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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手握大权的狗

作者:冰镇西瓜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周二百七十七年,腊月二十五。


    乌云压城。


    入夜后的皇都栖凤城滴水成冰,呼啸过境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同下刀子一般。这座古老的皇城依山而建,至今已屹立了数百年。灯火辉煌的朱雀宫就建在山顶,如同暗夜中的明珠璀璨夺目。


    蜿蜒的大道一路从崇阳门的城门延伸至朱雀宫的宫门前,共一千七百四十八个台阶,每一个台阶都由白玉砌成,如今已变为斑驳的褐色。两百多年的政权,这条通天的白玉阶见证了无数流血的政变,鲜血染红了它,风霜侵蚀了它,周而复始,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朱雀宫前,一条三十尺见宽的朱雀大街横贯东西,将栖凤城分为了上下二城。上城内,无数皇亲国戚的府邸拥簇在朱雀宫的周围,他们代表着高高在上的至高皇权,威严,不可攀亵。与之相比,下城鱼龙混杂,更有人间烟火气。


    已过了宵禁时分,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


    朱雀大街的尽头,皇都禁卫军院所的火把烧得恨不得比白日还要亮堂。禁卫军肩负守卫皇都的要职,但放眼四海,昔日那些威胁皇权的地方势力都已土崩瓦解,是以如今,禁卫军舒舒服服做着舒太后和长文公主手里的爪牙,替他们盯着朝野上下怀有异心之人。凡有异动,皆逃不过禁卫军的魔爪。都统萧沔,是长文公主李离芳的亲信,曾经做下一夜之间灭了陈王府和望山侯府的恶行,是以朝野上下皆畏之如虎。


    临过年,还能留在卫所值夜的无外乎都是一些没有背景的无名之辈,为了几两碎银子,顶着寒冬腊月的寒风上夜,个个都没什么精神气。值守的小旗裴海是个四十上下的魁梧大汉,他的腰上挂着两枚火凤勋章,这代表着他曾经两次平叛有功,但到了他这个年纪,拿了两次封赏至今仍只是个小旗,说明他背后无人托举,升迁无望。


    长夜难熬,裴海操练了一遍,见大家都懒洋洋的,索性指挥人搬出了窖里的烧酒,又点上几份烧卤,等喝过一圈,大家伙各自聊起家乡过年过节的趣事,气氛才热闹起来。


    时至子夜,不少人已喝得酒气熏天。忽然卫所的大门洞开,一个人影大步冲进来喊道:“都快站站好,酒都收起来,都统大人来点兵了。”


    裴海醉醺醺骂道:“这都眼瞅着要过年,北辽狗又搞什么名堂?”他说罢,一转身正撞入一双阴沉沉的眼眸中,顿时吓得一阵激灵,赶紧站直了身体,仓惶拜道:“属下参见柳大人。”


    余下众人一听,立马都收起了醉态,东倒西歪地爬起来,一时满堂都是拜首之声。


    来人是禁卫军指挥同知柳宗年。他年纪二十六七,生的是风姿俊朗,迷倒了不知多少皇城贵女。他母亲曜文郡主,是舒太后的亲侄女。父亲一等护国公柳穆,乃是镇守西南统领十万精兵的征南大将军,说一句国之柱石并不为过。二姐柳逢秋,乃是现如今的皇后,其余两个姐姐,也都嫁入了勋贵之家。可即便他身份如此之高,禁卫军中他也只是指挥同知,上面还压着一个禁卫军都统萧沔。


    裴海所说的北辽狗,便是萧沔。七年前逐鹿城陆襄伐灭北辽,将北辽王室杀的血流成河,萧沔被长文公主救下,从此便成了她麾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柳宗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海道:“那三个字谁都不许再说了。”不等这帮人应答,又扬声道,“都统大人说了,找到了文渊侯谋//逆的证据,今夜便要抄了他的家。大家伙都警醒着点,若是喝多了醉昏了头办错了差事,可谁都保不住你。”


    谋//逆之罪不是小事,何况满城权贵之中,就属文渊侯最为和善,裴海忍不住嘟囔一句:“这,年都不给过,搞得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多嘴什么!”柳宗年闻罢,冷脸呵斥了一声,“还不收拾起来!”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送他们一家老小去地府,陪他列祖列宗一起过个团圆年,不好吗?”


