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诀》 第1章 栖凤山劫 (一)江南省亲 五月初六,虞国境内,中原与江南交界的栖凤山脉,晨光隐在浓浓的雾霭里,仿佛天地都蒙上了一层半透的鲛绡。驿站大门悄然打开,一队轻装马车与百名护卫鱼贯而出,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官道,马蹄声与车轮声相互交织,踏破了这清晨的岑寂。 最中央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内,刚满六岁的虞清漓蜷在慕容婉吟怀中,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素色襦裙的一角。她生得玉雪玲珑,眉目如工笔细细勾勒,尤其一双酷似母亲的瑞凤眼,眼尾天然微微上挑,稚气未脱却已隐隐透出日后摄人的清冷英气。此刻,这双眸子正不安地转动,透过车窗缝隙,好奇又胆怯地窥探着车外飞掠而过的陌生景致——黛瓦白墙的屋舍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早起渔人肩扛竹篙匆匆掠过,河面浮着几片打旋的桃花瓣,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新翻泥土和淡淡花香的混合气息。 “母后,”清漓仰起小脸,声音软糯得能掐出水来,“外祖母的咳疾……真的会好吗?”她乌亮的发髻上簪着一枚莹润的白玉簪,簪头精雕细琢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振翅的弧度凌厉又优美——那是父皇虞沐风在她生辰时亲手所赠,是虞国嫡长公主身份的象征。 慕容婉吟低下头,指尖温柔地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轻轻掠过那枚凤簪。她面容清丽,恰似笼罩在江南烟雨中的一幅水墨仕女图,此刻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如同远山笼罩的阴云。“你外祖父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请神医鬼夫子了,”皇后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神医妙手回春,定能药到病除。”话虽如此,她搁在清漓肩头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三日前那封母亲病危的急报被送入凤鸣宫时,她正陪着清漓在春日融融的御花园里放纸鸢。那只赤凤纸鸢,是父亲慕容长钦去年携母亲来邺城小住时,耗费数日亲手为清漓扎制描绘,凤凰振翅,神采飞扬,如今应是孤零零地挂在凤鸣宫廊檐下,恐怕已被近日连绵的春雨打湿了半边翅膀吧。 车轮辘辘,碾碎了清晨的静谧。当马车驶入栖凤山脉的怀抱,两侧原本平缓的丘陵骤然拔高,化作壁立千仞的险峰。嶙峋的山石如巨兽裸露的脊骨,沉默地俯瞰着下方蜿蜒于谷底的官道。马车又在这逼仄的山道上艰难行进了快一个时辰,周遭除了车轮单调的滚动和偶尔几声空谷鸟鸣,再无其他声响,沉闷得令人心头发紧。 “母后!”清漓耐不住这长久的寂静,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闷,“外公家大吗?是不是养了好多高头大马?”她小脸上满是期待,大眼睛忽闪忽闪,“我最喜欢小红马了!上次骑它跑得可快啦!”她自顾自说得兴起,全然忘了先前的紧张与拘谨。 慕容婉吟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中带着宠溺:“漓儿,娘说了多少遍了?这次我们是微服出宫,外边不比宫里安全,危机四伏,你不能再称呼我‘母后’,要叫‘娘’!”她温声纠正,指尖点了点女儿额头。 “好啦好啦!我记住啦!”清漓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摇头晃脑间,发髻上那支粉色翎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粉蝶,映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白皙剔透,如同上好的白瓷。 “娘!”清漓脆生生地喊,带着一点故意的响亮。 “嗯。”慕容婉吟应着,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娘!”清漓又唤,拖长了调子,带着孩童特有的狡黠。 “嗯?”慕容婉吟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娘——!”这一声拖得更长,带着十足的顽皮和撒娇意味,大眼睛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嗯??……”慕容婉吟被女儿这连声的呼唤弄得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来,“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顽皮了!等回宫后,定要让你父皇好好……”后面“管教你这顽劣性子”的话尚未出口,异变陡生! (二)遭遇山劫 车身猛地一阵剧烈颠簸,仿佛撞上了什么硬物,清漓小小的身子瞬间失去平衡,“呀!”地惊呼一声,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雏鸟,猛地扑进了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小鼻子撞在母亲温软的衣襟上,鼻尖弥漫开清雅的熏香气息。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护卫统领陈锋低沉急促的声音,穿透了车壁:“夫人!前头已是盘山险道,愈发崎岖颠簸,还请您与小姐务必坐稳,千万当心!”那声音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慕容婉吟心头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稳住身形,一手紧紧护住怀里的清漓,另一手迅速而谨慎地掀开锦帘一角向外望去。这一望,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但见两侧山崖如被巨神以刀斧劈凿过,陡峭得近乎垂直,怪石狰狞探出,仿佛随时会将人吞噬。脚下这条所谓的官道,狭窄得仅容一车勉强通行,车轮边缘离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不过尺余!崖下,隐约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那是湍急的涧水在深渊里奔腾咆哮,撞击着嶙峋的巨石,激起冰冷的水雾弥漫上来,带着刺骨的湿寒。 这地形……慕容婉吟的指尖瞬间冰凉,心头警铃大作——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伏击绝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那不详的预感,一声凄厉刺耳的破空之音骤然撕裂了山谷的死寂! “敌袭——!!!” 陈锋那声嘶力竭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夺”的一声闷响!第一支闪着幽冷寒光的精铁箭矢已狠狠钉入车辕,尾羽犹在剧烈震颤!整个车厢猛地一晃!清漓还未来得及理解这“敌袭”二字的全部含义,也还未曾感受到恐惧为何物,只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带得向前一倾! “别怕!”慕容婉吟的声音在清漓耳边响起,冷静得可怕,与那瞬间收紧环抱的双臂形成奇异的反差。清漓整个人被母亲牢牢护在臂弯深处,小脸埋在母亲带着暖香的衣料里,隔绝了部分视线,却无法隔绝那骤然爆发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声响! 车外已是一片炼狱景象!刀剑猛烈相击的刺耳铮鸣、金属砍入骨肉的闷钝撕裂声、战马受惊后凄厉痛苦的嘶鸣、人体沉重坠地的闷响、护卫们愤怒的咆哮与濒死的惨嚎……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碰撞,瞬间塞满了整个狭窄的山谷!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山间松针被踩踏揉碎后散发出的清苦辛香,透过车帘的缝隙钻了进来,钻进清漓的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的小脸霎时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 “漓儿,闭眼!捂住耳朵!”慕容婉吟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冷静,但清漓能感觉到母亲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得如同玉石。皇后迅速推开女儿,从马车坐榻下的暗格中抽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尺长短剑!剑身如一泓秋水,清晰地映出清漓此刻惊恐万状、苍白如纸的小脸——这支护卫是父皇虞沐风亲自从御林军精锐中百里挑一、层层筛选出的百名死士!此刻竟连半柱香的功夫都支撑不住?车外的厮杀声、惨叫声正以惊人的速度衰减!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车帘被一柄染血的锋利长刀猛地从外挑开! 清漓的瞳孔瞬间放大!透过被撕裂的车帘缝隙,她清晰地窥见一道刺目的寒光,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劈而入! 电光石火间,慕容婉吟动了!她手腕一翻,那柄看似装饰多于实用的短剑化作一道银电,精准无比地向上格架!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几乎震破耳膜!刺眼的火星如赤红的毒蛇,猛地从两刃相撞处迸溅开来!持刀的是一个蒙面彪形大汉,露出的凶戾双眼布满血丝,脖颈处赫然刺着一条狰狞的靛青色盘蛇纹身——前朝余党“赤鳞卫”的标记! “慕容家的女儿,果然名不虚传!够劲儿!”蒙面人狞笑着,声音粗嘎如同砂纸摩擦,刀刃上施加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将慕容婉吟的短剑压得向下沉了一寸,“可惜啊可惜,今日注定要带着你这个小孽种,一起去黄泉团聚了!省得路上寂寞!”他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仿佛已看到猎物在爪下哀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慕容婉吟握剑的手腕猛然一松! 蒙面人正全力下压,猝不及防,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收势不住,狼狈地向前一个趔趄! 慕容婉吟眼中寒芒暴涨,她腰身如灵蛇般一拧,身体顺势前倾,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前一送,那柄短剑如同毒蛇吐信,精准、狠辣、无声无息地刺入了蒙面人因前倾而暴露无遗的咽喉! “呃……”蒙面人双眼暴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珠,如同红梅般骤然溅射开来,有几滴正好溅在清漓冰凉的小脸上,滚烫黏腻! 清漓死死咬住下唇,将涌到喉咙口的尖叫硬生生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入唇肉,尝到了淡淡的腥甜。她惊恐地看着母后——那个平日里只教她抚琴、写字、画画,说话永远温声细语的母后,此刻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素雅的裙裾在狭小的车厢内翻飞如蝶,手中的短剑化作索命的银光,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雾,剑锋所过之处,闷哼与惨叫接连响起,狭窄的车门口瞬间又倒下了三个试图冲进来的刺客!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豺狼,源源不断地从狭窄的山道两端涌来,粗略看去,至少不下五百之众!个个身形彪悍,眼神凶狠,刀口舔血的气息扑面而来。百名护卫们组成的防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收缩。 (三)跳崖惊魂 “娘娘!”一声嘶哑的、仿佛从血泊里捞出来的吼声撞开车门,是护卫统领陈锋!他浑身浴血,左臂齐肩而断,断口处血肉模糊,森森白骨刺目地暴露在空气中!他竟用仅存的右臂,悍不畏死地撞开两个挡路的刺客,猛地探身进来,一把将清漓从慕容婉吟怀里抢出,甩到自己尚算完好的右肩上!“东侧山崖有条裂缝,臣等拼死撕开了一个口子,快走!” 慕容婉吟没有丝毫犹豫,短剑一横,格开侧面袭来的刀锋,紧随着陈锋撞出马车! 绣鞋踏出车门的瞬间,便踩上了一截黏腻湿滑的断肢!浓烈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慕容婉吟的脚步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无声地砸落在脚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泥泞里,瞬间消失不见。 在陈锋剧烈颠簸的肩膀上,清漓被震得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视野在剧烈的晃动中变得模糊又清晰。栖凤山的天空,蓝得刺目,蓝得不近人情。几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云絮,像被人随意丢弃的破旧棉帛,零散地挂在陡峭的崖顶。她看见残余的护卫们背靠着背,用血肉之躯和残破的盾牌结成最后的防线,用胸膛堵住潮水般涌来的追兵,刀剑砍在他们身上,发出沉闷可怕的声响;她看见母后鬓发散乱,几缕青丝被汗水血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原本素雅的宫装衣襟已被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暗红;她看见一个极其年轻的护卫,胸口插着三支羽箭,口中不断涌出血沫,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点燃的火折子奋力抛向山道旁干燥茂密的枯草丛! “轰——!” 霎时间,烈焰腾空而起!干燥的草木遇火即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卷起滚滚浓烟,如同一道骤然升起的火墙,暂时阻断了大部分追兵的脚步,也吞噬了那个年轻护卫最后的身影。 “去断崖!”慕容婉吟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厉声喝道。 陈锋脚步猛地一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与了然!断崖之下是深涧激流,跳下去九死一生,但留在此地,被俘受辱,生不如死! 他们顶着零星穿过火墙射来的箭雨,跌跌撞撞冲向山崖边缘。身后是穷追不舍、状若疯狂的喊杀声,身前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涧水奔腾的咆哮声如同地狱恶兽的嘶吼,从深渊底部阵阵传来,冰冷的风卷着水汽扑面,吹得人衣袂狂舞。 慕容婉吟一把从陈锋肩上抱过清漓,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将她小脸上被喷溅的血迹擦净,将帕子塞进她怀里,然后又紧紧抱住她,在她冰凉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颤抖而滚烫的吻:“漓儿,抱紧母后!无论如何,不要松手!” 六岁的孩子,终于被这无边无际的恐惧彻底淹没,“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小小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环住母亲的脖颈,将小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熟悉暖香、此刻却沾满血腥的衣襟里。母后的心跳声,隔着血肉骨骼,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身体骤然失重下坠! 耳边是山风疯狂尖啸的厉吼,灌满了耳朵,几乎要将耳膜撕裂!母后的手臂如同最坚韧的铁箍,勒得她小小的身体生疼,肋骨似乎都在呻吟,可这怀抱又是如此温暖,是她绝望深渊中唯一的浮木。崖壁上的枯藤和嶙峋的石棱呼啸着从眼前掠过,藤蔓抽打在脸颊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在极速下坠的眩晕与恐惧中,她恍惚看见一簇淡紫色的野花从视野边缘一闪而过——那是出宫前,她在御花园偏僻墙角发现的,一个老太监告诉她,这叫“忘忧草”。她当时觉得新奇,顺手摘了一朵开得最好的,偷偷别在了母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边。那抹淡紫,曾点缀着母后温柔的笑靥……此刻,它在哪里? “哗啦——!!!” 刺骨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瞬间吞没了所有的知觉!仿佛坠入了九幽寒狱!湍急的涧水如同被激怒的千钧巨兽,狂暴地撕扯着她们!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母女二人冲散!冰冷的河水疯狂地灌入口鼻,呛得清漓眼前发黑,喉咙和胸口火烧火燎地剧痛! 慕容婉吟在冰冷刺骨的激流中爆发出母性最强大的力量!她死死抓住女儿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清漓托举出水面! “咳……咳咳!”清漓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腥味的空气。视线被水花和泪水模糊,一片混沌。在混乱翻滚的水流中,她只来得及看到母亲那张苍白如雪、写满惊惶与不舍的面容,在幽暗浑浊的水中迅速下沉,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幽暗水底。 巨大的悲恸和求生的意志同时充斥着她的胸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溺水的恐惧,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激流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拼命蹬踢着双腿,挥舞着手臂,在沉浮挣扎间,指尖终于触碰到一段被洪水冲下的粗壮浮木,她如同濒死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它! 眼中栖凤山狰狞庞大的影子,在泪水与冰冷河水的冲刷下,扭曲变形,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洪荒巨兽。而虞国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此刻像一片无助的枯叶,随着奔腾咆哮的激流,漂向未知的黑暗的深渊。 (四)噩耗传来 三日后,虞国皇都邺城,皇宫御书房。 房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唯有窗外滂沱的春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啦声,仿佛天公也在恸哭。雨水顺着高高的飞檐汇成水线,瀑布般垂落,在窗前的台阶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虞皇虞沐风僵立在御案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死死捏着手中那只赤凤纸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仿佛要将那脆弱的竹骨和丝绢生生捏碎!纸鸢鲜艳的翅膀上,用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早日康健”。那是清漓仰着小脸,央求他教她写给病中外祖母的祝福,每一笔都承载着孩童纯真的祈愿。 案前,一名暗卫浑身湿透,伏跪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冷的还是惧的。他额头的冷汗混着从发梢滴落的雨水,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臣……臣等搜遍栖凤山上下三十里……只……只找到娘娘的……”后面的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再也无法吐出。 “噗!”虞沐风喉咙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一口暗红的鲜血自他口中喷射而出,溅落在手中的赤凤纸鸢上。那纸鸢从他掌中缓缓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染血的翅膀无力地摊开,恍惚间,竟真如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赤凤,从正在自由翱翔的九天之上,突然跌落到凡间。 窗外,春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苍茫。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扑进敞开的雕花长窗,打湿了御案一角。案头,一幅尚未画完的小像被雨水浸染,墨迹迅速晕开、模糊。画中的女童不过五六岁年纪,发间簪着一枚白玉凤纹簪,笑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仿佛世间所有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虞沐风抬起手背,用力抹了一下唇角的血渍,沉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晕染开的模糊的笑脸上,高大的身躯晃了几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殿外雷雨轰鸣,淹没了他喉间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 第2章 荒野求生 (一)浮木漂流 冰冷的激流如万千钢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后背,每一次浪头拍来,都裹挟着碎石和粗粝的泥沙,狠狠撞击着她幼小的身躯。在剧烈的沉浮间,清漓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恍惚中,母后那声嘶力竭、浸满水汽的低语,穿透湍流的咆哮,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微弱却清晰得如同烙印:“漓儿,抓紧……” 这声音成了她残存意志的唯一支撑。她死死扣住那段粗糙的浮木,小小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透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随时会折断。发髻早已散乱,那枚象征尊贵的白玉凤纹簪不知失落于哪一段凶险的湍流,只剩下几缕湿漉漉的乌黑发丝,狼狈地黏在苍白冰冷的额前和脸颊上。湍急的河水推着浮木打着旋,狠狠撞向一侧嶙峋的岩壁!“砰!”右肩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碎裂,同时左手腕内侧被水中尖锐的利石猛地划过,火辣辣的痛感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却丝毫不敢松开紧扣浮木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混沌。晨光艰难地穿透峡谷上方厚重弥漫的雾气,斑驳地洒在墨绿色的、翻滚着漩涡的冰冷水面上。清漓被这光线刺得眯起眼,水流似乎缓和了刹那。就在这短暂的光影变幻里,她恍惚看见母后慕容婉吟一袭素雅宫装,正立在凤鸣宫高高的台阶之上,对着她温柔浅笑……那幻影如此真实,带着暖意。 然而下一个浪头无情地打来,冰冷浑浊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咳咳咳!”幻象瞬间破碎,咸腥的河水直冲鼻腔和喉咙,呛得她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眼泪混合着冰冷的河水滚滚而下。 浮木突然被一股更强的暗流裹挟,猛地打了个旋!前方的河道骤然收紧,两侧陡峭的石壁挤压过来,几乎要合拢,只留下一条狭窄扭曲的缝隙。奔腾的河水被强行压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挤入那黑暗的裂缝,水流的速度骤然加快,浮木像离弦之箭般被吸了进去! “啊!”清漓本能地尖叫,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在浮木中央,双臂死死环抱。浮木几乎是贴着狰狞的岩壁疾驰而过,尖锐的石棱如同恶魔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刮过她裸露在外的小腿肚! “嘶——!”皮开肉绽的锐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鲜血瞬间涌出,然而伤口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甚至来不及看清,就被奔腾而过的激流无情地冲刷、稀释,带走,只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感和水中迅速消散的淡淡粉红。 “父皇说……激流尽头……是平缓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疼痛,她咬紧牙关,几乎将下唇咬破,脑海中闪过去年秋猎时,父皇虞沐风在马上俯身对她说的只言片语。那时父皇指着远处奔腾的河流,告诉她水势的奥秘。这稚嫩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在震耳欲聋的水流轰鸣声中,微弱得几不可闻,迅速消散。 当浮木终于被奔腾的河水吐出了那道狭窄的“獠牙”,冲出峡口时,日头已沉沉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河道变得宽阔,水流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不再狂暴地撕扯。岸边是大片大片茂密的芦苇荡,在晚风中起伏如浪。几只栖息的白鹭被水声惊扰,扑棱着雪白的翅膀,优雅地掠向远方。 清漓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和力气,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泥泞的河岸。脚上的锦缎绣花鞋早已在漂流和攀爬中被磨穿,露出磨破的袜子和血肉模糊的脚底,黏糊糊地沾满了带血的泥沙和腐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地疼。极度的饥饿如同野兽的利爪,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胃囊。 岸边一丛野莓映入眼帘,红艳艳的果实挂满枝头。她踉跄着扑过去,如同饿极了的小兽,顾不得枝叶上尖锐的毛刺会扎破手指和嘴唇,抓起一把熟透的莓果,连皮带肉囫囵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吞咽! 酸涩的汁液瞬间刺激着干渴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味道让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慌忙停下动作,小手颤抖着探入怀中在那早已湿透、冰冷黏腻的衣襟深处摸索。指尖先触到一块丝帕,然后是一团软烂黏糊的东西——是母后启程前,悄悄塞给她的一块桂花糕! 小心翼翼地掏出丝帕和这团“珍宝”,原本精致香甜的糕点早已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糊成一团灰褐色的泥浆,散发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糕点残留的、微不可闻的甜腻。六岁的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就这样孤零零地跪坐在荒凉的芦苇荡深处,双手捧着这团冰冷、肮脏、象征着她破碎世界的泥浆,小小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和血痕,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噎在晚风中消散。母后的温暖怀抱,凤鸣宫的熏香,父皇沉稳的声音……一切都像这手中的桂花糕,被冰冷的河水彻底泡烂了。 (二)密林追踪 第五日的清晨,是被一滴冰冷刺骨的露水唤醒的。那露珠从头顶腐朽树洞内壁凸起的树瘤上凝聚、滴落,不偏不倚,正正砸进清漓的颈窝深处。她一个激灵,猛地从半昏半醒中惊坐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她哆嗦着,将身上那件从某个荒弃猎户小屋角落里翻找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粗麻外衫裹得更紧些。这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衣服”,此刻沾满了草屑、泥土、干涸的松脂,还有昨夜与一只龇牙野狗紧张对峙时,被那畜生尖利牙齿扯破袖口留下的几道新鲜齿痕和爪印。 她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经过几天的挣扎求生,身上那些被岩石、树枝刮擦出的细小伤口大多已结痂,唯有右肩处一片深紫色的淤肿依旧触目惊心,稍一用力便牵扯出钻心的疼痛,骨头仿佛被无形的重锤敲打过,应是落水撞击岩壁时伤到了筋骨。左手腕内侧那道被水中利石划开的伤口最深,此刻已凝结成一枚暗红色的、弯月形的丑陋硬痂,边缘有些发硬,这两天隐隐发痒,估计以后会永远留下这道印记,如同她心上的伤疤。 “东南方……有炊烟……”清漓喃喃自语,努力回忆着母后慕容婉吟在凤鸣宫灯下,一字一句教她背诵的《山河志》里的句子。她踮起脚尖,像一只警惕的小鹿,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努力向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的天空尽头眺望。果然!在东南方向遥远的天际线下,一缕极细、极淡的青色烟柱,正袅袅地升腾而起,融入微明的晨曦中。是山间樵夫砍柴生火?还是……那些追杀不休的刺客在埋锅造饭? 肚腹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她弯下腰,熟练地钻入旁边的灌木丛。这半个月在生死边缘挣扎求生的经历,早已将皇宫里那个娇贵的小公主磨砺得面目全非。她学会了用磨尖的树枝做成简陋的骨针,小心翼翼地挑破那些色彩诱人却暗藏剧毒的浆果表皮下的毒囊;她牢牢记住了那种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被她命名为“鬼面藤”的可怕植物,远远避开;她甚至总结出经验——凡是有成群山雀叽叽喳喳聚集啄食的矮树丛,下面必定散落着熟透掉落的、甜美的野果! 此刻,她的目光被一丛挂满累累红果的灌木牢牢吸引。那果实圆润饱满,红得如同最上等的玛瑙珠子。她盯着那些果子,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奇异的得意。“赤珠果,味甘,无毒,可充饥。”她模仿着记忆中那位总是板着脸、留着山羊胡须的太医院首辅大人捋胡须的模样,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努力够向枝头那颗最大最红的果子。 指尖刚刚触碰到那饱满冰凉的果皮,甚至能感受到汁液在薄皮下鼓胀的生机—— “咔嚓!” 一声突兀而清脆的枯枝断裂声,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不远处的密林中炸响! 清漓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指尖都凝固在那颗诱人的赤珠果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耳膜,盖过林间所有的声音! 透过稀疏的灌木枝叶缝隙,她清晰地看见——五个身形魁梧、黑巾蒙面的男人,正粗暴地拨开茂密的藤蔓和荆棘,大步流星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为首那人脖颈粗壮,衣领微敞处,赫然露出一角熟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靛青色盘蛇纹身! “那小崽子肯定没死透!”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和不耐烦,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妈的,慕容家的小杂种,命倒是硬得很!让老子们在这鬼林子里钻了好几天……”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清漓的耳朵。母后温热的血仿佛又一次溅在了她冰凉的小脸上,那粘稠滚烫的触感如此清晰!恐惧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仇恨的愤怒取代!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小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猎户小屋角落里顺走的旧柴刀,木质刀柄粗糙硌手,生铁打造的刀刃崩了几个小缺口,布满暗红的锈迹,显得笨重而丑陋。但在这一刻,这冰冷的铁块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残酷的力量感——这缺口,足够割断仇敌的咽喉!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踩踏落叶枯枝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为首那个脖颈刺青的汉子骂骂咧咧,已经走到了清漓藏身的灌木丛附近,凶戾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嗒!” 一只色彩斑斓、足有巴掌大的花斑蜥蜴,不知是被惊扰还是失足,突然从众人头顶的树枝上跌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领头者的后颈窝里! “哇呀!”那领头者被这冰冷滑腻、突如其来的触感吓得魂飞魄散,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烙铁烫到,怪叫一声,猛地反手一巴掌狠狠拍向后颈! “啪叽!”那可怜的蜥蜴被扇得晕头转向,重重摔落在地。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领头者惊魂未定,又羞又恼,抬起穿着硬底皮靴的大脚,带着满腔邪火,狠狠一脚踢向地上挣扎的蜥蜴! “嗖——!”那小小的斑斓身躯被踢得飞起,划出一道弧线,“噗”地一声砸进旁边茂密的灌木丛深处,没了声息。 “哈哈哈!”其余几个蒙面人看到头领这狼狈相,忍不住爆发出哄堂大笑。 “笑个屁!”领头者恼羞成怒,面巾下的脸涨得通红,指着蜥蜴消失的灌木丛大骂,“臭东西!真是晦气!快走!别在这耽搁工夫!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到前面仔细搜!那小崽子肯定跑不远!你们几个,眼睛放亮点!”他粗声粗气地吼着,发泄着怒火和尴尬,带着人骂骂咧咧地绕开了清漓藏身的灌木丛,脚步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惊飞了林中一群原本安静的雀鸟。 (三)夜栖树上 当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流淌下来,将高大的杉树梢头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时,清漓正蜷缩在一根离地足有三丈多高的粗壮树杈间。夜风带着深山的寒意掠过浩瀚的林海,掀起一阵阵低沉而连绵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像极了凤鸣宫冬日里穿堂而过的、呜咽的风声,勾起心底最深的孤寂。 她用捡来的、粗糙却结实的麻绳,模仿着记忆中凤鸣宫那些巧手宫灯匠人编绳结的法子,笨拙却牢固地将自己捆扎在粗壮的主树干上,像一个挂在树上的茧。这样即使睡着,也不至于翻身掉下去摔死。 “喵——呜……” 一声细弱、带着点委屈的叫声,突兀地从下方传来,打破了夜的沉寂。 清漓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望去。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瘸腿狸花猫,正用锋利的爪子扒着粗糙的树干,试图向上攀爬。它琥珀色的竖瞳在月光下闪烁着警惕而渴望的光芒,仰头望着树上的“庞然大物”。 一丝微弱的暖意涌上心头。清漓解下束发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发带,小心地垂落下去,在狸花猫眼前轻轻晃动,试图吸引它。 “喵——!”谁知那瘸腿小猫非但不领情,反而猛地弓起瘦弱的脊背,全身毛发炸开,尾巴高高竖起,对着垂落的发带发出充满威胁的低沉嘶吼,像是对待入侵领地的敌人。 清漓愣了一下,随即被它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凶什么呀?”她小声嘀咕,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从怀里摸索出半块昨夜没吃完、早已烤得焦黑冰冷的芋头,“本公……咳,我分你一点便是,看把你瘦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半块芋头掰下一小块,朝着小猫的方向轻轻抛了下去。 “咕噜噜……”芋头块落在树根旁的落叶堆里,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动静惊扰了旁边一窝正在休憩的萤火虫,点点幽绿的光芒惊慌地四散飞起,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痕。 那瘸腿小猫警惕地盯着落下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树上模糊的人影,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饥饿的驱使,警惕地蹿下树干,叼起那块芋头,闪电般消失在黑暗的灌木丛中。 小猫消失后,清漓仰头望着墨蓝色天幕上璀璨如恒河沙数的星子,银河横贯天际,壮丽而遥远。这景象,让她忽然想起了今年元宵夜。那时她也是这般,趁着宫宴热闹,偷偷甩开宫女嬷嬷,像只灵巧的小猴子,溜进御花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高高的琉璃瓦屋顶,只为了离那些闪烁的星辰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结果自然是害得母后带着大批宫人提着灯笼,焦急地满园子寻找……后来被父皇知道,板着脸罚她抄了整整十遍枯燥的《女诫》…… 一丝带着回忆温度的笑意还未完全在唇角绽开,两颗滚烫的泪珠已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夜风拂过,瞬间带走了那点微弱的湿意,只留下冰凉的触感。 后半夜,毫无预兆地落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便转为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寒意透过单薄的粗麻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清漓裹紧捡来的、散发着鱼腥味的半张破旧蓑衣,蜷缩在树杈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雏鸟,睁大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默默地数着从树叶间隙滴落的雨滴,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天明。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短暂地照亮了整片山林!就在这刺目的电光中,清漓清晰地望见东南方向的山脊上,一道巨大而狰狞的焦黑疤痕,如同大地的伤口,横亘在那里——那是三天前,为了阻挡追兵,她冒险点燃枯草引发的那场野火肆虐过的痕迹。凶猛的火舌曾追着她的脚步,贪婪地吞噬了半片郁郁葱葱的松林……却也阴差阳错地,暂时阻断了那些索命的脚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她无声地默念着外祖父慕容长钦书信中时常提及的箴言,冰冷的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贴身藏着的玉佩。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凤鸣宫温暖的寝殿,看见母后正用青玉小勺舀起名贵的香粉,轻轻拨入青玉香炉中。炉盖合拢,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带着熟悉的暖香,渐渐与眼前林间弥漫的、带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潮湿晨雾……融为一体。 (四)沼泽遇险 第八日,莽撞的探索将她引入了一片不祥之地。 脚下的地面异常松软湿滑,每一步踩下,厚厚的、腐烂发黑的落叶层都在脚下“咕嘟咕嘟”地冒出浑浊的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如同臭鸡蛋般的恶臭。眼前是死寂的水洼,水面泛着一种诡异的、粘稠的幽绿色,上面漂浮着墨绿色的浮萍和不知名的絮状物,看不到一丝波澜,如同凝固的毒液。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郁的**气息和若有似无的甜腥。 “呱!呱!”几声突兀而嘶哑的蛙鸣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不详的意味。一只通体墨黑、布满凹凸不平疙瘩的硕大蟾蜍,从一丛**的植物根茎后猛地跃出,恰好擦过清漓的腿边!那背上密密麻麻、黄白相间的脓包,看得她瞬间头皮发麻,全身汗毛倒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清漓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远离这恶心的东西,然而就在她抬脚的瞬间—— “噗嗤!” 右腿毫无征兆地深深陷了下去!粘稠、冰冷、散发着强烈腥臭的淤泥像无数只贪婪的手,瞬间包裹住她的小腿,并随着她本能地挣扎,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漫延,迅速淹过了膝盖!越是挣扎,身体下沉得越快,那令人绝望的吸力也越发强大! “横木!要找横木!”巨大的恐惧充满胸腔,但求生的意志却在尖叫!她猛地想起父皇虞沐风曾在一次讲述漠北行军故事时,提到过陷入沼泽的应对之法。她抖着手,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旁边一株枯死的小树上折下一根还算笔直的枯枝,长度约莫有她大半个身高。 汗水混着泥浆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抹了一把脸,眯起眼,努力在浓重的、带着瘴气的雾气中搜寻希望。终于,在一丈余外的泥潭对面,她发现了一株形态扭曲的歪脖老树!虬结的树根如同怪物的爪子,深深扎在稍显坚实的泥岸边。 就是它了!清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缠在腰上的麻绳解下来,一头拴在自已的手腕上,另一头拴在枯枝上,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救命的枯枝朝着歪脖树的方向狠狠掷去! “哗啦!”枯枝落入水,惊起泥潭中一群潜伏的、长着透明翅膀的怪异飞虫,嗡地一声四散飞起,如同升腾的黑色烟雾。 枯枝离歪脖树还差着老大一截,无力地漂浮在污浊的水面上。 第二次,她调整角度,再次奋力投掷!枯枝落点更近了些,却依旧够不到那坚实的树根。 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衣衫,混合着泥浆,又黏又冷。掌心被粗糙的枯枝磨破,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第三次尝试,枯枝带着风声飞出,却在半途力量不济,斜斜地插入泥潭边缘,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失败了。 清漓呆呆地看着那根斜插在污泥中的枯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深陷泥沼、不断下陷的右腿,膝盖以下已经完全被粘稠的黑泥吞没。她没有绝望哭泣,反而抬手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泥浆,竟低低地、神经质地笑出声来:“哈……太傅若是知道……我投壶的本事……差劲到这个地步……”笑声在死寂的沼泽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 话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想起那位总是一丝不苟、要求严苛的太傅。想起他呈上的那套精美绝伦、供宫廷娱乐的鎏金箭壶……那套箭壶,连同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宫殿,早已在凤鸣宫被刺客纵起的那场熊熊大火中,化为了飞灰。一丝尖锐的痛楚刺穿了麻木,比陷在泥沼中的腿更让她窒息。 求生的**再次压倒一切!她咬紧牙关,不顾掌心被枯枝划破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将枯枝不断地拽回,再掷向那株歪脖树。手臂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投掷都耗尽力气。 终于,在不知是第多少次尝试后,枯枝终于幸运地卡在了歪脖树裸露的虬根之间!清漓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平衡,将身体的重心一点点前移,双手慢慢收紧手中的麻绳,借着那根卡在树根间的枯枝传递过来的支撑力,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将深陷泥沼的右腿拔了出来! 当她的身体终于完全脱离那吞噬生命的泥潭,狼狈不堪地瘫倒在相对坚实的硬地上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沉入林海深处,只留下天际一抹黯淡的紫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浑身沾满了腥臭的淤泥和枯叶,冰冷的泥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她摊开血肉模糊、沾满污泥的双手,望着掌心被枯枝划破的深深血口,剧烈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夜色彻底笼罩了荒野。她找到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地,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跳跃的、橙红色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照着她苍白而疲惫的小脸。她用削尖的树枝串起一只路上抓到的肥硕青蛙,架在火上慢慢烘烤。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飘起一丝焦香。 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母后在她生辰时亲手系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依旧贴身藏着,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慰藉。玉佩正面是繁复的凤尾纹,借着昏暗的火光,背面隐约可见四个深刻的小篆——“山河永宁”。这是母后作为虞国皇后,对身为嫡长公主的她最深的期许与箴言。此刻,这沉甸甸的四个字,映着跳跃的火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灼热的温度。 (五)归途无期 第十日的黄昏,跋涉过又一片密林的清漓,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停下脚步,清洗着脸上和手上的污垢。她抬起头,目光无意间越过稀疏的树丛,望见了前方山坳里升起的、实实在在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袅袅炊烟。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本能地伏低身子,借着灌木的掩护,悄悄靠近。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到一个简陋却整洁的篱笆小院。院子里,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的中年农妇,正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用力抖开,晾晒在院中拉起的麻绳上。衣服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晃。低矮的茅草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鲜红欲滴、如同凝固火焰般的干辣椒。那鲜艳的红色,在暮色中的山野间显得格外醒目,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御花园节日里精致华丽的宫灯。 一种强烈的对温暖和热食的渴望从心底汹涌而起。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细微的声响让她瞬间惊醒!如同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树后,心脏狂跳。她躲在树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许久许久。看着农妇忙碌的身影,看着简陋却温暖的茅屋,看着院子里啄食的几只土鸡……最终,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小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艰难地、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诱人的炊烟和红辣椒,重新走向身后那幽深莫测、危机四伏的莽莽深山。 “外祖父说过……慕容家的暗桩……”她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一边低声自语,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指腹一遍遍划过上面的凤尾纹刻痕。她想起了母后曾提过的家族印记——那是慕容家遍布天下的商队和情报网络之间,用于联络和识别的秘密符号。 当夜,她在一处避风的山洞露宿。点燃一小堆篝火后,她借着跳动的火光,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在洞壁上吃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一个繁复而优美的图案——凤尾纹。这是慕容氏商队最核心的标记,象征着家族的庇护与力量。她刻得很认真,小小的脸上满是郑重与期盼。希望父皇派出的搜寻队伍,希望外祖父派来的家族暗卫,能循着这些她沿途留下的隐秘的标记,尽快找到她这只迷失在荒野中的孤雏。 刻完最后一笔,她疲惫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洞外,月已悄然升至中天,清冷的银辉洒满山林。就在这时,一声悠长、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夜的寂静,自遥远的、黑黢黢的深山之中遥遥传来! “嗷呜——!” 清漓浑身一颤,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象征荒野危险的恐怖声音。山洞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她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羊,这是母后教她对付失眠的小把戏。数着数着,意识渐渐模糊。不知道数到第三百几十只羊时,那冰冷的恐惧感终于被沉重的疲惫感压倒。她蜷缩在火堆旁,裹紧那件破旧的粗麻外衫,带着对标记的期盼和对狼嚎的恐惧,慢慢沉入并不安稳的梦乡。 第3章 虎啸惊风 (一)林中猛虎 第十五日黄昏,残阳如碎金般铺满溪涧,虞清漓蹲在青石上磨柴刀。刀刃与石面相击,发出细碎的“噌噌”声,混着林间归鸟的啾鸣,倒有几分田园闲趣。忽然一阵腥风掠过鼻尖,不是山间寻常的兽臊,而是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气味与栖凤山劫后崖底的血泊如出一辙。 她攥紧刀柄站起身,目光扫过溪畔腐叶堆。半只鹿腿斜嵌在湿泥里,断口处齿痕狰狞如锯齿,边缘的血肉尚在微微颤动,显是刚被猎食不久。清漓指尖轻触那尚带余温的伤口,父皇秋猎时的教诲蓦地浮上心头:“漓儿记住,猛兽猎食后若将残骸弃于水源附近,必在左近筑巢。” 溪水倒映出她的模样:小脸被泥污糊得只剩一双亮得惊人的瑞凤眼,发间别着的野姜花簌簌颤动。这花是清晨在崖壁摘的,本用来驱虫,此刻在暮色中却像招魂幡般惹眼。她迅速摘下野花掷入溪中,又掬起淤泥仔细抹去脚边足迹,正要退入灌木丛,一声闷雷般的低吼从左侧山脊炸响,惊得满林雀鸟扑棱棱飞起,遮暗了半边天空。 十丈开外的巨岩上,卧着一只斑斓猛虎。它通体毛色如烧红的炭石间杂着雪白条纹,金瞳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额间黑纹宛若裂开的第三只眼。此刻正慵懒地舔舐前爪,舌头卷过之处,露出锋利如刀的爪尖。清漓屏息缩进石缝,身体蜷成一团,掌心柴刀的木柄被冷汗浸得发滑。与母后被刺杀那日,她也是这样蜷在母亲怀里,听着刀刃破空的铮鸣。 虎啸再起,掀起林涛如浪。那畜生忽地跃下岩壁,硕大身躯压折一片荆棘,发出“咔嚓”脆响。清漓盯着它踱步的轨迹,忽然发现其虎腹有道浅白色的陈年旧伤,右后腿落地时微微发跛。这发现让她莫名松了口气,仿佛猛兽的缺陷能消解几分恐惧,就像宫宴上看到舞姬踮脚旋转,便知其足有暗疾一般。 “若能用火……”她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一团潮湿的苔藓。昨夜暴雨浇透了所有引火之物。 虎尾扫过溪石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清漓摸到袖中暗藏的毒藤浆汁,这是三日前从“鬼面藤”上刮下的,粘稠如琥珀,当时只想着涂在柴刀上防身,未料竟要用来对付这般猛兽。她将汁液小心翼翼抹在裙裾碎片上,系于枯枝末端,颤着手将这简易“毒旗”缓缓伸出石缝。 疾风掠过鼻尖的刹那,清漓猛然挥动枯枝!她默数着心跳,一、二、三…… 直到数到二十五时,只听一声闷响,猛虎轰然倒地,金瞳翻白,四肢抽搐不止。趁着猛虎被毒晕的片刻,她拎起柴刀转身就跑,一口气冲出十丈远,直到撞在一棵老松树上才敢回头,胸口起伏得像要跳出喉咙。 当夜,清漓选了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杉,攀着虬结的枝干爬至五丈高的树冠。她用韧性极好的青藤编成网兜,将自己牢牢捆在主干上,这法子是模仿宫灯匠人编绳结的手艺,那时她总爱偷拆父皇书房的宫灯玩,被太傅训斥“有失公主体统”。 下方不时传来虎爪刨地的闷响,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像极了除夕夜宫宴上羯鼓的节奏。清漓数着那些声响,忽然想起凤鸣宫的守夜太监,每到寅时三刻便会换岗敲梆子。“寅时三刻,该换岗了。”她对着虚空呢喃,仿佛自己仍是那个监督宫灯是否熄灭的小公主。 月光穿透叶隙,在掌心投下斑驳光纹。她忽然笑出声,此刻若真有一队金甲侍卫来换防,怕是要被这虎啸吓得尿裤子。去年秋猎时,有个禁军士兵见了一条小蛇都惊得摔下马来,更别说这般斑斓猛兽了。 (二)与虎周旋 第十六日,晨雾初散时,她顺着树干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岩壁下有个天然石穴。洞口垂着密匝匝的青藤帘,遮掩得极为隐蔽,倒是个绝佳的栖身之所。她爬下树,悄悄靠近石穴,发现穴口左侧的空地上,散落着几堆森森白骨,洞内隐约可见三只幼虎在嬉闹,约摸刚满月的模样,正用小爪子拨弄着什么,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清漓折了一段两尺长的空心木,将剩余的毒藤汁小心灌入其中。这是模仿御医用的药吹筒,去年太医令给秦贵妃治牙痛时,她曾扒着窗棂偷看过,当时还被母后罚抄了十遍《女诫》。 “对不住了。”她瞄准洞口那只正啃着骨头的幼虎,指尖蓄力。可就在吹箭出口的瞬间,脑中忽地闪过母后临终前的眼神,手腕不由自主偏了半寸。毒箭“嗖”地钉入岩壁,溅起几点碎石。 洞内顿时炸开母虎的怒啸,震得头顶松针簌簌坠落。清漓见势不妙,在树冠间腾挪如猿,脚下踩着那些年在御花园爬树掏鸟窝练就的巧劲,身后虎爪拍击树干的闷响如影随形。当终于甩开追兵时,她才发现袖口多了道三寸长的爪痕,幸好只是勾破粗布,未伤及皮肉。 她坐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嚼着酸涩的野莓充饥。这果子是昨日发现的,味虽酸却能填腹。“明日…… 明日定要夺了那石洞。”她对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发誓,嘴角沾着紫红色的果渍,像只倔强的小兽。 正午,烈日如炙,林间空地的空气闷热得像要拧出水来。清漓蹲在一堆枯枝前,将捡来的松脂厚厚涂满枝干,又用石片反复刮擦燧石。这是模仿御膳房庖丁取火的模样,记得那庖丁曾说“燧石取火,需顺其纹理,急则无功”,可她腕力太弱,火星总是刚溅起便熄灭在潮热的空气中。 “咔嗒!” 不知是第几十次尝试后,火绒终于冒出一缕青烟。她小心翼翼捧起这团暖光,如同捧着母后妆奁中那颗夜明珠,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当火舌舔上松脂时,“轰”的一声,烈焰腾空而起,映得她脏污的小脸忽明忽暗。 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自背后袭来。清漓猛地回头,只见那只母虎不知何时已循迹而至,金瞳中映着跳动的火墙,嘴边涎水垂落如银丝,显然被这团烈焰激怒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将燃着的松脂枯枝往枯叶堆里一扔。烈焰在干燥的腐叶中迅速蔓延,热浪掀飞了她的发带,烧焦的发丝气味钻入鼻腔。母虎惊退数丈,焦躁地在火墙外徘徊,时不时发出威胁的低吼,爪尖将地面刨出深深的沟壑。 “兵法有云,攻其必救。”清漓哑声背诵着太傅讲过的课业,目光紧紧盯着洞口。果然,当浓烟裹住虎穴,洞内传来幼虎凄厉的呜咽声时,那畜生突然发狂般撞向火墙! 火星如金雨纷扬,母虎身上的皮毛瞬间燎起火焰,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它痛得嘶吼连连,却仍不肯后退,反而更加疯狂地冲击着火墙,想要冲进洞去。 清漓知道不能再等,转身奔向不远处的溪涧。身后传来皮毛烧焦的恶臭,热浪几乎燎着后颈的碎发。她纵身跃入水潭的刹那,冰凉的溪水瞬间吞没了所有灼热,耳边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在水中潜游了数丈,才敢探出头换气。回头望去,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母虎的嘶吼声渐渐微弱,想来是被火势所困。她瘫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望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忽然感到一阵脱力,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三)身临绝境 第十七日,破晓时分。蜷缩在瀑布后方一个隐蔽的天然石窟里的清漓,浑身瑟瑟发抖。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在她小小的身体里肆虐,烧得她意识模糊,嘴唇干裂起皮。右肩的伤处被冰冷的潭水浸泡了一夜,此刻肿胀发白,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疼痛。额角不知何时在奔逃中撞到了岩石,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边缘还带着擦伤的血痕。 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几片蔫黄的蒲公英叶子,这是她记得的,唯一能解鬼面藤毒性的草药。顾不得清洗,直接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苦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幸亏……幸亏那日没射中幼虎……”一丝苦涩的庆幸掠过心头,否则这解药恐怕也救不了母虎疯狂的报复。 她将嚼烂的蒲公英糊小心地敷在手腕被荆棘划破的几处细小伤口上,上面沾染少量的鬼面藤毒汁,希望能缓解可能的毒性。 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洞口垂下的、如同珠帘般的瀑布水流,光线忽然诡异地扭曲、晃动起来! 一道巨大、斑斓、充满压迫感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石窟内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那影子比前日交手的母虎更加雄壮魁梧,轮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清漓猛地一个激灵,高烧似乎都被吓退了几分!她挣扎着坐起身,握紧一直不曾离身的柴刀,惊恐地望向洞口水帘外! 透过水流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头从未见过的雄虎!它体型比母虎大了一圈,肌肉虬结如岩石垒砌,皮毛色泽更加深沉厚重,如同流动的暗金与墨玉。它完好无损,四肢粗壮有力,步伐沉稳而充满力量感,正用硕大的头颅试探着拨开瀑布水帘,冰冷的金色瞳孔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石窟内渺小的猎物! “原是一家子……”清漓苦笑着喃喃自语,心头一片冰凉。昨日烧伤的只是母虎,而此刻逼近的,才是这山林真正的主宰,一头正值壮年、完好无损的雄虎!柴刀冰冷的刀身,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曾经华美的宫缎襦裙早已褴褛如破布条,勉强蔽体,唯有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泽——那是母后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呼!”雄虎显然失去了耐心,一只巨大的、带着锋利弯钩爪尖的前掌,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探入水帘,拍向清漓藏身的石笋! “轰隆!”坚硬的石笋竟如同朽木般,被那恐怖的巨力拍得粉碎!碎石四溅! 清漓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石窟最深处退去!后背紧紧贴住冰冷潮湿的石壁,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 指尖在慌乱中摸索,突然触到石壁上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这是之前山洪暴发时冲刷出的天然甬道!生的希望瞬间燃起! 她毫不犹豫,立刻卸下腰间那个装着最后一点鬼面藤毒汁的竹筒,将粘稠的浆汁全部倾洒在裂缝入口处的岩石和地面上。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像一尾灵活的鱼儿,侧着身子,拼命挤进了那道黑暗狭窄的裂缝深处! “吼!”雄虎显然发现了她的意图,巨大的头颅猛地探入洞口,愤怒的咆哮震得整个石窟嗡嗡作响!它试图挤进来,但庞大的身躯被狭窄的裂缝死死卡住! 就是现在!清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握紧柴刀,在雄虎因被卡住而愤怒挣扎、巨大的鼻吻暴露在裂缝入口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柴刀刺向它最脆弱的鼻梁! “噗嗤!”刀尖入肉!温热的虎血瞬间喷溅而出! “嗷——!!!”雄虎发出惊天动地的痛苦惨嚎!巨大的头颅猛地向后暴退!这狂暴的力量,竟将本就狭窄的裂缝入口撞得碎石崩飞,豁口扩大了不少! 清漓的心沉了下去!裂缝变宽了!她更深地缩进甬道深处。 雄虎剧痛稍缓,凶性却彻底被激发!它再次将巨大的虎爪探入扩大的裂缝,疯狂地抓挠着岩石,试图将躲在里面的猎物掏出来!锋利的爪尖刮擦着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火星四溅!每一次抓挠,都离清漓的身体更近一分! 当那闪着寒光的巨大虎爪第三次带着腥风,狠狠掏向蜷缩在甬道深处的清漓时,绝望再次攫住了她。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指尖在慌乱中,触到了怀中一个硬硬的、用油纸紧紧包裹着的小物件! 火折子!是今晨她在深潭底部摸索时,意外摸到的!昨夜暴雨虽然浇湿了一切,但这用多层油纸精心包裹的火折子,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生的火焰!希望的火种! 她毫不犹豫,颤抖着撕开油纸,露出里面干燥的引火绒和燧石!就在雄虎的利爪几乎要触及她身体的刹那,“嚓!”燧石擦过引火绒! 一点微弱的火星骤然亮起,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 这骤然亮起的火光,不仅照亮了清漓苍白绝望的小脸,也瞬间映亮了甬道上方——一根尖锐如矛、倒悬而下的巨大钟乳石,在火光中闪烁着湿润而冰冷的光泽! 太阳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惨烈的血红。从石缝深处连滚带爬逃出生天的清漓,已经被那头暴怒的雄虎追逐了整整小半天。她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在崎岖的山林间亡命奔逃,树枝刮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荆棘在她裸露的腿上留下道道血痕,肺叶如同着了火般灼痛。然而,身后的虎啸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带着不死不休的杀意! 最终,她被逼到了绝境——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边缘!身后,是云雾缭绕、深达百丈的恐怖深渊,强劲的山风从崖底呼啸而上,吹得她摇摇欲坠。身前,是那头淌着涎水、金瞳中燃烧着无尽怒火与嗜血**的斑斓猛虎!它微微伏低身体,强健的肌肉块块隆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堵死了所有退路,正蓄势待发,准备发动最后的致命扑击! 清漓背对着深渊,退无可退。手中,只攥着半截在奔逃中捡拾的、仍在顽强燃烧的松枝。跳跃的火苗映着她苍白如纸、布满汗水与污迹的小脸,那双瑞凤眼中,恐惧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她甚至闻不到松脂燃烧的焦味,也感觉不到火焰的灼热。在死亡触手可及的瞬间,一股奇异而熟悉的暖香,如同幻觉般萦绕在鼻尖——是母后慕容婉吟身上常有的、清雅的熏香气息。原来人在濒死时,真的会闻到记忆深处最眷恋的味道……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攥紧了那半截燃烧的松枝,仿佛那是连接着母亲最后一丝温暖的纽带。 (四)虎口脱险 就在雄虎后肢肌肉绷紧,即将扑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孽畜!安敢伤人!” 一声清越如龙吟、却又带着金石之音的怒喝,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划破山林的死寂,自高空破空而来! 一道青蒙蒙的、匹练般的寒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自侧面陡峭的山壁之上激射而下!精准无比地掠过雄虎那闪烁着凶戾金光的巨大右眼! “噗——!” 血花如同盛开的红梅,在傍晚的雾气中凄厉绽放! “嗷——!!!” 雄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痛苦到极致的惨嚎!整个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侧面翻滚!剧烈的疼痛让它彻底失去了平衡,翻滚着、咆哮着,竟朝着断崖边缘直冲而去!在它坠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瞬,那双因剧痛而扭曲的金色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一个翻飞而下的灰色身影! “轰隆……”沉闷的落崖声遥遥传来,很快被呼啸的山风吞没。 清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断崖边,一个身着灰色布衣、身形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身影正缓缓收剑入鞘。他约莫五十出头年纪,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绾起,两鬓已染风霜,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沉稳,如同历经风雨的山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侧眉骨上一道半寸长的浅淡旧疤,非但无损其气度,反添了几分江湖豪客的不羁。最奇的是他腰间竟悬着一个硕大的黄皮酒葫芦,随着他收剑的动作轻轻晃动,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随之飘散开来,与这血腥肃杀的断崖场景格格不入。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惊魂未定、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清漓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小娃娃,好胆色!”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手腕一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穗上坠着的两枚小巧铜铃随之叮咚作响,清脆悦耳,奇异地驱散了部分血腥气。“这三日,老夫在暗处观你与那母虎、雄虎斗法周旋,步步惊心,险象环生……啧啧,这精彩程度,倒比城里茶楼最会讲故事的说书先生,还要有趣几分!” 清漓这才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清醒!巨大的震惊和后怕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脚跟的碎石哗啦啦滚落深渊!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灰衣人,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发颤:“你……你是前朝余党?赤鳞卫的同伙?”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会在这荒山野岭跟踪她的人。 “余党?”灰衣男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灌了一大口葫芦里的酒,竟被呛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抹了抹嘴角,笑道,“咳咳……小娃娃疑心病倒重!老夫若是那劳什子余党,你此刻,早成了那老虎肚子里的点心,或者崖底的肉泥了!”他忽然俯身,凑近清漓,带着浓郁酒气和淡淡草药清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老夫在江湖上有个诨号,人称‘鬼夫子’。倒是你,”他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清漓腰间那枚刻有凤尾纹的玉佩,又似乎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远处的山林,“慕容家的‘凤尾纹’,刻得歪歪扭扭,火候差得远,白白糟蹋了上好的青玉石料!” 清漓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鬼夫子?!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被母后和外祖父无数次提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神医、绝世高手?而他口中吐出的“慕容家的凤尾纹”,正是母后家族秘传的、她沿途刻在石壁树洞上求救的标记,他看到了!他一直在看着! 第4章 栖云月明 (一)潜渊进谷 鬼夫子抱着昏睡的清漓,在晨雾弥漫的林间穿行。小丫头浑身滚烫,像个小火炉,即使在深沉的昏迷中,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仍死死攥着他半截灰布衣袖,无意识地呢喃着几个破碎的音节:“……山……河……永宁……” 他略略侧首,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那枚羊脂玉佩。玉佩温润,背面以古拙篆文深刻着“山河永宁”四字。指尖摩挲过那深刻的笔划,鬼夫子程玄的眼神倏忽飘远,穿透了二十载光阴的尘埃。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风雪肆虐的寒夜,江南慕容家的年轻家主慕容长钦,抱着病危昏迷的幼女慕容婉吟,跪在他隐居的茅屋柴门外,雪花落了满身。而他,隔着紧闭的门扉,听着风雪中那绝望而固执的哀求,最终选择了转身,将炉火拨得更旺…… “因果轮回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带着世事难料的苍凉。他屈指,随意一弹,一滴凝在剑尖、尚未干涸的暗红虎血被震落,恰巧滴在路旁一株含露的野草叶心。这微小的震动惊动了枝头一只早起的黄莺,扑棱着翅膀,“啾”地一声窜入更高处的薄雾里。肩上蜷缩的小人儿似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无意识地在他肩窝里更深地埋了埋脸,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像极了他多年前偶然救下、赖在怀里取暖的那只雪貂。 密林渐疏,前方豁然开朗。晨光穿透最后一层薄雾,温柔地照亮了苔痕斑驳的古朴石碑,碑上三个虬劲的大字——栖云谷。 冰冷的潭水猛地灌入口鼻,将清漓从昏沉的黑暗彻底呛醒!眼前是无数细碎晃动的光斑,如同打碎的琉璃折射着幽暗水底的光线。混沌的意识被刺骨的寒意激醒,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被一股强大的水流裹挟着前行。 鬼夫子那身宽大的灰布袍袖,在幽暗的水流中奇异地向后舒展飘荡,宛如巨大的蝠翼。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只牵引着她的大手。那手掌宽厚有力,指节分明,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这茧绝非父皇执笔批阅奏章留下的那种温润薄茧,而是经年累月紧握剑柄、与冰冷钢铁反复摩擦砥砺出的痕迹,粗糙而坚硬,带着凛冽的锋芒。 “闭气。”前方的人影忽然回头,咧开嘴对她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幽暗水光中一闪,满头灰发如同散开的绸缎,在水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不等她反应,他指尖微弹,一枚乌黑的小药丸精准地射入她因呛水而微张的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冰凉感自喉间直贯而下,迅速弥漫胸腔!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溺水痛苦,竟如潮水般退去,再无半点憋闷之感。 清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任由鬼夫子牵引着,在幽暗曲折的暗河中前行。河道蜿蜒深邃,如同一条沉睡巨蟒的冰冷腹腔。头顶上方,无数奇形怪状、历经千万年水滴雕琢的钟乳石倒悬而下,森然如巨□□错的利齿,仿佛随时会将人咬碎吞噬。鬼夫子在水中的姿态却异常从容舒展,袍袖轻摆,足尖偶尔在河床或石壁上轻点借力,身形便如游鱼般灵活穿梭。这姿态,莫名让清漓想起了御花园碧波池中那些悠游自在总爱啄食她投下饵料的红鳞锦鲤。 正恍惚间,前方幽暗的尽头,骤然裂开一道炫目的白光! 天光!如同九天倾泻而下的金色瀑布,毫无保留地轰然涌入这幽闭的水下世界!强光刺得清漓瞬间闭眼,再睁开时,只觉豁然开朗! “哗啦!”两人破水而出。 清漓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剔透如珍珠的水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滚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怔怔地望向眼前这片被千仞绝壁环抱的谷地,一时忘了言语。 正值暮春,谷中却似另一个世界。目光所及,是一片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的桃林。粉白、浅绯的桃花开得正盛,密密匝匝缀满枝头,远望去,如同天边坠落的巨大云霞,温柔地覆盖了整个谷底。十几座精巧雅致的竹楼掩映在花海深处,青翠的竹色与柔粉的花云相映成趣。目光越过花海,更远处是依山势开垦出的层层梯田,新插的秧苗泛着嫩绿,而靠近山脚向阳处,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正灼灼盛放,随风涌起连绵的金色波浪,一直漫延到视线尽头的绿色山峦。飞瀑流泉的轰鸣隐约传来,更添空灵。 “如何?”鬼夫子拧着湿透的衣摆,水珠四溅,有几滴凉凉地落在清漓脸颊上,打断了她震撼的凝视。他带着点得意,挑眉问道,“老夫这栖云谷,可比你们那规矩森严的虞国皇宫有意思多了吧?” 暖风拂面,带着浓郁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清漓感受着周身包裹的融融暖意,一个念头闪过:“这是……地下温泉滋养的地脉?”她想起太傅授课时曾提过的地理异志。 “哟呵,小丫头懂得倒不少!”鬼夫子略显惊讶地挑眉,随即哈哈一笑。 (二)初次相逢 鬼夫子伸手拎起清漓的后衣领,像提一只小猫般,足尖在岸边青石上一点,轻飘飘地跃上了干燥的草地。“阿毓!快出来瞧瞧!老夫今日可捡了只稀罕的落汤鸡回来!” 竹楼悬垂的靛蓝染花纱帘应声“唰”地被掀开。 最先探出的是一头如泼墨般浓密乌亮的长发,接着,一双踩着古朴木屐、踝骨纤细、系着细银链铃铛的赤足迈了出来。一个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倚门而立,身披一袭茜红色轻软纱衣,那红艳而不俗,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眉目精致如工笔细描,本该是极美的,偏偏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尤其那双凤眸,锐利如刀锋。此刻,她指尖正灵活地捻转着一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暗芒的银针,目光投向岸边湿漉漉的二人,最终定格在清漓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审视药庐里一味待炮制的、药性未明的珍稀药材。 “玄哥,”女子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却字字带着冰碴,“你捡些阿猫阿狗、花花草草也就罢了,如今连‘人’都往谷里捡?倒是比采那些救命的药材还勤快几分。”话音未落,檐下挂着的一只绿毛鹦鹉便扑棱着翅膀,聒噪地学舌:“死鬼!捡破烂!” 清漓被那淬毒银针的寒光和鹦鹉的聒噪惊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前这女子,气质与母后慕容婉吟截然不同。母后是江南三月的杏花烟雨,温婉含蓄;而这位,却似塞外寒冬凛冽的孤焰,炽烈又危险,带着灼人的锋芒和拒人千里的冰冷。她正踌躇着该如何行礼,腹中却骤然响起一阵响亮而绵长的“咕噜噜”声!在这静谧如仙境的谷中,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凡俗。 上官毓那张冰封般的冷脸,被这突如其来的“腹鸣”骤然打破。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间,那层寒冰仿佛消融了些许,露出底下生动鲜活的底色。“罢了罢了,”她摆摆手,腕间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清响,“灶上煨着菌菇鸡粥,自己滚进来喝。”说罢,转身便走,茜色纱衣翩然,惊飞了竹篱旁几只正专心采蜜的凤尾蝶。 温暖的竹厅内,弥漫着令人垂涎的浓郁米香和菌菇的鲜甜气息。清漓捧着上官毓塞过来的青瓷碗,小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碗壁温热,细腻的瓷釉触感极好。碗中米粥熬得浓稠软糯,洁白的米粒间点缀着切成小丁的各色菌菇和细碎的鸡肉丝,金黄的油花在粥面微微浮动,散发着致命的诱惑。连日来的饥饿、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被这碗热粥无限放大,勾得她眼眶阵阵发酸。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仪态,迅速舀起一小勺,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近乎贪婪地吹着气,然后飞快地吸吮吞咽。 “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上官毓斜倚在竹榻上,单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清漓这副饿极了的模样,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倒像只护食的小野猫。”她顿了顿,目光在清漓狼狈却难掩清秀的眉眼间扫过,“说说看,你这小身板,是怎么招惹上那头守山的老剑齿虎的?它可有些年头没被惊动得发那么大脾气了。” 清漓捏着瓷勺的指尖猛地一颤,细白的骨节绷紧,勺沿轻轻磕碰在碗壁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她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视线死死盯着粥面上晃动的那点金黄油脂,仿佛那里藏着全部的答案。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用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尽量平稳的语调,将那套说辞缓缓道出:“我……我叫叶岚。随爹娘去江南外祖家探亲……路上……遇了山匪……爹娘……都罹难了……只有我逃了出来……在山里迷了路……”声音低哑,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悲伤。 谎话顺溜地说到“记不清家乡具体在何处”时,下巴骤然一紧! 上官毓不知何时已欺身近前,带着淡淡药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那枚淬着幽蓝暗芒的银针,此刻就悬在她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针尖的寒芒刺得她瞳孔骤然收缩! “小骗子,”上官毓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危险的、近乎蛊惑的笑意,“你可知,人一说谎,这瞳孔……便会不受控制地缩上一缩?嗯?” 月色如洗,透过雕花的竹窗棂,在客房光洁的竹地板上投下疏朗清辉。清漓躺在柔软舒适的锦缎被褥里,鼻端萦绕着床头小几上紫铜香炉里飘出的安神香气息,清幽宁神,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上官毓那句带着毒针寒气的“小骗子”,如同芒刺在背,让她辗转反侧,如卧针毡。 更令她不安的,是竹楼廊下隐约传来的、压低了声音的争执。夜风断续送来几个清晰的词句: “……慕容家的凤尾纹玉佩……你当我瞎?还是老糊涂了?” “管她是谁家的丫头!既入了谷,便是缘分……” “鬼夫子!二十年前的教训,你还没吃够吗?!那慕容长钦……” “够了!阿毓,此事我自有分寸!” 争执声戛然而止,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清漓猛地攥紧了身上的薄被,指尖用力到发白。母后留给她的那枚玉佩,此刻正紧紧贴在她心口,隔着薄薄的寝衣,那温润的玉石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她脑中骤然闪过白日里在药庐看到的景象:那个搁在紫檀木架最上层、擦拭得锃亮的鎏金蟠螭纹捣药罐!那形制、那纹样……分明与她记忆中凤鸣宫小药房里的那只御用之物一模一样!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三)琴声剑影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草叶上的露珠还未被朝阳蒸干。一阵清越激昂、带着金石杀伐之气的琴音穿透薄雾,悠悠传入竹楼。 清漓循着琴声,赤足踩过沾满晨露的青草地,来到桃林深处。只见鬼夫子程玄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膝上横放着一张形制古雅、尾部犹带焦痕的古琴——焦尾琴。他十指翻飞,拨弄琴弦,奏的竟是沙场名曲《破阵乐》!铮铮琴音如金戈交鸣,铁马奔腾,激荡得满树桃花簌簌飘落,如下了一场粉红色的急雨。琴音所向,竟隐隐带着无形的锐气。 琴案旁,并非笔墨纸砚,而是并排放置着两柄长剑。一柄纤细修长,剑鞘古朴,如初春新发的柳叶,透着灵秀轻盈;另一柄则厚重沉凝,玄铁剑鞘上布满细密的云雷暗纹,剑未出鞘,已能感受到其蕴含的磅礴力量。 “此剑名‘青云’。”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鬼夫子信手拿起那柄细长的子剑,手腕轻抖,挽了个利落漂亮的剑花。剑身并未出鞘,然剑鞘破空时,竟带起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宛如九天鸾凤的清唳,在林间久久回荡。“锋鸣出鞘,需得这般气韵。”话音未落,他身形未动,反手抓起那柄沉厚的母剑“锋鸣”,也未见他如何蓄力,只是随意地朝着十步开外一株斜伸出的桃枝凌空一劈! “嗤——!”一声轻响,如同裂帛。那根足有小儿臂粗的桃枝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断枝带着半树繁花,无声地坠落在地,激起一片落英。 清漓看得痴了,小嘴微张,清澈的眸子里满是震撼与向往。在虞国深宫,她见过无数镶嵌宝石、装饰华美的所谓名剑,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充满灵性与力量的兵器!那一声鸾鸣,那一剑断枝的举重若轻,仿佛为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柄灵秀的“青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冰凉剑鞘的刹那,如同被烫到般倏然缩回。眼底掠过一丝自惭形秽的怯意。 “接着!”鬼夫子眼中精光一闪,毫无预兆地将“青云”连鞘抛了过来! 清漓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接。沉重的剑鞘带着风声,“啪”地一声正正砸在她纤细的小臂上,顿时一阵酸麻刺痛传来,让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手臂瞬间垂了下去。 “下盘虚浮如风中蒲柳,腕力不足似三岁孩童。”一声毫不留情的冷嗤从桃树后传来。上官毓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臂弯挎着个装了大半篓草药的竹篓。她缓步走近,目光在清漓吃痛的手臂上扫过,带着惯有的讥诮。忽地,她手腕一扬,三点寒星破空而出,直射清漓面门、咽喉和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带着刺骨的杀意!“连这三针都躲不过,今晚的药庐,便专为你熬一锅黄连汤洗洗脑子!” 清漓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手臂疼痛!她尖叫一声,抱着头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要命的三点寒芒。银针擦着她的鬓角和衣襟,“夺夺夺”三声闷响,深深钉入她身后那株粗壮桃树的树干,针尾兀自颤鸣不止。 她这副抱头鼠窜、惊惶万状的狼狈模样,终于彻底逗乐了冷面如霜的上官毓。一串清越如碎玉落盘的笑声从她唇边逸出,冲散了林间最后一丝肃杀之气。 (四)缘起故知 七日后,清漓在栖云谷深处一座依山而建、回旋如螺壳般的巨大竹制藏书阁中彻底迷失了方向。阁内弥漫着陈年竹简和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霉味的独特气息。数不清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幽暗高处,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典籍、卷轴、竹简、帛书,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阁楼顶层光线昏暗,积尘颇厚。清漓仰着小脸,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想去够最高一层书架角落里露出半截书名的《毒经》。指尖刚刚触到那卷以牛筋捆扎的厚重竹简边缘—— “哗啦啦——!!!” 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整排竹简如同山崩般轰然塌落!烟尘弥漫,呛得她连连咳嗽。待尘埃稍定,她捂着口鼻,惊魂未定地看向散落一地的竹简。其中一卷恰好摊开在她脚边。 扉页上,一行朱砂小篆赫然映入眼帘——「慕容婉吟庚辰年誊」。 母后的字迹!清雅秀丽,骨力内蕴,她绝不会认错! 清漓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积尘的竹地板上。泛黄的纸页间,随着书卷的摊开,飘落出一朵早已干枯、失了颜色的紫薇花,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微微卷曲——这正是母后生前最爱的鬓饰!她时常簪于发间,衬得人比花娇。 刹那间,所有的迷雾都被这朵小小的干花和熟悉的字迹劈开!为何鬼夫子初见玉佩便识得慕容家徽?为何上官毓的药庐会有凤鸣宫的御用器物?为何他们对她的身份似乎早有预料?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娘及笄那年,性子倔得很,非要学什么济世救人的本事,在这谷中足足住了三个月。”一个带着几分酒意和追忆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头顶传来。 清漓猛地抬头。只见鬼夫子程玄不知何时竟倒悬在房梁之上,如同栖息的大蝙蝠,宽大的灰袍下摆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他手里还拎着个黄皮酒葫芦,随着倒悬的姿势晃晃悠悠,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抄书就抄书吧,”鬼夫子灌了口酒,咂咂嘴,仿佛在回味悠远的往事,“偏还总爱在剑穗上编些叮当作响的紫玉小铃铛,吵得人脑仁疼,想睡个囫囵觉都不成……”他摇头晃脑,语气里满是嫌弃,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真相如同惊雷,劈开了清漓心中连日来筑起的谎言高墙,碎成齑粉。她攥着那卷留有母亲手泽的竹简,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等待着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或冰冷的驱逐。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回应她的,是鬼夫子随手抛下的一物,正是那柄名为“青云”的子剑! “明日卯时,桃林练剑。迟一刻,罚扎马步一个时辰。”鬼夫子一个利落的翻身,轻飘飘落在地上,激起细微尘埃。他掸了掸灰袍下摆,看也不看清漓,径直走向那张积满灰尘的琴案,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在空旷的藏书阁内回荡,“管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还是路边乞食的小乞儿,既入了栖云谷,在老夫我这里,你便只是叶岚。练功偷懒懈怠……”他顿了顿,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促狭,“照样挨板子!” “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清冷的声音伴着细碎的银铃声从门口传来。上官毓不知何时已倚在了门框上,双臂环抱,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眼神却似乎不那么锐利了。“眼泪若能解毒,天下早无毒物了。还不快擦干净你那花猫脸?”她下巴朝门外一点,“药庐,今日辨七步蛇毒与解毒之法。误一味,晚饭就省了。” 清漓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湿意,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然而,当她擦去泪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弯成一个释然又带着点委屈的弧度。母后曾翻阅誊抄过的竹简,父皇曾击节赞叹过的焦尾琴……这些承载着遥远记忆的物件,此刻都静静地沐浴在栖云谷温暖明亮的晨光里,不再隔着宫墙与岁月。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卷《毒经》和那柄“青云”剑,像一阵风似的冲向敞开的雕花木窗。窗外是翻涌不息的云海和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 “娘亲——!”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莽莽群山和浩渺云海放声大喊,“漓儿……漓儿找到新家了——!” 少女清越的呼喊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栖息的白鹤,舒展着优雅的翅膀,掠过如霞似锦的桃林。晨光中,一身素白衣裙的少女怀抱古卷,手执长剑,立于漫天纷扬的花雨之中,身姿挺拔,眉眼间初露的坚韧与清冷,恰似当年那个执意踏入栖云谷求学的江南少女——慕容婉吟。 月圆之夜,栖云谷深处,飞瀑如练,轰鸣着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碧潭,激起千堆雪沫,水雾弥漫,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霓。巨大的水声反而衬托出此地的肃穆。 (五)拜师承誓 拜师礼就在这轰鸣的瀑布前举行。 上官毓难得地绾起了她那一头标志性的泼墨长发,用一根素雅的青玉簪固定,鬓边斜簪着一朵新采的、蓝紫色绒球状的夕雾花,为她冷艳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柔美。鬼夫子程玄神色郑重,点燃了三支细长的龙涎香。香烟笔直上升,在清冷的月光和水雾中缭绕盘旋,散发出沉静悠远的异香,仿佛沟通着天地。 烟气缭绕中,鬼夫子取过一个古朴的鎏金长匣。匣盖开启,露出静静躺在红绒布上的一柄长剑——锋鸣。 “此剑‘锋鸣’,随老夫饮血江湖,纵横三十载。”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抚过“锋鸣”那玄铁锻造、布满云雷暗纹的剑脊。冰冷的剑刃如镜,清晰地映出他眼角细密的纹路和灰白的鬓角。“今日,传于你手。”他抬起眼,目光直视着肃立在香案前的清漓,“需立三誓——” “其一,手中之剑,永不指向无辜弱小,不恃强凌弱!” “其二,胸中所学,永不助纣为虐,不为虎作伥!” “其三……”老人眼中严肃的光芒忽然被狡黠的笑意取代,拖长了语调,“每月初七,替老夫出谷,去十里铺‘醉春风’酒肆,沽回十斤上好的梨花白!” 清漓原本绷得紧紧、肃穆无比的小脸,瞬间被这最后一句砸得裂开一道缝隙!她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准备接过这庄重的传承,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任”惊得脚下微一踉跄,差点没站稳。 “站直了!”上官毓的冷斥声响起。一枚细小的银针带着破空声,“嗖”地钉在清漓脚边的青石上,针尾嗡嗡颤动,寒光闪闪。“慕容家出来的丫头,连站都站不稳?成何体统!”语气虽冷,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夜,栖云谷难得的喧腾。谷中所有的仆从都齐聚在瀑布旁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一张张朴实而喜悦的脸庞。胖乎乎的厨娘吴婶端上用荷叶包裹、外裹黄泥烤得香气四溢的叫花鸡;满脸络腮胡的猎人张叔献上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鹿腿;就连平日总是板着脸、沉默寡言的马夫老赵,也难得地哼起了乡野俚俗的小调,调子粗犷而欢快。 清漓被热情的吴婶塞了满满一碗青梅酒。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顿时一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辣得她眼泪汪汪,小脸皱成一团。这副窘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向来冷面的上官毓也忍俊不禁,嘴角弯起。 醉眼朦胧间,清漓望见鬼夫子夫妇在远离喧嚣的月下对弈。上官毓趁丈夫凝神思考棋局,纤指如电,飞快地偷挪了一枚关键的黑子。鬼夫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拈起那枚被偷走的棋子,得意洋洋地在妻子面前晃了晃。上官毓气急败坏,另一只手悄悄探向腰间,似乎要摸出什么粉末。鬼夫子哈哈一笑,手腕一抖,剑穗上缀着的小巧铜铃“叮铃”脆响,不偏不倚撞开了她欲行不轨的手。檐角悬挂的风铃与剑穗铜铃的清音在夜风中偶然相和,叮咚作响。 清漓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怀中“锋鸣”剑那温润如玉的剑柄。母后的谆谆教诲,那些曾压在心头的期望,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掌心这即将磨砺出的薄茧。她抬头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清辉洒满山谷。栖云谷的月色,连同这份传承与守护,正一寸寸地,悄然沁入她的骨血之中。 第5章 桃源岁月 (一)春日耕作 栖云谷的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裹着桃花的甜香。清漓被窗外嘹亮的鸡鸣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推开竹窗。微凉的晨风带着草木清气灌进来,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窗外,马夫老赵正扛着沉重的犁头从檐下经过。他左腿微跛,据说是当年为护鬼夫子落下的旧伤,此刻却走得虎虎生风,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震。裤脚沾满新鲜泥点子,随着他的大步流星甩起来,“啪”一声溅到廊柱上,惊得蜷在廊下打盹的狸花猫“嗷呜”一声炸毛跳开,一溜烟蹿上屋脊,警惕地瞪着罪魁祸首。 “小岚儿!”一个爽利的女声传来。厨娘吴婶挎着一个竹篮正从院门进来,篮里堆着嫩生生的蕨菜,叶片上还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后山笋子冒尖啦,脆生生的!跟婶子挖去?” 清漓眼睛一亮,趿拉上木屐就奔出院门。初春的晨风拂过她脑后一荡一荡的麻花辫,发梢扫过颈窝,痒丝丝的。她深吸一口谷中清冽的空气,仿佛连心肺都被这桃香洗过一遍。行至梯田畔,水汽氤氲的田埂上,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猫着腰蹲在那里。 正是鬼夫子。他那身标志性的灰袍下摆胡乱掖在腰间,露出底下半旧的靛青裤子和沾满泥巴的草鞋。他手里举着一根青翠的麦苗,对着初升的日头眯眼细瞧,神情严肃得像在鉴别稀世珍宝。 “师父早。”清漓憋着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谁能想到这名震江湖、令黑白两道都头疼的神医鬼夫子,在自家谷里竟是个连庄稼都认不清的“农痴”。 “来得正好!”鬼夫子头也没抬,顺手就把那根麦苗往清漓手里一塞,语气不容置疑,“把这‘毒龙草’仔细种到药圃去,别糟蹋了。” 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吴婶“噗嗤”一声笑弯了腰,挎着的竹篮直晃悠:“哎哟我的程先生!您老眼神儿可真好,这哪是什么‘毒龙草’?这是刚冒头的春小麦苗!” 老头儿身形一僵,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红晕。他强自镇定,捋着那把乱蓬蓬的胡子,眼睛瞟向别处:“咳!老夫这是……考校徒弟的眼力!嗯,考校!”他越说声音越低,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腰间硕大的酒葫芦晃荡得叮当作响,留下一串心虚的余音,“今日剑术功课加倍!” 清漓望着师父那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抿着嘴,肩膀微微耸动,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自那日拜师礼后,栖云谷的日子流水般淌过,她渐渐摸清了这对奇人夫妇的脾性:师父看似洒脱不羁,万事不萦于怀,实则最是看重颜面,嘴硬得很;而师娘上官毓,那张嘴比她的毒针还刻薄几分,可每每夜深人静,清漓迷迷糊糊间,总能感觉到有人悄悄替她掖好被角,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温柔。 (二)夏日学课 盛夏的蝉鸣撕扯着浓稠的暑气,无孔不入,吵得人脑仁发胀。药庐的窗棂将炽烈的日光切割成斜斜的光斑,烙在摊开的《金匮要略》书页上。清漓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黏住几缕碎发。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盯着“七步蛇毒”解法那一行行墨字,只觉得那些字像蚂蚁在爬,渐渐模糊成一片。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忽然后颈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触感! 清漓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差点从蒲团上弹起来。回头,只见上官毓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两根细长的银针正在她指尖灵活翻飞,寒光闪闪,映着她冷冰冰的眼神。 “背错一味药,”师娘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比那银针更冷,“今晚就喝你自个儿配的解毒汤醒醒神。” 清漓缩了缩脖子,赶紧埋下头,手指慌乱地划过书页上“雄黄、半边莲”几个字,试图重新凝聚精神。就在这时—— “哗啦!” 竹帘被猛地撞开!猎人张叔满头大汗地闯进来,肩上还扛着一个粗壮的汉子。那汉子正是常在谷中帮工的阿牛,此刻面色青紫如猪肝,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的左小腿裸露着,肿胀得像个发面冬瓜,皮肤绷得发亮,上面两个细小的牙孔周围泛着骇人的黑紫色。 “夫人!救命啊!阿牛被五步蛇咬了!”张叔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将阿牛平放在门板上。 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瞬间冲散了药香。清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立刻起身,按着《金匮要略》所记,手脚麻利地从药柜里翻出雄黄粉和晒干的半边莲。 “用这个!”她刚要把药递过去,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拍开。 上官毓不知何时已蹲在阿牛身边,指尖银针快如闪电,瞬间封住他心脉周围几处大穴,暂时延缓毒血攻心。她头也不抬,声音冷厉:“蠢!栖云谷的五步蛇早就变了种,按你那破书上的法子,人撑不过三刻!” 话音未落,上官毓抄起药锄,猛地砸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粗陶罐! “哗啦”一声,罐子碎裂,紫红色的浓稠浆液汩汩流出,一股辛辣刺鼻的怪味弥漫开来。 “去取三钱鬼面藤汁,混入七叶一枝花粉!”上官毓一边飞速捻转着阿牛腿上的银针,一边厉声吩咐清漓,“再磨蹭,信不信老娘把你扔蛇窟去试药!” 清漓被吼得头皮发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药柜。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额头的汗珠滴落在药屉上,但她凭着无数次抓药练就的手感,竟奇迹般地精准称量出所需的份量。将混合好的药汁小心灌入阿牛口中时,清漓才惊觉自己下唇已被咬破,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 阿牛青紫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丁点,喉间的怪响也弱了下去。上官毓这才直起身,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污,瞥了清漓一眼:“马马虎虎。”手腕一抖,一个小油纸包甩到清漓怀里,“赏你的。” 清漓打开一看,是几颗琥珀色的杏脯。廊下传来泉水叮咚的流淌声,她捏起一颗杏脯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稍稍抚平了方才的惊悸。倚着门框望去,药圃里,鬼夫子正猫着腰,偷偷摸摸地揪她精心培育的薄荷叶,大概是又想泡他那难喝的“醒神茶”。几只被惊扰的蜜蜂嗡嗡叫着围着他盘旋,老头儿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臂,狼狈地躲避着,惹得清漓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三)秋日收获 金秋的栖云谷,连风都是甜的。金桂的浓香霸道地充盈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金黄。谷中迎来了难得的大丰年。 清漓高高绾起衣袖,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胳膊,赤着脚,跟随仆妇们在晒谷场上忙碌。新收的粟米如金沙般铺满了宽大的竹席,在秋阳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她踩上去,细密温热的谷粒包裹着脚心,一种踏实而熨帖的暖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尖。这感觉,竟然比宫里那厚实的波斯绒毯还要舒服好多倍。 “小岚儿,接着!”老赵洪亮的声音响起。他站在谷堆旁,笑着朝清漓抛来一穗饱满金黄、粒粒如珍珠的玉米。 清漓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忙脚乱间,那玉米棒子不偏不倚,“咚”一声砸在她秀挺的鼻梁上,酸得她眼泪汪汪。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声,连谷场上啄食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一片。 “哎呀你这笨手笨脚的!”吴婶笑着嗔怪,走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小陶罐塞进她怀里,罐口用红布塞得严严实实,一股清冽甘醇的酒香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喏,刚启封的桂花酿,香着呢!去给先生们送去,仔细别摔了,摔了可没你的份儿!” 清漓抱着温热的陶罐,鼻尖还残留着玉米的清甜和桂花酿的芬芳,脸上**辣的,快步走向瀑布边的水潭。远远便瞧见鬼夫子与上官毓面对面坐在潭边一块平滑的青石上。青石上刻着纵横的棋盘线,上面摆放的“棋子”却非黑白玉石,而是各色药丸——黑的是乌金丹,圆润如墨玉;白的是雪魄丸,莹白似冰雪。 “落子无悔!”上官毓清叱一声,指尖银光微闪,一枚毒针“笃”地钉在鬼夫子正欲偷换棋子的手腕旁,针尾兀自颤动着。 鬼夫子讪讪地缩回手。清漓忍着笑,放下酒坛正想悄悄溜走。 “丫头!”鬼夫子眼尖,立刻叫住她,指着棋盘,“来得正好!快给为师看看,这死局该怎么破?” 清漓凑近细看。黑子大龙气势汹汹,已将白子逼至边角,看似岌岌可危。她凝神片刻,昨日读《孙子兵法》时“攻其必救”四字蓦然闪过脑海。她俯身,从装白子的雪魄丸罐里拈起一粒,毫不犹豫地点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位上! “围魏救赵!”她清脆道。 “妙极!妙极啊!”鬼夫子眼睛一亮,抚掌大笑,趁上官毓目光被吸引的刹那,袖子“无意”地扫过棋盘,黑白棋子顿时滚落一地,乱作一团。“哎呀!手滑手滑!天意如此,天意如此!这局算和棋!来来来,喝酒喝酒!”他得意地抓起酒坛,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 上官毓冷哼一声,也不废话,三枚银针破空而出,直取老头儿面门。鬼夫子怪叫一声,抱着酒坛敏捷地窜上旁边一棵老槐树,枝叶哗啦啦一阵乱响。清漓看着师父在树上冲师娘挤眉弄眼的滑稽样,悄悄蹲下身,蘸了点坛口溢出洒在青石上的桂花酿酒液,在潭边青石上飞快写下“山河永宁”四个娟秀的小字。桂花的甜香裹挟着这无声的心愿,悄然散入山谷深处。 (四)冬日藏暖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悄然降临。清晨推开窗,栖云谷已裹上素银。竹楼的黛瓦、蜿蜒的小径、远处的松林,皆覆着蓬松洁净的新雪,天地间一片静谧空灵。 藏书阁内暖意融融,角落的紫铜炭盆烘着淡淡的墨香。清漓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书架最高一层那本厚重的《毒经》。指尖刚触到书脊,却带落了旁边一册《凌国风物志》。书页散开,从中飘落出一角泛黄的信笺。 她俯身拾起,展开。熟悉的、清丽娟秀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程伯如晤,江南新茶已托商队捎去,望舒心。小女婉吟敬上。” 寥寥数语,却似一道无声的惊雷。是母后的笔迹!清漓指尖微颤,薄薄的信笺仿佛有千钧重。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正砸在“婉吟”二字上,墨迹瞬间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深色。 “吱呀——” 阁门被轻轻推开。鬼夫子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防风灯站在门口,头发上沾着细碎的雪粒,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眉骨上那道浅疤。他看着清漓手中那页信笺,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追忆。 “你娘及笄那年,”他缓步走进来,声音带着雪夜特有的沉静,“就在这间屋子里,抄了整整三个月的医书。那时节,也是下着大雪。” “为何……”清漓哽住,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后面的话问不出口。为什么放着锦衣玉食的慕容家大小姐不做?为什么执着于这些艰深枯燥的医典? 鬼夫子抬手,粗糙的指腹拂过积着薄灰的书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珍视。“慕容家世代掌着江南漕运的金饭碗,她生来便是云端上的人儿,”老人声音低沉,“可她偏要学这济世救人的苦功夫。跟你这小丫头一样,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倔。” 清冽的雪光透过高窗,静静流淌进来,照亮了信笺上晕开的墨痕,也照亮了清漓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紧紧攥着那张薄纸,仿佛攥着母亲残留的体温。原来那些在危急关头救下阿牛的果断,那些辨识剧毒蛇虫的冷静,那些在药香中沉淀的本领,并非凭空而来。冥冥之中,她正踏着母亲少女时在这栖云谷留下的足迹,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前路。 (五)岁末光华 除夕夜的栖云谷,被无数摇曳的鱼形灯笼点亮。竹楼檐下、桃树枝头、温泉池畔,暖红的光晕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河,映照着谷中每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 厨房里热气蒸腾,弥漫着糖、油和米面的甜香。清漓挽着袖子,手上脸上都沾着白扑扑的米粉,正努力把一块软糯的年糕捏成小兔子的形状。奈何那糯米团子在她手里总是不听话,耳朵一长一短,身子也歪歪扭扭。 “哎哟我的小祖宗!”吴婶一边利落地给蒸笼里的年糕点红,一边扭头看见清漓的“杰作”,忍不住笑骂,“你这捏的是兔子还是四脚蛇?这可是祭灶神爷的!不是让你过家家玩泥巴!” 清漓看着自己手里那团面目模糊的“作品”,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宴席就设在温热的泉水池边。巨大的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铁架上烤着一整只鹿,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焦香。空气里混合着烤肉的浓香、梅子酒的清甜以及松枝燃烧的烟火气。 上官毓今夜也难得地添了几分颜色,乌黑的发髻间斜簪了一朵新摘的红梅,映得她冷艳的面容柔和了几分。鬼夫子则抱着他那张宝贝的焦尾古琴,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摇头晃脑,引吭高歌《凤求凰》。可惜他五音不全,调子跑到九霄云外,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 “小岚儿,来!”猎人张叔带着一身烟火气走过来,手里托着一盏刚糊好的素白孔明灯,旁边备着笔墨,“许个愿吧!让灶王爷和老天爷都听听!” 清漓接过笔,笔尖饱蘸浓墨。暖红的火光跳跃在她沉静的眸子里。她悬腕片刻,最终落笔,在灯壁上细细勾勒出一柄长剑的轮廓,剑柄处缀着一枚小巧的紫玉铃铛,线条简洁而传神。笔锋收住,墨迹未干。 灯芯被点燃,温暖的光充盈了整个纸灯。清漓松开手,孔明灯便摇摇晃晃,挣脱了地心的束缚,带着那柄紫铃长剑的剪影,轻盈地升向墨蓝色的夜空。点点灯火融入漫天星斗,她仰着头,仿佛望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母后,也曾站在这栖云谷的星空下,放飞过一盏承载着少女心事的孔明灯。那时节,母后的心愿里,可有济世救人的志向?可有栖云谷的桃花与白雪?可有尚未谋面的父皇与她? 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呼噜声。鬼夫子抱着他的古琴,靠着石头,已然睡得人事不省。上官毓轻叹一声,取过一件厚实的棉袍,轻轻披在他身上,动作是难得的细致温柔。 清漓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青云剑冰凉的剑柄。剑身微沉,仿佛承载着山岳的重量。曾几何时,“复仇”二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心头。然而此刻,在栖云谷温暖的烟火气里,在师父师娘别扭却真实的关怀中,在那盏载着紫铃长剑飘向苍穹的灯火映照下,那沉重而锋利的两个字,似乎正被这漫天温柔的星光一点点碾碎、消融。 山河依旧,前路漫漫。而此刻,她只是栖云谷里,那个被唤作“叶岚”的少女。 第6章 惊闻真相 (一)乔装出谷 栖云谷的晨雾似一层乳白色的轻纱,尚未完全被初阳驱散,氤氲着山涧独有的湿润草木气息,其间还裹挟着晚桃残留的最后一缕甜香。竹楼内,虞清漓已换下平日的素色布裙,穿上了鬼夫子特意备好的行头——一身靛青粗布短打,腰间紧紧束着一条结实的麻绳,脚踩新编的草鞋,行走时发出沙沙轻响。她将一头乌亮的长发高高束起,挽成一个利落的男子发髻,再用同色布条牢牢扎紧,活脱脱一个行走江湖的清瘦少年模样。 “记住,”鬼夫子将一个小巧的瓷瓶抛给她,神情是少有的严肃,“踏出栖云谷,世上便再无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你只是‘叶岚’,是我鬼夫子的药童徒弟,懂吗?”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片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暗红、几可乱真的假皮,用特制的鱼胶仔细贴在清漓左眼角下方,形成一道寸许长、略显狰狞的疤痕。“这张脸太招眼,得遮一遮风头。” 清漓接过那瓶气味刺鼻的易容膏,依言用食指挑了些许。那膏体呈泥褐色,触感油腻腻的。她对着墙边水盆映出的模糊倒影,仔细将膏体均匀涂抹在脸上、脖颈、耳后,连手背也不放过。镜中的人影迅速黯淡下去,白皙细腻的肌肤被一种粗糙的蜡黄取代,配上那道疤痕,原本精致如画的眉眼顿时变得平凡甚至有些粗陋。 “师父,”她忍不住对着水影撇了撇嘴,声音闷闷的,“这脸又黑又黄,这疤……也太丑了吧!”她下意识想伸手去碰那假疤,却被上官毓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丑点好。”上官毓倚着门框,指尖把玩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寒光在她指间跳跃,“省得被那些不长眼的人贩子或山匪盯上,平白惹来麻烦。”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警告意味。 清漓缩了缩脖子,把剩下的抱怨咽了回去,只余下眼底一丝不甘的委屈。 三人收拾停当,背上简单的行囊。鬼夫子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来到谷中一处隐蔽的水潭边。潭水幽深冰冷,连通着地下暗河。深吸一口气,三人依次潜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清漓紧跟着前方鬼夫子模糊的灰色身影,在曲折幽暗、布满嶙峋怪石的水道中奋力潜游。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朦胧的天光。哗啦几声水响,三人先后在一条清澈山溪的浅滩处冒出头来,大口喘息。冰冷的山风一吹,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寒意更甚。他们迅速上岸,寻了处背风的山坳拧干衣袍,稍作休整,便沿着蜿蜒的山径翻越两座林木葱郁的山岭。 当脚下崎岖的山路终于被宽阔、夯实的黄土官道取代时,清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这是她来到栖云谷四年后,第一次真正踏足“外面”的世界。眼前的景象与谷中的静谧桃源、宫中的雕梁画栋截然不同! 官道上尘土飞扬,被无数车辙、马蹄和脚印反复碾压,在秋阳下蒸腾起一股干燥的土腥气。挑着沉重货担的货郎,扁担两头晃悠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泥人糖画,边走边拖着长腔吆喝;背着高耸柴捆的樵夫,佝偻着腰,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疲惫;赶着牛车的老农,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慢悠悠地前行,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的呻吟。道旁搭着简陋的茶棚,粗瓷碗碰撞声、行商讨价还价的喧哗声、骡马的响鼻声……各种声音、气味、色彩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看得目不暇接,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新奇,脚步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方向,差点一头撞上一个迎面走来、担着两筐新鲜山果的货郎。 “哎哟!小子看着点路!”货郎慌忙侧身,筐里的山梨骨碌碌滚落几个。 “小心点!”鬼夫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清漓的胳膊,将她拉回路边,压低声音斥道,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眼睛长头顶上了?别跟个刚出壳的雏鸟似的,没见过世面!” 清漓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草鞋在尘土里拖出一道痕。她站稳后,对着师父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赶紧学着鬼夫子的样子,努力板起脸,双手背在身后,试图装出几分老成,凑近小声问:“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鬼夫子捋了捋湿漉漉贴在颊边的灰白胡须,眯起眼望向官道延伸的远方,那里隐约可见一片屋舍的轮廓:“清水镇。去那采买些谷里缺的物件,”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听说镇上的‘听风阁’茶楼里,有个说书的老先生,讲的江湖轶事、前朝旧闻,很有些意思。正好,带你去听听,长长见识。” (二)茶楼听书 清水镇果然不负其名。一条清澈的小河如玉带般穿镇而过,两岸是鳞次栉比的黛瓦白墙。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弯弯曲曲,被经年累月的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沿街店铺门前大多悬着褪了色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座小巧的石拱桥连接着两岸,桥下碧波荡漾,偶有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橹搅碎水中的云影天光,船娘软糯的吴语小调随水波飘远。 清漓跟在鬼夫子身后,努力维持着“江湖小子”该有的姿态,背着手,迈着刻意加大的步子。然而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滴溜溜地四处乱转——街角捏糖人的老伯手指翻飞,眨眼间一只金灿灿的糖凤凰便栩栩如生;酒肆里敞着怀的汉子们面红耳赤地划拳,粗豪的笑声震得门板发颤;绣坊门口,几位衣着鲜亮的姑娘正细细挑选着流光溢彩的绸缎,娇声软语如同莺啼……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充满了鲜活而陌生的吸引力。 “眼珠子安分点!”上官毓冷冽的声音如同细针,贴着清漓的耳根刺来。她不知何时已与她并肩而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围熙攘的人群,“记住你的身份!‘叶岚’,是个走南闯北、见惯不怪的江湖小子,不是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什么都新鲜的深闺小姐!再东张西望,小心我银针伺候!” 清漓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板,强行收回目光,努力模仿鬼夫子那副见怪不怪、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模样,目不斜视地跟着往前走。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三人很快来到镇中最为热闹的一处。一座三层的木结构茶楼临河而立,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听风阁”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茶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小二肩搭白巾,提着硕大的铜壶在桌椅间灵活穿梭,吆喝声、谈笑声、磕瓜子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刚踏上二楼,一股混合着劣质茶叶、汗味、点心油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二楼中央搭着一方半人高的木台,台上置一方案几。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老者端坐其后,精神矍铄。他手中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压过了满堂喧哗,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虞国皇后慕容婉吟携金枝玉叶的嫡长公主虞清漓,离了那九重宫阙,启銮驾前往江南省亲。正是暮春时节,车驾行至那栖凤山险峻之处……” “栖凤山”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清漓耳中!她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血液瞬间凝固,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粗糙的靛青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鬼夫子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低沉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坐下,听。” 三人寻了个角落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清漓挺直脊背,望向台上那说书人,目光却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那张开合不断的嘴上,脸色在易容膏的遮掩下更显蜡黄,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三)惊闻真相 说书老者显然深谙此道,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浓重的渲染力,将那场发生在栖凤山的惨案层层剥开,娓娓道来: “话说那日,栖凤山峭壁千仞,山道狭窄仅容一车!就在那最险要的鹰嘴岩,突然间,杀声四起,箭如飞蝗!足足五百多名蒙面悍匪,如鬼魅般自两侧密林杀出!那都是前朝流窜的亡命之徒,个个凶神恶煞!护驾的百名御前精锐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血染山崖!皇后慕容婉吟,真乃女中豪杰!临危不乱,手持短剑,连斩数敌!奈何贼人如潮水般涌来……千钧一发之际,皇后娘娘为保公主性命,竟抱着年仅六岁的长公主,纵身一跃,跳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断魂崖!” 老者猛地一拍惊堂木,满堂茶客皆屏息凝神。 “可怜呐!三日后,才在下游百里之外的乱石滩上,寻得皇后娘娘的……遗骸。而那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虞清漓,却如同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者声音沉痛,摇头叹息,“噩耗传至江南慕容府,本就重病缠身的慕容老夫人,闻此晴天霹雳,痛断肝肠,未及两日便撒手人寰,追随爱女而去!” 茶楼里一片压抑的唏嘘,有人红了眼眶,有人低声咒骂贼寇狠毒。 “虞皇陛下龙颜震怒!雷霆之威,山岳变色!当即遣护国大将军傅凌云,率虎贲之师,入山剿匪!历经两年浴血奋战,踏遍栖凤山每一寸土地,终将贼首擒获!严刑拷问之下,那贼首熬刑不过,吐露惊天秘密——” 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满堂鸦雀无声! “原来!幕后主使,竟是深居后宫的秦贵妃!此妇心如蛇蝎,嫉恨皇后娘娘独得圣宠,更觊觎中宫之位!竟暗中勾结前朝余孽,设下此等毒计,欲将皇后与嫡公主除之而后快!” “哗——!”茶楼瞬间炸开了锅。拍桌怒骂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毒妇!该千刀万剐!” “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可怜了皇后和小公主……” 清漓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撕裂般的剧痛。眼眶滚烫,酸涩的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泪水逼回去,齿间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易容膏掩盖下的脸庞煞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说书人,燃烧着震惊、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鬼夫子按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冷静。”上官毓则如同最警惕的猎豹,身体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实则眼角余光扫视着茶楼内每一个角落,指尖微动,一枚细小的银针悄然滑入指缝,确保无人留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异样。 说书人待喧哗稍歇,继续用沉痛的语调道:“虞皇陛下得知真相,悲愤交加!当即赐下鸩酒,令那毒妇秦贵妃……自尽谢罪!秦氏满门,抄家问斩,鸡犬不留!”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感慨,“唯有那秦贵妃所出的年仅六岁的二公主虞清漪,因年幼无辜,仍被陛下留在宫中,以公主之礼养育。唉,稚子何辜啊!” 清漪……妹妹还活着!清漓心头一震,一股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些许恨意。 然而说书人最后的叹息,又将她的心狠狠揪起:“可惜啊……那位下落不明的嫡长公主虞清漓,至今仍是杳无音信,不知生死……虞皇陛下与江南慕容家主,悬赏万金,寻遍九州,却如石沉大海……”他摇着头,无限唏嘘,“可怜呐,金枝玉叶,小小年纪便遭此大难,只怕是……” 邻座一个茶客摇头晃脑地接话,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地传入清漓耳中:“唉,小小年纪,落入那等虎狼之地,怕是早就……”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清漓再也无法忍受!胸中翻腾的悲愤、委屈、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竹凳被她带倒,“哐当”一声巨响砸在楼板上!这突兀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全茶楼的目光,众人惊愕地望向这个角落里突然站起、面色异常的“黑瘦少年”。 “对不住!对不住列位!”鬼夫子反应极快,一把紧紧攥住清漓僵硬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无法挣脱。他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对着四周惊疑不定的茶客连连拱手赔罪,“小子乡下人,头回进城,没见过世面,听书入迷,一惊一乍的!失礼失礼!”他一边说,一边半拖半拽地将浑身绷紧、微微发抖的清漓往楼下拉,同时飞快地压低声音对她耳语,“出去说!” (四)痛苦抉择 茶楼后巷狭窄而僻静,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夜馊水的酸腐气。高高的青砖墙挡住了前街的喧闹,只有几只苍蝇在角落的泔水桶上嗡嗡盘旋。 甫一踏入这方阴影,清漓便猛地挣脱鬼夫子的手,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砰!”指节处的皮肤瞬间破裂,殷红的血丝迅速渗出,染红了墙上的青苔。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灼痛。 “为何……为何无人告诉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悲愤,“是秦贵妃!是她害死了我母后!我外祖母……外祖母也……”那个“死”字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黝黑的易容膏,留下两道蜿蜒的湿痕。 鬼夫子看着眼前这浑身颤抖、被巨大悲痛和愤怒淹没的孩子,沉默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复杂难言的神色,有疼惜,有无奈,更有沉重的考量。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丫头……我们本想等你再大些,心性更稳些……” “我已经十岁了!”清漓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着鬼夫子,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易容膏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脆弱,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知道是谁杀了我母后!我外祖母是怎么死的!” “告诉你又能如何?”上官毓冰冷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她抱着双臂,背对着巷子,看似随意地倚在墙边望风,实则将巷口可能的窥探尽数挡住。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字字敲打在清漓心上,“你现在这副样子,冲回那金銮殿去?告诉所有人你是虞清漓?然后呢?”她微微侧过头,眼神锐利如刀锋,“让那些潜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的前朝余孽再次盯上你?让他们知道你侥幸未死?让他们再策划一次刺杀?或者更糟——将你掳了去,用你的性命去要挟你父皇,要挟你外祖父慕容长钦?” 清漓浑身剧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上官毓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被愤怒和悲伤冲昏的头脑。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是啊……秦贵妃虽死,秦家虽灭,但那些前朝余孽呢?他们像隐藏在暗处的毒虫,从未放弃过复国的妄想!