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夕阳把黑风岭的轮廓染成金红。江家庄子门口渐渐聚了些人,连顾老爹顾老娘都揣着心站在石碾旁,顾老娘的眼睛红通通的,时不时抹把泪:“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江家没完!”
江又琴站在门内石阶上,背对着众人,耳尖却竖得老高。风吹过村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她攥着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
“来了!好像有动静!”有人指着山路尽头喊了一声。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夕阳里走来个身影,踉跄着,却没倒。那人头发乱得像草窝,儒衫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渗着血,沾着泥污,可肩上……竟真的扛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近了些才看清,那东西毛色棕黑,四蹄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是一头半大的野猪!虽不算极肥,却活蹦乱跳,嘴里哼哼着挣扎,把那人压得身子都歪了。
而扛着野猪的,正是顾天磊。
他脸上沾着泥,额角还有道血痕,可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望向石阶上的江又琴,像是在说“我做到了”。
“儿啊!”顾老娘一声哭嚎扑上去,却被野猪挣扎的动静吓得又退了半步。
顾天磊把野猪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尘土飞扬。他喘着粗气,对着江又琴的方向,用尽全力挺直了腰背,声音沙哑却清晰:“江小姐,三日之期……我、我回来了。”
江又琴站在原地,浑身像被钉住了。她预想过他灰溜溜回来的样子,预想过他托人带信认输的样子,却从未想过他会这样——一身狼狈,带着伤,真的扛回一头活野猪。
那野猪还在哼哧挣扎,顾天磊的胳膊在流血,可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再是书呆子气的痴缠,而是掺着疲惫、倔强,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江又琴张了张嘴,喉咙竟有些发紧,那些嘲讽的话堵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破了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腕,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顾老爹忙上前扶住儿子,顾老娘一边抹泪一边骂:“傻小子!命都不要了!”
苏苒柠不知何时走到了江又琴身边,轻声道:“姐姐你看,顾公子倒也并非羸弱之人,若姐姐实在不喜,咱们再寻她法。”
江又琴猛地回神,瞪向苏苒柠,却见她眼尾带着笑意,这倒叫江又琴红了脸。
顾天磊被爹娘扶着,却仍望着江又琴,沙哑着问:“江小姐,你说过……信守承诺。”
夕阳的光落在他带血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执拗和认真。江又琴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她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嘴里硬邦邦地蹦出一句:“知道了!难不成还赖账不成!”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
顾天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星星被擦亮,连带着满身的疲惫都散了大半。顾老娘一时忘了哭,顾老爹也松了口气,江知秋站在门内,望着这一幕,长长舒了口气,又忍不住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晚风卷着槐花香吹过,把野猪的哼唧声、顾老娘的絮叨声、顾天磊低低的咳嗽声都揉在一起。江又琴也不多留,转头就回屋去了。
顾三郎自得了许诺后,便日日来庄上,或是献情诗、或是采花相送、或是献上些游历带回的小玩意,也算得上是一派和谐,更是对江又琴言听计从。
就这样又悠闲了几日,虽不见裴瑾回信,但也不曾有事发生。
直至九月末,江州码头上一艘大船抵岸,船上陆陆续续搬下数十个由红绸绑着的大箱子,为首的是个十分俊朗的郎君,猿臂蜂腰,一身玄袍红装,当真是威武极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和居庄去。
“老爷,京城裴瑾的帖子。”
“哼这小子,不见。”
“老爷,这怕是不能不见了。”小厮支支吾吾。
“这是何意?”
“裴瑾求见江老太师——”
“黄口小儿,老夫有老夫的见客规矩,回去吧。”
“正因如此,晚生才这般打搅,”裴瑾站在门外,隔着空旷的前院与屋里的人遥遥相视,笑着说:“江太师固然有自己的规矩,可太师可还认我朝的规矩?”
