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良市坊最西北角的桐花巷,一座被高大的梧桐树遮蔽的深宅门口,传来了如同暗号般的敲门声。
一个身姿窈窕的杏眼美人急去应门。
门外是一张含笑的白胖圆脸。
“你终于来了。”美人的眼里含着热泪。
胖脸颔首:“时机到了。”
“什么时候行动?”
“就是今夜。”
晨光从窗棱的缝隙间照进萧沔的寝殿内,傅机在空无一人的妆台前,照着镜子。
“看什么?”萧沔裹着寒风闯进来,随手将刀摆在墙角红木制成的刀架上。
那是一把黑如曜石的巨刃,刀尖闪着冰冷的锋芒。傅机微微打了个寒颤,目光似乎只是无意扫过去,血色全无的脸上浮起一分笑,却不达眼底。
她娇柔道:“大人,今日陪奴家去买胭脂吧。”
大年初二,是栖凤城的女儿节。操劳了一年的女眷们会在这一日出门采买,若是体面人家,家里的男人是不能多嘴的,只需要跟着付钱就是。至于未出阁的小姐,闺阁间最爱攀比,不止长辈给的采买钱,还要把压岁钱都垫进去才罢休。
总之这一日,栖凤城的大街小巷出奇的热闹,尤其是脂粉铺子、果脯茶点和绸缎庄这些女人爱去的地方,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萧沔一想到那场面,立即摇头拒绝:“不去。”
傅机露出受伤而委屈的表情,低垂的睫毛好似含着无尽的哀婉,幽幽道:“是奴家不配。”
萧沔的心里说不出是酸涩还是什么。昨日的话题因唐徕的闯入戛然而止,但他多少能猜出些她的过往,大抵年少时就陷入青楼,遭人迫害,受人胁迫。
“听说今天外面会很热闹,可惜,奴家还从未体验过。”
“……”
“唉。”
萧沔的眼前莫名浮现出一个美人被困在高台,顾影自怜的景象。他甩了甩头,半晌憋出一句:“要去可以,得晚点,我午后要去趟北衙大营。”
傅机得了逞,见好就收,托着腮转而问:“对了,大人,您合计好了么,奴家年后去哪里当差?”
萧沔随口反问:“你想去哪?”
傅机嘟着嘴,看着萧沔的眼神好像拉着丝,她伸出一只葱白细长的手指拨着案台上的镜龛,幽幽道:“北衙大营,太远了。”
娇气。萧沔心里做了注解,他想了想道:“值守乾清门的禁卫缺一个小队长,专门负责检查进出乾清门手令,手下管三十个兵士,但品级极低,你去不去?”
乾清门,就在都统府对面,隔了一条朱雀大街。傅机眼神亮起:“去。”
萧沔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午膳后,他果然骑马外出。傅机想了想,又往山茶小院而去。她想去自己的床上躺着眯一会,为晚上做足准备,若能再吃上两口傅然做的糕点就最好不过了。
院子里的落叶都已扫干净,傅然在水井旁打水,傅机笑着随口问:“吃过了吗?”
傅然抬起头看她,而后转头朝着屋里使了个眼色。傅机的笑容顿时淡下去,浑身跟着绷紧起来。
她进到屋里,浓烈的龙涎香让她刹那间头痛欲裂,傅大海躺靠在主位里,身旁的桌上摆着两盘冒着香气的糕点。
傅机走上前跪下道:“傅机拜见义父。”
傅大海睁开眯着的眼睛,指着一旁的椅子含笑道:“回来啦,起来吧,坐下说。”
傅机却不敢起身,脚下动作挪到傅大海的膝下,始终低着头小心道:“傅机不敢,但凭义父吩咐就是。”
傅大海满意地弯了弯嘴,夹着嗓子尖声道:“我听说除夕夜里都统府闹了好大的动静,我们这位萧都统杀人如麻,看起来不近人情,对你却很不错。”
傅机头垂得更深,她明白傅大海并不关心她是不是病了,只奉承道:“傅机能有今日,都是义父指点的好。”
傅大海冷哼了一声,一只脚放下来踩在傅机的肩上,那力度并不重,但傅机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傅大海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除夕夜太后训斥了萧沔,他回去后可有什么怨怼之言?”
