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新娘:冷面夫君俏娘子》 第1章 嫂嫂,安分点 “起轿——”喜娘扯着又细又长的嗓子喊着,尖锐的声音穿透热闹的空气。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轰然响起,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苏苒柠脑袋像是被重锤敲打过,疼得厉害,想抬起头,却感觉脖子上压着千斤重担。喧闹的锣鼓声一个劲儿往耳朵里灌,她整个人晕晕乎乎、摇摇晃晃的。好不容易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刺目的红,绣着金线的红盖头歪在一旁。 原来她就是大婚的主人公,父亲真是好狠的心。 还未等她平静过来,秋风“唰”地一下吹过来,掀起了一角门帘。苏苒柠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个背影宽阔、身形健硕的男子,头戴喜帽。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男子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对上了苏苒柠的视线。 奇怪了,新郎官竟然戴着半幅面具,只露出的下半张脸,嘴角还勾着一抹得意又诡异的笑。 苏苒柠拧紧了眉头,努力回想。五日前,北地大战消息传来,裴国公府的大公子在沙场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数日之久。没想到国公夫人竟匆匆忙忙地张罗着为大公子娶亲冲喜。裴国公府权势滔天,门楣高不可攀,虽有不少高门贵女对此避之不及,可也有很多人眼巴巴地想把女儿送进去,好借此飞黄腾达。 没想到,最后这个机会竟被从四品的尚书右司郎苏言安抓住了。苏苒柠忍不住冷笑,苏言安这个无耻之徒,舍不得自己填房所出的子女,竟把她这个没了母亲的孤女迷晕,强行送进了国公府。 想来,外头那个替兄长迎亲的,就是裴二公子了。 苏苒柠又气又觉得好笑,真是一群厚颜无耻的家伙。还好母亲生前早早把她的嫁妆划了出去,只是还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取出来。 “落轿——” 正想着,轿子猛地停住。苏苒柠赶忙伸手扶住车壁,才没摔倒,慌乱中一把抓起一旁的盖头,胡乱地盖在头上。 “花轿落地福满门,新妇下轿遇贵人!新妇移步贵人迎,子孙满堂家业兴——”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撩开了轿帘,苏苒柠下意识地垂下视线,借着微弱的光亮,将手轻轻搭了上去。 裴迦眼角余光扫到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猛地一用力,紧紧握住,往怀里一带。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苏苒柠毫无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下一秒,她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裴迦抱了起来。晃动的盖头露出一角,让她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恶作剧之人脸上那肆意的笑容。 裴迦把她抱下马车,刚扶她站稳,苏苒柠便趁机狠狠踩了他一脚。 呸,都欺负她这个未过门的冲喜新娘,看她不好好出这口气! 苏苒柠假装没站稳,还故意用力转了转脚,把那喜靴狠狠地碾了个遍。 裴迦却像没事人一样,不仅没生气,嘴角还微微上扬,带着苏苒柠往大厅走去。 荒唐又尴尬的拜堂结束后,苏苒柠坐在喜房里,打发走下人,只留下陪嫁的碧水在身边,便迫不及待地扯下了盖头。 一抬眼,就看到贴身丫鬟碧水眼眶泛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怎么啦,我的小苦瓜?”苏苒柠故作轻松地打趣道。 “呜……小姐,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碧水抽抽噎噎地说,“您被老爷下命迷晕后,奴婢也被关了起来,幸好陶嬷嬷心善,在大婚这天趁夫人不注意把奴婢放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早就知道父亲不喜欢我,却没想到他这么绝情。好碧水,可却苦了你陪我走这一遭。”苏苒柠轻轻拍了拍碧水的肩膀,眼中满是感激和愧疚。 主仆二人互相安慰了一番,擦干眼泪。 “小姐,以后您有什么打算呢?”碧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闻裴瑾为人正直,品行不错。要是他能活着回来,也许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要是回不来……”苏苒柠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碧水,我们还是先回江洲吧。外祖和舅舅他们远在江州,恐怕还不知道我成婚的消息。娘亲生前把我的嫁妆交给舅舅保管,这些年取了一半投到医馆、酒楼、布行,收成还算不差。你可愿冒险?” “小姐在哪我就去哪!”碧水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坚定。 于是两人开始悄悄盘算起来,仔细地收拾好金银细软。 “碧水,我还有一样东西落在苏家了。” “是夫人的画像!”碧水一下子就猜到了。 “对,那是母亲唯一的画像。等三日回门时取出来,我们就立刻离开京城。”苏苒柠紧紧握住拳头,可眉头不敢轻松。 婚宴上,热闹非凡,宾客们推杯换盏。 “子固兄,听说苏家嫡女容貌绝美,在京城那是数一数二的,你就没点心动?”林公子喝得满脸通红,大着舌头调侃道。 “林兄说笑了,我不过是替哥哥把嫂子送进府罢了。”裴迦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不紧不慢地回答。 “哎,这话可不对。依我看,谁迎的新娘子,谁才是新郎官!是不是啊?再来,子固,再喝一个!”林公子醉醺醺地嚷着,还伸手去拉裴迦。 “林公子醉了,带他去歇下吧。”裴迦皱了皱眉头,对身旁的侍从吩咐道。 闹剧般的婚宴结束后,裴迦换下婚服,又变回了那个冷峻的裴国公府二公子。 哥哥的院子还亮着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裴迦竟来到了婚房门口。 “谁在外面?”苏苒柠警惕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嫂嫂,是我,你还记得我吗?”裴迦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想了想又说,“这场婚事虽然来得突然,但嫂嫂既然进了我们国公府,就请安心住下,等大哥归来。” 见没人回答,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转身走了。 苏苒柠与碧水面面相觑,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奴婢听说这裴二公子性情古怪,冷酷无情,任职于陛下亲设的天鉴司,连大理寺都奈何不了他。他查办过的奸佞官吏多得数都数不清,就连他的亲叔叔也被他送进了诏狱。可今日一见,怎么倒像是个愣头青?”碧水满脸疑惑,小声嘟囔着。 “确是有些古怪,罢了,不相干之人何须在意。”苏苒柠哼了一声,想起白天的事,心里还有些生气。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新妇要拜见公婆,苏苒柠早早起身,换了一身素净淡雅的衣衫。 “新妇苏苒柠见过父亲、母亲,二位请喝茶。”苏苒柠微微屈膝,恭敬地说道。 “好,你是个好孩子,起来吧。”裴夫人面容和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却难掩眼中的忧愁。她摘下手腕上的镯子,递向苏苒柠,“这对镯子是一对儿,我入门的时候裴老夫人给我的。今日你既入门,我便把这只给你。” “多谢母亲,只是夫君尚未归家,苒柠想等夫君归来后,再一同谢礼。母亲暂且替苒柠收着,可好?”苏苒柠连忙推辞,她心里清楚,这传家之物太过贵重,她不敢要。 “苏言安果然教了个好女儿,你既唤我们一声父母亲,还怕我们跑了不成?子墨若回来,我们还要给你大礼呢。”裴国公开口,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是不跑,但我可想着跑呢!苏苒柠在心里默默想着,脸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多谢父亲、母亲。”