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大周二百七十年,是时朝堂上舒太后与皇帝争权,各地镇守日渐不再安分,暗中招兵买马之事不在少数,地方割据之势隐隐已成。
时年秋,北辽大军攻入大周北部三郡,逐鹿城镇守陆襄率军反击。十月初,一场大雪之后,陆襄大破北辽军,攻入北辽都城,俘虏了北辽皇室,一把火将北辽都城付之一炬,北辽自此一蹶不振。
十月底,陆襄班师回城,逐鹿军的囚车里装满了北辽皇室的成员。雪路难行,不少人冻死在囚车里,逐鹿军便将尸首沿路丢弃。那些尸首被北辽百姓拾到后就地掩埋立碑,便逐渐形成了一条从北辽都城至大周国界处的碑路。后人称之为“归魂路”。
逐鹿城镇守府。
陆襄正室夫人裴氏半靠在窗前的暖榻上,翻看着各处庄上秋收后递上来的账簿。屋内的地龙烧得滚烫,裴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袄,精明瘦削的脸上带着几丝不耐烦之色,终于抬起头瞥了眼坐在下边的母女一眼,薄唇轻起:“这么说,梁姨娘是想给陆机请个先生?”
陆襄共有一妻三妾。妻裴氏,母家是北郡大族,出身优渥不说,又生了长子陆廷,地位稳固。姨娘周氏,是陆襄旧部遗孤,颇得怜爱,生了次子陆蛟,在府里的地位只在裴氏之下。陆廷与陆蛟都已成年,跟着陆襄南征北战,陆廷稳健,陆蛟骁勇,各自身后已聚集了一定势力,是以如今这两房在陆府已是超然的存在。与之相比,其余二妾的光芒就要逊色的多。姨娘梁氏,曾是茗萧山庄的知名琴师,虽然得宠,但只生了一个女儿陆机。还有一个柳姨娘,是裴氏婢女出生,未有生育,也不得宠爱,在陆府活得就像个透明人一样。
梁氏偎在小凳子上,她的位置正面迎着滚烫的炭火,背面吹着呼呼的冷风,但她却不敢声张。陆机扭了几下,被梁氏瞪了一眼,她低声道:“是,夫人,陆机今年十一岁了,按说这个年纪早该开蒙了。那前些年是耽误了,现如今外面的学堂见她这个年纪未必肯收,不如请个先生回来。我想着这也好,不必往外面跑,也省了府里很多麻烦不是。”
裴氏道:“你倒想得周到。”她顿了顿,皱了下眉头,“还是先算了吧,如今老爷刚领兵回来,城里乱得很。陆机是一个女娃,也不必一定要学那些……”
谁知梁氏竟打断了她,急急道:“老爷的仗不是打赢了嘛。再说咱们这世道,又不分男女的,太后可以临朝,公主也可以掌兵不是。”
裴氏低斥一句:“这些事,你倒知道的清楚。”
梁氏有些讪讪,按往常她是不敢在裴氏面前放肆的,但她看了一眼身侧小小的陆机,想着若不搏一下,这丫头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出人头地。
“砰!砰!砰!”
外面突然传来三声重重的轰鸣声。陆机挣脱了梁氏的手,冲了出去。
她的身后传来两声轻笑,裴氏凉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看陆机的心思也不在上面……”
陆机没有管这些,她娇小的身躯一路穿过裴氏院里的垂花廊,穿过巴掌大的荷塘和木槿花的庭院,穿过往来穿梭的仆从,爬上了五层临街塔楼的屋顶,连口气都没喘。
只见远远地,班师回城的大军正从城门口缓缓而来,密密麻麻的大军掩在漫天的黄沙之中。
陆襄携着陆廷陆蛟,昂首挺胸骑马穿过城门,满城百姓夹道欢迎的喧闹声夹杂着震天的礼炮声不绝于耳。
“真威风!”陆机不由发出羡慕的叹息声。
梁氏想让她读书,可陆机想习武。她的梦想是和陆廷陆蛟一样做将军,跟着父亲征战四方。
逐鹿军回城的军马浩浩荡荡,不一会儿便到了陆机面前的马路上。她激动地爬到高处,挥舞着双手高喊:“爹!爹!我在这里!”
但是人潮的欢呼声太大了,掩盖了她的声音。陆襄并没有听到她的呼喊,就这样走了过去。
“我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今天和夫人提你读书的事,你说你没事瞎跑去看什么热闹!”
陆机捂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满院子乱串,梁氏跟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你能不能也给我长口气啊!”
陆机边跑边回嘴:“夫人摆明了不想让我读书,娘你这是白费力气。真想把这个事办成,你得拾掇一下,去找我爹!”
梁氏听完这句话不跑了,叉着腰骂道:“你爹,你爹就更靠不上了。他当年把我骗回来,说什么府里就两个黄脸婆,以后让我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一定不比在外面做正头娘子过得差。我信了他的大头鬼,进来以后,每天做低伏小就算了,他竟然嫌弃我生了个女娃娃!”
