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暗夜密会
腊月十五。
南海的冬夜,竟也有几分寒凉。咸湿的海风自墨色海面上卷来,裹挟着海藻的腥涩,掠过沧澜海域中心越兮与凌国边境线上的一个无名荒岛。潮水不断扑向嶙峋如兽齿的礁岩,撞击出沉闷的轰响,碎裂成无数白沫,又在清冷月华下倏忽炸开,散作点点碎银,旋即被下一波巨浪吞没。
楚瑾安负手立于临海高崖之巅,海风将他玄色龙纹披风掀起,猎猎翻卷如一面战旗。他阴鸷的目光穿透夜幕,死死锁着北方那片虞国锦绣山河所在的大陆方向,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腰间佩剑。那剑鞘之上,盘踞着越兮皇族独有的狰狞海龙纹,龙睛以深海墨玉镶嵌,在晦暗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这是先皇赐予他的成年礼,亦是浸透野心的图腾。
“陛下,”一个几乎被风涛声撕碎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一名侍卫单膝跪地,头颅深埋,仿佛唯恐惊醒了蛰伏于深渊的海兽,“凌国三皇子到了。”
楚瑾安的唇角向上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如同毒蛇吐信:“让他上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浪的喧嚣。
陡峭湿滑的礁岩小径上,一个身影正缓步行来。凌云晨身披墨蓝色云锦蟒袍,衣摆已被浪花溅起的飞沫浸透,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几分狼狈。然而他步履沉稳,面容在月色下显得异常俊雅,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书斋浸润出的书卷气。唯有那双斜飞入鬓的狭长凤眸,偶尔掠过崖下咆哮的墨色深渊时,会闪过一丝冰刃般的寒光,瞬间撕碎了那份温文表象。
终于踏上崖顶,海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凌云晨抬手拂去溅在脸颊的细小水珠,目光扫过楚瑾安那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龙纹披风,唇边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轻笑,嗓音温润如玉,却又在风涛的缝隙里,透出不易捕捉的锋芒:“越兮陛下倒是选了个好地方。这惊涛拍岸之声,恰如天籁屏障,足以盖过许多……不该被听见的私语。”
楚瑾安侧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冷硬的侧脸。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凌云晨,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玉器:“三殿下不惜冒着被凌国暗卫鹰犬嗅到踪迹的风险,深夜渡海,亲自踏足朕这荒僻崖岸,总不会只是为了夸一句朕选址巧妙吧?”他刻意加重了“亲自”二字,尾音拖曳着海风的咸腥。
不等凌云晨反应,楚瑾安转身,率先走向崖顶一侧,那里向内凹陷处藏着一个仅容数人的天然石窟,入口被几块嶙峋怪石半掩着,隔绝了大部分海风的嘶吼与浪涛的轰鸣。洞内,一支粗壮的牛油烛插在石缝中,火苗被洞口渗入的微弱气流拉扯得忽明忽暗,将嶙峋的石壁映照得如同鬼魅张牙舞爪。摇曳的光影在楚瑾安和凌云晨脸上跳跃,明暗不定,恰似两人此刻深藏的心思。
石桌粗糙冰凉。楚瑾安拎起一个造型粗犷、形似海螺的银质酒壶,壶身錾刻着繁复的浪花纹路。他亲自倾壶,琥珀色的酒液带着浓烈的、近乎血腥的甜香,注入两只同样粗粝的海碗中。酒液在昏暗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猩红,仿佛刚刚从猎物心口淌出的热血。他将其中一碗推到凌云晨面前,碗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二)密洞结盟
“直说吧。”楚瑾安屈起指节,在冰冷的石桌面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声音在狭小的洞窟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如同战鼓的前奏,“凌国当真愿意放下身段,与我越兮这等‘岛夷’结盟,共伐虞国这头盘踞中原的巨兽?”