苏苒柠只好先接过镯子,心里却有些忐忑。 正说着,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啊!”小厮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可是子墨的消息?!”堂上二老一下子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期待。 苏苒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躲了躲。 “前方来报,大公子得高人相救,已经醒了!”小厮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好!好啊,我就说我的子墨会没事的!”裴国公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拉起夫人的手。 倒是国公夫人稍显镇静,安慰着裴国公:“醒了就好,万事大吉。我就说这是门好亲事吧,你看苒柠一入府,便有如此大喜。” “对对,来,大儿媳妇,你就是我们国公府的福星啊。”国公爷喜笑颜开,狠狠地拍着苏苒柠的肩,“取我的宝刀来!” “刀……刀?”苏苒柠一脸茫然,看着喜极而泣的二老,心想,莫不是要和她歃血为盟? “哎呀,你这老头子,吓着我大儿媳了。苒柠,你别怕,等会你就知道了。”国公夫人笑着解释,拉着苏苒柠的手,轻轻拍了拍。 下人抬上来十余件兵刃,只见国公爷满脸兴奋,手舞足蹈地上前查看,那模样,仿佛不是在展示兵器,而是在炫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这些都是老爷征战沙场时的宝器,老爷晚婚,可这些兵器陪他走了大半辈子,每一件都意义非凡。”国公夫人耐心地解释道。 “来来来,子墨媳妇,你看看,喜欢哪件就挑了去吧。”国公爷热情地招呼着。 “这……苒柠不敢夺父亲所爱。”苏苒柠有些犹豫,这些兵器一看就价值连城,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索要。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你要是不挑,就是不给我老头子面子!”国公爷假装生气,板起了脸。 苏苒柠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只见那些兵刃泛着森冷的寒光,刀剑都雕琢精美,华贵无比。唯有一把匕首,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手把上隐约能看出裴国公的章纹。 她拿起这把匕首,入手沉甸甸的,匕首上映出她坚定又聪慧的眼眸。 “嫂嫂好眼光。”不知何时,裴迦走了进来,隔着桌子与她对视,“这把匕首曾陪父亲暗伏北地敌营,浴血奋战,从中递回关键情报,一举歼灭贼子。” 苏苒柠这才看清裴迦的双眼,一双桃花眼,和裴夫人如出一辙,到好像在哪见过,透着神秘和深邃,只是面具之下,她看不清他的真实表情。 “没错,看来子墨媳妇和此物有缘,那就拿去防身吧。”裴国公欣慰地笑着,对苏苒柠的选择十分满意。 道过谢后,一家人便坐下吃饭。 席间,苏苒柠不经意间瞧了裴迦两眼,裴夫人便开口解释:“子固脸上有伤,有十年之久了,一直没好,他便终日戴着面具。” “这臭小子比姑娘还爱美,要我说,男人脸上有疤才算爷们!”裴国公笑着调侃,话语里满是对儿子的疼爱。 话音刚落,苏苒柠便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下意识地瞪了回去,心里想着,看你哥媳妇干嘛? 这是想起来了?裴迦暗自欣喜。 再看我就戳瞎你!苏苒柠不甘示弱,悄悄扬了扬筷子,那模样,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 “哦,对了,苒柠,回门那日我陪你吧。”裴夫人笑着说,眼神里满是关切。 “好——”苏苒柠刚要答应,却被裴迦打断。 “母亲,你身体不便,我去吧。听闻嫂嫂在苏家处境不太好,我手里这把剑倒是能为大哥嫂嫂斩了那些闲言碎语。”裴迦看向苏苒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嫂嫂觉得呢?” 这裴二的做法虽然在礼法上没什么问题,但总感觉他的行为有些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呵呵。”苏苒柠干笑两声,也不好拒绝,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主仆二人往院中走去,苏苒柠心里一直想着裴迦的奇怪举动。 “碧水,我和裴二公子是不是以前结过仇啊?不然他怎么老是这么奇怪。”苏苒柠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 “小姐八年前从江州回京后,也不曾和这些京城子弟有过什么交流,除了……小姐可还记得去年的上元灯节?”碧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上元灯节?苏苒柠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了。前年上元灯节,苏言安难得开恩,允许她出门。 人多热闹的地方,小偷小摸的事格外多。 偏偏有个小贼盯上了她,她只记得那人戴着一个白虎面具。她追上去,却被汹涌的人流冲散。后来,她又遇到一个戴着白虎面具的男子,便被愤怒冲昏了头上前理论,结果发现弄错了人。 那男子摘下面具,也是一双桃花眼,长得十分俊朗,眼角还有颗泪痣,当时她还红着脸赔礼道歉了,而且那人脸上并无伤痕。 如今时间已久,她早不记不清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咳,管他呢,现在离京才是最重要的事。 裴迦去当值了,坐在桌前,他看着手中的卷宗,脑海里却全是苏苒柠的身影。也不知道这丫头还记不记得他,就算记得又如何,现在她是大哥的妻子,可如果不是呢? 裴迦正想着,杜期嚼着大饼,热气腾腾地凑了过来。 “大人,你没事吧?”杜期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大人,你不会是魂都没了吧!你可不能死啊,大人,你走了我怎么办?兄弟们怎么办?” “干什么呢,起来。”裴迦皱着眉,嫌弃地把他推开。 “原来大人是在看公文。对了,大人,工部尚书蒋文那边确实有一批私盐在今年五月运往了洪州。”杜期咽下干饼,正色禀报。 “叫鹤轩前来议事。”裴迦立刻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开始安排工作。 “这……林大人昨日陪您喝酒,还没来当值。”杜期干笑着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裴迦太阳穴突突的,只好按下性子。 “备好人手,后日随我出城。”裴迦没有理会,果断地下达命令。 “是。”杜期连忙应道,转身出去准备。 回门之日,苏家没敢刻意为难苏苒柠。她顺利地取了画像,连饭都没吃便匆匆回了国公府,裴迦知道她和苏家的关系,也不多问。 “你要出城?”裴迦在府门外拦住了苏苒柠,眼神犀利,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你若打算在京中久留,今日回门便不会如此急切。你不喜欢这桩婚事,对吧?”见苏苒柠不说话,裴迦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二公子是要赶我这个新妇出门?”苏苒柠不想和他多言,他那双眼睛总泛着锐利的光,每次被他盯着,她都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苏姑娘若想逃婚,也情有可原,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裴迦突然说出这句话,让苏苒柠十分惊讶。 苏苒柠虽有些惊讶,但不敢贸然接受,谁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是拒绝道:“多谢二公子好意,只是二公子无端给我扣上这样一顶帽子,实在冤枉。既然已经为人妇,我便会安分守己,若有什么事,自然由父亲母亲做主。” 没等裴迦反应,苏苒柠便快步朝府中走去,她的心跳得很快,生怕裴迦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裴迦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眼下他有任务在身,来不及多想,只能看着苏苒柠的背影消失在府中。 “小姐,那裴二公子太可怕了,我们今天还能出去吗?”碧水紧跟在后面,担忧地问道。 “别慌,他一个天鉴司的朝臣,还能查我这个归家探望的新妇不成?我已经传信叫李伯来接应了,按计划行事。”