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机在睡梦间,忆起了如烟往事。
那是二百七十年的冬日午后,大雪绵延而下。逐鹿城浸没在漫天的风雪中,呜咽哀泣的呼嚎声响彻荒野。
陆机逆着人群,一蹦一跳地走回了家。
飘香院内,香见扶着梁氏站在枯萎的葡萄藤下,在漫天飞雪中抬头望着墙外。
年幼的陆机驻足问道:“娘,你在看什么呢?”
梁氏见她回来,忙道:“香见,快,去把门锁了。”而后一把将陆机抓到怀里往回揽,严肃道,“你这死丫头跑哪去了,还不赶紧进来。外面好像出事了,好大的哭声。”
陆机跟着她趔趄了几步,抬起头懵懂地看着梁氏,道:“娘,爹好像死了。”
梁氏脚下一滑,心跳漏了一拍,推开她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陆机站定,睁着天真的大眼睛,“爹本来在行刑呢,来了一个公主打断了他,然后北辽人抢了公主的剑,把爹杀了。”
梁氏两眼一黑,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是真的?”
“嗯,真的。”
梁氏“啊!”地哭嚎起来:“这短命的死鬼啊,怎么就这样去了啊!把我们娘俩留在这里,这,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我们孤儿寡母的,该去投奔谁去啊。”
陆机听了两句,听明白了梁氏的意思,走过去道:“娘,你不用担心,我以后就是镇守了,没人敢欺负你。”
梁氏的“哀嚎”戛然而止,她抹着泪,不敢置信道:“你说——你是什么?”
陆机骄傲道:“镇守。今日那个公主说了,从今往后,我就是逐鹿城的镇守。”
梁氏站起来一把抱住陆机,捏着她的双臂追问:“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陆机冲她点了点头,梁氏终于转忧为喜,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自言自语,“我们陆机是镇守了,哈哈哈,我们陆机是镇守了!哼,从今往后,我们娘俩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啦!”
她畅想了一番,又弯下腰拉住陆机,问道:“封你做镇守的,是个公主?哪里来的公主?现场都还有谁在?”
陆机回忆道:“是栖凤城来的公主。现场可多人了,寒烟叔叔和陆况陆叔叔都在。”
梁氏拍着胸脯放下心来:“好,好好好。是栖凤城来的,那就是大周的公主。”
这一夜,梁氏怀着这样的美梦,拥着陆机早早睡下。
但逐鹿城的夜,很长。陆襄身死的消息,一路路向外传递出去。很快,在各处练兵的陆廷陆蛟和各个军中元老会陆续赶回,而后展开一场智慧与刀锋的较量。
北郡的臣民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们从不相信天命。他们只信任可以带领他们厮杀出重围的真正的战神,为此流血与牺牲都在所不惜。
半夜之时,院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梁氏被吵醒了,披着白狐皮大氅打开寝屋的门。屋外北风呼啸,雪积了半尺厚。
她不满地向外喊道:“我们已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院外一个急促的男声道:“姨娘快开门,是我,崔永英。”
梁氏一听是他,连忙让香见去开了院门,迎了崔永英进屋,又给他煮上热茶。
崔永英带进一身风雪,摇头催促道:“姨娘别忙活了。赶紧收拾些东西,跟我走。”
“走?走去哪里?”床上陆机还在沉睡,梁氏的声音压得很低。
飘香院的布置有些陈旧,但收拾的温馨舒适,在吃穿用度上也没被欺负。桌前点了一盏孤灯,炉火上的茶汤冒着咕咕热气。崔永英的目光游过一丝恍惚,前院已经吵得天翻地覆,陆廷陆蛟还未回城,双方的部下就已经剑拔弩张,差点见血。后院深处的飘香院却仍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想到陆寒烟找到他时说的话,崔永英心头打鼓一般,急道:“去哪里都行。将军一死,逐鹿城眼看就要掀起腥风血雨,我们趁大公子二公子还没回城赶紧走,不然等打起来想走就来不及了。”
梁氏听罢,反倒松了口气,笑着坐下来镇定道:“不走。我们陆机可是新任镇守。”
崔永英闻此更急:“正是为此,才更要走哇。陆机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她拿什么和大公子二公子争。”
梁氏不悦道:“女娃怎么了,女娃她也是大周公主亲封的镇守。他陆廷陆蛟就算再不满,难道还敢造反吗!”
陆机在争吵声爬起来,揉了揉眼睛问:“是谁要造反?”
梁氏和崔永英噤声片刻,陆机走下床爬到梁氏的怀里,叫了声:“崔师父。”
崔永英扫了一眼稚气未脱的陆机,又急道:“姨娘怎么不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梁氏打断道,“谁跟你说这些的,谁让你来的?”
崔永英道:“是陆寒烟陆参军。他——”
陆机激动喊道:“寒烟叔叔!”
梁氏摸了摸她的头安抚了两下,心头更不满了:“他是亲眼看着公主封陆机做镇守的,理应站出来昭告劝诫旁人认清现实,怎么可以反过来让我们逃走呢!”