凌云晨抬眸,眼底那点书卷气早已褪尽,锋芒如淬火之刃,直刺楚瑾安:“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凌国与虞国,表面歌舞升平,互市通商,实则是百年世仇,积怨深入骨髓。虞国扼守中原咽喉,掌控四方商路命脉,我凌国的蜀锦、药材乃至盐铁过境,皆被其层层盘剥,重税如刀!家父对此早已积怨成山,怒火难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时局的锐利,“更何况……自那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回归邺城,虞国犹如病虎添翼。她背后站着江南巨贾慕容氏,财力雄厚,触角遍布天下。虞**力近年大增,秣马厉兵,若再任其坐大,不出五年,必成凌国心腹大患,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楚瑾安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缝里精光闪烁,像一条评估着猎物价值的毒蛇:“所以,三殿下此番‘诚意’,是想借我越兮这把快刀,替凌国剜去心头这根毒刺?驱虎吞狼,阁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互利罢了。”凌云晨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端起海碗,浅啜一口。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灼烧感,也点燃了他眼底更深的**。“陛下所求,不过是虞国那膏腴丰饶的江南鱼米之乡,以及扼守东南海疆的三州要地。而我凌国……”他指尖蘸了点酒液,在冰冷的石桌上划出虞国江北疆域的轮廓,“只要这江北十二城!届时,两国瓜分虞国疆土,各取所需,岂不快哉?”他手指在石桌的“江北”区域重重一点,酒渍迅速渗入石纹,留下深色的印记。
恰在此时,一股强劲的海风猛地灌入石窟,烛火剧烈摇曳,几近熄灭!昏黄的光影疯狂晃动,将两人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骤然拉长、扭曲、碰撞,仿佛两头在黑暗中龇牙对峙、伺机而动的凶兽。
烛光重新稳定下来,楚瑾安却并未去看桌上的“疆域图”。他慢悠悠地摩挲着酒碗边缘,话锋陡转,如同毒蛇悄然改变了攻击的角度:“朕还听闻,贵国太子凌云熙……自小身染沉疴,体弱多病,近来更是药石不断?朝中似乎已有大臣忧心国本,提议……另立储君?”他抬眼,目光如钩,紧紧锁住凌云晨面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凌云晨执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碗中猩红的酒液漾起细微涟漪,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旋即,那点波澜便被他温雅的笑意完美掩盖:“陛下消息果真灵通,耳目遍及四海。不过……”他放下酒碗,姿态从容,“储君废立,终究是我凌国内政。外臣妄议,恐有不妥吧?”
“内政?”楚瑾安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三殿下何必在朕面前玩弄这些虚词?若朕……倾越兮举国之力,助三殿下登上凌国至尊之位呢?”他身体前倾,几乎越过石桌,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成贪婪的火焰,“三殿下……又当如何回报朕这番‘雪中送炭’?”
石窟内骤然死寂。唯有洞外永不止歇的潮声,隐隐约约、永无休止地涌来,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
凌云晨垂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指尖沿着粗糙的海碗边缘缓缓滑动,仿佛在丈量着权力的边界与代价。再抬首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然而那平静之下,是淬了剧毒的刀锋。他开口,嗓音低沉和缓,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无比地砸在楚瑾安耳中:“若陛下真能助我成就大业……待我登临九五、御极凌国之日,”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凌国愿向越兮割让东境三郡膏腴之地!并永久开放蜀地商路,凡越兮商旅货物过境,永不征税!此诺,天地可鉴!”
楚瑾安眼底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对领土与财富**裸的渴望!但这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迅速恢复成深潭般的幽暗与算计。他缓缓靠回冰冷的石壁,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漫不经心:“空口无凭。三殿下,这泼天的富贵与权柄,总得……有点实在的‘信物’吧?”
“信物?”凌云晨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他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密的卷轴,动作沉稳地解开系带,将其在石桌上缓缓铺开。羊皮卷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石窟中格外清晰。烛光下,一幅绘制精密的舆图赫然呈现——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图上山川走势、城池位置、道路驿站清晰标注,更有朱砂笔触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几处要害之地!
