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院的灯点了一夜,鲜少提笔的梁清霜守在窗前,临了一夜的《地藏经》。能让一个不信佛的人做到这个地步,那一定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可话又说回来,诸天神佛若真有灵,人人都去求,他也要晕头转向的。
雪已停,漆黑的夜,让人生出无限的恐惧。
陆机推门而入,梁清霜的笔一抖,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来了?”梁清霜起初只是一愣,而后双眼顿时模糊,跳下榻喝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香见。陆机反手将门关上,快步走到她面前道:“娘,崔师父死了,寒烟叔叔也被人带走了。”
梁清霜颤抖了一下,随后怒气更盛:“那你怎么还回来!我不是让你走吗!娘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
“娘……”
梁清霜快语催促道:“你现在走,现在就走!香见,给小姐拿两身衣服,再把银票都拿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推着陆机往外走。
陆机挣扎,眼泪又忍不住喷涌而出:“娘,娘,你别赶我走,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啪”,梁清霜狠狠甩了一巴掌在陆机的脸上,这是这辈子她唯一一次对陆机动手,她抽了抽鼻子,恶狠狠道:“不许你说死这个字。陆机你听好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唯一的传承,你必须活下去,听到没有!”
母女二人撕扭在一起,撞开了门。
院门也就在此时,被推了开来。
裴氏由人簇拥着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眼底闪过几分寒光:“梁姨娘,这大半夜的,你们母女在闹什么呢?”
火光照耀间,陆机回想起陆寒烟院里发生的事,恐惧般地打了个寒战。梁清霜脸孔一板,反身将陆机和香见推进屋内,她的声音都在打颤,却仍一字一句叮嘱道:“关上门,无论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许开门。”
陆机猛力摇头,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梁清霜只好去嘱咐香见:“看好小姐,不许出门。”
香见含泪点头,将陆机拉到身后:“小姐,听姨娘的话。”而后咬着牙关上了门。
陆机看着门一点点关上,她在门内,而梁氏在门外。陆机第一次明白过来,是她们太弱小了。因为弱小,所以她们只能挨打。因为弱小,生死也只能被他人掌控。
梁清霜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走进雪中,泠泠问:“深更半夜,夫人怎么来了?”
裴凝雪淡淡道:“我儿陆廷,已到城外了。”
竟然这么快就回城了,梁清霜咬紧了牙:“哦,大公子就要回来了。那么,夫人准备何时迎我家陆机去镇守府?”
裴凝雪轻声笑出来,不屑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死心呢。我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来,就是来了结你的。”
梁清霜挺起胸膛,正气凛然道:“了结我?我可是新任镇守的母亲!”
“呵呵,呵呵……”
“梁清霜,像你这样一个没有头脑的蠢女人,将军居然宠了你这么多年。”裴凝雪深藏多年的恨意浮上头,“一个只会搔首弄姿,连出身都没有的妓女……”
梁清霜冷冷打断:“我不是妓女。我是茗箫山庄的琴师。”
裴凝雪嫌恶道:“什么琴师?说的好听点罢了,不就是卖弄才艺的妓女吗?都是卑贱之躯。一想到这,我都嫌你脏了我这块地。可将军竟然把你迎进府里,专宠了那么多年。”
裴凝雪说到此处,几乎已是恶狠狠。她出身逐鹿城名门大族,是世家里金尊玉贵的嫡女。一朝嫁给陆襄,她明白这后宅不会只有她一个女子。周松亭是故旧遗孤,陆襄迎她入门的时候,她含笑忍了。可梁清霜只不过是他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清倌,陆襄居然那样着了魔般地待她。什么发妻,什么故旧之女,通通都从他眼里消失了。
梁清霜和陆襄恩情都断了好几年,闻此内心毫无波澜,她平静道:“夫人何必着恼,我之于将军也不过是个新鲜玩意,过后也丢开了不是。”
裴凝雪见她这副绝情断义的模样,忍不住朝天冷笑了数声:“将军待你的情义,在你眼里竟是不值一提。将军啊将军,你在天有灵,也看看你宠爱了多年的人,到底是什么薄情寡义之辈!”
梁清霜终是正视她了一眼,皱眉道:“夫人胡说什么,我早已失宠,落魄至此……”
“是,你们是吵了一架,冷战了多年,可将军也再……”裴凝雪涨红了脸,眼中恨意迸发出来,陆襄虽然冷落了梁氏,却再也没和她同房过,就算来她房中,也是倒头就睡。她也打听过,周姨娘那里,也是一样的情况,她怆然道,“你生陆机的时候伤了身子,将军多年苦寻秘方,就想着和你再生一个儿子,谁知你一点情都不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去别人那里!”