她若此刻暴露身份,无疑是把自己,更是把父皇和外祖父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母后护在怀里跳崖的六岁孩童,她已然懂得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缓缓地蹲下身,像一只被雨淋透、无处可去的雏鸟,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后巷里低低回旋。 “那……那……我该如何?”闷闷的带着绝望和迷茫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 鬼夫子走到她面前,也蹲了下来。粗糙温暖的大手,带着常年练剑和捣药磨砺出的厚茧,轻轻拍了拍清漓的发顶,动作是难得的温和。 “变强。”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变得足够强。强到没有人能轻易伤害你,强到你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你在乎的人,强到……当你决定回去的那一天,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无人敢欺,也无人能阻。” 埋在臂弯里的抽泣声渐渐停了。 清漓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易容膏被泪水冲刷得斑驳,那道假疤也歪斜了,显得有几分滑稽。然而,那双眼睛——那双被泪水洗过、微微红肿的眼睛里,之前的迷茫和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冰冷的坚定光芒。那光芒锐利、明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然后,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稳稳地站了起来。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雨中骤然拔节的小松。 “好。”她看着鬼夫子和上官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我要学更多!剑术、医术、毒术、战术……我要学尽你们能教的一切!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上官毓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一直紧绷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才像话。” 鬼夫子哈哈一笑,那笑声洪亮,驱散了巷子里沉郁的阴霾。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清漓的肩膀,力道之大,拍得她一个趔趄:“好!有志气!走,回谷!今晚就开始——加练!” (五)归途忘忧 回栖云谷的山路上,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在蜿蜒崎岖的小径上。清漓沉默地走在最前面,步伐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也坚定了许多。方才茶楼里的喧嚣、说书人的话语、后巷的悲愤与誓言,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让她一路无言。鬼夫子和上官毓也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留下脚步声和山林间的鸟鸣虫唱。 行至半山腰,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岩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向阳的缓坡上,铺满了星星点点的紫色野花。那花形似小钟,花瓣纤薄,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紫晕,随着山风轻轻摇曳,如同一片流淌在地上的紫色星河,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草木清香。 清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这片紫色的花海,眼神有些恍惚。片刻后,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荆棘,采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紫色小花。花瓣娇嫩,在她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凝视着这朵小小的紫花,眼神温柔而哀伤。然后,她轻轻地将它别在了自己靛青粗布短打的衣襟上。那一点柔和的紫色,与她黝黑粗糙的易容、眼角的假疤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鬼夫子走到她身边,看着那朵不起眼的小花,捋了捋胡子,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语气故作轻松地挑眉问道:“怎么,小子也喜欢这野花了?” 清漓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柔嫩的花瓣。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尚显稚嫩却已透出坚毅的侧脸轮廓。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卵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怀念: “我母后……最喜欢这种花。”她顿了顿,仿佛在汲取着记忆中那模糊却温暖的片段,“她说……这花叫‘忘忧草’。” 鬼夫子和上官毓闻言,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鬼夫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叹息,上官毓则抿紧了唇,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瞬。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站在紫色花海中、衣襟别着“忘忧草”的孩子。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漫天云霞染成壮丽的橘红。三人的影子在花丛中拖得更长,几乎要融入这片静谧的山色。 清漓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衣襟上的紫色小花,仿佛要将这份微小的慰藉刻进心里。然后,她挺直了背脊,不再留恋,转身继续向着栖云谷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小小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她的手,无比坚定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青云剑柄。 冰凉的剑鞘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力量。 “母后,”一个无声的誓言在她心底最深处,如同磐石般重重落下,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决绝,“我一定会回去的……堂堂正正地回去。但不是现在。” 山风掠过花海,卷起细碎的花瓣,追逐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飞向那隐在暮色苍茫中的山谷深处。 第7章 墨海淬剑 (一)焚膏继晷 栖云谷的夏夜,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白日里灼烤大地的暑气,到了深夜也未曾散去,沉沉地压在谷中每一寸草木之上。藏书阁高处一扇敞开的竹窗,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 阁内,琉璃灯盏中的鲛油静静燃烧,将清漓蜷缩在竹榻上的身影投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她膝头摊开厚重的《百毒纲目》,书页泛着陈旧的黄褐色。手边矮几上,堆着啃剩的半块硬邦邦的荞麦饼。汗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落,浸湿了衣领,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指尖蘸着凉透的粗茶,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反复勾画:“七步蛇毒解方,当以鬼面藤汁为君药,辅以冰片一钱、蟾酥三分……”茶渍在案上晕开浅褐色的水痕,又被她随手抹去,留下模糊的印记。 “咣当!”一声,阁楼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鬼夫子拎着他那从不离身的硕大酒葫芦,斜倚在门框上,灰布袍子敞着怀,露出里头半旧的汗衫。他睨着灯下苦读的小身影,没好气地嚷道:“看看什么时辰了!小丫头还不滚回去睡觉?当心熬成黄脸婆,嫁不出去!” 清漓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黏在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篆上,只伸手指了指其中一行:“师父,您瞧这书上说,西域有种‘赤蝎粉’,遇水即化,无色无味,最是阴毒……” “化你个鬼!”话音未落,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笃”的一声,精准无比地钉在清漓手边的书页上!针尾兀自颤动着,离她按在书上的指尖不过半寸之遥。上官毓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一身墨色劲装仿佛融入了夜色,唯有那双冷冽的眼睛在灯下寒光慑人。“再敢动那些歪心思,琢磨着拿自己试药,明日为师就让你尝尝‘三日哑’的滋味!保管你清净得连只蚊子都吵不着!” 清漓被这突如其来的银针吓得一哆嗦,讪讪地合上书本,吐了吐舌头。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案头那厚厚一摞摊开的《凌国山河图》和《越兮国风物志》。自清水镇听书归来已半月有余,她再未提过身世与仇恨,只是沉默地将这栖云谷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鬼夫子夫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这小丫头像只急于磨利爪牙的幼兽,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苦苦寻觅两样东西:一把足以复仇的利刃,一副能护住软肋的坚甲。 (二)剑影惊鸿 五更天将尽,栖云谷还浸在一片靛青色的晨雾里。桃林深处,溪流淙淙,水汽氤氲。清漓已独自立于溪畔一块光滑的巨石之上。她只着单薄的素色练功服,发髻高绾,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手中青云剑在熹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剑锋破空时竟带起一声清越悠长的鸾鸣,惊得溪边饮水的几只麋鹿猛地抬头,警觉地竖起耳朵,旋即四散奔入林中。 她并未理会惊走的鹿群,身形腾挪间,将《破军剑谱》中原本大开大合的招式一一拆解,又依着心中烙印重新组合。每一次挥剑,眼前都浮现出栖凤山断崖边那血色的景象—— 剑锋斜斜上挑,迅疾如电!那是母后手中短剑刺入刺客咽喉时,决绝而精准的弧度! 骤然回身,剑刃横格,发出沉闷的金石交鸣!那是护卫统领失去一臂后,用残躯挥刀格挡追兵时,悲壮不屈的残影! 足尖点地,腾身而起,长剑凌空劈斩,撕裂雾气!那是纵身跃下百丈深渊时,耳旁呼啸如鬼哭的烈风! 每一招都灌注了她积压的恨意与杀伐之气,剑风激荡,卷起地上残花落叶,凌厉得近乎失控。 “错了!”一声低喝自身后响起!一根柔韧的竹枝如毒蛇吐信,带着破风之声狠狠抽在清漓握剑的手腕上! “啪!”脆响刺耳。清漓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酸麻,手中青云剑几乎脱手飞出!她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愕然回头。 鬼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桃树下,脸上惯常的嬉笑不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肃然。他扔掉手中的竹枝,目光如炬地盯着清漓:“破军剑的精髓,在于‘势’而非‘形’!重如山岳之凝,疾如雷霆之迅!你这一招‘千山雪’,杀气倒是十足,可惜锋芒毕露,戾气冲天!未伤敌,先伤己!再这般练下去,不等仇人上门,你自己先要被这口戾气反噬,毁了根基!” 清漓抿紧了唇,倔强地一言不发。手腕的刺痛激起了她心底更深的执拗。她重新握紧剑柄,剑势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狠厉迅疾,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敌人碎尸万段!竹影婆娑间,剑光与鬼夫子偶尔格挡的竹枝激烈碰撞,发出噼啪的脆响,惊得满林栖鸟扑棱棱飞起,在雾蒙蒙的天空中盘旋惊叫。 这场无声的角力直到上官毓拎着药篓路过才被强行终止。 “大清早吵什么?聒噪!”她冷斥一声,看也不看,反手便是三道寒光射出! 三枚淬着幽蓝光泽的银针成品字形,精准无比地钉在清漓脚前三寸的泥地上,针尾嗡嗡颤动,警告意味十足。 “歇着去!”上官毓将药篓往鬼夫子怀里一掷,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她冷眼扫过喘息未定的清漓,下巴朝后山方向一抬,命令道:“你,去后山断崖,采十株断肠草回来。根须若少半寸,今晚就等着饿肚子吧!” 清漓默默收剑入鞘,抱着青云剑倚靠在一棵老桃树的树干上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她望着不远处,鬼夫子正揉着被砸疼的胳膊,嘀嘀咕咕抱怨着什么,而上官毓则抱臂冷眼相对,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又熟悉的氛围。清漓鼻尖忽然一酸——若母后还在,是否也会这般叉着腰,拧着父皇的耳朵,数落他昨夜又贪杯误事?那该是怎样鲜活而温暖的烟火气? (三)毒海浮沉 药庐内,热浪翻腾。几个硕大的铜釜架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紫黑色气泡,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苦涩药味,夹杂于腾起的雾气中,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清漓挽着袖子,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对照着摊开的《南疆毒术》,小心翼翼地用银匙从两个贴着“鹤顶红”与“孔雀胆”标签的青瓷罐中,各舀出少许色泽诡异、气味腥甜的粉末,准备投入旁边一个冒着袅袅青烟的小坩埚里。 “叮!”一道银光闪过,精准地击中了清漓手中的银匙!银匙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点致命的粉末也撒了一地。 “鹤顶红混孔雀胆?”上官毓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么急着去见阎王爷报道?需不需要为师现在就直接送你一程?保证走得又快又‘舒坦’!” 清漓被惊得后退半步,心跳如鼓,强自辩解道:“我……我想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南疆毒术》里提过……” “攻你个鬼!”上官毓毫不客气地打断,一把揪住清漓的耳朵,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拖到一排高耸的药柜前。“睁大眼睛瞧好了!”她指着密密麻麻的药屉,“七步蛇毒性属阴火,炽烈霸道,需佐以寒水石的极寒之气方能中和平衡!断肠草药性至阳至烈,如同野马脱缰,必须用甘草的甘缓之性加以束缚、缓释其烈!配制解毒药如同烹制最精细的小鲜,”上官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训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火候、分量、君臣佐使,差上半分,你手里调出来的就不是救命的良方,而是索命的屠刀!” 清漓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小声嘀咕着反驳:“您上回……不还拿砒霜腌梅子来着……” “那是喂耗子的!”上官毓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厨房里耗子成精了,不毒它们毒谁?难道毒你这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噗嗤!”窗外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鬼夫子扒着窗棂偷看,正听得津津有味。上官毓一记凌厉的眼刀甩过去,带着淬毒的寒意。鬼夫子吓得一缩脖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手忙脚乱地扒拉着窗沿,像只受惊的老猿猴,三两下就蹿上了屋顶,消失不见,只留下瓦片一阵轻微的响动。 (四)夜阑烛泪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栖云谷彻底沉入梦乡,唯有藏书阁那扇高窗,再次透出一点执着而微弱的灯火。 清漓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书架最顶层一个积满灰尘的暗格。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硬物,她心中一喜,用力往外一抽——一本用深蓝粗布包裹的厚册被带了出来,同时带落的,还有旁边一个卷成筒状的、泛黄陈旧的画轴。 画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轴端系着的丝绳松脱,画卷顺势滚开。 清漓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展开的画面上,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当场! 画中,一位身着月白劲装的少女,正执剑立于灼灼盛开的桃树之下。她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清丽绝伦,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冷与英气。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鬓边,一朵淡紫色的紫薇花娇艳欲滴。那眉眼轮廓,那执剑的神韵,竟与她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 “母……母后……”清漓的呼吸骤然停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颤音。她缓缓蹲下身,双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幅画卷。指尖拂过少女温婉又坚毅的眉眼,拂过那朵仿佛还带着清露的紫薇花。画卷左下角,一行蝇头小篆的落款映入眼帘:“婉吟习剑图,鬼夫子戏笔。壬午年仲春。”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痕。 “吱呀——”阁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鬼夫子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闪身进来,脸上还带着点偷溜出来的心虚。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漓手中捧着的画轴,以及她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脚步顿时停住,身形僵在了原地。 “这张……”清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鬼夫子,声音哽咽,“这张画上的人,是我母后……是她及笄那年在栖云谷习剑时的样子,对吗?”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鬼夫子脸上,带着求证,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思念与哀伤。 鬼夫子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他走到案几旁,放下食盒,掀开盖子。一股温暖而甜蜜的桂花糖香混合着栗子的醇厚气息,立刻在充斥着墨香与陈旧纸张气味的阁楼里弥漫开来,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拿起一块热气腾腾、形如花朵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不由分说地塞进清漓嘴里。“趁热吃。你娘……当年最爱吃这个。”他看着清漓沾着泪痕和糕饼碎屑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模样,长得是越来越像她了。尤其是这双眼睛,还有这倔劲儿……” 清漓嘴里含着香甜软糯的糕点,却尝到了一丝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她呆呆地望着鬼夫子。 鬼夫子又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目光有些悠远:“还有,你外祖父慕容长钦那个老狐狸……”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其实四年前,你刚到栖云谷不久,他就已经知道了。他派人送来密信,百般恳求,求我们务必护你周全,给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鬼夫子咬了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却又异常清晰地说,“但他也说,真正的雏鹰,得靠自己的喙,啄破束缚它的蛋壳。得靠自己的翅膀,在无数次摔打中学会飞翔。旁人……只能看着,护着,却替不了它。” 栗粉糕香甜的味道还停留在舌尖,但那股混杂着无尽思念、被至亲默默守护的酸楚以及肩负沉重责任的复杂滋味,却猛地冲上清漓的鼻腔和眼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甜涩交织的滋味,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她心底,永生难忘。 (五)雏鹰练飞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栖云谷一改往日的清幽,处处张灯结彩。屋檐下、树梢头,挂满了形态各异的兔儿灯、鱼灯,暖黄的光晕连成一片,将谷中映照得温馨而喜庆。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瓜果的甜香和淡淡的酒香。 清漓在温泉氤氲的热气旁,找到了独自对月酌饮的鬼夫子。老头儿靠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银白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清辉,脚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葫芦。清冷的月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师父。”清漓轻声唤道,走到他身边坐下。 鬼夫子眯着醉眼瞧她,晃了晃手中还剩小半壶酒的葫芦:“怎么不去跟他们闹?吴婶新蒸的桂花糕,再不去可没了。” 清漓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解下了腰间那枚母后送给她的白玉佩,上面刻着的“山河永宁”四个字已被她摩挲得光滑无比。她将玉佩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头上。 “师父,我想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十八岁之前,我只是栖云谷的叶岚。” 鬼夫子晃着酒葫芦的动作顿住了,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探究:“舍得?舍得你那高高在上的父皇?舍得江南那富可敌国的外祖父?舍得那金碧辉煌的凤鸣宫?”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清漓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峦,仿佛能穿透这夜色,望见数百里外那座巍峨的皇城。她的眼神清澈而冷静:“正因舍不得,才更不能现在回去。前朝余孽未除,如同毒蛇潜伏于暗处。我每靠近那皇座一步,无形的刀刃便离父皇和外祖父的咽喉更近一寸!回去,不是归途,是催命符。”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月夜里。 “啰嗦什么?”上官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一贯的不耐烦。一枚银针破空而至,“叮”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在清漓脚边,离她裸露的脚踝仅半寸之遥,针尾犹自颤动。“年纪不大,心思倒重!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去练剑!免得日后仇人找上门,连剑都握不稳!” 清漓霍然起身!没有半分犹豫,青云剑“锵啷”一声出鞘!剑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流淌着秋水般清冷的光泽,映照着漫天璀璨的星河。 她足尖轻点,身形已如惊鸿般掠入温泉旁的空地。剑势起处,依旧是那凌厉无匹的《破军剑谱》。然而这一次,那剑光之中,凛冽的杀伐之气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一重坚韧与回护之意。剑锋划过空气,发出裂帛般的清啸,惊得附近树上的宿鸟扑棱飞起,却在飞远后,又盘旋着落回枝头。剑光时而如银河倒泻,锋芒毕露;时而又如春水绕指,带着守护的柔韧。她要这柄剑,既能斩尽世间魑魅魍魉,荡平一切仇怨荆棘;亦能化作坚不可摧的壁垒,守护身后万里山河,护佑心中所念之人安宁。 剑影翻飞,搅动着温泉蒸腾的雾气,与漫天星月清辉交织在一起。少女的身影在月下舞动,仿佛一只浴火淬炼、终将振翅高飞的雏鹰,在这栖云谷的桃源岁月里,用汗水和决心,日夜淬炼着属于自己的锋芒之剑。 第8章 江南认亲 (一)出谷寻亲 八月末,深秋。 栖云谷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弥漫着湿润泥土与各种草药混合的独特清香。虞清漓倚在廊下的竹柱旁,目光追随着师父鬼夫子忙碌的身影。 那辆半旧的驴车停在院中,鬼夫子正将一坛坛贴着红纸、上书“醉春风”的酒小心翼翼地搬上车。拉车的驴子通体雪白,唯有额心一撮乌黑油亮的毛发,格外醒目。这驴是师娘上官毓三年前从一伙不长眼的山匪手中救下的,性子极倔,发起脾气来,据说连花岗岩都能踢出裂痕。此刻它不耐烦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对背上逐渐增加的重量颇为不满。 “丫头,发什么呆?”鬼夫子将最后一坛酒稳稳摞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转头看向清漓。六年时光,当年那个从虎口救下、浑身是伤的小女孩,已如春日抽条的嫩竹般迅速成长。十二岁的少女身姿初显挺拔,虽穿着粗布缝制的靛蓝色短打衣衫,却掩不住那份渐渐显露的毓秀之气。她脸上照例涂抹了深色的易容膏,肤色显得黝黑粗糙,唯有一双天生的瑞凤眼,眼尾微挑,清澈如寒潭映星,此刻更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疏离。 上官毓从飘散着浓郁药香的药庐转出来,指尖习惯性地捻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寒光在晨雾中一闪而逝。她瞥了一眼驴车,对着鬼夫子冷声道:“慕容长钦那老狐狸,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他若敢对漓丫头动半分歪心思,你便扎他曲池穴,让他尝尝胳膊抬不起来的滋味。” 鬼夫子嘿嘿一笑,捋了捋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放心,他敢耍花样,老夫的酒坛子也不是吃素的。” 驴车吱吱呀呀,碾过栖云谷后山那条隐蔽的密道。当车轮即将驶出谷口,踏入外面广阔天地的刹那,清漓忍不住回头望去。身后,栖云谷依旧被乳白色的云雾温柔包裹,竹楼、药圃、瀑布、深潭,都隐在缥缈之中,恍若世外仙境。六年前那个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小女孩,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他人庇护的孤雏。粗布衣衫下,贴身藏着师父所赠的青云剑,冰凉的剑鞘带来一丝沉稳的力量;剑穗上,师娘新系上的紫玉铃铛,随着驴车的颠簸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咚声,上官毓说,这铃铛是“防丢”的,只要铃响,就知道她在哪儿。 “坐稳了!”鬼夫子一声吆喝,手中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不轻不重地落在白驴敦实的臀部上,“路途遥远,山道崎岖,咱们得紧着点赶,日落前务必寻个像样的地界落脚!”驴车加快了速度,载着三人,连同满车的酒香与未知,驶向那片母后自小到大生活过二十载的江南水乡。 (二)祖孙相认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的尘土,穿过熙攘的城镇,终于在第三日昏黄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眼前,不再是栖云谷的峻岭深壑,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潇潇竹海。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如碧波翻涌。竹海深处,隐约可见青砖砌就的高墙与黛瓦覆盖的连绵屋宇,飞檐翘角,沉稳大气地矗立着,那便是名震江南的慕容府邸。 驴车并未驶向气派的正门,而是绕到府邸后方一条僻静的深巷。巷子幽深,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提着灯笼快步迎出,昏黄的灯光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映照得如同盛开的秋菊。他正是慕容府的老管家福伯。 “程神医!上官夫人!表小姐!可算把你们盼来了!”福伯声音里透着由衷的喜悦,连忙引着驴车进入门内。门后别有洞天,是府内专供车马进出的侧院。“老爷已在墨韵堂等候多时了。” 清漓跟在福伯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云剑的剑穗,穿过一道道曲折的回廊。廊外,一方荷塘在暮色中显得静谧,荷叶大多已枯卷,显出几分秋日的萧瑟。然而,看着那些挺立的残梗,清漓心中却蓦然想起母后曾带着温柔笑意说过的话:“漓儿,外祖父家的夏荷开得极好,能从六月一直开到中秋呢……”一丝酸楚与期待交织着涌上心头。 墨韵堂内,灯火通明,弥漫着上好松烟墨的淡雅气息。一位身着素青色宽袍大袖、银发如雪的老者,正立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悬腕运笔,专注地临摹着书法名家的字帖。他身姿挺拔,虽未至花甲,但已满头华发,用一根古朴的竹簪绾得一丝不苟,显出一种历经沧桑的儒雅与威严。他,正是江南第一大族的掌舵人,慕容长钦。 听到脚步声,慕容长钦并未抬头,直至最后一笔完美收锋,方才缓缓搁下狼毫。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先是在清漓易容后的黝黑小脸上快速扫过,随即转向鬼夫子和上官毓,脸上绽开真挚的笑容,拱手朗声道:“几年不见,玄兄风采依旧,神医之名更胜往昔啊!” “哈哈哈!”鬼夫子大笑着回礼,毫不客气地携上官毓在左首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慕容老狐狸,几年不见,你这头发倒是白得比老夫还快!莫不是算计人太多,耗尽了心神?” 慕容长钦也不恼,捋须微笑,目光这才完全落在清漓身上。那目光深邃,带着探究,更带着深沉的慈爱与感慨。 清漓心头一热,喉头哽咽,几步上前,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倒在书案前冰凉的地砖上,深深叩首:“外祖父……”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涂黑的颊边滚落,在易容膏上冲出两道浅痕。 “漓儿……长大了。”慕容长钦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蕴含着无限感慨。他快步上前,伸出温暖的大手,稳稳地将清漓扶起。他微微俯身,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外孙女,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脸上粗糙的伪装,也穿透了六年的时光。透过清漓那双酷似女儿的瑞凤眼和渐渐长开的轮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豆蔻年华、聪慧坚韧的爱女慕容婉吟站在自己面前。岁月沧桑,血脉相连的温情在无声的凝视中流淌。 丰盛的晚宴后,福伯引着鬼夫子与上官毓去早已收拾妥当的西跨院歇息。厨房里,红泥小炉上的药吊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清漓安静地坐在炉前的小杌子上,专注地看着火候。她在亲手为外祖父熬制安神汤。橘红色的炉火映着她认真的小脸,空气中弥漫着当归、茯神等药材混合的、令人心神宁静的香气。 当清漓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温度刚好的安神汤,缓步走进书房时,慕容长钦已重新坐在书案后,似乎在批阅着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用一种极其自然、又极其熟悉的温和语调说道:“漓儿,研墨。” 清漓的脚步猛地顿住,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颤。这声音……这语调……刹那间,时光倒流。她仿佛回到了五岁生辰那日,外祖父带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赤凤纸鸢进宫看她,就是用这样慈爱的声音唤她“漓儿”。又仿佛回到了更小的时候,母后握着她的小手,在凤鸣宫的窗下,一笔一划教她习字读书,那温柔耐心的语调,与此刻何其相似! “外祖父……”她定了定神,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不会碍事的地方,然后依言拿起松烟墨块,在砚台中缓缓研磨起来。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手腕要稳,心要静。”慕容长钦的声音平稳如常,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文书上。然而,他执笔的手腕却陡然一转,笔锋在雪浪纸上行云流水般游走,一个遒劲有力的“藏”字跃然纸上。他这才抬眼,直直看向清漓,“就像你在栖云谷藏的这六年。” “啪!”烛台上,一根灯芯猛地爆开一朵灯花,发出清脆的炸响,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也仿佛在清漓心中投下一颗石子。她猛地抬头,撞进外祖父那双洞悉一切、饱含深意的眼眸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三)暗潮涌动 “秦家虽已伏诛,树倒猢狲散,”慕容长钦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他放下笔,手指在书案下方某个隐蔽的机括处轻轻一按,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响,书案侧面弹开一个暗格。他从中取出一叠用火漆封缄的密函,推到清漓面前,“但前朝余孽‘赤鳞卫’的骨干犹存,如同附骨之疽,散于暗处,伺机而动。” 清漓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拿起密函迅速翻阅。指尖掠过一行行文字,一个个地名与代号映入眼帘:越兮国东海港的货栈、凌国西境马市的商队、颢天国北疆盐道的驼队……这些看似寻常的营生背后,都标注着“赤鳞卫”的暗桩标记。当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时,瞳孔骤然收缩——“沈兮哲”!那个秦贵妃的嫡亲兄长,前朝余党的真正首领!母后遇害那日,栖凤山血染官道,正是他亲自带队截杀!而朝廷大军历时两年的剿匪,竟未能伤其根本,让他如毒蛇般潜藏至今。 “清尘。”慕容长钦轻叩了两下桌面,声音低沉地召唤。 屏风后,仿佛从阴影中凝聚而出,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玄衣少年。他身形挺拔如出鞘的利剑,面容尚显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眉眼却如浓墨点染,锐利而沉静。他走到书案前,动作利落地单膝点地,抱拳行礼。腰间束着的软剑剑鞘与悬挂的一枚古朴玉佩轻轻相撞,发出“叮”一声清越短促的脆响。“暗卫清尘,誓死护卫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 “这小子五岁就在我跟前了,今年刚满十八。”慕容长钦看着清尘,眼中流露出一丝长辈看后辈的温和与赞许,“若论潜行匿踪、追踪刺探的本事,放眼整个江南,能胜过他的,恐怕屈指可数。” 清漓尚未从沈兮哲的震撼和清尘突兀的出现中完全回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银铃声,伴随着“咚咚咚”略显莽撞的脚步声。一个梳着双螺髻、发间缠着红绸带、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侍女,抱着一摞几乎高过她头顶的账本,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老爷!今年漕运的总账对完了,有几处……” 她的话音在看到清漓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睁得老大,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眨不眨地盯着清漓黝黑的小脸,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惊叹:“呀!您就是表小姐吧?天呐!比画上画的还俊俏!不过……”她歪着头,凑近了些,几乎要把脸贴上来,“您这脸色是抹了东西吧?看着还挺像真的!遇水会掉色吗?洗把脸是不是就……”说着,竟真的伸出沾着墨迹的手指,好奇地想往清漓脸上摸。 清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动作弄得哭笑不得,下意识地侧身一闪。几乎在同一时间,“嗖”的一声破空轻响,一枚细小的银针擦着玲珑的耳畔飞过,“笃”地钉在了她身后的门框上,入木三分,针尾兀自颤动不休。上官毓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丫头片子,再敢聒噪无礼,下一针就让你三天说不出话!” 玲珑吓得脖子一缩,吐了吐舌头,抱着账本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慕容长钦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他看着清漓,语气恢复了长辈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好了,莫怕。玲珑这丫头性子是跳脱了些,但手脚麻利,人也机灵,更难得的是根基打得不错,拳脚功夫尚可。你回栖云谷时,把她带上吧,身边也好有个贴身照应的人。”玲珑闻言,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充满期待地看向清漓。 (四)深夜相谋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慕容府庞大的宅邸沉睡在深沉的夜色中。慕容长钦亲自提着一盏防风的琉璃灯,带着清漓,沿着一条隐蔽的旋梯,登上了慕容府藏书楼的顶层。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带着秋夜寒意的风涌入。清漓走到窗边,凭栏远眺,整个朔州城的夜景如同画卷般在脚下铺展开来。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与天上的星河遥相辉映,勾勒出鳞次栉比的屋脊、纵横交错的河道,繁华中透着宁谧。然而,这宁谧之下,又隐藏着多少暗流? 慕容长钦指向城池西北角,那里灯火相对稀疏,一片深宅大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暗沉寂。“看那里,”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便是沈兮哲在江南的巢穴,半年前他以‘沈记绸缎庄’东家的名义购下。狡兔三窟,这只是他诸多藏身之所中的一个。” 清漓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片黑暗,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冰凉的窗棂木:“既然知其所在,外祖父为何不……”后面“发兵剿灭”几个字虽未出口,但杀意已在她眼中凝聚。 “为何不剿?”慕容长钦接过她的话,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打草惊蛇,得不偿失。沈兮哲此人老奸巨猾,若不能一击毙命,将其连根拔起,只会让他藏得更深,反扑更烈。”他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郑重地放入清漓的掌心。 玉牌质地细腻,入手微凉,正面精雕细琢着慕容家族独有的凤尾纹路,与母后留给她的那枚玉佩的纹饰一模一样。反面则刻着繁复的云纹和一个小小的篆体“令”字。“这是慕容氏在虞国和周边几国三百六十处暗桩的调令。”慕容长钦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从今夜起,你要开始学着认识它们,运用它们。漓儿,慕容家织就的这张巨网,是时候交到你手上了。我要你学的,不是做网中之丝,而是做那——执网之人!” 握着这枚代表慕容家族无上权力与责任的玉牌,清漓心中豁然开朗。六年前母后鬓边那朵仿佛随手簪上的淡雅紫薇花;病榻前外祖母收到的那封看似寻常问候、却让外祖父神色骤变的密信;还有那些每月总会准时飞入凤鸣宫、母后看后便若有所思的信鸽……原来,这一切都并非偶然!它们都是这张庞大而隐秘的情报巨网中,一根根至关重要的丝线!母后,竟也一直参与其中!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感与使命感在胸中激荡。清漓蓦然转身,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果决:“清尘!”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楼梯阴影处的玄衣少年,闻声立即上前一步,垂首待命。 “今夜,”清漓的指尖拂过玉牌上冰凉的凤尾纹路,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沈宅所在的黑暗,“便去探探那座宅子。我要知道,里面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清尘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他临窗回望清漓的那一眼,眼神依旧沉静无波,却奇异地让清漓感到一丝安心。那感觉,就像栖云谷清晨弥漫不散的浓雾,虽然捉摸不透,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他在,前路便不会迷失方向。少年身影一晃,如一滴浓墨融入夜色,转瞬消失无踪。 五更天,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清尘的身影便如鬼魅般悄然回到了书房。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左臂的玄色衣袖被利器划开一道口子,布料下,一道寸许长的刀伤皮肉外翻,仍在缓缓渗出血珠。他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张被血浸染了小半的粗糙纸张,上面用炭条勾勒着宅院的布局、哨岗位置以及一条隐秘的地道入口。 “小姐,宅内守卫森严,明哨暗卡交错,每半炷香轮换一次。密道出口在宅后假山,通向三里外的荒山。”他的汇报简洁清晰,仿佛手臂上的伤不存在,“沈兮哲三日后将在此宅秘会越兮国来使,疑为越兮皇帝楚瑾安的心腹。”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痛楚。 清漓的目光从他臂上的伤口移到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她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瓶,然后径直走到清尘面前,将药瓶抛给他:“为何不包扎?”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清尘抬手稳稳接住药瓶,动作牵动了伤口,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垂眸恭敬地回答:“小伤。不及小姐母仇之万一。” 这句话让清漓心头一震。她忽然想起鬼夫子曾无意间提起过,慕容家训练精锐暗卫的法子极为严酷,其中一项便是将他们与饥饿的狼群一同关在冰窖之中,唯有厮杀胜出者,才能获得食物与生存的资格。眼前的少年,便是从那修罗场中走出来的幸存者。 她沉默片刻,忽然上前一步,声音不容置疑:“抬臂。” 清尘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抬起了受伤的左臂。清漓动作利落地挽起他被划破的衣袖,露出那道不算深却狰狞的伤口。她拿起书案上干净的布巾,沾了清水,小心地为他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不算温柔,却异常专注。 “外祖父没教过你吗?”清漓一边将药瓶里的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一边低声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力量,“活着的刀,远比折断的刀更有用。死人,报不了仇。”药粉接触到皮肉,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清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烛火跳跃着,将两人处理伤口的身影投在墙上,轮廓晃动,像极了小时候母后教她用皮影演绎的那些古老故事。清尘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木偶,任由清漓为他包扎,平日冷冽沉静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然而,在摇曳的烛光下,他那没什么血色的耳尖,却悄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五)回归栖云 鸡鸣三遍,天光微亮。那辆半旧的驴车再次从慕容府后巷那扇不起眼的小门驶出。只是这次,车前执鞭驾车的,已换成了身着粗布短褂、头戴斗笠、作普通农夫打扮的清尘。他沉默地控着缰绳,将毛驴赶得又快又稳。 驴车刚驶出城门,踏上通往栖云谷的官道,一直安分坐在车里的玲珑就按捺不住了。她便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捧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还带着温热的、做成精巧花朵形状的糕点。 “小姐,小姐!”玲珑的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将糕点捧到清漓面前,“快尝尝!这是我今早特意起大早新学会做的桂花酥!用了顶好的糖桂花呢!”淡淡的桂花甜香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她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便毫不客气地从旁边伸过来,精准地拈走了两块最大的。鬼夫子“啊呜”一口咬掉半块,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评价:“唔……样子是有了,就是味道嘛……太淡了!甜味不够!丫头,下次记得多放点糖!”随着他说话,糕点的碎渣顺着他灰白的胡子簌簌往下掉。 玲珑鼓起腮帮子,小声嘀咕:“明明放了很多糖了……”清漓看着玲珑气鼓鼓又不敢反驳的样子,又看看师父那沾着糕屑、理直气壮的胡子,不禁莞尔。她拿起一块桂花酥,小口品尝着,清甜酥香在口中化开。 指尖摩挲着袖袋中那枚温润而沉重的凤尾纹玉牌,感受着它所代表的庞大网络与沉重的责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清漓忽然转头看向正拍打着胡子上碎屑的鬼夫子,轻声问道:“师父,当年娘亲……进宫之后,回过栖云谷吗?” 鬼夫子闻言,动作顿了顿,眯起眼睛陷入回忆,手指拈起胡须上的糕点渣,温声道:“嗯……回过。在你出生前的那个春天,她回谷里住了一个月。”他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她说啊,栖云谷的云彩最好看,层层叠叠,舒展飘渺,像极了凤凰的尾羽。” “哼!”一旁闭目养神的上官毓冷哼一声睁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什么看云彩!分明是你娘嫌那皇宫像个金丝笼子,憋闷得慌,跑回谷里躲清静、透透气来了!顺便再搜刮些好药材回去。” 清漓想象着母后当年借口看云、实则“逃家”的模样,再联想到自己这六年在谷中的自在生活,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清脆的笑声如同山涧清泉,惊飞了道旁老槐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晨光熹微,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温柔地洒在行进中的驴车上。青云剑穗上,那枚师娘系的紫玉铃铛,随着驴车的颠簸,发出叮叮咚咚细碎而悦耳的声响,清脆灵动,仿佛穿越时光,与母后少女时在山野间奔跑、无忧无虑的笑声重叠在了一起。 回到栖云谷的当夜,万籁俱寂,唯闻深潭瀑布飞流直下的轰鸣。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清辉如水,将潭边伫立的少女身影拉得细长。清漓默默站在冰冷的潭水边,低头凝视着手中紧握的那枚玉佩。玉佩温润,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正面,刻着慕容族徽凤尾纹,背面,是母后亲手刻下的四个娟秀小字——“山河永宁”。 这曾是母后送她的生辰礼物,寄托着最深的祝福与期许,也是她颠沛流离时唯一的慰藉与念想。如今,握着这枚象征过往与血脉的玉佩,感受着玉牌带来的全新使命,清漓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又带着一丝决绝的痛楚。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谷的冷冽与母后的气息一同吸入肺腑。然后,手臂扬起,用力一掷!那枚承载着无尽思念与“山河永宁”愿景的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银弧,“噗通”一声,没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涟漪迅速荡开,又很快被瀑布激流吞没,再无痕迹。 水面倒映着明月,也倒映着她清丽坚毅的面容。她对着水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清晰地低语: “还不够强大!” 话音未落,一道如墨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如同她的影子。清尘单膝点地,抱拳垂首,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中依旧清晰可闻:“属下愿陪小姐练剑。” “铮——!” 青云剑出鞘的清越剑鸣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双剑交击,迸溅出点点寒星,清脆的金铁之声惊起了栖息在潭边芦苇丛中的几只白鹭,它们拍打着翅膀,鸣叫着冲向月光皎洁的夜空。 少女不知道,这一句承诺,这一声剑鸣,开启的将是整整六年夜以继日、淬炼锋芒的艰苦岁月。栖云谷的晨雾暮霭,将见证她如何褪去青涩,将仇恨与责任锻入骨血,最终淬炼成一柄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利刃。 第9章 北疆初遇 (一)少年医郎 在栖云谷的第八年,清漓已经十四岁了。因父皇虞沐风是身材高大的北方人,又因常年在谷中练剑,如今清漓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身量纤细修长,比一般同龄女子要高出许多,竟与大她两岁的玲珑一般高了,只是清丽绝伦的小脸上仍隐隐带着几分小女孩的稚气,而眼眸中却是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清冷、沉静与深邃。 晨光微熹,药庐内,清漓蹲在黄铜镜前,指尖蘸着深褐色的易容膏,正仔细地将最后一点膏体涂抹在脖颈与耳后的交界处,确保毫无破绽。 镜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少年面庞:肤色黝黑,仿佛常年曝晒于烈日之下;右眉骨上方贴了一道半寸长的浅色假疤,边缘用特殊药水处理得与周围皮肤几无二致;原本潋滟如星子、眼尾微挑的瑞凤眼,此刻被上官毓用艾草灰精心勾勒成略显刻薄的三角吊梢眼。唯有那口整齐雪白的贝齿,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抬头。”上官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走近,伸出两根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住清漓的下颌,左右端详,目光锐利如针,审视着每一处细节。末了,她命令道:“笑一个。” 清漓依言,努力咧开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啧!”斜倚在门框上的鬼夫子正啃着一块风干的鹿肉脯,见状立刻摇头晃脑地评价,“还是别笑了,活脱脱一张黑炭脸镶了排白珍珠,怪瘆人的!不过嘛……”他咽下嘴里的肉,嘿嘿一笑,“这模样,倒十足像个走街串巷、替人看些头疼脑热的江湖小医郎了。” 清漓站起身,在药庐不大的空间里转了个圈。身上是粗糙耐磨的靛蓝色粗麻短打,浆洗得有些发硬,腰间束着一条半旧的灰色布带。这身毫不起眼的行头下,贴身藏着那柄轻薄的青云子剑;肩上挎着的深褐色药箱看似普通,内里夹层却塞满了慕容家遍布各地的暗桩联络符牌与密信。 玲珑抱着手臂靠在墙角,看着自家小姐这副全然陌生的模样,小脸憋得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的,忍笑忍得辛苦。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颤音:“小姐……不不不,叶公子!您这副尊容,怕是清尘大哥站在当面也认不出来!这易容膏真神了!快,给我也抹点,让我也换个脸玩玩……” (二)荒原白骨 八月初九,清漓与鬼夫子夫妇等一行人乘驴车,从栖云谷出发,一路北上,走走停停,途径皇都邺城,十日后,终于踏上了北疆通往颢天的官道。 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鞭子,裹挟着粗粝的砂砾,疯狂抽打着驴车单薄的布帘,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鬼夫子缩着脖子坐在车辕上,一手紧攥缰绳,一手拢在嘴边挡风,口中骂骂咧咧:“这鬼地方!天是黄的,地是裂的,连根能喂驴的草毛都看不见!比戈壁滩还他娘的荒凉!” 清漓抬手掀开被风鼓荡的车帘一角。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荒凉。龟裂焦黑的大地如同巨兽干涸的皮肤,向四面八方狰狞地延伸,看不到尽头。几株枯死的胡杨扭曲着枝干,如同绝望伸向苍穹的鬼爪,在昏黄的天空背景下更显凄厉。道旁不远处,几具覆盖着破败草席的尸骸无声地横卧着,席角被风掀起,露出枯槁的肢体。几只硕大的秃鹫旁若无人地落在一匹倒毙的老马尸身上,利喙撕扯着腐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嗤”声。更远处,虞国边关重镇“雁栖关”那巍峨的城墙如同铁铸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地平线上,城头一面“潘”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狂舞,几乎要被撕裂。 “老天爷不开眼,连着三年大旱,这北疆……真成不毛之地了。”玲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望着车外景象,小脸上满是忧惧与不忍。 “停车!”清漓突然厉声喝道,声音穿透风声。 鬼夫子猛地一勒缰绳,白驴不满地嘶鸣一声,停下脚步。清漓不等车停稳便跃下车辕,疾步奔向官道旁的干涸沟渠。沟底蜷缩着一个妇人,破衣烂衫,面如蜡纸,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气息微弱,哭声细若游丝,如同垂死的小猫。清漓蹲下身,顾不得刺鼻的污秽气味,伸出三指搭上妇人的腕脉。触手处皮肤滚烫如火炭!她迅速翻开妇人褴褛的衣襟,只见其颈项、胸口处已浮现出大片暗红色的斑疹! “高热三日,起红疹……”清漓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鬼夫子,“是瘟疫!” 鬼夫子脸色骤变,身形一晃已至近前。他二话不说,袖中寒光连闪,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刺入妇人颈侧与心口的要穴,暂时锁住其生机流转。“百里外就是颢天流民营!这病一旦传过去,便是燎原之火,尸横遍野……”他语速极快,眼中是罕见的凝重。 话音未落,雁栖关城头陡然响起凄厉刺耳的号角声,打破了荒原的寂静!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如闷雷般滚地而来,一队虞国玄甲铁骑卷起漫天黄尘,如黑色洪流般冲到近前,瞬间将驴车和沟渠团团围住。为首将领面覆狰狞的玄铁护面,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丈八长枪带着森然寒光,直指沟渠中奄奄一息的妇人与其怀中婴儿,厉声喝道:“奉潘将军令!凡敢擅越边境者——格杀勿论!” “他们只是求活路的百姓!”清漓猛地起身,横臂挡在沟渠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那玄甲将领。玲珑见状,毫不犹豫地一个箭步抢到清漓身前,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像只护崽的母鸡。 “活路?”玄甲将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护面下传出沉闷的冷笑,“过了这道关,颢天的铁骑就能混在这些流民里,像毒蛇一样钻进雁栖关!上月,老子刚亲手砍了三十个这样寻找‘活路’奸细!”他话音方落,手中长枪猛地向旁边一记横扫! “咔嚓!”道旁覆盖着一具尸骸的草席连同下面的枯骨,在沉重的枪杆下瞬间粉碎!碎裂的骨渣混着尘土,被狂风卷上半空。 清漓死死攥紧了肩上的药箱背带,指甲深深嵌入坚硬的木纹,直至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悲愤与无力。 (三)开仓放粮 子夜,颢天边陲小镇“朔风镇”。 寒风呜咽着穿过狭窄破败的街巷,卷起地上的残雪与枯叶。整个小镇死寂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唯有更夫断续的梆子声在寒风中飘摇,更添几分凄凉。 清漓和玲珑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紧贴着冰冷的土墙根,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镇东头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后院墙外。玲珑警惕地四下张望,清漓则抬手,屈指在厚重的木制后门上规律地叩响:三长,两短。 片刻后,门轴发出轻微至极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张满是警惕与疲惫的中年人脸庞露了出来,正是当铺掌柜。他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漓脸上易容后,并无多少变化,但当清漓飞快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刻有凤尾纹的玉牌在他眼前一晃时,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拉开门,将两人迅速让进院内,又飞快地关紧门栓。 “叶公子!”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焦虑,“粮仓就在城西最大地窖里,足有五百石黍米!可……可守将拓跋烈派了重兵日夜看守,盯得死死的,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盯死?”清漓被引到内室桌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她随手蘸了点杯中凉透的粗茶水,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画出朔风镇简图,指尖在代表粮仓的位置重重一点,“若让这瘟疫在颢天国内蔓延开来,他拓跋烈的项上人头,会比这粮仓里的米烂得更快!” 窗外,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掌柜脸色瞬间煞白,一把推开靠墙的陈旧酒柜,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快!从密道走!慕容家备下的药材都藏在……”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当铺那厚重的榆木大门竟被一柄沉重的开山斧劈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中,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的巨汉大踏步闯了进来,手中赫然拎着一颗血淋淋、双目圆睁的人头!来人正是拓跋烈的副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长枪的颢天士兵。 “哈哈哈!逮着一只虞国来的小老鼠!”副将声如洪钟,带着残忍的快意,将手中的人头随意往地上一扔,那头颅咕噜噜滚到清漓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空洞地对着她,“给老子放话出去!朔风镇内,谁敢施舍一粒米、一碗药,这就是下场!” 刹那间,清漓手腕一翻,一蓬淡黄色的粉末如烟雾般向来人洒去!正是鬼夫子特制的**散!副将猝不及防,吸入少许,庞大的身躯顿时晃了几晃。清漓抓住这瞬息之机,一手拽着玲珑,又一把拉过惊呆的掌柜,三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扑进密道入口!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的刹那,清晰地传来副将暴怒的咆哮和士兵们翻箱倒柜的嘈杂声。 清漓三人从当铺的密道出来后,又设法躲过看守屯粮地窖的士兵,悄悄潜入地窖。地窖里弥漫着陈年谷物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借着壁上火把摇曳的光,可见堆积如山的黍米麻袋,但十几个麻袋上竟沾染着暗褐色的斑驳血迹。掌柜看着那些血迹,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昨日……昨日有三个饿急的流民想来偷粮……被拓跋烈的人当场……斩了示众……” 清漓的目光扫过那些刺目的血痕,最终落在自己背的药箱上。她猛地将药箱“砰”一声砸在米堆上,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备药!今夜子时,开仓放粮!” 朔风镇外,乱葬岗。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一片焦黑的土地。几处未燃尽的枯骨残骸间,飘荡着幽绿色的磷火,如同冤魂无声的泣泪,在死寂的黑暗中明灭不定。 清漓蹲在冰冷的焦土上,面前摊开各种瓶罐药草。玲珑蹲在一旁,屏息凝神地打着下手。鬼夫子举着火把在一旁照明,浓眉紧锁,看着清漓将一些熬炼过的、粘稠黑亮的油脂小心地调入药粉中,忍不住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闯荡江湖几十年,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没见过?头回见拿死人骨头熬的油配药的!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瘟疫论》第七卷有载,”清漓头也不抬,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骨焦油性烈,可入药,主镇邪毒,驱疫疠。”她将调好的黑褐色药膏仔细涂抹在一条条裁剪好的灰布条上,“把这些分下去,让流民缠在腕上。就说……是山神怜悯,赐下的辟邪神符。”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一块墓碑后闪出。上官毓指尖夹着三枚泛着幽蓝寒光的细长银针,冷冷道:“我去给那姓拓跋的蠢货扎几针‘鬼缠身’,保他三日内浑身瘫软如烂泥,下不了榻!”说罢,身影一晃,再次融入浓墨般的夜色。 子夜正刻,朔风镇城西粮仓方向,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片妖异的绿光!那火焰无声燃烧,绿莹莹、冷森森,跳跃闪烁,如同传说中的鬼火现世!早已在寒风中饥寒交迫、望眼欲穿的流民们,瞬间被这“神迹”点燃了希望!无数缠着“辟邪符布”的流民,如同决堤的潮水,嘶喊着、哭嚎着,疯狂涌向粮仓! 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鬼火”和汹涌的人潮惊得魂飞魄散,刚张弓搭箭,一阵带着奇异甜香的淡黄色烟雾便随风卷入人群,士兵们吸入后顿觉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兵器“叮当”落地。 混乱中,清漓敲响手中的铜盆,清脆的“铛铛”声竟奇异地压过了喧嚣:“山神降粮!天赐活路!取米者,需以车前草、半边莲、蒲公英等草药来换!”早已混在流民中的慕容家暗桩们,立刻扮作通神的巫医,迅速在粮仓外摆开阵势,一边高声宣扬着“神谕”,一边麻利地接过流民们从荒野中采集来的草药,按照约定,用三斤黍米交换一捆草药。 人潮汹涌,秩序却在一种近乎神迹的狂热中被维持着。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喧嚣才渐渐平息。粮仓大门洞开,五百石黍米已散尽。与此同时,二十辆满载着各种草药的板车,借着黎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驶出朔风镇,朝着虞国边境的方向疾驰而去。 (四)联合抗疫 虞国边关“狼牙隘”外三十里。 这是一片被战火反复蹂躏过的死寂之地。一道宽阔的焦黑色地带如同丑陋的伤疤,横亘在荒原之上,将大地粗暴地一分为二。两侧,是壁垒森严的两座大营:北边,颢天军营的苍鹰红日旗在凛冽寒风中僵硬地招展,旗面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南边,虞国玄甲军的“潘”字大旗同样凝满霜花,在空中随风飘扬。