“此乃凌国东境全图!”凌云晨的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指尖点向朱砂最浓重之处,“此处,邙山隘口之后,乃凌国东境最大屯粮重地——‘龙兴仓’,仓廪丰实,足支十万大军一年之需!此处,飞鹰峡,东境水师精锐驻地,战船百余艘!此处,磐石堡,扼守东境门户,驻军三万……”他语速平稳,如数家珍,将凌国东境的命脉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楚瑾安贪婪的目光之下。
楚瑾安的目光如鹰隼般攫取着图上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那几处朱砂标记的凌国命门。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片刻的死寂后,一阵低沉而快意的笑声突然从他喉间爆发出来,在狭窄的石窟内嗡嗡回荡,盖过了洞外的潮声:“哈哈哈哈哈!好!三殿下果然爽快!”他猛地抓起面前的海碗,猩红的酒液在碗中激荡,“那便以此酒为誓,预祝你我……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共分这万里锦绣江山!”
凌云晨亦端起海碗,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寒光:“为陛下大业,为凌越盟好——干!”
“当啷!”
两只沉重的海碗在空中重重相撞,发出清脆又带着几分沉闷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因这猛烈的撞击泼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的石桌和摊开的羊皮舆图上,如同凝固的血珠。这脆响瞬间便被洞口涌入的、更加汹涌澎湃的潮声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响起过,只留下石窟内弥漫的浓烈酒气与无声的歃血为盟。
(三)棋局初露
凌云晨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陡峭湿滑的礁岩小径尽头,被崖下翻涌的墨色海水与无边的夜色吞噬。楚瑾安依旧独自伫立在临海高崖的边缘,玄色龙纹披风在愈发狂烈的海风中翻卷如怒龙。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浓浓的海雾,投向北方那片孕育着虞国与凌国的广袤大陆,眸底翻涌着比脚下深渊更为幽暗的算计。
“陛下当真信他?”一个嘶哑的声音自崖壁的阴影中传来,一名全身裹在漆黑劲装中的男子缓步走出,脸上覆着半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是越兮暗卫统领,影枭。
楚瑾安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夜枭掠过枯枝:“信?朕只信握在手中的刀,只信看得见的利益。”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精准地捻住一片被狂风卷上崖顶的枯叶。他两指微微用力,枯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在他指间碎裂成齑粉,随即被呼啸的海风卷走,瞬间无影无踪。“凌云晨?不过是个被权欲蒙蔽了双眼的雏鹰罢了。野心勃勃,却终究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他语带轻蔑,“他以为借我越兮这把刀,就能轻易斩断他兄长凌云熙的储君之位?就能扳倒凌国盘根错节的太子党羽?呵,天真!可笑至极!”
“那陛下为何……”影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的迟疑。
“将计就计罢了。”楚瑾安猛地转身,目光如淬毒的冰锥,刺向影枭面具后的双眼,声音陡然转寒,“待我越兮铁蹄踏破虞国东海,兵锋直指邺城之时,凌云晨便会发现……”他嘴角勾起一个残忍而快意的弧度,“他今夜奉若珍宝献上的这张东境布防图,不过是一张精心伪造的废纸!上面标注的屯粮重地、水师驻地、雄关堡垒,要么早已转移,要么……本就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向前踏出一步,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脚边的岩石,猎猎作响。“而他凌云晨,和他那野心勃勃的母族郑氏,便是引我大军踏入虞国腹地、吸引凌国太子党全部怒火的最佳诱饵!待虞国焦头烂额,待凌国内斗正酣……”楚瑾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主宰命运的狂傲,“朕真正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虞国!凌国东境那三郡沃土,还有那永不征税的蜀地商路……朕要亲手去取!”
海雾不知何时已变得浓稠如乳,从海面滚滚涌来,迅速吞没了楚瑾安的身影,只余下他最后一句裹挟着无尽野心的宣言,在咸腥的海风与震耳欲聋的潮声中,飘飘摇摇,最终彻底消散:
“凌国……该换换主人了!”
同一轮清冷的圆月,静静悬在凌国东南边境驿馆那雕花木窗之外,洒下满室清辉。凌云歌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月白色的锦袍松散地披着,衬得他面容愈发俊逸,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锐利。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棋子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反射着月华,流转着清冷的光泽。
窗棂微响,一道黑影如落叶般无声息地飘入室内,落地时轻如狸猫,正是贴身侍卫琅峰。他单膝点地,压低嗓音,语速快而清晰:“殿下,三皇子半个时辰前已秘密离营,一行十余人,皆着夜行衣,悄悄乘小艇向南而去。方向……正是越兮国南海边境!”
