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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对弈山河

作者:沙漠玫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相约醉禧


    暮秋午时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透过驿馆雕花木窗,在凌云歌面前的紫檀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大典已过五日,距启程回凌国仅剩两日光景。案头堆着几卷待批的边关军报,他却全无心思,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沉闷的轻响。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三日前琅峰夜探皇宫回来汇报的颢天皇子兄妹在临风阁与清漓公主“相谈甚欢”的情景。那小丫头,请了齐轩,请了齐画音,偏生将他这个“故友”晾在一旁,是忘了?是躲着?还是……在等他自己上钩?


    “罢了!”凌云歌蓦地起身,墨色锦袍带起一阵微风,“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行至书案后,铺开一张洒金玉版宣,提笔饱蘸浓墨。笔锋悬于纸上,凝神片刻,方才落笔。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凌国雪夜医馆中那双隔着银狐面具、眼尾微挑、疏离又坚毅的瑞凤眼,一年前越兮驿馆对弈时她指尖微凉的触感,以及大典那日她那秀美绝伦的面容、清冷沉静的眼神、清越坚定的声音。心绪翻涌间,他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紧抿嘴唇,下笔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墨迹在“清漓公主”四字上洇开些许深浓的痕迹,仿佛要将这称呼刻入纸背,亦或是要将其刻入心底。


    “琅峰!”他扬声唤道,将写好的请帖装入素雅的信封。


    琅峰应声闪入,接过信封时目光飞快一扫,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口白牙:“哟!殿下这是终于想通了?决定主动出击了?那属下是不是可以歇歇,不用再夜夜去爬皇宫那硌人的房顶瓦片了?”语气里满是促狭。


    凌云歌眼皮都懒得抬,抬脚作势便踹:“聒噪!速去!误了事仔细你的皮!”琅峰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一躲,笑嘻嘻地抱拳领命,身影如狸猫般滑出门外,只余下门轴转动的轻响。


    凤鸣宫的书房内,清漓正执朱笔批阅几份江南漕运的密报,玲珑轻手轻脚地将一封请帖放在她手边的青玉镇纸旁。


    “主子,凌国二皇子遣人送来的。”


    清漓搁下笔,拿起那封并无繁复纹饰的信封。抽出内笺展开,凌云歌的字迹便跃入眼帘,笔走龙蛇,恣意飞扬,带着一股不羁的洒脱。然而目光落在“清漓公主”四个字上时,却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四字比其他字迹更为粗重深浓,墨迹几乎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又郑重其事的别扭劲儿。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四个字时,薄唇紧抿、剑眉微蹙的有趣神情。指尖无意识地在“公主”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一丝清浅的笑意自眼底漾开,又被她迅速敛去。


    午时刚至,一辆悬挂着皇家明黄玉牌的华贵马车,在二十名甲胄鲜明、神色肃穆的御前侍卫前后簇拥下,稳稳停在“醉禧楼”古朴典雅的门楼前。车帘掀起,身着淡蓝色宫装长裙的清漓扶着玲珑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阳光洒在她发间那支简洁的白玉步摇上,流泻出温润光泽。早已候在门前的女掌柜,一位身着藕荷色襦裙、气质干练的中年妇人,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快步迎上,深深一福:“公主殿下金安!凌国二殿下已在二楼‘观澜’雅间恭候多时了,请您随民妇来。”姿态恭谨,引着清漓步入这闹中取静、充满江南韵致的酒楼。


    沿着回廊曲折向上,木屐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响。二楼最里间,“观澜”雅间的雕花木门外,琅峰抱剑而立。见到清漓一行,他立刻躬身行礼,嘴角咧开的弧度比方才在驿馆时更大了几分,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光芒,利落地推开房门,声音洪亮:“公主殿下,您请!”清漓目光淡淡扫过他过分灿烂的笑脸,未置一词,径直步入雅间。玲珑与清尘默契地分立门外两侧,如同两尊无声的门神。