焦土带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上百具无人收敛的尸骸——有枯瘦如柴、显然死于饥寒的流民;也有甲胄残破、兵器离身、战死于不久前的士兵。寒鸦聒噪着盘旋落下,啄食着冻硬的残躯,为这片死地更添几分阴森。 清漓裹着一件厚重的老羊皮袄,蜷缩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呵出的气息瞬间化作一团浓白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指尖摩挲着袖中清尘刚才送来的慕容暗桩密信,纸上的墨字冰冷:“虞国粮仓已调拨三百车黍米,三日后可抵雁栖关;颢天境内七处药铺遭拓跋烈查封,药材断绝,疫病蔓延,急需医官药材。” “丫头,火候差不多了,该下饵了。”鬼夫子蹲在她旁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块硬邦邦的肉干,目光像老狐狸般在夜色中闪烁。他抬了抬下巴,先指向颢天军营那片连绵的灯火,又指向虞国大营那杆沉默的“潘”字大旗,“对面那位大皇子齐轩,还有这边这位潘锦程潘大将军,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尤其是潘锦程这头老倔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三分!想让他们低头,得用点非常手段。” “公子,我跟你一起去!”玲珑立刻凑过来,小脸上满是坚决,紧紧抓住清漓的胳膊,“甭管您今晚要去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得跟着!”清漓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只微微点了下头。 子夜,寒风如刀。 虞军大营西侧的粮草营区,巡哨的士兵刚转过一个营垛,几支火箭突然从暗处破空而至!“轰!”“轰!”几处堆放的草料和外围营帐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 “走水啦!粮草营走水啦!”惊呼声、铜锣声瞬间响成一片!值守的士兵们惊慌失措,纷纷奔向起火点,乱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际,十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马车竟如同鬼魅般从熊熊燃烧的火场中冲了出来!马车狂奔,车轮碾过焦土,车辕上赫然钉着几支颢天军队特有的狼牙箭矢!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驾车者皆是身手矫健的黑衣人——自然是清尘带领的慕容家精锐假扮。 “报——!!”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撞入潘锦程的中军大帐,声音嘶哑变形,“将军!大事不好!颢天贼子偷袭!粮草营……粮草营被烧了!是颢天狼牙箭!” 正对着沙盘凝思的潘锦程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他一把抓起案上的粗陶茶盏,“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点兵!!”他须发戟张,如暴怒的雄狮般咆哮,“备马!老子要亲手扒了齐轩那黄口小儿的皮!!” 与此同时,颢天军营中军主帐内。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帐内凝重的寒意。十七岁的颢天大皇子齐轩身披白狐裘,俊朗的面容上剑眉微蹙,正对着一卷摊开的羊皮纸出神。羊皮纸上密密麻麻按满了暗红色的指印,如同无数绝望的眼睛。纸页末端,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触目惊心:「瘟神过境,苍生何辜?」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帐帘猛地被一股强劲的寒风吹开!一道裹挟着霜雪气息的黑影疾步闯入,带来外面的刺骨寒意:“殿下!虞军大营方向火光冲天,似有异动!” 齐轩霍然起身,手已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厉声喝问:“可知发生何事?” 话音未落,帐帘再次掀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为首者掀开遮住头脸的兜帽,露出一张黝黑、眉带浅疤的少年面庞——正是清漓假扮的“叶岚”。她无视帐内瞬间紧绷的气氛,径直走到帅案前,将一枚刻有凤尾纹的玉牌“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声音清晰而冷静: “三千石黍米,换殿下大军即刻后撤三十里。这买卖,做是不做?” “你是虞国细作?!”齐轩眼中寒芒暴射,腰间佩剑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剑锋带着凛冽杀意,闪电般抵在清漓的咽喉之上! 清漓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她迎着齐轩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我是能救你帐外五万将士性命的人。”她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营帐,投向西南方向,“狼牙隘西南坡那片新埋的尸堆,此刻……怕是已经长出黑斑了吧?” 抵在她喉间的剑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三日前,军营中突然爆发怪病,数名士兵高烧不退,浑身皮肤开始出现诡异的黑色斑块,继而溃烂流脓,军医束手无策!这消息被严密封锁,这少年如何得知?! “退兵三十里,开辟隔离区。”清漓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咽喉前的剑锋,动作从容不迫,“否则,三日之内,殿下您,也将成为那尸堆中的一员。” 帐外,喧哗声、兵刃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陡然拔高!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满脸惊惶:“殿下!虞军……虞军杀过来了!潘锦程亲自率军,已冲过焦土带!” 狼牙隘前,焦土带边缘。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双方将士冰冷的铠甲上。潘锦程跨坐在一匹躁动不安的红鬃烈马上,玄铁重甲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双因暴怒而赤红的眼睛。他手中沉重的长枪直指颢天军阵,声如雷霆炸响: “齐轩小儿!胆敢烧老子粮草,今日定叫你……” “潘将军息怒!”一声清朗的断喝从颢天军阵中传来,打断了潘锦程的咆哮。只见颢天军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齐轩一身银亮铠甲,外罩雪白狐裘披风,策马越众而出。在他身后,十辆满载着鼓囊囊麻袋的马车被缓缓推出。 齐轩打马上前五步,停在两军阵前最显眼的位置,朗声道:“此乃慕容商行仁义所赠一百石黍米,请潘将军笑纳!我军愿即刻后撤三十里,与贵国联手,共抗瘟疫!以免疫魔肆虐,荼毒更多将士百姓,此乃苍生之幸!”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地传遍战场。 潘锦程怒极反笑,手中长枪指向那十车粮食:“好一个联手抗疫!齐轩,你当老子是三岁孩童,耍什么花样?!”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策马从颢天军阵中疾冲而出,直奔潘锦程马前,正是清漓。她翻身下马,肩上的药箱“哐当”一声掉落在冻硬的泥地上。她仰头看着马背上杀气腾腾的潘锦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将军若不信,此刻便可随我去西南坡尸堆查验!若我能遏制此疫蔓延,保两军将士平安,则虞、颢天两国停战三月!若不能……”她抬手,指向自己的头颅,斩钉截铁,“这颗脑袋,归将军所有!” 远处土坡后,鬼夫子看得分明,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暗赞:“好丫头!这手空手套白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激将法,用得比老子还溜!” 潘锦程眯起眼睛,如同审视猎物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脸少年:“小子,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是虞是颢?还是慕容家的说客?” 清漓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答道:“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眼里没有国界,只站在活人这边。” 恰在此时,潘锦程身旁一个一直沉默的幕僚终于忍不住,策马上前半步,凑到潘锦程耳边,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低语道:“将军……瘟疫……确实已传入我狼牙隘军营……昨日……病亡士兵……十三人……” 隔离区设在两军之间的一处荒村。 面巾蒙面的清漓踩着没过脚面的积雪走进停尸棚,玲珑拎着药箱跟在清漓身后。 腐臭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齐轩用佩剑挑开草席,露出溃烂的尸体:“你所谓的活人,就是这些?” “活人在外面。”她蹲身剖开尸腹,腐液溅在鹿皮手套上,“将军请看——肠壁有白斑,这是‘雪瘟’,靠冻尸传播。” 潘锦程掩鼻退后:“胡扯!老子在北疆打了十年仗……” “十年前雪瘟爆发,虞军病死三万人,史官记为‘天罚’。”清漓甩出一本泛黄军报,“将军不妨问问兵部老吏?” 齐轩瞳孔骤缩——那军报封面印着颢天皇室密纹,分明是从父王书房流出的! “如何合作?”他沉声道。 “虞军出粮,颢天出人,慕容家出药。”清漓将药方拍在两人中间,“焚尸队由两国士卒混编,神医鬼夫子带队。” 潘锦程冷笑:“老子凭什么信你?” “凭我能让拓跋烈‘突发恶疾’。”上官毓的银针射出,钉在潘锦程护心镜上,“三日前,他刚瘫在床上。” 三日后,虞国皇城。虞沐风展开加急奏报,眉头忽展:“潘卿奏请与颢天停战抗疫……慕容氏捐粮三千石?” (五)疫区晨曦 十一月底,虞颢天边境隔离区。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细密的雪霰子夹杂着冰粒,簌簌落下,打在五十顶灰扑扑的牛皮帐篷上,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帐篷像一片片巨大的灰色蘑菇,散落在被战火和严寒蹂躏过的焦黑土地上。营地中央,六只硕大的药炉排成一列,炉膛里炭火熊熊,炉口喷吐着滚滚白烟,散发出浓郁苦涩的药香。这救命的烟气与营地边缘几处焚尸坑冒出的、带着皮肉焦糊味的浓黑烟柱交织在一起,盘旋上升,将本就阴沉的天幕染得更加混沌污浊。 清漓裹在一件臃肿得几乎看不见腰身的厚实羊皮袄里,像一头笨拙的小熊。她费力地挪动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肩上挎着那个塞满了各式药材、艾草灰和急救用品的沉重药箱,穿梭在帐篷之间。时而掀开某顶帐篷厚重的皮帘进去查看病患情况,低声询问症状;时而在帐篷外与颢天或虞国派来的医官低声交流,语速极快地交代着用药和护理的要点。寒风卷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在冻得通红的颊边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 靠近药炉的一顶帐篷内,空气污浊而沉重。清漓半跪在冰冷的毡毯上,指尖搭在一个枯瘦老者枯柴般的手腕上。老者脖颈处的皮肤已布满了诡异的黑色斑块,并蔓延至耳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如同腐烂稻草般的浊臭气息——这是雪瘟深入脏腑、濒临死亡的征兆。 “叶公子,这人……可还有救?”旁边一位捧着药篓的颢天中年医官凑近,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 清漓收回手,果断地摇头,抬手阻止了医官靠近病榻:“取三钱鬼面藤汁液,混入等量艾草灰,调和成膏,外敷于他双足涌泉穴。”她边说边拿起一根竹夹,小心地翻开老者紧闭的眼皮,观察着浑浊的眼球,“再去寻半斤新鲜雪蛤卵,捣碎成泥,以温热的黄酒调和,想法子给他灌服下去。”这是最后吊命的法子。 话音未落,隔壁帐篷猛地传来“哐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紧接着是孩童凄厉的哭喊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清漓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旋风般冲入隔壁帐篷!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倒在地上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旁边是一只打翻的药罐和满地狼藉的药汁。孩子的母亲瘫坐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让开!”清漓低喝一声,扯下腰间随身携带的皮质药囊,手指翻飞间,一排长短不一的金针已捏在指间。她眼神专注如鹰隼,出手快如闪电!三枚金针瞬间刺入孩童头顶百会及周围要穴,紧接着又是七枚金针精准刺入其胸口心脉大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随着金针入体,孩童绷紧如弓的身体渐渐松弛,青紫的唇色也缓缓褪去,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清漓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羊皮袄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这般金针渡穴、封脉锁关的手法,倒真是精妙绝伦。纵是太医院首座,也未必有此等迅捷精准。”一个低沉的男声忽然在帐篷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惊叹。 清漓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捏在手中的金针险些掉落。她缓缓回头,只见颢天大皇子齐轩不知何时已立在帐门处。他肩头玄色狐裘大氅上落满了细碎的雪粒,凝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手中却端着一碗兀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马奶粥,氤氲的白气柔和了他过于刚硬的轮廓。他的目光越过清漓,落在她身后刚刚脱离险境的孩子身上,眼神复杂。 第10章 雪化鸿沟 (一)公主画音 辰时末,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一辆由四匹神骏白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在卫兵簇拥下停住。车帘一掀,一个裹着雪白银狐裘、头戴红珊瑚珠步摇的少女跳了下来,鹿皮小靴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咯吱”作响。正是颢天三公主齐画音。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银狐毛领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红珊瑚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咚脆响,与这满目疮痍、愁云惨淡的隔离区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不太适应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隐约的焦糊气。目光扫过那一排冒着白烟的药炉,忽然指着其中一个嚷道:“叶公子!你快来看看这炉药!我闻着味儿不对,好像煎糊了!” 清漓闻声从帐中走出,转身便对上了齐画音那双如同雪山湖泊般清澈透亮的琉璃色眸子。 “三公主殿下,”清漓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此地疫气深重,危险非常,您玉体尊贵,不宜久留,还请速回……” “本公主百毒不侵!”齐画音一扬下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固执,竟几步跑到那药炉旁,伸手就去拿那滚烫的药勺,“大哥说了,医者仁心仁术!我……我也能帮忙!”她学着旁边药工的样子,笨拙地用长柄药勺去搅动罐中沸腾翻滚的黑色药汁。滚烫的药汤溅起几滴,正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 “啊!”她痛呼一声,小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眶立刻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心虚又倔强地辩解道:“不、不疼!我能行!” 正在旁边搅拌另一炉药的玲珑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抢”一般从齐画音手中夺过那危险的药勺,连声道:“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烫着可不是小事!您这金枝玉叶的身子,还是快歇着吧!这粗活我来,我来!”她一边麻利地接过药勺,一边拼命朝清漓使眼色。 清漓无奈地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拉住齐画音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到一处背风的帐篷后。少女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赤金镶宝镯子,冰冷的金属硌得清漓掌心微疼——这镯子的样式,分明是虞国南疆特有的贡品工艺。她恍惚记得,许多年前母后生辰时,父皇似乎也曾赐下过一副相似的。 清漓沉默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玉药盒,挖出一点清凉的碧绿色药膏,动作略显粗鲁但快速地涂抹在齐画音手背那片刺眼的红痕上。少女肌肤细腻,那点红痕在雪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齐画音吃痛地“嘶”了一声,却没再挣扎,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清漓专注的侧脸。 (二)夜半惊变 腊月十八,子夜时分,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营帐,呜咽声塞满耳鼓。隔离区东南角忽爆出一阵喧嚣吵闹之声,同时一团赤红火光腾起,撕破了沉暗的天幕,灼得人眼发痛。清漓自简陋板床上弹起,连羊皮袄也顾不得披,只穿着单衣,掀帘便冲入刺骨寒夜。 火光源头处,两个虞国兵士正与一名颢天医官扭作一团。地上药罐倾翻,深蓝药汁汩汩渗出,触地便“滋滋”作响,腾起刺鼻白烟。那颢天医官目眦欲裂,嘶声吼着:“他们往药里下毒!要害死我们的人!” 清漓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残破药罐凑近鼻端。一股浓烈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酸腐味直冲颅顶!她瞳孔骤缩,扬手便将残汁泼向旁边未染污的雪地。“滋啦——!”积雪如沸水般翻滚,顷刻蚀出无数蜂窝状孔洞,深可见土! “化骨水!取石灰,快!”清漓厉喝,嗓音被冷风扯得破碎。 混乱中,一道淬毒寒光悄无声息自身后袭来,直刺她后心!清漓耳闻风声欲避,腰间却被一条铁臂猛然揽住,整个人被带得旋开半圈。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几乎震破耳膜!齐轩的剑鞘精准格开匕首,那淬了蓝芒的凶器打着旋儿钉入冻土。温热的吐息裹挟着苦艾与血腥的凛冽气息拂过清漓耳廓,激起一阵细微战栗,耳尖立刻泛起微红。 “当心。”低沉的警告贴着耳膜响起。 清漓猛地挣脱那坚实的臂膀,踉跄站稳。那刺客已被齐轩的侍卫死死按在雪地里,挣扎间露出半张枯槁的脸——竟是三日前她亲手从高热抽搐中救回的流民老张头! “小……公子,您没事吧?”玲珑气喘吁吁奔来,脸色煞白,拉着清漓上下查看。 清漓盯着地上那双浑浊却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厉声喝问:“为何下毒?!” 老张头喉头咯咯作响,啐出一大口浓黑污血,嘶声道:“你们虞人……假仁假义!前朝的血债……拿命来偿……”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齐轩上前,用剑尖挑开他破旧衣襟,心口处赫然刺着一条靛青盘蛇纹——前朝“赤鳞卫”的标记! 盆火在帐内噼啪爆响,映得众人脸上光影明灭不定。 清漓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挽起袖口至肘间,露出小半截白皙小臂,左腕内侧那道稍稍凸起的弯月形旧疤在火光下格外醒目。她蹲下身,取针为中毒抽搐的兵士驱毒。忽觉肩头一沉,一件尚带体温的玄狐大氅兜头罩下,厚实皮毛隔绝了帐外渗骨的寒气。衣领上金线绣的雄鹰图腾擦过她微凉的脸颊,带着属于齐轩的、干燥而凛冽的男子气息。 “殿下不怕我也是细作?”清漓头也未抬,指尖捻动银针,声音平淡无波。 齐轩在她对面坐下,玄甲在火盆映照下泛着冷硬光泽,目光落在她脚边半开的药箱夹层——那里露出半罐糖渍梅子。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细作不会在救命药箱里藏零嘴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专注施针的侧脸,“更不会为救敌国百姓士兵熬上一整宿。” 清漓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伸手摸向药箱夹层,果真触到玲珑偷偷塞入的梅子罐。她打开罐子,拈起一粒色泽饱满的梅子,递过去:“殿下尝尝?” 齐轩就着她拈梅的指尖,俯首含入口中。温热的薄唇无意间擦过她指腹,激起一点微麻的痒意。两人俱是一怔,清漓倏然缩回手指,低头佯装整理药箱。齐轩瞥见她蜷起的食指指尖似在微微颤抖。他若无其事地咀嚼着,酸与甜在舌尖交织,奇异地将满帐血腥与阴谋冲淡几分。他竟舍不得咽下,只任那滋味在口中流转,仿佛要留住这片刻不合时宜的酸甜暖意。 帐外忽地爆发出震天欢呼!有人嘶声呐喊:“熄了!最后一坑火熄了!”清漓与齐轩同时望向帐门缝隙——远处焚尸坑方向,浓重的黑烟正被北疆初升的朝阳撕开一道口子,金红色的光芒泼洒在银白大地上,宣告着最黑暗的时辰已然过去。 “等来年开春了,”齐轩望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炭块,声音低沉,隐隐带了几分温柔,“我带你去看格桑花海。” 清漓闻言,手指一抖,骤然捏紧了指间那枚坚硬的梅核。忽然,她手臂一扬,将梅核连同心底那丝陌生的悸动一同投入火盆。“噗”一声轻响,一点火星溅起。“等活到开春时再说吧。”她语调平静无波,目光却追随着那枚在炭火中迅速焦黑蜷缩的梅核。 沉默如冰水蔓延。良久,齐轩的目光重新落在清漓黝黑却轮廓柔和的脸上,忽道:“叶公子似对江南慕容家格外熟悉?” “乱世蝼蚁,总得找棵大树靠着。”清漓拿起一块劈柴丢进火盆,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比如……能同时给两国皇室递上话的大树。”她语气淡然,却字字如锥。 (三)医帐博弈 正月初六,隔离区中央最大的医帐内,炭火烧得极旺,热浪烘得人面皮发烫,与帐外滴水成冰的严寒判若两季。潘锦程与齐轩隔着一张简陋木案对坐,残局上的黑白子纠缠厮杀,一如帐外两国胶着的局势。清漓坐在角落矮凳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整理着当日病患的脉案笔录,墨迹在粗糙纸页上晕开。 帐帘被猛地掀开,裹进一股刺骨寒气。虞国副将疾步而入,铠甲上凝着白霜,将一封加急密报呈给潘锦程:“将军!朝廷刚到的急报!” 潘锦程展开一看,虬结的浓眉瞬间拧成疙瘩,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棋子乱跳:“他娘的!连日大雪封山,军粮转运艰难,这次只拨来半月口粮!够干个屁用!前线的将士饿着肚子,拿什么去舔颢天人的刀口?”他焦躁地抓了抓络腮胡,眼中布满血丝。 帐内死寂,只闻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清漓放下笔,抬眸望向潘锦程那张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的脸。她蘸了点药碗里微温的汤水,在油腻的木案上画出一道曲折的线。 “慕容商行在雁栖关内屯粮八百石。”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若潘将军肯允诺,向颢天开通盐茶商道,今夜子时之前,这批粮便可运抵大营。” “雁栖关?!”齐轩摩挲茶盏的手骤然收紧。那是虞国北疆门户,咽喉要地!这少年在慕容家族里到底是何身份?竟能如此随意地调动关内慕容家的私仓?他锐利的目光钉在清漓脸上,试图从那片黝黑平静下找出破绽。 潘锦程霍然转头,铜铃大眼死死瞪着清漓,满是怀疑与审视:“本将凭什么信你?凭你这张抹了锅灰的脸?” “就凭您副将中的‘鬼缠身’之毒,是我解的。”一个冷冽的女声自帐外传来。上官毓掀帘而入,夜风卷起她灰扑扑的衣角。她看也不看帐内诸人,扬手将一个染血的粗布药囊掷在案上,“拓跋烈的余孽刚在水源上游被截住,这是搜出来的密信——他们打算在明日卯时,往流民取水的河段倾倒‘腐心草’汁!” 帐内空气瞬间冻结!腐心草之毒,沾水即散,无臭无味,却能令人五脏溃烂,神仙难救!一旦成功,隔离区乃至下游城镇将成死域! 死一般的寂静中,齐轩猛地起身,玄甲碰撞发出沉闷声响:“开通盐道可以!但虞国需以市价五成售盐于我颢天,且不得私自哄抬盐价!” “将军!”虞国副将急得跺脚,脸涨得通红,“这是资敌!是养虎为患啊!” “资敌?”清漓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紧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她站起身,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弄着通红的炭块,火光在她黝黑的脸上跳跃。“敢问将军,是等瘟疫顺着水源传进虞国皇城,尸横遍野?还是等军中将士饿得拿不动刀枪,被颢天铁骑踏平边关,再抬着棺材去收尸划算?金银?棺材?将军选哪个?” 潘锦程额角青筋暴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案上那染血的药囊,又看看清漓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再看看齐轩寸步不让的眼神。猛地,他拔出腰间佩剑,“锵”一声狠狠钉入脚下冻硬的土地,剑柄嗡嗡震颤! “成交!”他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四)盐茶换刃 二月底,凛冬的坚冰终于在北疆持续多日的暖阳下败退。冻土悄然松动,裂开道道深褐色缝隙,顽强的小草芽从缝隙中探出点点新绿。清漓踩着泥泞湿滑的官道,登上那座饱经风霜的烽火台。寒风依旧料峭,却已褪去了刺骨的杀意。 俯瞰下方,曾经剑拔弩张的边境线上,奇迹般出现了一个喧闹的临时市集!虞国满载新麦的粮车吱呀作响,车轮碾过泥泞;颢天牧民驱赶着驮满雪狐皮、羔羊皮的驮队逶迤而来;更有成群的战马、牛羊被颢天汉子牵入围栏,皮毛在阳光下油光水亮。两国士兵早已卸下沉重铠甲,穿着单衣充当起脚夫和护卫,喊着号子将一块饱经战火、刻满刀痕的“盐茶商道”界碑合力抬起,用粗布蘸着雪水,将它擦洗得光可鉴人。 “叶公子好算计。”齐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披着玄色大氅,风尘仆仆,袍角沾着草屑泥土,指尖正抚过界碑上一道深刻的旧刀痕。“以商贾之行,替刀兵之守。这法子,倒比我父王的铁骑纵横更管用百年。”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与探究。 清漓从腰间解下小巧的黄梨木算盘,指尖翻飞,噼啪脆响在风中格外清晰:“一车虞国青盐,换十张颢天雪狐皮,虞国稳赚七分利;三石江南新麦,换一匹膘肥体壮的颢天战马,颢天便得十年安稳粮仓。殿下,”她抬眸,目光清澈地看向齐轩,“这般各取所需的买卖,岂不比刀口舔血、你死我活痛快百倍?” 齐轩凝视着眼前之人。见他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面容虽然黝黑,却难掩那份细腻与柔美,小巧的鼻翼,粉嫩如花瓣的唇,精致如玉的耳廓,还有那纤细的、被高高衣领严密包裹的颈项……他左手五指缓缓蜷起,恍然间又忆起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深夜,情势危急中他揽住他仅穿了单衣的腰身躲避刺客淬毒的匕首时,手掌下那似乎异常纤细柔软的触感,还忆起也是那夜,他挽起衣袖时露出的一节小臂白皙细嫩,与手背颜色天差地别。齐轩又将目光瞄向少年持算盘的手,那双手虽然肤色也是黝黑,却纤细修长,线条柔美。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劈开心中的迷雾——眼前之人,这哪里是什么少年郎?这“少年”,分明是位豆蔻少女!这个认知如滚烫的岩浆冲入胸腔,瞬间融化了连日来盘踞心头的迷茫、困惑与心底那丝不可言说的恐慌,也冲散了所有试探与戒备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隐秘甜意的巨大欢喜。 “哈哈!好小子!不,该叫你好财神!”一声豪爽的大笑突然响起。潘锦程扛着一个硕大的酒坛撞过来,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老子打了半辈子仗,头回见仗还能这么打!痛快!来,尝尝我们虞国边塞的‘烧刀子’!”说着就要把酒坛往清漓怀里塞。 齐轩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上前一步,将清漓挡在自己高大的身躯之后,手臂微微抬起,形成保护的姿态。清漓敏捷地侧身避开那浓烈的酒气,唇角微弯:“潘将军说笑了。财神爷可不会在死人堆里刨药草,更不会拿着算盘,跟阎王爷抢人头。” 三人大笑声响彻烽火台,惊得栖息在界碑顶上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融入碧蓝如洗的天空。谁也没有注意到,齐轩在袖中悄然攥紧了一卷密报——那是慕容家这个月内接连递送颢天皇室、虞国皇室的十二道陈情书副本。而纸上那清隽飘逸的字迹,竟与这几日他多次瞥见的、清漓药箱中脉案纸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四)公主赠花 二月二十九,停战协议签订前夜。隔离区的喧嚣渐渐沉淀,唯有夜风掠过帐篷的呜咽声。清漓独自留在最大的医帐内,就着一盏飘摇的油灯,调配最后一批解毒丸。药碾与铜钵碰撞的单调声响在寂静中回荡。昏黄灯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放大数倍,投在粗糙的牛皮帐布上,像一幅孤峭的剪影。 帐帘忽被一股裹挟着寒意的夜风掀起。齐画音像只灵巧的火狐钻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大束怒放的红梅。发间斜簪的一枝红梅沾着晶莹夜露,衬得她小脸通红,洋溢着蓬勃生气。 “叶公子你看!”她献宝似的将花束举到清漓面前,眼睛亮晶晶的,“雪还没化干净呢,它们就开啦!可香了!”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一枝开得最盛的红梅插进旁边木柜上一个空药瓶里。左右端详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又挑了一枝稍小的,想了想,竟直接插进了清漓放在脚边的药箱缝隙里。“喏,放这儿!让你配药时也能闻到梅香!就像你一样……”她歪着头,笑容灿烂又带着点笨拙的真诚,“在死人堆里也能活出颜色来!” 清漓看着药箱上那枝颤巍巍的红梅,又看看少女冻得通红却满是期待的脸,心中一暖,眼中不禁泛出柔和笑意:“多谢公主赠花。红梅傲雪,确是北疆难得的亮色。” 齐画音脸颊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扭捏半晌,才像下了极大决心般,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飞快地塞到清漓手里。“叶公子……这个……送你!”声音细若蚊蚋。 清漓低头看去。锦囊是上好的湖蓝色软缎,面上绣着一枝歪歪扭扭的红梅,旁边还有两个同样歪斜的“画音”小字,针脚粗疏,稚气十足。她强忍着笑意,尽量让声音显得真诚:“公主的绣工……颇有童趣,返璞归真。” “我……我可是跟宫里最好的绣娘学了整整三日呢!”齐画音耳尖红得几乎滴血,又羞又急地分辩。她鼓起勇气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清漓,磕磕巴巴地背诵:“母后说……送香囊要……要配诗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恰在此时,帐帘再次掀开,玲珑探进头来:“公子,虞军大营那边又送来两车药材,管事请您即刻去清点验看。” 清漓如蒙大赦,顺势起身,将锦囊妥帖收进怀中:“在下需去查验药材,失陪了。更深露重,公主请早些回帐歇息,以免大皇子殿下担忧寻来。” 齐画音追到帐口,夜风卷起她火红的斗篷。只见那少年医郎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清瘦的身形在鞍上挺得笔直。清冷的月光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如玉雕般的侧脸轮廓,束发的青色绸带在风中飞扬。少女的心跳骤然失序,只觉得那根普通的青绸,比宫里最华贵的云锦还要飘逸洒脱三分。马蹄声嘚嘚远去,融入沉沉夜色,徒留少女怅然独立,久久凝望。 (五)停战合作 颢天皇宫,御书房。巨大的青铜烛台上,粗壮的鲸油烛燃得正旺,偶尔爆出“噼啪”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御案之上,虞国派遣使臣送来的停战通商协议平铺展开,墨迹犹新。皇帝齐蔚手持朱笔,悬腕于“颢天皇帝御览”的落款处,凝眉不语。烛光将他眉间深刻的纹路映照得如同刀刻。 “父皇明鉴!”二皇子齐恒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警惕,“慕容家此番作为,绝非仅为通商!盐茶商道一开,我颢天咽喉便握于他人之手!那叶岚,分明是慕容长钦抛出的傀儡,意在蚕食我颢天根基!” 齐蔚并未抬眼,指腹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那枚象征皇权的鹰隼扳指,沉声道:“一个傀儡郎中,能解连军医都束手无策的雪瘟?能说动潘锦程那头倔驴开盐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探究。 “父皇!”齐轩朗声接道,指尖在协议末尾“互通贸易,休养生息”八个字上重重划过,“我颢天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七部虽已统一,却为争水源牧场,内斗摩擦不断,早已民力凋敝!若能与虞国停战三年,借其商路互通有无,我颢天方得喘息之机,整饬内务,积蓄力量!届时,”他目光灼灼,掷地有声,“我颢天铁骑秣马厉兵,何愁不能……” “届时你妹妹早已带着我颢天盐道山川舆图,嫁入虞国慕容家了!”齐蔚突然冷笑打断,朱笔“啪”地一声点在“互通婚嫁”那条款旁,溅起一滴浓墨,恰好污了那四个字。“慕容家那个叫叶岚的小子,医术通神,智计百出,倒是个绝佳的驸马人选!好一个一箭双雕!” 齐轩后面的话戛然堵在喉中。他看着那滴刺目的朱砂红墨在“互通婚嫁”四字上缓缓晕染开,如同心头骤然炸开的烟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黝黑却难掩清丽的脸庞,那双在油灯下、在风雪中、在烽火台上始终沉静而璀璨,仿佛蕴藏着整片星河的眸子……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冲散了所有忧虑与权衡。 皇帝朱笔终于落下,力透纸背,在协议上签下御批。那滴晕开的朱墨,如同一个模糊而灼热的印记,深深烙在了齐轩的心上。 (六)长亭告别 四月芳菲,暖风醺人。官道旁十里亭,柳条新绿,如烟似雾。清漓蹲在亭边清澈的溪流旁,掬起一捧沁凉的溪水,仔细洗净脸上残余的易容药膏。清凉的溪水拂过脸颊,带走伪装,露出被药汁和北疆风沙浸染得均匀的浅棕肤色,细腻光洁,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虽非昔日的白皙胜雪,却别有一番历经风霜的生动之美。 鬼夫子盘腿坐在亭中石凳上,美滋滋地咬着一块桂花酥,酥皮渣沾满了胡子。他眯眼望着官道尽头腾起的烟尘,含糊笑道:“丫头,齐家那小公主的马队,烟尘滚滚的,怕已追出五十里开外喽!这痴劲儿,啧啧!” 话音未落,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一匹火红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到亭前,马背上,齐画音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人立!她手中的金绣马鞭带着风声,“啪”地抽在亭柱上,缠绕数圈。 “叶岚!”少女因疾驰而泛红的脸上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哭腔和委屈,“你敢不告而别?!” “在下不过一介游医,四海漂泊,聚散本是常……”清漓站起身,平静开口。 “游医?!”齐画音尖声打断,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游医能看懂我颢天军报密文?能调动慕容家遍布江南江北的粮队药材?叶岚!你当我是三岁痴儿不成?!”她越说越委屈,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 清漓望着马背上哭得梨花带雨、倔强又脆弱的少女,心中轻轻一叹。她解下青云剑鞘末端系着的玉牌挂穗——一块温润的白玉,正面刻着繁复的凤尾纹,正是慕容家族徽。她缓步走出长亭,来到齐画音马前。少女下意识地伸出手腕。清漓垂眸,动作轻柔而利落地将那玉穗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打了个牢固的结。 “此物赠予公主,”清漓抬头,目光温和而坚定,“他日若遇危难,无论身处何地,持此玉牌至任何一间悬挂慕容家‘广济堂’或‘仁心药铺’匾额的店铺,自会有人倾力相助。” “谁稀罕这劳什子!”齐画音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玉穗烫到,扬手一鞭狠狠抽向亭边垂柳!柔韧的柳枝应声而断,绿叶纷飞。“你等着!”她带着浓重鼻音嘶喊,“便是翻遍九州四海,掘地三尺,我也定要……” “画音!”一声沉喝如惊雷炸响!数骑玄甲精骑风驰电掣般赶到,当先一人正是颢天大皇子齐轩。他一把擒住妹妹坐骑的辔头,骏马被勒得原地踏蹄。齐轩的目光掠过妹妹腕间那枚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慕容家玉牌,随即深深投向长亭边的清漓。 卸去了易容膏和那道碍眼的假疤,眼前之人肤色浅棕,眉眼轮廓清晰秀美,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眼尾天然微挑,眸光清澈而深邃,在阳光下流转着动人的光彩,比她扮作“叶公子”时更添十分灵韵与……惊心动魄的美。齐轩心头剧震,惊艳与渴望如野草疯长,几乎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朗声道: “叶公子,”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此去江南山高水远,一路珍重。烦请代齐轩向慕容家主问安致谢。”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寸许长、莹白如玉的狼牙佩,顶端镶嵌一颗墨绿松石,以玄色皮绳系着,扬手抛向清漓。 清漓抬手稳稳接住。狼牙触手温润,带着齐轩掌心的微热与草原特有的粗犷气息。她指尖抚过那墨绿的松石,向齐轩郑重拱手:“多谢大皇子厚赠。在下就此别过,愿两国从此烽烟尽散,百姓安康。” “山高水长,自有相逢之期!”齐轩深深看她一眼,又向亭中的鬼夫子、上官毓拱手,然后猛地一拽妹妹的马辔,调转马头。玄甲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齐画音被兄长强行带走,人在马背上犹自频频回首,泪眼婆娑,直到那长亭、那溪流、那伫立亭边的青色身影,彻底被漫天烟尘吞没。 马蹄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鬼夫子捋着沾满酥渣的胡须,咂咂嘴:“啧啧,齐轩那小子,方才看漓丫头的眼神……啧啧啧,跟狼见了肉似的,直勾勾的!老头子我瞧着,他怕是……” “管他呢!”上官毓不耐烦地打断,利落地收拾好石桌上的包袱,“横竖咱们已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不过齐家这小丫头……”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倒有几分当年慕容婉吟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痴劲儿。” “小姐!”玲珑再也憋不住,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哈……没想到您易容行走江湖,招惹的第一朵桃花,竟是颢天的小公主!这要是传回栖云谷,吴婶她们得笑上三天……哎呦!” 她话音未落,额头上已结结实实挨了清漓一记清脆的爆栗子。 “哈哈,哈哈!”鬼夫子见状,爆发出一阵更响亮、更畅快的大笑,惊得柳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远方明净的蓝天。笑声在春风里打着旋儿,将离愁与未解的情愫,吹散在四月的暖阳与柳烟之中。 第11章 及笄识亲 (一)父女重逢 五月,江南的初夏浸在绵密的雨幕里,慕容府连绵的青瓦白墙洇透了水汽,浮起一层朦胧的灰调。雨丝无声织着天地,只在檐角铜铃上凝成水珠,滴落时敲在廊下石阶,溅起清泠微响。清漓撑着一柄湘妃竹骨伞,缓步穿过九曲回廊。伞面青黛,雨珠顺竹骨滚落,在她月白素锦的裙裾边晕开深色水痕。 玲珑提着裙摆紧随其后,双螺髻上沾了细密雨珠:“小姐,老爷在墨韵堂候着,说是有贵客到了。” 清漓指尖摩挲腰间那枚温润的凤尾纹玉牌。三日前外祖父的飞鸽传书字迹潦草急促,力透纸背的“速归”二字,如鼓槌敲在她心上。转过爬满紫藤的花架,视线豁然开朗。墨韵堂肃穆的朱漆大门外,两列金甲侍卫如铜浇铁铸般钉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们玄色铠甲上凸起的腾龙纹,龙鳞寒光凛冽,赫然是虞国皇室禁卫才有的徽记! 檀香幽淡的气息自洞开的堂门逸出,混着雨水的清苦,丝丝缕缕缠绕鼻端。墨韵堂内,慕容长钦一身素青广袖袍,银发用墨玉簪绾得一丝不苟,正凝神于一方紫檀棋盘。他对面之人,身着玄色云纹常服,袖口以极细的金线绣着五爪蟠龙,侧脸轮廓如刀劈斧凿,沉静中透出久居上位的威压,唯有眼尾几道深刻的纹路,无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正是虞皇虞沐风! “漓儿,”慕容长钦落下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目光温和地转向门口,“来得正好,给贵客奉茶。” 清漓心头微窒,面上却沉静如水。她自玲珑捧着的红漆托盘中,端起一只青瓷莲瓣盏。盏壁薄如蛋壳,透出茶汤温润的碧色,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微烫。她垂眸敛息,趋步至棋案旁,将茶盏轻轻置于虞沐风手边。就在这一刹,两道灼灼的目光,滚烫地锁在她身上。 虞沐风执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捏着的黑玉棋子“啪嗒”一声,失手坠入旁边盛放棋子的瓷罐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堂中格外刺耳。 “像……太像了。”帝王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久闭的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带着巨大而复杂的震颤。那目光死死锁住清漓低垂的眉眼,贪婪地描摹着每一寸轮廓,仿佛要将眼前这鲜活的身影,与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影像重叠。 慕容长钦执起一枚白子,轻轻叩击棋盘边缘,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陛下,该您落子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巧妙地打破了那几乎凝固的空气。 清漓将托盘交还玲珑,垂首退至堂中那座紫檀木雕岁寒三友的落地大屏风之后。掌心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柔软肌肤,掐出几弯细小的月牙痕,隐隐刺痛。屏风上透雕的松针缝隙间,她窥见父皇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态,目光却穿透虚空,仿佛落在一个遥远得触不可及的地方——九年前栖凤山断崖之下,母后冰冷的尸骨被寻回时,他是否也曾这样,失魂落魄地凝望着母后的画像,任凭无边悔恨噬咬心魂? (二)及笄暗涌 五月初三,慕容府朱漆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府内却处处透着不同往日的肃穆与洁净。回廊下新悬了避邪的艾草菖蒲,青石地砖被反复冲刷得光可鉴人,连池中锦鲤都安静了许多。 慕容家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神位肃穆排列,最高处一块簇新的灵牌上,“先妣慕容氏晚吟夫人之位”几个描金小字刺痛了清漓的眼。她身着素白中衣,长发如墨瀑般披散身后,跪坐在蒲团之上,发间仅簪一支素雅的白玉簪,簪头雕作含苞的玉兰,温润内敛。慕容长钦立于她身后,手持一柄象征吉祥的百年桃木梳,动作缓慢而庄重地梳理着她及腰的青丝,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内缓缓流淌: “一梳智慧开,明心见性通古今……”梳齿滑过柔顺的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颂词刚至一半,祠堂侧角供仆役出入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天光与湿气一同涌入,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阶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虞沐风!他手中捧着一个尺余长的鎏金锦盒,盒身光华流转,显然内藏重宝。 “朕来行父职。”虞沐风的声音沉稳有力,却似巨石投入深潭,在满堂慕容家执事、女眷惊愕的低呼与面面相觑中激起轩然大波!按古礼,女子及笄,当由母亲或女性尊长主持笄礼,梳发加笄。皇后早逝,慕容家又无旁支嫡亲女眷,这才由家主慕容长钦破格主持。如今帝王亲临,更欲行母职,实乃前所未有! 清漓透过供案上巨大的青铜香炉袅袅升腾的青烟,望向铜镜。镜中映出外祖父慕容长钦沉静的面容,老人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眼神深邃如古井。 虞沐风稳步上前,接过桃木梳。他站在清漓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清漓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执梳的手在微微颤抖。当那支累丝嵌宝金凤钗被缓缓插入她绾起的发髻时,钗头垂下的赤金流苏轻颤,凤口衔着的东珠光华流转,映亮了镜中少女清冷如雪的容颜。帝王俯身靠近,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哑,滚烫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你母后及笄那日……朕亲手为她雕了一支竹节钗。” 这句话如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心尖。清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供案最高处,母后慕容婉吟的灵位静静矗立。喉头瞬间被汹涌的酸涩堵住,千言万语哽在胸间,最终只化作她对着母后灵位,对着列祖列宗,对着眼前君父,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三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一滴滚烫的泪无声砸落,迅速洇入青砖缝隙,消失无踪。 (三)密阁授印 更深漏残,万籁俱寂。白日里肃穆的慕容府邸沉入一片安眠的黑暗,唯有藏书阁三楼一扇隐秘的轩窗,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 慕容长钦手持一盏黄铜鹤嘴灯,引着清漓绕过层层叠叠直达屋顶的紫檀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樟木混合的独特气息。他在一面看似寻常的书架前停下,指尖在第三层某册厚重的《水经注》书脊上某处浮雕的云纹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转动。沉重的书架无声地向内滑开尺许,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更陈郁的墨香与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暗室之内,烛光被放大了数倍。四壁并非砖石,而是嵌满了密密麻麻、排列如蜂巢般的黄铜暗格!每格皆配一把精巧的鱼尾铜钥,三百六十枚钥匙悬挂在对应的铜钩上,冷光森森,如同悬垂的星斗,对应着慕容氏在虞国与周边七个邻国的每一处至关重要的商铺、码头、驿站、镖局的暗桩与命脉!室中央一方乌木大案,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方玄铁铸造的印信,印纽雕作展翅欲飞的青鸾,正是慕容家主世代相传的信物——青鸾令! 慕容长钦双手捧起那方沉甸甸的印信,郑重地放入清漓掌心。玄铁的冰冷瞬间沁入肌肤。“从今日起,”老人的声音在斗室中回荡,带着千钧之重,“江南漕运命脉,盐道咽喉,虞国与七国境内所有暗桩与药行网络,悉数由你执掌。每月初一,各州主事会以特定商号密语,将紧要消息呈报于你。这三百六十把钥匙,便是开启这张巨网的枢机。”他指向墙壁上浩瀚如星图的铜钥阵列。 清漓指尖拂过案上一本摊开的、厚如砖石的账册。泛黄的纸页上,陌生的商号名密密麻麻:“广济堂”、“云来驿”、“长风镖局”、“四海货栈”……谁能想到这些遍布市井、看似寻常的招牌幌子之下,竟潜伏着慕容家洞察九州、勾连四海的耳目与爪牙,涌动着足以颠覆乾坤的暗流。 “之前……”清漓忽然抬头,烛火在她清澈的瑞凤眼中跳跃,“为何不告诉父皇我还活着?”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桓许久,此刻终于问出。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慕容长钦眉间沟壑更深。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暗室一角堆叠的旧籍,声音低沉:“陛下寝宫龙床的暗格里,藏着一幅小像。画中女童约莫五六岁,簪着一支白玉凤纹簪,笑得天真烂漫。” 清漓如遭雷击!六岁生辰那日,父皇亲手为她簪上那支白玉凤纹簪的情景骤然清晰——簪身温润,簪头凤凰的尾羽处,确实以极精巧的刀工,暗刻着振翅的凤纹!原来……父皇从未停止过寻找,从未停止过思念。他以这种方式,将她的身影深锁于卧榻之侧,夜夜相对。如若外祖父告知父皇自己还活着,定会被有心人发现,也定会被沈哲兮的党羽追杀。 (四)夜舟私语 子夜,一艘不起眼的乌篷画舫悄然滑离慕容府后门的私家码头,融入江南纵横交错的河道水网。船头一盏气死风灯在细雨中晕开昏黄的光圈,照着船头破开的、碎银般跳跃的粼粼水波。 舱内布置雅洁,仅设一几两椅。虞沐风临窗而立,望着对岸星星点点、在雨雾中朦胧摇曳的万家灯火,沉默如山。许久,他才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形制古朴的玉珏。玉质温润如脂,却雕刻成猛虎踞山之形,虎目以两点墨玉镶嵌,森然有威,正是可号令江南道六州五十万驻军的虎符! 他将这枚象征着无上权柄与信任的玉珏,轻轻推至清漓面前的紫檀小几上。 “此物予你,留作防身。”帝王的声音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沉静。 清漓的目光落在那枚虎符上,指尖能感受到玉质的微凉。“陛下,”她抬起眼,直视虞沐风深邃的眼眸,“不怕清漓年少气盛,持此重器,拥兵自重,反成肘腋之患?” 虞沐风的目光落在她月白衣袖边缘绣着的淡青色凤尾纹上,那属于慕容家的徽记,在灯下泛着内敛的光华。“朕怕的是……”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喑哑,“怕的是余生,再见不到婉吟的那双眼睛,活生生带着光,看着朕,看着这江山。” 清漓心头剧震,如被重锤击中。她默默将虎符收拢入袖中。冰凉的玉珏贴着肌肤,却渐渐被体温焐热。“去岁冬日,”清漓忽然开口,声音在雨打篷顶的细碎声响中显得异常清晰,“北疆雪瘟横行,那个以慕容家之名奔走、促成虞颢停战抗疫的游医叶岚,陛下……可还记得?” 虞沐风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射来! 清漓提起案上温着的青玉酒壶,将清冽微酸的青梅酒缓缓注入两只白瓷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漾,映着跳动的烛火。“五岁生辰时,母后亲手为我系上的那枚刻着‘山河永宁’的生辰玉佩,”她将其中一杯推到虞沐风面前,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连同那四个字,如今仍沉在栖云谷寒潭的最深处。”她举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眸光清亮如星,迎向父皇震惊而复杂的注视: “清漓愿做陛下的‘叶岚’,藏锋于市,隐迹于野,为陛下观风辨向。但求陛下允诺一事——”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十八岁之前,莫要寻我,莫要将我接回那九重宫阙。” 江风忽急,吹得船头风灯剧烈摇晃,光影乱舞。纱帘被风掀起一角,清漓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外。岸边垂柳的浓重阴影里,一道挺拔如青松的玄色身影静静伫立,是清尘。昏黄的灯光将他沉默守护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地上,如同一把收入鞘中却锋芒暗蕴的古剑。 (五)药庐决意 启程前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慕容府后园药庐的青瓦顶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喧嚣的白噪音。药庐内却干燥温暖,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草气息。一排排高大的紫檀药柜森然矗立,抽屉上贴着泛黄的名签。鬼夫子背靠着一个装满新鲜艾草的竹编大簸箕,跷着腿,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醉春风”,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斜睨着正在铜镜前忙碌的清漓: “丫头,真想清楚了?慕容老狐狸甩给你的可不是什么蜜糖罐子,是实打实的烫手山芋!江南这摊子烂账,水深得能淹死龙王!”他咂咂嘴,花白胡子沾着酒渍,“漕运盐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有那些前朝阴沟里的老鼠,闻着腥味儿就能扑上来!” 清漓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黄铜镜,小心翼翼地往喉间贴合一片用乌柏汁混合鱼胶熬制的深褐色软膏。镜中映出她修长的脖颈,那片软膏巧妙地在她喉结位置隆起一个自然的弧度。“外祖父递过来的,何止是账册?”她指尖沾了点清水,仔细抚平软膏边缘,声音透过未完全合拢的“喉结”传来,带着一丝奇特的低沉,“江南漕运,是虞国血液命脉。与其让它落入豺狼之手,搅动天下风云,不如……由慕容家这棵根系盘踞百年的老树,替陛下牢牢抓住这根基。”镜中的少女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匕首。 “嗤!”一声轻响,一道银光擦着鬼夫子的头顶飞过,稳稳钉在他身后房梁上,尾端犹自颤动不已。上官毓从一堆晾晒的药材后转出身来,冷着脸,指尖还拈着另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老酒鬼,闭嘴聒噪!丫头,”她锐利的目光转向清漓,“别忘了你在栖云谷应承过什么。三年逍遥,换这劳什子枷锁?” 清漓对镜调整着最后一点细节,确保那“喉结”天衣无缝。“三年。”她清晰地回答,镜中那双瑞凤眼沉静如水,不见波澜,“十八岁之前,我仅仅是慕容家的医师‘叶岚’,而非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她拿起旁边一套靛青色的男子棉布短打,那是玲珑新赶制出来的。 窗外猛地炸开一道惊雷,惨白电光瞬间撕裂沉黑夜幕,将药庐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清漓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紧接着,滚雷轰鸣,震得药柜上的瓷瓶轻轻磕碰作响。 “小姐!小姐!”玲珑抱着一个油布包袱,气喘吁吁地撞开药庐的门冲了进来,发梢衣角都在滴水,显然是刚从暴雨中跑来。“刚……刚收到颢天那边飞鸽传书!齐轩大皇子……奉颢天皇帝旨意,下月要亲赴江南,巡查盐务新制!” “慌什么!明日我们便回栖云谷了。”清漓边说边换上短打上衣,忽然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听说戎狄漠北草原下月初五至初八有五年一度的赛马盛会,我们正好去游历一番。” 玲珑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清漓,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忽然要去戎狄,莫不是在躲齐轩大皇子?” 不等清漓回答,鬼夫子立即插言:“好!过些日便出发去戎狄,那的马奶酒又香又烈,好喝得很!”随即他看向上官毓,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阿毓,戎狄夏日风景极美,你我有十多年没去了呢。” 上官毓无奈地看着丈夫,嗤笑一声:“哼,我看你心里只有酒!”她转头瞟了一眼清漓,语气难得的郑重,“不合适的桃花,确实该躲一躲。” 雨声如瀑,哗啦啦冲刷着天地。清漓系好短打最后一粒布扣,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气扑面而来。远方,虞国皇城的方向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和浓黑之中。怀中那枚虎符玉珏紧贴着心口,隔着薄薄的衣衫,竟隐隐透出一股灼人的温度,像一颗深埋的、不敢言说的火种,在暴雨惊雷的夜里,无声地燃烧着。 第12章 凌雪藏龙 (一)立储圣典 十一月十五。 凌国皇都天悦城,如一颗嵌在雪山群峰间的寒玉。初冬的晨光似熔化的金液,自巍峨的冰峰之巅倾泻而下,将连绵的雪岭染成磅礴的鎏金屏障。 十六岁的清漓裹着雪狐裘立在朱雀大街上,呼出的白雾与远处煨桑的青烟交织成网。她今日扮作慕容家的西南药商“叶掌柜”,面上敷着易容膏,肤色有些黑黄,发间银饰缀着红珊瑚珠,这是西南商队常见的打扮。玲珑则是小厮打扮,跟在清漓身旁,怀里揣着凌国太子册封大典观礼的请帖。 “让道——!太子仪仗——!” 一声洪亮的呼喝如金锣破冰,震碎了街市的嘈杂。金甲卫队踏着薄冰列阵而来,沉重的铁靴踏碎冰壳,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玄色为底、金线绣就的巨大“凌”字旗在寒风中猎猎狂舞,卷起漫天雪尘。六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雪驹牵引着太子的玉辇缓缓行来。车帘半卷,露出十八岁太子凌云熙俊美无俦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他身着繁复庄重的十二章纹玄色衮服,指尖搭在鎏金暖炉上,微微泛青。目光扫过道旁俯身跪拜的百姓时,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那内敛沉稳却难掩病弱的气质,在冰天雪地里更显单薄。 清漓随黑压压的人群俯身行礼,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面。抬眸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玄色身影撞入眼帘。凌国二皇子凌云歌骑着一匹油光水亮的乌骓马紧随玉辇之后,一身玄色暗云纹骑装紧裹着挺拔劲瘦的身躯,腰间悬着乌金吞口的古朴长剑。 凌云歌的容颜与其双生兄长凌云熙极为相似,面色如玉,剑眉朗目,鼻梁高挺,唇形饱满,薄厚适中,下颌线条紧致,面容轮廓刚毅。然而,神情气质却与凌云熙的沉静与内敛完全不同,而是如同一柄刚淬过火的利刃锋芒毕露,恣意张扬中透着高原雪鹰般的锐利与灵动。他的马鞍旁挂着的一只雕花皮酒囊,随着坐骑的颠簸轻轻摇晃,清冽甘醇的青稞酒香丝丝缕缕逸散开来,竟比玉辇中飘出的皇家熏香更引人侧目,带着塞外风雪般的自由气息。 “二哥!我的暖手炉忘在凤仪宫了!冻死我啦!”一声清脆娇呼穿透寒风。一辆翠盖珠缨的马车从岔路急急驶来,凌国唯一的公主凌芊芊裹着火红的狐裘斗篷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斗篷被风鼓起,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火烈鸟。她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圆润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清澈灵动,髻上簪着的粉色翎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 凌云歌头也未回,反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看也不看便向后抛去,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捂着这个,比暖炉管用!” 凌芊芊手忙脚乱接住,拔开塞子一嗅,琼鼻立刻皱成一团:“是青稞酒!母后知道了又要骂你……”她的抱怨被骤然响起的宏大礼乐声吞没。沉重的皇城正门在庄严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九重高耸入云的汉白玉阶,阶顶,帝后并肩而立,身上的华服与头上的发冠在初升的朝阳下流转着星河般璀璨的光华。两人低垂眼眸,俯视着脚下匍匐的众生与即将加冕的储君。清漓直起身,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片象征着凌国至高权柄的玉阶之上,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 凌国金銮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绘满星宿的穹顶,地砖光可鉴人,映着森严的甲胄寒光。空气沉凝得如同冻结的冰湖,唯有檀香在寂静中无声缭绕。凌云熙立在丹墀之下,面色在满殿烛火映照下依旧苍白如纸。当礼部尚书捧着盛放太子金印的紫檀托盘,跪呈于御前时,整个大殿一片静寂。 凌文宇帝自龙椅上起身,双手捧起那方蟠龙钮太子金印,缓步走下丹墀。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地砖上,回音清晰可闻。帝王将金印郑重递向长子:“熙儿,承社稷之重,系万民之望……” 就在凌云熙伸出双手,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金印的刹那,他的腕骨突兀地轻颤了一下!这微小的动作落在几步之外凌云歌眼中,他搭在剑柄上的指节蓦地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凸,像一头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扑击守护幼崽的猛兽。这姿态,清漓在栖云谷悬崖边见过——当母鹰锁定觊觎雏鸟的毒蛇时,便是如此。 “父皇!儿臣有异议!” 一道清朗却隐含锋芒的声音骤然撕裂沉寂!三皇子凌云晨出列跪倒,一身银线绣蟒的宝蓝锦袍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铺开。他昂首,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大皇兄自幼体弱多病,乃举国皆知!太医院案牍累累,皆可为证!储君之位,关乎国本,需有擎天架海之体魄,安邦定国之精力!大皇兄如此病躯,恐难当此社稷之重!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三思!”他语速极快,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暗沉,飞快扫向左首文官队列之首的丞相宋墨,以及昨夜收到他密信暗示的几位重臣。 殿内陷入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千斤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凌文宇缓缓收回递印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寒冰利刃般射向跪地的凌云晨:“晨儿,”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你是在质疑朕的决断?而且……选在了今日这太子册封大典之上?” 凌云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伏低身子:“儿臣不敢!儿臣万万不敢质疑父皇!只是……只是忧心国事!听闻太子殿下近日又染风寒,太医院……”他再次抬眼,急切地望向宋墨等人,眼神中带着催促与不解,为何昨夜密信已送达他们府上,此刻却无一人出声附和? “三弟的消息,”凌云歌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姿态闲适,仿佛在谈论天气,“倒真是灵通得很。昨夜申时三刻,太医院首奉秘诏入东宫请脉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凌云晨,笑意加深,“连我母后,都是今晨卯时方知。” 皇后穆菲妍适时地以帕掩口,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咳,声音温婉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包容:“云歌,莫要为难你三皇弟。晨儿心直口快,亦是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可鉴。”这轻飘飘的话语落下,却如同往将熄的炭火里泼了一瓢滚油。清漓隐在巨大的蟠龙金柱后,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嘲,好一招火上浇油,杀人不见血! 皇后身侧的郑贵妃,面上一片恭谨平和,毫无波澜,唯有右臂的袖口,在宽大的朝服下,极快地向上缩了一小截,仿佛要藏起什么。丞相宋墨立于文官首位,身姿挺拔如古松,目光平视前方御座,面容沉静无波,如同戴着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昨夜收到三皇子密信的几位官员,偷眼觑着宋墨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头打鼓,更不敢有丝毫异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皇后温言说罢,殿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凌文宇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回凌云晨身上,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晨儿、歌儿,不必多言。朕意已决!礼官——” “继续!”两个字,如重锤定音。