“哦?”凌云歌指尖的动作蓦然顿住,白玉棋子悬停在半空。他唇角缓缓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意料之中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光:“果然按捺不住了。”他手腕轻翻,指间那枚白玉棋子“嗒”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窗边小几上的紫檀木棋盘一角。棋落之处,恰恰截断了一片白子看似绵延不绝的退路,杀气隐现。
凌云歌倏然抬首,目光穿透洞开的轩窗,越过驿馆低矮的院墙,投向东北虞国邺城的方向。他深邃的眼眸中,方才的冰冷锐利如春雪消融,被一种棋逢对手的愉悦和心照不宣的默契所取代,笑意如涟漪般在眼底层层漾开,最终化为唇边一抹笃定而张扬的弧度。
“小狐狸……你也闻到腥味了吧?”他对着虚空,仿佛在与两千里之外的人对话,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棋局将启的兴奋,“网已张开,猎物即将自投罗网,该……准备收网了。”
(四)东宫夜话
两日后,凌国东宫。
暖阁厚重的织锦门帘隔绝了殿门外的风雪肆虐,只留下满室融融暖意。浓郁的药香混合着几案上白釉梅瓶中几枝绿萼梅的冷冽幽香,在温暖如春的空气中弥漫、交织,浸透了茜红色的轻纱帷幔。
太子凌云熙裹着一件雪白无瑕的雪貂裘,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榻上。他面色苍白如细瓷,不见多少血色,唯有颧骨处因久病而泛着一点异样的潮红。修长却略显嶙峋的手指间,正摩挲着一枚触手生凉的黑玉棋子。榻边矮几上,一方紫檀木棋盘静静陈列,黑白双子星罗棋布,缠斗正酣。棋盘边缘,搁着一只小小的钧窑瓷碗,碗中参汤早已冷透,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
窗外,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过,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忽闻珠帘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挟裹着门外凛冽的寒气踏入一人。
凌云歌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肩头、发梢还沾着未及融化的细碎雪粒,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闪烁着星屑般的光芒。他带来一股清冽的冰雪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暖香。
“咳……咳咳……”凌云熙被这股寒气一激,忍不住掩唇低咳了两声,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透明。他放下手中的黑玉棋子,将一直拢在袖中的赤金暖手炉推了过去,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和一丝调侃:“二弟这身寒气,倒比太医署扎穴的冰针还利三分。听说……老三今日又去御书房,围着父皇献了好半天的殷勤?”
凌云歌抬手拂了拂衣袍上的残雪,雪屑簌簌落下。他径直走到榻边小几旁,随手拈起一块做成梅花形状的精致点心塞进嘴里,糕屑沾在唇角也浑不在意。又拎起小泥炉上温着的青瓷茶壶,对着壶嘴便灌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这才舒了口气,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他献他的殷勤,我来看我的大哥。左右不过是些陈词滥调,说虞国如何坐大,边境如何不稳,怂恿父皇与越兮结盟罢了。”他咽下茶水,目光落在棋盘上,眼中锐光一闪,“楚瑾安想借我凌国的刀去砍虞国这棵大树?好啊,咱们就给他一把双刃剑!既要割断越兮这头贪狼的喉咙,”他指尖夹起一枚黑子,重重点在棋盘一处要害,“也要顺势斩尽凌国内部那些碍事的荆棘!”
