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栖凤城,漫天的雪珠飘扬在北风中。
祥瑞殿,灯火通明。
太后的议事堂内,长文公主李离芳,辅国公崔峥嵘,襄阳侯宁礼,户部尚书秦翡,吏部尚书史玉,都已侯在了太后宝座下,明黄色的灯光高高在上,带着几分疏离和压迫感。
大门从外打开,萧沔和傅机鱼贯而入,在一众老臣权臣的身后叩首跪拜。
“臣禁卫军都统萧沔。”
“臣宣抚使傅机。”
“拜见太后。”
太后的眼角带着几分疲惫,她轻轻抬手:“起来吧。好了,人都到齐了,秦尚书,把你刚刚收到的消息再给诸位说一遍吧。”
秦翡颔首称是,道:“臣刚刚接到蓝启的来信,说阴渡山以南大片山区的受灾程度,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尤其阴渡与天斗之间的黎阳镇,倒塌的树木压垮了进出此镇的唯一一座桥梁,把那里变成了一座孤岛。而晌午开始,阴渡山以南开始下雪,大雪压山,赈灾队伍举步维艰。蓝启这才来信,请求朝廷即刻派人前去支援。”
太后听罢,皱眉道:“诸位爱卿怎么看?”
无人敢第一个回答,梁王李熙自信带队前去,才过去了一日,经验老道的蓝启就写信回城求援,简直啪啪打他的脸,而这巴掌也同样打在当日为他造过势的崔峥嵘和宁礼脸上。
太后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离芳身上。
李离芳走出来道:“启禀太后,栖凤城内灾情已初步平定,儿臣愿前往阴渡山灾区,替太后平定灾情。”
太后和颜悦色地望着李离芳:“好,哀家知道你赈灾经验丰富,此次前去务必尽快稳定灾情。至于栖凤城内的灾情你不必担心,哀家会让舒令接手替你收尾。”
座下的几个大臣都是人精,心下了悟,太后这是想给舒令挣些功劳傍身,只是这样刻意,也不知会不会伤了长文公主的心?有人抬眼睃了眼李离芳的神色,可惜看不出半点不满之色。
崔峥嵘眼珠子转了一圈,站出来道:“启禀太后,黎阳镇桥梁坍塌,急需重建,臣举荐工部侍郎肖仲卿随公主一道前去,主理重建工作。”
太后想了片刻,点头应允。余下诸臣见此,纷纷趁此机会推举了几个年轻的后进,太后一一答应,只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次赈灾关系到成千上万百姓的安危,哀家只希望众位爱卿的劲可以往一处使,同心协力度过这道难关。”
太后难得这样好说话,几个老臣连连称是,赈灾还未开始,功劳簿已经瓜分得差不多了。
太后将萧沔招上前:“萧沔,你和长文配合默契,此次便仍由你跟随长文前去。除此之外,哀家想让柳宗年从旁协助,替你分担一些。”
萧沔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即刻应道:“是,下官领命。”
太后颔首,又对着傅机招手,和蔼道:“你今日的举措我已听说了,做得不错。如今城外的情势更加严峻,就仍由你做这个宣抚使,替哀家前去灾区慰问一番。若是做得好,回来哀家重重有赏。”
傅机跪地领命,面上始终保持着恭敬谦逊之态。太后满意极了,又把傅大海褒扬了一通。众人这才知道傅机是傅大海的义女,又见她弱柳扶风之姿,媚态天成,面上不禁略带上几分不屑,却又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舒太后的身边,恐怕又要出一个红人了。
因时间紧迫,众人各自回去准备,约定天亮前动身启程。
都统府就在宫门外,但李离芳没有时间和萧沔交代,便拉着秦翡商量赈灾钱粮之事去了。
傅机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只到乾清门告诉了一声陆文,回头见萧沔等着她回府,不禁奇怪道:“已经过了子夜,大人不去点兵吗?”
