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水,地上的土。
西渡的粮,东皇的布。
千波万浪,养我长大。”
百年前的栖凤城,曾经经历过一场历经数年的内乱和天灾。下城区的穷苦百姓,生下了孩子养不活,便将他们扔到千波洞附近的沼泽地带,任其被蛇鼠吞噬。日积月累,千波洞阴气积聚,就连白日里也是鬼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香山寺的得道高僧曾渺大师偶然路过此地,看到这番生灵涂炭之景,不由潸然泪下,他不顾旁人劝阻,收殓死难者的尸骸,为其立碑诵经,又在千波洞搭建了一座竹楼,将活着的弃婴抱回去照顾。此事传扬出去后,下城区的百姓只要生下不想要的孩子,就把孩子扔到千波洞去,直到曾渺逝去后这个风俗也没有止住。
曾渺在世时,曾穷尽财力和心血,在千波洞开山破林,搭建了一座座竹楼供孩子居住。数年后来了一批流民,他们将对面的沼泽埋土填平,在此之上搭建低矮的茅草房。流民越聚越多,与原先千波洞的弃婴群体时常产生摩擦,持械斗殴的事件常有发生。官府居中协调,才勉强维持了平衡。
但二百七十八年初的这场冰灾,千波洞的房屋坍塌了十之七八,死伤者有上百人。这让千波洞成了栖凤城上下两城,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
天才蒙蒙亮,景月破开都统府的大门,一路闯进萧沔寝殿的院子里,朝内高喊:“大人,千波洞被水淹了!”
萧沔弹起身。床上空荡荡的,明明没有风,却好像有些冷清。这晚傅机没爬床,而是靠在床壁上睡着了,看起来十分乖巧。萧沔愣神看了片刻,小心将熟睡的人儿捞起来放到床上,才感觉这张床有了点人气。
萧沔满意了,准备躺回去继续睡,忽而脑门一震,瞬间清醒过来。他重重一巴掌拍在傅机的肩上,喝道:“快起来,千波洞出事了!”
傅机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千波洞……是什么地方?”
“……灾区。”
二人对视了一眼,瞪大了眼珠,继而屁滚尿流地挤下床,差点穿错了鞋子,草草洗簌一番,一边听景月汇报着千波洞的情形。
千波洞的地理位置说来也特殊,因这里地势低洼,是下城区西南角的排水口所在。昨日白天这里就堵过一回,积水把千波洞地区整个淹了一遍。在灾民的抱怨声中,萧沔带着人在臭水沟里摸了半天,才把一排洞口的淤积清掉。可只过了一夜,又堵上了。
景月道:“上游的冰化了,雨水混合着各种杂物冲下来,又把排水口堵住了。值守的弟兄们下水去排污,但是夜里视线不好,掏了半天也没清干净。水位涨上来,浸没了灾民的营地,那些灾民就和弟兄们吵了起来。”
景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寒冬腊月的天气,那水刺骨的冷,臭气熏天,弟兄们捏着鼻子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宿都没合过眼,累死累活的,还不被领情。
萧沔脸色一寒,低头看了眼傅机,见她低眉顺眼,并无异色,一边快速披上外氅,一边斥道:“我走前怎么说的,这个节骨眼,不能和灾民起冲突,都当耳旁风了吗?”
景月一凛,忙道:“没有,弟兄们都记着,没和他们吵,就是……就是有些……”
有些憋屈。景月不敢说出来。可禁卫军做到这个份上,谁心里没点怨气。
“闭嘴。”
这份怨气萧沔心底没有吗?自然有的,可他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别有异心,说出来就要经受口诛笔伐。
傅机抬头瞟了他一眼,眼底浮出一抹玩味般的笑,温言道:“景大人累了。”
景月没有作声,萧沔冷肃着一张脸,三人牵马直奔下城区而去。
傅机本以为,所谓千波洞,听起来大气磅礴,必定占地不小。但马在泥泞的泥潭前驻停,传闻中的千波洞临着光秃秃的山壁,甚至都没有都统府大。无论是山壁脚下的竹楼,还是中央的一大片茅草屋,都遭受了很大程度的损毁。尤其是茅草屋所在的地区地势相对低洼,已经都泡在了污水中。
无数灾民穿着破烂的棉衣,拖家带口挤在山壁一侧地势相对高一些的山石上,不满的抱怨和争执声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凄厉的婴儿啼哭声。
傅机跳下马,远远见灾民自动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伙人。山壁一侧的平地显然是经过人为修整过的,但坍塌的竹楼碎片散落的到处都是,空间便显得有些逼仄。
傅机问:“萧大人,这里的灾民共计多少人?为何没安排卫所安置?”
她此刻凛然着神色,是以宣抚使的身份问话。萧沔不爽地撇了撇嘴:“几百人吧,具体你得问朱谦。至于卫所,下城区卫所本就少,都塞满人了,暂时抽不出空得来。”
傅机听得心口冒火,便听萧沔又道:“而且……”
“而且什么?”