苏苒柠故作镇定,其实心里也有些紧张。 行囊昨日已经送了出去,苏苒柠转身看到裴迦骑马离去,便没有进府。 “碧水,我们走。”苏苒柠拉着碧水,快步朝约定的地点走去。 二人正要离开,却被裴夫人房里刚采买回来的陶嬷嬷叫住了。 “见过大少夫人,您这是回门结束了?”陶嬷嬷笑着问道。 “回来取件东西罢了,嬷嬷代我向夫人问好,我现在还要回苏府一趟。”苏苒柠面不改色地应答,心里却有些紧张。 说完,苏苒柠便带着碧水去了茶楼枕月轩。 “大人,大少夫人去了枕月轩。”手下向裴迦报告。 “随她去吧。”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裴迦翻身上马,“出发!” 第2章 娘子救我 苏苒柠和碧水怀揣着紧张与期待,踏入枕月轩茶楼。李伯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旋即快步上前,低声说道:“小姐,都准备好了,随我来。” 三人穿过略显昏暗的茶楼大堂,绕过几桌低声交谈的茶客,从后门走出,来到一条幽静的后巷。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轮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显得有些陈旧。车旁,一位身着劲装的女子正一手持剑,一手牵着马匹。她身形矫健,眼神锐利,透着一股英气,正是青野。 “江州路远,小姐此行千万要小心。青野,我把小姐就托付给你了。”李伯转头看向青野,郑重地叮嘱道。 “放心,我自会护小姐周全。”青野微微颔首,语气坚定。 苏苒柠感激地看向李伯,从碧水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向李伯:“李伯,此次离京,日后不知还会不会回来。枕月轩一直是您在替我费心打点,这店契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您不要推辞。” 李伯连忙摆手,神色恳切:“小姐,万万使不得。当年若不是夫人出手相救,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些年,夫人和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能为小姐做些事,我已心满意足。何况京城局势变幻莫测,我愿继续留在这儿,帮小姐留意消息。这店契,小姐还是收回吧。” 苏苒柠见李伯态度坚决,只好作罢,思索片刻后说道:“那这样吧,李伯,以后枕月轩的分红,我多给您两成。这是您应得的,您就别拒绝了。” 李伯推辞不过,只好无奈点头:“那好吧,小姐,您一路保重。” 苏苒柠与李伯告别后,在青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随着车轮缓缓滚动,她们踏上了前往江州的路途。 深秋时节,马车一路南下,窗外的景色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愈发多彩。金黄的稻田在微风中泛起层层稻浪,火红的枫叶在枝头摇曳生姿,偶尔还能看到几户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苏苒柠轻轻掀开帘子,晚风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丝丝凉意,似乎也将她心中的烦恼一并吹散。 “小姐,是江爷的信雁!”碧水突然指着天空,兴奋地叫道。 苏苒柠顺着碧水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大雁在天空中盘旋,脖颈上系着一个小巧的竹筒。她心中一喜,看来舅舅已经知晓她的行踪,并且派人接应了。 青野停下马车,扶着苏苒柠下了车。苏苒柠取下竹筒中的信件,快速看完后,神色稍安:“舅舅说让我们去清河镇,会有人在那里接应,安排我们走水道回去。天色渐暗,清河镇离这儿不远,我们得快点赶路。” 几人重新上了马车,加快了行程。经过一番辗转,终于抵达清河镇,顺利登上了接应的船只。 此时,裴国公府内,陶嬷嬷满脸惊慌,匆匆走进夫人房间,手中捧着苏苒柠留下的手镯和书信。 “夫人,大事不好了!大少夫人逃了!”陶嬷嬷声音颤抖,眼中满是焦急。 裴国公闻言,却不恼:“果然是个有主意的,看看写了什么。” 国公夫人接过书信,仔细看了看,笑着说:“只说是离京回乡看望外祖父,这孩子带走了老爷您的宝刀,这说明她心里或许还念着我们裴家。说到底,也是我们委屈了这孩子。等子墨回来,再去把苒柠迎回来也不迟。” “外祖?不愧是江老头带出来的外孙女,随她去吧。”裴国公摸了摸胡须,得意洋洋,他用诡计将江老头的外孙女变成他的儿媳妇,这下江老头总没有理由不见他了。 在船上,苏苒柠站在甲板上,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和星辰。秋风轻轻吹拂着她的发丝,船在水面上快速行驶,泛起层层白色的浪花。 青野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彻底离开?” 苏苒柠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把握。我的家世怕是裴国公府都一清二楚,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地方。若真想隐匿在这世间,我还舍不得外祖他们。如果裴国公府真的要追,我们是逃不掉的。我只愿裴大公子凯旋后,会亲自斩断这门婚事。” “那为何还要逃呢?”青野一脸疑惑。 “其实我就是想家了。在苏府的这几年,处处都是规矩,我活得小心翼翼,这种日子母亲过够了,我也不想再过了。可在裴府,虽然是高门大户,里面的人却如此随和,反而令我想江州了。何况我只说回乡探亲,只是……” 青野听到停顿,看着女子仰望星空的侧脸,她的脑子其实是空白的,她只知道追随和保护好眼前人。 “只是这样做不太体面罢了。等裴瑾回来定夺吧,反正收聘礼的是苏言安,他卖女求荣,就算要收拾,也该先收拾他。” 苏苒柠笑着,就好像真的见到苏言安被奚落的样子。 青野也跟着笑,泛舟赏月的此刻,她需要好好珍惜。 已不知几时,船上产生了不小的晃动。 甲板上吵吵嚷嚷的。 苏苒柠揉了揉眼睛刚想叫碧水问问,忽地窗户被推开了又合上,有人窜进来了! “谁?!”苏苒柠警惕地大喝一声,心跳陡然加快,手下意识地伸向枕头底下,摸索着藏在那里的匕首。 黑影察觉到房内有人,立刻向她冲了过来。房间里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就在黑影快要靠近时,苏苒柠眼疾手快,抽出匕首,挡在身前。 裴瑾也没想到,这女子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他手中的剑顺势抵在苏苒柠的脖颈处,压低声音说道:“帮我。” 苏苒柠白了他一眼,这求人的态度真令人不喜欢。 “为何?” “你一个闺阁女子,房中藏着陌生男子,若是传出去,你的清誉——”裴瑾冷冷地说道。 “呸,无耻!那又算的什么,没做过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苏苒柠毫不畏惧地反驳道。 裴瑾一时语塞,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搜查官兵的言语声和脚步声。 “小姐。”碧水在门外敲门。 “何事?”苏苒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船只停靠在柳河镇了,听说监镇大人府上遭窃,贼人往渡口这边来了,现在所有停靠的船只都要搜查。”碧水焦急地说道。 裴瑾的剑又往前送了几分:“最后一次机会,帮我!” 苏苒柠心中暗自权衡,深吸一口气,缓缓收起匕首。裴瑾见状,也收起了剑,躲了起来。 苏苒柠整理了一下衣衫,戴上帷帽,打开房门。青野手持长剑,挡在门口,一脸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官兵。 “我是京城尚书右司郎苏言安之女,还望各位军爷行个方便。”苏苒柠不卑不亢地说道。 “谁?谁上树?苏言安?” “你听过吗?” “没有。” “你呢” “没有啊。” “管你什么上树下树的,在我们柳河镇犯事,就要奉命接受搜查。” 那几个士兵相互问着,最后也不管了,只抽刀恐吓。 “你们!——” 碧水正要发怒,又被苏苒柠拦住。 苏苒柠镇定自若地说道:“那京城裴国公府,几位可曾听过?我是裴大公子裴少将裴瑾的夫人。” 官兵们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声说道:“大哥,裴瑾就是裴国公府的。” “不对啊,我怎么没听说裴将军娶妻了呢?”另一个官兵满脸疑惑。 “此物是裴国公赠与新媳的宝刀。” 苏苒柠不慌不忙地将匕首展露在手心上,借着火把的光,那柄端赫然刻着一个裴国公府的章纹。 “几位若是不信可差人去京城打听打听,只是小女子一个新妇,夫君还未归家,这寝居之处实在不便让外男查看几位官爷漏夜缉拿要犯,甚是辛苦,这些就当是给各位吃酒喝的。” 说着,她示意碧水递上一袋银两。 领头的官兵接过银两,掂量了一下,脸色缓和了许多:“既然是少夫人,那我们就卖国公爷一个面子。走!” 门内的裴瑾倒是听的一清二楚,居然是她! 等官兵们离开后,打发完碧水二人,苏苒柠关上房门,松了一口气。 刚燃起的灯烛,就被裴瑾的剑切了上半截,裴瑾收剑之时,掠过了苏苒柠的脸,一角面帏轻晃,好不眼熟。 黑暗中,微弱的烛火晃动着闪光二人之间,两双眼睛对视的一刻,苏苒柠便微不可察地轻皱起眉头。 这双眼睛,好不面熟,裴迦!? 不,更像是上元灯节那双。 可惜此人收剑速度极快,她只来得及记住那双眸子。 “我已救你一次,待官兵离去,还请公子出去。”苏苒柠正色直言。 裴瑾在脑海中检索着这半张脸,奈何没看个真切。 “你要到江州?” 奇怪,他怎会知晓。 “我说,还请你出去,公子是耳朵不中用吗?” 裴瑾没有理会,只是径自躺到床底下,抱剑而眠。 天色泛了青,苏苒柠能隐约看到眼前之人无耻地钻入她床下。 “不是,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无耻盗贼,你这般叫我如何入睡?”苏苒柠只得蹲在床边,低声教导,可裴瑾依旧无动于衷,“好,行,你不出去,那我出去。” 裴瑾见人要走,便伸手拽住了苏苒柠的手腕,低声道:“不可,你送我到江州去。” 苏苒柠气得满脸通红:“你这人怎如此无赖?我凭甚要送你去江州?” 裴瑾趁着窗外夜色,将面前这只炸毛的小猫怒瞪的双眼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前两年那个莫名其妙跑到他面前口口声声说他偷钱的女子。 “船既已开,一天便能到江州。你若不答应,我就对外说你与我这个奸夫一起逃婚。”裴瑾冷冷地威胁道。 “你无耻!”苏苒柠咬牙切齿,她真是被气死了,大口吹着气。 面帏晃动着,好不神秘。 “好啊,那公子请自便吧,只不过小女子睡觉爱打功夫,别扰了公子美梦最好。” 甩开裴瑾的手,苏苒柠便气呼呼地躺在床上,时不时地翻来覆去、蹬床以发泄怒火。 可大抵是乏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就消停了。 裴瑾不敢多睡,只偷了个间隙打盹,早早便起来,瞧见摘了面帏的苏苒柠正呼呼大睡,倒是觉得好笑。 翻窗出去,已经能瞧见地平线了。 第3章 糊涂爹糊涂婚事 “小姐,该起了,江州已到。” 苏苒柠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瞧见碧水晃晃悠悠的的影子,倒是吓了一跳。 “小姐是怎么了,睡得这般沉,江爷已经在等了。” “舅舅来了?!”苏苒柠一个弹坐起身,“快更衣!” 江知秋饮着热茶,两绺长发垂在额边,扇子一开便是风流倜傥的江爷。 “舅舅——苒柠好想你!”苏苒柠一个熊抱从后面锁住了江知秋的脖颈。 “你这丫头,怎么还是这般野性。”江知秋把扇子一合,就落在了苏苒柠额头上。 “舅舅好狠的心,莫不是要我变成那深闺里的木偶才乐意?”苏苒柠揉了揉额头,故作委屈。 “那我可舍不得,我们柠柠还是随性些好,随我随我,我看看,哎呦这般受,那苏言安真是杀才!” 江知秋站起来拉着宝贝外甥女看了两圈,最后得出结论:歹毒的爹害人。 “还是舅舅最好,我们快回家吧。” “好,今日你晟表哥在城里看诊,又琴听说你回来,偏要给你到山上打只新鲜的山鸡,回去应该就能见着了。” 几人欢欢喜喜地回了江城外的和居庄,此处离城不远不近,又临江而建,良田环绕,山水宜人。 江爷倒是在城内设医馆,只是每月只去三次,若有急病求医者,大多会往庄内递贴,江知秋妙手回春不说,每次看病只收三个铜板,若有天灾,还散财施布,是以得被江州黎民尊称一声江爷。 更何况,且不说江爷如此善心,江老爷子也曾是先帝太师,后任国子监祭酒,满朝文武有一半都要尊称其一声老师,桃李遍野。 只是江家子嗣薄弱,朝廷之争风云诡辩,女儿出嫁后却受苛待,生下苒柠不过三年便过世,江老爷子心中难受,便冲到苏家将外孙女带走告老还乡,宣称不再出世。 没想到今日外孙女居然也历经这些腌臢事。 “外祖——外祖我回来了——”马车一停稳,苏苒柠便火急火燎地跳下马车,直冲冲往江老爷子奔去。 “哎呦,外祖看看我的好柠柠,瘦了,我可怜的心肝宝贝。”江老爷子红了眼眶,只恨当初松口叫外孙女被接回了京城,若是在江州,谁也不敢如此欺负他的宝贝外孙女。 “那外祖可要叫周婆婆多炖些好吃的,我可想想吃啦!” “好都依你。” “外祖身体康健否?” 江老爷子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笑道:“老头子我再扛一头牛不是问题!” “祖父净会吹牛,柠柠看我给您打了什么!” 二人闻声望去,一劲装束发的俊秀女子大咧咧地站着,后背长弓安然绑着,腰间挂着小篓,双袖子挽到胳膊处,右手提着一只环颈雉、左手提着只雪白的兔子,脖子上还用麻绳挂着两条时不时吐水的黑鱼,活脱脱一个山野女霸王。 “又琴姐姐好厉害!今日可大饱口福了。” 看着奔来的表妹,江又琴笑得不停,大口喘着气应道:“你再摸摸我这篓里有什么。” 那小篓子口窄身宽,恰好能伸一只手进去,苏苒柠一摸,拿出来一看,竟是各色的野果——叫鸡粮、拐枣、山捻…… “多谢又琴姐姐,都出汗了,起了风莫要吹着凉了。”苏苒柠掏出绣帕,细细地擦去少女额头上的汗珠,又吩咐丫鬟碧水,“快把鱼儿拿去。” 江又琴见表妹认真替她擦完汗,又拍她示意,她便顺从低头,好让苒柠取下鱼,抬头一看,女孩瓷白的面孔上,两只杏圆的眼睛此刻正笑弯弯地看着她。 “好,一同拿去厨房,定叫周婆婆做顿好的,”两姐妹说说笑笑,又不忘回头与江老爷子说:“祖父还是先歇会吧,我们收拾完就过去。” “柠柠如今愈发好看了,看的我都心神荡漾了。” “又胡说八道,我看又琴姐姐倒是愈发威武了,小女子也是好生仰慕!” “威武好啊,那我威武大将军此后就罩着小美人~” 江老爷子看着那亲密无间的两姐妹嘻嘻笑笑的,也乐得自在。 “老爷,有人求访。”小厮一五一十禀告。 “没空没空,打发出去吧。” “老爷,他说您看了此物便知。”小厮将一截断尺呈上。 “裴老狗?!”江老太爷一看,立马拍掉了,哼这裴老狗联合苏家欺负他的宝贝柠柠,如今还敢差人来,气不过,江老爷子又捡起来,一把扔出了门外:“此狗和裴家人不得入内。” 裴瑾捡起断尺,却不顾阻拦,闯入庄内。 看着如此胆大妄为的年轻人,江老爷子倒是没再叫人赶。 “晚辈裴瑾见过江老先生,江老先生桃李天下,盛名在外,晚辈来求一物。” “你就是裴瑾?我可听说你要死了,哼老夫早已不问朝堂之事,还请回吧。”江老爷子看着俯首的年轻人,只是疑惑其为何在江州,又为何叫他知晓。 “此事关乎北地前线十万大军之生死,亦关乎江州子民性命兴亡,请老先生三思。”裴瑾见对方不肯松口,便单膝半跪恳求。 “到书斋来。” “究竟何事。” “老先生,前线军饷断了,今年我朝北方时运不济,鲜有雨下,收成不好,皇上下旨从江州一带富饶之地供粮,由江北总督负责,如今运到前线的军饷却与粮单上远远不够,前线正停战胶着,大帅令晚辈匿名前来监运粮饷,并速查此事,还需先生书信一封,叫晚辈好借名行事于江北。” 裴瑾面色凝重,算算日子,军中剩余军饷最多还能撑三日。 江老爷子思索一番,还是写下了书信。 “多谢江老先生,晚辈感激不尽。” “哼,便算两清了。” 裴瑾知道他说的是苏苒柠逃婚一事。 “一码归一码,晚辈告辞。” “你!”江老爷子江一低头便看到那半截断尺落在他书桌上,一气又拎着扔了出去,“裴老狗生了什么狗儿子!造孽啊——” 裴瑾刚出去,便听到了苏苒柠的声音。 “当真不愿意回京城去了?” “自然不愿,三书六聘、亲迎、拜堂之礼全无,本就是个笑话,本姑娘是不会自掘坟墓的。” 少女甜美轻快的声调无不显示着愉悦之意。 裴瑾若有所思,转身一跃出了和居庄。 “周婆婆做的什么?”江老爷子走到前厅,看着两小姐妹亲昵地挽手走来,便换了笑容。 “外祖且等着吧,听又琴姐姐说外祖得了一匹漂亮的小白驹。”苏苒柠双目炯炯,眼里都是期待。 “本就是给你养的,等用过膳,歇过后便叫晟哥和又琴带你瞧去。”老爷子笑着回应。 “想来哥哥也应回来了。”江又琴往院前看去。 “我回来啦——”一个忠厚又富有朝气的男声传来,听得令人喜悦。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三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江晟把药箱递给小厮,却将手上的各色吃食包裹捧着,快步向三人走来,行过礼却将双眼定在苏苒柠身上。 “柠柠长高了些嘛,几年不见,可想表哥?” “想,都想,表哥如今也是继承了舅舅的衣钵,成了神医不是。”苏苒柠甜甜地笑着回应。 “他呀就是个假正经,坐馆时一副人模狗样的,你瞧现在不就是个急猴子嘛。”江又琴听了便要笑弄一番。 “那你就是个野姑娘。” 兄妹两拌嘴是拌嘴,可却丝毫不影响亲人情分。 “城南的蜜果铺子、姜氏栗子糕……还有糖葫芦。” “多谢晟哥哥。” “哈哈哈这三个小猢狲现下是凑齐了,好了好了,先收着,吃饭去。” 席间,也是一番热闹,爷孙几个团团圆圆。 “走动走动,消消食罢。”江晟一提出,众人皆往院中散步去了。 “苒柠妹妹,快仔细说说吧,你是如何被算计的。”姐妹俩挽着手,一个问,一个便也从头到尾讲述了。 “要我说就是那苏言安不安好心,哪有三两日便嫁女的,倒像是卖女。” “左右未行周公之礼,我可听说了,那裴瑾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神,离远点总归是不错的。”江晟故作丑态,脸上比划着吓唬几人。 “哪有人长这样,晟哥哥瞎扯。” “听苒柠妹妹这意思,怎么,你见过他了?”见苏苒柠摇头,江晟又凑上前问。 “我看晟哥儿说的不假,那裴家人皆是些狡诈之人,裴瑾小儿不可嫁。”江老爷子走在前边,想起今日裴瑾的姿态,便忿忿说到。 “哦?祖父怎的如此清楚?”江又琴一问,三个孩子都看向江老爷子,要他说个痛快,老爷子哪又肯说,只道昔日常与裴国公公事,自是知晓。 “哈哈哈,想不到祖父还会这样评判他人,看来那裴瑾却是不能累了表妹!”江晟笑着打趣。 “哎呀好了好了,我们别聊京城的事了,叫柠柠伤心,明日去看看庄子吧,你好好瞧瞧多了什么。”江又琴便拉着苏苒柠回屋中去了。 在江州住了小十日,日子悠哉不说,更是活气四溢。 “还是江州养人,小姐现在多快活啊。”碧水也打心里开心,青野也是暗中高兴。 烹茶打马,泛舟戏鱼,或是上山采药捕猎,或是到城中医馆打下手,总之呢,抛却忧心事多日子,也有很多事干,若是能在江州一辈子生活下去,也最好不过。 苏苒柠随江知秋刚从医馆回来,一到庄子,便听见江又琴愤怒的咆哮声。 碧水走上前,接过苏苒柠手中的东西,说道:“又琴姑娘正在为婚事烦恼呢。” “婚事?是那个娃娃亲的书生吗?”苏苒柠倒是听江又琴提起过,本无这等烦心事,却怪江知秋年轻时与人博酒,醉后糊涂,与那江州城西处卖豆腐的顾家三郎定了娃娃亲。 “就是他,听说昨日游学归来,唉,小姐您快去劝劝吧。”碧水点头,便求苏苒柠去止了那嚎叫声。 江知秋一听,转身就想走,却被江又琴眼尖看到,追了出来。 “爹——”江又琴伸手去拉江知秋,却被他反手按住。 “好女儿,爹爹突然想起,今天答应了姜婶去看诊,你等爹爹回来再说。”江知秋找了个借口。 江又琴哪会轻易上当,她横腿一扫,将江知秋绊倒在地,气呼呼地说道:“都怪你酒后糊涂,乱按婚书手印!那顾天磊整日就知道看书作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岂能嫁与他!” “诶呀话不能这么说,你祖父说过,顾家小子日后必有出息,你们一文一武,正好互补嘛。”江知秋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凑上去试图劝说。 “互补?女儿看您阳气也挺足,风流债不少,要不您替我嫁给顾天磊,也算是自食恶果!”江又琴没好气地说道,扯着江知秋的胳膊不让走。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快放开,让人看见了笑话。”江知秋尴尬地说道。 “你还知道要脸?臭爹臭鸡蛋烂鱼虾——”江又琴不依不饶。 “好好好,明天,明天便邀顾家人来,我们好生商量商量。”江知秋无奈妥协。 “好啦好啦,又琴姐姐,别生气了。”苏苒柠连忙上前劝解,“若顾小哥真不合你心意,咱们就去赔礼退婚,强扭的瓜总是不甜的。要实在不行,就让舅舅嫁过去。” “还是柠柠说话中听。”江又琴这才消了些气。 第4章 江小姐,我会证明给你看 翌日,江家庄子前厅的气氛,比昨日江又琴的咆哮声还要凝固三分。 顾家三人如约而至——顾老爹拘谨地搓着手,顾老娘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临大敌般扫视全场。 而那位传说中的顾家三郎顾天磊,一身素净儒衫,身量修长,面色白皙,此刻站在堂下。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成了冰碴子,刀片般刮得顾家爹娘神情紧绷,可这位正主儿,却像全然没感应到这弥漫的硝烟。 他那双眼睛仿佛被钉在了主位之上,牢牢锁住了江又琴的身影。 腰背虽是努力挺直了,但眼神根本舍不得挪开半分,就这么直勾勾、带着点书呆子气的专注,甚至掺着点傻乎乎的执拗,黏在江又琴脸上,仿佛周遭的争吵、紧张都与他无关,全世界就剩下了她一个焦点。 江又琴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丝毫不顾及礼节,抱胸转头不理会。 江知秋强笑着打圆场:“咳,顾老哥、嫂子,还有天磊贤侄,快坐快坐。咱们两家这关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江又琴腾地站起来,打断父亲的话,杏眼圆睁,直指顾天磊,“顾天磊,你且说说,就凭你这风吹就倒的架子、纸上谈兵的酸腐劲儿,能护得了我?能支撑起一个家?我爹当年糊涂,你可别跟着糊涂!” “琴儿!不得无礼!”江知秋脑仁突突地跳,只觉得宿醉未醒又添新痛。 “礼?”江又琴柳眉倒竖,“爹,您当年跟人家拍桌子称兄道弟按手印的时候,可讲过礼?” 她转向顾家爹娘,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顾伯、顾婶,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那婚约,实是醉后荒唐。 强扭的瓜不甜,为免日后怨偶一对,今日请二位长辈前来,是想商量着,将这婚书……解除。我们江家,愿三倍赔偿当年彩礼!” 顾老娘的脸瞬间拉得比马脸还长,“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行!江丫头!你当我们顾家是要饭的?婚书是你爹红手印按下的!三媒六聘都没走完,娃娃亲就不是亲了?我儿天磊清清白白读书郎,前程远大!轮到你这疯丫头在这挑三拣四?解约?没门儿!” “娘!”顾天磊终于忍不住出声,声音不高,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清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江又琴深施一礼:“江小姐,家母言语耿直,多有冲撞,还望海涵。” 他又转向江知秋:“江伯父,当年婚约,晚辈亦是知晓。虽事起于伯父酒兴,却也合乎礼法。小侄……小侄确对小姐……痴心已久”他顿住了,耳根染上一层薄红,却不敢抬头再看江又琴。 “痴心?”江又琴直接嗤笑出声,双臂环胸,满是嘲讽地上下打量他,“顾天磊,你那‘痴心’几斤几两?经得住我两拳头吗?书堆里生出的情意,是糊窗纸还是糊灯笼?一捅就破!你敢不敢证明给我看?” “琴儿!”江知秋急得捂耳朵,“好好说话!” “证明什么?”顾老娘狐疑地盯着江又琴。 顾天磊抬头,清澈的眼中带着疑惑和一丝被激起的倔强:“江小姐要小生如何证明?” 江又琴下巴一扬,露出一个极其危险又带着绝对自信的笑容,葱白的手指笔直地指向窗外连绵的山脉——那群莽莽苍苍、有猛兽出没的凶险之地: “证明你是条汉子!证明你有娶我江又琴的男子气概!三天为限,去那黑风岭后山深处,亲手给我打一头像样的野物回来!豺狼虎豹太抬举你,免得你被叼走我爹还得去收尸。 就猎……一头野猪吧!要活的,肥的!拖到我面前来!若能办到,我二话不说,自是应下!若办不到……你自己滚回你的书斋,永远别再提这亲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胡闹!”顾老娘气得浑身发抖,“我儿是读书人!你这小小女子,心肠竟如此歹毒!你想让他去送死?!” “又琴!”江知秋也觉得女儿提的要求太过刁钻残酷,这纯粹是在刁难人。 一直静静站在江知秋身后、充当背景板的苏苒柠,此刻抬起眼帘,目光在气势汹汹的江又琴和脸色煞白却咬紧牙关挺直腰板的顾天磊之间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细微的笑意,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玩味,好一出釜底抽薪。 堂下,顾天磊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他看着江又琴挑衅又笃定的眼神,又看向自己母亲愤怒又心疼的表情,再看向江知秋的劝阻和无奈,最后,他的目光掠过江又琴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心中那份被压抑了许久的、属于男人的倔强和不甘瞬间被点燃了。 他虽是个书生,但也是个男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低声念了一句,带着浓浓的自嘲,随即猛地抬起头,眼中竟射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光芒,直视江又琴: “好!江小姐的条件,我顾天磊应了!三天!三天之后,黑风岭下,若我寻得活野猪归来,望小姐信守承诺!若不能……我顾天磊,再无颜面立于小姐面前!” 说完,他对着父母深深一揖:“爹,娘,恕孩儿不孝。”