    火光照耀之间,不知何时门口已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禁卫军虎啸吞天的幡旗在他身后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虽然只远远站着,但此人周身的肃寒之气,竟压得院内诸人不敢抬头。


    柳宗年回首一拜,淡淡道:“大人到了。”


    萧沔瞥了他一眼,问:“人都点齐了吗?”


    柳宗年抬首道:“齐了。东禁卫所值守五十二人,俱都在此等候差遣,无一人缺席,大人,可是即刻动身?”


    院内的酒气都快冲天了,萧沔眯了眯眼睛,转身道:“那就走吧。”


    子夜的钟声刚刚敲过,禁卫军都统萧沔便率人围住了文渊侯府。


    火把将黑夜照得恍如白日。萧沔挥了挥手,小兵正准备去敲门,侯府的大门却自内打开了。只见府内灯火通明,文渊侯已携着满门老少在宽阔的中堂等着他来。


    文渊侯府是百年世家。在百年前名为“破晓”的政变中,禁卫军指挥同知李靖率兵顶着刀枪剑雨冲上白玉阶,杀入朱雀宫,挫败了大宦官刘忠喜的阴谋,拥立新皇登基,勤王有功,官拜大将军,赐侯开府,世袭罔替。此后百年来,历任文渊侯都是皇权的得力拥护者。


    此刻,隔着一道院门,现任文渊侯李晋怒目与萧沔对峙,先声夺人:“萧大都统,不知漏液前来,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都拾掇得这么干净等着他来,还不知所谓何事?萧沔轻飘飘瞥了一眼身后的柳宗年,而后骑着马一步步走上文渊侯府门前的台阶,在高处停下俯视院中人,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扔到文渊侯李晋的身前,面无表情高声道:“文渊侯勾结奉节军谋//反,证据确凿,陛下有旨,即刻赐死,不得有误!”


    “一派胡言!”李晋四十有余,看起来正气凛然,他轻轻一脚将圣旨踢开,肃眉质问道:“圣旨?陛下被圈禁在凤凰台已五年,朝堂诸事都是太后一人定夺,何来的圣旨?”


    萧沔的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回答道:“圣旨便是圣旨。上面既有陛下的御批,又盖有御印,容不得你狡辩。”


    李晋冷哼一声:“朝中谁人不知,所谓陛下的御批,都是长文公主代笔,至于御印,玉玺都已被太后收入崇君阁,连天日都见不着,哪来的御印!”


    萧沔摩梭着掌心,挑了挑眉。李晋说得不错,五年前中秋,小皇帝谋划鸩杀太后失败,从此彻底失权被囚。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会子抱怨这些有什么用。


    他转头看了一眼柳宗年,咧嘴露出一个坏笑:“柳大人,劳烦你带人去搜一下,可还有怕死藏匿之人?”


    柳宗年冷眼望着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李晋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怒向萧沔啐了一口,衣袖一挥:“不必柳大人去搜了,我文渊侯府阖家老小都在这里,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谋//逆之罪,我是断断不会认的。”


    “认还是不认,可由不得你。”萧沔拔出身侧的刀,这把刀黑如曜石,长有四尺,乃是栖凤城令人闻风丧胆的断头刀。五年前,萧沔就是用这把刀,砍下了时任禁卫军都统姜任敏的头颅,带着禁卫军围了极乐殿,圈禁皇帝,诛杀四大臣,血洗陈王府和望山侯府。


    寒风萧瑟,文渊侯府诸人之中,也不知是谁吓得哭了出来。


    李晋怒喝道:“难道如今抓人审案,都不讲证据了吗?”他说罢,亦取出配剑横在胸前,一脸正气道,“若没有实证,今日便是斗个头破血流,我也绝不就死!”