梁氏曾经非常得宠,只是她性格强势,和陆襄吵了几次后,恩情就淡了很多,连带着他们飘香院的境遇也一落千丈。
丫鬟香见见此,一个劲给陆机使眼色。
陆机停下来,走回梁氏跟前好言劝道:“好了啦,娘你别生气了。每天拉着个脸,爹来了也都被你吓跑了。”
梁氏恨恨地扭了她两下耳刮子,恨铁不成钢:“你还好意思说你娘,你说你平时多活泼的性子,怎么一见到你爹,你就一声不吭了呢。”
陆机嘟着嘴不高兴起来,她也想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可是陆襄对她总是淡淡的,就连微笑和鼓励都很浮于表面。
她讪讪道:“爹想要的是儿子嘛。”
梁氏闻罢更气了,尖着声音道:“女娃子怎么了,女娃子不好吗?我梁清霜生的,就是个叉烧,他陆襄也得感恩戴德。”
这话陆机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不过梁氏也就窝里横,出了飘香院,她比鹌鹑还要安静。
当夜陆襄在府里大摆筵席,遍请了此役中的功臣名将。裴氏将礼堂布置得比过年还要热闹,光宴席就摆了十来张,好酒好菜铺满了桌子,又请了城里最出名的戏团唱了一晚的戏。陆襄领着陆廷和陆蛟挨桌敬酒,觥筹交错之间,裴氏和周氏言笑晏晏,梁氏咬碎了满口的牙,气得连饭都没吃几口。
酒宴闹到半夜,等把人都送走了,陆襄直接进了裴氏的院子。
梁氏端了一晚上架子,也没见到陆襄的人影,气得在院子里发了一通脾气,不管不顾去睡了。
陆机晚宴上喝了点酒,困过劲后,反而一点不想睡了。她爬上屋顶,望着月色,回味着晚宴上陆廷和陆蛟穿梭在酒桌间的身影。
“长大真好啊。”
她畅想着长大后的自己,已经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在战场上屡建战功,得到了陆襄的肯定,从此和陆廷陆蛟平起平坐。
想到这里,陆机站起来,信心满满道:“我今天还没练功呢。”她爬下屋顶,往西北角一处低矮的平房处跑去。
这里是陆府的北府卫所在,其中有个崔师傅,曾受过梁氏一些恩惠,便答应陆机教她习武。
不过今日崔师傅不在,府卫营里只留了两个小年轻值守,听了她的来意,便道:“三小姐明日再来吧,老崔被叫去大牢那边帮忙了。”
陆机哦了一声,一边心里想着回屋睡觉去吧,一边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大牢去了。
陆襄作为逐鹿城镇守,陆府和镇守府毗邻而建,相互贯通。到了两府交界之处,守门人见是她,也没拦着,就放了她进去,只叮嘱了她一句别乱跑。
刚刚班师回城的镇守府,还是一团乱。没什么人注意到她,陆机乐得自在,等她一路摸到大牢的门口,她才后知后觉有些后怕。
“听说镇守府的大牢里,关着不少穷凶极恶之人。若是我被抓住了,会不会被吃掉啊?”
可鬼使神差般的,她就这样踏进了大牢深处。
寒风让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在死寂一般的地牢深处传来微微的回响。她也不知为何没有撒腿就往回跑,反而大着胆子继续往里走。每一座铁牢里都关着囚犯,他们大多是流窜的恶匪,盗贼,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的时间久了,已经连抬起眼皮看一眼走过之人的兴趣都没有了。
地牢的尽头,传来几声嘶吼。
陆机揪着衣袖,忍不住往里走去,想去探个究竟。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挤满了人的牢房,里面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饿的面黄肌瘦。他们似乎是一家人,但此刻为了争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扭打在一起。老弱都已被推倒在一旁,呜咽的哭泣声弥漫在牢笼里,夹杂着女人小声的劝和声“别打了,呜呜,别打了……”。扭打成一团的几个成年男性对此视若无睹,互相撕咬,争得面红耳赤。
骨碌碌……
馒头从他们手里脱落,正巧滚到了陆机的脚边停下了。那几个男人立刻爬过来,伸出手用尽全力去够,可惜馒头滚得太远了。然后他们仿佛才看见陆机一般,眼神放光地看着她,个个焦急道:“小丫头,把馒头捡给我。”
“给我,给我!”
“给我!”
然后,他们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来,仿佛争得不是一个馒头,而是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陆机后退两步,恍然大悟,这一群人,正是被陆襄掳回来的北辽皇室。
她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心道,这竟然是北辽皇室,也不太体面了吧,为了一个馒头争成这样……
她俯下身捡起了馒头,捏在手里,然后扫视了一圈。除了这几个男人,大牢里其他人仿佛都已经认命了,奄奄一息地靠在铁牢上,漠然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她的视线最后落在西侧的一角,而后怔住了。那是一个男孩,体格已经长得十分高大,面容带着北辽皇室特有的深邃。他蜷缩在角落里,不同于别人,他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仿若盯着猎物一般盯着她。
陆机走过去,伸出手:“你饿吗?给你吃。”
男孩眯着眼睛看着她,突然快如闪电般将陆机的手拉过去,拴在他手上碗口粗的铁链仿若摆设一般,猛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
“啊!”陆机痛呼一声,馒头应声落地。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牢里的男人争先恐后地去扑馒头,男孩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再抬起头时,露出一个狰狞恐怖的笑,而后无声地对她吐出四个字。
“弄死你们。”
“啊!!!!”陆机吓地连哭都忘了,转过头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