萧沔看了她冷峻的小脸一眼,含笑道:“而且这两帮人就怕对方占了自己的地,谁都不肯走。”
傅机看了一眼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那些灾民,顿觉荒唐。
就在此时,两伙人不知为何又推搡了起来。天寒地冻的天,一夜未睡,烦躁的情绪在人群间传播,一点就着。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壮年男子,动起手来根本不计后果。禁卫军上前去阻止,收效却不甚理想。
“扑通——扑通——”
站在人群边缘的几个孩子落入水中,然后哇的大哭起来,他们的家人顿时气血涌上头,拿起家伙就冲上前去。
萧沔脸色一变,吵骂两句无所谓,若是变成了械斗那就不一样了。他抽出背后的大刀,大喝一声:“都住手,再不听劝阻,通通把你们拿下大狱!”
但他的话淹没在人群愤怒的嘶吼中,两伙人各自操起了家伙什,打得霹雳乓啷呼呲哈拉,即使摔倒在泥坑里也还撕扭在一起,看起来确实积怨已久。
“操!”萧沔大骂一声,他朝着呆楞在一旁的禁卫军喝道,“傻看什么,还不去把人拉开!”
禁卫军听令,连忙冲进了混战之中。毕竟只是些平民百姓,对于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来说,他们更担心出手重了伤到人。很快,这场械斗就被镇压下来。萧沔把斗得最狠的几个人绑起来,准备打包扔到大牢里去。
安静的现场突然传来一声娇弱的啼哭声:“不要抓我哥哥!”
“不要动!”禁卫军拔刀阻止道。
小姑娘只有十岁上下,她瑟缩着颤抖了几下,却仍然固执地往前挤,希望离她哥哥更近一些。
被摁在地上的汉子急切道:“窈窈,你回去,你快回去!”
叫窈窈的小姑娘并没有止步,反而更加急切地向前冲。也不知是谁故意绊了她一下,窈窈身子不稳,一下子撞到了禁卫军的刀上。
这一切就发生在傅机跟前,她三两步走上前,轻轻接住窈窈倒下来的幼小身体。
“窈窈!”那汉子大喝一声,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喝!”他猛地冲开身上禁卫军的压制,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掌劈过来。
“去死吧!”
这一掌力重如山,若是傅机被劈到,必定肺腑受损,鲜血横流。而萧沔站在两丈之外,脚下如灌了铅一般。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他心里忽然想:傅机有没有武功,且看这一试。
突然间风起云涌,不知从何处飞来一袭青衣,轻轻一扬手,便将那个汉子掀翻在地。
禁卫军回过神来,立刻将此人重重擒下。
傅机这才站起身,神情平静的仿佛刚才这一切都不曾惊动她分毫,她将怀里的小女孩推到汉子面前,沉着道:“窈窈没事,你看,她没有受伤。”
“窈窈……”汉子嗫嚅了两声,心虚地抬头看了眼傅机。
“哥哥,我没事。”窈窈带着哭腔挣扎了两下,傅机便松开了手,小女孩一下子扑到了哥哥的怀里。
那边萧沔三两下控制住场面,走过来侧目睃视了两眼傅机身后的秀气男子,揶揄道:“傅宣抚使,你身边竟然有这样的高手,本官之前竟从未发觉。”
傅机挑了挑眉,陆文走上前拜道:“回都统大人,下官乾清门守卫陆文。”
萧沔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两下,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傅机道:“我们乾清门微末小官,不怪都统大人不认识。”
萧沔皮笑肉不笑:“陆公子好身手。”
傅机道:“那是当然,我们陆文是二百七十年的武进士。”
一个区区武进士,就让她如此自豪。萧沔心头有些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改日我们比试比试。”
“好说好说。”傅机但笑,迤迤然越过萧沔,褪下雪白的厚氅,露出里面珊瑚红的官袍,走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众灾民面前,朗声道:“诸位别怕,萧大人是不会伤害大家的。本官是太后的宣抚使,今日替太后来此巡视,诸位若有什么不满或冤屈,尽管和我提。”
萧沔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把刀插回了背后。
灾民们本将信将疑,但见萧沔收回了刀,这才放松下来。几个领头胆大的走上前来,只见一个身形魁梧,面貌黝黑的男子开口试探道:“这位大人说的可是真的?真的可以提要求吗?”
“我姓傅,你可以说说看。”
萧沔在她一旁耳语道:“你可别托大。这男的叫张乘,是个逃兵,现在是这伙流民的头,心可黑着呢。”
果然,这个叫张乘的眼珠子滴溜了一圈,高喊道:“傅大人,我们知道规矩,不会胡乱要求的。”他指了一眼倒塌在污泥中的茅草房,“大人,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可以帮我们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