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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火毒

作者:冰镇西瓜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痛。


    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髓间游走、啃食,傅机满头大汗,在榻上辗转反侧,痛苦地呻吟。


    萧沔被扰得不得安宁,下床提了盏灯摸到榻前,想看看傅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傅机在黑夜里骤然感受到灯光,冷不丁睁开眼一把抓住萧沔的手腕,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鬓角滚落,她虚弱又急切地问道:“大人……外面下雪了吗?”


    栖凤城的冬天从来不下雪,即便冷到寒风彻骨,也只会下一堆能砸死人的冰珠子。萧沔愣了愣神,眼神骤然清明,他凑上前去,在她耳旁轻声呓语般呢喃:“你梦到下雪了吗?雪下的大吗?”


    傅机颤抖了一下,眼神里是无边的茫然混沌,她蹙紧了眉头呻吟:“是,好大的雪,好大的雪……大人……好疼……好疼!”


    “嘶!”萧沔痛呼一声,甩开傅机紧掐他的手,这才发觉她的异常。傅机浑身好像被什么东西追咬噬啃般扭曲挣扎着,一层层细密的汗渗出来,很快就把她的衣物浸湿,她疼得手指在榻沿上抓出了好几道抓痕,紧咬着嘴唇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萧沔蹙眉问:“你哪里疼?”


    “浑身……都疼……”傅机向外翻转了个身。灯光下,她的发丝湿漉漉贴在额角和脖颈,脸颊两片异样的潮红,唇色褪的苍白,紧蹙的眉间满是痛苦之色。


    “大人……奴家是不是……要死了?”


    萧沔脸色一变,将灯搁在桌子,拔腿就往外跑。


    除夕之夜,她要是死在都统府,他可说不清。


    萧沔推开门,向外喊道:“唐徕,唐徕,快去请太医!”


    大周历二百七十八年,大年初一。


    朱雀宫,祥瑞殿。云雾散去后,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山顶。李离芳悠然在庭院中闲逛。舒太后寝居外的庭院很深,得能工巧匠精心设计,将四时风光俱存于此处。


    “公主殿下,赏梅呢,兴致不错。”一个声音冷不丁从后面传来。


    李离芳转回头,看到来人,不客气道:“梁王眼下乌青,莫不是昨夜做贼去了吧。”


    李熙摸了摸鼻子,拱手一拜:“公主殿下,新年安康啊。”


    李离芳扫了他一眼,不难猜想发生了什么。梁王乍然回京,又在晚宴上出尽风头,各路人马闻讯必然匆忙备礼,等梁王夜宴结束回去,家里估计已被送来的节礼堆满了。他尚未成家,府里并无人替他理这些庶务,只得他自己亲自上阵。


    李离芳想罢,笑中带着锋芒,试探道:“你离京多年,一时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不过你说是不是巧了,前两日收到微然的信,信中她说,若我遇见你,让我代她问你一句,何时去玉阙关和她一起守昆仑?”


    听到朱微然的名字,李熙几乎是刹那间板直了背,他眼神闪烁几下,才缓过神道:“公主你看看我,我这副模样,哪做得了带兵的人。”


    这个答复在李离芳预料之内,她状若闲谈般抱怨道:“也不知道你俩在搞什么名堂,明明以前好的像穿一条裤子似的,现在倒是一句话不肯说了,还要我转告。”她眯着眼睛,好奇起来,“她这几年,不会一封信都没给你写过吧?”


    这话戳到李熙痛处,他不自然哂笑两下,一语带过:“我周游四海居无定所,不方便罢了。对了,太后呢?她老人家把我们叫过来,不会还没起身吧?”


    李离芳心道,微然不方便,你小子还不方便吗?可看微然信中所言,二人分明生疏已久。


    李离芳顺着他的话头道:“起了,皇后在里面伺候呢。”


    李熙面上没什么波澜,只道:“皇后娘娘真是至纯至孝之人。”


    李离芳挑了下眉。当年太后为皇帝选妻,避开了柳家长女柳逢春,而是选了二女柳逢秋,当时京中无人不羡煞了她。谁能想到,皇帝太后失和,对她这个皇后也是厌烦至极。等到皇帝被圈禁凤凰台,耍无聊叫嚷着要休妻,虽然太后一力保她,可帝后情谊却彻底断了。


    二人说着话,小太监匆匆走来,告道:“公主,梁王,太后有请。”


    二人便相携而去。进了屋,宫女太监们井然有序地布着菜,连一丝交谈声都没有。舒太后由皇后扶着走出内室,她今日穿一身喜庆的大红色八团喜相逢褙子,头饰只插了一只凤凰步摇,面色红润,雍容贵气,只是眼角带着几分凌厉。再看一旁的皇后,低着头抿着嘴眼角微红,倒像是哭过一回。


    李离芳上前含笑拜道:“新春佳节,儿臣祝太后龙体康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熙亦上前道:“臣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舒太后听罢,脸上方展现出笑容,她指着布好的饭菜道:“好好好,大家都好。今日是家宴,我们不谈国事,也别据着礼了,快坐快坐,皇后也坐。”


    她说着,便当先坐在了主位上,她坐下,其余三人才落座。李熙向皇后问道:“陛下昨夜受惊,不知现下如何,可好些了?”


