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大殿内顿时炸了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置信地落在永安侯府诸人的身上,和永安侯家亲近的几家人掩着口连连摇头,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不过处于风暴中心的永安侯府几人,却好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敢动。
这可是弑君之罪。纵然皇帝正被软禁着,这份罪名也足够让永安侯府烟消云散。周婉玉忍不住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尖叫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梁王殿下,真的不是我们,这是栽赃,这是陷害啊!”
李熙看着面前美貌的少女,心底不由一阵惋惜。从在凤凰台捡到玉佩的刹那,他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逐鹿城的信条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陆机自始便将此奉为人生圭臬。周婉玉啊周婉玉,你没事去惹她做甚……
李熙的目光落在她的腰侧,平静道:“周姑娘,我听闻永安侯家的女儿都有一枚贴身玉佩,不知姑娘的玉佩在哪里。”
周婉玉面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干净,她颓然坐回座位,慌张道:“我,我,我的玉佩……丢了。”
李熙追问道:“什么时候丢的?”
周婉玉的记忆回到那片偏僻的荷花池,她除了那里没去过别的地方了,可若是告诉大家那个地方,大家在荷花池发现那个婢女的尸体,她又该如何解释……
此时此刻,沉默便代表着默认。
坐在她旁边的女眷纷纷躲避开来,片刻之前,她还是被各家女眷捧在手心大加赞扬的闺阁千金,片刻之后,众人看她的眼神已如同看着洪水猛兽。
就在一片沉默中,永安侯周天纲走出来,跪地道:“启禀太后,小女的玉佩无故遗失,并不能成为指认她是纵火者的实证。小女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女子,她要如何才能避开守卫严格的御前侍卫,闯进凤凰台去放火呢。”
李离芳听罢走上前,禀道:“启禀太后,永安侯所言,起初我们也有一样的疑问。不过,我们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关翘。大家也都看到了,通向凤凰台的通道只有一条狭窄的连廊,侍卫们只要守住这条通路,便能确保无人进犯。不过入夜后,凤凰台上起了雾,雾气遮挡了视线,侍卫只留意了通道上的情况,而没有留意别处。连廊在建造之时,两边各余了两寸不到的冗余,这个宽度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难以通过,但对于像周小姐这样身量纤细的女人却不在话下。”
周天纲怒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婉玉哪来的力气爬这么远,那下面可是万丈悬崖啊!”
李离芳不答反问:“那么请问,周小姐可曾离席呢?”
此言一出,亲眼所见周婉玉离席而去的几桌人纷纷望过去,周婉玉恨不得撕烂手里的帕子,她用瘆人的目光恶狠狠盯着李离芳。
李熙幽幽道:“人在绝境之中,总会爆发出世人难以预料的潜能。周小姐,或许是受人指使……”
此言一出,大殿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周婉玉一个深闺小姐,能指使她的人恐怕只有永安侯本人了……
周婉玉见长文公主和梁王一唱一和,势要将这个罪名摁在她的头上,心头不由悲愤交加,冲动跑到永安侯旁白跪下道:“太后,臣女确实不曾放火,至于玉佩……是……”事到如今,在弑君和杀了一个宫婢之间,周婉玉别无选择了,毕竟弑君可是要诛满门的,而杀一个宫婢的罪名则轻得多,她跪地啼哭起来,“臣女,臣女有罪。臣女席间饮了些酒,故而外出透气,在梨花园的池塘边碰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婢女,我与她……争执了几句,失手……失手将她推进了荷花池,那玉佩……玉佩应该就是那时丢失的。”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了沉寂。周婉玉说的有鼻子有眼,倒不像是作假。
舒太后猛地拍桌而起,呼喝道:“萧沔!你是怎么守的皇宫,火烧凤凰台,荷花池杀人,你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萧沔忙跪地道:“太后恕罪,臣失职,甘愿受罚。”
眼看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李离芳忙走上前道:“太后息怒,周小姐所说还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该让侍卫前去查探一番才是。”
舒太后是一时气昏了头,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让御前侍卫和禁卫军一道前去,梨花园的荷花池深得很,且要打捞一阵子。”
她虽如此说,其实是信了周婉玉的话。别说她,就是殿内大部分人都信了周婉玉的说辞。毕竟一个千金小姐,爬墙放火有些难以想象,但是争风吃醋失手杀人倒是说得过去。只是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千金小姐,居然下得了手杀人,倒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萧沔领命而去,所有人都在殿内煎熬地等待着。足足一炷香之后,萧沔才和御前侍卫副统领舒望一道走进来。
舒太后出生名门舒家,不过先帝在时,舒家为了支持舒太后而被先帝杀的没剩几个了。舒望便是舒家仅剩的几个后人之一,他不仅年少有为,而且在京中名声极佳。
舒望板正禀道:“启禀太后,荷花池内不曾见失足落水的婢女。”
“什么!怎么可能呢!”周婉玉尖叫一声,浑身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永安府诸人都呆若木鸡,好像傻了一般。
殿内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傅大海高喊了几声肃静,众人才再度平静下来。
舒太后道:“舒望,你起来吧。”才又望向永安侯父女,此时的目光已变得十分冰冷,“永安侯,事到如今,你怎么说?”
