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梁清霜从未意识到,在竞争逐鹿城镇守的这张牌桌上,自始至终只有陆廷和陆蛟端坐两旁,年幼的陆机其实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这背后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梁清霜不是逐鹿城人。她来自千波汇聚的云梦水乡,幼年时拜入茗箫山庄,是幽茗山二十一峰最年轻的舍主。十三年前,陆襄游历至此,与梁清霜结下一段露水情缘。陆襄贪恋她的美貌,一番花言巧语将她哄回了逐鹿城。但或许是逐鹿城的风水不养人,二人的浓情蜜意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梁清霜生下陆机后没多久,陆襄又纳了一房姨娘,虽然不甚宠爱,但是梁清霜专宠的时代自此结束。
飘香院是五年前,梁清霜与陆襄大吵一架之后,搬来的居所,位置偏僻。吵架的原因也很简单,只因陆机是个女儿,陆襄并不愿意花心思培养她,他希望梁清霜可以继续怀孕,为他生一个儿子。但是大周宣扬男女平等,历朝历代为官做宰甚至巾帼女将也不在少数,梁清霜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她难以理解陆襄的行为,对他彻底失望。
“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头来,他先辜负了我,又抛下了我。”
壁橱内多年未弹的琴拿出时已蒙上了尘土,梁清霜在窗前看着白茫茫一片,她拨着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陆机劝慰道:“娘,你振作一点,我一定可以找到人来救我们的。”
梁清霜摸摸她的头,道:“陆机,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
陆机答道:“我们一起活下去。”
当日夜里,外面厮杀声响了一夜。梁清霜搂着陆机躲在被窝里,一夜不曾安眠。隔夜,风雪更甚。呼嚎的北风裹着鹅毛大雪漫天而下,五米开外都已是迷雾一片。
陆机装扮成小丫鬟的装束,偷偷从狗洞里溜出了飘香阁。狗洞外,挡着一片茂密的芦苇地。
她趁没人注意,压低了帽檐上了路。
这一夜陆府死一般的沉寂。除了呼啸的北风,连声犬吠都没有。陆机本能的不安,昨夜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仍在她耳畔,她踩着没过膝盖的雪,艰难地往西北角的北府卫营而去。
到了地方,陆机攀上府卫营的围墙,却见里面灯火通明,空无一人。
难道崔师父不在吗?想到这里,她心头一凉,除了府卫营,梁氏没告诉过她要去哪里找崔永英。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之时,一个身影拎着酒从卫所内走出来,弓背缩腰,花白胡须,不是崔永英是谁。
陆机大喜,正欲跳下墙头,忽然闻见正门外传来几声有序的脚步声,顿时藏住了身形,伏在阴影里的墙角上偷看起来。
“崔师父,一个人喝酒呢!”来人国字脸,蓄络腮胡子,三十多岁,一双眼睛满含着算计,看起来不好相处。
崔永英看到来人,脸色变了变,他坐到院子里的石桌前,抹掉积雪给自己倒了杯酒,片刻后道:“周参军?您不陪着周姨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旭微微笑了笑,但那笑有几分瘆人,陆机本能地又伏低了几分,只听他笑盈盈道:“姐姐那里一切安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今日来找崔师父,是有一件要事想请你帮忙?”
周旭边说边走到近旁坐下,崔永英给他倒了杯酒,亦呵呵笑道:“我一个老头子了,能帮得了你们什么忙?”
周旭啧了一声:“崔师父不是和梁姨娘关系密切嘛!”