礼乐声再起,掩盖了凌云晨衣袖下紧攥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凌云熙苍白着脸,终于稳稳接过了那方象征着储君之位的金印,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透心底。 (二)冰湖夜宴 入夜,皇宫西苑中早已冻成一块墨玉的镜湖湖心处,一座由无数剔透琉璃砖拼接而成的灯阁灿然生辉,灯火透过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晕,将冰面映照得如梦似幻。灯阁内温暖如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飘荡,宫娥捧着珍馐美酒穿梭如蝶。太子凌云熙端坐主位,仍然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面色在璀璨宫灯下愈发显得青白,毫无血色,只偶尔强打精神与近旁的宗室长者低语几句。 凌芊芊挨着凌云歌坐在稍下首的位置。她凑近二哥,用团扇半掩着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二哥,幸亏宋简兮机灵!晚膳后大哥那盅参汤……果然又被加了料!宋简兮用银针试出来的!” 凌云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双银箸,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手腕一翻,银箸尖锐的尾端猛地戳向面前金盘里一块烤得滋滋冒油金黄酥脆的炙鹿肉。“嗤”一声轻响,油脂迸溅。“老把戏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邻座几人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夹竹桃粉,无色无味,遇热则毒性更烈。剂量不大,但天长日久……”他抬眸,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对面席位。 对席的凌云晨正端起酒盏欲饮,闻言手腕猛地一抖,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洇湿了他华贵的锦袍前襟,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慌忙放下酒盏,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拭,眼神闪烁,不敢与凌云歌对视。 清漓作为西南药商“叶掌柜”,被安排在靠近灯阁入口的末席。她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马奶酒,目光低垂,似在欣赏案上精致的点心,却将席间这电光石火般的交锋尽收眼底。空气中弥漫的香料、酒气交织,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她佯装不胜酒力,以袖掩口轻咳几声,向侍立身后的玲珑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席,欲往湖畔透口气。 刚转过灯阁入口处一座巨大的冰雕屏风,一个裹着宝蓝锦缎棉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拦在了面前。四皇子凌云瑾脸颊和耳尖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在外边冻的。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卷诗稿,清澈的眼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执拗和紧张。他看清漓走近,眼睛一亮,急步上前:“姑娘……”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慌忙改口,“不,公子!打扰了!在下……在下新得了一首咏雪诗,久闻慕容家商通四海,必有见多识广之士,不知可否请公子拨冗……品鉴一二?”他语速飞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局促。 “四殿下慎言。”玲珑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挡在清漓身前,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我家掌柜是男子,且仅在西南区域行商,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凌云瑾眨了眨眼,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怀中诗卷往前一递,越过玲珑的手臂,直接塞到了清漓手里。他飞快地低语,带着一丝狡黠和笃定:“慕容家特制的易容膏,为了贴合肤色久不脱落,必掺有白芷粉调和,那味道……瞒不过我的鼻子!”他语速极快,说完不等清漓反应,将诗卷往她手中一按,又飞快地补充道:“《咏雪》其三,拙作粗陋,望君不吝指正!”随即像是怕被抓住似的,转身便匆匆融入了灯影晃动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清漓握着那卷尚带少年体温的诗稿,看着凌云瑾消失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有意思。这位看似只知吟风弄月的四皇子,竟有如此敏锐的嗅觉,还一眼看破了自己易容的关窍?看来这凌国皇宫里的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她捏着诗卷回到席位,刚坐下,便敏锐地捕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自前方不远处射来。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去,只见凌云歌正状似无意地收回视线,端起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三)兄弟夜话 东宫暖阁内,银霜炭在错金螭龙纹的铜盆中烧得正旺,驱散了高原深冬的酷寒。凌云熙裹着一件厚重的银狐裘,拥炉而坐,苍白的面容在暖意中稍稍有了点血色,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倦怠。他掩口低咳了几声,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今日殿上,云歌,你太过了。锋芒毕露,易折。” 凌云歌正用一方沾了桐油的软布,细细擦拭着手中长剑秋水般的剑锋。闻言头也未抬,指腹抹过冰冷的刃口,声音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气:“大哥,对某些人,怀柔是没用的。不要命扑上来的疯狗,就该让它见见血,知道痛,才知道怕。”他手腕一抖,剑身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那个慕容家的‘叶掌柜’,”他忽然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兄长,眼中精光闪动,“你今日可瞧仔细了?” 凌云熙捧起手边温热的参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眼神很利,像在尸山血海里淬炼过的鹰隼,警觉,且带着不易察觉的杀伐气。双手……”他啜饮一口茶,缓缓道,“双手纤细,指节匀称,但虎口与指腹并无常年劳作或习武留下的厚茧,倒像是精心养护过的。最有趣的是老四……”他话未说完,暖阁檐角悬挂的几枚青铜风铃被夜风吹动,发出一串清脆空灵的叮咚声,恰如其分地掩去了他最后的低语。 凌云歌收剑入鞘,发出“锵”的一声轻吟。他慵懒地靠回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长腿交叠,右手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骨扇上冰凉的扇坠,目光却投向窗外被月色与雪光映亮的连绵山影。“朱雀大街上,仪仗过去时,人群俯身跪拜。那‘叶掌柜’抬头瞬间,我恰好瞥见其抬眸。”他回忆着,指尖摩挲扇坠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眼神……沉静如渊,却又锐利似电,绝非寻常商贾该有。倒像是……”他顿了顿,嘴角掠起一抹猎手发现新奇猎物般的玩味弧度,“像是锁定了目标的鹰隼。有趣!” 他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已让琅峰带人盯着了。这只鹰,是雄是雌,是敌是友,总要拔了毛、验了爪才知道。” “前年深冬,”凌云熙将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颢天与虞国边境爆发雪瘟,死人无数。据说慕容家曾派出一位姓叶的少年神医,力挽狂澜,甚至促成了两国和谈,签署了三年停战协议。此事虽隐秘,但风声还是透了出来。” 凌云歌在榻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扇坠,若有所思:“那个叶岚?确实神秘。事后颢天皇室暗中搜寻,虞国也似有探查,皆无功而返。此人如同雪泥鸿爪,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我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必是慕容家故布疑阵,其人要么深藏,要么……易容改姓,隐于市井。”他目光转向兄长,带着征询,“也许,这位慕容家的药商,会是一条钩出‘叶岚’的线?” “宋简兮那边,”凌云歌忽然话锋一转,眉宇间带上一丝不耐,“还没啃下宋墨那块老骨头?”宋墨身为当朝丞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各方势力极力拉拢的关键人物,更是三皇子一派竭力争取的对象。 凌云熙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右手抚上光滑的几面,食指指尖在紫檀木上轻轻叩了三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不急。”他声音沉稳冷静,“今日金殿之上,宋相虽未发一言,但他最终选择沉默,未附和老三,这本身……已是表明了态度。”这沉默,在剑拔弩张的朝堂上,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哦?”凌云歌剑眉一挑,眼中戾气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看来,这把火还得再烧旺些,需要再添点好柴。”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玉骨扇往几上一拍! “啪!”一声脆响震得烛台上的火焰剧烈摇曳了两下,光影在兄弟二人脸上明灭不定,如同这诡谲莫测的朝局。 (四)暗流织网 更漏滴过三响,天悦城彻底沉入寒夜的死寂。清漓下榻的“云来客栈”天字号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她卸下白日里的易容,露出被药汁浸染成浅棕色的真实肌肤,坐在灯下,缓缓展开凌云瑾塞给她的那卷诗稿。素白宣纸上,《咏雪》其三的字迹清秀飘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风骨。她指尖在纸页边缘细细捻过,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小心地揭开表层宣纸,夹层中赫然露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凑近跳跃的烛火,微弱的火光炙烤下,纸上渐渐显现出两行淡褐色的小字“三哥与郑氏密谋,冬至祭天那夜在朱雀街动手”,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窗外寒风呼啸,瓦片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响。清漓目光一凛,吹熄蜡烛。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倒挂的蝙蝠,悄无声息地从檐角滑下,悬在窗外。窗棂无声开启一条细缝,清尘的身影灵巧地翻入,落地无声。他单膝点地,指尖拈着一枚三寸长的柳叶形飞镖,锋刃在窗外月色映照下泛着幽蓝的淬毒冷光,镖尾系着的红缨上,沾着一点已然凝固的暗红。 “主子,三皇子府暗卫的,淬了孔雀胆。”清尘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他跟踪四皇子至凤天酒楼附近,被属下解决了。” 清漓的目光掠过那枚毒镖,又落回手中那张暴露阴谋的薄纸,唇边浮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走到炭盆边,毫不犹豫地将凌云瑾的诗卷连同那张桑皮密信,一同投入烧得通红的炭火中。火舌贪婪地卷上纸张,瞬间将其吞没,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 玲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推门进来,被屋内的肃杀和炭盆里的焦味惊得脚步一顿。她放下汤碗,看着清漓冷峻的侧脸,小声问道:“小姐,我们真要趟凌国太子这趟浑水?这……这可是夺嫡之争!” 清漓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皇宫的方向,突然传来数声沉重而急促的钟鼓轰鸣!紧接着,一声凄厉的、绝非夜枭的短促惨呼划破夜空,又戛然而止!她凝望着那片被高大宫墙分割的、深沉如墨的夜空,声音如同浸透了寒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在渔翁收网之前……”她缓缓关上窗,隔绝了寒风与远处的喧嚣,只留下炭盆噼啪的轻响,“总得先保证,那蚌壳里的蚌肉与明珠,别被鹬鸟啄碎了吞下去。”火焰在她深潭般的眸中跳跃,映出冰冷的算计。 次日清晨,城南“济世堂”药铺后院。炭盆驱散了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甘草和陈皮的清香。清漓一身掌柜打扮,正对着账册核对一批刚入库的川贝。慕容家在凌国的暗桩主事垂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三皇子府今晨传出消息,首席幕僚贾文渊,昨夜在府中后园‘赏雪’时,被一支流矢……正中后心,当场毙命。” “郑贵妃那边?”清漓头也未抬,蘸着朱砂的毛笔在账册上勾画。 “在宝华殿佛堂,”主事声音更低,“焚香抄写《地藏经》,一夜未出。” “给四皇子殿下,”清漓搁下朱笔,声音平淡无波,“送两匣上等的‘松烟古法’徽墨过去。就说……”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慕容氏商行,最爱他《咏雪》诗的第三阙,气韵尤佳。” 寒风猛地从窗缝挤入,吹得案几上摊开的《西南药典》哗啦啦翻动。书页飞速掠过,最终停在一页夹着的人物画像上。墨线勾勒出一个玄衣劲装、执剑而立的年轻男子,眉目飞扬,意态风流,正是凌云歌!画像旁空白处,有一行极小的批注“剑如霜,性似火,可用而不可轻信”。朱砂艳红,墨迹冷黑,衬得画像上的男子恍若玉面修罗一般,俊美中透着一股不可忽视的果敢杀伐之势。 (五)灯火阑珊 十一月十八,冬至,凌国皇都天悦城。 夜幕初垂,寒星未显,整座城池却已被万千花灯点燃,煌煌如昼。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此刻宛若一条流淌着金焰与彩光的星河,直通巍峨宫阙。街道两侧,楼阁飞檐皆悬彩绦宫灯,绘着瑞兽祥云、才子佳人,映得青石板路流光溢彩。行人摩肩接踵,孩童手持兔儿灯、鱼龙灯穿梭嬉戏,小贩吆喝声与茶楼酒楼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汇成一片盛世喧腾。 大街南侧,玉凌湖冰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岸上璀璨灯火,更托起湖心千盏莲花灯。那灯以薄纱为瓣,内置烛火,随水波轻漾,点点暖黄星子浮于墨玉盘上,真真似银河倾落人间。大街北侧,则是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绸缎庄、胭脂铺,雕窗朱户大开,暖融光晕与脂粉酒香漫溢街头,衬得这雪国冬夜也生出几分江南的旖旎。 “二楼临窗,碧螺春一壶。”小厮打扮的玲珑将一锭碎银拍在光亮的黑檀木柜台上,刻意压低了嗓音,带几分西南口音:“掌柜的,二楼临窗雅座,碧螺春一壶,时令点心四样。” “好嘞,贵客稍待!”掌柜笑容可掬,目光在玲珑身后之人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 玲珑身后之人,正是扮作商队少东家模样的清漓,脸上敷了一层深褐易容膏,掩去原本莹白如玉的肤色。半张精巧的银狐面具覆住眉眼鼻梁,只余如花瓣的双唇与小巧的下颌,面具后一双眼眸清亮如寒星,更添了几分神秘与疏离。 玲珑引着清漓在二楼临窗位置坐定。紫砂壶中,碧螺春新叶在滚水中舒展沉浮,茶烟袅袅,氤氲着江南春日的清芬,与窗外北地的凛冽喧嚣格格不入。 忽然,长街上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骚动,街上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涌去。清漓指尖微顿,抚窗向下望去。但见八名玄衣铁卫,腰佩长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肃杀之气迫开人流,在前开道。其后,四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雪驹,拉着一辆鎏金嵌玉的皇家马车缓缓行来。一阵疾风恰在此时卷过,掀起车窗帘幕一角。 车内景象惊鸿一瞥:太子凌云熙身着素白锦袍的年轻男子斜倚软枕,面色苍白如初雪,在两侧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几乎透明,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眸透着温润却疲惫的光泽。他对面,坐着凌芊芊,裹着白狐裘披风,此时正兴奋地掀起另一侧窗帘向外张望。 马车后方,两列身着玄甲、腰悬利刃的侍卫约二十余人,神情肃穆,眼神警惕。打头并排走着两匹神骏黑马,左侧马上正是二皇子凌云歌,身着月白云纹锦袍,外罩玄狐大氅,玉冠束发,在大街两侧的灯光映照下,恣意张扬与锐利锋芒似乎更盛了几分。他身侧并辔而行的,是一位身着宝蓝箭袖锦袍的年轻公子,眉眼含笑,透着几分风流倜傥,乃是宰相宋墨独子,太子与二皇子的伴读兼东宫谋士宋简兮。 二人似在低声交谈。忽见宋简兮从宽袖中抖出一卷装帧精美的卷册,朝凌云歌扬了扬,嘴角噙着一抹促狭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随风飘入茶楼:“二殿下,赌十坛窖藏三十年的‘雪顶青稞’,小弟这首《雪岭赋》呈上去,定能气得三殿下当场呕血!” 凌云歌剑眉斜挑,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手中玉骨扇“唰”地展开,漫不经心地轻摇:“赌了!再加你爹书房那方视若性命的洮河古砚!” 清漓指节在温热的青瓷茶盏边缘轻轻叩击,发出细微的清响。这凌国二皇子与心腹谋士插科打诨不将凶险朝局放在心上的模样,倒像极了栖云谷中闲云野鹤游戏人间的鬼夫子。然而,那看似慵懒带笑的眼眸深处,偶然掠过的一丝精光,却如寒潭映照出鞘的刀锋,冰冷锐利,分明藏着洞悉一切的机锋与不容小觑的锋芒。此人,绝非表面那般放浪形骸。 第13章 暗夜惊鸿 (一)血色冰湖 十一月十八,冬至。 玉凌湖畔,冰面上精心布置的灯船与莲花灯交相辉映,将此处衬得如同琉璃仙境。 凌云歌紧握缰绳,□□黑马喷出的白雾在刺骨寒风中瞬间凝成细碎冰晶,簌簌落下。他面上谈笑风生,余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倏地,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听风阁”茶楼二楼飞檐的阴影处,一抹极其细微、几乎被璀璨灯火淹没的金属反光——那是弩机卡榫在调整角度时刹那的冷芒! “琅峰!”凌云歌瞳孔骤缩,暴喝声如惊雷炸响,穿透喧嚣。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一瞬间,三支通体乌黑箭头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弩箭,撕裂寒风,带着刺耳的尖啸,呈品字形直射太子马车的车窗! 刹那间,凌云歌身影已如鬼魅般从马背上弹起。腰间乌金剑鞘脱手飞出,化作一道疾驰的玄光,精准无比地凌空横扫! “锵!锵!锵!”三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叠成一声。乌金剑鞘与三支毒箭猛烈撞击,火星迸溅!箭矢被巨力磕飞,深深钉入马车旁坚硬的冰面,溅起的锋利碎冰碴如暗器般四射,“嗤啦”一声,在太子凌云熙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 “护驾!盾阵!”凌云歌的厉喝未落,训练有素的太子近卫已如潮水般涌上,瞬间在马车四周竖起层层叠叠的玄铁重盾,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将车厢护得密不透风。 街上的百姓见状,大惊失色,立刻惊呼着四散逃开,大街上一片混乱。 凌云歌旋身落地,脚尖在冰面一点,人已如离弦之箭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腰间长剑秋水般的寒光一闪而逝。两个刚从街角阴影中扑出的蒙面黑衣人,咽喉处血线乍现,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轰然倒地。温热的血珠喷洒在皑皑白雪之上,绽开数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不止一队!西南巷还有弓手!”宋简兮反应亦是极快,挥剑格开数枚从刁钻角度射来的菱形毒镖。那毒镖同样泛着幽蓝光泽,显然也淬了剧毒。 茶楼之上,清漓眸光一凛。她猛地掀翻身前沉重的黑檀木茶案!案上青瓷茶盏、果碟、锡壶被巨力抛向空中,在刺客破窗而入的刹那,于半空撞得粉碎!锋利的瓷片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化作漫天飞刃,精准地嵌入三个手持强弓、正欲搭箭的蒙面人咽喉!三人身形一僵,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捂着喷血的喉咙颓然倒地。 玲珑娇叱一声,腰间软剑如灵蛇出洞,寒光闪烁间,已与另外两个扑向清漓的刺客缠斗在一起,剑锋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清漓扯下身上用作伪装的靛蓝锦缎披风,迅速缠住随身携带的药箱背带。足尖在窗棂上一点,身如轻燕,自二楼翩然跃下,稳稳落在混乱的街心。她看准几名正欲冲向太子车驾的刺客,手腕一翻,一包药粉无声洒出。药粉混着冰湖上弥漫的寒冷雾气,瞬间弥漫开来。那五六个刺客吸入药粉,身形顿时踉跄,眼神涣散,如同醉酒般东倒西歪,手中兵刃“叮当”落地。 就在人群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杀陷入更大恐慌,哭喊奔逃之际,玉凌湖中心异变再生!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艘装饰华丽悬挂着“福寿安康”巨幅灯幔的大型灯船,毫无征兆地四分五裂!木屑纷飞,烛火点燃了船上的绸缎装饰,烈焰冲天而起。与此同时,五十余名身着黑色夜行衣、足底绑着狰狞狼牙铁刺的蒙面死士,踏着燃烧的碎木,如鬼魅般自火光浓烟中飞掠而出,目标直指太子马车! 这些死士显然训练有素,身法诡异迅捷。足下狼牙铁刺在光滑的冰面上凿出深深孔洞,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所过之处,冰层应声崩裂!一些躲避不及的百姓惨叫着坠入刺骨冰窟,湖面瞬间被绝望的呼救与挣扎打破平静。烟火仍在夜空绚烂绽放,爆鸣声掩盖了地面的厮杀与哭嚎,构成一幅诡异而惨烈的图景。 “莫伤百姓!”“保护太子!”凌云熙虚弱却焦急的呼喊与凌云歌暴怒的嘶吼,在这片混乱的声浪中显得如此微弱。 混乱中,一支比寻常箭矢粗大近倍、通体由玄铁打造的巨箭,带着恐怖的破空声,竟从盾阵一处因护卫移动而产生的微小缝隙中穿透而入!箭镞闪烁着致命的幽蓝寒光,直取蜷缩在车厢角落的凌云熙心口! “大哥——!”凌云歌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向马车。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形快如闪电,竟用血肉之躯挡在箭矢与兄长之间! “噗嗤!”箭镞深深没入凌云歌左背肩胛骨的闷响,与车厢内凌云熙因剧痛和惊骇发出的闷哼同时响起!更险恶的是,那玄铁巨箭的箭尾竟暗藏精巧机关,在箭头入肉的瞬间,“咔哒”一声弹射出三根细如牛毛的冰蓝色毒针,尽数扎在了凌云熙因惊骇而抬起格挡的左腕之上! “大哥小心!二哥!”对面的凌芊芊目睹这惊魂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尖叫,一时竟忘了动作,呆立当场。 清漓眼神一凝,足下发力,几个起落便已跃上剧烈摇晃的太子马车。车厢内原本宽敞,此刻因四人同在而显得拥挤不堪,血腥气与冰蟾砂特有的刺骨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凌云歌强忍剧痛,背对着清漓,瞬间回头,反手将染血的剑锋精准地抵在清漓咽喉要害,声音因疼痛和警惕而嘶哑:“你是何人?!”马车外,护卫与刺客的厮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更有流矢不断射向车厢,均被护在外围的宋简兮和琅峰等人奋力击落。 玲珑见清漓上了太子马车,心知情况危急,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竹筒,拔掉引信,对准夜空。“咻——啪!”一道赤红色的火焰流星尖啸着窜上高空,在漫天烟花中炸开一朵醒目的血色莲花——慕容家紧急求援的信号! 信号升空不久,数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自“听风阁”及附近屋顶悄无声息地疾掠而下,正是清尘带领的慕容家暗卫!他们目标明确,行动如风,迅速解决掉茶楼顶上和西南巷残余的弓弩手后,立即如尖刀般切入外围战团,与太子护卫并肩作战,局势顿时为之一缓。 马车内,清漓对咽喉处冰冷的剑锋视若无睹。她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凌云歌背后汩汩冒血的伤口颜色、气息,以及太子凌云熙瞬间变得青紫的嘴唇和腕上凝结出的诡异冰霜状毒斑,眉头紧锁,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箭簇淬的是‘蛇吻藤’,见血焚脉;毒针是‘冰蟾砂’,寒毒蚀骨!” “我在问,你是何人?!”凌云歌转身,看向清漓,提高了音量,剑锋又逼近半分,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清漓的肌肤。 “能救你们命的人。”清漓语速极快。话音未落,她已闪电般出手,并非格挡剑锋,而是五指如钩,猛地抓住凌云歌被鲜血浸透、紧贴在伤口处的锦袍衣袖,“嗤啦”一声,竟硬生生将坚韧的衣料撕裂开来!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眼前,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紫黑色的毒纹如同活物般,正沿着血脉经络急速向肘部蔓延,所过之处肌肤灼热滚烫,隐隐有焦糊之气——正是蛇吻藤毒发的恐怖征兆! “蛇吻藤遇血则焚,毒性猛烈,你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清漓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判。 凌云歌闻言,瞳孔猛地一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灼热狂暴的毒性正在体内肆虐,焚烧着他的经脉。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断——抵在清漓咽喉的剑锋倏然撤回!但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依旧紧紧锁定着清漓脸上那半张冰冷的银狐面具,探究、警惕、亦有一丝难言的复杂。太子凌云熙蜷缩在车厢角落,浑身剧烈颤抖,嘴唇已由青紫转为乌黑,左腕被毒针刺中的地方,冰霜迅速蔓延,整条手臂都覆盖上了一层诡异的白霜,气息微弱,显然冰蟾砂的寒毒已侵入心脉。 清漓迅速从随身药箱夹层中取出一个羊脂白玉小瓶,看也不看便扔到呆立一旁的凌芊芊怀里,厉声道:“快!倒出一粒,塞进太子口中!嚼碎咽下!快!” “哦……哦!好!”凌芊芊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拔开玉瓶塞子,倒出一粒拇指盖大小、散发着奇异药香的暗红色药丸。她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药丸,好不容易才塞进太子微微张开的嘴里。意识模糊的凌云熙本能地咀嚼了几下,艰难地吞咽下去。 清漓的动作更快!她指尖寒光连闪,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如疾风骤雨般刺入太子胸前几处要穴,快得拉出道道残影,正是为了护住其心脉,暂缓寒毒攻心! 凌云歌的目光在清漓被面具遮掩的脸上逡巡,最终停留在她未被面具完全覆盖的、小巧如玉的耳垂后方——那里,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在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想要他活命,按住膻中穴!用力!”清漓头也不抬地对凌云歌喝道,同时抓过他染满鲜血的右手,精准地按在太子胸口正中的膻中穴上。 凌云歌只觉掌心触及一片冰冷刺骨,不敢怠慢,强忍着自己背部的剧痛和体内灼烧,依言用力按压。 清漓则转身,毫不犹豫地从药箱最底层一个密封的玉盒中抽出三根通体金黄、细长柔韧的金针。她眼神凝重,深吸一口气,闪电般将金针刺入太子左腕毒针伤口附近的“内关”、“大陵”、“神门”三穴!针尖甫一入肉,一股极其阴寒霸道的气息便顺着金针反噬而上! “嘶……”清漓倒抽一口冷气,持针的右手虎口瞬间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晶莹白霜!冰蟾砂的寒毒之烈,竟至于此!她运起内力相抗,才勉强稳住金针不坠,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 (二)雪夜疗伤 混乱的刺杀现场被迅速控制,死士或伏诛或逃遁,受伤的百姓和护卫被紧急安置。太子车驾在重重护卫下,转移至离玉凌湖最近的一处官办医馆“济世堂”。医馆内灯火通明,浓重的血腥气与苦涩的药香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偏室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冬夜的寒意。凌云歌赤着精壮的上身,背对门口趴在铺着厚厚棉褥的软榻上。左背肩胛处,那被玄铁巨箭撕裂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灼热的高温使得周围肌肤都微微发红,蛇吻藤的毒性仍在顽强地侵蚀着。汗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不断滚落,滴在身下的棉褥上,晕开深色痕迹。 清漓站在榻边,两只袖口微微挽起,将一柄锋利的匕首在跳跃的烛火上反复灼烧,直至刃尖通红。银狐面具依旧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专注低垂的眼睫。 “忍着点。腐肉不除,毒难尽消。”她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话音未落,左手已如铁钳般牢牢压住凌云歌因疼痛和紧张而微微绷起的脊背肌肉,右手通红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剜向伤口深处! “嗤——!”利刃切入腐肉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伴随着皮肉焦糊的微臭。剧烈的疼痛让凌云歌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凸。他猛地咬碎清漓刚才塞到他口中的镇痛药丸,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才将冲到喉咙口的痛吼硬生生压了回去,只从齿缝间泄出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滚落,砸在枕席上。 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昏厥,目光无意间瞥向榻边铜镜。模糊的镜面中,映出身后的景象:那少年“医者”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他背上的伤口。银狐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小巧的下颌。那低垂的眼睫又长又密,在跳跃的烛光下,于眼睑处投下两弯浓密的阴影,随着她手中精准而稳定的动作微微颤动。这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神态,竟与他记忆中幼时生病受伤,母后穆菲妍在灯下为他细心清洗伤口、涂抹药膏时的温柔身影,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冲淡了部分灼骨剧痛。 清漓的动作精准而迅捷,腐肉剔除干净,又用烈酒反复冲洗伤口,敷上厚厚一层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草木清香的药膏。最后以干净的雪白棉布层层包裹,伤口包扎得干净利落。 她扶起凌云歌,帮他将褪至腰间的锦袍小心地穿上,仔细整理好衣襟和袖口,避免触碰伤口,动作轻柔而迅捷。 “蛇吻藤毒性霸道,虽已拔除大半,外敷了拔毒生肌散,余毒仍会暂时灼烧经脉,气血不畅。这三日内,左臂不可提重物,更忌运功动武,否则经脉受损,恐有后患。”清漓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依旧冷静清晰。 “多谢救命之恩!”凌云歌侧身靠在软枕上,气息仍有些不稳,目光却锐利如初,紧紧锁住清漓,“敢问恩人大名?今日大恩,凌云歌铭感五内。”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清漓整理药箱的双手,在那挽起的袖口处——纤细的左手腕内侧,一枚微微凸起的弯月形浅淡疤痕清晰可见,如同雪地上落下的一弯新月。 就在此时,门外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砰!”房门被人大力踹开。宋简兮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肩踉跄而入,肩头赫然插着半截染血的断箭,血色隐隐发黑,显然箭头淬了剧毒!他脸色苍白,气息急促,急声道:“二殿下!外头清理战场,发现有几个刺客趁乱逃脱了,身手极高,没留下一个活口!更麻烦的是,三殿下带着大队禁军赶到了,打着‘护驾’的名义,正欲接管此地防务和所有伤者!”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隔壁安置太子的房间突然传来凌芊芊惊恐的哭喊和侍卫们的惊呼!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太子殿下吐血了!” 清漓与凌云歌脸色同时一变!两人迅速冲入隔壁房间。 只见凌云熙躺在榻上,身体剧烈抽搐,口中不断呕出粘稠的乌黑血液,面色已呈死灰,腕上的冰霜蔓延速度似乎更快了,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怎么会这样?!”凌云歌目眦欲裂,一把抓住旁边吓得手足无措的凌芊芊,“芊芊!大哥方才可服了什么?” 凌芊芊哭得梨花带雨,指着地上一个打翻的青瓷药碗,碗底残留着些许琥珀色、散发着甜腻桂花香气的粘稠液体:“我…我看大哥昏迷中眉头紧锁,想是伤口疼得厉害…又怕药太苦…就…就偷偷把药丸化在了桂花蜜水里喂他…呜呜呜…大哥以前最怕苦了……” “桂花蜜?!”清漓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她一个箭步上前,夺过那残留的碗底凑到鼻尖一嗅,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蠢货!谁让你自作主张!冰蟾砂遇甘甜之物,其寒毒反增十倍!这桂花蜜……是催命符!” 她话音未落,眼中厉色一闪,突然抄起旁边桌上温着的一整壶滚烫烈酒,看也不看,猛地泼向房间中央熊熊燃烧的炭盆! “轰——!”烈焰遇酒,瞬间腾起半人高的炽热火舌! 就在这烈焰爆燃的刹那,清漓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骇的动作——她闪电般扑到太子榻前,双手抓住凌云熙身上那件象征储君身份的明黄色十二章纹衮服前襟,运足内力,“嗤啦”一声,竟硬生生将那价值连城的衮服从他身上撕扯下来! “你做什么?!”凌云歌惊怒交加。 清漓充耳不闻,手臂抡圆,将那件华贵的衮服狠狠抛向刚刚腾起的烈焰! “滋啦——!”衮服上的金线刺绣、明珠玉扣一遇高温,竟诡异地析出大股大股浓稠的靛蓝色烟雾!那烟雾带着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异香,迅速在室内弥漫开来!离得稍近的两个侍女只吸入一丝,便双眼翻白,软软倒地。 “闭气!烟有毒!”清漓厉声嘶吼,同时将一块早已用解毒药汁浸透的棉帕死死捂住太子凌云熙的口鼻!她自己则屏住呼吸,毫不犹豫地俯身,双臂穿过凌云熙腋下,将他沉重的身躯背起,踉跄着撞向侧面的板壁! “咔嚓!”一声轻响,看似严实的板壁竟被她撞开一道暗门,露出后面黑黢黢的狭窄通道!显然这医馆内部构造复杂,留有后路。 “跟我走!”清漓的声音从暗门后传来。 凌云歌反应极快,一手揽住惊魂未定的妹妹凌芊芊,毫不犹豫地紧随清漓,闪身没入黑暗的通道。宋简兮强忍伤痛,咬牙跟上,顺手将暗门重重关上,隔绝了那致命的毒烟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凌云晨带着禁军逼近的呼喝声。 (三)遗帕识叶 暗巷幽深曲折,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清漓背着昏迷的太子,脚步却异常稳健,显然内力修为不俗。凌云歌护着妹妹紧随其后,宋简兮咬牙断后,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追兵。 巷口,一辆不起眼的青布篷驴车静静停着,车前挂着一盏昏黄的防风马灯。赶车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沧桑,正是鬼夫子,玲珑则焦急地掀开车帘一角张望。 “快上车!”鬼夫子低喝一声。几人迅速钻进车厢。 “走!”鬼夫子一声轻叱,驴车悄无声息地驶入更深的夜色。 破晓时分,天光微熹。驴车停在了城郊一处偏僻的农家院落前,院内飘散着淡淡的草药清香。这里是慕容家在凌国皇都附近的一处秘密据点。 一间收拾干净的厢房充作了临时药庐。凌云歌从昏沉中醒来,背部的剧痛和经脉的灼烧感依旧清晰,但精神已好了许多。晨光透过糊着纸的窗棂,温柔地洒入室内。 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救了他和兄长性命的少年医者。 清漓侧身对着他,正站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前捣药。她已除去了象征商队少东家的锦袍和那半张冰冷的银狐面具,露出一身朴素的靛蓝布衣,发间那些西南风格的繁复银饰也已取下,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绾住青丝。脸上深褐的易容膏大半洗去,虽仍有掩饰,却已能窥见小半张清隽秀逸的侧脸轮廓——肌肤细腻,鼻梁挺直,下颌线条优美。尤其是那双低垂的眼眸,眼尾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挑的弧度,专注捣药的神态,在晨光的勾勒下,竟让凌云歌莫名想起了昨夜冰湖之上,那盏在寒风中摇曳生姿、光华璀璨的瑞凤彩灯。 “醒了?”清漓并未转头,眼角余光瞥向床榻。她停下手中的药杵,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青瓷小瓶,随手抛向榻上的凌云歌,“接着。外敷的药膏,每隔六个时辰换一次,敷前需用烈酒净手净伤处。”她指尖还沾着刚捣碎的墨绿色龙舌草碎屑,散发着清苦的气息。 凌云歌抬手稳稳接住瓷瓶,瓶身素雅,入手微凉。 “太子殿□□内余毒未清,冰蟾砂阴寒入骨,需连服七日‘甘遂汤’驱尽寒毒,药方我已写好放在案上。”清漓依旧侧身对着他,语气平淡地交代着,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凌云歌握着尚带余温的青瓷瓶,指尖能感受到瓶身细腻的釉质。他看着眼前这张平凡却气度不凡的脸,还有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瑞凤眼,昨夜马车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再次闪过脑海。一个念头在心中愈发清晰:此人绝非寻常商贾或游医! 就在清漓起身欲去查看炉上汤药的瞬间,凌云歌动了!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虽左臂不能用力,但右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擒住了清漓的手腕!拇指带着试探的力道,重重按在她腕间的命门穴上! “慕容家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神乎其技。”凌云歌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破绽,“如此精妙的解毒手段,如此灵通的消息渠道,西南蛮荒瘴疠之地,怕是养不出阁下这等人物吧?” 清漓手腕被扣,身体瞬间绷紧,面具虽除,易容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倏然冷了下去,寒芒乍现。她猛地发力,手腕如同滑溜的鱼儿般一拧一抽,迅捷无比地从凌云歌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二皇子过誉了。”她后退半步,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转身走向木案,开始整理案上散乱的药材,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她迅速转过身,将手背到身后,不再看他,而是低头去整理案上散落的药材和药箱,语气恢复了那种带着疏离的冷静:“西南边陲,瘴疠横行,蛇虫遍地。商队行走其间,总要有些傍身的保命手段,让二皇子见笑了。”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声音冷了几分,“二皇子若真对在下身份存疑,与其在此试探,不如派人去查查贵国三殿下凌云晨……位于西郊枫林别院地窖里的东西。或许,那里有您更想要的答案。”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如重锤敲在凌云歌心上。 在清漓转身整理药箱时,动作幅度稍大,宽大的袖口在案角不经意地拂过。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悄无声息地从袖袋中滑落,飘然掉在凌云歌脚边的青砖地上。清漓专注于药箱,并未察觉。 凌云歌目光微凝。他不动声色地俯身,修长的手指迅速将那方丝帕拾起,入手丝滑微凉,是上好的江南云光丝。他佯装随意地将帕子拢入自己袖中,指尖却在帕角处触到了一处微凸的绣纹。他借着转身走向榻边的动作,极快地低头瞥了一眼。帕角边缘,以同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小的虞国古朴篆字——“叶”。绣工精细,若不细看,几乎与帕子浑然一体。 凌云歌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将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感受着那方丝帕柔滑的触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清漓忙碌的背影,那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与秘密。 (四)凤眸烙心 三日后,凌国皇城的风雪依旧未歇,但朝堂上的风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禁军奉旨搜查三皇子凌云晨位于西郊的枫林别院,果然在其地窖深处搜出了数卷越兮国特有的毒物典籍,以及一批精良的□□机残件。经兵器监辨认,弩机部件上的特殊标记证实其产自越兮**械坊。更关键的是,刺杀太子时所用的玄铁箭簇,其锻造工艺与兵部上月新铸、专供三皇子府卫使用的一批箭矢完全相同! 铁证如山。凌云晨跪在御书房外的雪地里,声嘶力竭地喊冤,声称遭人构陷。然而,震怒的凌皇凌文宇根本不予理会,直接下令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暖阁生香。凌云歌懒洋洋地窝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左肩背上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手中把玩着那个装着药膏的青瓷小瓶,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瓶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和……那人指尖的温度。 “查,给我彻查这个‘叶岚’。”他将几缕从太子衮服上烧熔下来的、染着诡异靛蓝色的金线抛给侍立一旁的宋简兮,眼神深邃,“我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与慕容家的确切关系,还有……他是否与越兮国也有牵连?”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宋简兮接过金线,小心收好,又想起什么,苦着脸揉了揉自己包扎好的肩头:“殿下,属下这箭伤余毒未清,现在还疼得厉害呢……您看,这把火烧得够旺了吧?三殿下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我爹那个老狐狸……”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瞄了一眼旁边正在批阅奏章的太子凌云熙。 凌云熙放下朱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随手抄起案头一本厚重的《国策》,朝着宋简兮的方向虚虚一掷:“拿回去好好研读,权当养伤消遣了。顺便在你爹面前多‘哭诉’几回,让他老人家也‘心疼心疼’你这独苗。” 宋简兮敏捷地接住书卷,夸张地“哎呦”一声,仿佛被砸得不轻,脸上却堆满了促狭的笑意:“得令!属下这就回家‘养伤’去,定要把我爹心疼得睡不着觉!”说罢,抱着《国策》,龇牙咧嘴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恢复了安静。凌云歌看着宋简兮离去的背影,眼神却渐渐飘远,失去了焦点。他缓缓将左手缩进宽大的袖袍之中,修长的手指在袖袋深处,轻轻摩挲着那方柔软的云光丝帕,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帕角那个小小的篆体“叶”字轮廓。窗外,几株老梅在风雪中绽放,红艳似火,冬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透过窗棂洒在他沉思的侧脸上。那丝帕上微凸的纹路,带着江南云光细腻温软的气息,无声地撩拨着他所有的探究欲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如同一个烙印,悄然烙在了他的心头。风雪叩窗,他深邃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无人知晓其中翻涌的思绪。 第14章 越兮暗流 (一)登基大典 四月初十。 越兮国都琼州城,位于最大的主岛明珠岛北部临海。 初夏的暖风自南海而来,裹挟着咸湿的海气,掠过依山临海而建的巍峨宫阙。三面环抱的嶙峋峭壁如沉默的巨兽,拱卫着这座喧嚣中的权力之城。宫殿檐角垂挂的鎏金铜铃随风轻响,叮咚之声悠远清越,似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帝登基大典奏响序曲。 宫门次第洞开,各国使团鱼贯而入,踏上铺着猩红波斯绒毯的御道。虞国使团末尾,清漓一身靛蓝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青竹。面上精心敷了易容膏,肤色微深,眉目轮廓亦被眉笔与脂粉刻意描摹得硬朗几分,俨然一位清俊沉稳的少年医官。她身后半步,清尘玄衣劲装,腰悬乌金鞘短剑,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周身气息收敛得滴水不漏。玲珑则扮作随侍小厮,低眉垂首,双手稳稳捧着朱漆托盘,盘□□明珠浑圆生晕,翡翠屏风薄如蝉翼,皆是虞国贺礼中的珍品。 “主子,”清尘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唯有近在咫尺的清漓能辨其意,“定安王的席位在龙座左首,拜帖已按暗桩途径送入。”他指尖在宽袖遮掩下,几不可察地朝大殿左侧示意。 清漓目光不动,只微微颔首。余光所及,紫檀螭纹长案后,蟒袍玉带的定安王楚舒言正斜倚锦枕。这位皇帝的二叔,约三十几岁,面容俊朗却透着阴鸷。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鎏金酒樽,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殿中济济一堂的各国显贵,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开锣的好戏。清漓指尖在袖中轻轻捻过那封慕容长钦的密信,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烙印:“楚瑾安鹰视狼顾,楚舒言虎踞狼贪,越兮朝堂已成沸鼎。务窥虚实,慎之!” “吉时到——!” 礼官拖长的唱喏之声忽起,骤然打断了殿中低语。鼓乐轰然奏响,雄浑磅礴。三十六名赤甲禁军手持丈二长戟,踏着整齐划一、撼动地砖的步伐,如赤色潮水般涌入大殿,分列御道两侧。簇拥之中,新帝楚瑾安踏着丹陛御阶,缓步而来。 玄底金绣的龙袍裹着年轻帝王颀长紧绷的身躯,十二章纹冕服在殿内通明烛火下熠熠生辉。他面容堪称俊美,然眉骨高耸,眼窝深邃,眸光锐利如淬毒鹰隼,扫视群臣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威压。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劈,步履沉稳,却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弦上,透着一股刻意压制却依旧呼之欲出的戾气。紧随其后的太后沈云湄,凤冠霞帔,仪态雍容华贵,眼角细纹被精致妆容巧妙遮掩,唯有一双凤目流转间,偶尔泄出的刀锋般的锐利,揭示着这位曾助子登基的铁腕人物绝非表面那般慈和。 “恭贺越兮新皇登基——!” 七国使团与越兮百官齐声贺拜,声浪汇聚,直冲雕梁画栋的殿顶,震得琉璃宫灯微微摇曳。即将十八岁的清漓随着虞国正使俯身行礼,垂首瞬间,目光却如游鱼般滑过对面凌国使团席间。 一道雪色身影撞入眼帘。凌云歌一身月白锦袍,银丝暗绣流云纹,在满殿华服中清逸出尘。玉冠束发,衬得面容愈发俊美如画,手中一柄玉骨扇闲闲轻摇,姿态慵懒风流。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身旁面容沉肃的颢天皇子齐轩,恰似一幅动静相映的工笔画。 “啧,凌国这位二殿下,当真是走哪儿都不忘招蜂引蝶。”玲珑借着倒酒的姿势,以气音在清漓耳畔飞快嘀咕,语气里满是促狭。 清漓几不可察地轻咳一声,目光顺势掠过左前方不远处越兮公主楚瑾萱的席位。一袭鹅黄宫装的少女,身姿纤弱如风中嫩柳,此刻却失了弱质纤纤的仪态,一双含情妙目直勾勾锁在凌云歌身上,葱白指尖将一方绢帕绞得几乎变形。 (二)四国献艺 华灯初上,宫宴正酣。 越兮皇宫夜宴的喧嚣弥漫在咸湿的海风里。金樽美酒,珍馐罗列,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宴过三巡,殿中气氛正炽,礼官清越的嗓音再次响彻大殿:“陛下有旨!各国献艺,共襄盛典!请诸国使者,一展风华!” 楚瑾安高踞龙座,唇角微勾,抬手示意,嗓音带着新帝特有的矜持与掌控:“朕久闻诸国风物殊异,各具千秋。今日良辰,便请诸位一展所长,共赏这四海华章。” 【虞国·江南烟雨入梦来】 丝竹之声先起,如潺潺溪流,淙淙入耳。十名身着素白鲛绡的舞姬,如流云出岫,飘然旋入殿心。水袖轻扬,似春风拂柳,袅娜生姿。舞至酣处,藕荷色轻纱屏风后,一道倩影娉婷而出。歌女玉娘,鬓边斜簪一朵羊脂白玉精雕的芙蓉,面容清丽,眸含秋水,顾盼生辉。启唇时,吴侬软语缠绵悱恻,一曲《采莲曲》婉转流泻:“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歌声如江南烟雨,浸润心田。玉娘眼波流转,似不经意间掠过龙座,与楚瑾安探究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她旋即如受惊小鹿,羞怯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后颈。龙案后,年轻的新帝指节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目光在她腰间束带垂挂的一枚小巧精致的银铃上,多停留了一瞬。 “陛下似对虞国这江南小调,颇为心仪?”太后沈云湄含笑举杯,指尖赤金镶宝的护甲优雅地划过杯沿,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刮擦声。 楚瑾安收回目光,举起面前鎏金酒樽,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语气平淡无波:“靡靡之音,聊作席间消遣罢了。”目光却未再看场中,只凝视着杯中残酒。 【凌国·高原鼓震动山河】 虞国歌舞的余韵未散,凌国席间忽起击掌之声,清脆有力,三长两短。六对身着异域盛装的男女应声踏鼓登场!男子皆赤膊,露出古铜色精壮腰身,肌肉虬结,以彩绘图腾覆体,狂野剽悍;女子则着明艳彩裙,裙裾翻飞如烈焰燃烧。他们足踏特制铜鼓,随着领队老者手中骨笛的尖啸,舞步铿锵,鼓点由缓至急,渐如骤雨倾盆,咚咚之声直击人心,震得殿中烛火都为之摇曳! 鼓点攀至极巅,一名长相甜美的红衣少女如灵雀般自舞阵中旋身跃起,足尖轻点,竟稳稳立于一面铜鼓鼓面之上!她身姿舒展,双臂如翼,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完成一个惊险的倒立回旋,赢得满堂震天喝彩! 满殿惊叹声中,凌云歌却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青玉酒盏,待那领舞的少女喘息着盈盈下拜谢礼时,他才懒懒抬扇一指:“琅峰,赏。” 侍卫琅峰应声而出,捧出一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匣盖开启,顿时珠光宝气盈室——竟是满满一匣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南海东珠!琅峰躬身将珠匣奉于领舞少女面前。少女惊愕抬首,双颊瞬间飞红,指尖微颤地接过这份突如其来的厚赏,偷眼去瞧座上那月白身影。却见凌云歌早已转过头去,正与邻席的齐轩举杯谈笑,仿佛方才那价值连城的一掷,不过是随手丢出一枚铜钱般寻常。 “凌云兄这风流债,怕是要欠到南海之滨了。就不怕……那位拈酸吃醋?”齐轩执杯,语带揶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楚瑾萱的方向。 凌云歌挑眉,玉骨扇“唰”地展开,掩去半面风流:“齐兄所指……是哪位?”二人目光一碰,俱是心照不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清漓远远瞧着,忍不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这厮,果然走到哪里都不忘他那套招摇过市的做派! 【颢天·摔跤闹剧藏玄机】 颢天国的节目一开场,便引得满殿哄堂大笑。八名赤着精壮上身、仅着牛皮短裤的彪形大汉,如蛮牛般在殿中推搡角力,摔作一团。他们争夺的“彩头”,竟是一位以红纱覆面、身段妖娆的“草原明珠”。二皇子齐恒亲自扮作裁判,身着颢天传统服饰,操着一口生硬滑稽的越兮官话,在场边跳脚大喊:“摔!用劲儿!谁赢了,这美人儿就归谁抱回家!” 混乱推搡中,一名心急的壮汉脚下不稳,踉跄扑向那“明珠”,慌乱间竟一把扯落了蒙面红纱! 面纱下露出的,并非想象中娇艳如花的脸庞,而是一张布满沟壑、瘪嘴缺牙的老妪面孔!老妪还故作娇羞地朝那壮汉抛了个媚眼。 “噗——!”齐恒第一个捶地狂笑,眼泪都快飙出来,“哈哈哈!草原的规矩!掀了盖头就得娶回家!快!快把你家新娘子抱回去!”那壮汉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殿外逃去,慌乱间险些撞翻了定安王楚舒言的酒案,酒水泼溅,污了蟒袍下摆。 楚舒言脸色瞬间阴沉如墨,强压着怒火,拂袖掸去衣上酒渍。然而,他阴鸷的目光却并未追索那莽汉,反而如毒蛇般悄然游移,精准地投向大殿西北角——那里垂着一道厚重的深紫绒帘。帘幕缝隙间,隐约可见一道身姿娉婷、云鬓高绾的侧影,正静静注视着场中闹剧。 清漓抿紧唇瓣,强压下喉间笑意。余光瞥见齐轩以手扶额,无奈叹息,显然对自家弟弟这不着调的胡闹深感无力。倒是席间的楚瑾萱被这滑稽一幕逗得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趁机将身下的锦墩,不着痕迹地朝凌云歌的方向挪近了几分。 【越兮·仙子降世惑君心】 继虞国、凌国、颢天之后,戎狄、苍祈、晋尧和琉酋也分别献上了各国特色的歌舞。 当最后压轴的越兮国歌舞《龙凤吟》乐声奏响时,满殿通明的烛火倏然次第熄灭!只余下穹顶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洒下幽冷清辉。众人惊诧仰首,一缕清越缥缈的笛音,如天外仙乐,自高高的殿顶藻井深处幽幽传来。 在众人屏息仰望中,一道夺目的红影,攀附着缀满雪白茉莉的翠绿藤蔓,自穹顶飘飘然而降!红纱逶迤,如血似火,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泻着惊心动魄的光泽。发间仅斜簪一支羊脂白玉长簪,素净得近乎凛冽。随着她翩然下落,藤蔓上洁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宛如下了一场清香的雪,点点莹白映衬着那一抹惊世骇俗的艳红。 足尖轻盈点落于铺着波斯绒毯的殿心,腕间一对细巧银铃发出“叮铃”脆响,余韵悠长。清音阁花魁西门珩缓缓抬首,露出一张足以倾城的妖娆面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清澈的眸子却蕴着万千情愫,似哀似怨,欲语还休。朱唇轻启,歌声空灵婉转,如泣如诉: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歌声哀婉,诉说着红颜薄命、恩宠无常的千古悲音。那一刹,龙座之上,楚瑾安捏着酒樽的手指猛然收紧,瞳孔骤缩如针!杯中琼浆因他手腕的微颤而倾斜,一滴琥珀色的酒液,“嗒”地一声,滴落在紫檀龙案上。 太后沈云湄蹙眉,凌厉的目光瞬间刺向失态的儿子。楚瑾安似有所觉,喉结急剧滚动一下,强行压下眸中翻涌的暗潮,面上已恢复帝王的漠然。然而,那瞬间的失态,如何逃得过有心人的眼睛? 定安王楚舒言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灼热的欲念。他身体前倾,目光如饿狼般死死锁住殿心那抹红影,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生吞入腹。殿内暗流汹涌,叔侄二人的视线,如同两把无形的淬毒利刃,在西门珩身上无声地交错、厮杀。 “好一个祸水红颜,颠倒众生。”玲珑借着为清漓斟酒,以气音在主人耳畔低叹。 清漓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在宽袖内轻轻摩挲着那封密信。慕容长钦的字迹浮上心头:“西门珩,四大密探之首,攻心为上。”此刻,这枚精心布置的棋子,正搅动着越兮权力核心最深沉的漩涡。 (三)暗棋初动 盛大的献艺在余韵中落幕,殿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楚瑾安借口更衣,离席而去。清漓眼波微动,清尘的身影已如融入阴影的墨痕,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 片刻之后,凌国席间。琅峰借着为凌云歌斟酒,俯身低语:“殿下,越兮皇帝独自往西偏殿去了,形色有异,似要密会什么人。” 凌云歌手中玉骨扇“啪”地一收,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眸中兴致盎然:“哦?这倒是有趣。走,瞧瞧热闹去。”他起身离席,姿态闲适如赴花园小酌。 西偏殿内,烛火未燃。清冷的月色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洒下疏淡的银霜。楚瑾安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两名心腹侍卫按刀立于紧闭的殿门外。他独自立于阴影中,指尖捻着一封密信——凌云晨的亲笔,字迹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若陛下愿助我登凌国大宝,越凌两国万里海运粮道,尽归陛下掌中!” “哼,好大的口气!”楚瑾安冷笑一声,眼中尽是轻蔑,五指猛地收紧,将那价值千金的冰蚕丝信笺狠狠揉作一团。 “沙沙……”窗外花树丛中,枝叶轻响! 楚瑾安眸光骤寒如冰,杀意迸现!他反应快如闪电,反手抽出龙案上一尊沉重的青铜饕餮镇尺,看也不看,运足臂力,挟着凌厉风声狠狠掷向殿角梁柱暗影处! “咻——!”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梁上飘落,玉骨扇“唰”地展开,扇面绷紧如盾,精准无比地迎上那呼啸而来的镇尺!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寂静的偏殿炸响!扇骨与青铜镇尺猛烈碰撞,火星四溅!镇尺被巨力震得斜飞出去,“咚”地砸在蟠龙柱上,深陷寸许! 凌云歌借力旋身卸去劲道,稳稳落于朱漆殿柱旁,轻摇玉扇,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致命一击不过是清风拂面:“陛下这待客之道,当真是别致新颖,令人难忘。” 楚瑾安眯起眼,眸中寒光如刀,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凌二皇子?深夜窥探朕之私密,莫不是想替你那不成器的三弟……探探路数?” “探路?”凌云歌轻笑出声,扇尖随意点了点案上那团被揉皱的纸团,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我若真想插手凌国那点家务事,何须借越兮的东风?不过……”他踱步上前,随手拈起龙案上一枚蟠龙玉印把玩,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陛下若真与凌云晨那蠢货结盟,倒真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楚瑾安额角青筋隐现,正欲发作—— “报——!”殿门外侍卫急促的禀报声骤然响起,带着一丝慌乱,“陛下!定安王府突遭大批黑衣刺客袭击!贼人凶悍,已冲破府卫,正朝……清音阁方向逃窜!” (四)血色迷局 宫宴散罢,琼州城夜色已深。清漓避开主街喧嚣,戴上半张遮住鼻梁以上的玄色面具,身影如狸猫般敏捷,悄无声息地潜入清音阁后院。乐坊内丝竹已歇,唯余海浪拍岸的呜咽。 密室之中,烛火昏黄。负责琼州暗桩的凤九娘早已等候多时,见清漓闪身而入,立刻奉上一卷细小的密报:“主子,刚得飞鸽密讯。三日前深夜,楚瑾安曾密会凌云晨于城北‘观海别院’,所谈……正是两国联手,以海运粮草为筹码之事,但似乎尚未谈拢。” “凌云晨?”清漓接过密报,指尖划过那个名字,秀眉微蹙,“凌国的夺嫡之火,竟已烧到越兮来了?看来这位三殿下,是真急了眼,不惜引狼入室……”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三短一长、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鹧鸪鸣叫——玲珑示警! 清漓反应如电,身形一晃隐入角落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之后,气息瞬间收敛。密室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红纱未褪的西门珩闪身而入。方才殿上颠倒众生的媚态荡然无存,此刻她眉眼含霜,眸光锐利如出鞘匕首。 “楚舒言的人盯上我了。”她声音冰冷,带着一丝紧绷的杀伐之气,“方才宴散,已有数道影子缀在身后。凤姨,按计划,今夜必须动手!迟则生变!” 几乎在西门珩话音落下的同时,清漓与凤九娘已如两道轻烟掠上清音阁屋顶。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俯瞰后院。 “砰!哗啦——!”清音阁描金绘彩的后门被数名蒙面黑衣人粗暴撞开!木屑纷飞!为首者身形魁梧,手中鬼头刀寒光闪闪,虽以黑巾覆面,但其袖口翻卷处,赫然露出一角用银线绣成的、振翅欲飞的海雕纹饰——正是定安王府死士的标记! “果然沉不住气!”凤九娘伏在清漓身侧,手中软鞭如毒蛇般悄然盘紧,压低声音,“珩丫头刚回,他们便急不可耐地来抢人和灭口了!” 话音未落,后院之中异变陡生! “呼——!”数支火把突然从暗处掷出,精准地落在院中堆积的干燥花木之上!烈焰腾空而起,瞬间将后院映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熊熊中,西门珩一袭红衣,如浴火红莲,傲然立于回廊之下。她指尖寒芒闪烁,数枚淬毒银针蓄势待发,嗓音却柔媚依旧,带着一丝慵懒的讥诮:“诸位深夜造访清音阁,杀气腾腾,是嫌方才的鼓乐不够尽兴,想听奴家再唱一曲……还是专程来索命的?” “妖女受死!”为首死士怒喝,鬼头刀卷起恶风,当头劈下! 刀锋未至,西门珩素手轻扬!“嗤!嗤!嗤!”三道细微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那死士手腕、肘部、肩井三处要穴骤然剧痛,如遭毒蜂蛰刺,整条手臂瞬间麻痹!鬼头刀“当啷”脱手坠地! 西门珩红影一闪,裙裾翻飞如盛放的曼陀罗,轻盈避开喷溅的鲜血。她身法诡异灵动,在狭窄的回廊间腾挪,所过之处,指尖银芒连闪,扑上来的十多个刺客接连闷哼倒地,或捂眼惨叫,或全身抽搐,瞬间失去战力! “留活口!”屋顶上,清漓低喝。 一道玄色身影如夜隼般自檐角飞掠而下,剑光如惊雷裂空,直取那为首死士咽喉!正是清尘! 剑锋在触及喉管皮肤的刹那倏然偏转,冰冷的剑脊狠狠拍在死士下颌!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同时,剑尖上挑,精准无比地挑落了对方蒙面黑巾! 一张布满刀疤、狰狞如恶鬼的脸暴露在火光下!那死士眼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怨毒与疯狂,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牙齿猛地一合! “噗!”一股浓稠腥臭的黑血瞬间从他口中狂喷而出!人已软软栽倒,气绝身亡! “死士!齿藏剧毒!”清尘收剑退后,眉头紧锁,目光警惕地投向巷口——那里,沉重的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楚瑾安的禁军铁骑已至! 就在禁军涌入后院,火把将满地狼藉照得纤毫毕现之际,一道月白身影却轻巧地翻过墙头,飘然落入院中。 凌云歌无视满地尸体和肃杀的禁军,目光径直落在那蹲在一具尸体旁正以银针探查死因的“少年医官”身上。她袖口卷至肘间,露出一截纤细却线条流畅的小臂,左手腕内侧,一枚形如新月的浅淡疤痕,在摇曳的火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下,格外清晰,宛如雪地落梅。 “啧,”凌云歌抱臂倚在月洞门边,玉骨扇轻敲掌心,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想不到虞国医官不仅妙手回春,这验尸查伤的手法,竟也如此娴熟老道,倒比治病更显功夫。” 清漓捏着银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针尖险些刺偏。她稳住心神,缓缓起身,拂去衣上尘土,面具下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凌云歌:“凌殿下对这等污秽之事也有兴趣?莫非凌国刑部典狱之职尚有缺额?” “兴趣?”凌云歌轻笑,忽然迈步上前,瞬间拉近两人距离。他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松柏冷香,拂过清漓耳畔,压低的嗓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清晰:“我对叶岚叶大夫……兴趣甚浓。” (五)毒计初现 禁军草草清理了现场,将尸首拖走,便如潮水般退去。