    文渊侯府所有府卫立刻都拔出了剑,一时间只听刷刷地拔剑之声,剑光闪得到处都是。


    柳宗年勒着马跟在萧沔身后,四顾一番,说起了风凉话:“大人,若是没有实证,今夜我们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萧沔轻笑一声,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又掏出一枚令牌,一股脑扔到文渊侯的脚下。


    李晋面色顿时一白,仓惶后退几步。


    萧沔弯下腰,盯着李晋讽道:“这是你写给奉节军将领朱恒的信件,以及奉节军的令牌,都是从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信中你多次催促朱恒领兵回京,意欲对太后不利。侯爷自己的字迹,不会不认吧。”


    柳宗年听罢,错愕地望向文渊侯,露出仿佛吃了苍蝇般的神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李晋脑中一片空白。一个月前,他收到皇帝递出来的密信,让他联系奉节军进京勤王。作为皇权的铁杆拥护者,李晋自然选择铤而走险,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府里居然出了细作。他挥着剑四处张望,想把这个人抓出来。但全府上下都在这里,唯一不在这里的那个人,刚刚才哭哭啼啼地被他送走。


    李晋的神色就像见了鬼一样变换着,他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是她!不可能!不可能!”


    见李晋这副模样,萧沔摇头轻蔑笑了笑,才道:“这算实证了吧,文渊侯,你现在可以就死了!”


    文渊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大喊一声:“不可能,你这是陷害!”


    萧沔不悦地眯起了眼睛。做就是做了,做了不承认,算什么英雄好汉。死在萧沔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大部分人的面庞他都已不记得了,只有四大臣死的时候,不屈不饶,慷慨赴死,让他至今仍忘不掉。萧沔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耐心,朝后挥了挥手,一时间禁卫军鱼贯而入,将文渊侯府的人包围了起来。


    李晋见此,知道已无转圜之地,不由指着萧沔大骂道:“萧沔,你助纣为虐,残暴忠良,你就是太后和长文公主手底下的一只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动手。”萧沔比了个手势,偌大的中庭内,顿时鲜血飞溅,惨叫声四起。


    李晋见此,双眼通红,胆颤高喊道:“萧沔,你还记得你的祖宗是谁吗?还记你在北辽的臣民吗?七年了,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可没有一滴血,是为了你死去的族人复仇而流。哈哈哈,天道至上,今日我虽死,但有志之士将前赴后继,你杀不光所有人,总有一天太后会老去。萧沔,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惨!”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声突破天际,李晋的咒骂声嘎然而止。


    萧沔用官袍的衣摆擦拭着刀,无动于衷。这样的谩骂他听了七年,已经不会有任何反应。杀戮之后,文渊侯府落入死一样的沉寂。


    柳家和文渊侯有着几分沾亲带故的交情,此刻侯府满门惨死在面前,柳宗年的神色已经很不好了。但萧沔并不打算放过他。他把刀插回背后,转回头对柳宗年道:“柳大人,你去清点一下尸首呗。”


    柳宗年听罢,咬牙盯了他许久,如果眼刀能杀人的话,萧沔此刻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但最终还是柳宗年败下阵来,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加入禁卫军三年时间让他深知一点,在没人性这个事情上,萧沔是无人能及的。


    等柳宗年清点完尸首回来,脸色比雪还苍白。


    萧沔吹了声口哨,问道:“怎么样,齐了吗?”


    “差一个人。”


    萧沔闻言抬起头,柳宗年继续道,“文渊侯的宠妾,姚茉儿。”他神色变了变,又问:“要追查吗?”