崔永英的手抖了抖,周旭的目光盯住他,低声诱惑道,“陆机如今占了镇守的名分,她活不成的,早晚要死。崔师父若肯帮我们将梁氏母女引出来。事成之后,我愿给你百金作为酬报。你看你年纪也大了,也是时候找个地方过清闲日子了。”
崔永英抬起一双浑浊的双眼,摊手唉了一声:“不是我不愿意,满府都知道,夫人已派兵将飘香阁围成了铁桶。这我有什么法子能将她们引出来啊。”
周旭精明的眼里藏者狠毒,他眉头倒竖,冷哼道:“裴凝雪手下那群废物若能成事,昨夜之后,陆府就已尽在她掌握之中了。崔师父若答应帮忙,我自然会派人全力配合引走值守的人,到时候崔师父将梁氏母女诱出城外,将人交给我们就行,不用你动手。”
崔永英低着头,神色变换着。
周旭见此,神色一拧,咬牙道:“五百金。崔师父,这么多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你可想清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崔永英抬起头,乐呵呵着一张脸,将酒杯推给周旭,笑眯眯道:“哎呀,周参军既然这么客气,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啦。”
他此言一出,陆机紧扣着掌心的指尖一松,心头如坠冰窖。
周旭亦是一愣,好似没想到崔永英会这么快就答应,等反应过来,连忙端起酒杯和他碰过,笑道:“不愧是崔师父,真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好说,好说。”崔永英笑着,仰头一饮而下,而后突然酒杯用力掷向石桌砸个粉碎,他从怀里抽出匕首,便往周旭面门刺去。
陆机见此,本已凉透的内心又为之一紧。
周旭以杯挡剑,“啪”地一声,杯酒尽碎,他一拍石桌,脚下向后滑出数步,大喝道:“崔师父,这是何意!”
崔永英沉着脸,挥剑追来,根本不做解释。周旭与他推拉了几掌,终于眼中精光大甚,呼喝一声,抽出背后的刀朝他面门砍去,崔永英以剑相抵,只听“峥”地一声,匕首一段两半,崔永英睁着眼向后倒去,血汩汩从他的面门喷涌而出。
数人从门外冲进来,大喊道:“周大人,您没事吧。”
周旭收起刀,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老东西,敢跟老子耍花枪。”
那几个随从见此,纷纷拔出手里的剑,咒骂着朝崔永英身上连刺了数剑,即便周旭那当庭一刀,已足够要他性命。
等出够了气,周旭领着人洋洋而去。
直到人走远了,陆机终于忍不住跳下墙头,扑到崔永英的身侧,滚烫的眼泪簌簌而下。崔永英身上都是血窟窿,脸上更是触目惊心的一道没骨的刀痕,她跪在一侧,低声痛哭道:“崔师父,崔师父,你醒醒,你醒醒啊!”
崔永英勉强动了动手指,半睁开一只眼睛,见到是她,嘴角扯出一个笑,艰难道:“小东西……你……怎么逃……出来的。”
“墙角有个狗洞,姨娘说,让我出来找你……找你来救我们……”但此刻,陆机心头升起了莫大的愧疚,“对不起,都是我们害了你……”
崔永英望着她:“莫哭……莫哭了,你去……去找陆寒烟……没事,我不怪你们……我崔永英……”
我崔永英这条命,本就是梁清霜给的。多活了七年,够了。但这些话,他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陆机见他一动不动,捂着嘴去探他的鼻息,而后跌坐在雪地里。片刻后,她爬起来抹干了泪,向外狂奔而去。
她没有时间哭泣,崔师父的遇害让她陡然间明白,她们的处境危在旦夕。
陆寒烟的居所,在一墙之外的镇守府。两府之间的那道小门,如今已设了重重关卡。陆机枯等很久,最终选择铤而走险,翻墙而过。索性这夜风雪漫天,没有人留意到她。
镇守府的布防,比之陆府不知要强了几倍。尤其是几处军事重地,几乎每隔十米就有三五组小队巡逻守护。陆机愈发谨慎,大雪漫天的深夜,等她摸到陆寒烟住处的小门,背后已湿透了。
她翻过院墙,才刚刚落到陆寒烟的院子里,便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内忽然点了灯,陆寒烟身披狐裘大氅推开门,肃着一张脸寒声道:“什么人在外面?”
陆机踩在快到她腰的雪地里,低呼一声:“寒烟叔叔,是我,陆机。”
“陆机?怎么是你!”陆寒烟脸色大变,左右四处张望了一圈,连奔带跑冲过来,激起一层雪浪,他将陆机卷在怀里又跑回室内,轻声关上了门,才将陆机放了下来。
陆机不争气的眼泪落下来:“寒烟叔叔,你救救我们。”
陆寒烟转身给她倒了杯热茶:“先喝点水。”又急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钻狗洞出来的。”陆机有问就答,摇着头没接水,哽咽道,“寒烟叔叔,周姨娘的人杀了崔师父。”
“什么?”陆寒烟一诧,忙问,“是谁?”