清音阁后院重归寂静,唯有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与血腥气,昭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密室之内,烛火重新点燃。西门珩已褪下那身染血的妖娆红纱,换上一袭素净的白绢襦裙,洗尽铅华,眉眼间的凌厉锋芒却更盛往昔,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剑。 “楚舒言这人,狼贪虎视,疑心甚重。今夜这一出‘打草惊蛇’,反倒替我们铺了路。”西门珩冷笑。 凤九娘展开一卷绘有越兮沿海岛屿、航线的密制海图,指尖重重戳在东海某处:“主子,刚得急报。一日前,凌云晨派出的私船在‘鬼见愁’海域,伪装成海盗劫走了越兮三艘运往东海的粮船,想以此逼楚瑾安与他合作!楚瑾安得知后勃然大怒,已密令水师严查。若我们能将此事,巧妙栽到楚舒言头上……” “不够。”清漓凝视着海图,缓缓摇头,“楚瑾安生性多疑,仅凭构陷,难以让他对亲叔父痛下杀手。需得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深信不疑。”她的指尖在海图上轻轻划过,“三日后,东海将有十年不遇的飓风过境,巨浪滔天,航线断绝……正是‘海寇’趁乱劫掠越兮官粮的绝佳时机!” 西门珩眸光骤亮,唇角勾起一抹冰雪消融般的笑意。她从怀中掏出一枚温润莹白的玉牌,牌上浮雕一只睥睨展翅的海雕,正是她刚才趁人不不注意从死士首领怀中搜缴的定安王府令牌! “楚舒言今日派十数名死士大张旗鼓送来这枚王府令牌,”西门珩将令牌轻轻放在清漓面前,“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借刀杀人的最好道具!” 回驿馆的马车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响。清漓摘下面具,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海风带着咸腥灌入车厢,吹散了几分血腥记忆。玲珑跪坐一旁,手法熟稔地为她揉捏着紧绷僵硬的肩颈。 “主子,”玲珑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个凌国二皇子,看您的眼神……啧啧,简直像饿了三天的野狼盯上了肥肉!绿油油的,瘆人得很!” 清漓闭着双眼,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若真是饿狼,方才在清音阁后院,就该当众撕下我的面具,或者揭穿我的身份。可他……没有。”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嘲讽。 车窗外,清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夜风飘入一句带笑的调侃:“阁下今夜搅弄风云,好生忙碌。不过,琼州水深浪急,可要当心,越兮的饿狼,远比凌国的更凶、更贪、更不择手段。” 清漓倏然睁开双眼,抬手掀开侧帘。 月光下,凌云歌策马并行在侧。月白衣袍被海风吹得猎猎翻飞,袍角银丝暗纹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微微侧首望来,眸中映着漫天星河,深邃难测。 “不劳凌殿下费心。”清漓挑眉,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越,带着一丝针锋相对的锐气,“驱狼逐虎,在下自有手段。银针淬药,已备足分量,专打那不识趣的……恶狼!”她指尖在袖中轻轻捻过一枚冰冷坚硬的毒针,眼底寒光一闪而逝。 第15章 因爱生恨 (一)初情萌动 越兮国都城的清晨,总是裹挟着咸涩的海风,吹拂过巍峨宫阙的琉璃瓦,也撩动着深宫少女的心绪。朱漆雕栏旁,楚瑾萱凭栏而立,纤纤玉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一枚温润的白玉佩。这玉质地上乘,雕工简洁,却承载着她一夜未眠的悸动——昨夜宫宴散场,她假作微醺站立不稳,手中琉璃盏“不慎”跌落,眼看那剔透杯盏就要粉身碎骨,正是那抹月白身影倏忽而至,折扇轻挑,稳稳托住了杯盏。扶她起身时,这玉佩便被他“无意间”遗落在她的脚边,成了她此刻手中紧握的珍宝。手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指的余温,带着清冽的松柏气息。她将微烫的脸颊埋进两膝间,晨光熹微,映得她小巧的耳尖红如珊瑚。 “公主,卯时三刻了,该梳妆了。”侍女捧着沉甸甸的鎏金妆匣,轻声细语地提醒。楚瑾萱恍若未闻,一双秋水明眸痴痴地望向宫墙之外,那里是凌国使团下榻的驿馆所在的方向。朝阳的金辉正为远处殿宇的琉璃瓦镀上一层璀璨金边,流光溢彩,恰似记忆中那人月白衣袍上若隐若现的银丝暗纹,华贵而不张扬。 待到巳时三刻,御花园九曲回廊间,楚瑾萱精心策划的“偶遇”如期上演。她特意换上了一袭烟霞色的广袖留仙裙,云锦轻软,行走间裙裾翩跹如烟似雾,愈发显得身姿纤弱,不胜娇柔。发髻间斜簪一支点翠珍珠步摇,细密的米珠流苏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而颤巍巍地晃动,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她步履轻缓,如弱柳扶风,仿佛一阵稍重的海风便能将她吹落池中。 远远望见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踏着晨光而来,楚瑾萱心头如小鹿乱撞,面上却强装镇定。待到近前,她盈盈屈膝,声若蚊呐:“凌殿下安好。”就在俯身的刹那,袖中一只精心绣制的紫檀香囊“恰巧”滑落,滚向凌云歌的脚边。 凌云歌眸光微闪,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手中玉骨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轻巧一挑,那香囊便稳稳落在扇骨之上。一股浓郁的紫檀香气混着女儿家特有的甜腻脂粉味,瞬间弥漫开来。 “公主的香囊绣工精妙,”他含笑赞道,目光落在香囊上栩栩如生的比翼双鸟图案上,扇尖却精准地点向香囊一角略显凌乱的针脚,“这对鸟儿倒是情深意笃,只是……这角落的针脚稍显急促,怕是绣娘心绪不宁,手抖所致?” 楚瑾萱面色一僵,娇艳的脸庞飞起两朵红云,旋即羞赧地垂下螓首,贝齿轻咬樱唇,声音细弱带着一丝委屈:“这……这是瑾萱亲手所绣,手艺不精,针线粗陋,让凌殿下见笑了。”她心中懊恼,为了这香囊,她熬了两个夜晚,指头不知被扎了多少次,偏生在最紧要处露了怯。 “哦?”凌云歌剑眉微挑,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假山石后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正是虞国叶医官的暗卫清尘,他此刻抱剑倚石,面容清冷,而嘴角却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戏谑。凌云歌心中顿觉有趣,恶作剧之心忽起。他俯身凑近楚瑾萱耳畔,刻意压低了嗓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若论绣工之精绝,在下倒是见过更令人叹服的。前日虞国使团敬献的那架翡翠屏风上,那幅《百鸟朝凤》的苏绣,针脚细密如发丝,翎羽纤毫毕现,百鸟姿态各异,端的是巧夺天工,不知是出自江南哪位大家之手?” 他话音未落,楚瑾萱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一双美眸瞬间盈满水汽,泫然欲泣,如同受惊的小鹿,惶恐又委屈地看着他。她精心准备的示好,竟被他拿来与别国贡品相比,还直指她技艺不如人,这让她情何以堪?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此刻的狼狈与羞愤。 凌云歌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暗叹一声“玩过头了”,面上却不露分毫。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自己唇边那抹无奈的苦笑,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玩笑之言,公主切莫介怀。在下失礼了。”说罢,微微颔首,月白的身影便从容地绕过她,朝着曲廊深处行去,留下楚瑾萱独自立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二)猎场惊心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凝重。楚瑾安将批阅奏折的朱笔重重掷于蟠龙笔架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抬起阴鸷锐利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跪伏在织金龙纹地毯上的妹妹,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联姻?昨日朕刚以‘公主年幼,尚需承欢膝下’为由,婉拒了颢天二皇子齐恒的求亲,今日你倒主动请缨,要嫁去那远隔重洋的凌国?楚瑾萱,你打的什么主意?” “皇兄明鉴!”楚瑾萱重重叩首,光洁的额头触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发髻间那支价值不菲的珍珠步摇因动作剧烈而甩脱,“啪”地一声撞在砖石上,圆润的珍珠顿时飞溅,滚落一地。她却浑然不顾,急切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庞因激动浮起异样的潮红,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凌国二皇子凌云歌文韬武略,英姿不凡,更乃凌国皇后嫡出,太子凌云熙一母双生的胞弟!其于凌国朝野威望甚重,绝非那三皇子凌云晨可比!若得他倾心相助,皇兄何愁不能……” “相助?”楚瑾安猛地打断她,霍然起身,玄色龙袍的下摆带着凌厉的风声扫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他踱步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如刀锋:“你是要‘助’他凌云歌,还是‘助’朕?别忘了,两日前东海粮船被劫一案,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凌国!此案尚未查清,幕后黑手尚未伏诛,你倒急着要投入敌国皇子怀抱?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兄?可还有越兮的江山社稷?” 御案上,青铜兽首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升腾,扭曲盘旋,如同此刻御书房内诡谲的气氛。楚瑾安沉默良久,那迫人的威压几乎让楚瑾萱喘不过气。忽然,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不过,朕的皇妹,此番倒真是长进了。”他弯腰,慢条斯理地拾起脚边一颗珍珠,捏在指间细细把玩,“明日皇家围猎,朕会邀凌国使团同往。机会,朕给你了。至于能否把握住……”他指尖微微用力,那坚硬的珍珠竟被他生生捻碎,细白的粉末簌簌飘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就看你的本事了。” 翌日,皇家猎场设于城郊临海的一大片开阔山坡上。此地一面是苍翠山林,一面是陡峭悬崖,崖下便是波涛汹涌的墨蓝色大海。海风猎猎,带着咸腥与草木的气息,吹得旌旗招展,鼓角争鸣之声震彻云霄,惊起无数飞鸟。 楚瑾萱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绯红骑装,银线绣着缠枝莲暗纹,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显身姿飒爽。满头青丝编成数股发辫,盘于头顶,缀着几只小巧的银铃铛,灵动而不失端庄。她□□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玉花骢,紧跟在凌云歌那匹高大神骏、四蹄踏雪的黑驹“墨云”旁。银铃随着骏马的步伐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如同她此刻雀跃又紧张的心跳。她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月白骑装的身影。 围猎正酣。号角声此起彼伏,骏马嘶鸣,猎犬狂吠。忽见前方茂密林间,一阵骚动,一头壮硕雄健、鹿角如林的雄鹿惊窜而出,直冲山坡开阔地带! 凌云歌眸光一凝,瞬间挽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而充满力量。精铁箭簇在阳光下闪过一点寒星。只听“嗖”的一声锐响,雕翎羽箭破空而去,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没入百步开外雄鹿的脖颈!雄鹿发出一声凄厉哀鸣,前蹄一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满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 凌云歌勒马回身,俊朗的面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看向身侧的楚瑾萱,唇角微扬,带着几分鼓励的笑意:“公主可要一试身手?” 楚瑾萱心中暗喜,这正是她等待的亲近之机。她接过侍卫递来的精巧雕花小弓,学着凌云歌的样子,纤纤玉指搭上紧绷的弓弦,正欲用力拉开——“哎呀!”一声娇呼,她蹙紧秀眉,只见右手食指指尖被坚韧的弓弦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 凌云歌见状,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身体微倾,正要策马靠近查看。就在这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头顶上方,靠近悬崖边缘的旗杆处,陡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嘣”的机括松动声!一支通体乌黑、不知从何处射出的三棱透甲箭,竟穿透了猎场边缘高悬的一面绣着海龙图腾的旌旗!那箭矢去势不减,裹挟着凌厉无匹的破空之声,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角度刁钻至极,竟直直飞向楚瑾萱毫无防备的天灵盖! “小心!”凌云歌反应快如闪电,厉喝之声炸响!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从马背上飞扑而出!他猿臂一伸,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揽住楚瑾萱纤细的腰肢,借着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带离马背,两人一同向侧方草木茂盛处滚落! “啊——!”楚瑾萱的尖叫声被淹没在翻滚的尘土与草屑之中。天旋地转间,她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紧紧箍住,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和皮革味道。两人重重摔在厚实的草地上,连续翻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势头。尘土飞扬,迷蒙了视线。凌云歌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她,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楚瑾萱惊魂未定,脸颊紧贴着凌云歌坚实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耳膜。发间的银铃因剧烈的翻滚而响成一片,清脆又慌乱,如同她此刻狂乱的心跳。劫后余生的恐惧与突如其来的、紧密无间的亲密接触,让她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擂鼓般的心跳和萦绕鼻端的男子气息无比清晰。 “殿下……”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庞,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依赖、后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凌云歌那双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寒光四射的眼眸。他并未低头看她,甚至没有理会自己可能存在的擦伤,而是死死盯向悬崖顶端的某个方向,眼神冰冷彻骨,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楚瑾萱顺着他的目光,茫然又心惊地望去。只见高高的悬崖边缘,虞国使团所在的位置,一个身着靛蓝劲装身形纤细单薄的少年正缓缓收回手臂,宽大的袖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机括发射后的微不可察的颤动。那人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距离望来,眼神淡漠疏离,如同寒潭深水,不起一丝波澜,平静地俯视着下方这场惊险的闹剧。正是易容乔装成虞国医官的清漓! (三)诉情遭拒 夜幕低垂,猎场空旷之地燃起了数堆巨大的篝火。烤鹿肉的焦香混合着越兮特产的辛辣酒香,在清凉的海风中弥漫开来,驱散了白日的喧嚣与惊险。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楚瑾萱独自坐在离主位稍远的席案后,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辛辣的“海魄”烈酒。琥珀色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感,却压不下她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白日坠马的惊恐、被凌云歌护在怀中的悸动、以及崖顶那道冰冷目光带来的刺骨寒意。双颊已酡红如霞,眼神也开始迷离。她终于按捺不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踉跄着走到凌云歌的席前,不顾四周投来的诧异目光,跌坐在他身旁的锦垫上。 “凌……凌殿下……”她口齿已有些不清,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您……您可知……我们越兮的女儿……酒醉之时……最易吐露……吐露真言?”她仰起酡红的小脸,眼神迷蒙却又带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凌云歌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俊美的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客气的浅笑,目光却越过楚瑾萱散乱的发髻,瞥向了篝火另一侧——那里,远离喧闹中心,虞国那位少年医官正与颢天大皇子齐轩对坐于一方简易棋枰前。篝火跳跃的光影映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玉棋子,正凝神思索着落点。端坐对面的齐轩,目光沉稳,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探究。两人之间,自成一方宁静天地。凌云歌眸色微深,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楚瑾萱温言道,声音平静无波:“公主,你醉了。夜风凉,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我没醉!”楚瑾萱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委屈,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她突然伸出微颤的手,带着几分蛮力,紧紧抓住了凌云歌月白衣袍的袖角,泪滴大颗大颗簌簌落下,砸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殿下……自那日登基盛宴初次相见……您扶起跌落酒盏的我那一刻起……瑾萱的心……就……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我……”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鼻音。 此时,周围一些人将目光投向两人,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凌云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她紧抓的袖角,眉头紧蹙,眸中闪现出一丝不耐。 “公主!”一声威严冷厉如同惊雷般的断喝骤然响起,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和丝竹余音。楚瑾安不知何时已离席,面色阴沉如水,几步便跨至近前,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神色各异的各国使臣,最终定格在失态伏地的妹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与失望。“舍妹年幼无知,今日受惊,又兼不胜酒力,言行无状,让诸位见笑了!” 凌云歌趁机不着痕迹却又极其坚定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他朝侍立一旁、早已严阵以待的琅峰微微颔首。琅峰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件玄色披风恭敬地披在楚瑾萱因哭泣和酒意而颤抖不止的肩头,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夜寒风疾,公主玉体金贵,还需多加珍重,莫要着了风寒。”凌云歌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如同这秋夜的海风,带着凉意。言罢,他从容起身,月白的袍角在篝火映照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闹剧从未发生,转身便绕过篝火,朝着齐轩与虞国医官走去。 (四)妒意暗生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在齐轩轮廓分明的俊朗脸庞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指间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沉沉地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对面,扮成虞国姓陈医官的清漓,一身靛蓝劲装稍显宽大,稍稍掩藏了纤细柔软的腰身,面容是那种丢进人堆便再难寻的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衬下,沉静如古井深潭,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她指尖正轻轻敲击着一枚黑玉棋子,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似乎在衡量着棋盘一隅的微妙杀机。 “陈医官这手‘大飞守角’,看似退让,实则暗藏机锋,以退为进,倒让本宫想起了北疆草原上狼群围猎的耐心。”齐轩落下一子,声音低沉平稳,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浑厚质感,目光却锐利地锁住清漓的双眼,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捕捉一丝涟漪。“只是不知,这看似稳固的边角,是否真能挡住中腹即将掀起的惊涛?” 清漓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细微,若非齐轩一直凝神观察,几乎难以察觉。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伸出略显深色的手指,“啪”声将一枚黑子点在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三三”位上。 “狼群狩猎,讲究合围之势,却也最忌腹背受敌。”她的声音刻意压得粗哑,语调平缓,如同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草原再辽阔,狼王亦需时时警惕身后的秃鹫与觊觎领地的猛虎。稳固边角,非为守成,实乃……”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棋盘中央那片象征着广袤腹地的空白,“腾出手来,清扫内患的根基。根基不稳,惊涛一起,便是倾覆之祸,又何谈围猎四方?”话语间,意有所指。齐轩眼神微凝,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暗指颢天国内部几个尚未完全臣服、时有摩擦的大部落。 “哦?清扫内患?”齐轩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饶有兴味地追问,“依陈医官之见,当用何法?雷霆手段,犁庭扫穴?抑或是……怀柔渗透,徐徐图之?”他抛出问题,既是请教棋路,更是试探眼前这位神秘医官对治国之道的见解。 清漓端起手边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清茶,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在认真思考这步棋的后续,又像是在斟酌词句,声音粗哑道:“疾风暴雨,摧折草木,亦损地力。怀柔渗透,若遇顽石,恐耗时日久,贻误良机。”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或许,可效仿贵国牧民驯服烈马之道——先示之以威,挫其锋芒,断其退路;再饲之以精料,抚其躁性,晓以利害。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方是长久驯服之道。待其筋骨疲软,野性渐消,自会循着水草丰美之路而行,何须再动干戈?”这番比喻,将草原熟悉的驯马之术巧妙融入治国之策,既回答了齐轩的问题,又隐晦地点出了处理部落问题的策略方向,更暗含了对颢天以武立国、如今却需休养生息的现状的理解。 齐轩眼中精光一闪,心中暗赞此论精妙,忽然忆起三年前北疆的叶岚也是如此谋略过人,正欲开口深谈,再借机打探叶岚行踪。突然,一道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一丝刻意慵懒的嗓音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凝神对弈的氛围。 “好一番‘驯马安邦’的高论!未曾想到,‘陈医官’不仅医术通神,对这驯服烈马、治国安邦之道,竟也如此精通,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凌云歌踱步至两人身旁,特意加重了“陈医官”三个字,“叶岚”是他俩之间的秘密,他可不想被其他人发现,尤其是三年前在北疆与叶岚有过交往的齐轩。他手中玉骨折扇轻摇,带起几缕微风,扇面上墨竹摇曳生姿,脸上挂着惯常玩世不恭的笑意,目光却紧紧锁定在清漓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脸上。 他极其自然地俯身,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棋盘边缘,指尖却“不经意”地碰乱了靠近清漓一侧的几枚关键棋子,尤其是方才清漓落下的那枚“三三”黑子,位置顿时偏移了几分。棋盘上精妙的布局瞬间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破绽。 “哎呀,手滑了。”凌云歌毫无诚意地道歉,唇角的笑意加深,眼神却带着一丝挑衅,直直看向清漓那双骤然抬起的深不见底的瑞凤眼,“这海风带着湿气,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扰了二位雅兴,实在抱歉!”他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已极其自然地占据了两人之间的位置,长腿一伸,几乎挨着清漓的衣角坐下,姿态闲适,却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和领地意识。松柏的清冽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强势地侵入了这方小小的棋局空间。 齐轩微微皱眉,看着被扰乱的棋局,又看看不请自来、明显带着某种情绪的凌云歌,心中了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抬手准备将棋子归位:“无妨,重摆便是。” “重摆多无趣。”凌云歌却抢先一步,用扇骨轻轻压住了齐轩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他转而看向清漓,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语气带着刻意的亲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听闻陈医官棋艺超群,不知本宫是否有幸,能与陈医官手谈一局?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恩威并施’的棋路,是否真如驯马一般……妙用无穷?”他刻意加重了“恩威并施”四个字,目光灼灼地锁住清漓,仿佛要透过那层易容,看清其下的真容与此刻的表情。 清漓缓缓抬眼,那双被刻意描画得平凡无奇的眼睛,在篝火跳跃的光芒映照下,眸光竟似深潭映月,清晰地倒映出凌云歌此刻带着玩味笑意、眼底深处却暗流汹涌的脸庞。她的指尖,还捏着一枚刚才被他碰乱的黑子,指腹感受着玉石微凉的触感。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海风掠过悬崖的呜咽。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冰雪般的清冷。在凌云歌专注的凝视下,她将指尖那枚黑玉棋子,轻轻地、稳稳地重新按回了最初选定的那个“三三”位置——分毫不差,精准地还原了被扰乱前的棋局,仿佛凌云歌那“不经意”的触碰从未发生。 “二皇子谬赞。”粗哑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在下粗通棋理,不过闲暇消遣。至于驯马之道……”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凌云歌那双隐含期待与探究的眼眸,声音清晰而疏离,“在下只懂医马,不懂驯马。二皇子若想切磋驯马心得,恐怕是找错人了。这局棋,齐大皇子,我们继续?”说罢,她的目光已平静地转向齐轩,仿佛身边那位光芒四射、刻意搅局的凌国皇子,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凌云歌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玩味和一丝隐隐的挫败所取代。他捏着玉骨折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五)恨意初萌 凤鸾殿内,熏香浓郁,却驱不散楚瑾萱心头的冰冷与屈辱。她蜷缩在织金锦被中,十指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妆台上,静静摊开放着密探刚刚呈上的两幅画轴。 一幅是墨笔勾勒的剪影:深夜寂静的驿馆长街,一辆青篷马车与一匹神骏白马并辔而行,车帘微掀,隐约可见“少年”医官清秀的侧脸轮廓,而马背上的凌云歌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正落在车厢之内。画角题着“子时三刻,驿馆街,相谈甚欢”。 另一幅则更为刺目:悬崖猎场,阳光刺眼。绯红骑装的她正狼狈地跌在凌云歌怀中,惊惶失措。而在高高的崖顶,那个靛蓝医官的身影清晰无比,“他”手臂微抬,袖口对准下方,眼神冷漠如冰,仿佛一个精准锁定猎物的冷酷猎手。画角朱批:“流矢疑源”。 “查!给本宫彻查!”楚瑾萱猛地抓起画轴,狠狠掷入熊熊燃烧的鎏金火盆之中!跳跃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画纸,瞬间将那“少年”清秀的侧脸扭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她绝美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嫉恨而微微扭曲,眼中燃起的火焰比盆中烈焰更加炽烈疯狂。“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宫查清这个虞国医官的底细!他究竟是谁?!” 更漏声声,如泣如诉。窗外,永不止息的海潮拍打着礁石,呜咽如鬼哭。楚瑾萱赤足下榻,走到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中人依旧眉目如画,容颜倾城。她拿起胭脂笔,蘸取最艳丽的朱砂口脂,对着镜子,一笔一笔,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描摹着自己饱满的唇瓣。镜中的眉眼依旧柔美,可那眸底深处,却已凝结起一层坚不可摧的寒冰,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昔日的天真烂漫。 妆匣最底层,一封刚刚拆阅过的密信静静躺在暗格之中。信封上,凌国三皇子凌云晨特有的徽记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信笺上寥寥数语,却如同淬毒的钩子:“若公主愿倾力助我,共谋大业,剪除障碍。他日凌国宫阙之巅,后位虚席以待,共享万里江山。此心昭昭,天地可鉴。盼复。” 楚瑾萱看着镜中自己殷红如血的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纤纤玉指抚上那封密信,如同抚摸着一条剧毒而诱惑的蛇。 第16章 红颜为刃 (一)暗夜密谋 清音阁后院的密室隐在竹林深处,夜风穿叶而过,簌簌声如刀剑低吟。清漓将烛台挪近案几,跳动的火光照亮越兮国皇宫舆图。凤九娘指尖划过楚瑾安寝殿的位置,沉声道:“自登基后,他每夜宿在御书房偏殿,连贴身宫女都需搜身三次。” “他倒是惜命。”西门珩轻笑一声,褪去妖娆的红纱,素白中衣衬得眉眼如霜。她拈起一枚黑子点在舆图上,“三日前,我借献艺之名在大殿梁柱暗格藏了迷香,可那香至今未动分毫。” 清漓蹙眉,指尖摩挲着慕容长钦密信上的朱砂印——那是外祖父惯用的警示标记。“楚瑾安既已与凌云晨密谋海运粮草,定会加紧防备。我们……”话未说完,玲珑忽从暗门闪入,发间沾着夜露:“主子,定安王府的眼线来报,楚舒言今夜要强请珩姑娘过府!”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西门珩眼中寒芒乍现。她不疾不徐地绾起泼墨般的长发,用一根不起眼的乌木簪固定,红唇弯起的弧度冷冽如刀锋:“强请?呵,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费心思递帖子了。”那语气,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劫难,而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猎杀。 子时的御安街,空旷得只剩下海风呜咽。楚瑾安靠坐在玄色马车内,指尖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扶手。车帘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映着他眉间深锁的阴郁。凌云歌在围猎宴上那疏离推诿的神态、滴水不漏的言辞,反复在脑中盘旋——凌国这条线,怕是难以指望了。他需要新的刀,更锋利,更趁手。 “陛下!前方有异!”驾车的禁军统领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楚瑾安猝不及防,身体重重撞在车壁上。他怒掀车帘,只见十丈开外,清音阁那架熟悉的鎏金马车,正被七个蒙面黑衣人团团围住!森寒刀光在冷月下交错,映出车辕旁那抹刺目的红影! 西门珩半个身子已跌出车厢,发间簪着的素白绢花零落如雪,几瓣沾在她苍白的颊边。她素手死死攀着滑溜的车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整个人瑟瑟发抖,像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花枝。一名刺客狞笑着高举长刀,刀锋破空,直劈她毫无遮挡的后颈! “找死!”楚瑾安眼中戾气暴涨,一声暴喝,人已如离弦之箭从马车内激射而出!腰间佩剑“锵啷”出鞘,寒光如电,精准无比地贯入那刺客后心!滚烫的血珠喷溅而出,有几滴正落在西门珩冰凉的脸颊上,宛如雪地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小心身后!”西门珩的尖叫带着哭腔,撕心裂肺。 楚瑾安拔剑回身,眼角余光已瞥见另一道寒光自身侧死角袭来!他拧腰旋身,手中长剑顺势向后格挡,“铛”的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溅!虽堪堪架住致命一击,右臂袖袍却被锋利的剑刃划开一道长口,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玄色锦缎,又顺着剑尖和指尖,“啪嗒、啪嗒”滴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色。 混乱中,一只微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左臂。楚瑾安侧目,正对上西门珩惊恐含泪的双眼。他左掌顺势按住她单薄颤抖的肩头,触手一片冰肌玉骨,竟感觉不到丝毫活人应有的惊惧之下的温热。这女子……连恐惧都控制得如此精准?一丝异样掠过心头,快如闪电。 “别怕。”他声音低沉,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残余刺客,杀意凛然,“有朕在。” (二)攻心为刃 清音阁密室,烛火被刻意剪得只剩豆大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人影。药炉在角落咕嘟作响,紫苏叶与三七根在沸水中翻滚,苦涩的药香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空间里。 西门珩只着素白中衣,跪坐在蒲团上,乌黑长发松松挽起,发间那支金步摇早已换成一只不起眼的乌木筒,内藏淬毒银针。她指尖捏着一柄细长银镊,动作稳而狠辣,正从楚瑾安右臂那道狰狞伤口中,夹出一枚带着倒钩、泛着幽蓝暗芒的箭簇。 “陛下这伤,”她嗓音却轻软得如同江南三月拂过柳梢的风,与手下剜肉的动作形成诡异反差,“再深半寸,这条手臂的筋络便废了。好在……”她拿起烈酒壶,毫无征兆地对着翻卷的皮肉淋下!楚瑾安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却硬生生忍住。“……箭上淬的毒,只是寻常的鹤顶红,入肉不深,未侵骨髓。”她抬起眼睫,眸光在昏暗中流转,忽然俯身凑近楚瑾安耳畔,吐息如兰,却字字如冰锥,“定安王府的箭,果然名不虚传。” “你如何断定是定安王的人?!”楚瑾安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剧痛与疑怒交迸,反手如铁钳般狠狠扼住她纤细的咽喉!力道之大,瞬间在她雪白的颈项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西门珩竟不挣扎,任由窒息感涌上,只是艰难地举起手中那枚染血的箭簇,唇边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陛下……请看……”她指尖拂过箭杆靠近箭头的一处凹陷,那里沾满血污,“寻常人自然……看不清……但妾身习过辨金断玉之术……这血污之下,刻的……可是楚氏宗族……独有的……海雕暗纹!”她喘息着,舌尖竟探出,极快地舔去溅到唇边的一抹血渍,动作妖异而魅惑,“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查查三日前……定安王的心腹……从黑市‘百草堂’……秘密购入的……上等鹤顶红……去向……” 烛火猛地又是一爆,光影剧烈晃动。楚瑾安死死盯着她颈间淤紫的指痕,再看向她手中那枚染血的铁证,眼中风暴翻涌。这女子,分明是一柄淬了剧毒寒光四射的匕首!明知握之伤己,却因其锋利无匹,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想要驱使!他缓缓松开了手。 西门珩低咳几声,若无其事地起身去取药匣。素白的中衣随着动作滑落肩头,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和蝴蝶骨。烛光下,一道寸许长、颜色浅淡却狰狞扭曲的旧疤,赫然盘踞在光洁的肌肤上。 “这疤……”楚瑾安眯起眼,声音低沉。 西门珩转身背对着他,揭开药匣取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声音飘渺得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海雾般的湿冷:“十年前,东海‘黑鲨帮’屠了临海村,妾身是唯一的活口。被卖到‘清音阁’那晚……”她拿起药钵,开始研磨药粉,石杵撞击钵底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打碎了青瓷碗,自己用瓷片划的,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曾经的痛与恨。”她忽然转身,将调好的、泛着诡异暗红色的药膏,不容分说地涂抹在楚瑾安手臂的伤口上。 “唔!”一阵火辣辣的如同被烙铁烫灼的剧痛骤然从伤口处炸开!楚瑾安猝不及防,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西门珩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容:“疼吗?陛下。疼就对了。”她纤纤玉指忽地伸出,冰凉的指尖带着药膏辛辣的气息,在他滚烫疼痛的掌心里,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一个字——“蛇”。 “疼,才能让人刻骨铭心,分得清……”她凑近他耳边,气息如兰,却字字淬毒,“谁是真龙天子,谁是……阴沟里觊觎龙位的毒蛇。”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夜幕,紧接着,惊天动地的炸雷轰然响起,震得密室簌簌落尘! 惊雷声中,楚瑾安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暴戾的征服欲彻底吞噬!他猛地伸手,铁臂如钳,狠狠将西门珩拽入怀中!力道之大,带翻了案上的药匣,一只精致的紫玉药瓶摔落在地,“啪”地一声脆响,粉身碎骨!浓烈得近乎妖异的迷迭香气瞬间在斗室内爆炸般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他紧紧箍着怀中这具温软魅惑的躯体,下颌抵在她散发着冷冽药香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女子幽香的冷冽气息,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幼年豢养的那头雪豹——美丽得惊心动魄,野性难驯,利爪随时能撕开猎物的喉咙。 “跟朕回宫。”他咬住她冰凉的耳垂,声音暗哑,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意味,“做朕手中最锋利的刀,做朕龙榻之上……的枕边人。” (三)珩妃入宫 五更天,残月西沉,天色将明未明。御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太后沈云湄一身玄色凤袍,裹挟着深海寒潭般的怒气直闯而入,鎏金护甲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几乎要戳到刚刚起身、只披着外袍的楚瑾安鼻尖上。 “荒唐!哀家早说过那清音阁的乐伎是慕容家精心豢养的毒蛇!你倒好!”她声音尖利,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和一丝气急败坏,“非但不听哀家劝阻,反倒直接纳入后宫?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这龙椅坐得太安稳?!” 楚瑾安面上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他不紧不慢地把玩着手中那枚从昨夜刺客身上搜出的海雕纹令牌——青铜所铸,鹰目镶嵌红宝石,背面一个深深的阴刻“舒”字触手冰凉。唇角噙着一抹冰冷的讥诮:“母后当真不知?朕的好王叔,上月刚劫了运往东海的粮船,断了边军十日的口粮!如今,他豢养的爪牙,更是明目张胆,在朕的眼皮底下,刺杀清音阁的花魁,意图斩断朕可能伸向慕容家的触手!”他猛地将令牌掷于御案之上,“当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惊得檐下栖息的几只乌鸦“扑棱棱”怪叫着冲入灰蒙蒙的天空。 “朕若再不下手为强,难道要坐等他楚舒言磨快了刀,架到朕的脖子上,母后才满意吗?!”他目光如电,直刺沈云湄眼底深处。 沈云湄瞳孔骤然一缩,目光扫过令牌上那清晰无比的“舒”字,脸上怒容未消,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权衡。她死死盯了楚瑾安片刻,终是冷哼一声,宽大的凤袍袖摆猛地一拂,带着雷霆之怒转身疾步离去。 晨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云层。当第一缕带着海腥味的淡金色光线爬上清音阁后院最高的竹梢时,册封西门珩为“珩妃”的明黄圣旨,已由司礼监大太监尖着嗓子,传遍了六宫每一个角落。圣旨末尾“即刻入宫,不得延误”八字,朱砂淋漓,如同滴血。 竹林深处,西门珩独立于尚未熄灭的火盆旁。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最后一张写着“楚舒言欲行刺嫁祸”的密报纸条投入火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瞬间将其吞噬,跳跃的火光映亮她唇边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楚瑾安,你以为执棋的是你?却不知自己早已是这网中……挣扎的鱼。” 三日后,清音阁朱门洞开。阶前石缝里,几株野草在雨后顽强地探出头。西门珩一袭正妃规制的绯色宫装立于门前,发髻高绾,竟未佩任何珠翠步摇,唯在鬓边斜簪一朵以纯金拉丝、薄如蝉翼的曼陀罗花。花蕊深处,一点幽蓝寒芒若隐若现——那是见血封喉的毒针。楚瑾安亲赐的鸾凤步撵停在微凉的细雨中,八名抬辇太监垂首肃立,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轻响——那是用越兮历代死士的指骨磨制而成,每一记铃声,都浸透着一个亡魂的怨气。 “珩妃娘娘,吉时已到,请移驾。”司礼监老太监躬身上前,双手高捧一只赤金托盘,盘中一只白玉酒盏,酒液清冽,散发着淡淡的奇异甜香。盏底,一个微不可察的凤尾纹标记,在玉质的温润中透出慕容家独有的冷冽。 西门珩眼波流转,扫过那杯酒,唇角勾起一抹倾国倾城的浅笑。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拈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喉间滚动,一线冰凉滑入腹中。她随手将空盏掷向阶下积水的青石板,“啪嚓”一声脆响,玉盏碎裂,残片混着雨水四溅。 “烦请公公回禀陛下,”她声音清越,穿透雨幕,“妾身自幼畏寒。昭阳殿内,需铺满东海蛟龙之皮,方可安枕。”言罢,她提起繁复华贵的宫装裙裾,赤色绣金凤的缎面拂过冰冷的门槛和碎裂的玉片,步履从容,踏入了那深不可测的宫门。 入夜,昭阳殿偏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幽暗。紫檀木的梳妆台前,铜镜映出西门珩卸去钗环后清冷绝艳的侧脸。铜镜旁,赫然摆着一尊半尺高的紫玉香炉,炉身精雕着交颈缠绵的鸳鸯,正是定安王楚舒言派人送来的“贺礼”。炉盖半开,一缕诡异的淡紫色烟雾袅袅升起,散发出甜腻中夹杂着一丝腥苦的气息——那是断肠草混合了大量麝香的味道。 殿门被推开,楚瑾安一身常服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那尊香炉,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陛下可算来了。”西门珩执起一柄小巧的纯银香匙,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炉内猩红的炭火,腕间细细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清音,“您闻闻,定安王这份‘厚礼’,燃出的香……可衬得上我越兮泱泱大国的凛凛皇威?” 楚瑾安大步走近,带着一身夜风的微凉和水汽。他猛地伸手,一把扯散西门珩绾发的丝带,如瀑青丝瞬间倾泻而下,遮住了她半边脸颊。他俯身,鼻尖埋入她散发着冷香的发间,深深一嗅,随即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珩妃,你当朕是那等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昏君,嗅不出这香里掺了断肠草和烈性麝香?如此拙劣的下毒手段,也敢在朕面前卖弄?” 西门珩顺势柔若无骨地倚进他坚实的怀中,仰起脸,烛光在她眼底跳跃,如同幽深的潭水映着星光。她抬起冰凉的手指,带着一丝挑逗的意味,轻轻划过楚瑾安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毒香蚀骨……”她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却蚀不过变幻莫测的人心呐,我的陛下。”话音未落,她眸中异彩一闪,贝齿猛地咬破了自己柔嫩的舌尖!一丝腥甜瞬间弥漫口腔。在楚瑾安惊愕的目光中,她蓦地踮起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将染血的、温软的唇瓣重重印上他的嘴唇,将那一点混合着奇异药香的舌尖血,不容抗拒地渡入他口中! “陛下……”她喘息着,唇瓣染血,如同盛放的罂粟,眼神迷离又疯狂,“您敢饮吗?” “轰隆——!”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琉璃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殿内烛火被骤然卷入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倏然尽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唯有床榻方向,传来锦缎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喘息与细碎的呻吟。 (四)驿馆对弈 越兮国驿馆的偏厅,暮色如一张巨大的、半透明的灰网缓缓罩下。几缕残存的金色夕晖,顽强地从雕花窗棂的缝隙挤入,在光洁的青玉棋盘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将纵横十九道割裂成明暗交错的战场,亦如这风雨飘摇的天下大势。 凌云歌懒散地斜倚在铺着冰蚕丝软垫的湘妃竹榻上,月白色锦袍的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锁骨。锁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疤痕清晰可见——那是上月在戈壁遇袭时留下的箭伤,痂痕新褪,嫩肉初生。他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紫檀木的棋案边缘。棋子边缘,沾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药渍,仿佛无意间将血腥抹进了这方寸之间的无声杀伐里。 “叶大夫这手棋路,”他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指尖黑子“嗒”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上!烛火被他落子的劲风带得猛地一晃,光影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跳跃,“诡谲刁钻,步步藏锋,倒比阁下行医救人时用的银针……更毒辣三分呐。”他抬眼,目光似笑非笑地投向对面。 案角香炉口吐青烟,袅袅婷婷,与清漓青色长衫袖口逸散出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松香悄然交融。 清漓端坐如松,易容后的面容平凡无奇,唯有一双眸子,眼尾微挑,形如瑞凤,墨色深潭般的眼底沉淀着超越年龄的疏离与坚毅。她执白子的手稳如磐石,悬在棋盘上方,手指纤细,线条柔美。腕间束着一条细若发丝的金链,链子末端垂着一枚寸许长的银针,针尖一点幽蓝暗芒,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二皇子若嫌在下棋风‘毒辣’,”清漓唇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将手边一只青瓷莲花盏轻轻推至棋盘边缘。盏中汤药微漾,倒映着两人模糊的侧影,一丝清凉的果香与淡淡的药味逸散出来,“何不先饮了这盏清热解毒的汤药?祛祛心火,或能看得更通透些。”她语带双关。 凌云歌剑眉微挑,从善如流地端起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酸中带甜,清冽的薄荷气息瞬间冲上头顶,连带着胸中因连日筹谋而生的燥郁也似被涤荡一空。“唔,原来是掺了薄荷的酸梅汤?”他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为玩味,顿觉神清气爽,“叶大夫这‘解毒汤’,倒也别致。” 他放下药盏,指尖又拈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目光却扫过清漓易容后暗淡却极其细腻皮肤,脖颈处那略显粗糙的“喉结”,一双纤细柔美不似男人的小手,唇角的弧度不禁又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狡黠:“阁下这招‘围魏救赵’,声东击西,虚实相生……倒让在下想起一位故人。布局之精妙,手段之果决,如出一辙。” 清漓指尖的白子悬停片刻,衬得那手指愈发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她微微一笑,将棋子落在边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二皇子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山野游医,粗通岐黄,略晓棋枰小道,岂敢与殿下尊贵的故人相提并论?折煞在下了。” 话音未落,凌云歌身形骤动,如猎豹般陡然前倾,越过横亘的棋盘,温热的大掌瞬间覆上清漓欲收回的右手!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和不容挣脱的力道,更裹挟着浓烈的松柏清气,瞬间将清漓笼罩。 清漓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抽手,却被他牢牢攥住。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暧昧,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字字暗藏机锋:“叶大夫可知晓?这越兮国湿热雨林之中,生有一种‘鬼面蛛’?此物最善伪装潜伏,所织之网看似松散无形,飘忽如雾……”他指尖带着薄茧,在她微凉柔软的掌心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圈,“实则暗藏玄机,黏稠无比。一旦沾上……”他故意停顿,气息更近,“便是挣得皮开肉绽,也再难脱身。”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浓重的暮色,紧接着,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如天河倒泻般轰然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瓦片、庭院芭蕉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瞬间将天地淹没在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就在这雷声炸响、暴雨倾盆的刹那,清漓猛地抬眸,目光如两道淬了寒冰的利箭,直直刺入凌云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底!她不再试图抽手,反而微微收拢手指,腕间那枚淬毒银针的幽蓝寒芒似乎更盛。 “凌云歌!”她直呼其名,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穿透雨声,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你应当知道,我虞国西北高原,翱翔着最桀骜的金翎海东青!此鹰目光如电,爪喙如钩,最擅长的——”她一字一顿,语速缓慢而力道千钧,“便是凌空俯冲,啄瞎那些……在暗处窥探、多嘴多舌的蛇鼠之辈的眼睛!”她指尖微动,腕间银针的针尖几乎要触到他掌心的纹路,“就比如半月前,戈壁滩上那队鬼鬼祟祟的越兮探子……他们的眼珠被喂鹰之前,可还在滴溜溜地转呢!” 惊雷再起,电光将室内映得一片惨白!清漓趁他心神被雷霆所慑的微滞瞬间,猛地发力抽回手! 凌云歌似乎并未在意,顺势坐回竹榻,面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慵懒散漫,仿佛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凌厉交锋与暧昧试探,不过是一场被雷雨打断的幻觉。回想起刚才自己掌心中,她那只手细腻的柔软,微凉的战栗,他心中不禁一动,唇角的笑意更浓。 二更鼓沉闷的余音穿透雨幕,在驿馆长廊间回荡。棋局终了,清漓最后一枚白子落下,如同画龙点睛,将凌云歌角上最后一片看似尚有生机的黑棋彻底合围,断绝了所有气眼。 “承让。”清漓淡然起身,广袖拂过案几边缘。只听“哐当”一声轻响,那只香炉竟被袖风带倒!炉盖掀开,尚未燃尽的香灰泼洒而出,纷纷扬扬落在地面上。水汽氤氲中,地上那尘埃落定的灰白香烬,形状竟好似一个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的草书“虞”字! 凌云歌倚在门框上,目光幽深地望着清漓执伞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雨幕中。他缓缓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左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方素白丝帕。帕子一角那个微微凸起同色的“叶”字,在驿馆昏暗的廊灯下泛着微弱的柔光。他如同之前数百个日夜那样,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字,只是今日心湖的涟漪似乎带着一丝薄荷酸梅汤的清凉与微甜。 “琅峰。”他声音低沉,唤来如同影子般侍立门外的侍卫。目光却依旧锁着清漓消失的方向。 “殿下。”琅峰躬身。 凌云歌回身,指了指案上那盘胜负已分的残局:“将这棋局原样拓下,八百里加急,送去太子手中。”他顿了顿,语气凝重,“附言:风云将起,潜龙在渊。皇兄素来明睿,见此局,当知如何落子。” 他又展开掌心那方素帕,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着那个小小的“叶”字,眼中光芒闪烁,如同发现了最有趣的谜题:“再加派三队‘夜枭’,给我盯死慕容家在越兮的所有明暗产业!特别是那个‘叶岚’的踪迹!务必查清此人与慕容氏、乃至虞国皇室之间……究竟藏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是!”琅峰领命,身形迅速隐入偏厅的阴影。 凌云歌走回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案头一卷书册。书卷封面是素雅的靛蓝锦缎,上面以银线绣着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医毒药典》。书脊下方,一方鲜红如血的朱砂小印清晰地钤着慕容家族独有的凤尾纹徽记。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凹凸的印记,目光投向窗外瓢泼的雨幕,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另外,楚瑾安和楚瑾萱兄妹那边,再加一倍人手盯紧。朕那三皇弟凌云晨……他的‘好戏’,怕是要开场了。” (五)恨意成毒 楚瑾萱的寝殿内,龙涎香混合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满地狼藉的碎瓷片,第三只价值连城的珐琅描金花瓶,刚刚在她手里化为齑粉!锋利的瓷片深深扎入她柔嫩的掌心,鲜血顺着她颤抖的指尖不断滴落,在昂贵的波斯进贡绒毯上洇开一朵朵刺目而妖异的暗红色花。 巨大的菱花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发髻散乱,珊瑚珠串璎珞歪斜地垂在耳侧,几缕汗湿的乌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而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如小鹿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猩红烈焰,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艳鬼。 地上,一幅被揉皱又踩踏过的画像刺眼地摊开着。画上,凌云歌月白色的袍角与那虞国医官靛蓝色的衣袂在驿馆夜雨中交叠,檐下昏黄的灯笼光晕模糊了那“少年”的性别轮廓,唯有画角一行朱砂批注,如淬了剧毒的钢针,一根根狠狠扎进楚瑾萱的瞳仁深处——“疑似女子”! “废物!都是废物!”她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咆,染血的指尖又一次狠狠抓起那幅画像,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撕扯!脆弱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化为漫天飞舞的碎片,如同她彻底碎裂的、曾经天真懵懂的少女痴梦。 “这般沉不住气,砸了哀家赐你的珐琅瓶,就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虞国医官?”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深海寒冰般的穿透力。太后沈云湄不知何时已步入殿内。她看也不看满地狼藉,鎏金的尖锐护甲随意地勾起地上那片染血的画像碎片,指甲刮过“慕容”二字,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区区一个慕容家的探子,也值得你如此失态?砸东西若能砸死仇敌,哀家凤熙宫的地砖早该换过百遍了!” “天下男人多的是,权柄富贵才是真!一个凌云歌,就能让你疯魔至此?”沈云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状若疯癫的女儿,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失望的嗤笑,“没出息的东西!” “母后!”楚瑾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沈云湄,那张绝美的脸庞因极致的嫉妒和怨恨而扭曲狰狞,再无半分往日的柔美,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骤然碎裂,露出底下恶鬼般的真容,“我就是喜欢他!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凌云歌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如果得不到他……”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殿内的死寂,“那我就亲手毁了他!还有他喜欢的那个贱人!我要让他们一起下地狱!” “毁?”沈云湄眼中厉色一闪,声音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拿什么毁?就凭你这点摔瓶砸盏的本事?”她缓步上前,玄色凤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毒蛇游过草丛。“想毁掉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像凌云歌这样手握权柄、心思深沉的男人,你需要的是另一把刀,一把更锋利、更疯狂、也更好掌控的刀!”她停在楚瑾萱面前,鎏金护甲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让他成为你手中的利刃,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沾染血腥,最后……再为你粉身碎骨!这,才是帝王家的手段!” 说罢,沈云湄猛地甩开手,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冷风,决然转身离去,只留下冰冷刺骨的余音在血腥与龙涎香交织的殿内回荡。 “凌云歌……虞国……医官……慕容!”楚瑾萱如同魔怔般反复念着这几个词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浸透了毒液。她猛地扑到书案前,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狠狠戳进昂贵的朱砂墨锭中,蘸满浓稠如血的墨汁,开始在雪白的宣纸上疯狂书写!笔锋狂乱,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毒,最后一笔落下,几乎将纸面撕裂——赫然是“凌云晨”三个张牙舞爪、杀气腾腾的血红大字! 三更漏声,沉闷而悠长,如同丧钟敲响。楚瑾萱独自立在寝殿高高的露台之上,狂风卷起她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寝衣。她脸上疯狂的恨意已沉淀为一种冰冷的、令人胆寒的死寂。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安静地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她将卷好的密信仔细系在信鸽纤细的脚踝上,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她抬臂,黑鸽振翅,无声地投入狂风暴雨、墨汁般浓黑的夜幕深处,很快消失不见。 楚瑾萱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又缓缓抬手,抚上自己光洁的脖颈。那里,戴着一条由一百零八颗南海贡珠串成的项链,象征着父皇在世时对她无上的宠爱。她手指猛地用力一扯!“啪!啪!啪!”坚韧的丝线瞬间崩断! 浑圆莹润、价值连城的南珠,如同断了线的眼泪,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冰冷的露台地砖上无助地弹跳滚动,最终四散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光芒尽失。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逸出她殷红的唇瓣。楚瑾萱的身影彻底融入露台浓重的阴影之中,只有那如同诅咒般的声音,低低地、一字一句地碾碎在狂暴的夜风里: “凌云歌……既然你心里容不下我……那我们……便一起下地狱吧。” 第17章 回归凤鸣 (一)孤风回巢 八月初六。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熔金般的霞光洒在凤鸣宫层叠的琉璃瓦上,将飞檐翘角勾勒出温暖的光边。 已满十八岁的清漓驻足于朱漆宫门前,指尖轻轻抚过那对狮首衔环。铜环冰凉,斑驳的铜锈颗粒粗糙地摩擦着指腹。六岁那年,她曾踮着脚,努力想够到这威严的兽口。母后慕容婉吟笑着从身后将她抱起,温暖的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一同握住冰冷的铜环,声音柔得像春日的柳絮:“等我们漓儿及笄,母后便让人将这狮首换成展翅的凤凰,好不好?”言犹在耳,斯人已逝。狮首依旧,寒光凛凛,只是再无人将她温柔抱起。 “主子,”玲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轻轻唤回清漓的思绪,“陛下有旨,寝殿内一应陈设,皆按您幼年时的旧貌复原。连您儿时玩过的布老虎、小摇鼓,都还收在西墙角的紫檀顶柜里。”