冰灾之前让他们换一个地方居住,或许他们还会心疼之前搭建房屋废去的心血,但如今房子都倒了,反正都要重建,换一个地方有何不可呢?
很快,张乘就带着人大步流星走了回来,满脸欢喜地答应了这个方案,不过也提了要求,希望到时候重新选址的时候,要带着他们一起去相看。姚昱料到这一出,他心中有几处选择,便先答应下来。
傅机又找到原住民,把这个方案和他们说了一遍。汪聚和众人商议了一下,却婉拒了这个安排。他道:“多谢傅大人美意。不过我们从小住在这里,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大家都不想离开。”
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年幼的孩童,但他们都不是健全的孩子。
“若是可以,草民想麻烦大人,帮我们重新立碑。”汪聚的手指向竹楼的尽头,那里立着一块木碑,木碑上的字迹在风霜雨雪中已斑驳模糊,但仍然可见“曾渺大师之墓”几个字,是由人一遍遍重新书写而成。
傅机有些触动,颔首应下。
她又问:“你读过书?”
汪聚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苦笑道:“是,寒窗苦读五年,可惜……”他抬了抬手,眼中满是落寞,却不愿再说。
傅机没有再问,只是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百两银子,嘱咐他好好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