说罢,裴瑾从身后拿出那道懿旨,将屋内的众人的惊讶尽收眼底,一步一步踏入庄内,义正言辞地说:“江老太师,快请苏姑娘接旨吧。”
苏苒柠匆匆赶来,一眼便瞧见了那个陌生男子。
裴瑾立于阶前,玄袍赤缘翻飞如烈焰,衬得那猿臂蜂腰的身姿愈发挺拔倜傥。他目光越过纷扰人群,精准地锁住匆匆赶来的苏苒柠,嘴角那抹笑意如同捕获了有趣猎物的慵懒豹子,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邪气。
“娘子,可算见着了。”他朗声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前院的嘈杂,带着一丝刻意低沉的亲昵,尾音微扬,搔得人心头一紧。
奉天承运皇后制曰:
咨尔苏氏嫡女苒柠,毓出名门,德蕴柔嘉。前闻裴卿瑾身染沉疴,尔念夫妻同体之伦,毅然允婚冲喜以安天家,此贞顺之举,阖宫同钦。今裴卿既奏凯而愈,实赖尔赤诚感格天心。值此金秋盛典,特诏尔入宫参宴,彰尔深明大义、恪守妇德之范。荷此殊荣,宜速整簪珮,星夜兼程进京。钦哉!
当苏苒柠迫于懿旨接下那烫金卷轴,心绪烦乱之际,她强作镇定,婉言相请:“将军……”话音未落,裴瑾已好整以暇地踱步近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住。
他未等她言明,已从怀中轻巧地夹出那薄薄一页。正是她遣人送去、石沉大海的《和离书》。他修长的手指捻着纸张一角,微微摇晃,眼神玩味地落在苏苒柠瞬间绷紧的脸上,像在把玩一件稀奇的玩物。
“将军既知我意,且此桩婚事本就……”苏苒柠压着心头火气,竭力维持得体。
“荒诞?”裴瑾轻笑着截断她的话,猝不及防地俯身凑近。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杂着一丝铁血味道扑面而来。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自然地捻起她鬓边一缕垂落的青丝,慢条斯理地在指间缠绕,动作轻佻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掌控感。
弯腰时,他的唇几乎贴近她小巧如玉的耳垂,灼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声音低哑暧昧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好狠心的娘子。那夜画舫之上,你我…同衾而眠,那般旖旎缠绵,不过数日,竟要翻脸无情,弃为夫如敝履?”
这番颠倒黑白的露骨言语,加上这在大庭广众之下近乎狎昵的举动,让苏苒柠脑中轰然炸响,又惊又怒。屋内众人见此情景,自知两人早已见过,便纷纷退了出去。
她总算忆起画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轻佻的逗弄……原来竟是这厮!
一股被愚弄的羞愤直冲头顶,她眸中似燃起两簇火焰,狠狠地盯着他,声音因恼怒而发颤:“我只道裴将军是顶天立地的沙场枭雄,不曾想竟是如此厚颜无耻的……登徒子!”她猛地甩开被他缠绕的发丝,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息范围。
手腕却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攥住。裴瑾脸上毫无被斥责的愠怒,反而笑意更浓,带着一丝“捉住你了”的得意,指腹在她细腻的腕骨上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
“娘子莫恼,”他低语,眼神如鹰隼锁着自己的猎物,一瞬不瞬,“那日军饷被劫,为夫身陷险境,与夫人相遇也是上天垂怜。娘子解困大恩……裴瑾当以身相报,岂敢相忘?这恩,自当报于你我夫妻漫漫余生。”他刻意将“夫妻”二字咬得极重。
苏苒柠奋力挣脱,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这张俊美绝伦却写满危险信号的脸,气得口不择言:“你究竟有何目的?以你权势,休书一封不过举手之劳!”
裴瑾看着她因羞恼而泛红的脸颊,犹如欣赏春日初绽的海棠。他低低笑出声,笑声愉悦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目的?”
他再次上前一步,庞大的气场几乎将她完全笼罩,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攫住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亲自娶娘子回家,娘子既已嫁我裴瑾,便是死契。裴家祖训,没有和离,更莫提休妻!”他目光灼灼,带着近乎炽烈的占有欲扫过她的眉眼唇鼻。
那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苏苒柠被这番霸气又无耻的宣言和这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压得透不过气。
她情急之下伸手抵住他结实如铁的胸膛,指尖传来的惊人热度让她如遭火烫般缩回,慌忙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泄露出一丝慌乱无措:“你……你这人好生无礼!谁……谁是你娘子?!不离便是,你……你别靠这么近!”他浓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周遭,让她心如擂鼓,浑身都透出强烈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