梁清霜抿着嘴紧紧咬着牙,泪意在眼眶打转,她与陆襄多年的点点滴滴从心底翻腾出来。
“就连陆机,他最看不上的丫头……那日回城,他到我屋里议事,也不忘交代我,要给她请个先生到府里好好教导。”
“不可能……不可能。”梁清霜听到此处,后退一步,方寸大乱。
十三载的光阴,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些被她故意尘封的甜蜜记忆好像一下子挣脱了牢笼,砸在她的心头,瞬间将她砸的七零八落,连站都站不住。
无数个日日夜夜,裴凝雪早已想明白了。陆襄娶她为正妻,是世家联姻,不得不娶,纳周姨娘为妾,是为了安抚故旧,只有梁清霜,是他真心实意喜欢,想娶进门陪着他终老的。可笑她虽为正妻,替陆襄鞍前马后地笼络世家,打理内宅管理产业,殚精竭虑从不松懈,在陆襄的眼里,她却只是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而不是最亲密的爱人。
所以她怎么能不恨呢!无数个孤枕难眠的深夜,她都恨得牙痒痒。而现在,复仇的时机就在她眼前。她想过无数回要怎么搓磨梁氏,才能一解她深埋在心底十三年的恨意……
梁清霜望着裴凝雪,脸上一时哭,一时笑,陆襄已经死了,她所有的爱恨、怨怼、不甘、懊悔……都失去了承载的主体。她的脑海里浮想起最快意逍遥的那段时日,重回云梦共游洞庭的午夜泛舟,陆襄将她拥在怀间,对着月色醉酒高歌:“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将军!”梁清霜洒泪大喝一声,猛地朝裴凝雪冲过去。裴凝雪身侧的侍卫瞬间拔出剑,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梁清霜仰头撞到剑上,炽热的鲜血从她的脖颈间狂涌而出。
“住手,住手!——”
裴凝雪措手不及地大喊两声,梁清霜捂着脖子,凄怆道,“夫人,是我自己要死的,你……没有赢我……将军!将军……我来……陪你了!”
她说罢,含笑倒在了雪地中,再也不动了。
“啊—啊—啊!”裴凝雪气得直跺脚,左看右看怒骂道,“废物,你们这帮废物!废物!我养你们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派不上!”
侍卫们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半晌陆敢站出来劝道:“夫人,公子就要进城了,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裴凝雪还沉浸在梁清霜撞死在她面前的冲击中,她恶狠狠冲着梁清霜的尸体吼道:“我本想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扔到柴房里,让千人凌,让万人辱,让她去体会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都是你们,你们这帮蠢货,坏了我的好事!”
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出,陆敢见此,硬着头皮催促道:“夫人!该去接公子进城了!”
裴凝雪深吸了好几口气,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终于跺跺脚,扭头而去。
黑暗之中,香见和陆机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们在梁清霜最后凄厉的惨叫声中颤抖着留下无声的眼泪,却只能彼此再抱得更紧一些。
这或许是陆机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天光好像永远不会到来。陈旧的木门挡住了风雪,却挡不住嗜血的刀,歹毒的恨,和冰冷的人心。从此之后的日日夜夜,她都惧怕这样下着雪的深夜。
年幼的陆机甚至希望,黎明再也不要到来。就让她沉湎在这片黑暗之中,再也不要醒来。
但天还是一点一点亮了。
一墙之外,开始传来早起的伙夫出门的声音。日光从门缝里照进来,陆襄死后的第四天,天终于放晴了。
香见比陆机先一步下床,她踉跄着走到门边,仿佛用尽所有的勇气,颤抖着推开卧室的门。
白茫茫的雪地之中,一片刺目的鲜红刺痛了她的眼睛。梁清霜横躺在雪原之中,胸前的血浸透了身下的雪地。她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到头顶树上的雪被风吹落,撒了她一身的白。
香见脚下一滑,一头扎进雪地里,记忆里那个漂亮又亲善的姨娘,总是和她说“跟着我有肉吃”的姨娘,没了。
陆机从她身后走出来,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神色麻木地看着雪地上的母亲。陆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梁清霜,她蓬乱着头发,脸色就和雪地一样惨白。
陆机蹲下来,仔细地看她的五官,好像是要将梁氏的眉眼好好地记在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踩着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然后在她身后两个身位停下。陆机听到厚重的呼吸声,她抬起头,晨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的头顶。
她抖了抖:“大哥,你回来了。”
陆廷继承了裴凝雪的凸颧骨,粗眉丹凤眼。在陆机的记忆里,陆廷这个大哥跟陆蛟相比,并不算难相处。他常年在外带兵,但回城时偶尔也会给她带些市面上不常见的稀奇玩意。但此刻他沉着眉,看起来十分冷峻。
陆机神色凄惶道:“夫人……杀了我娘,大哥……是来杀我的吗?”