然后竟不再看任何人,决然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那背影,绷得笔直,竟似带着几分悲壮的肃杀之气。 “儿啊!我的傻儿子!你给我回来——”顾老娘急得跺脚,声音都带了哭腔,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顾老爹叹了口气,对江知秋拱了拱手,也急忙跟出。 堂内只剩下江家父女和苏苒柠。 江知秋扶着额头,呻吟道:“完了完了,真要出人命了……我的老天爷啊,你说你出的这馊主意……”他看向女儿。 江又琴看着顾天磊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决绝的姿态让她也愣了愣,心中那口气是顺了,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也悄悄冒了头。 她烦躁地哼了一声:“怕什么!那么大个山头,他能找到野猪窝算他有本事!等着吧,三天后他准灰溜溜回来,正好名正言顺退婚!” “那若是他遭遇不测,我江家岂不是欠人一命?!” “又不是我逼他硬去的,他大可点头应下退婚之事。”江又琴一听,也恼火起来了。 苏苒柠轻轻拿起茶壶,给江知秋续了杯压惊的冷茶,声音平淡无波,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幽光:“舅舅,又琴姐姐,世事难料……猛虎,未必不藏于书卷之中。山里的野猪,怕是也到了该挪挪窝的时候了。” 江又琴皱眉:“柠柠,你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江知秋则看着外甥女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只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比刚才更没底了。 “读书人打猎?怕不是要被野猪追着喊之乎者也。”他想起江又琴嘲讽的眼神,喉结滚了滚,抬脚踩进及膝的灌木丛。 这三日,江家庄子过得并不平静。 江又琴嘴上说得硬气,白日里照常带着仆妇巡庄子、练拳脚,可到了夜里总睡不安稳。第二日清晨听闻山下猎户说黑风岭后坡近来有大野猪出没,连叼了两家的鸡鸭,她握着拳的手指猛地收紧,嘴上却对来报信的仆妇斥道:“知道了,死不了就行。” 江知秋更是坐立难安,偷偷托人给顾老爹送了些伤药和干粮,回来被江又琴撞见,父女俩又拌了嘴。唯有苏苒柠依旧从容,每日在窗边看书绣花,偶尔抬头望向黑风岭的方向,指尖会在书页上轻轻点两下。 苏苒柠随着江又琴到后山散心,现正自顾自躺在草地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似金斑一样,随着衣衫起伏而荡漾。 “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表小姐呢?”碧水找来,却发现自家小姐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她正烦着呢,拉着青野比武去了,可是有事?” 苏苒柠双手抵在身后,半撑着坐起来,眯着眼看向不远处平地上过招的二人。 “北地一战大捷,裴少将军还斩了此次贪图军粮扰乱军心的逆贼,恐是要回京了。” 见苏苒柠没有什么反应,碧水还当她是被吓住了,却不想苏苒柠打了一个翻身。 “意料之中罢,走,回去传个信。” “小姐可是传给裴老夫人?” “自是写上一封和离书给裴瑾,如今裴瑾立功凯旋,有了陛下赏赐,我这一逃婚,岂不是打了天家的脸面,还不如自请下堂。” 没想等信送至京城,便被裴瑾截获了,看着信上的字句,虽在说和离,却句句离不开他的不是,倒像是他的七出休书的。 和离书 裴瑾将军台鉴: 闻君病愈奏凯,苒柠不胜唏嘘。将军“沉疴”之际,裴府欺君求旨,聘我为冲喜;令弟假代成婚,妾惶然归江洲。今君神威复振,然行径堪忧:假病私离,欺罔君家。妾不敢“休夫”,唯求自离。既将军未履夫责,又私欲为先,七出之尤,君皆占其全。从此两宽,各生欢喜。望将军珍重,莫复“病”沙场。 苏苒柠谨书 裴瑾哑然失笑,这丫头倒真不亏为江老之后。 此次大捷,举国雄心再振,裴瑾亦随军回京复命,只是如今瞧见这封信到有些焦灼。 “柠柠在想什么?”见人归来后在桌前不动,江知秋便上前一问。 “舅舅,我写了一封和离给裴瑾,还在信里骂了他,你说,他会不会叫人来杀了我?” “他敢?!别说这一个小兔崽子来,就是一百个一千个,舅舅也将他赶出去。”江知秋收了扇子,昂头踏步。 苏苒柠闻言,眼中那点刻意装出来的惶惑像春日薄冰,瞬间化作了狡黠的笑意,故意曲解道:“嗯舅舅威武!还是想想又琴姐姐的事吧,莫要再惹打了。” 江知秋摇开他那把紫檀扇子,扇面上墨迹斑驳的竹林随风轻晃,他假意嗔怪地瞥了苏冉柠一眼:“你这丫头,净会转移话题。前脚还在装委屈,后脚就编排起我来了。”他目光一转,瞥向黑风岭的方向,眉头微蹙,只叹长气。 江知秋摇开他那把紫檀扇子,扇面上墨迹斑驳的竹林随风轻晃,他假意嗔怪地瞥了苏冉柠一眼:“你这丫头,净会转移话题。前脚还在装委屈,后脚就编排起我来了。”他目光一转,瞥向黑风岭的方向,眉头微蹙,只叹长气。 见其烦忧,苏苒柠也不再出言,待到用晚膳时,却见江又琴握着筷子心不在焉。一碟嫩笋炒肉被她翻搅得七零八落,偏自己碗里半粒米未动。廊外秋蝉聒噪,往日早该被她呵斥吵嚷的丫鬟婆子们,此刻竟未得她半个眼神,只盯着案几边角木纹出神,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 “表姐这碗白饭都要被盯穿了,”苏苒柠舀一勺菌子汤,忽然轻笑,“莫不是青野今日比武输了,表姐替她饿着肚子不成?” 江又琴猛地回神,银箸“啪”地摔在青瓷碟上:“呸呸呸胡说八道!那点花拳绣腿也配我操心?”起身欲走,绣鞋却绊了矮凳踉跄一步,扶门框才站稳。廊下灯光将她侧影投在粉墙上,肩胛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苏苒柠慢条斯理搁下汤匙。晨起巡庄的仆妇分明说过,黑风岭东麓昨夜多出一串陌生脚印——靴底沾着京城墨云斋特制的澄泥砚碎屑。江洲除却顾家那书呆子,谁会用这种沾墨渍的靴子进山? “听说岭子东边出了蹄印,”她拈起帕子拭唇,像是闲话家常,“猎户们量过尺宽,说是獠牙少说半尺长的公猪。”余光里,江又琴扶门的手指陡然蜷紧,骨节青白。“倒是省心,横竖挨咬的也不是咱家庄户。”苏苒柠起身挽住她手臂,只觉那胳膊硬得似铁,“走呀表姐,后山新移的晚桂开了,折枝供你案头压压火气可好?” 江又琴一把抽回手,袖风带翻案上茶盏:“不看不看!”茶水泼了半边罗裙也浑然不顾,快步消失在回廊尽处。远远听得她呵斥小厮的嗓音劈开夜色:“巡夜的火把添亮些!西墙角的旧捕兽夹挖出来——明日随我去后坡!” 苏苒柠垂眸看着裙上茶渍洇开墨菊似的痕,廊下风灯摇晃,照亮她唇边一缕几不可见的笑。山雾腥气终是浸透了这江家庄园,而有人心乱,远胜野猪獠牙。 第5章 娘子提了裙子不认人? 第三日傍晚,夕阳把黑风岭的轮廓染成金红。江家庄子门口渐渐聚了些人,连顾老爹顾老娘都揣着心站在石碾旁,顾老娘的眼睛红通通的,时不时抹把泪:“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江家没完!” 江又琴站在门内石阶上,背对着众人,耳尖却竖得老高。风吹过村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她攥着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 “来了!好像有动静!”有人指着山路尽头喊了一声。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夕阳里走来个身影,踉跄着,却没倒。那人头发乱得像草窝,儒衫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渗着血,沾着泥污,可肩上……竟真的扛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近了些才看清,那东西毛色棕黑,四蹄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是一头半大的野猪!虽不算极肥,却活蹦乱跳,嘴里哼哼着挣扎,把那人压得身子都歪了。 而扛着野猪的,正是顾天磊。 他脸上沾着泥,额角还有道血痕,可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望向石阶上的江又琴,像是在说“我做到了”。 “儿啊!”顾老娘一声哭嚎扑上去,却被野猪挣扎的动静吓得又退了半步。 顾天磊把野猪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尘土飞扬。他喘着粗气,对着江又琴的方向,用尽全力挺直了腰背,声音沙哑却清晰:“江小姐,三日之期……我、我回来了。” 江又琴站在原地,浑身像被钉住了。她预想过他灰溜溜回来的样子,预想过他托人带信认输的样子,却从未想过他会这样——一身狼狈,带着伤,真的扛回一头活野猪。 