她眼眶微红,侧身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股清冽而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鲛绡纱帐随风轻曳,如烟似雾。案几上,那尊母后惯用的白玉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气息悠长沉静,竟与十二年前分毫不差。清漓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每一处都浸染着时光的印记。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窗棂一角——一张褪了色的红纸剪成的小马驹,歪歪斜斜地贴在不起眼的角落。马鬃飞扬的线条稚嫩笨拙,那是母后握着她的手,剪下的第一幅作品。岁月剥蚀了它的鲜红,却带不走那份笨拙的温暖。 “这里……”清漓喉间微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竟连这窗花都还留着……” 殿外廊下,玄衣的清尘抱剑而立,身影挺拔如松。闻言,他抬眼望向殿内那抹纤细的背影,低声道:“是慕容家主。每年开春,他都会遣心腹工匠入宫,细细查验修缮凤鸣宫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家主说……”他顿了顿,似觉失言,复又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脚下光洁却刻满岁月痕迹的青砖缝隙上,“说怕小小姐哪日回来了,看着陌生,认不得家。” 清漓指尖蓦地一颤,一股汹涌的酸涩直冲眼底。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触碰那窗花上模糊的马鬃。指尖尚未触及,那单薄脆弱的红纸竟“簌”地一声轻响,边缘的鬃毛悄然碎裂,化作几点细小的齑粉,飘落在窗棂的微尘里。原来这十二年隔绝山海、生死两茫的岁月里,外祖父慕容长钦的守护,早已如这宫中的沉水香、这窗角的旧窗花,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地渗透在每一寸光阴里,固执地维系着这座宫殿最后的温度,只为她归来时,还能嗅到一丝“家”的气息。 (二)姐妹交心 二更的梆子声悠远传来,余音在空旷的御花园中回荡。清漓屏退随从,只提了一盏素纱宫灯,独自踏着月色前行。清辉如水,洒在蜿蜒的石径和沉默的花木上,将影子拉得细长。临霞宫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银辉,轮廓如一只蛰伏的兽,安静地蜷缩在夜色深处。 殿门虚掩,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清漓悄然推门而入,只见虞清漪身着素白寝衣,未簪钗环,跪坐在蒲团上,正对着一卷摊开的《地藏经》凝神抄写。烛火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身后高大的博古架上,拉得伶仃而孤寂。墨迹未干,宣纸上正写到“母女缘浅”四字,那“浅”字的最后一笔,因手腕微颤而拖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洇开一小片,仿佛一颗凝固的泪滴。 “姐姐?”虞清漪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慌忙起身,衣袖不慎带翻了笔洗,几点墨汁溅在素白的袖口,晕开几朵小小的墨梅。 清漓将宫灯轻轻放在经卷旁,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一角寒意。“夜凉了,抄经也需暖暖身子。”她解下腰间一个精巧的皮质酒囊,拔开塞子,一股清冽馥郁的桂花甜香顷刻间在室内弥漫开来。她斟满两盏琉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虞清漪怔怔地望着递到眼前的琉璃杯,杯壁冰凉,酒香暖人。她端起酒杯,指尖微微颤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良久,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啪嗒”一声坠入酒液中,漾开细微的涟漪。“这十年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叹息,“这深宫寂寂,尚未有人……与我共饮过。” 几杯温酒下肚,暖意驱散了夜的寒凉,也悄然融化了心底的坚冰。虞清漪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琉璃杯沿,目光有些迷离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低哑:“每年母后忌日,父皇都会独自在凤鸣宫坐上一整夜……我知道的。他看我的眼神……”她顿了顿,自嘲般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更令人心酸,“总像是透过我这张脸,在看什么……污秽的东西。” “清漪!”清漓倏地伸手,用力握住妹妹冰凉微颤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有力,“看着我。”她迫使虞清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你是虞清漪,是父皇的女儿,是虞国的二公主!秦贵妃的罪孽,与你何干?你是干净的!比这深宫里的许多人,都要干净!” “如今,父皇膝下唯有你我二人,虞国也唯有你我两位公主。”清漓的声音清晰而郑重,每一个字都敲在清漪心上,“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承着一样的姓!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旁人如何置喙,我姓虞,你亦姓虞!我们姐妹两人,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叮叮……”檐下悬挂的铜铃被夜风拂过,发出一串清脆空灵之声。这声音仿佛击溃了虞清漪苦苦支撑了十年的堤坝。她猛地伏倒在冰冷的案几上,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孤独、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无法抑制的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像一只受伤幼兽绝望的悲鸣。 清漓默默坐到她身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缓而坚定地拍抚着妹妹颤抖的脊背。掌心下是单薄瘦削的骨骼,承载了太多不属于她的沉重。她想起栖云谷中,鬼夫子望着药圃里一株被毒虫啃噬却顽强活着的药草时说过的话:“丫头,记住喽,仇恨这玩意儿,比最烈的鸩酒还毒三分。灌进仇敌嘴里,他痛七分,你自个儿的心肝脾肺肾,也得跟着烂掉三分。不值当,不值当啊!” (三)父女夜谈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虞沐风端坐于宽大的紫檀龙案之后,正提笔批阅奏章。朱笔悬停,一滴浓墨悄然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个刺目的红点。 他抬起头。三年多未见的大女儿就立在龙案前不远处的光影里。十八岁的虞清漓身姿挺拔如修竹,一袭素雅的宫装,眉宇间褪去了江南烟雨的朦胧,沉淀下如塞外寒玉般的清冷与坚毅。殿内烛火通明,跳跃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慕容婉吟少女时执剑立于栖云谷桃林中的模样重叠起来,那份骨子里的倔强与风华,一模一样。 “漓儿。”虞沐风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启的锈蚀剑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为一句沉痛的叹息,“当年……是父皇无能,没能护住你们母女……” “父皇守护的是虞国江山,是万千黎庶。”清漓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截断了帝王未尽的愧疚。她上前一步,双手将一份密封的军报稳稳呈上,“儿臣离京前,已截获越兮国与凌国三皇子凌云晨密谋签署的海运粮草协约抄本。楚瑾安狼子野心,以海运为饵,暗中勾结凌云晨,欲图不轨。此约一旦履行,越兮水师战船便可借运粮之名,自由出入凌国西海港,其祸甚于百万雄兵!儿臣以为,必须早做筹谋,断其爪牙!” 虞沐风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密报,并未立刻拆看,深沉的目光依旧落在女儿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你外祖父来信提及,”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你为自己取了表字——‘无垢’?” “轰隆——!”殿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天幕,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将御书房映得亮如白昼,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惊雷滚滚而来,仿佛天神的怒吼。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琉璃窗棂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擂动。 一滴冰凉的雨水,顺着窗棂微小的缝隙溅入,不偏不倚,正落在清漓光洁的眉心。那一点微凉的湿意,恰似许多年前,母后为她点上的那枚象征平安的朱砂。 清漓抬眸,目光穿过跳跃的烛火,直视着龙椅上威严的父亲,眼神清澈而坚定,毫无畏惧:“是。无垢无尘。唯有心台明镜,纤尘不染,方能在这浊浪滔天的乱世棋局中……看得清,立得稳,走得远。” 虞沐风凝视着女儿眉心的那点水痕,仿佛看到了亡妻留在女儿身上的印记。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去见过清漪了?” “是。”清漓坦然应答,“清漪已及笄,不再是懵懂孩童。儿臣告诉她,我姓虞,她也姓虞。我们都是父皇的女儿,虞国的公主。荣辱一体,血脉相连。”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虞沐风的目光扫过御案一角关于颢天国使团动向的密报,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齐轩此番前来,携重礼,递国书,言辞恳切……其联姻之意,昭然若揭。你如何看?” 清漓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轻微的弧度,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颢天欲借联姻稳固北疆,牵制虞国,其谋在长远;虞国亦需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是敌是友,是战是和,非一纸婚约可定乾坤。为敌为友,联姻从来不是关键。”她微微一顿,目光如电,“关键在于,谁能在这棋局之中,执掌真正的‘风云’之力,令山河俯首,令强敌……不敢轻视!” (四)疑云暗生 午后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透过虞国驿馆庭院中那株百年梧桐的繁茂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树上,凌云歌懒散地倚坐在一支粗大的枝丫上,月白的云纹锦袍被枝叶间漏下的光束映得流光溢彩。他垂眸看着树下正指挥侍从搬运贺礼忙得像一只小蜜蜂的妹妹凌芊芊。 “二哥!你快下来!”凌芊芊双手叉腰,仰着小脸,发间那支精巧的金蝶步摇随着她气鼓鼓的动作颤巍巍地晃着,“这可是百年老树,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而且,万一你摔下来,母后定要剥了我的皮!” 凌云歌唇角微勾,一个利落的翻身,如落叶般轻盈落地,激起几点微尘。他指尖随意捻住一片飘落的枯黄梧桐叶,对着阳光细细端详叶脉的纹路,状似不经意地问:“听闻慕容太师那位藏了十二年的外孙女,昨日已风风光光地回宫了?” 话音未落,琅峰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廊柱阴影中闪出,双手奉上一卷细小的密函,低声道:“殿下明察。探子回报,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并非近日才寻回。慕容长钦一直将其藏匿于江南某处隐秘别院教养,直至其年满十八后,方于本月初携其一同来皇都,正式认祖归宗。”他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另有一事蹊跷。颢天境内暗桩密报,四年前颢天与虞国北境爆发大疫时,慕容家曾派出一个化名‘叶岚’的少年医郎,力挽狂澜,消除疫灾,促成两国停战。据当时接触过的人描述,那叶岚的年纪,竟与这位刚回宫的清漓公主……颇为吻合。” 指间那片枯叶被骤然收紧的五指捏得粉碎,细碎的粉末从凌云歌指缝间簌簌飘落。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两年前凌国皇城医馆,铜镜中映照着那个为自己剜去腐肉、逼出蛇吻藤剧毒的“少年”,银狐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跳跃的烛火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一年前越兮驿馆雨夜对弈,那虞国“少年医官”执起白子时那柔美的手指,那衣袖间露出的纤细皓腕,还有当时那握在自己掌心里的柔软手掌。 一丝了然的精光在凌云歌深邃的眸底掠过,快如闪电。他忽然展颜一笑,如云破月出,对着琅峰吩咐道:“去备一份厚礼。取库房里那株百年的老山参,再配上那匣贡品紫纹灵芝。咱们去趟慕容府,恭贺这位‘新’归家的虞国公主殿下。” (五)登门求证 慕容府邸沐浴在午后慵懒的暖阳里。青瓦白墙古朴厚重,攀援的凌霄花开得正盛,一簇簇橙红的花朵如瀑布般从高耸的影壁上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朱漆大门前,凌云歌一袭月白云纹锦袍,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琅峰手捧两只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鎏金礼盒,恭谨立于其后。他上前,轻叩门环上那对威严的铜兽衔环。 “叩、叩、叩……”清脆的叩击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几道黑影鸣叫着掠入澄澈的蓝天。 守门的仆役开了一条门缝,问清来人,便跑着进去通报。须臾,厚重的朱门“吱呀”一声大开,精神矍铄的老管家福伯躬身迎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凌二殿下大驾光临,慕容府蓬荜生辉。老爷已在听雨轩恭候,请随老奴来。”他侧身引路,带着二人穿过三重垂花门。庭院深深,一株金黄色的参天古银杏亭亭如盖,微风过处,叶影婆娑,沙沙作响。 听雨轩临水而建,窗外翠竹掩映,流水潺潺。轩内,慕容长钦身着玄色广袖常服,正凝神于一方紫檀木棋盘。他捻起一枚黑玉棋子,“嗒”地一声脆响,稳稳落于星位。 “老夫这棋盘,年前特意命人取了腊月梅蕊上的初雪细细擦洗过。”慕容长钦捋了捋银白的胡须,抬眼看向进门的凌云歌,目光睿智而深远,“雪水清冽,最是涤荡尘嚣,正宜杀伐博弈。今年头一遭启用,倒让殿下赶上了,缘分。” 凌云歌粲然一笑,撩袍在慕容长钦对面落座。他信手拈起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指腹感受着那温凉的触感,同样“嗒”地一声,棋子精准地叩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之位。“能得慕容家主亲手赐教,晚辈不胜荣幸。”他目光扫过棋盘,语带深意,“只是不知家主这雪水洗的,是这方寸棋枰,还是……这天下棋局?” 慕容长钦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呵呵一笑,枯瘦的手指又拈起一枚黑子:“老夫能洗的,自然是这看得见、摸得着的棋盘棋子。至于这纵横十九道上的棋局如何洗牌,如何落子……”黑子落下,截断白棋一条小龙的去路,“那就要看执棋之人的心胸、眼光和手段了。” 凌云歌指尖掠过温润的棋罐,拈起一枚白子,对着窗外透入的光线细细端详,仿佛在鉴赏稀世美玉。棋子光洁莹润,内里似乎隐隐流动着极细微的珊瑚色纹路。“听闻慕容家新得了一批南海砗磲,此物性寒,研磨成粉掺入棋子,可避百毒?”他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锁慕容长钦的神情。 慕容长钦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凌云歌,眼底笑意更深:“殿下今日刚抵达皇城,驿馆未暖,便风尘仆仆亲临寒舍,想必不单单是为了陪老夫手谈一局,品评这棋子材质吧?” “家主明鉴。”凌云歌顺势将白子落下,月白的衣袖拂过紫檀案几,带起一阵清雅的松柏淡香,“晚辈只是着实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外孙女,值得慕容家主苦心孤诣,藏匿于江南烟雨之中整整十二载?更值得您以古稀之年,不辞辛劳远赴京都,接下这太师重任?”他的目光坦诚而锐利,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慕容长钦捋须而笑,眼中精光流转,如同老狐:“老夫那外孙女啊,旁的或许平平,唯独一样本事尚可入眼——最擅这‘移花接木’、‘借力打力’之道。”他忽然抬手推开临水的雕花长窗,一股裹挟着竹叶清香的微风涌入,卷起案几上几片零落的凌霄花瓣,“譬如……”他拈起一片嫣红的花瓣,指尖轻弹,花瓣随风飘向窗外池塘,“将越兮国视若命脉的海运图,悄无声息地,变成悬在定安王楚舒言头顶的……催命符。” “哦?”凌云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如此说来,四年前北疆瘟疫肆虐,那个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促成虞颢停战三年的慕容家‘叶岚’,是否也如您这外孙女一般,治病救人是表,安定边陲才是里?”他紧盯着慕容长钦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慕容长钦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眼底的深意更浓。他慢悠悠地捻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着,声音平缓:“殿下心中,怕是早已有了七八分答案,又何须再向老夫求证?这世上的因缘际会、真相谜局,三分靠天意铺排,剩下的七分……”黑子“嗒”地一声落于棋盘要害,发出清脆的定音,“端看各人的慧眼、胆识,以及……是否肯伸出手,去拨开那层迷雾了。” 凌云歌指尖捻着的白子几不可察地一顿,心中顿时了然。 “老爷,”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棋局与言语上的交锋,“颢天大皇子齐轩殿下到访。” 话音未落,一道挺拔如苍松的身影已大步流星跨入听雨轩。齐轩一身墨蓝色劲装骑服,衬得肩宽腰窄,英气勃勃。腰间悬着一枚狰狞的狼首玉佩,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发出铿锵的轻响。他目光锐利,先是对慕容长钦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却不失一国皇子的轩昂气度:“慕容家主!四年前北疆大疫,生灵涂炭,幸得家主暗中筹谋,调拨粮草药材,更竭力促成虞颢停战,使我颢天黎民得以喘息,国力得以恢复。此恩此德,齐轩与颢天举国上下,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说罢,他朝身后一挥手,随行侍卫立刻恭敬地捧上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锦盒。盒盖开启,寒气微溢,两株通体雪白、瓣如冰晶、须似银丝的极品雪莲静静躺在柔软的丝绒之中,灵气逼人。 慕容长钦放下手中棋子,捻须微笑,目光掠过锦盒,温声说道:“大皇子言重了。老夫不过是在商言商,顺水推舟罢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看似专注棋盘实则凝神细听的凌云歌,“真正于水火之中救下颢天万千百姓,于剑拔弩张之际为两国斡旋出三年太平的,是那位少年医郎‘叶岚’公子。老夫,岂敢贪天之功?” 齐轩闻言,眸中瞬间迸发出炽热的光芒,急切地上前半步:“家主所言极是!在下正欲请教,当年长亭一别,叶公子与鬼夫子夫妇飘然而去,如神隐仙踪。齐轩多方探访,始终杳无音信。不知家主可知晓叶公子如今……”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迫切与期待。 “咳咳咳!”一旁的凌云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茶水呛到,握着茶杯的手腕一抖,宽大的月白袖口“不经意”地拂过棋盘!哗啦一阵乱响,方才还杀气凛然的棋局瞬间被搅得一片狼藉,黑白棋子滚落一地。 “哎呀!”凌云歌状似懊恼地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却锐利地投向齐轩,“大皇子恕罪!失礼了。只是……听闻颢天境内尚有流民未能妥善安置,几大部落为水源草场摩擦不断。大皇子身为储君,日理万机,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千里迢迢来寻一个萍水相逢的‘故人’?”他语带调侃,眼神却隐含锋芒,“既然遍寻不着,或许……是那位叶公子本就不愿再被打扰呢?” 慕容长钦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凌云歌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慢悠悠地捋着胡须,看向一脸错愕与不甘的齐轩,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这个叶岚师从鬼夫子……和鬼夫子一样……行踪向来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夫……亦是有心无力,难觅其踪啊!”他故意拖长语调,眼角的余光扫过凌云歌瞬间捏紧的指节,那骨节已然泛白。 待齐轩带着满腹失落悻悻离去后,听雨轩内只剩下棋盘凌乱的脆响。慕容长钦这才转向凌云歌,笑眯眯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满意,仿佛在欣赏一块上好的璞玉。 “老夫此番北上,带了几坛江南特产的‘十里香’陈醋。”慕容长钦捋着胡须,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糖的老狐狸,“那醋味儿啊,醇厚绵长,后劲十足。稍后让福伯取一坛上好的,给殿下带回驿馆尝尝鲜,既开胃,又醒神!” 凌云歌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热了起来,耳根更是发烫,他强自镇定地别开眼,盯着地上散落的棋子,声音带着一丝窘迫:“家主说笑了。晚辈只是……只是不喜齐轩来搅了这局棋。” 第18章 鸾凤惊鸿 (一)凤鸣朝阳 八月初八。 秋日的晨光如天神倾落的金粉,洒在虞国皇宫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上,凝霜化为碎玉,莹莹生辉。自安定门通往太极殿的御道长逾百丈,两侧枫林尽染,赤焰灼天。枝桠间垂挂的琉璃宫灯,赤金流苏随风摇曳,碰撞出清越碎响,恍若万千金铃齐鸣。 太极殿前,百丈织金锦缎铺展如赤色长河,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纹在日光下流淌着碎星般的光泽,每一片鸟羽皆缀细碎南海珠贝,行走其上,足下便漾开一片流动的星河。九对青铜玄鸟灯分列宫道两侧,鸟喙衔赤玉明珠,千年鲛油燃起的焰心吐出袅袅青烟,竟于太极殿巍峨的穹顶之下,盘旋凝聚成若隐若现的凤凰虚影,守护着这虞国最尊荣的殿堂。 凤鸣宫内,八名宫女屏息凝神,指尖翻飞如蝶,为立于菱花镜前的虞清漓整理那身繁复庄严的雪色宫装。锦缎逶迤及地,其上以银线暗绣的鸾鸟纹路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下一刻便要引颈长鸣,破帛而出。玲珑跪伏在地,小心翼翼地为她系上碧玉腰带,指尖抚过玉扣中央那颗流转着温润水光的深海鲛珠,忍不住低声喟叹:“主子今日风华,怕是连九天玄女都要失色,定要晃花了七国使臣的眼睛。” 清漓眸光投向镜中,声音平静无波:“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殿外,九声礼炮骤然轰鸣,声震云霄,檐角铜铃被激得疯狂乱颤。清漓将手稳稳搭在玲珑伸出的手背上,广袖垂落如鹤翼初展:“时辰到了。” 鎏金凤辇在三十六名手持桑枝、蘸取江南二十四节气雨露的童男童女引导下,缓缓行过宽阔的御道。桑乃虞国国树,雨露承天地之泽,昭示着公主身负万民之望,天命所归。凤辇稳稳停在太极殿丹墀之下,朱漆殿门在肃穆的礼乐声中訇然中开。 殿门中央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迎着殿内煌煌烛火,逆着殿外灿灿秋阳,踏光而来。 雪色织锦宫装逶迤数丈,裙裾层叠翻涌如九天流云。外袍以稀世雪蚕丝混织冰绡,日光穿透,泛起月华般清冷朦胧的光晕。衣襟处,银线精绣的九尾凤凰昂首于右肩,华美尾羽蜿蜒盘绕至纤细腰肢,每一片翎羽皆密密镶嵌米粒大小的深海明珠。行动间,珠光流转,光华熠熠,仿佛将整条璀璨星河披挂于身。头戴累丝垂珠冠,九凤尾羽以冰蚕丝捻银线织就,随步轻摇,流泻如云霞。额前缀一滴血玉精雕而成的凤泣珠,堪堪垂落眉心那点朱砂之上,宛若一滴将坠未坠的血泪,惊心动魄。 待清漓走近了一些,众人才看清了她容貌:一张玉颜清丽绝伦剔透无瑕,如雪山之巅初凝的新雪。眉若远山含黛,尾梢凌厉微挑,勾勒出三分不容亵渎的威仪。眉间一颗以朱砂精心点就、鲜艳如血的红痣,衬得一双眼尾微挑的瑞凤眼,眸光似寒潭凝墨,幽深冷冽,沉静时疏离坚毅,抬眸瞬间却如利剑出鞘,锋芒逼人。樱唇薄施粉黛,淡若初绽的樱花,敛尽秾艳,只余清绝。 清漓步伐沉稳,绣鞋踏过殿内光可鉴人的汉白玉地砖,声响极轻,却似重锤,一下下敲在满殿朱紫公卿与七国使臣的心上。殿内霎时一片低声压抑的惊叹唏嘘,仿佛亲眼目睹了月宫嫦娥,挣脱广寒清寂,翩然降临凡尘。 清漓目不斜视,行过跪拜如潮的群臣之列,广袖垂落,仪态万方如鹤翼展风。她提裙,拾级登上那象征至高权柄的御阶,裙摆纹丝不动,连璎珞流苏亦静止如画。最终,她立于御阶之巅,龙座之前,朝着端坐龙椅的父皇虞沐风,躬身行礼,姿态完美无瑕。 “儿臣清漓,今蒙天恩,重归故土。”清越嗓音似碎玉相击,清冷彻骨,却在尾音处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若有似无的喑哑,似含无尽慨叹,又似深藏悲怆,“惟愿山河无恙,四海承平。” 虞沐风的目光锁在女儿身上。晨光穿透她雪色的衣袍,恍惚间,与二十年前慕容婉吟皇后册封大典上那袭灼灼如火的凤冠霞帔身影骤然重叠!他喉头剧烈滚动,眼底瞬间泛起血丝——像极了他初见婉吟那日,江南迷蒙烟雨打湿的朱砂亭檐,刻骨铭心。他猛地攥紧龙椅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帝王霍然起身,广袖拂过身侧沉重的青铜编钟,钟身古朴的饕餮纹路在动作间骤然狰狞欲活。声如洪钟大吕,震彻九霄,带着雷霆之威:“朕女清漓,承天命归宗,今日授风云剑、掌江南印!虞国立国五十载,以仁德纳四海,以耕织养万民。然——”他话音陡然转厉,如金铁交鸣,“仁德非怯懦,耕织需利刃!今昭告天下:凡通虞国商路者,江南米盐茶帛予取予求;凡犯虞国疆界者,风云剑下无分贵贱!” 侍者捧上风云剑与江南印,虞沐风亲手将那风云剑悬于清漓腰间,乌沉剑鞘上镶嵌八色宝石,细观之下,竟是以微雕之术呈现八国交界之地形——凌国皑皑雪山、越兮星罗海岛、颢天苍茫草原、戎狄大漠孤烟、晋尧连绵苍峰、苍祈火山湖泊、琉酋海浪沙滩,各国风貌历历在目,唯独虞国疆域以触目惊心的血玉勾勒,灼灼如烈焰升腾,宣告着守护的决心。 江南印则温润古朴,印纽为青铜桑叶纹样,承载着江南命脉。清漓抬起双手,郑重地从虞沐风手中接过江南印,指尖轻轻抚过印纽上象征生机与根基的桑叶纹路,清越嗓音如玉磬击泉,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清漓一介女流,唯知桑叶养蚕、蚕吐丝、丝成锦。今日愿以江南万顷桑田为机杼,织就八国往来之华绸。”她清冷坚毅的眸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七国使团,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桑叶柔,可衣天下人;桑木坚,亦可为弓弩!” (二)众生百相 御阶之下,众生百相,心思如潮。 虞国太师新任太师慕容长钦立于百官前列,银须在肃穆中几不可察地轻颤,浑浊的老眼泛起湿润的微光,又被强行压下。他望着外孙女眉间那滴宛若泣血的风泣珠,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女儿婉吟出嫁时的模样。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方能维持住朝堂重臣的威仪,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老怀激荡,又夹杂着无尽的心疼与感慨。 虞国二公主虞清漪身着绯色宫装,立于宗亲女眷前列。她仰望着御阶之巅光芒万丈的姐姐,杏眼中泪光盈盈,五味杂陈。前夜临霞宫中,姐姐那句“虞家的女儿,要和男子一样,卓然立于这天地之间”的铿锵话语犹在耳边回响。此刻亲眼见证,震撼更甚往昔。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自惭悄然滑过心头,随即又被强烈的骄傲和隐隐的决心取代——那是她的姐姐,也是她的榜样,姐妹同心,共守虞国。 颢天大皇子齐轩立于使团之首,一身墨蓝锦袍,身姿挺拔如松。他定定地望着高台上那抹雪色身影,眼神却是一片茫然的空洞。虞国公主那双眼尾微挑、疏离坚毅的瑞凤眼,陌生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却又诡异地牵引出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某个被遗忘的梦境碎片,又似茫茫人海中一次擦肩而过的惊鸿回眸,那感觉飘忽不定,却顽固地抓挠着他的心,让他莫名烦躁。 颢天三公主齐画音一身火红骑装,小鹿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对那极致华美的惊叹与纯粹的欣羡。她忍不住轻轻拽了一下大哥齐轩的衣袖,踮起脚尖,用气音急切地小声嘀咕:“大哥,你快看!清漓公主真真是天仙下凡!可是……可是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呢?”话音未落,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悄然爬上心头,空落落的,像极了儿时弄丢了最心爱的、母妃亲手缝制的小布娃娃,遍寻不获的委屈。 越兮定安王楚舒言蟒袍玉带,面上表情看似恭敬,实则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贪婪地盯视着御阶上那倾世姿容。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惊艳与**的**在眼底交织翻腾。他心中冷笑盘算:“如此绝色,又生着利爪……待本王他日问鼎越兮,再挥师北上拿下虞国,定要将这带刺的娇花囚入金笼,好好驯养!这般美人,征服起来才够味!” 越兮公主楚瑾萱鹅黄宫装裹着看似柔弱的身躯,低垂的眼睫下,是几乎喷薄而出的嫉恨毒焰。广袖之中,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凭什么?凭什么这虞清漓生来便是虞国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有庞大的慕容家族做后盾,如今更以这般倾国倾城之姿,光芒万丈地立于人前?这光芒,足以吸引天下所有男人的目光,包括……那个她求而不得的凌云歌!她眼风怨毒地扫过身旁的王叔楚舒言,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占有欲,不禁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蔑冷哼。 凌国公主凌芊芊杏眼圆睁,小嘴微张,毫不掩饰满脸的惊艳与赞叹,几乎看痴了。“天呐……”她无意识地喃喃,心中雀跃翻腾,“世间竟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听说她这些年都在宫外,定不像宫里那些木头美人那般无趣!”一个大胆又天真的念头瞬间冒了出来,她兴奋地掰着手指盘算起太子哥哥的年龄,“要是能把清漓公主拐回去给太子哥哥当太子妃,日后做我们凌国的皇后……天!那该多好啊!她定是几国后宫中最特别、最耀眼的那一个!” 凌国二皇子凌云歌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长身玉立,在满殿的虞国百官和七国使团中卓尔不群。从清漓逆光踏入大殿门槛的第一步起,他的视线便如被无形的锁链缚住,再未从她身上移开分毫。逆光中她缓步徐行的从容,提裙拾级而上的优雅,双手接过江南印时的庄重,面对天下侃侃而谈、柔中蕴刚的气度……一幕幕,如同最强烈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刻下惊心动魄的烙印。惊艳、诧异、了然、欣赏、玩味……最终沉淀为磐石般志在必得的坚定。短短一刻钟,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颠覆瀚海,面上却沉静如深潭古井。目光锐利如鹰隼,虽然距离有些远,但他还是精准地捕捉到她宽大衣袖偶尔翻动间,左手腕内侧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弯月形疤痕——一切猜测,尘埃落定。是她!那个雪夜医馆中银狐面具下的神秘医者,那个驿馆对弈时指尖微凉、心思玲珑的“叶岚”!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却又极深的笑意,仿佛猎人终于锁定了追寻已久的稀世猎物。 (三)皇陵祭母 大典翌日,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笼着皇城北郊肃穆的皇家陵园。深秋的寒意凝结在墨绿的松针上,汇聚成晶莹的露珠,一滴,又一滴,坠落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敲出空寂清冷的回响,声声入魂。 清漓褪去昨日华贵的宫装,换上一身素白广袖襦裙,青丝仅以一支古朴的木雕梅花簪松松绾住——那是母后慕容婉吟生前最钟爱的式样。她屏退了随行的宫人,只留玲珑捧着盛有祭品的漆盘,清尘则如沉默的影子,抱着缠了白绸的佩剑,落后三步,默默跟随。 石阶覆满经年湿滑的青苔,晨露沾湿了清漓素色的绣鞋,留下深色的印记。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脚步沉稳而沉重。行至那座镌刻着“贤德昭明皇后慕容婉吟”的鎏金大字墓碑前,清漓停下脚步。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碑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栖凤山断崖下,激流中母后逐渐模糊远去的身影。 玲珑无声上前,将漆盘奉上。盘中是清漓亲手备下的祭礼:几盘软糯香甜的江南糕点;母后生前惯用的气息清雅宁神的沉水香;还有一卷墨迹犹新、笔笔虔诚抄录的《地藏经》。 “退下吧。”清漓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清漓接过漆盘,在墓碑前的蒲团上缓缓跪坐下来。点燃沉水香,青烟袅袅,在肃穆的陵园中盘旋升腾,带着安抚人心的宁谧气息。她拈起一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轻轻置于碑前冰冷的石板上:“母后,您尝尝,还是江南的味道,外祖父亲手酿的桂花蜜,很甜……”细碎的糕屑散落在石缝里,引来了几只不知愁的灰雀,蹦跳着啄食。望着这一幕,清漓唇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泪水却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入香炉中堆积的灰烬里:“您看,连鸟儿都贪这口甜……当年您总嫌漓儿贪嘴,如今倒纵着它们了……” 一阵萧瑟的山风陡然掠过松林,卷起香炉中的灰烬,扑簌簌沾上她低垂的睫羽。清漓闭目垂首,光洁的额头轻轻贴上冰冷刺骨的墓碑,仿佛在汲取母亲最后一丝温度。松涛呜咽,如泣如诉,恍惚中,又听见母后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教导年幼的她抚琴:“琴音如政,过刚易折,过柔则靡……”那时她才五岁,小小的身子连琴案都够不着,母后便含笑将她抱在膝上,手把手带着她稚嫩的手指,去感受琴弦的震颤与韵律…… 她从素白的广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方丝帕。丝绢早已褪色发黄,边缘磨损,帕角绣着一朵同样黯淡失色的芙蓉。这正是遇刺那日,在悬崖上,母后为她拭去脸上血污和泪水的那方帕子! 清漓将丝帕在碑前平整铺开,取出一枚随身携带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破自己右手食指指尖。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饱满欲滴。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沿着帕角那朵褪色芙蓉的轮廓,一笔一划,重新描绘!殷红的血线蜿蜒流淌,覆盖了昔日的黯淡,如同注入新的生命,亦如最决绝的誓言:“女儿以血为墨,重绣此帕……那些害您之人,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此仇不报,此恨不休!” 话音未落,山风骤急,卷起满地残菊,松林深处惊起一群振翅的白鹭,唳鸣着冲向铅灰色的天空。清漓猛然起身,广袖翻飞如鹤唳九霄,带落几片枯黄的菊瓣。 日影在松针间悄然挪移,渐渐西斜。清漓依旧倚靠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要将这分离十二年的时光都补回来。玲珑轻手轻脚上前添了三次香,终是忍不住捧上一件厚实的披风,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主子,该回宫了……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与您商议国事。” 清漓的目光缓缓移向墓碑侧面,那里,有一行深深镌刻的小字,是父皇虞沐风以剑为笔,饱含血泪刻下的——“婉吟,等我”。指尖抚过那深刻入骨的笔划,她忽然抓起祭奠用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如刀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呛出满眼酸涩的泪光。她猛地将空酒坛掷向地面,陶片在青石上迸裂四溅,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惊飞了那些仍在石缝间啄食糕屑的灰雀。 “告诉父皇,”她的声音因酒意和激烈的情绪而微微沙哑,“我晚些去寻他。” 暮色渐浓,无声无息地漫过栖凤山苍茫的轮廓,将陵园浸染成一片沉郁的暗蓝。守陵的老仆瑟缩在耳房里,忽闻陵园深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音。初时低回呜咽,如子规啼血,哀婉欲绝;渐渐转为金戈铁马,铮铮然似剑鸣长空,杀伐之气凛冽;最终,在一声裂帛般的刺耳锐响中,一切戛然而止! 焦尾琴第七弦,猝然崩断! 清漓垂眸看着那根颤动的断弦,面无表情。她缓缓抬手,挑起染血的断弦,指尖殷红的血珠顺着断弦的纹理蜿蜒而下,迅速染红了素白如雪的襦裙袖口,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宛如当年栖凤山崖下,母亲沉入水底时,那被鲜血染透的衣襟。 “母后,”她对着冰冷的墓碑,对着这寂寥的山川,对着这无情的天地,一字一句,立下最重的誓言,“您在天上看着……女儿,终究会活成您想要的模样——顶天立地,手刃仇敌,护我山河!” 清冷的山月悄然升起,银辉无声地洒落,照亮了墓碑前那摊新洒的祭酒。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蜿蜒流淌,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拭干的无声的泪痕,烙印在这秋夜寒凉的青石之上。 第19章 荷塘夜话 (一)秋水蕴情 虞国皇宫的临风阁依水而建,秋日的残荷在池塘上投下斑驳暗影。 清漓倚在朱漆阑干边,指尖轻点水面,涟漪荡碎了倒映的月影。她今日换了一身天水碧软烟罗裙,发间仅簪一支白玉兰步摇,褪去大典时的华贵,反添几分江南烟雨的清丽灵秀。 “主子,颢天大皇子和公主到了。”玲珑的声音放得极轻,顺手将一碟琥珀色的桂花糖藕摆在临水的青玉案上。 清漓回身望去。月洞门下,齐画音一身火红骑装,鹿皮小靴踩在鹅卵石小径上,噔噔作响。发辫间缀满小巧的银铃,随着她雀跃的步伐叮咚乱颤,清脆得如同山涧碎冰。她身后一步,齐轩稳步走来,墨绿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腰间悬挂一枚狼首玉佩,狼眼处嵌着两点幽绿的宝石,随步履轻晃,反射出冷硬的光泽,衬着他眉宇间草原王者的沉凝气度。 “画音公主这身打扮,”清漓唇角微扬,目光扫过齐画音腰间那柄镶满红蓝宝石、华美更甚实用的短刀,“倒像是随时要策马扬鞭,去猎场上一显身手。” “我们草原儿女赴宴都带刀!”齐画音骄傲地昂起小巧的下巴,指尖弹在刀鞘上,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不过嘛……”她眼珠一转,灵动狡黠,已然蹦到案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桂花酥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混道,“虞国的糕点比烤狼肉香多了!这刀嘛……切糕正好!”她咽下糕点,起身跑到阑干边,环顾四周被灯火映照得如梦似幻的亭台水榭,由衷赞叹,转头向清漓喊道:“姐姐你这临风阁,比我们颢天最大的金帐王庭还漂亮!晚上睡觉,会不会被池塘边的萤火虫吵醒呀?”一派天真烂漫,毫无心机。 齐轩无奈地轻叹一声,上前对清漓拱手,姿态端正:“舍妹顽劣,口无遮拦,让公主见笑了。” “无妨,”清漓抬手,皓腕微倾,碧绿的茶汤注入面前一只薄胎白瓷盏,水声泠泠,“赤子心性,坦荡率真,最为可贵。”她将一盏茶轻轻推到齐轩面前。就在她再次抬手斟茶时,宽大的袖口自然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臂。灯光下,那左手腕内侧,一道微微凸起的弯月形浅淡疤痕,赫然映入齐轩的眼帘! 齐轩执盏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青玉案上,洇开深色水痕。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疤痕——四年前北疆瘟疫隔离区医帐内,那个肤色黝黑、眼亮如鹰的少年医郎“叶岚”,挽袖诊治病患时,他清清楚楚看见对方左手腕内侧,正有这样一枚形状分毫不差的疤痕!一股混杂着震惊、狂喜、困惑与某种被隐瞒欺骗的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镇定,他猛地抬眼,眼神复杂地直直盯着清漓的面容。 “敢问公主……可曾去过……北疆?”齐轩努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而他放在案下膝头上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清漓仿佛全然未觉他的失态,神色自若地将刚斟满的一盏茶放在自己面前,抬眸迎上他灼热探究的目光。那双瑞凤眼清澈得如同秋日碧空下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齐轩此刻强作镇定却难掩波澜的面容。 “不曾去过,”她语调平缓,如同陈述最寻常不过的事实,“本宫流落在外那些年,一直居于江南外祖父府邸,承欢膝下,习文练武,未曾远行。”清漓解释完,便不再多言,只是目光坦荡地看着齐轩,见他眼中神色变换,显然是不信的,却又不好反驳继续追问她。 就在两人无言对视僵持之时,一阵清雅的兰香随风飘来,虞清漪捧着一只红色漆盒,穿过月洞门,步履轻盈,款款走来,正好撞见阁中这微妙的一幕。 (二)暗潮隐现 虞清漪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杏子黄绣银线兰草纹的齐胸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支珍珠流苏步摇,行动间珠玉轻碰,发出细碎悦耳的玎玲声。温婉娴静,恰似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她目光飞快地扫过案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最终落在清漓身上,笑意盈盈:“姐姐,您珍藏的雪顶含翠,妹妹用西郊碧溪谷新汲的寒泉水烹好了。”声音清甜柔润,如珠落玉盘。她盈盈坐于案边,素手纤纤,动作行云流水般娴雅,开启漆盒,取出温热的紫砂壶与四只薄如蛋壳的雨过天青瓷杯。滚水注入,嫩绿的茶芽在杯中舒展沉浮,氤氲出清冽沁人的茶香。在将其中一杯奉给齐轩时,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指尖与杯壁相触的瞬间,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齐轩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微烫,强迫自己从清漓腕间那道疤痕上移开视线,借着氤氲的茶雾掩饰心绪。他抿了一口清茶,目光投向池中那片萧瑟的残荷败叶,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话题却陡然转向两国邦交:“茶香清远,果然好水配好茶。听闻虞国江南桑蚕繁盛,丝绸冠绝天下。我颢天愿以膘肥体壮的良驹千匹,换取贵国上等丝绸万匹,清漓公主以为此议如何?” 清漓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执起一枚细长的银签,轻轻拨弄着案头小巧的紫铜香炉。炉中沉香屑被拨开,一缕青烟袅袅升腾,如灵蛇般缠绕上她低垂的睫羽,朦胧了眼底的思绪。 “战马换丝绸……”她声音轻柔,带着江南水汽般的温润,“听着确是桩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的好买卖。”她抬起眼帘,眸光穿过缭绕的青烟,精准地落在齐轩脸上,唇边笑意清浅,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柔韧的蚕丝中包裹着冰冷的钢针,“不过本宫倒有一问,颢天草原上驰骋如风的骏马,吃惯了塞外劲草,饮惯了雪域冰泉,若骤然换了水土,不知……可喝得惯我江南这温软的水?”言下之意,锋芒毕露——你草原的铁骑雄心,可容得下我中原的礼法规矩?可愿遵守我虞国制定的贸易与和平之道? 齐轩执盏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杯沿贴在唇边,却忘了啜饮。那看似温和的问句,如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他此行的核心意图,也刺破了他方才因那道疤痕而掀起的惊涛。他眸色深沉,正要回应,池塘边却猛地传来“扑通”一声巨响,伴随着少女气急败坏的娇叱,瞬间打破了亭中凝重的暗涌! “哎呀!这破池子!气死本公主了!” 只见荷塘边阑干旁的齐画音,正狼狈地提着湿透大半的绯红骑装下摆,鹿皮小靴上沾满了滑腻的青苔泥污,发辫散乱,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小脸气得通红——显然是想捞取水中一片形态尚算完整的枯荷做玩物,却不慎滑倒,弄得一身狼狈。 虞清漪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拿起自己的一方素白绣兰丝帕,快步走过去递给她,声音温软带笑:“画音公主当心,池边青苔最是湿滑。我们虞国有句老话,‘心急的渔夫,可捞不着最漂亮的锦鲤’。”她说话时眉眼弯弯,颊边那对小巧的梨涡若隐若现,灵动俏皮,映着廊下温暖的灯火,竟让正凝神望去的齐轩,无端想起了雨后草原上沾着晶莹水珠、迎风摇曳的白色雏菊,清新又坚韧。 (三)月下谈心 宴席过半,几盏清甜的桂花酿下肚,齐画音白皙的小脸早已染上醉人的红霞。她抱着一个软枕,摇摇晃晃蹭到清漓身侧的锦垫上,身上浓郁的草原奶酒香混着案上桂花糕点的甜腻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得如同一个散发着香甜热气的糯米团子。 “清漓姐姐……”她醉眼朦胧,伸出微凉的手指,紧紧拽住清漓柔软的袖角,仰着小脸,眼神迷蒙却异常执着,“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叶岚的神医呀?”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酒意,如同梦呓,“他……他救过我们颢天好多百姓与将士的性命呢……他的眼睛,亮得……亮得就像草原上最神气的鹰!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努力地比划着,试图描绘出记忆中那双令她心折的眸子。 清漓腕间的翡翠玉镯,因她突然拽动的动作,“叮”地一声脆响,撞在坚硬的青玉案几边缘。恰在此时,对面传来虞清漪一声轻呼:“哎呀,小心!”原来是齐轩正俯身替她拾捡掉落在地的绣帕,手臂不经意间带翻了盛满时令鲜果的琉璃果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滚落一地,在光滑的地板上四散奔逃,引得几个小宫女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 趁着这小小的混乱,清漓不着痕迹地抽回被齐画音攥着的衣袖,顺势扶住她绵软微晃的身子,柔声道:“画音醉了,姐姐扶你到那边竹榻上歇息片刻。”她半扶半抱着将醉醺醺的小公主安置在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湘妃竹榻上。余光瞥见,齐轩已无声地踱步过来,背倚着竹榻尾侧冰凉的朱漆廊柱,面向着窗外月色下光影婆娑的荷塘,侧影沉默而紧绷,仿佛在专注地欣赏夜景,可那紧绷的肩线与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他此刻绝非平静的内心。 “叶岚啊……”清漓拿过一个软枕垫在齐画音颈后,目光投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语气变得有些飘渺,如同月下浮动的薄雾,“我倒是听过这位游医的一些传闻。说他常在瘟疫横行、白骨露野的绝境之地出没,妙手回春,救人无数,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留下真名实姓。”她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传奇。 “叶公子才不是什么游医!”竹榻上的齐画音猛地挣扎着坐直身体,醉意朦胧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惊人,如同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执拗地反驳,“四年前,我们颢天与虞国边境爆发那么可怕的雪瘟,人都快死光了!是叶公子!是他带着鬼夫子夫妇,在死人堆里、在焚尸坑边,没日没夜地救人!上千条性命啊!”她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随即又低落下去,染上浓浓的委屈,小脑袋无力地靠在清漓肩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她衣襟上精致的盘扣,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呜咽起来,“他明明答应过我……等我及笄了就来看我的……骗子!大骗子!我……我还求了父皇给我们指婚呢……呜呜……结果人不见了,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他是不是嫌我太小,不喜欢我啊?呜呜……” 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清漓肩头的薄纱。少女毫不掩饰的倾慕、委屈和失落,如同最纯净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清漓心中微涩,抬起手,指尖带着安抚的暖意,轻柔地抚过齐画音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脊背。 “傻姑娘,”她放柔了声音,如同长姐哄着不懂事的幼妹,语气温和却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在静谧的夜色中清晰可闻,“你如今尚小,这红尘万丈,人世间情爱纠葛,岂是‘喜欢’二字便能道尽,便能一往无前?”她望着窗外荷塘里破碎又重圆的月影,继续道,“生于不同天地,长于迥异境遇,如同草原的雄鹰与江南的雨燕,纵使偶然相遇,心生欢喜,却未必能同栖一枝,共度风雨。仅有刹那心动,如何敌得过岁月漫长与世事磋磨?” 她感受到怀中少女的呜咽渐渐低缓,抽泣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像迷途的羔羊寻求指引。清漓用指尖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声音愈发温柔,带着一种预言般的笃定:“莫急,莫慌。待你再长大些,历经世事,心性渐明,自会在那对的时辰,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那个适合你的人,才是你此生真正的有缘人,才是你的良缘归宿。”夜风穿窗而入,带着深秋的凉意,倏然吹熄了离竹榻最近的那盏琉璃宫灯,阁内光线暗了一瞬。 就在这光影明灭的刹那,清漓脑中蓦然闪过自己及笄那日,外祖父慕容长钦在江南老宅幽静的书房里,将象征着慕容家无上权柄与无尽责任的暗桩名册亲手交予她时,那语重心长的低语,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漓儿,记住,这世间真正能洞穿金石的利刃,往往深藏于最不起眼、最柔软温和的鞘中。锋芒毕露易折,藏锋守拙,方能行稳致远,一击必中。” 廊柱旁,齐轩的背影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他望着荷塘中那轮被夜风吹皱、又被水流固执地重新拼凑完整的月影,右手紧紧握住悬于腰间的狼首玉佩,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带着隐痛的暗红印记,仿佛要将某种翻腾不息的情绪,死死按捺下去。 (四)逆风而行 二更鼓声遥遥传来,带着深宫特有的沉郁回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扩散。竹榻上,齐画音早已沉入梦乡,呼吸均匀绵长,只是发辫间还滑稽地沾着几点方才吃糕点时落下的金黄碎屑。 齐轩依旧倚着那根冰凉的朱漆廊柱,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正轻声指挥宫女收拾残局的虞清漪身上。月光如水,温柔地洒落,为她清秀温婉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二公主似乎深谙茶道精髓?”齐轩晃了晃手中的空茶盏,目光落在她方才布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上,腰间的狼首玉佩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虞清漪闻言转身,指尖轻轻抚过案上那只精致的鎏金茶碾,唇边温婉笑意中带着一丝寂寥:“母妃去得早,清漪这些煎茶点水的功夫,不过是依着宫中嬷嬷教导,亦步亦趋学来的,不敢言‘深谙’,只求不失礼数罢了。”她顿了顿,抬起清澈的眼眸,目光坦然地迎向齐轩,那眼神澄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竟让齐轩感到一丝无所遁形的压迫,“就像大皇子您,草原上弯弓射雕、纵马驰骋的雄鹰,此刻不也得敛了锋芒,手捧这江南的茶盏,说着四平八稳的场面话么?”一语道破,带着几分少女的慧黠与通透。 齐轩先是一怔,随即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浑厚爽朗,惊起了池畔芦苇丛中栖息的几只水鸟,扑棱棱拍打着翅膀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在月光下荡漾。 清漓的目光落在齐轩腰间那枚造型古朴奇特的狼首玉佩上,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笑声余韵:“殿下这枚玉佩,狼首栩栩如生,威仪凛凛,雕工苍劲雄浑,别具一格。不知可是出自颢天能工巧匠之手?” 齐轩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手,宽厚的掌心紧紧按住腰间的玉佩,指腹摩挲着狼眼处那两点冰冷幽绿的凸痕,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几分温情与沉重:“是母后在我十六岁生辰时所赠。她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无垠的夜空,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草原猎猎的风旗,“狼群围猎之时,真正的头狼,永远会选择站在最凛冽的逆风处。唯有直面风霜,方能洞察先机,守护族群。” 他话音刚落,沉寂的池面“哗啦”一声脆响!一尾肥硕的红鲤奋力跃出水面,金红的鳞片在月光下闪过一道耀眼的流光,又“啪”地一声重重砸回水中,将倒映的满月彻底击碎,化作一池晃动的银屑。 清漓望着那破碎又挣扎着重新凝聚的月影,唇角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好巧。我们虞国的老农在播种时,亦讲究一个‘逆风扬籽’的诀窍。”她目光转向齐轩,眼眸在灯火与月辉交织下显得格外明亮,“风越大,越要迎风而立,奋力撒出手中的种子。强劲的风力,会将那些干瘪空心的劣种吹得无影无踪,最终能稳稳落入沃土、生根发芽的,都是最饱满、最坚实的良种。留下的,方是希望。”话音如清风拂过荷塘,却蕴含着坚韧的力量。 夜枭凄厉的啼鸣骤然划破寂静的夜空,带着不祥的意味,在重重宫阙间回荡。齐轩深深看了清漓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大步走向竹榻,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的妹妹。行至月洞门处,那雕花门扉投下的阴影即将吞没他高大身影的瞬间,他忽地停步,未曾回头,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如同预言,又似某种宣告:“清漓公主可知,这世间有些种子,即便生于逆风之境,漂泊无依,其生命力之顽强,亦能使其飘落至意想不到的远方,落地生根,开出迥异的花?”说罢,身影彻底融入门外深沉的夜色之中,只余下渐行渐远的沉稳脚步声。 更漏声声,滴答着滑向三更。临风阁内灯火阑珊,只余清漓一人独坐。夜凉似水,残荷的枯败气息丝丝缕缕渗入阁中。她展开玲珑悄然递上的两封密信。 第一封,雪浪纸上,是外祖父慕容长钦刚劲的字体:“齐轩携颢天皇帝亲笔婚书入虞,欲求娶虞国公主,意在以姻亲固盟。” 第二封,墨迹犹新,字迹却与前封迥异,正是慕容暗桩仿写的齐轩亲笔书信:“儿臣齐轩密禀父皇:虞国嫡长公主归宗,根基未稳,慕容氏势大,虞国情势复杂。联姻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恳请父皇暂缓明旨,容儿臣再行观望,相机而动。” 清漓将两封信纸缓缓移近烛台,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纸角,橘黄的光晕在字里行间跳跃,也清晰地映出窗外屋檐上一闪而逝的玄衣身影——凌云歌的贴身侍卫琅峰,如同一只夜枭,轻盈灵敏地翻上屋顶,熟练地揭开了一片青瓦,向下张望,动作迅捷无声。 火光映着清漓沉静的侧脸,那点染朱砂的眉心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凛然。她唇角微扬,勾起一丝洞悉一切又带着淡淡讽意的弧度,抬手将化成灰烬的密信扔在地上,“噗”地一声轻响,吹熄了案头摇曳的烛火。阁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唯余窗外月色清冷。 “玲珑,”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清晰而冷静,“将我们新调配的‘秋露凝神香’,给驿馆的凌国使团送一份去。”顿了顿,补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就说,秋夜干燥绵长,此香最能宁心助眠,望二皇子……一夜安枕。”夜风穿过残荷,送来一声呜咽般的轻响,仿佛应和着她未尽的深意。 第20章 对弈山河 (一)相约醉禧 暮秋午时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透过驿馆雕花木窗,在凌云歌面前的紫檀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大典已过五日,距启程回凌国仅剩两日光景。案头堆着几卷待批的边关军报,他却全无心思,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沉闷的轻响。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三日前琅峰夜探皇宫回来汇报的颢天皇子兄妹在临风阁与清漓公主“相谈甚欢”的情景。那小丫头,请了齐轩,请了齐画音,偏生将他这个“故友”晾在一旁,是忘了?是躲着?还是……在等他自己上钩? “罢了!”凌云歌蓦地起身,墨色锦袍带起一阵微风,“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行至书案后,铺开一张洒金玉版宣,提笔饱蘸浓墨。笔锋悬于纸上,凝神片刻,方才落笔。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凌国雪夜医馆中那双隔着银狐面具、眼尾微挑、疏离又坚毅的瑞凤眼,一年前越兮驿馆对弈时她指尖微凉的触感,以及大典那日她那秀美绝伦的面容、清冷沉静的眼神、清越坚定的声音。心绪翻涌间,他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紧抿嘴唇,下笔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墨迹在“清漓公主”四字上洇开些许深浓的痕迹,仿佛要将这称呼刻入纸背,亦或是要将其刻入心底。 “琅峰!”他扬声唤道,将写好的请帖装入素雅的信封。 琅峰应声闪入,接过信封时目光飞快一扫,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口白牙:“哟!殿下这是终于想通了?决定主动出击了?那属下是不是可以歇歇,不用再夜夜去爬皇宫那硌人的房顶瓦片了?”语气里满是促狭。 凌云歌眼皮都懒得抬,抬脚作势便踹:“聒噪!速去!误了事仔细你的皮!”琅峰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一躲,笑嘻嘻地抱拳领命,身影如狸猫般滑出门外,只余下门轴转动的轻响。 凤鸣宫的书房内,清漓正执朱笔批阅几份江南漕运的密报,玲珑轻手轻脚地将一封请帖放在她手边的青玉镇纸旁。 “主子,凌国二皇子遣人送来的。” 清漓搁下笔,拿起那封并无繁复纹饰的信封。抽出内笺展开,凌云歌的字迹便跃入眼帘,笔走龙蛇,恣意飞扬,带着一股不羁的洒脱。然而目光落在“清漓公主”四个字上时,却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四字比其他字迹更为粗重深浓,墨迹几乎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又郑重其事的别扭劲儿。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四个字时,薄唇紧抿、剑眉微蹙的有趣神情。指尖无意识地在“公主”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一丝清浅的笑意自眼底漾开,又被她迅速敛去。 午时刚至,一辆悬挂着皇家明黄玉牌的华贵马车,在二十名甲胄鲜明、神色肃穆的御前侍卫前后簇拥下,稳稳停在“醉禧楼”古朴典雅的门楼前。车帘掀起,身着淡蓝色宫装长裙的清漓扶着玲珑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阳光洒在她发间那支简洁的白玉步摇上,流泻出温润光泽。早已候在门前的女掌柜,一位身着藕荷色襦裙、气质干练的中年妇人,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快步迎上,深深一福:“公主殿下金安!凌国二殿下已在二楼‘观澜’雅间恭候多时了,请您随民妇来。”姿态恭谨,引着清漓步入这闹中取静、充满江南韵致的酒楼。 沿着回廊曲折向上,木屐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响。二楼最里间,“观澜”雅间的雕花木门外,琅峰抱剑而立。见到清漓一行,他立刻躬身行礼,嘴角咧开的弧度比方才在驿馆时更大了几分,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光芒,利落地推开房门,声音洪亮:“公主殿下,您请!”清漓目光淡淡扫过他过分灿烂的笑脸,未置一词,径直步入雅间。玲珑与清尘默契地分立门外两侧,如同两尊无声的门神。 (二)口舌机锋 雅间内,临窗的位置视野极佳,窗外一池秋水映着假山瘦竹,几片残荷点缀其间。凌云歌并未起身相迎,依旧闲适地斜倚在铺着软缎垫子的圈椅中,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只薄胎白瓷茶盏。月白云纹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正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看着清漓走进来。 “清漓公主这出行的仪仗,”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门外隐约可见的侍卫身影,“阵仗着实不小,知道的说是赴宴,不知道的,还当公主是来赴鸿门宴呢!”语气三分调侃,七分试探。 清漓恍若未闻,步履从容地走到他对面的圈椅前,姿态随意地坐下。她径自执起案上温着的青瓷茶壶,左手拈起一只空杯,为自己斟了大半杯清茶。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她慢条斯理地轻啜了两口,方才抬眸,迎上凌云歌带着审视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从容的弧度。 “凌国二皇子盛情相邀,本宫岂敢怠慢?”她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不过是想着,既是二皇子做东,排场总得显出来,以免……某些人眼神不济,瞧不见。”她微微抬手,宽大的天水碧云袖自然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腕间肌肤细腻如瓷,内侧一道浅淡的弯月形疤痕清晰可见。“若二皇子当真有意设下鸿门宴,”她放下茶杯,指尖若有似无地点了点窗外的景致,“也该挑个更开阔些、方便刀剑施展的地方才是,譬如……演武场?”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挑衅。 凌云歌的目光在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朗声笑起来,之前的试探化作纯粹的欣赏:“看来,这世间能瞒得过清漓公主的事,着实不多。”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 “彼此彼此。”清漓坦然回视,笑意加深,“想必二皇子已将本宫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嗯,不错。”凌云歌坦然承认,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大约都知道了七八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专注而灼热,紧紧锁住清漓的双眸,仿佛要穿透那层清冷的表象,望进她的内心深处,“最让云歌念念不忘、每每思之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还是两年前在凌国天悦城,公主美人救英雄的飒爽英姿与回春妙手!公主殿下……哦不,或许该称您一声‘叶大夫’?敢问叶大夫,这病症可有良方医治?”那声刻意压低的“叶大夫”,带着钩子,直指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清漓眉梢微挑,眼中笑意流转,应对自如:“彻夜难眠?此症易解。本宫前日不是已遣人给二皇子送去特制的安神香了么?