“我听他叫周姨娘姐姐,应该是她族里的兄弟。寒烟叔叔……”
陆寒烟伸出手打断了她,陆机这才发觉,他眼下乌青,络腮胡几日没刮,眉头始终紧蹙着,虽然屋内之前已熄了灯,但陆寒烟却是穿戴整齐,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屋内就点了一盏灯,火光摇摇晃晃,就好像陆机漂浮不依的心,找不到一丝着落。
她小心翼翼道:“寒烟叔叔,您可以再救救我们吗?”
陆寒烟原本冒着寒气的脸色缓了一些,若是梁姨娘在这里,他肯定要将她骂上两顿,但他面前的是才十一岁的陆机,他能说得出什么重话?
他坐下来,将陆机拉到身边,多日来压抑的神经有了片刻的松弛,他发自肺腑道:“陆机,你听叔叔说。若你能成功离开逐鹿城,答应叔叔,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陆机点了点头,忍不住问:“寒烟叔叔,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陆寒烟望着远处道:“今日一早的消息,你的大哥陆廷和二哥陆襄,各自在神北营和渠山营集结大军,正往逐鹿城飞奔而来。”
“大军!多少人?”饶是陆机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一惊。
“神北营共有七万驻军,渠山营共有六万,有消息说,陆廷带走了五万人,陆蛟带走四万人。”
“他们疯了吗?他们要干什么?自相残杀吗?”陆机头皮发麻,“神北营和渠山营的其他将军呢,难道,难道就由着他们胡闹吗?”
“胡闹?”陆寒烟眼中如深潭一般冷冽,“这不是胡闹。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将军一死,逐鹿城就变成了这处战场,谁赢谁就占山为王。至于那些反对的将军,据说,都已死了。”
陆机一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真实的权力斗争是这样野蛮和残忍,比谁手里的兵多,比谁的心更狠。
“那,那,筑亭营和镇南营呢,他们呢,他们怎么说?”
筑亭营的守将宣羽和镇南营的守将陈锋都是陆襄的直属嫡系,对陆廷陆蛟没有绝对的偏爱。逐鹿城一半的军权在他们手里,他们是各方都想拉拢的中立派。
事发当日,陆寒烟就给两位将军发去了数封急信,但事过三日,还尚无消息传回。
最让他不安的是,昨夜陆府内斗,镇守府掺和进不少人。今日午后,他有事去找陆况,发现他已死在了住处,尸身都凉透了。
陆寒烟悲观道:“筑亭营和镇南营到逐鹿城,日夜兼程,最少也要两日。而神北营和渠山营则一日可达。只恐怕两位将军得信赶回之时,逐鹿城已打得不可开交了!”
陆机冷得打了个寒颤,半晌,白着脸看着陆寒烟道:“一日可到……那最迟明日……明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富有节奏的敲门声从窗外传来。陆寒烟透过窗户的明纸望出去,敲得震天响的院门外,火光大盛。
陆机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陆寒烟的神色亦紧张起来,他扶住陆机,低声道:“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你先往里屋藏起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若我有不测,我里屋后有一道小门,你趁无人时逃出去。至于你和你娘的事,我……我会尽我所能再想想办法的。”
陆机这一夜奔波来去,又亲眼看到崔永英之死,已颇有惊弓之鸟之态,她拉住陆寒烟的手,既惊且怕:“寒烟叔叔,我们一起走。”
陆寒烟摇了摇头,他指着身上逐鹿军的军服,正色道:“我是军人,军人不能逃跑。”他见陆机似要落泪,又道,“陆机,叔叔再和你多说几句。将军一生征战沙场,果敢坚毅。你是将军的女儿,切莫学得你娘,遇事只知哭哭啼啼。”他指了指陆机的脑袋,“遇事别慌,用这里好好思考。”
院门被敲得越发激烈,看起来是来者不善。陆寒烟匆忙把一脸茫然的陆机塞进里屋床后的帷幔里,推开门而去。
陆机躲在床后逼仄的空间里,大门推开后没合上,风雪吹进屋内,带来一室寒霜。
陆寒烟没有再回来。
陆机等啊等,等到陆寒烟的院门被关上,门前再没有一点动静,她才慢慢走出来。院门至屋檐这一段的路,雪地被搅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