    那份证据,或许就是这个姚茉儿泄密的,可是为什么呢?萧沔挑了挑眉:“本官没空管这些杂事,柳大人若是有兴趣追查,自便就是。”


    柳宗年颔首,他和萧沔没别的好说的,正欲走,又顿了一下,回头问道:“大人在栖凤城这么多年,还记得北辽是什么样子吗?”


    萧沔一愣,但柳宗年已打马而去。


    回到都统府,已是月落之时,黎明之前。


    萧沔习惯骑马,深夜的栖凤城,万籁俱寂,飞驰的马蹄声惊醒了沿街的商铺居民,但没有人敢出来看下热闹。


    都统府与朱雀宫隔街相望。小厮牵了马,萧沔风风火火闯进去,正准备进屋泡个热水澡,便见管家唐徕匆匆找过来,苦着个脸禀道:“大人,您先等等洗澡,宫里傅总管身边的小太监,叫佩喜的,已在大堂等了您半天了。”


    他说罢手往正堂一指,又小声道:“带了好几个姑娘。”


    萧沔嘿了一声:“前儿来了一趟,今儿还来。”


    “可不是嘛,不屈不挠的。”唐徕啧叹一句。傅总管名叫傅大海,是太后跟前的人。萧沔是长文公主跟前的人。按理说太后掌权,傅大海那便是一等一的红人,犯不着上赶着来笼络他萧沔。那只有一种可能,傅大海已经不满足于宫里的权势,也想把手伸到禁卫军来。这是投石问路来了。


    “我去会会他。”萧沔解了外衣,昂首阔步往大堂去。


    那佩喜已喝过两盏茶,又美滋滋躺着打了个盹,正是百无聊赖之际,见萧沔进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本官公务在身,让公公久等了,不知傅总管派公公漏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萧沔先声夺人,气势如虹,却故意对佩喜身后的美人视而不见。寻常人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恐怕已经缴械投降了。不过佩喜在宫里摸爬许久,又得傅大海提点,知道萧沔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见此也只满脸堆满了笑,奉承道:“萧都统公务繁忙,奴家多等这些时辰又何妨。太后她老人家常说,这偌大的栖凤城,若人人都像萧都统这样忠心不二,她不知要少操多少心。”他说罢,见萧沔只是含着笑看着他,身上一股子血腥气味,一时想到他今夜是做什么去的便背后一凉,忙道,“义父知道您是大忙人,这次特地又选了几个美人,您看看可有喜欢的。”


    萧沔眯着眼看着他,心道上次送来的美人是什么下场,想必傅大海已经知道了。这还敢送?


    佩喜差点就在他瘆人的目光下落荒而逃。不过萧沔很快挪开了视线,落到他身后五个美人身上。佩喜周身的压力一轻,连忙介绍道:“义父说,上次送来的姑娘不和都统的胃口,今日这几个姑娘是义父亲自挑选的,您若是有喜欢的,尽管留下就是。”


    萧沔在栖凤城这几年,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杀过的美人也不计其数。无论是天仙阁的花魁,还是豪门公爵的窈窕贵女,落到他的刀下,转瞬之间便都化为白骨。杀的人多了,在他眼里,什么美人丑人,都只是一坨没有灵魂的肉。


    几个姑娘瑟缩着站在门口,也不知是被他的目光吓得,还是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如花似玉的脸,个个都雪白一片,但因为实在长得美,倒也含着几分弱柳扶风的破碎之美。萧沔的目光一路扫过去,只觉索然无味,而后蓦地一愣,又转回去,一众躲避的视线之中,竟有一双眼眸含笑定定地看着他。


    这倒奇了,萧沔问道:“叫什么名字?”


    美人走出来盈盈一拜,含笑答:“奴家傅机,拜见都统大人。”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身段柔若无骨,一双眼睛抬起时,如同出云的圆月一般华彩灿烂。


    “多大了?”


    “十八岁。”


    有意思。


    萧沔转头看向佩喜,道:“就她吧。”


    傅机在这句话音中微微垂下了头,似乎有一团火在她的眼中燃起又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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