    (二)口舌机锋


    雅间内,临窗的位置视野极佳,窗外一池秋水映着假山瘦竹,几片残荷点缀其间。凌云歌并未起身相迎,依旧闲适地斜倚在铺着软缎垫子的圈椅中,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只薄胎白瓷茶盏。月白云纹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正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看着清漓走进来。


    “清漓公主这出行的仪仗,”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门外隐约可见的侍卫身影,“阵仗着实不小,知道的说是赴宴,不知道的,还当公主是来赴鸿门宴呢!”语气三分调侃,七分试探。


    清漓恍若未闻,步履从容地走到他对面的圈椅前,姿态随意地坐下。她径自执起案上温着的青瓷茶壶,左手拈起一只空杯,为自己斟了大半杯清茶。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她慢条斯理地轻啜了两口,方才抬眸,迎上凌云歌带着审视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从容的弧度。


    “凌国二皇子盛情相邀,本宫岂敢怠慢?”她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不过是想着,既是二皇子做东,排场总得显出来,以免……某些人眼神不济,瞧不见。”她微微抬手,宽大的天水碧云袖自然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腕间肌肤细腻如瓷,内侧一道浅淡的弯月形疤痕清晰可见。“若二皇子当真有意设下鸿门宴,”她放下茶杯,指尖若有似无地点了点窗外的景致,“也该挑个更开阔些、方便刀剑施展的地方才是,譬如……演武场?”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挑衅。


    凌云歌的目光在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朗声笑起来,之前的试探化作纯粹的欣赏:“看来,这世间能瞒得过清漓公主的事,着实不多。”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


    “彼此彼此。”清漓坦然回视,笑意加深,“想必二皇子已将本宫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嗯,不错。”凌云歌坦然承认,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大约都知道了七八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专注而灼热,紧紧锁住清漓的双眸,仿佛要穿透那层清冷的表象,望进她的内心深处,“最让云歌念念不忘、每每思之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还是两年前在凌国天悦城,公主美人救英雄的飒爽英姿与回春妙手!公主殿下……哦不,或许该称您一声‘叶大夫’?敢问叶大夫,这病症可有良方医治?”那声刻意压低的“叶大夫”,带着钩子,直指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清漓眉梢微挑,眼中笑意流转,应对自如:“彻夜难眠?此症易解。本宫前日不是已遣人给二皇子送去特制的安神香了么?那可是鬼夫子精心调配的独门秘方,千金难求。”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姿态优雅。


    “香是好香,确能助眠。”凌云歌顺着她的话,身体却更近一分,松柏般的清冽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可这‘念念不忘’之症,根深蒂固,又该如何根治?”他追问,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探究,仿佛非要逼出她一丝窘态。


    清漓放下茶盏,左手轻轻抚平膝头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眼直视他,眸光清澈却又深邃如潭:“这嘛……就要看二皇子打算如何报答本宫这个救命恩人了。”她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考量,“毕竟,蛇吻藤灼毒遇血焚经,冰蟾砂寒毒噬心蚀骨,普天之下能解者寥寥。能担凌国太子与二皇子两人的救命之恩,对本宫,对虞国而言,这份人情,可是划算得很。”她将救命之恩,轻描淡写又无比精准地转化成了可堪利用的筹码。


    凌云歌眸色一深,忽然倾身向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玉骨描金折扇,扇骨轻巧地一挑,便将清漓鬓边一缕被微风拂落的青丝挑起。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他温热的呼吸夹杂着松柏冷香,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与面颊。


    “救命之恩,重逾山海。”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绝美的容颜,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玉兰馨香,心中一荡,眸色又深了几分,声音不禁低沉下去,玩笑中裹挟着令人心悸的认真,“依我凌国古礼,无以为报时,当以身相许。清漓公主以为……如何?”