    柳逢秋瞥了眼太后,才细声细语道:“多谢梁王关心,陛下只是受到了惊吓,吃了太医的药,已好多了。”


    舒太后面上笑意转淡,顺口接道:“皇帝病着,我们也就不管他了,用膳吧。”


    李熙并未纠缠,这让太后松了口气,谁知他又从怀里取出个锦盒递给皇后:“臣在外厮混了多年,回京才知晓陛下已诞下麟儿。臣的一点心意,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推辞。”


    柳逢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色泽翠透的翡翠手镯,显见的不是凡品,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不快。栖凤城无人不知,为陛下诞下子嗣的是淑妃邱氏,和她柳皇后没什么关系。何况昨夜皇帝本已留宿她房中,偏生淑妃吵嚷着孩子病了,将皇帝哄了过去。


    太后淡淡提醒道:“既然梁王备了重礼,皇后,你作为嫡母,收下也无妨。”


    柳逢秋被点醒,讪讪道:“多谢梁王美意,本宫就替辉儿收下了。”


    一时饭桌上无人再说话,只有小太监们夹菜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几个人各自用着饭,便听外头传来一声:“团圆子来喽。”


    大周传承了数百年的习俗,大年初一阖家团圆,要吃“团圆子”。团圆子由糯米搓成的指甲盖大小的丸子,辅以甜汤煮成一锅,众人分食,寓意着一家子团团圆圆,甜蜜长久。


    只不过饭桌前的四人喝着甜汤嚼着团圆,却是各怀心思。


    太后最先放下了筷子,抹着嘴道:“哀家年纪大了,这团圆子虽好,却不好消化,也只好看着你们年轻人多用一些了。”


    李离芳抬首,目光转了转找到李嬷嬷,含笑道:“嬷嬷,还不快泡些太后爱喝的八宝茶来。”


    太后嗔骂道:“就你有主意!”她说罢,目光落在李离芳和李熙中间,突然惆怅起来,“昨夜辅国公与哀家闲聊,谈及如今皇室子嗣凋零,甚为担忧。哀家想了一夜,先帝只有李闵一个兄弟。到了你们这代,也只有皇帝和长文,和熙儿你们三人。皇帝至少还生了一个,你们两个,却是至今连婚都没成。”


    太后摇着头抱怨着,模样倒和寻常百姓家里催着要抱孙子的老太太没有差别。李离芳和李熙的眼神就像大过年见了鬼一样,要知道皇帝至今只有一子,全是拜太后所赐。


    李离芳艰难吞下了口里的团圆子,陪着笑脸,说出的话却不动听:“太后,您知道的,我是没打算嫁人的。”


    太后剜了她一眼,咄咄道:“我知道你一心扑在国事上,但这和你嫁不嫁人又不冲突。我看辅国公家的长孙就很不错,稳重妥帖,与你很是相配。”


    李离芳惊道:“可是太后,那崔宁玉才二十,足足比我小了七岁。”


    太后不以为意,甩过去一个眼刀:“等你再长个十岁,就知道小有小的好处。那个崔宁玉哀家是见过的,温和守礼,我看着很和你的性子。”


    见李离芳面上并不服气,太后放下了帕子,好像忆起了不快回忆般不悦道:“说起来,有你这个顶头上司作表率,萧沔那个愣头青也一直不开窍。哀家给他做过几回媒,他却一个都瞧不上。这么多年,他身边有过女人没有?”


    李离芳缩了缩头,何止没有,天仙阁的花魁他也照杀不误。


    李熙眼珠子一转,轻飘飘道:“不会吧,萧都统来栖凤城这么多年了,还是只身一人?莫不是他在北辽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吧?”


    太后闻此,脸色难看地瞪了一眼李离芳,转头冲着李熙劈头盖脸道:“你也别偷笑。当年我看镇国公嫡幼女不错,想给你指婚,可你说你还年轻,不急着娶。这一晃七年过去了,人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你还是光身一个。如今你人回来了,世家中那么多大家闺秀,你必须挑一个娶回去。”


    李熙讪讪摸了摸头,不敢再说话了。


    李嬷嬷端了八宝茶上来,笑眯眯道:“太后刚刚是在说萧都统吗?奴婢正听说昨夜都统府闹的不轻,太医都去了好几个。”


    太后眉头一皱,不悦道:“出了什么事?”