周天纲大汗淋漓,嘴巴张了几下亦不知如何辩解。周婉玉绝望地颤抖着,她砰砰砰狠狠磕了几下头,大哭道:“太后,太后,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和家父无关,和永安侯府无关啊!请太后赐罪,但请不要牵连永安侯的其他人啊!”
周天纲急道:“婉玉,不可胡说!”
周婉玉听罢涕泪横流,大声道:“是我一人所为,请太后不要责罚永安侯府的其他人!太后,是我一人所为,请太后不要责罚永安侯府的其他人啊!”她说罢,重重一头磕在坚硬的白玉砖上,额头顿时鲜血狂流,晕了过去。
“啊啊啊啊——婉玉!”周天纲扑到她的身上,厉声尖叫。群臣中有和永安侯关系不错的,想上前说两句,却又踟蹰不敢上前。
舒太后看着底下哭闹成一团,叹了口气,最后道:“周婉玉涉嫌火烧凤凰台,谋害皇帝,即刻打入天牢,年后移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永安侯教女无方,即日起禁闭府门,不得外出,违者杀无赦。”
她扫视了一眼殿内,疲惫道:“好了,夜也深了,都回去吧。”
她说罢便站起了身,群臣纷纷起身,跪拜道:“恭送太后。”
太后一走,煎熬等待了一晚的群臣互相拜别,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待李离芳和李熙送别众人,又收拾完残局,偌大的极乐殿已走得不剩几个人。
李熙拍了拍手,对着李离芳挑眉道:“合作愉快,公主殿下。”
李离芳翻了个白眼,心道,哪里愉快了,你收到了满朝文武的赞美,我啥好处都没捞着,萧沔还被太后训斥了一顿,好处可全让你占了,李离芳道:“老实告诉我,这把火是不是你找人放的。”
“怎么会呢?”李熙嘴角一扬,“公主殿下不如承认,我李熙,运气就是比较好。”
李离芳冷哼一声,转头往萧沔那边走去,边道:“狗屎运走多了,小心拉一坨大的给你。”
“公主,注意用词,雅量,要雅量啊。”李熙在后面喊道。
“呸!”
萧沔一头雾水:“公主说什么?”
“没什么。”她瞥了一眼萧沔,“今夜你辛苦些,还要劳烦你把那些老大人安全送回家去。”
萧沔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公主放心。”
李离芳颔首,又想到什么道:“还有,太后的话不要太放在心上。她心疼自己人,我们也要理解。”
萧沔一笑,若是为了这件事,他就更无所谓了,遂淡淡道:“只要公主不放在心上,属下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李离芳听罢,神色倒变得严肃了几分,她看了眼身后:“前有狼,后有虎,不忍,也得忍啊。”
萧沔追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梁王李熙正和落在最后的辅国公相谈甚欢,他看起来光芒四射,六年不曾回京,但一回来就压了李离芳一头,确实来势汹汹。
萧沔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思绪,望着李离芳问道:“公主,今日这事,你觉得真的是周婉玉所为吗?”
李离芳沉默了片刻:“自然不可能。”
萧沔心漏跳了一下,实际上,当周婉玉当众说出荷花池杀人一事之时,他心头竟跳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那就是此事是傅机所为,为的是嫁祸给周婉玉,报荷花池之仇。这个猜测在他的心底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听到李离芳这句话,他恨不得立即回到卫所去,找傅机对峙一番。
便听李离芳凝眉继续道:“从外面爬进去,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纵火之事,肯定是凤凰台上的人自导自演,至于是谁有这般心机,还要再仔细去查。”
萧沔一愣,摇头道:“不可能吧。今日那火,要是我们晚去一会,可真就没命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离芳沉下眉,做叹息状,“唉,一个个的,都不安分。”
她叹罢,忽闻得急急的脚步声传来,转过头见傅大海小跑着过来,向她和李熙拜道:“公主,梁王殿下,太后有请。”
李离芳和李熙对视一眼,便随傅大海而去。萧沔见此,急急忙往卫所而去。极乐殿闹哄哄的,禁卫军的卫所里却安静极了。
萧沔推门进去,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傅机正在床上睡着,呼吸连绵悠长,竟是睡得极深。
难道真是我搞错了?萧沔心里嘀咕了一句,大步走到傅机的床前,望着沉睡中的这张脸,抱起起胳膊道:“好了,快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傅机迷迷蒙睁开眼,亲身呓语了一声:“嗯?什么时辰了?”