棋盘之上,黑白双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凌云熙伸出苍白的手指,捻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沉吟片刻,“嗒”的一声轻响,落在黑棋大龙的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连接点上。这轻巧一落,却让那气势汹汹的黑龙攻势隐隐一滞。“三弟想借越兮的水师之力搅动风云,助他夺嫡;楚瑾安则想借我凌国的铁骑踏平虞国,扩张版图。豺狼与虎豹凑作一堆,各怀鬼胎,互相撕咬……”他缓缓抬眼,病弱的眉眼间竟透出几分少年般的狡黠光彩,慢悠悠道,“倒省了我们的事,正好可以布下口袋,将其……一网打尽。”
他忽然倾身向前,拉近了与凌云歌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打趣:“对了,听说虞国那位‘叶大夫’秘制的安神定魄丸,药效神奇,竟医好了母后多年的心悸之症?连张院判都啧啧称奇。”他目光灼灼,意有所指地看向凌云歌。
凌云歌执黑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枚棋子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他神色如常地将黑子落下,封住白棋一处可能的突围路线,声音平稳:“嗯,鬼夫子那老怪物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自然有两把刷子,比咱们太医院那些只会照本宣科的‘圣手’强多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兄长,语气认真了些,“不过,两年前在凌国街头,她为你驱毒时,曾仔细探过你的脉象。大哥你体内的沉疴旧疾,根深蒂固,非朝夕之功。她一直记挂着,正翻遍古籍,想法子为你调配些对症的固本培元药丸。”
“我这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数,强求不得,也急不得一时。”凌云熙摆摆手,重新倚回软榻,将暖手炉拢在掌心汲取着那点暖意。他话锋一转,病容里涌上一丝狡黠:“倒是二弟你……我听闻那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可是个要继承大统的主儿。若她真登临虞国帝位,按着旧例,怕是要广纳皇夫,充盈后宫,以固国本……”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看着弟弟瞬间绷紧的侧脸,眼中狡黠之色更浓,“你与其在凌国当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看父皇和三弟的脸色,不如……考虑考虑去虞国……”食指轻轻敲了敲棋盘,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入赘!”
“哐当——!”
凌云歌手肘猛地撞到了矮几上的青瓷茶盏!茶盏应声翻倒,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瞬间浸湿了他月白锦袍的袖口,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将那精致的银线刺绣云纹晕染得模糊一片。几滴热茶甚至溅到了他手背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嘶……”凌云歌倒抽一口凉气,手背上被热茶溅到的地方迅速红了一小片。他强作镇定,抓起一块雪白的棉帕,胡乱擦拭着袖口的水渍,声音拔高了几分,气急败坏地瞪向凌云熙:“大哥!你这笑话……比昆灵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上三分!冻死人了!”
“冷吗?”凌云熙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块干净帕子,优雅地擦拭着唇角,眼中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反而觉得……热闹得很。”他指尖状似无意地敲了敲矮几一角——那里放着一份刚刚由暗卫呈上的密报,“据可靠消息,颢天那位老皇帝,又在催促大皇子齐轩与虞国联姻。齐轩对清漓公主的心思……路人皆知啊。”他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家弟弟那张难得显出窘迫的俊脸,“二弟若再不出手……怕是真要去给人家当傧相喽!”
“谁说我没有出手?!”凌云歌抓起一枚黑子,“啪”地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力道之大,震得几枚白子都跳了跳。“清漓那丫头,精得跟千年狐狸似的!眼下越兮国磨刀霍霍,楚瑾安随时可能发难伐虞,当务之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躁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是帮她布网杀狼!待收拾了外患,再谈其他不迟。”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兄长,更似在说服自己。
“看来你们如今关系匪浅啊,”凌云熙故意拉长了调子,学着凌云歌的口吻,“都已经‘清漓’、‘清漓’的叫上了,亲热得很。”他啧啧两声,“小心点,二弟。到时候你别被那只小狐狸连皮带骨卖了,还乐呵呵帮她数钱!”
凌云歌没好气地瞪了兄长一眼,反唇相讥:“比起我这点‘儿女情长’,大哥你这东宫太子的终身大事才更让人忧心吧?说不准父皇哪日便给你硬塞一个太子妃进来,管你乐不乐意!”
“咳咳……”凌云熙这次是真被呛了一下,无奈地摇头苦笑,将暖手炉更紧地捂在怀里,“就我这风吹就倒的破身子骨,还是莫要耽误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了。何必拖累无辜?”
暖阁内忽地安静下来。药炉上的铜壶嘴儿吐着袅袅白雾,带着药香的氤氲水汽缓缓升腾、弥漫,将兄弟二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寂静里。窗外,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