    李嬷嬷回道:“小禄子说,说是傅姑娘高热不退,把萧都统急坏了。”


    太后顿了顿,笑起来:“好好好,总算是有个开窍的了。”


    李离芳清咳两声,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傅总管?”


    太后懒懒道:“他跟着我这么多年,年纪大了,身上也累出了不少毛病。我让他回去休息一阵,左右过年这段时日也无事,有他的徒弟小禄子伺候就成。”


    李熙闻罢,收在袖袍下的手顿时握紧。


    几人又说了会闲话。用罢饭,太后要诵经,其余三人便都退了出去。


    李熙走得飞快,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庭院里。


    李离芳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白瓶,递给柳逢秋,道:“皇嫂前些日子说起的清心丹,我路过逍遥堂给你买了一些。”


    柳逢秋不想李离芳还记着此事,面露喜色接过去,谢道:“我随口一提,劳你费心了。这东西我在闺阁的时候常用,就是进了宫变得不方便了。多谢你了。”


    李离芳含笑道:“皇嫂何必客气,若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和我说。”


    柳逢秋眼睛一亮,低声道:“下回进宫,可否给我带两盒雅萱楼的枣丝桃花酥。”


    “包在我身上。”李离芳拍着胸脯,她说罢,仿佛不想柳逢秋心里有负担般,潇洒与之挥别,“皇嫂留步吧,我这就出宫去了。”


    柳逢秋紧握着瓷瓶,眼眶热热的。


    李离芳大步离去。


    都统府。


    傅机在夕阳的斜晖中睁开了眼睛,身上的疼痛竟然已神奇般地褪去,她撑着头爬起身,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室内。


    榻前桌案上,白梅已然盛放。香炉里不知点了什么香,呼吸之间,让她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畅。


    室外传来阵阵呼喝声,夕阳将一个舞动的剪影打在窗户纸上。


    傅机挪到窗前,掀开了一角,冷风灌进来,她迎着风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萧沔停下转身:“醒了?”又拧住眉,目光如炬,“快把窗户关上,再生病我可就把你扔大街上去了。”


    因为在练刀,他浑身脱的就只剩一件灰色薄衫,汗液浸透,将他魁梧的身形展露无疑。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傅机默默做着注解,幽怨朝他哦了一声,娇小的身形又钻了回去。


    不一会,萧沔便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端着药的唐徕。他将药搁在案上,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喝药。”萧沔命令道。


    傅机狐疑地瞥了眼案上红汤黑底,弥漫着辛烈苦味的药汤,倒吸一口气,连仪态也懒得管了,眉毛乱成一团:“大人,这什么药?”


    “治你病的药。”萧沔言简意赅。


    傅机摇头不认:“我又没病。”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垂死挣扎道,“已经退烧了。”


    萧沔眯着眼看着她的脸,苍白的小脸仿佛一夜之间又瘦了几分。他在第一夜的时候就已洞悉,面前的这副躯体曾经经历过什么。


    萧沔冷冷道:“身材就这么重要,让你把息肌养荣丸当饭吃?”


    傅机愣了愣神:“什么?”


    萧沔恶狠狠道:“这药吃多了,不仅损伤寿元,尤其对肌体骨骼损害极大。听说先帝的后妃,很多人到后来连路都走不了,生生烂死在床上。”他前前后后忙了一夜,几乎没合眼,不免带了几分怒气,“像你昨夜这般,发个热就能勾起你体内的药毒,浑身如火烧般疼痛难耐。要不是钟太医对这个病经验老道,给你立即熬了一副对症的汤药灌下去,你非得疼上个半个月不可。”


    这话便如同当头一棒敲在傅机的头顶,袖子下的手猛地拽紧了被子,脸色好像被雷劈过一样:“大人的意思是说,我这个病症,只要一副汤药就能治好?”


    “是,也不是。你这是碰巧遇到我了,这药方只有宫里有,没流传到民间去。”萧沔看了两眼面色褪的惨白的傅机,一时又懊恼话说重了,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道,“总之,要想活命,这息肌养荣丸趁早别吃了。钟太医开了些药方,你吃个几年,才能慢慢把药毒解了。”


    这些话从傅机的耳旁溜过,她心里却是在想:梁王自小在宫廷长大,别人不知道这个药方,他怎么会不知道?可过去无数个药毒发作的夜晚,他却只让她熬着,从未想过去替她讨一副药方来。她想到此处,恨意从心底泛出来。原来从始至终,梁王就没把她当人看待,她只是一个满怀仇恨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再顾忌梁王。她到这栖凤城,本就是为颠倒天地而来,管别人你死我活!


    傅机抬起头,目光哀凉地望着萧沔,幽幽道:“大人又怎么知道,我是自己想吃这个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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