    清漓神色不变,不着痕迹地偏头,耳后露出一颗朱砂小痣鲜艳欲滴,又被刚从扇骨间滑落的发丝遮住,凌云歌眸中一亮。


    清漓迎着他灼灼的目光,清澈的眼底不见丝毫慌乱与羞怯,反而浮起一丝近乎挑衅的狡黠:“以身相许?”她轻轻重复,尾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本宫清楚记得,那夜在天悦城,本宫救下的,可是凌国太子与二皇子两位殿下。二皇子此刻所言,指的是您自己呢?还是太子殿下?抑或是……”她身体微微前倾,眸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如同窗外波光粼粼的池水,“由本宫来选?”四两拨千斤,将他的试探与暧昧化于无形,反将了一军。


    凌云歌一噎,看着眼前这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瑞凤眼,所有准备好的说辞竟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怔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摇头失笑,撤回折扇,身体也重新靠回椅背,抬手抚了抚额角,叹道:“罢了罢了!与清漓公主论口舌机锋,云歌甘拜下风,心悦诚服。”他执起青瓷壶,姿态重新变得从容,为她面前的空杯续上滚热的清茶,清亮的水线注入青瓷盏中,发出悦耳的泠泠声响,仿佛方才那短暂的旖旎交锋只是幻觉。


    (三)棋局风云


    茶香袅袅,在雅间内弥漫开一片氤氲的暖意。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下来,却又暗流涌动。清漓伸出纤纤玉指,从棋罐中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指尖微顿,随即“嗒”地一声清响,稳稳叩在紫檀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上。落子声清脆,惊得窗外檐下一对正在梳理羽毛的麻雀扑棱棱振翅飞起,掠过平静的池面,点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二皇子今日设宴相邀,”清漓抬眸,目光清亮地投向凌云歌,“总不会只为追忆往昔,或论些口舌之争吧?”棋局已开,意在言外。


    凌云歌捻起一枚墨玉黑子,指腹感受着玉质的温凉,却并未急于回应清漓的落子,反而手腕一转,将黑子轻轻放在了棋盘左下星位附近的边角之处,姿态闲适。“正事自然要说,”他唇角噙着笑,目光却认真地看着清漓,“不过在谈正事之前,云歌尚有一件小事,想与公主打个商量。”


    “哦?何事?”清漓指尖拈着一枚白子,略带好奇地扬眉。


    “我凌云歌生性散漫,素来厌烦那些繁文缛节、虚礼客套。”他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眼神坦荡,带着一丝期待,“我与公主,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每次相见,若总是‘公主’、‘二皇子’这般客套,未免生分。不如这样——”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清漓,“私下里,我唤你‘清漓’,你唤我‘云歌’,如何?”凌云歌盯着清漓,满脸期待,仿佛这称呼的变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清漓见状,突然想起了栖云谷厨娘吴婶养的那条大黑狗,眼巴巴盯着她手中肉骨头时便是凌云歌此刻这般神情。


    “嗯?……就这事?!”清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孩子气的提议弄得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她看着他那双写满“快答应”的眼睛,心中暗叹此人脸皮之厚、顺杆爬的本事之强,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她忍不住轻嗤一声,最终无奈地摆摆手,随口应道,“……随便你!”语气带着三分纵容七分无语。


    “很好!”凌云歌仿佛得了什么重大承诺,眉眼瞬间舒展开,得逞的笑意直达眼底,“‘随便我’,清漓这可是亲口允了。”他立刻将这称呼坐实,仿佛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随即指尖在棋盘上空缓缓划过,无形的轨迹仿佛勾勒着四国犬牙交错的山川舆图,神色也转为凝重。


    “清漓,”他直接用了新称呼,声音低沉下去,“我闻颢天皇帝有意与虞国联姻,齐轩此番前来,怕也存了此心。不知陛下与你,作何打算?”他指尖点向代表越兮国的方位,“楚瑾安在南海厉兵秣马,屯兵何止百万?更有我凌国那不安分的三皇弟凌云晨,以及颢天那个莽夫二皇子齐恒,皆已暗中与楚瑾安勾连。而越兮国内,定安王楚舒言对皇位虎视眈眈,暗中积蓄力量,意图谋反。这天下棋盘,波谲云诡,步步杀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用指尖重重敲在天元那颗白子旁,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清漓,你如今执江南印,掌慕容氏,下一步,欲落子何方?”