那野猪还在哼哧挣扎,顾天磊的胳膊在流血,可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再是书呆子气的痴缠,而是掺着疲惫、倔强,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江又琴张了张嘴,喉咙竟有些发紧,那些嘲讽的话堵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破了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腕,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顾老爹忙上前扶住儿子,顾老娘一边抹泪一边骂:“傻小子!命都不要了!” 苏苒柠不知何时走到了江又琴身边,轻声道:“姐姐你看,顾公子倒也并非羸弱之人,若姐姐实在不喜,咱们再寻她法。” 江又琴猛地回神,瞪向苏苒柠,却见她眼尾带着笑意,这倒叫江又琴红了脸。 顾天磊被爹娘扶着,却仍望着江又琴,沙哑着问:“江小姐,你说过……信守承诺。” 夕阳的光落在他带血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执拗和认真。江又琴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她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嘴里硬邦邦地蹦出一句:“知道了!难不成还赖账不成!”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 顾天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星星被擦亮,连带着满身的疲惫都散了大半。顾老娘一时忘了哭,顾老爹也松了口气,江知秋站在门内,望着这一幕,长长舒了口气,又忍不住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晚风卷着槐花香吹过,把野猪的哼唧声、顾老娘的絮叨声、顾天磊低低的咳嗽声都揉在一起。江又琴也不多留,转头就回屋去了。 顾三郎自得了许诺后,便日日来庄上,或是献情诗、或是采花相送、或是献上些游历带回的小玩意,也算得上是一派和谐,更是对江又琴言听计从。 就这样又悠闲了几日,虽不见裴瑾回信,但也不曾有事发生。 直至九月末,江州码头上一艘大船抵岸,船上陆陆续续搬下数十个由红绸绑着的大箱子,为首的是个十分俊朗的郎君,猿臂蜂腰,一身玄袍红装,当真是威武极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和居庄去。 “老爷,京城裴瑾的帖子。” “哼这小子,不见。” “老爷,这怕是不能不见了。”小厮支支吾吾。 “这是何意?” “裴瑾求见江老太师——” “黄口小儿,老夫有老夫的见客规矩,回去吧。” “正因如此,晚生才这般打搅,”裴瑾站在门外,隔着空旷的前院与屋里的人遥遥相视,笑着说:“江太师固然有自己的规矩,可太师可还认我朝的规矩?” 说罢,裴瑾从身后拿出那道懿旨,将屋内的众人的惊讶尽收眼底,一步一步踏入庄内,义正言辞地说:“江老太师,快请苏姑娘接旨吧。” 苏苒柠匆匆赶来,一眼便瞧见了那个陌生男子。 裴瑾立于阶前,玄袍赤缘翻飞如烈焰,衬得那猿臂蜂腰的身姿愈发挺拔倜傥。他目光越过纷扰人群,精准地锁住匆匆赶来的苏苒柠,嘴角那抹笑意如同捕获了有趣猎物的慵懒豹子,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邪气。 “娘子,可算见着了。”他朗声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前院的嘈杂,带着一丝刻意低沉的亲昵,尾音微扬,搔得人心头一紧。 奉天承运皇后制曰: 咨尔苏氏嫡女苒柠,毓出名门,德蕴柔嘉。前闻裴卿瑾身染沉疴,尔念夫妻同体之伦,毅然允婚冲喜以安天家,此贞顺之举,阖宫同钦。今裴卿既奏凯而愈,实赖尔赤诚感格天心。值此金秋盛典,特诏尔入宫参宴,彰尔深明大义、恪守妇德之范。荷此殊荣,宜速整簪珮,星夜兼程进京。钦哉! 当苏苒柠迫于懿旨接下那烫金卷轴,心绪烦乱之际,她强作镇定,婉言相请:“将军……”话音未落,裴瑾已好整以暇地踱步近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住。 他未等她言明,已从怀中轻巧地夹出那薄薄一页。正是她遣人送去、石沉大海的《和离书》。他修长的手指捻着纸张一角,微微摇晃,眼神玩味地落在苏苒柠瞬间绷紧的脸上,像在把玩一件稀奇的玩物。 “将军既知我意,且此桩婚事本就……”苏苒柠压着心头火气,竭力维持得体。 “荒诞?”裴瑾轻笑着截断她的话,猝不及防地俯身凑近。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杂着一丝铁血味道扑面而来。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自然地捻起她鬓边一缕垂落的青丝,慢条斯理地在指间缠绕,动作轻佻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掌控感。 弯腰时,他的唇几乎贴近她小巧如玉的耳垂,灼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声音低哑暧昧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好狠心的娘子。那夜画舫之上,你我…同衾而眠,那般旖旎缠绵,不过数日,竟要翻脸无情,弃为夫如敝履?” 这番颠倒黑白的露骨言语,加上这在大庭广众之下近乎狎昵的举动,让苏苒柠脑中轰然炸响,又惊又怒。屋内众人见此情景,自知两人早已见过,便纷纷退了出去。 她总算忆起画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轻佻的逗弄……原来竟是这厮! 一股被愚弄的羞愤直冲头顶,她眸中似燃起两簇火焰,狠狠地盯着他,声音因恼怒而发颤:“我只道裴将军是顶天立地的沙场枭雄,不曾想竟是如此厚颜无耻的……登徒子!”她猛地甩开被他缠绕的发丝,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息范围。 手腕却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攥住。裴瑾脸上毫无被斥责的愠怒,反而笑意更浓,带着一丝“捉住你了”的得意,指腹在她细腻的腕骨上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 “娘子莫恼,”他低语,眼神如鹰隼锁着自己的猎物,一瞬不瞬,“那日军饷被劫,为夫身陷险境,与夫人相遇也是上天垂怜。娘子解困大恩……裴瑾当以身相报,岂敢相忘?这恩,自当报于你我夫妻漫漫余生。”他刻意将“夫妻”二字咬得极重。 苏苒柠奋力挣脱,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这张俊美绝伦却写满危险信号的脸,气得口不择言:“你究竟有何目的?以你权势,休书一封不过举手之劳!” 裴瑾看着她因羞恼而泛红的脸颊,犹如欣赏春日初绽的海棠。他低低笑出声,笑声愉悦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目的?” 他再次上前一步,庞大的气场几乎将她完全笼罩,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攫住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亲自娶娘子回家,娘子既已嫁我裴瑾,便是死契。裴家祖训,没有和离,更莫提休妻!”他目光灼灼,带着近乎炽烈的占有欲扫过她的眉眼唇鼻。 那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苏苒柠被这番霸气又无耻的宣言和这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压得透不过气。 她情急之下伸手抵住他结实如铁的胸膛,指尖传来的惊人热度让她如遭火烫般缩回,慌忙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泄露出一丝慌乱无措:“你……你这人好生无礼!谁……谁是你娘子?!不离便是,你……你别靠这么近!”他浓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周遭,让她心如擂鼓,浑身都透出强烈的不自在。 第6章 世子脑子不好 “秋宴将近,还请娘子早日启程返京。”裴瑾略一躬身,随即转身离去。 屋内,苏苒柠唤来碧水收拾行装。十月初的秋日宴不可延误,若惹了宫中贵人不快,后果难料。 