“没有。都统大人对此并无怨言。”
“果真没有?”
“是。”
傅大海哦了一声,那声音里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片刻后,他吩咐道:“你给我盯好了萧沔,若是他有任何冒犯太后的言语,及时来报给我知道。”
傅机赶忙应下。
傅大海终于垂头扫了她一眼,见她不施粉黛,身上穿的是半旧的金绣仙鹤锦云袄,头上只簪了一只珍珠八宝花钿,再别无点缀之物,便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钱袋扔到她的膝前,施舍般道:“你穿着打扮也太素了些。今日是女儿节,你也去快活快活去吧。”
那钱袋子抵在她的鼻尖,一股子臭味,傅机接过,拜谢:“傅机谢过义父。”
傅大海高喊:“傅然,打水来。”
傅机心道果然逃不掉,闭上眼道:“义父劳累,就让傅机伺候义父洗个脚吧。”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傅机已然脱力,连手都抬不起来,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煞白。倒是傅大海浑身舒畅,精神气大涨,待傅机替他穿好鞋袜,他拾起桌上的点心盘递到她眼前,轻慢道:“这是你爱吃的桃花酥,都赏给你了。”
傅机用最后一点力气接过,再次拜谢道:“多谢义父赏赐。”
傅大海殄足离去,傅然匆匆走进来将傅机搀扶起来,心疼道:“腿怎么样?我给你揉揉?”
傅机将点心盘子搁在桌上,曲着腰手搭在傅然肩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膝盖的酸麻劲退下去了大半。她苦笑道:“早知道他在,我今儿就不回来了。”
傅然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垫了块软垫,扶她坐下,一边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低声道:“有什么用呢,又逃不脱。”
傅机捏着一块桃花酥进了嘴,一点一点吃了干净。傅然的点心做的很粗糙,和雅萱楼的点心没得比,但傅机喜欢这个味道。至少在这个片刻,她得到了安宁。
可傅机没敢在山茶小院停留很久,她必须在萧沔回都统府之前赶回去。即便萧沔一定知道她离开过都统府,即便他猜到她会与傅大海暗中碰面,这些都只能是心照不宣而不可宣之于口的事。
二人收拾坐车往闹市去。但从傅大海扔了一袋钱到她脚下的时候,傅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买胭脂的热情。
上城区最热闹的街市安乐坊坐落在中间地带。傍晚时分,临街的商铺灯火璀璨,络绎不绝的宾客穿梭其间,欢快的笑声四处涌来。
“下车吧。”到了地方,随从将马车拴在路边,萧沔跳下马车,一手指着左边富丽堂皇的商铺,“这是极乐坊,栖凤城最有名气的胭脂铺。就连宫里的妃子,也喜欢用他家的东西。走吧,进去看看。”
傅机停住脚步,指着右边热闹非凡的高楼问道:“那又是什么地方?”
“那是翩跹楼。”萧沔瞥了一眼,来往之人不是穿金戴银的富贵公子,就是腰缠万贯的商贾,轻佻的笑声时不时从里面传出来。不用说,也能猜到是什么地方了。
萧沔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买胭脂吗?”
傅机便不再多问,二人相携进了极乐坊,店里人很多,傅机被往来的人群撞了好几下,萧沔不得不伸出一只手给她护出一条通路来。眼尖的伙计看到了他们,见女的俏,男的俊,连忙跑过来将他们引到了柜台,给他们仔细介绍起店里的胭脂起来,又拿出一些样品给她来试。
世间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傅机在铜镜前试试这个,又试试那个,回过头时眼睛亮晶晶的。
“好看吗?”