    “落子?”清漓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黑棋大龙七寸要害之处,瞬间扼住了其向外扩张的咽喉!“云歌,与其问我如何落子,不如先低头看看你自己的棋路。”她目光扫过他那看似布局精妙、实则外强中干的边角黑阵,眼中闪过一丝洞悉的锋芒,“黑子看似气势汹汹,占尽边角要津,锋芒毕露……”她话音未落,手腕倏然翻转,掌心向上摊开,三枚莹润的墨玉棋子叮叮咚咚落入一旁的青玉棋罐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可惜,”她声音清越,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喧嚣之处,而是潜藏于无声,伺机而动,一击必杀!岂是明面上这些锋芒所能尽显?”


    凌云歌眸光骤然一亮,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辰!他毫不犹豫地拈起一枚墨玉黑子,以雷霆之势,“啪!”地一声脆响,狠狠砸在棋盘之上,精准地斩断了清漓那条刚刚形成攻势的白棋大龙!棋枰微震,显见其落子力道之沉。


    “潜藏的杀招?”他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穿透力,“譬如……慕容家那位安插在越兮清音阁,如今已贵为珩妃的西门姑娘?又或者……公主亲自安在颢天皇帝身边的眼线?”他顿了顿,观察着清漓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玩味,“齐画音公主天真烂漫,若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叶公子竟是虞国嫡公主,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恨?”


    一阵劲风适时穿窗而入,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急促的铃声仿佛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清漓霍然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微风,径直走到雕花木窗前,“哗啦”一声将两扇窗扉彻底推开。清冷的秋风卷着庭院里迟开的金桂浓香,汹涌地灌入雅间,吹得她天水碧的裙裾如碧浪翻涌。她背对着凌云歌,望向窗外那一片象征着越兮国命脉的浩瀚碧波。


    “云歌,”她的声音混在风中,清晰而冷静,“你可知越兮国立足海上,其命脉根基,最惧者为何物?”她没有回头,留给凌云歌一个纤细却挺拔如修竹的背影,“非我虞国玄甲铁骑之锋锐,亦非你凌国虎狼雄师之悍勇。”她微微侧首,月光在她玉雕般的侧脸上勾勒出清冷的线条,“而是七国商路一旦贯通无阻!届时,天下列国互通有无,商旅如织,越兮国倚仗海路独霸、坐收渔利的局面将土崩瓦解!其赖以称雄的海运霸权,必将……一文不值!”话语如冰锥,直刺要害。


    凌云歌起身走到她身侧,月白色袍角与她的淡蓝色裙裾在风中交叠。他凝视着她被风拂动的发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因此,你故意让楚舒言那只贪婪的老狐狸‘劫’走那批至关重要的军械账册,诱他铤而走险,与他的好侄儿楚瑾安彻底反目,争个你死我活?”他轻笑出声,带着棋逢对手的畅快,“好一招鹬蚌相争、坐收渔利的棋,下得着实精妙!”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眸,“只是不知,待那鹬蚌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际,这得利的‘渔翁’之位,清漓你……打算与谁同坐?”他直接点明了结盟合作的意图。


    恰在此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清脆又带着娇蛮的喧哗,瞬间打破了雅间内凝重的气氛!