“都过子时了。”
傅机抬起眼皮,缓缓爬起来,敲着头道:“头好疼啊。”
萧沔掀开他的被子,催促道:“快点把衣服穿起来。”
傅机哦了一声,在萧沔的催促声中磨磨唧唧地穿上衣服出了门,在冷风中颤抖着打了个喷嚏。
到了极乐殿,萧沔又被人叫了出去。傅机心情愉悦地独自靠在角落里。
一墙之隔,一个抱怨的声音道:“咱们萧大人倒是想献殷勤,但是太后眼里他就是外人,咱们大家伙风里火里的忙活半天,到了一句嘉奖都没得到不说,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另一道冷清的声音安抚道:“太后偏心御前侍卫,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少抱怨几句吧,不然回了营,还要挨一顿数落。”
那个抱怨的声音立即谄媚道:“唉,属下明白,这不,也就是和柳大人您抱怨两声,回了军营,属下保证一个字不说。”
傅机听在耳里,突然角门前飘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四处张望了两下,跟了过去。
极乐殿西北角的角落里,梁王李熙已在等她,见她来,冷着脸色道:“你今日之举,太过胆大妄为了。”
傅机明白,她的本事李熙全都清楚,便也不和他打马虎眼了,直白道:“怎么,殿下初回京,就得了满朝文武的亲睐,这结果不好吗?”
李熙迫近她的身侧,眯着眼睛威胁道:“今日若救护不及,陛下就要葬身火海。你我所谋之事,便都将付之东流。我知道你有本事,但这样擅自做主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傅机目视着李熙的眼睛,目光交爹之间,她轻声冷笑了一声。她为何要针对周婉玉,李熙的心里一清二楚,但他却只字不提,连一句担忧关怀的话都没有,可真让人寒心。
傅机退后半步,盈盈笑道:“属下,明白。”
李熙望着她的眼睛,仿若陷入了一湾冷幽静谧的深潭。他回过神,脸色缓和下来,终是柔和了神色,温言安抚道:“今日你也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几天,最近就先不要有所行动了。”
傅机弯了弯嘴角,示意她知道了。李熙见此,叹息而去。
傅机独自在冷风中站了片刻,便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刚刚和谁在说话?”
她转回头,见萧沔目光戒备地看着自己。
她淡漠道:“义父找我说点事。”
“义父是谁?”
“呃……傅总管。”
萧沔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他怎么给忘了,傅机是傅大海送来的人。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会去放火烧凤凰台,去和太后唱反调。看来今日确实是个巧合而已,倒是误会她了。
他抬起头,啧了一声:“怎么,挨训了吗?脸色这么差。”
傅机抚上脸:“脸色差吗?”
“反正不好看。”
不知为何,傅机心里,刚才与梁王的不快竟散去了些。她勾起嘴角,生出了几分逗弄萧沔之心,走上前伸出手抚上他的胸口,眼角含上几分魅惑,口吐香兰:“若是大人肯多疼疼奴家,义父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啪”——萧沔冷脸拍掉了她不安分的小手,大步离去。
“走了,回府。”
结果马车才刚驶出宫门,傅机就在车上睡着了。萧沔一摸她的额头,烧得滚烫,只好将人囫囵抱回都统府他寝殿的榻上,手忙脚乱地又是喂水又是喂退热药,才安顿下来。
夜深人静,折腾了这一通,萧沔反倒不困了。他才留意到,寝殿的门口亦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空旷的院子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就连屋内桌案上的青汝瓷,都插上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
萧沔在夜色里枯坐了许久,才慢慢走到壁橱前,再度打开了那个机关的匣子。
白玉无暇。他拾起其中一枚,那玉佩之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朱门珠履散,玉骨陷章台。
强笑追欢骨,何人识凤材。”
“老师啊老师,六年了,六年过去了,他们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