青野在一旁激愤道要去取了裴瑾头颅,苏苒柠连忙拦住:“不可!此人行事虽诡谲,却非易于之辈。我在江州这些年,未曾见过此等心思深沉之人,倒要寻个机会,细细探他虚实。” 那边裴瑾已寻至江老处:“江老先生在上,裴瑾特来谢过您相助之恩。行军途中偶得此物,想着您应当喜欢。”言罢,自怀中取出一卷书册。 “谢我?我看你小子是来讨债的!”江老吹着胡子佯怒,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那书册吸引,眯缝着眼试图分辨。 裴瑾何等敏锐,恭敬递上:“请您过目。”江老爷子接过,只瞧了一眼,顿时喜形于色:“这是……这是我恩师在先帝时期的著述啊!原该有上下两卷,恩师过世后只整理出下册,这上卷竟流落到了北边……” 他爱不释手地翻阅几页,又猛然合拢,指着裴瑾笑得意味深长:“好个刁滑的小子!这般心机手腕,倒真与我家苒柠旗鼓相当。” 裴瑾面露赧然,拱手道:“江老谬赞了。实不相瞒,家父性情鲁直,未能勘破大将军的筹谋,只道我伤重难愈,才急吼吼求了皇后赐婚,累得苏小姐受此无妄之灾,确是裴家思虑欠妥。” “哼!”江老不客气地冷哼,“你爹那个莽夫,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是你们裴家,还有苏言安那个糊涂爹,凑出了这场闹剧!你小子倒好,竟还请动了皇后坐镇!” “江老是帝师,裴瑾素来敬重您。此番……也是晚辈私心。晚辈与苏小姐先前也有数面之缘,确有倾慕之意,此番机缘,晚辈……”裴瑾语气恳切,“还望老先生成全——” “事已至此,江家又能如何?”江老摆摆手,眼中闪着精光,“只是苒柠这丫头心思缜密,日后如何……端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谢江老。”裴瑾躬身行礼,心头略松。 待江又琴归来听闻此事,立时火冒三丈,嚷着要把裴瑾打将出去:“这等处心积虑算计人的小人!我这就把他轰走!” 此时苏苒柠已冷静下来,拦住了冲动的表姐:“他此来有皇后懿旨在身,正逢秋收庆典,我们若执意推拒,怕会牵累江家。” “难道就咽下这口恶气?”江又琴犹自不忿。“表姐还不了解我?”苏苒柠唇角微扬,眼中却清冷如霜,“我岂会叫他好过?不过下次回江州,怕是该去吃你与顾三郎的喜酒了!”她说着,指尖轻点江又琴气鼓鼓的脸颊,试图逗她一笑。 江又琴被她揶揄得双颊绯红,嗔恼地拍开她的手:“你这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打趣我?我是替你着急!那姓裴的,瞧着人模人样,肚子里全是鬼蜮伎俩!三言两语竟哄得爷爷都不计较了,还说什么般配……” “无妨,”苏苒柠笑意渐淡,眸光却越发锐利,“任他千般算计,我自有主张。” 江家上下送至渡口。恰逢江知秋外出问诊,而江晟从山上归家才惊闻苏苒柠即将离去,急匆匆赶到码头。 他一手提着山果野花,另一手还拎了只灰扑扑的野兔。“表妹何故走得如此仓促?”少年将东西递给碧水,“路上解个闷。” 苏苒柠见那怯生生的小兔子甚是可爱,便抱入怀中,温婉一笑:“我也不愿急行,奈何情势逼人。表哥费心了。” 江晟闻言向后瞥去,果然见一挺拔身影自苏苒柠身后踱来:“哼,这就是你那位‘便宜相公’?看着……”他语带不逊。 “‘表哥’觉得如何?在下裴瑾,幸会。”裴瑾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谁是你表哥!我多大,你多大?少套近乎!”江晟嫌恶地撇开脸。 裴瑾不动声色,手臂一伸便紧紧揽住苏苒柠肩头。感受到她瞬间的僵硬抵抗,他反而加重了力道,目光掠过她白皙的肩颈线条,这才迎向江晟挑衅的眼神:“苒苒的表哥,自然就是我裴瑾的表哥。” 言毕,他又瞥向那只兔子,拎起耳朵随意晃了晃:“瘦得很,没二两肉,怕在船上活不长久。表哥还是拎回去炖汤实在。”他语气轻松,仿佛说着家常。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眼见江晟被激得青筋暴起就要上前,苏苒柠急忙抢回兔子护在怀里,轻抚安抚着惊慌的小东西,同时对江晟道:“表哥莫听他胡言,这兔子我很是喜欢!天色不早,日头也烈,请表哥、表姐快侍奉外祖回府吧。”她语速微急。 江晟只觉那厮含笑的嘴角尽是挑衅,强压怒火,不再理会这无礼之徒,只和妹妹与苏苒柠低声叮嘱了几句,无外乎让她小心提防裴瑾。 一番道别后,船终于离岸。江水悠悠,载着孤舟,江州城渐渐隐没在水天相接的朦胧尽头。 待船行平稳,苏苒柠见裴瑾似已无事,便主动上前。 她的面容沉静,语声清晰:“世子处心积虑,想必有不得不为的缘故。然你我一共不过数面之缘,何至于此?” 裴瑾却不答反问,眸色深深:“听闻当日是子固代我迎亲?” 苏苒柠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只想探究他的真正意图,便淡然点头承认。 裴瑾忽地起身逼近一步,将苏苒柠困在舱壁与他之间,声音压低了,带着几分刻意委屈和荒谬的指控:“娘子如今待我这般生疏,还一心想着休夫,莫不是……心许了我那二弟?” 苏苒柠错愕地瞪大眼睛,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此人竟有如此荒谬绝伦的念头?!她强压着心头的恼火与鄙夷,只当他是神智有恙,不欲再谈,转身便欲走开。 裴瑾眼疾手快,长臂一展便拦住她去路,脸上神情更是委屈中混杂着怪异的“大度”:“哦?莫非真叫为夫说中了?娘子若是心悦子固,也……也罢,日后你二人私下往来,为夫只当不知便是!只求娘子稍存怜悯……分些温存与我可好?” 苏苒柠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此人颠倒是非、胡搅蛮缠的功力实在超乎想象!“你胡诌些什么!我何时钟情你二弟?!裴瑾!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她忍无可忍,提高了声调。 “我不管!”裴瑾竟似耍赖般纠缠不休,眼神执拗地盯着她,“娘子既应了这门亲事嫁给了我,就得对我负责!究竟是我哪里不好?娘子为何不喜我?” 苏苒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你我本就不熟!这场闹剧已是天大的笑话!你放我回家,彼此两清不好吗?你堂堂国公府世子自可另觅高门淑女,何必非要与我纠缠?” 裴瑾凝视着她,脸上方才的嬉笑赖皮渐渐褪去,唯余一份笃定与坚持:“无妨,朝夕相处自然就熟了。他人再好……”他顿了顿,目光锁紧她,“裴瑾此生,不再求娶他人。” “当真是不可理喻!”苏苒柠猛力推开他,拂袖转身时衣袂翻飞,“世子这般疯症,合该速去寻个杏林圣手瞧瞧脑疾!” “脑疾……”裴瑾低低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并无被冒犯的愤怒,反而带着一种些许兴奋。 舱门被苏苒柠带着余怒猛地合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震得舱壁微微发颤。 门外甲板,夕阳的金辉正被渐起的江风揉碎,船帆猎猎,响声盖过了门内的沉寂。裴瑾并未如想象般恼羞成怒地追来质问,亦或拂袖而去。他在原地立了须臾,身影在那狭窄过道的昏暗中勾勒出几分孤峭。目光转向那只呆兔子,他缓步上前,不似刻意激怒江晟时的轻佻,只伸出修长的手指拎起它的耳朵。 兔子怯怯地在半空中蹬着腿,害怕地瑟缩。 “怕我?”裴瑾低声问,自然无人回答。片刻后,他竟将它轻轻放回了桌边的小篮子里,没有做任何伤害的举动,“瘦伶伶的…也不知能不能养得住。”这句低语消散在江风中,语气竟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涩意,与方才在码头时故意激怒江晟的姿态判若两人。 舱内,苏苒柠倚在窗边,尝试平复心绪。暮色透过雕花的窗棂,在舱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碧水寻了只稍大的篮子进来。“小姐,兔子放这里稳妥些。此番回京,怕是一时半刻……难回江州了。”碧水小心翼翼地道。 “嗯。”苏苒柠目光落在窗外翻滚的江水上,语气平静无波,“世事难料。本以为……裴世子是个聪明人,”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窗帘,“不想竟有这般……难以琢磨之处。”她接过碧水递来的菜叶,轻触着篮中灰兔的鼻尖,“正好,此番回京,那便理一理苏府那笔烂账的时候。” 碧水见状,试探着低声问:“姑爷……到底是国公府世子,样貌才情都不差。小姐您……真就没一点想法?”一旁磨刀的青野也忍不住抬头,显然对此深表疑问。 苏苒柠轻叹,朝二人招了招手,待她们凑近,才以气声指点着自己额角:“傻丫头,哪处的高门是容易攀的?何况……他这行事做派,”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笃定,“我瞧着……恐是真的伤着了这儿,病得不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