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邸坐落在朱雀宫东侧。
六年前,李熙离京之时,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从,只留了三四十个信重之人看守屋舍和祠堂。
而今,他重返栖凤城。沉寂多年的梁王府再度热闹起来。这两三日间,登门拜访者不计其数,旧部故友亦相携而来。而这些人,大部分都被李熙的幕僚薛简拦了下来。
薛简年纪三十出头,是李闵在战场救下的孤儿。他被梁王府收养,授书养育成人,又聪明机谨,渐渐被委以重任。李熙离京之后,他受命留守栖凤城,替他布局筹谋。
李熙则把自己关进了祠堂。梁王府的祠堂巍峨肃穆,里面却只供奉了两个牌位。先梁王李闵,先梁王妃顾氏。供案上,李闵牌位前堆着一些寻常的糕点、果脯之类的祭品,顾熙明的面前则摆着雅萱楼的精致点心,摘星楼的特色小吃,康乐坊的上品佳酿……
李熙面前摆着一瓶酒,盘腿随意地坐在地上。
一进入这个房间,李熙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冬夜,他仿佛再次切身体会着,当薛简跌跌撞撞闯进他的书房,手里捏着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那种笼罩在头顶的不详之感。
当薛简说出:“西厥五万大军突袭了玉阙关,王爷与朱将军苦战五日,以身殉国了!”
李熙瞬间如同遭受了五雷轰顶。顾熙明惊闻噩耗一病不起,死在了冬至前夜。李熙在这个冬天,骤然失去了挚爱的双亲。
而栖凤城内,皇帝与太后的争权已经到了顶峰,没有人在意他的滔天恨意。
没有一个人在意!
他的母亲仁慈亲厚,即便担忧亦放任父亲前往边疆守卫国土。而他的父亲忠正赤忱,一心为国亦为国捐躯,过后却没有得到任何的褒奖。
冷酒入怀,李熙眼底的恨意迸发出来。
“父亲。母亲。我要开始去往那个目标前进了。”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便只能进无法退。”
“不过如果我不幸失败了,便也可以去地底下和你们重聚了。”
李熙抬头望着头顶的两副牌位,就如同李闵和顾熙明亦无声回望着他。父亲端肃的脸和母亲温柔的笑容一同浮现在他的面前,一滴泪从他的眼角猝然滚落。
“咚,咚,咚!”
敲门声从祠堂外传来。
李熙的思绪被打破,他拾起酒起身去开了门,管家梁旭站在门外躬身禀道:“王爷,远昌伯府来了人,请您去用晚膳呢。”
梁旭边说,边抬起一只眼角睃看李熙的神情,果然,在听到远昌伯三个字的时候,李熙的眼里顿时冒起了厌烦之色。
“来的是谁?”
“是舅爷家的大公子。”
远昌伯顾府,便是顾熙明的娘家。李闵当年在游园会上对顾熙明一见钟情,执意要娶进王府。当年所有人都反对这桩婚事,只因远昌伯府是个奇葩,除了顾熙明,全府上下竟再也凑不出一个体面人,个个都是混账。顾熙明性情柔善,即便贵为梁王妃,每每回娘家也都是抹泪而回。是以自李熙懂事之后,便不大让顾熙明回去了。
梁旭琢磨着李熙的心思,试探道:“要不,我这就去回绝了?”
李熙抿了抿嘴:“不必了,既然来请了,我就去看看。”
梁旭得令,便去准备车马。多年未见,顾府大公子顾知湘本想二人共乘一架马车,拉近一下关系。但是李熙独自乘上了梁王府的豪华四驱马车,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顾知湘冷脸钻进了车厢。两辆车一前一后,一路穿过上城区,往下城区而去。下城区最大的街区良市坊建在半山处平坦开阔的延伸地带,整个地块为半圆形,东西方向,楼宇众多,繁华热闹,最东边临崖,建着一座十层的高大塔楼,便是整个下城区最知名的酒楼——摘星楼。
远昌伯府坐落在良市坊的核心地带。李熙的外祖父已去世多年,如今的远昌伯是顾熙明的兄长顾既明。到了门口,顾既明已开了府门,领着一家老少等候多时。
进门之后,顾既明领着自己的妻妾子女上前好一番热络地招呼。六年不见,李熙没想到顾既明又纳了好几房妾室,添了七八个孩子。
而后进屋喝茶,顾既明让自己的嫡幼女随身伺候他,入席吃饭,还是这个姑娘坐在他身边。李熙顿悟,原来顾既明打得是这个主意。
李熙对远昌伯府一向是敬而远之,就是这个小表妹也和记忆里对不起来,闲谈得空便随口问了一句:“表妹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知珍今年刚刚十六,还没许人家呢,爹爹说,这周围的人家都不行,他要给我好好挑一挑。”顾知珍对着李熙娇媚一笑,含羞低下了头。李熙离开栖凤城的时候她才十岁,她对李熙的印象不深,如今骤然见他如此俊朗夺目,一颗心瞬间就被俘获了。
李熙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在冷笑。饭桌上顾既明总想打听李熙在外这些年的经历,李熙都淡淡应对过去了,气氛只要稍稍冷一点,他的两个儿子顾知湘和顾知寒就你来我往地说俏皮话敬酒活络气氛,一顿饭吃下来,李熙觉得比宫里还难受。
用罢饭,顾既明拉着李熙稍晚离席,直接当面地问道:“熙儿,你觉得小女知珍如何?”