萧沔的心被轻轻撞击了一下。他回府时见傅机闷闷不乐,又从唐徕那里知道她午后出过门,不难猜想她去见了谁。明明早上还心情极好,出去一趟就变成这样,必然是被责骂过。一路上她也不说话,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萧沔是个不会哄人的,正烦恼着怎么办。没想到这么会儿,她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好看。”
傅机脸上笑开了花:“真好看啊?那我就要这个了。”她朝着萧沔伸出手,“喏?”
萧沔叹了口气,就当是花钱消灾了吧,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放到她手心,自己都没发觉语调里带上了几分宠溺:“就这些,花完可就没咯。”
傅机掂了掂,眼睛咕噜转了一圈,又去搜罗其他东西去。萧沔屁颠颠跟在她身后,负责给她拎东西。
“啊!——”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了天际,极乐坊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望向外面。
萧沔比任何人都警觉,他当先穿过人群,冲出极乐坊。尖叫声来自于对面的翩跹楼,灯火通明的大楼,男男女女们却大叫着争先恐后地从门内钻出来。
萧沔逆着人流挤进去。翩跹楼内已经乱成一团,他的目光扫视着寻找着罪魁祸首的所在——翩跹楼的顶楼六楼,一个披头散发只穿着亵衣的男子,晃晃悠悠挥舞着一条漆黑的长鞭,那黑鞭所及之处,几个躲避不及的姑娘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惨叫啼哭起来。
“快逃,快逃啊!”有人在楼下着急地呼喊着。
“谁也不许走!”那挥鞭的男子怒吼一声,几步上前抓住一个姑娘的头发拖着,将她恶狠狠地压在栏杆上,“老鸨呢,让宁娘上来,不然我就把她扔下去!”
那可是六楼,掉下来可是要没命的。姑娘顿时挣扎起来,但男子的力气极大,她怎么也扭不开,躲在一旁的几个姑娘见此,一拥而上,与男子撕扯在一起。
年久失修的栏杆在数人的压力之下,渐渐松动摇晃了几下,然后猝不及防地——几个人连撕带扭一起滚落而下。
刹那之间,只听“砰!砰!砰!”几声沉闷的撞击声。
翩跹楼内沉寂了片刻,而后瞬间炸了开来,“死人啦!”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大门口冲去。
萧沔神色一凛,几步路率先冲到门口,手从腰上一划,举起禁卫军令牌高喊:“禁卫军在此,谁也不许走!”
他身形魁梧高大,神色肃穆,声如洪钟,守在门口便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般不动如山。人群见此,霎时间都不敢动弹,三五成群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巡逻的禁卫军小队终于赶到,见门口之人竟是萧沔,急忙道:“属下见过都统大人。”
萧沔摆了摆手,紧绷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片刻,大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他看到傅机就站在前面,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萧沔朝禁卫军喝道:“封锁翩跹楼,谁也不许放出去。去通知京兆府尹赶紧来人。我先进去看一眼。”
他说罢,对着傅机招了招手,二人踏进了一片狼籍的一楼大堂。一进门,傅机就叫了声:“天呐!”
高处坠落的共有五人,四女一男,散落在大堂的各处,桌椅酒菜都砸了个粉碎。五个人都已经不动弹了,血水混合着各种汤汤水水淌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几个姑娘不难看出是楼里的姑娘,那个男人的身份却是成迷。二人轻手轻脚走到男子身旁。这人的腰被桌子的一脚贯穿而过,血几乎都流干,死的不能再死了。萧沔弯下腰用一只筷子拨开他糊在脸上的头发,在看到他的容貌之时瞳孔骤然收缩,筷子啪嗒砸在了地上。
傅机做不解状:“大人难道认识此人?”
萧沔深吸一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瞬间笼罩在他的头顶。他回身扫视了一眼楼内瑟缩在角落里的所有人,吐出几个字。
“这个人是舒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