    “掌柜的!本公主不管!就要天子号房隔壁那间‘听雨轩’!即刻就要!”凌芊芊脆亮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接着是杯盘轻微碰撞的声响和掌柜赔着小心、略显慌乱的解释声,显然这位被宠坏的小公主又在施展她的“磨人”功夫。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清漓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如同冰湖乍裂。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凌云歌,眼底那抹狡黠灵动如同山林间的小狐狸,瞬间冲淡了方才指点江山的肃杀之气。


    “渔翁嘛……自然要有渔翁的觉悟。”她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拂过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着凌国皇子身份的蟠龙玉佩,“譬如,凌国若想在这盘大棋中分得一杯羹,共享这渔翁之利,总得先拿出些结盟的诚意来。”


    她微微凑近凌云歌的耳畔,吐气如兰,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毕竟,云歌你这位‘醉心山水、无意朝堂’的闲散王爷,这戏演得,可比我这‘悬壶济世、游戏人间’的叶大夫,要辛苦得多,也……精彩得多呢。”一语道破他韬光养晦、暗中布局的真相。


    (四)情愫暗生


    日影悄然西移,将醉禧楼精致的飞檐翘角拉出长长的影子。凌云歌亲自将清漓送至酒楼正门前。等候的御前侍卫们立刻如临大敌,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清漓却在即将踏上马车踏凳时,脚步微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看也不看便抛向身后的凌云歌。


    “安神香。”她声音清淡,仿佛随手递出一件寻常之物,“二皇子若再为‘杂念’所扰,彻夜难眠时,或可一试。”夕阳金色的余晖温柔地笼罩着她,为她清丽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琥珀色光晕,连带着那清冷的声线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凌云歌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拔开小巧的软木塞,凑近鼻端轻嗅。一股清冽悠远的复合香气瞬间钻入肺腑——是雪山之巅松针的冷冽苍翠,混合着江南早桂的甜润温软,尾调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中和了甜腻,更显雅致。他眼底笑意弥漫,如同春冰初融:“雪山松针配江南早桂……清漓,你这调香的手艺,可比凌国太医院那些老头子开出的方子,风雅有趣得多了。”他摩挲着瓶身上浮雕的兰草纹路,细腻的釉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热的余温。


    不远处,卖花老妪拖着悠长的调子吆喝:“木樨花儿——新摘的木樨花儿——”晚风裹挟着浓郁的甜香拂过,调皮地掀起清漓鬓边一缕未曾束好的柔软碎发。那发丝飞扬的弧度,恰似两年前凌国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医馆灯火阑珊处,她转身离去时,在凌云歌记忆里定格的那一幕。记忆与现实重叠,让他心头蓦然一悸。


    “这香里……”凌云歌突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沙哑了几分,目光紧紧锁住清漓欲转身的背影,“似乎还添了一味苦艾?”他微微蹙眉,仿佛在仔细分辨那缕极淡的苦涩,“这苦艾性寒,味辛且苦,最是清心降燥。倒像是……特意用来镇住什么人的心神不宁、悸动难安?”他意有所指,目光灼灼。


    清漓欲抬腿踏上踏凳的动作微微一顿。裙裾上绣着的银线蝴蝶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翩然欲飞,在暮色中划过细碎的流光。她回眸,暮光将她素来清冷的眉眼晕染得格外柔和,竟透出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朦胧诗意。


    “二皇子果然是品香行家。”她唇角微弯,眸光流转,“不如猜猜看,这味苦艾,究竟是为镇谁的心神而添?”她将问题轻巧地抛回,如同在凌云歌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暧昧的涟漪。


    凌云歌立刻又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街边店铺的灯笼次第点亮,晕黄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投下细碎的光影。他手中玉骨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墨竹挺拔,翠叶潇潇。那扇面巧妙地向前一递,堪堪遮住了两人近在咫尺的面容,也隔绝了远处侍卫们探究的视线。扇骨微倾,竹叶的尖端正指向醉禧楼高耸的飞檐。