陆廷块头极为高大,陆机本就矮小,又蹲在地上,远远看过去,仿佛只要陆廷伸出一条腿,就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地杀死她。
陆廷的右手提着一只木匣,随手往陆机的面前一扬,那匣子的锁松开,从里面滚出个黑漆漆的东西。
陆廷面无表情道:“不是。我来给你送这个。”
那是一颗人头,圆睁的双眼似乎最后一刻仍没有释然。陆机只觉得血液刹那间冲到头顶。
“寒烟叔叔!——”
她猝然跪倒在地,眼泪几乎瞬间泉涌而出,紧绷的心弦在看到陆寒烟头颅的这一刻彻底断裂。
她跪着挪到陆廷的脚下,抱着他的裤腿,涕泪横流:“大哥,大哥,我求求你,你别杀他们了,你别再杀他们了,我不要做这个镇守了,真的不要了!”
陆廷道:“来不及了。”
陆机一个劲地摇头:“来得及的,来得及的,不要杀人了,不要杀人了!”
陆廷摇头:“陆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很快,陆蛟的大军就会赶回,这场交锋已势在必行。走向权力巅峰的道路必定崎岖艰难,但他的心性已磨练了二十多年,比磐石还要坚硬。
“来人,将三小姐带走。”
陆机被关进一个没有光的暗室,几天后,等她醒来,人已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和她共处一室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
陆机木然道:“柳姨娘?”
姨娘柳念慈,是陆襄最后一个迎进府的姨娘,却并不得宠。只因她是陆襄醉酒后偶然临幸的,陆襄本不想认账,是裴凝雪执意将她抬为姨娘。但此后,她也不得宠爱,每日深居简出,几乎是过着守寡般的生活。
柳念慈保养的不错,白皙的面庞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皱纹,她的手拂过耳畔的发丝,慈和道:“三小姐居然认得我。三小姐不要怕,大公子已说过不会杀你。但逐鹿城大战在即,你不便留在城内,便决议把你送到藏雪峰的庵堂,希望你从此远离俗世,潜心修行。”
陆机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她终究占了镇守的名分,若陆廷真把她杀了,陆蛟一派的口水能把他淹死。
陆机抬眉:“那姨娘呢?”
柳念慈抹泪道:“我是个没福分的,一辈子无儿无女。如今逐鹿城要乱了,我又无依无靠,便去求夫人,索性让我陪着三小姐你一道去庵堂修行吧。夫人慈悲心肠,答应了我。”
陆机听罢,脸上毫无表情。她最亲的人都死绝了,别人的喜怒哀乐让她觉得厌烦。
“呵呵,呵呵呵……”柳念慈却冷不丁咯咯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眼泪直流。
“你笑什么?”
“瞧瞧,瞧瞧我都在说什么胡话。”柳念慈抹着泪,眼神骤然转恨,“慈悲心肠。呸!裴凝雪那贱人也配!我本是可以出府嫁人的呀,我本也可以过欢快日子去的呀!可她,却非要我去爬将军的床,让我做将军的姨娘,让我去和你娘争宠!这么多年,我过得多苦啊!”
陆机看着她声泪俱下,讥笑道:“你自己受了裴氏的蛊惑,爬了父亲的床,怪谁呢?”
柳念慈变色道:“我想过好日子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做了这后宅的女人,有没有恩宠不打紧,我只是想要个儿子。可你娘霸占着将军的宠爱,连口汤都不给我喝!你们所有人合起伙来欺负我,把我踩到了尘埃里去!”
她越发疾言厉色,陆机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柳念慈目光定定望着陆机,眼里跳动着异样的光芒,她仰头大笑:“我不好过,你们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她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停,陆机一头撞在车门上,顿时一阵眩晕。
车外传来厮杀声,声音越来越近,陆机勉强睁开眼睛,嫌恶道:“柳姨娘,你做了什么!”
柳念慈大笑一声:“我把我们要去藏雪峰的消息透露给了周姨娘,周松亭可比我还要恨毒了你们母女。”她说罢,掀开车帘,大喊道,“陆机在这里——”
她的笑含在嘴角,骤然倒下,一枚箭矢刺穿了她的胸膛。
她圆睁着眼珠,到死都没有放下仇恨。
车队在藏雪峰脚下被劫,无人生还。
《逐鹿城史》记载:大周二百七十年十一月初八,第一百一十五任镇守陆机去往藏雪峰祈福途中遇袭,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