凭心而论,也难怪顾既明动了这心思,顾知珍确实长得很美,清新淡雅,眉眼和顾熙明还有几分相似。
李熙揣着明白装糊涂:“表妹长相出众,舅舅若是有看上的人家,我倒是可以给您牵线搭个桥。”
顾既明脸色变了变,又堆起满脸的笑:“知珍是我最爱的女儿,这世道做人媳妇就是去人家家里受罪,把她嫁到谁家里去,舅舅我这心里啊,都心疼的很。”
李熙听着,等着他的下文。顾既明见李熙并不接话,只好硬着头皮道:“你看,你也这个年纪了,也还没有娶妻。我是想,知珍若是能嫁给你,也算是亲上加亲,我也不用再担心她去人家家里受苦去了。你看,如何啊?”
顾既明露出期盼的眼神,但李熙摇着头打破了他的幻想:“不行。熙儿心里已经有梁王妃的人选了。”
顾既明急道:“那侧妃,我们知珍做个侧妃也可以。”
李熙嗤笑一声,刚才还演父女情深,这会儿连给人做妾室都愿意了。李熙眼神里满是厌烦,道:“若是舅舅愿意,我就替表妹寻个好人家。只是进梁王府之事,就不要再提了。”
顾既明面色陡然一变,拍桌蛮横道:“为何?我妹妹那样普通,都能嫁给你爹。知珍这般美貌,又是你亲表妹,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李熙最恨顾家人瞧不上他娘,还要趴在她的身上吸血,顿时冷了神色,亦坚声道:“我娘嫁给我爹,是因为我爹喜欢我娘。至于表妹,我又不喜欢,凭什么要娶。”
顾既明愣了片刻,大概是没想到李熙会这样强硬。毕竟以前顾熙明就算做了王妃,回到家里也一样任他欺负。
李熙趁此机会,立即起身离席。
顾知珍就等在门外,见此走上前两步,刚想说什么,就被李熙扫过来的眼神冻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李熙是真的后悔了,他早知道这家子没一个正经人,他就不该来这一趟。
才出了内院的门,他又被顾知湘和顾知寒两兄弟拦住了脚步,两兄弟不顾他反抗将他拉到了顾知湘的书房,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起他们的宏图伟业。
原来顾知湘兄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这些年各地战事不断,做马场生意很赚钱,住在坊西的周商人就因为搭了岳家的人脉,一年赚了十几万两,听得二人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能去分一杯羹。但他们苦于没有人脉和门路,又没有足够的银钱操办,这就把主意打到了李熙的身上。
顾知湘口若悬河道:“这生意若做起来了,一年少则十几万,多则几十万两的净入。王爷若与我们兄弟合伙,来日分账,除了本钱,另外给你三分利,你看如何?”
李熙略思忖了片刻,听明白了,阴沉着神色问道:“你的意思是,钱要我来出,人脉要我去找,得来的银子却只分我三成?”
顾知湘啧叹一声,不悦道:“三成已经很好了。若不是我告诉你,你又怎么知道这样一个生钱的法子,何况这中间还有许多跑腿繁琐之事,不还是要靠我们兄弟二人吗?”
李熙心里顿时浮出几个大字:大言不惭,痴心妄想!他整了整衣裳,神情混合着懊恼、坚定、厌烦和失望,跳下榻道:“这生意,我就不掺合了,你们找别人去吧。”
他说罢,几乎是飞奔似的一路逃出了远昌伯府,跳上了马车落荒而逃。
顾知湘书房内,装了一晚上涵养的兄弟对着李熙的背影破口大骂了好一会儿。
半晌,顾知寒没了头绪,对着顾知湘道:“哥,这怎么办呀?马场的定金我们都已经交了。”
顾知湘恶狠狠道:“这个李熙,坏我们的好事,他就是命好投身在了皇家,身上流着的难道不是我们顾家的血吗,跟我们臭显摆什么!我早晚要他好看!”
顾知寒急道:“哥!这都是后话了!快想想办法,不然我们的钱都打了水漂了!”
顾知湘眯起眼睛,烛火在他的眼里仿佛跳跃的仿若两团鬼火,他猝然道:“你那个养在外面的小娘,不是被舒望看上了吗?”
顾知寒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不行!绝对不行!杏娘是我的,怎么能便宜了舒望那杂种!”
顾知湘站起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儿女情长。把杏娘送给舒望,从他那讹一笔银子出来,再让他帮着我们找门路。等我们赚了钱,你想要多少美人不行!”
顾知寒肿着脸,在顾知湘的威吓下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