    “自然是为了镇住那些——”他微微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磁性的沙哑和一丝促狭,“惯于在月黑风高之夜,翻墙越脊、揭瓦窥探的……‘登徒子’的心神。”他毫不避讳地点破了琅峰夜探皇宫的行径,更将自己也戏谑地划入了此列。


    恰在此时,一阵疾风掠过,檐角悬挂的铜铃被激得骤响,叮叮当当,声如碎玉!清漓发髻上那支白玉步摇的珍珠流苏随之剧烈晃动,长长的流苏穗子猝不及防地扫过凌云歌执着扇柄的手背。冰凉圆润的珍珠触感,与他肌肤温热的温度形成奇异的反差,瞬间惊醒了蛰伏于血脉深处、蠢蠢欲动的暗涌。凌云歌眸色加深,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公主可知我凌国有个古老的风俗?”他目光胶着在她被灯火映得格外柔美的侧脸上,声音低沉,“若男子机缘巧合,接住了女子鬓边被风吹落的花瓣……”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拂开她颊边的发丝,又或是想接住什么。


    “姐姐——!”一声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呼喊如同炸雷般从二楼劈下,瞬间将刚刚酝酿起的旖旎气氛击得粉碎!


    二楼“听雨轩”的雕花木窗被推开,凌芊芊探出半个身子,一手还高举着咬了一半、露出嫣红馅料的玫瑰酥,小脸上沾着点心碎屑,兴奋地朝着楼下大喊:“掌柜的说后厨新到了冰镇杨梅酿!酸甜冰爽,你快来尝尝!”她只顾着喊清漓,完全没留意到楼下兄长的“好事”被自己撞破。


    刹那间,所有酝酿的情绪烟消云散。清漓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羞恼,随即化为无奈的浅笑。她迅速后退半步,绣鞋稳稳踩上马车的踏凳。然而,就在她裙裾将收未收的瞬间,凌云歌手中那把墨竹玉骨扇的扇骨末端,如同长了眼睛般,极其精准又极其轻巧地,勾住了她裙裾边缘一片精致的银线绣花!


    凌云歌反应极快,迅速靠近,松柏冷香混合着男子独特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他在她耳边留下轻若鸿羽、却字字清晰的低语,带着洞悉的笑意和一丝得逞的促狭:“清漓,那香里的苦艾……原是镇你自己此刻的心悸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话音未落,他手腕极其灵巧地一抖,扇骨已然松开。车帘垂落的刹那,光影明灭间,清漓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凌云歌骨节分明的指间,正拈着一片小小的、金黄色的木樨花瓣。正是方才那阵疾风掠过时,从她鬓边发髻中悄然掠走的那一瓣!他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志在必得的笑意。她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骤然一缩。


    (五)梅子糖香


    马车辚辚,碾过皇城平整的青石板御道,二十名侍卫的铁甲在渐次燃起的万家灯火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车厢内,清漓倚靠在柔软的天鹅绒靠垫上,腕间那枚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贴着微微发烫的肌肤。玲珑捧着鎏金的暖手炉,觑着她的脸色,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默默地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


    晚风涌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酒肆里飘出的胡琴咿呀,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还有路边食摊煎炸食物的滋滋声响和诱人香气。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与马车并行!


    玲珑探头望去,轻声道:“主子,是凌二殿下。”


    清漓尚未反应,一缕清冽的松柏冷香已随着晚风强势地钻入车厢。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的大手,握着一个用普通油纸草草包成的小包,从敞开的车窗缝隙中递了进来。


    “江南的梅子糖。”凌云歌策马紧贴着车窗,月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被秋风吹得猎猎飞扬,如同展开的鹰翼。他微微俯身,声音穿过风声清晰地传来,“比什么安神香……都管用。”语气笃定,还有一丝温柔。


    清漓微微一怔,伸手接住那小小的油纸包。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温热的掌心,那触感让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低头,解开系得有些潦草的纸绳。十几颗圆溜溜、裹着薄薄糖霜的梅子糖露了出来,在车厢内昏黄的壁灯光线下,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光泽,淡淡的酸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恰在此时,前方岔路口猛地冲出一辆装饰华丽的朱红色马车!驾车之人似乎十分慌乱,马匹受惊,直愣愣地斜冲过来!