萧沔站在朱雀大街的边沿上,乾清门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成细长的线条。他负手站在飘扬的风雪中,自嘲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太后不是说了么,让柳宗年跟着,他自会去准备的。”
傅机亦走进风雪中,与他并肩跨越朱雀大街,玩笑道:“大人可要慎言。这话若是让太后知道,可是会不高兴的。”
萧沔沉默了几步路,才沉沉道:“当你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说几句不让人高兴的话也不打紧。可当你没用的时候,任你舌灿莲花也不好使了。”
傅机一笑,翩然道:“大人怎么说出这样泄气的话。”
萧沔垂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红光,眼神炯炯有神,越过她道:“你正在走上坡路,你不会明白的。”
他脚步飞快,摆明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傅机只能小跑着追上他。
半路遇上唐徕,这人不愧能做都统府的管家,已猜到萧沔要出外勤,一路跟着进到寝殿,口中喋喋不休:“大人这次要去几天?属下给大人备了五双牛皮靴,二十双亵袜,十件亵衣,也不知够不够用?之前那个牛皮靴大人老说容易坏,这次属下换了家供货商,据说在水里泡五天也不会坏,结实的很……”
萧沔打断他,指着傅机道:“她的尺寸有没有,给她也准备五双。”
唐徕惊呼:“傅大人也要去啊!”又在萧沔的目光中闭上嘴,讪讪道,“属下去库里看一看,傅大人,劳您告诉属下您的鞋号,属下好去找。”
傅机给他报了个数,唐徕麻溜去找了。
唐徕一走,萧沔便哂笑道:“你的脚不小。”换来傅机的一个白眼。
萧沔闭上嘴,自顾脱下鞋袜,催促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赶紧躺下歇会吧,等出了城,再想睡个安稳觉可不容易。”
傅机扶着头在榻上坐下,进屋后,被热气一烘,那股子昏沉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你怎么了?”萧沔意识到她的异样。
傅机道:“我有些头疼,没事,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萧沔站起身,脸色霎时冷下来:“你药毒发作了?”
傅机沉默了片刻,坚持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若是没好呢?”萧沔语气冷厉,“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岭,莫说是药,就是连间能让你睡觉休息的屋子都不一定有。到时候你怎么办?”
傅机目光望着他,若是真这样,那她也只能熬着,熬到赈灾结束,熬到班师回朝,熬到分功领赏。
“荒唐!”萧沔冷声呵斥,他看懂了她眼里的一切,“你是不是疯了?升官发财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重要。”傅机答道。
“哐!”萧沔一甩手摔烂了桌上一对茶盏,唐徕正踏着这声响走进来,唬得往后一跳,定睛一看,那地上的碎片青花白底,正是之前从长文公主府里顺回来的青瓷盏。
小小一对青瓷,价值可抵百金。唐徕正觉得肉痛,便听萧沔呼喝道:“你来干什么!”
“属下去……去库房查过了,傅大人尺码的牛皮靴有的。”唐徕苦不堪言,早知道就晚点进来,这会正撞在枪口上。
“不必准备了,她不去了。”萧沔冷道。
傅机嗖地站起身:“我要去的。”她定定看着萧沔,那眼神坚定决然,不带一丝犹豫。
萧沔怒气大涨,四处看了一圈,目光望向架子上插着白梅的汝瓷。唐徕眼尖,立刻冲过去把瓷瓶抱在怀里,惴惴不安地往后退了几步,哆嗦着道:“大人,这……这是太后赏的,可砸不得啊!”
“闭嘴!”萧沔冷喝一声。
傅机看着萧沔,轻轻道:“大人,你别和唐总管置气。是我不好,惹大人生气了。”
她摆起了柔弱之姿,萧沔的气顿时去了三分:“你既然知道,就该听话。”
傅机摇着头:“大人,我是一定要去的。”她努力了这么久,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功亏一篑。就在萧沔再度发怒之前,她接着道,“不知上次太医开的药方可还在?”
萧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着眉头道:“药方还在。可就算现在煎药,你也只能吃一副下去,后面怎么办?”
傅机沉思了片刻,道:“等会多熬一些药,多余的用罐子装起来。现在天气冷,药不会坏的,等要吃药的时候拿到炭火上煨一煨就行了。”
唐徕还从未听过此等做法:“这……这能行吗?”
傅机道:“虽然会损失些药效,但有总比没有强。”
萧沔听罢,冷笑两声,望向她的眼神既复杂,又渐渐浮出几分佩服,半晌他道:“既然你如此坚持,就这么做吧。唐徕,你去负责煎药。”
他说完,又交代了唐徕几句准备事项,即刻灭去了灯,二人分别在床和榻上躺下歇息。到天亮前,唐徕熬好了药,傅机先喝下一副,觉得好了一些,其余都由唐徕装好罐子,和打包好的行囊一道交给她。
二人匆匆收拾一番出门,栖凤城的雪已经停了。上马之时,二人望了一眼南边的天空,那里依旧一片阴沉。
赶到城门时,赈灾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仿佛看不见尽头。李离芳一夜未眠,和秦翡敲定好钱款事宜后,即刻开仓取粮装车,这一忙就忙到天亮,直到随行的官员陆陆续续赶来。
柳宗年走过来与萧沔寒暄了两句,傅机没想到他身边跟着的心腹她居然认识,便是当日与她一同受到太后封赏的五个人之一,沈华君。
才刚刚过去一个月,二人的身份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沈华君含笑与她寒暄:“傅大人,多日不见,恭喜你高升。”
傅机的目光在他和柳宗年之间流转,亦含笑答道:“沈大人,同喜,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