崔永英苦口婆心劝道:“姨娘,你糊涂啊!那大周公主就是个搅屎棍,她害死将军,带走北辽狗,如今人人都恨她入骨,谁还听她说的话。而且,大公子和二公子手里可是握着实实在在的军权的,陆机手里有什么啊?”
梁氏抿嘴不语,一双眼睛里闪着浓浓的不甘。
“姨娘,你认清现实吧,那不是封赐诏书,那是取死之道啊!”
可任凭崔永英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梁氏瞥了一眼怀里昏昏欲睡的小人儿,固执道:“我们不走。陆机是大周亲封的逐鹿城镇守,名正言顺。陆廷陆蛟即便再不满,他们也得认命!”
崔永英见说不通,失望而去。
大雪掩盖了他的来路,她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时机。
天亮之后,雪后稍霁。
用过早膳。香见和陆机挥汗铲干净了院子里的雪,才刚坐下,在屋前喝蜜饯茶。
裴氏带着一伙府卫围住了飘香院。
梁清霜走到院门下,与裴凝雪在门前对峙。一个身披白狐皮大氅,资容胜雪;一个裹一身风雪,凝肃含霜。
梁清霜问道:“夫人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雪下了一夜,裴氏和陆廷留在府里的心腹陆敢也密谋了一夜,等天光亮起,忽然意识到还漏了飘香院,便带着人直奔而来。
陆襄一死,逐鹿城的平衡瞬间被打破。裴氏褪去往日的小心谨慎,撕下表面的贤德面具,望着梁清霜的眼里没有一点温情,漠然道:“昨日光顾着和老二的人周旋,倒把你们娘俩给忘了。如今将军一去,这偌大的逐鹿城,我得替我儿看严实些。这几日,你们娘俩就老老实实待在飘香院里,不要出门了。”
梁清霜亦没想到,陆襄刚死,裴氏就亮出了锋利的獠牙,但她此刻亦觉得自己有所倚仗,昂起头道:“夫人此言差矣。将军虽然去了,但是大周公主立下了继任诏书,册立陆机为新任镇守。这逐鹿城,以后我们陆机说了算。”
裴氏眼里的对手只有周氏母子,她本意也只是想将梁氏母女看守起来,等陆廷回来再商量如何处置。听罢梁清霜此言,她神色骤然一变。好呀,原来这个梁氏竟也做着春秋大梦,当即冷笑道:“大周公主册立的镇守?梁氏,就是大周公主害死的将军。这逐鹿城,没有人会认陆机做这个镇守!”
但在梁清霜眼里,裴氏不过是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她高傲又不屑道:“夫人,认不认,陆机都是镇守,是大周名正言顺的逐鹿城主。”
裴氏不禁冷笑连连,心里顿时起了杀心,对着身后道:“肖海,给我看好飘香院,若有人胆敢逃跑,杀无赦!”
她说罢,拂袖而去。梁清霜追出几步想上前理论,只听刷刷刷地拔剑之声,若不是她停的及时,那剑光差点就划过她的胸口。
到了此刻,梁清霜才醒悟过来,裴氏是来真的。她的脸色顿时褪的和雪一样白,后退几步回到院里,与香见陆机抱在一起。
肖海执剑而立,脸上带着钢铁般的冷意。
“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关门。”
两名随从从他身后走出来,动作麻利地关门落锁。梁清霜扑上前呼救,便听门外传来几声□□的笑声,继而一个猥琐又不耐烦的声音道:“别叫了别叫了,没人会来救你们的。梁姨娘还是乖乖听话,不然我们这些爷们可不是吃素的。”
梁清霜如同触电般后退了几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时只觉天旋地转,趔趄着倒在雪地里。她不明白,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过了一夜她的美梦就破碎了。
她六神无主,伏地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这个场面吓到了陆机,她扑进梁清霜的怀里,害怕道:“娘,娘,我们怎么办?夫人真的会杀了我们吗?”
梁清霜此时已没了主意,只是搂着陆机,母女抱头痛哭不停。
香见见此,上前摇着梁清霜的胳膊,进言道:“姨娘,我们再去找陆参军和崔师父,让他们再想想办法来救我们出去。”
梁清霜止不住地抹泪:“怎么找?路都被他们堵住了,我们出不去了!”
陆机眼睛一亮,从她怀里钻出来:“娘,我有办法。咱们院里的西北角有一处狗洞,洞很小,大人过不去,但我可以。那狗洞的出口连着排污渠,臭气熏天,巡逻的不会往那边去,等夜里我就钻出去找崔师父。”
梁清霜与香见闻罢,面上终于转忧为喜。
待到了无人之时,梁清霜却又对陆机耳语道:“若是平安出去,不管能不能找着陆寒烟和崔永英帮忙,你都不要再回来了。离开逐鹿城,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陆机不明白,她道:“娘,你放心,我一定找着寒烟叔叔和崔师父来救我们。”
梁清霜红着眼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少见的疾言厉色起来:“娘的话,你记住了!”
她用了十分的力,陆机痛得瞬间两眼泛起泪花,她在梁氏威吓般的眼神下点了点头,可心里却想,天大地大,没有娘陪着,我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