    “驭——!”凌云歌反应极快,猛地勒紧缰绳!他□□神骏的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碗口大的蹄铁在暮色中闪着寒光!就在这电光火石、身形不稳的刹那,“叮”的一声脆响!一道莹润的碧色流光从他身上弹射而出,正正撞在清漓马车的楠木窗框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无力地向下坠落!


    清漓几乎是本能地探身伸手去捞!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一截冰凉柔韧的丝绦,那枚质地上乘、触手生温的蟠龙玉佩已然挣脱了束缚,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黯淡的弧线,“啪嗒”一声,摔落在街角冰冷的青石板上。借着车窗透出的光,能看到玉佩上似乎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凌云歌已控稳了惊马,目光扫过地上那枚蒙尘的玉佩,脸上却不见丝毫痛惜,反而朗声笑道:“不必捡了!”他勒马在原地打了个旋,白马不安地喷着鼻息,他望向车帘低垂的马车,目光深邃,带着某种宣告,“来日方长。”声音在喧闹的街市背景中,清晰地传入清漓耳中。


    马车辘辘,转过前方街角。清漓终究还是忍不住,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指尖微微挑开一丝车帘缝隙,向后望去。


    长街中央,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凌云歌一人一骑,静静地驻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被逐渐浓重的夜色衬得孤峭如出鞘的利剑。萧瑟的秋风卷起满地黄叶与零落的木樨花瓣,打着旋儿飞舞。几片淡黄的花瓣,如同眷恋的精灵,悄然沾落在他月白色的肩头。


    驿馆的客房内,更漏的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凌云歌独坐案前,手中把玩着那个小小的青瓷香瓶,指腹一遍遍抚过瓶身上凹凸的兰草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到白日里她指尖留下的余温。案上摊着一份刚由暗卫送来的密报,墨迹淋漓未干:“越兮水师异动频繁,战船集结于明珠岛外海,疑似与楚舒言暗桩势力接触”。


    他提笔蘸墨,正欲在密报边缘批注,笔锋落下,却鬼使神差地在雪白的宣纸上描摹出一个簪花小篆的“漓”字。字迹飘逸,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婉情愫。


    “笃、笃、笃。”极轻极规律的叩击声,如同夜枭啄木,突兀地在紧闭的窗外响起。


    凌云歌眼神一凛,瞬间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他起身,无声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鬼魅般的玄色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落地无声,正是清漓的贴身暗卫首领清尘。他面无表情,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恭敬奉上。


    “主子命属下将此物送还殿下。”声音平板无波。


    凌云歌挑眉接过。打开锦盒,深蓝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的,正是白日里摔落街角的那枚蟠龙玉佩!只是那原本刺眼的裂痕处,此刻已被极细、极韧的金丝,以无比繁复精巧的技艺,缠绕镶嵌,修复如初。那金丝缠绕的纹路,赫然是一朵并蒂莲花的模样!并蒂同心,寓意不言自明。


    凌云歌心中一动,嘴角不禁上扬,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珍重,轻轻抚过那金丝缠绕的莲纹。就在指腹划过莲心位置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凝目细看,只见那莲心最深处,竟巧妙地嵌着一根比牛毛还细的银针针尖!针尖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一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气息,正是清漓那安神香中苦艾的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上来。


    他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笑声中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愉悦与默契。就着案头跳动的烛火,他小心地拆开缠绕在玉佩上的素色笺纸。雪浪般的纸笺上,字迹清丽而有力,只寥寥数字:渔翁不取眼前鲤,且待春水化冰时。


    夜风袭来,悄然掀起笺纸一角。只见背面空白处,一行小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映入眼帘:安神香需配梅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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