那可是鬼夫子精心调配的独门秘方,千金难求。”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姿态优雅。 “香是好香,确能助眠。”凌云歌顺着她的话,身体却更近一分,松柏般的清冽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可这‘念念不忘’之症,根深蒂固,又该如何根治?”他追问,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探究,仿佛非要逼出她一丝窘态。 清漓放下茶盏,左手轻轻抚平膝头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眼直视他,眸光清澈却又深邃如潭:“这嘛……就要看二皇子打算如何报答本宫这个救命恩人了。”她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考量,“毕竟,蛇吻藤灼毒遇血焚经,冰蟾砂寒毒噬心蚀骨,普天之下能解者寥寥。能担凌国太子与二皇子两人的救命之恩,对本宫,对虞国而言,这份人情,可是划算得很。”她将救命之恩,轻描淡写又无比精准地转化成了可堪利用的筹码。 凌云歌眸色一深,忽然倾身向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玉骨描金折扇,扇骨轻巧地一挑,便将清漓鬓边一缕被微风拂落的青丝挑起。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他温热的呼吸夹杂着松柏冷香,拂过她光洁的额角与面颊。 “救命之恩,重逾山海。”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绝美的容颜,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玉兰馨香,心中一荡,眸色又深了几分,声音不禁低沉下去,玩笑中裹挟着令人心悸的认真,“依我凌国古礼,无以为报时,当以身相许。清漓公主以为……如何?” 清漓神色不变,不着痕迹地偏头,耳后露出一颗朱砂小痣鲜艳欲滴,又被刚从扇骨间滑落的发丝遮住,凌云歌眸中一亮。 清漓迎着他灼灼的目光,清澈的眼底不见丝毫慌乱与羞怯,反而浮起一丝近乎挑衅的狡黠:“以身相许?”她轻轻重复,尾音拖长,带着一丝玩味,“本宫清楚记得,那夜在天悦城,本宫救下的,可是凌国太子与二皇子两位殿下。二皇子此刻所言,指的是您自己呢?还是太子殿下?抑或是……”她身体微微前倾,眸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如同窗外波光粼粼的池水,“由本宫来选?”四两拨千斤,将他的试探与暧昧化于无形,反将了一军。 凌云歌一噎,看着眼前这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瑞凤眼,所有准备好的说辞竟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怔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摇头失笑,撤回折扇,身体也重新靠回椅背,抬手抚了抚额角,叹道:“罢了罢了!与清漓公主论口舌机锋,云歌甘拜下风,心悦诚服。”他执起青瓷壶,姿态重新变得从容,为她面前的空杯续上滚热的清茶,清亮的水线注入青瓷盏中,发出悦耳的泠泠声响,仿佛方才那短暂的旖旎交锋只是幻觉。 (三)棋局风云 茶香袅袅,在雅间内弥漫开一片氤氲的暖意。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下来,却又暗流涌动。清漓伸出纤纤玉指,从棋罐中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指尖微顿,随即“嗒”地一声清响,稳稳叩在紫檀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上。落子声清脆,惊得窗外檐下一对正在梳理羽毛的麻雀扑棱棱振翅飞起,掠过平静的池面,点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二皇子今日设宴相邀,”清漓抬眸,目光清亮地投向凌云歌,“总不会只为追忆往昔,或论些口舌之争吧?”棋局已开,意在言外。 凌云歌捻起一枚墨玉黑子,指腹感受着玉质的温凉,却并未急于回应清漓的落子,反而手腕一转,将黑子轻轻放在了棋盘左下星位附近的边角之处,姿态闲适。“正事自然要说,”他唇角噙着笑,目光却认真地看着清漓,“不过在谈正事之前,云歌尚有一件小事,想与公主打个商量。” “哦?何事?”清漓指尖拈着一枚白子,略带好奇地扬眉。 “我凌云歌生性散漫,素来厌烦那些繁文缛节、虚礼客套。”他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眼神坦荡,带着一丝期待,“我与公主,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每次相见,若总是‘公主’、‘二皇子’这般客套,未免生分。不如这样——”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清漓,“私下里,我唤你‘清漓’,你唤我‘云歌’,如何?”凌云歌盯着清漓,满脸期待,仿佛这称呼的变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清漓见状,突然想起了栖云谷厨娘吴婶养的那条大黑狗,眼巴巴盯着她手中肉骨头时便是凌云歌此刻这般神情。 “嗯?……就这事?!”清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孩子气的提议弄得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她看着他那双写满“快答应”的眼睛,心中暗叹此人脸皮之厚、顺杆爬的本事之强,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她忍不住轻嗤一声,最终无奈地摆摆手,随口应道,“……随便你!”语气带着三分纵容七分无语。 “很好!”凌云歌仿佛得了什么重大承诺,眉眼瞬间舒展开,得逞的笑意直达眼底,“‘随便我’,清漓这可是亲口允了。”他立刻将这称呼坐实,仿佛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随即指尖在棋盘上空缓缓划过,无形的轨迹仿佛勾勒着四国犬牙交错的山川舆图,神色也转为凝重。 “清漓,”他直接用了新称呼,声音低沉下去,“我闻颢天皇帝有意与虞国联姻,齐轩此番前来,怕也存了此心。不知陛下与你,作何打算?”他指尖点向代表越兮国的方位,“楚瑾安在南海厉兵秣马,屯兵何止百万?更有我凌国那不安分的三皇弟凌云晨,以及颢天那个莽夫二皇子齐恒,皆已暗中与楚瑾安勾连。而越兮国内,定安王楚舒言对皇位虎视眈眈,暗中积蓄力量,意图谋反。这天下棋盘,波谲云诡,步步杀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用指尖重重敲在天元那颗白子旁,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清漓,你如今执江南印,掌慕容氏,下一步,欲落子何方?” “落子?”清漓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指尖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黑棋大龙七寸要害之处,瞬间扼住了其向外扩张的咽喉!“云歌,与其问我如何落子,不如先低头看看你自己的棋路。”她目光扫过他那看似布局精妙、实则外强中干的边角黑阵,眼中闪过一丝洞悉的锋芒,“黑子看似气势汹汹,占尽边角要津,锋芒毕露……”她话音未落,手腕倏然翻转,掌心向上摊开,三枚莹润的墨玉棋子叮叮咚咚落入一旁的青玉棋罐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可惜,”她声音清越,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喧嚣之处,而是潜藏于无声,伺机而动,一击必杀!岂是明面上这些锋芒所能尽显?” 凌云歌眸光骤然一亮,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星辰!他毫不犹豫地拈起一枚墨玉黑子,以雷霆之势,“啪!”地一声脆响,狠狠砸在棋盘之上,精准地斩断了清漓那条刚刚形成攻势的白棋大龙!棋枰微震,显见其落子力道之沉。 “潜藏的杀招?”他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穿透力,“譬如……慕容家那位安插在越兮清音阁,如今已贵为珩妃的西门姑娘?又或者……公主亲自安在颢天皇帝身边的眼线?”他顿了顿,观察着清漓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玩味,“齐画音公主天真烂漫,若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叶公子竟是虞国嫡公主,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恨?” 一阵劲风适时穿窗而入,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急促的铃声仿佛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清漓霍然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微风,径直走到雕花木窗前,“哗啦”一声将两扇窗扉彻底推开。清冷的秋风卷着庭院里迟开的金桂浓香,汹涌地灌入雅间,吹得她天水碧的裙裾如碧浪翻涌。她背对着凌云歌,望向窗外那一片象征着越兮国命脉的浩瀚碧波。 “云歌,”她的声音混在风中,清晰而冷静,“你可知越兮国立足海上,其命脉根基,最惧者为何物?”她没有回头,留给凌云歌一个纤细却挺拔如修竹的背影,“非我虞国玄甲铁骑之锋锐,亦非你凌国虎狼雄师之悍勇。”她微微侧首,月光在她玉雕般的侧脸上勾勒出清冷的线条,“而是七国商路一旦贯通无阻!届时,天下列国互通有无,商旅如织,越兮国倚仗海路独霸、坐收渔利的局面将土崩瓦解!其赖以称雄的海运霸权,必将……一文不值!”话语如冰锥,直刺要害。 凌云歌起身走到她身侧,月白色袍角与她的淡蓝色裙裾在风中交叠。他凝视着她被风拂动的发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因此,你故意让楚舒言那只贪婪的老狐狸‘劫’走那批至关重要的军械账册,诱他铤而走险,与他的好侄儿楚瑾安彻底反目,争个你死我活?”他轻笑出声,带着棋逢对手的畅快,“好一招鹬蚌相争、坐收渔利的棋,下得着实精妙!”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眸,“只是不知,待那鹬蚌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际,这得利的‘渔翁’之位,清漓你……打算与谁同坐?”他直接点明了结盟合作的意图。 恰在此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清脆又带着娇蛮的喧哗,瞬间打破了雅间内凝重的气氛! “掌柜的!本公主不管!就要天子号房隔壁那间‘听雨轩’!即刻就要!”凌芊芊脆亮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接着是杯盘轻微碰撞的声响和掌柜赔着小心、略显慌乱的解释声,显然这位被宠坏的小公主又在施展她的“磨人”功夫。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清漓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如同冰湖乍裂。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凌云歌,眼底那抹狡黠灵动如同山林间的小狐狸,瞬间冲淡了方才指点江山的肃杀之气。 “渔翁嘛……自然要有渔翁的觉悟。”她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拂过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着凌国皇子身份的蟠龙玉佩,“譬如,凌国若想在这盘大棋中分得一杯羹,共享这渔翁之利,总得先拿出些结盟的诚意来。” 她微微凑近凌云歌的耳畔,吐气如兰,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毕竟,云歌你这位‘醉心山水、无意朝堂’的闲散王爷,这戏演得,可比我这‘悬壶济世、游戏人间’的叶大夫,要辛苦得多,也……精彩得多呢。”一语道破他韬光养晦、暗中布局的真相。 (四)情愫暗生 日影悄然西移,将醉禧楼精致的飞檐翘角拉出长长的影子。凌云歌亲自将清漓送至酒楼正门前。等候的御前侍卫们立刻如临大敌,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清漓却在即将踏上马车踏凳时,脚步微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看也不看便抛向身后的凌云歌。 “安神香。”她声音清淡,仿佛随手递出一件寻常之物,“二皇子若再为‘杂念’所扰,彻夜难眠时,或可一试。”夕阳金色的余晖温柔地笼罩着她,为她清丽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琥珀色光晕,连带着那清冷的声线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凌云歌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拔开小巧的软木塞,凑近鼻端轻嗅。一股清冽悠远的复合香气瞬间钻入肺腑——是雪山之巅松针的冷冽苍翠,混合着江南早桂的甜润温软,尾调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中和了甜腻,更显雅致。他眼底笑意弥漫,如同春冰初融:“雪山松针配江南早桂……清漓,你这调香的手艺,可比凌国太医院那些老头子开出的方子,风雅有趣得多了。”他摩挲着瓶身上浮雕的兰草纹路,细腻的釉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热的余温。 不远处,卖花老妪拖着悠长的调子吆喝:“木樨花儿——新摘的木樨花儿——”晚风裹挟着浓郁的甜香拂过,调皮地掀起清漓鬓边一缕未曾束好的柔软碎发。那发丝飞扬的弧度,恰似两年前凌国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医馆灯火阑珊处,她转身离去时,在凌云歌记忆里定格的那一幕。记忆与现实重叠,让他心头蓦然一悸。 “这香里……”凌云歌突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沙哑了几分,目光紧紧锁住清漓欲转身的背影,“似乎还添了一味苦艾?”他微微蹙眉,仿佛在仔细分辨那缕极淡的苦涩,“这苦艾性寒,味辛且苦,最是清心降燥。倒像是……特意用来镇住什么人的心神不宁、悸动难安?”他意有所指,目光灼灼。 清漓欲抬腿踏上踏凳的动作微微一顿。裙裾上绣着的银线蝴蝶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翩然欲飞,在暮色中划过细碎的流光。她回眸,暮光将她素来清冷的眉眼晕染得格外柔和,竟透出几分江南烟雨般的朦胧诗意。 “二皇子果然是品香行家。”她唇角微弯,眸光流转,“不如猜猜看,这味苦艾,究竟是为镇谁的心神而添?”她将问题轻巧地抛回,如同在凌云歌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暧昧的涟漪。 凌云歌立刻又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街边店铺的灯笼次第点亮,晕黄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投下细碎的光影。他手中玉骨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墨竹挺拔,翠叶潇潇。那扇面巧妙地向前一递,堪堪遮住了两人近在咫尺的面容,也隔绝了远处侍卫们探究的视线。扇骨微倾,竹叶的尖端正指向醉禧楼高耸的飞檐。 “自然是为了镇住那些——”他微微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磁性的沙哑和一丝促狭,“惯于在月黑风高之夜,翻墙越脊、揭瓦窥探的……‘登徒子’的心神。”他毫不避讳地点破了琅峰夜探皇宫的行径,更将自己也戏谑地划入了此列。 恰在此时,一阵疾风掠过,檐角悬挂的铜铃被激得骤响,叮叮当当,声如碎玉!清漓发髻上那支白玉步摇的珍珠流苏随之剧烈晃动,长长的流苏穗子猝不及防地扫过凌云歌执着扇柄的手背。冰凉圆润的珍珠触感,与他肌肤温热的温度形成奇异的反差,瞬间惊醒了蛰伏于血脉深处、蠢蠢欲动的暗涌。凌云歌眸色加深,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公主可知我凌国有个古老的风俗?”他目光胶着在她被灯火映得格外柔美的侧脸上,声音低沉,“若男子机缘巧合,接住了女子鬓边被风吹落的花瓣……”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拂开她颊边的发丝,又或是想接住什么。 “姐姐——!”一声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呼喊如同炸雷般从二楼劈下,瞬间将刚刚酝酿起的旖旎气氛击得粉碎! 二楼“听雨轩”的雕花木窗被推开,凌芊芊探出半个身子,一手还高举着咬了一半、露出嫣红馅料的玫瑰酥,小脸上沾着点心碎屑,兴奋地朝着楼下大喊:“掌柜的说后厨新到了冰镇杨梅酿!酸甜冰爽,你快来尝尝!”她只顾着喊清漓,完全没留意到楼下兄长的“好事”被自己撞破。 刹那间,所有酝酿的情绪烟消云散。清漓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羞恼,随即化为无奈的浅笑。她迅速后退半步,绣鞋稳稳踩上马车的踏凳。然而,就在她裙裾将收未收的瞬间,凌云歌手中那把墨竹玉骨扇的扇骨末端,如同长了眼睛般,极其精准又极其轻巧地,勾住了她裙裾边缘一片精致的银线绣花! 凌云歌反应极快,迅速靠近,松柏冷香混合着男子独特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他在她耳边留下轻若鸿羽、却字字清晰的低语,带着洞悉的笑意和一丝得逞的促狭:“清漓,那香里的苦艾……原是镇你自己此刻的心悸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话音未落,他手腕极其灵巧地一抖,扇骨已然松开。车帘垂落的刹那,光影明灭间,清漓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凌云歌骨节分明的指间,正拈着一片小小的、金黄色的木樨花瓣。正是方才那阵疾风掠过时,从她鬓边发髻中悄然掠走的那一瓣!他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志在必得的笑意。她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骤然一缩。 (五)梅子糖香 马车辚辚,碾过皇城平整的青石板御道,二十名侍卫的铁甲在渐次燃起的万家灯火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车厢内,清漓倚靠在柔软的天鹅绒靠垫上,腕间那枚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贴着微微发烫的肌肤。玲珑捧着鎏金的暖手炉,觑着她的脸色,欲言又止,终究只是默默地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 晚风涌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酒肆里飘出的胡琴咿呀,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还有路边食摊煎炸食物的滋滋声响和诱人香气。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与马车并行! 玲珑探头望去,轻声道:“主子,是凌二殿下。” 清漓尚未反应,一缕清冽的松柏冷香已随着晚风强势地钻入车厢。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的大手,握着一个用普通油纸草草包成的小包,从敞开的车窗缝隙中递了进来。 “江南的梅子糖。”凌云歌策马紧贴着车窗,月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被秋风吹得猎猎飞扬,如同展开的鹰翼。他微微俯身,声音穿过风声清晰地传来,“比什么安神香……都管用。”语气笃定,还有一丝温柔。 清漓微微一怔,伸手接住那小小的油纸包。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温热的掌心,那触感让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低头,解开系得有些潦草的纸绳。十几颗圆溜溜、裹着薄薄糖霜的梅子糖露了出来,在车厢内昏黄的壁灯光线下,呈现出诱人的琥珀色光泽,淡淡的酸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恰在此时,前方岔路口猛地冲出一辆装饰华丽的朱红色马车!驾车之人似乎十分慌乱,马匹受惊,直愣愣地斜冲过来! “驭——!”凌云歌反应极快,猛地勒紧缰绳!他□□神骏的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碗口大的蹄铁在暮色中闪着寒光!就在这电光火石、身形不稳的刹那,“叮”的一声脆响!一道莹润的碧色流光从他身上弹射而出,正正撞在清漓马车的楠木窗框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无力地向下坠落! 清漓几乎是本能地探身伸手去捞!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一截冰凉柔韧的丝绦,那枚质地上乘、触手生温的蟠龙玉佩已然挣脱了束缚,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黯淡的弧线,“啪嗒”一声,摔落在街角冰冷的青石板上。借着车窗透出的光,能看到玉佩上似乎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凌云歌已控稳了惊马,目光扫过地上那枚蒙尘的玉佩,脸上却不见丝毫痛惜,反而朗声笑道:“不必捡了!”他勒马在原地打了个旋,白马不安地喷着鼻息,他望向车帘低垂的马车,目光深邃,带着某种宣告,“来日方长。”声音在喧闹的街市背景中,清晰地传入清漓耳中。 马车辘辘,转过前方街角。清漓终究还是忍不住,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指尖微微挑开一丝车帘缝隙,向后望去。 长街中央,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凌云歌一人一骑,静静地驻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被逐渐浓重的夜色衬得孤峭如出鞘的利剑。萧瑟的秋风卷起满地黄叶与零落的木樨花瓣,打着旋儿飞舞。几片淡黄的花瓣,如同眷恋的精灵,悄然沾落在他月白色的肩头。 驿馆的客房内,更漏的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凌云歌独坐案前,手中把玩着那个小小的青瓷香瓶,指腹一遍遍抚过瓶身上凹凸的兰草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到白日里她指尖留下的余温。案上摊着一份刚由暗卫送来的密报,墨迹淋漓未干:“越兮水师异动频繁,战船集结于明珠岛外海,疑似与楚舒言暗桩势力接触”。 他提笔蘸墨,正欲在密报边缘批注,笔锋落下,却鬼使神差地在雪白的宣纸上描摹出一个簪花小篆的“漓”字。字迹飘逸,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婉情愫。 “笃、笃、笃。”极轻极规律的叩击声,如同夜枭啄木,突兀地在紧闭的窗外响起。 凌云歌眼神一凛,瞬间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他起身,无声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鬼魅般的玄色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落地无声,正是清漓的贴身暗卫首领清尘。他面无表情,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恭敬奉上。 “主子命属下将此物送还殿下。”声音平板无波。 凌云歌挑眉接过。打开锦盒,深蓝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的,正是白日里摔落街角的那枚蟠龙玉佩!只是那原本刺眼的裂痕处,此刻已被极细、极韧的金丝,以无比繁复精巧的技艺,缠绕镶嵌,修复如初。那金丝缠绕的纹路,赫然是一朵并蒂莲花的模样!并蒂同心,寓意不言自明。 凌云歌心中一动,嘴角不禁上扬,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珍重,轻轻抚过那金丝缠绕的莲纹。就在指腹划过莲心位置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凝目细看,只见那莲心最深处,竟巧妙地嵌着一根比牛毛还细的银针针尖!针尖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一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回甘的气息,正是清漓那安神香中苦艾的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上来。 他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笑声中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愉悦与默契。就着案头跳动的烛火,他小心地拆开缠绕在玉佩上的素色笺纸。雪浪般的纸笺上,字迹清丽而有力,只寥寥数字:渔翁不取眼前鲤,且待春水化冰时。 夜风袭来,悄然掀起笺纸一角。只见背面空白处,一行小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映入眼帘:安神香需配梅子糖。 第21章 南海密谋 (一)暗夜密会 腊月十五。 南海的冬夜,竟也有几分寒凉。咸湿的海风自墨色海面上卷来,裹挟着海藻的腥涩,掠过沧澜海域中心越兮与凌国边境线上的一个无名荒岛。潮水不断扑向嶙峋如兽齿的礁岩,撞击出沉闷的轰响,碎裂成无数白沫,又在清冷月华下倏忽炸开,散作点点碎银,旋即被下一波巨浪吞没。 楚瑾安负手立于临海高崖之巅,海风将他玄色龙纹披风掀起,猎猎翻卷如一面战旗。他阴鸷的目光穿透夜幕,死死锁着北方那片虞国锦绣山河所在的大陆方向,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腰间佩剑。那剑鞘之上,盘踞着越兮皇族独有的狰狞海龙纹,龙睛以深海墨玉镶嵌,在晦暗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这是先皇赐予他的成年礼,亦是浸透野心的图腾。 “陛下,”一个几乎被风涛声撕碎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一名侍卫单膝跪地,头颅深埋,仿佛唯恐惊醒了蛰伏于深渊的海兽,“凌国三皇子到了。” 楚瑾安的唇角向上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如同毒蛇吐信:“让他上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浪的喧嚣。 陡峭湿滑的礁岩小径上,一个身影正缓步行来。凌云晨身披墨蓝色云锦蟒袍,衣摆已被浪花溅起的飞沫浸透,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几分狼狈。然而他步履沉稳,面容在月色下显得异常俊雅,眉宇间甚至带着几分书斋浸润出的书卷气。唯有那双斜飞入鬓的狭长凤眸,偶尔掠过崖下咆哮的墨色深渊时,会闪过一丝冰刃般的寒光,瞬间撕碎了那份温文表象。 终于踏上崖顶,海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凌云晨抬手拂去溅在脸颊的细小水珠,目光扫过楚瑾安那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龙纹披风,唇边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轻笑,嗓音温润如玉,却又在风涛的缝隙里,透出不易捕捉的锋芒:“越兮陛下倒是选了个好地方。这惊涛拍岸之声,恰如天籁屏障,足以盖过许多……不该被听见的私语。” 楚瑾安侧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冷硬的侧脸。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凌云晨,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玉器:“三殿下不惜冒着被凌国暗卫鹰犬嗅到踪迹的风险,深夜渡海,亲自踏足朕这荒僻崖岸,总不会只是为了夸一句朕选址巧妙吧?”他刻意加重了“亲自”二字,尾音拖曳着海风的咸腥。 不等凌云晨反应,楚瑾安转身,率先走向崖顶一侧,那里向内凹陷处藏着一个仅容数人的天然石窟,入口被几块嶙峋怪石半掩着,隔绝了大部分海风的嘶吼与浪涛的轰鸣。洞内,一支粗壮的牛油烛插在石缝中,火苗被洞口渗入的微弱气流拉扯得忽明忽暗,将嶙峋的石壁映照得如同鬼魅张牙舞爪。摇曳的光影在楚瑾安和凌云晨脸上跳跃,明暗不定,恰似两人此刻深藏的心思。 石桌粗糙冰凉。楚瑾安拎起一个造型粗犷、形似海螺的银质酒壶,壶身錾刻着繁复的浪花纹路。他亲自倾壶,琥珀色的酒液带着浓烈的、近乎血腥的甜香,注入两只同样粗粝的海碗中。酒液在昏暗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猩红,仿佛刚刚从猎物心口淌出的热血。他将其中一碗推到凌云晨面前,碗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二)密洞结盟 “直说吧。”楚瑾安屈起指节,在冰冷的石桌面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声音在狭小的洞窟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如同战鼓的前奏,“凌国当真愿意放下身段,与我越兮这等‘岛夷’结盟,共伐虞国这头盘踞中原的巨兽?” 凌云晨抬眸,眼底那点书卷气早已褪尽,锋芒如淬火之刃,直刺楚瑾安:“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凌国与虞国,表面歌舞升平,互市通商,实则是百年世仇,积怨深入骨髓。虞国扼守中原咽喉,掌控四方商路命脉,我凌国的蜀锦、药材乃至盐铁过境,皆被其层层盘剥,重税如刀!家父对此早已积怨成山,怒火难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时局的锐利,“更何况……自那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回归邺城,虞国犹如病虎添翼。她背后站着江南巨贾慕容氏,财力雄厚,触角遍布天下。虞**力近年大增,秣马厉兵,若再任其坐大,不出五年,必成凌国心腹大患,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楚瑾安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缝里精光闪烁,像一条评估着猎物价值的毒蛇:“所以,三殿下此番‘诚意’,是想借我越兮这把快刀,替凌国剜去心头这根毒刺?驱虎吞狼,阁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互利罢了。”凌云晨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端起海碗,浅啜一口。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灼烧感,也点燃了他眼底更深的**。“陛下所求,不过是虞国那膏腴丰饶的江南鱼米之乡,以及扼守东南海疆的三州要地。而我凌国……”他指尖蘸了点酒液,在冰冷的石桌上划出虞国江北疆域的轮廓,“只要这江北十二城!届时,两国瓜分虞国疆土,各取所需,岂不快哉?”他手指在石桌的“江北”区域重重一点,酒渍迅速渗入石纹,留下深色的印记。 恰在此时,一股强劲的海风猛地灌入石窟,烛火剧烈摇曳,几近熄灭!昏黄的光影疯狂晃动,将两人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子骤然拉长、扭曲、碰撞,仿佛两头在黑暗中龇牙对峙、伺机而动的凶兽。 烛光重新稳定下来,楚瑾安却并未去看桌上的“疆域图”。他慢悠悠地摩挲着酒碗边缘,话锋陡转,如同毒蛇悄然改变了攻击的角度:“朕还听闻,贵国太子凌云熙……自小身染沉疴,体弱多病,近来更是药石不断?朝中似乎已有大臣忧心国本,提议……另立储君?”他抬眼,目光如钩,紧紧锁住凌云晨面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凌云晨执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碗中猩红的酒液漾起细微涟漪,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旋即,那点波澜便被他温雅的笑意完美掩盖:“陛下消息果真灵通,耳目遍及四海。不过……”他放下酒碗,姿态从容,“储君废立,终究是我凌国内政。外臣妄议,恐有不妥吧?” “内政?”楚瑾安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三殿下何必在朕面前玩弄这些虚词?若朕……倾越兮举国之力,助三殿下登上凌国至尊之位呢?”他身体前倾,几乎越过石桌,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成贪婪的火焰,“三殿下……又当如何回报朕这番‘雪中送炭’?” 石窟内骤然死寂。唯有洞外永不止歇的潮声,隐隐约约、永无休止地涌来,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 凌云晨垂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指尖沿着粗糙的海碗边缘缓缓滑动,仿佛在丈量着权力的边界与代价。再抬首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然而那平静之下,是淬了剧毒的刀锋。他开口,嗓音低沉和缓,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无比地砸在楚瑾安耳中:“若陛下真能助我成就大业……待我登临九五、御极凌国之日,”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凌国愿向越兮割让东境三郡膏腴之地!并永久开放蜀地商路,凡越兮商旅货物过境,永不征税!此诺,天地可鉴!” 楚瑾安眼底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对领土与财富**裸的渴望!但这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迅速恢复成深潭般的幽暗与算计。他缓缓靠回冰冷的石壁,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漫不经心:“空口无凭。三殿下,这泼天的富贵与权柄,总得……有点实在的‘信物’吧?” “信物?”凌云晨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他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密的卷轴,动作沉稳地解开系带,将其在石桌上缓缓铺开。羊皮卷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石窟中格外清晰。烛光下,一幅绘制精密的舆图赫然呈现——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图上山川走势、城池位置、道路驿站清晰标注,更有朱砂笔触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几处要害之地! “此乃凌国东境全图!”凌云晨的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指尖点向朱砂最浓重之处,“此处,邙山隘口之后,乃凌国东境最大屯粮重地——‘龙兴仓’,仓廪丰实,足支十万大军一年之需!此处,飞鹰峡,东境水师精锐驻地,战船百余艘!此处,磐石堡,扼守东境门户,驻军三万……”他语速平稳,如数家珍,将凌国东境的命脉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楚瑾安贪婪的目光之下。 楚瑾安的目光如鹰隼般攫取着图上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那几处朱砂标记的凌国命门。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片刻的死寂后,一阵低沉而快意的笑声突然从他喉间爆发出来,在狭窄的石窟内嗡嗡回荡,盖过了洞外的潮声:“哈哈哈哈哈!好!三殿下果然爽快!”他猛地抓起面前的海碗,猩红的酒液在碗中激荡,“那便以此酒为誓,预祝你我……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共分这万里锦绣江山!” 凌云晨亦端起海碗,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寒光:“为陛下大业,为凌越盟好——干!” “当啷!” 两只沉重的海碗在空中重重相撞,发出清脆又带着几分沉闷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因这猛烈的撞击泼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的石桌和摊开的羊皮舆图上,如同凝固的血珠。这脆响瞬间便被洞口涌入的、更加汹涌澎湃的潮声彻底吞没,仿佛从未响起过,只留下石窟内弥漫的浓烈酒气与无声的歃血为盟。 (三)棋局初露 凌云晨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陡峭湿滑的礁岩小径尽头,被崖下翻涌的墨色海水与无边的夜色吞噬。楚瑾安依旧独自伫立在临海高崖的边缘,玄色龙纹披风在愈发狂烈的海风中翻卷如怒龙。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浓浓的海雾,投向北方那片孕育着虞国与凌国的广袤大陆,眸底翻涌着比脚下深渊更为幽暗的算计。 “陛下当真信他?”一个嘶哑的声音自崖壁的阴影中传来,一名全身裹在漆黑劲装中的男子缓步走出,脸上覆着半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是越兮暗卫统领,影枭。 楚瑾安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夜枭掠过枯枝:“信?朕只信握在手中的刀,只信看得见的利益。”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精准地捻住一片被狂风卷上崖顶的枯叶。他两指微微用力,枯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在他指间碎裂成齑粉,随即被呼啸的海风卷走,瞬间无影无踪。“凌云晨?不过是个被权欲蒙蔽了双眼的雏鹰罢了。野心勃勃,却终究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他语带轻蔑,“他以为借我越兮这把刀,就能轻易斩断他兄长凌云熙的储君之位?就能扳倒凌国盘根错节的太子党羽?呵,天真!可笑至极!” “那陛下为何……”影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的迟疑。 “将计就计罢了。”楚瑾安猛地转身,目光如淬毒的冰锥,刺向影枭面具后的双眼,声音陡然转寒,“待我越兮铁蹄踏破虞国东海,兵锋直指邺城之时,凌云晨便会发现……”他嘴角勾起一个残忍而快意的弧度,“他今夜奉若珍宝献上的这张东境布防图,不过是一张精心伪造的废纸!上面标注的屯粮重地、水师驻地、雄关堡垒,要么早已转移,要么……本就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向前踏出一步,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脚边的岩石,猎猎作响。“而他凌云晨,和他那野心勃勃的母族郑氏,便是引我大军踏入虞国腹地、吸引凌国太子党全部怒火的最佳诱饵!待虞国焦头烂额,待凌国内斗正酣……”楚瑾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主宰命运的狂傲,“朕真正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虞国!凌国东境那三郡沃土,还有那永不征税的蜀地商路……朕要亲手去取!” 海雾不知何时已变得浓稠如乳,从海面滚滚涌来,迅速吞没了楚瑾安的身影,只余下他最后一句裹挟着无尽野心的宣言,在咸腥的海风与震耳欲聋的潮声中,飘飘摇摇,最终彻底消散: “凌国……该换换主人了!” 同一轮清冷的圆月,静静悬在凌国东南边境驿馆那雕花木窗之外,洒下满室清辉。凌云歌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月白色的锦袍松散地披着,衬得他面容愈发俊逸,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锐利。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棋子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反射着月华,流转着清冷的光泽。 窗棂微响,一道黑影如落叶般无声息地飘入室内,落地时轻如狸猫,正是贴身侍卫琅峰。他单膝点地,压低嗓音,语速快而清晰:“殿下,三皇子半个时辰前已秘密离营,一行十余人,皆着夜行衣,悄悄乘小艇向南而去。方向……正是越兮国南海边境!” “哦?”凌云歌指尖的动作蓦然顿住,白玉棋子悬停在半空。他唇角缓缓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意料之中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光:“果然按捺不住了。”他手腕轻翻,指间那枚白玉棋子“嗒”地一声脆响,精准地落在窗边小几上的紫檀木棋盘一角。棋落之处,恰恰截断了一片白子看似绵延不绝的退路,杀气隐现。 凌云歌倏然抬首,目光穿透洞开的轩窗,越过驿馆低矮的院墙,投向东北虞国邺城的方向。他深邃的眼眸中,方才的冰冷锐利如春雪消融,被一种棋逢对手的愉悦和心照不宣的默契所取代,笑意如涟漪般在眼底层层漾开,最终化为唇边一抹笃定而张扬的弧度。 “小狐狸……你也闻到腥味了吧?”他对着虚空,仿佛在与两千里之外的人对话,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棋局将启的兴奋,“网已张开,猎物即将自投罗网,该……准备收网了。” (四)东宫夜话 两日后,凌国东宫。 暖阁厚重的织锦门帘隔绝了殿门外的风雪肆虐,只留下满室融融暖意。浓郁的药香混合着几案上白釉梅瓶中几枝绿萼梅的冷冽幽香,在温暖如春的空气中弥漫、交织,浸透了茜红色的轻纱帷幔。 太子凌云熙裹着一件雪白无瑕的雪貂裘,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榻上。他面色苍白如细瓷,不见多少血色,唯有颧骨处因久病而泛着一点异样的潮红。修长却略显嶙峋的手指间,正摩挲着一枚触手生凉的黑玉棋子。榻边矮几上,一方紫檀木棋盘静静陈列,黑白双子星罗棋布,缠斗正酣。棋盘边缘,搁着一只小小的钧窑瓷碗,碗中参汤早已冷透,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 窗外,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过,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忽闻珠帘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挟裹着门外凛冽的寒气踏入一人。 凌云歌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肩头、发梢还沾着未及融化的细碎雪粒,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闪烁着星屑般的光芒。他带来一股清冽的冰雪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暖香。 “咳……咳咳……”凌云熙被这股寒气一激,忍不住掩唇低咳了两声,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透明。他放下手中的黑玉棋子,将一直拢在袖中的赤金暖手炉推了过去,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和一丝调侃:“二弟这身寒气,倒比太医署扎穴的冰针还利三分。听说……老三今日又去御书房,围着父皇献了好半天的殷勤?” 凌云歌抬手拂了拂衣袍上的残雪,雪屑簌簌落下。他径直走到榻边小几旁,随手拈起一块做成梅花形状的精致点心塞进嘴里,糕屑沾在唇角也浑不在意。又拎起小泥炉上温着的青瓷茶壶,对着壶嘴便灌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这才舒了口气,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他献他的殷勤,我来看我的大哥。左右不过是些陈词滥调,说虞国如何坐大,边境如何不稳,怂恿父皇与越兮结盟罢了。”他咽下茶水,目光落在棋盘上,眼中锐光一闪,“楚瑾安想借我凌国的刀去砍虞国这棵大树?好啊,咱们就给他一把双刃剑!既要割断越兮这头贪狼的喉咙,”他指尖夹起一枚黑子,重重点在棋盘一处要害,“也要顺势斩尽凌国内部那些碍事的荆棘!” 棋盘之上,黑白双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凌云熙伸出苍白的手指,捻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沉吟片刻,“嗒”的一声轻响,落在黑棋大龙的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连接点上。这轻巧一落,却让那气势汹汹的黑龙攻势隐隐一滞。“三弟想借越兮的水师之力搅动风云,助他夺嫡;楚瑾安则想借我凌国的铁骑踏平虞国,扩张版图。豺狼与虎豹凑作一堆,各怀鬼胎,互相撕咬……”他缓缓抬眼,病弱的眉眼间竟透出几分少年般的狡黠光彩,慢悠悠道,“倒省了我们的事,正好可以布下口袋,将其……一网打尽。” 他忽然倾身向前,拉近了与凌云歌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打趣:“对了,听说虞国那位‘叶大夫’秘制的安神定魄丸,药效神奇,竟医好了母后多年的心悸之症?连张院判都啧啧称奇。”他目光灼灼,意有所指地看向凌云歌。 凌云歌执黑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枚棋子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他神色如常地将黑子落下,封住白棋一处可能的突围路线,声音平稳:“嗯,鬼夫子那老怪物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自然有两把刷子,比咱们太医院那些只会照本宣科的‘圣手’强多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兄长,语气认真了些,“不过,两年前在凌国街头,她为你驱毒时,曾仔细探过你的脉象。大哥你体内的沉疴旧疾,根深蒂固,非朝夕之功。她一直记挂着,正翻遍古籍,想法子为你调配些对症的固本培元药丸。” “我这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数,强求不得,也急不得一时。”凌云熙摆摆手,重新倚回软榻,将暖手炉拢在掌心汲取着那点暖意。他话锋一转,病容里涌上一丝狡黠:“倒是二弟你……我听闻那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可是个要继承大统的主儿。若她真登临虞国帝位,按着旧例,怕是要广纳皇夫,充盈后宫,以固国本……”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看着弟弟瞬间绷紧的侧脸,眼中狡黠之色更浓,“你与其在凌国当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看父皇和三弟的脸色,不如……考虑考虑去虞国……”食指轻轻敲了敲棋盘,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入赘!” “哐当——!” 凌云歌手肘猛地撞到了矮几上的青瓷茶盏!茶盏应声翻倒,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瞬间浸湿了他月白锦袍的袖口,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将那精致的银线刺绣云纹晕染得模糊一片。几滴热茶甚至溅到了他手背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嘶……”凌云歌倒抽一口凉气,手背上被热茶溅到的地方迅速红了一小片。他强作镇定,抓起一块雪白的棉帕,胡乱擦拭着袖口的水渍,声音拔高了几分,气急败坏地瞪向凌云熙:“大哥!你这笑话……比昆灵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上三分!冻死人了!” “冷吗?”凌云熙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块干净帕子,优雅地擦拭着唇角,眼中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反而觉得……热闹得很。”他指尖状似无意地敲了敲矮几一角——那里放着一份刚刚由暗卫呈上的密报,“据可靠消息,颢天那位老皇帝,又在催促大皇子齐轩与虞国联姻。齐轩对清漓公主的心思……路人皆知啊。”他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家弟弟那张难得显出窘迫的俊脸,“二弟若再不出手……怕是真要去给人家当傧相喽!” “谁说我没有出手?!”凌云歌抓起一枚黑子,“啪”地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力道之大,震得几枚白子都跳了跳。“清漓那丫头,精得跟千年狐狸似的!眼下越兮国磨刀霍霍,楚瑾安随时可能发难伐虞,当务之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躁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是帮她布网杀狼!待收拾了外患,再谈其他不迟。”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兄长,更似在说服自己。 “看来你们如今关系匪浅啊,”凌云熙故意拉长了调子,学着凌云歌的口吻,“都已经‘清漓’、‘清漓’的叫上了,亲热得很。”他啧啧两声,“小心点,二弟。到时候你别被那只小狐狸连皮带骨卖了,还乐呵呵帮她数钱!” 凌云歌没好气地瞪了兄长一眼,反唇相讥:“比起我这点‘儿女情长’,大哥你这东宫太子的终身大事才更让人忧心吧?说不准父皇哪日便给你硬塞一个太子妃进来,管你乐不乐意!” “咳咳……”凌云熙这次是真被呛了一下,无奈地摇头苦笑,将暖手炉更紧地捂在怀里,“就我这风吹就倒的破身子骨,还是莫要耽误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了。何必拖累无辜?” 暖阁内忽地安静下来。药炉上的铜壶嘴儿吐着袅袅白雾,带着药香的氤氲水汽缓缓升腾、弥漫,将兄弟二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寂静里。窗外,风雪依旧。 第22章 假意结盟 (一)朝堂风云 凌国皇都,紫宸殿。 凌云歌立于武将之列,月白蟒袍衬得他长身玉立,腰间悬一柄乌金鞘宝剑,剑柄缠着暗红丝绦——那是虞国特产的朱砂染就,在一片玄甲铁衣中格外扎眼。 凌皇凌文宇高坐龙椅,手中捏着越兮国书,苍劲的指节微微泛白:“楚瑾安提议两国结盟,他出兵百万,凌国出兵二十万,共伐虞国。众卿以为如何?” 殿内霎时死寂。 “儿臣反对!”凌云歌踏前一步,广袖带起凛风,“虞国近年与凌国互通商市,边境安宁。越兮狼子野心,此番邀战,必是想坐收渔利!”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中一声嗤笑。凌云晨施施然出列,玉冠束发,眉眼含笑:“二哥此言差矣。虞国掌控中原商路多年,凌国货物过境需纳三成重税。如今虞清漓归国,虞皇更在边境增兵十万——”他转身面向凌皇,同时袖袍一拂,一卷精心装裱的羊皮舆图“哗啦”一声,如画卷般在御阶前倏然展开! “父皇请看,虞国狼子野心,已在我凌国东境门户——邙山隘口之后,秘密修筑起一座雄关要塞!其规模宏大,扼守咽喉,囤积重兵粮草,其锋所向,直指我凌国东境最大的粮仓——龙兴仓!此乃虞国剑指我凌国腹心,意图不轨的铁证!” 朱砂刺目,如血刃悬颈!舆图之上,那代表虞**镇的朱红标记,沿着两国漫长的边境线星罗棋布,其中尤以邙山隘口后方新标出的那座“盘龙堡”最为狰狞醒目。群臣哗然!惊呼声、抽气声、议论声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如同沸水般翻滚起来。一些武将脸色铁青,怒视舆图;文臣们则交头接耳,面露忧惧。 凌云歌冷冽的目光扫过那幅绘制得精细到令人发指的舆图,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三弟这图绘得精细,山川形胜、关隘堡垒,纤毫毕现,连虞国几处不为人知的暗哨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他微微一顿,目光射向凌云晨,带着玩味的探究,“如此详尽,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我凌国斥候营中,竟有这般洞察秋毫的能人异士?二哥我……竟从未听闻。” 凌云晨面上的温润笑意丝毫未减,迎上凌云歌的目光,坦然自若:“二哥说笑了。此图乃戍边将士浴血探查所得,是无数斥候拿命换来的心血!”他忽然冷笑一声,“二哥如此质疑,莫非是觉得……边军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军情有假?还是说,二哥对虞国……另有一番‘体恤’之情?” 殿内气氛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锐利如冰,一个温润含针,无形的刀光剑影在寂静中激烈碰撞。 凌云歌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他不再看凌云晨,反而上前两步,走到那幅舆图前,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轻轻点向图中一处标记为“黑水峡谷”的地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我只是好奇罢了。众所周知,这‘黑水峡谷’去岁夏末遭遇百年不遇的山崩,巨石滚落,河水改道,早已是飞鸟难渡、人马绝迹的险恶绝地,形同鬼域。三弟这图上却标注着虞国在此屯兵五千?”他抬眼,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回凌云晨脸上,笑意加深,眼底却无半分温度,“莫非虞国人……能驱使山鬼,在乱石堆里安营扎寨不成?” “这……”凌云晨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面上依旧镇定,“斥候情报或有疏漏,但邙山盘龙堡之威胁,千真万确!” “陛下明鉴!”御史王崇文声如洪钟,额间深深的川字纹随着激昂陈词愈发狰狞,“越兮此番借道伐虞,实乃天赐良机!虞国近年在边境增兵已逾十万,慕容氏商队更是无孔不入,渗透我凌国十二州府,刺探军情,操控市价!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若再姑息养奸,任其坐大,他日必成凌国心腹大患!臣等恳请陛下,速断速决,与越兮结盟,共诛此獠!”他身后,十余名隶属御史台的官员齐刷刷出列,齐声附和:“臣等附议!恳请陛下圣裁!” 太子凌云熙轻咳一声,苍白指尖摩挲着暖手炉上的缠枝莲纹:“王大人忧国之心,孤感同身受。然则……”他顿了顿,喘息片刻,才继续道,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越兮国,性如豺狼,贪婪无信。三年前,楚瑾安背信弃义,偷袭我凌国水师,引发南海之战,其行径犹在眼前。此番借道伐虞是假,其真实目的,恐怕是觊觎我凌国东境那几处天然良港,图谋更大!”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阶下僵立的凌云晨,带着一丝兄长般的“关切”,“三弟今日……对越兮之事格外热心。莫不是忘了,三年前南海之战,楚瑾安麾下大将蒙西那一刀,可是差点要了你的性命?如此血仇,岂可轻忘?” 凌云晨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场惨败与胸口的刀疤,是他最不愿提及的耻辱! 日头渐高,穿透窗棂的光柱偏移,照亮了御案一角。凌文宇枯槁的手指叩着龙案上的玉玺,目光掠过御史台,掠过凌云晨,最终停在丞相宋墨身上。“丞相,”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打破了僵局,“卿乃百官之首,国之柱石。此事……意下如何?” 丞相宋墨闻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出列,躬身回道:“陛下,助越兮伐虞乃国之大事,需慎之又慎,谋定而后动。虞国近年日渐强大,慕容氏亦遍布各国,对我凌国形成掣肘,此乃事实。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凝重,“越兮国主楚瑾安,其人阴鸷狠辣,野心勃勃,其性如狼,反复无常。与其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其所谓‘百万大军’、‘共分虞土’之诺,恐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老臣以为,越兮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此盟……凶险异常,还望陛下三思!” 凌文宇忽然扶额长叹:“朕有些乏了……这般大事,朕再想想,容后再议。”他颤巍巍起身,瞥向凌云歌,“歌儿,你好久没陪朕下棋了,午后来御书房。” “儿臣遵旨。”凌云歌躬身,玉骨扇掩住唇角冷笑。余光瞥见王崇文愤然甩袖,绯色官袍如败兽垂尾;凌云晨的身影被阳光拉长,似一柄插在地砖上的断剑。 (二)棋局藏锋 御花园里,凌芊芊提着裙摆追上凌云熙与凌云歌:“大哥、二哥!今日朝堂上,你们明知三哥在撒谎,为何不当场拆穿?” “急什么?”凌云歌随手折下一枝红梅,别在小妹鬓边,“好戏才刚开始。” 梅花娇艳,却不及凌芊芊气得通红的脸颊:“可父皇看起来动摇了!万一真答应结盟……” “父皇比谁都清楚越兮不可信。”凌云歌揽过她肩膀,压低嗓音,“但你三哥背后站着郑贵妃一族,总得给他们‘尽忠’的机会。” 凌云熙面色苍白如纸,忽而闷咳数声。 “大哥!”凌芊芊飞奔过去,手忙脚乱掏帕子。 凌云熙摆手示意无碍,抬眸看向凌云歌:“三弟这次……所图非小。” “哼!不妨让他图得再大些。”凌云歌冷哼一声,眸中精芒闪烁,低声说道,“楚瑾安想要虞国疆土,我们便助他去拿——只不过,是用越兮百万大军的尸骨来填。” 御书房里,凌文宇枯瘦的手指捏着黑玉棋子,在翡翠棋盘上叩出脆响。他抬眼看向对座的凌云歌,浑浊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烛火:“听闻虞国有位叶神医,治好了你母后的心悸症……咳咳,此等人才,该请来凌国才是。” 凌云歌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白子在指间转出一道银弧:“父皇说的是那位游医叶岚?”棋子轻落,截断黑棋攻势,“不过是个贪杯的闲人,开了药便四海云游去了,连诊金都未收。想寻他?难如大海捞针。” “哦?不收诊金的医者,要么是悲天悯人的圣人……”凌文宇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目光如钩,死死盯住凌云歌的眼睛,“要么,所求更大。大到你无法想象!” “云歌,”凌文宇收回手,靠回软枕,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仿佛刚才的凌厉只是错觉,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淡,“你这些年在外头跑得多,眼界开阔。依你看……如今的虞国,究竟如何?虞沐风那老儿……还能撑几年?” 凌云歌执壶斟茶,水线如银丝入盏,他故意让袖口沾上茶渍,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语气带着几分旁观者的疏离:“十多年前栖凤山那场刺杀,丧妻失女之痛让虞皇苍老了很多。慕容氏把持虞国经济命脉,商铺钱庄、情报暗桩,早已如蛛网般密布虞国上下,甚至……悄然伸进了周边邻国。而那位刚寻回的长公主……”他轻笑一声,白子封住黑棋退路,“倒是个爱穿男装的妙人。” “咳咳……”凌文宇突然烦躁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棋盘边缘,震得几枚棋子跳了起来,“朕问的是虞国铁骑!越兮要联凌伐虞,太子主和,你三弟主战,你呢?” “儿臣主‘观’。”凌云歌把玩着手中的一粒棋子。 “观?”凌文宇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 “不错,观。”凌云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直指核心,“楚瑾安号称百万大军,听着唬人。可儿臣得到的线报是,其战船多为修修补补的旧船朽木,粮草之中,竟掺入沙砾碎石!百万大军?不过是虚张声势的泥足巨人罢了!”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更何况,楚瑾安刻薄寡恩,猜忌成性,连自己的亲叔叔定安王楚舒言都百般防备,视如寇仇。此等凉薄寡义、毫无信义可言的盟友……”他嗤笑一声,“配不上我凌国的刀!更不配让我凌国儿郎为之流血!” “父皇可知,猎户如何逮住最狡猾的雪狐?”他不等回答,“啪”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先让它以为洞口有肥兔,等它钻进去……再封死所有退路。让它……进退维谷,自陷囹圄!” 凌文宇瞳孔骤缩,死死盯住棋盘上那枚孤军深入的白子,又看看凌云歌眼中闪烁的、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锐利光芒,一股寒意夹杂着剧烈的咳嗽猛然涌上喉头! “咳咳……咳咳……”凌文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几乎伏到案上。 凌云歌起身为他抚背,月白广袖遮住了眼底寒光:“凌国只需借条道给越兮,待楚瑾安与虞国两败俱伤,我们便只需做那稳坐船头的渔翁,从容不迫地……收网即可!” 老皇帝喘息着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若虞国败得太快呢?若楚瑾安势如破竹……轻易吞了虞国……我凌国岂非养虎为患?!” “败不了。”凌云歌抽回手,轻笑道,“虞国那位公主,可比十个楚瑾安难对付。”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全然的信任。 凌文宇喘息渐平,那双浑浊的老眼在儿子年轻而自信的脸上来回逡巡,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内里的真实。良久,他才缓缓松开钳制的手,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哑声道: “你与那虞国公主倒是……默契得很。” 凌云歌收回有些发麻的手腕,垂眸理了理被父亲抓皱的袖口,唇角的弧度优雅而微妙: “儿臣不过是……学她,把狐狸尾巴藏得好些罢了。”语气轻描淡写,却似有无尽深意。 (三)枕边吹风 是夜,重华宫。 郑贵妃斜倚贵妃榻,丹蔻指尖划过凌云晨的眉骨:“我儿今日在朝堂上,挥斥方遒,驳得那凌云歌哑口无言,真是威风!” 凌云晨正为母亲揉捏着肩颈,闻言动作未停,力道恰到好处,语气带着孺慕与亲昵,如同幼时撒娇:“多亏母妃运筹帷幄,提前打点好了御史台那些老顽固。若非他们群起响应,单凭儿臣一人,恐难造此声势。”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声音压低了些,“只是……二哥今日的反应,似乎……起了疑心?他最后点破黑水峡谷之事,分明是……” “怕什么?他凌云歌纵有疑心,又能如何?空口无凭!只要陛下信了,朝臣信了,这盟约结成,大局便定!”郑贵妃冷笑,“你外祖父已联络东境守将,只要越兮开战,他们自会‘溃败’放敌军入境。届时凌云歌必率军救援——”她忽然掐断话头,从枕下抽出一封密信,“看看这个。” 信笺上是楚瑾安亲笔:「凌国东境布防已调整,三殿下可安心」。 凌云晨瞳孔骤缩:“这不可能!东境军报日日传来,从未提及有任何布防调整!楚瑾安他……他如何得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然窜上头顶。 “傻孩子。”郑贵妃看着儿子震惊失态的模样,红唇缓缓勾起一个艳丽却冰冷的弧度,如同淬毒的罂粟花。“你以为……你给楚瑾安的那张‘东境布防图’,就是真的吗?”看着儿子骤然瞪大的眼睛,她眼中的讥讽更浓,“同样,楚瑾安给你的这份‘安心’承诺……又岂能当真?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盟友?不过是……相互算计,各取所需罢了!”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母子二人晦暗不明、充满了算计与冷酷的面容。 当夜,重华宫的鲛绡纱帐浸在龙涎香的氤氲里,郑贵妃斜倚金丝楠木榻,鎏金护甲轻抚凌文宇花白的鬓角。老皇帝闭目枕在她膝上,额间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那是二十载帝王杀伐、日夜殚精竭虑留下的疲惫印记。他呼吸粗重,带着病态的潮红,似乎已半入梦乡。 “陛下近日总蹙着眉,可是为东南盐税烦心?”她嗓音似蜜,指尖划过他松弛的脖颈。 凌文宇长叹一声:“虞国慕容氏把控盐铁,连凌国的商队都要看他们脸色……” 郑贵妃忽而轻笑,蔻丹点在案上舆图的越兮海域:“臣妾倒听说,楚瑾安愿献南海六港,换凌国一道伐虞的东风。”她指尖如蛇游移,停在虞国江南的锦绣山河,“您瞧,这虞国的粮仓若归了凌国,何愁盐税?” 凌文宇猛然睁眼,浑浊的瞳孔映着烛火:“越兮狼子野心,岂会白送港口?” “自然要些诚意。”郑贵妃俯身,赤金步摇垂在他鼻尖,“比如……允准越兮大军借道我凌国东境,畅通无阻,直扑虞国腹地!再比如……”她指尖轻轻划过凌文宇枯瘦的手背,带来酥麻的痒意,“让咱们的晨儿,迎娶那越兮公主楚瑾萱为妃。两国联姻,永结秦晋之好!如此,方能彰显我凌国结盟之‘诚意’,令楚瑾安……安心献港啊!” 郑贵妃凌文宇面上私有松动之色,继续说“太子仁爱,但病体难支,晨儿这些年为凌国镇守边疆,身上哪处伤不是为国而留?如今越兮递来刀柄,陛下若不敢握……”她忽然扯开衣襟,心口一道箭疤狰狞如蜈蚣,“不如让臣妾替您握!” 凌文宇双目圆睁,苍老的手按在她肩上。那道疤是十五年前凌越海战留下的,彼时她扮作宫女为他挡箭,血染红了半片南海。 “你要朕如何信楚瑾安?”他嗓音嘶哑。 郑贵妃从妆奁底层取出一卷密信,火漆印着越兮蛟龙纹:“楚瑾安亲笔——越兮将出兵百万,望凌国出兵二十万相助,待联合伐虞功成,越兮只取江南和东南沿海三州,其他七成疆土尽归凌国。”她指尖点在其中一行朱批上,“他还愿送楚瑾萱为质,晨儿府中早布好百名越兮暗卫的眼线,这丫头翻不出浪来。” “楚瑾安倒是会算计,自己挑了最富饶的江南和东南沿海三州。”凌文宇不满地嗤笑一声。 “陛下莫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次伐虞,越兮国那所谓的‘百万大军’必然死伤惨重,元气大伤!待其与虞国斗得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之时……”她凑到凌文宇耳边,吐气如兰,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冰冷的杀机,“届时要取江南,还是要那南海六港,抑或是……连他越兮主岛明珠岛一并收入囊中,还不是全凭陛下您……和您麾下那枕戈待旦的百万雄师说了算?”她的话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描绘着最诱人的蓝图。 凌文宇紧锁的眉头在郑贵妃的揉按和温言软语中,渐渐舒展开来,枯指摩挲着薄薄的信纸,楚瑾安的字迹狂傲如剑,每一笔都劈在虞国命脉上。 郑贵妃替他揉着太阳穴,龙涎香混着她身上的玫瑰膏甜腻惑人,“太子仁弱,总要有个兄弟出来替他扛下杀孽。”她微微停顿,声音带着无比怜惜与推崇,“晨儿他……忠勇刚烈,一心为国,甘愿做陛下手中这把最锋利的刀!陛下……何不成全了他这份赤胆忠心?也成全我凌国……万世之基业?” 五更梆子响时,凌文宇在密信上按下玉玺。郑贵妃倚门目送龙辇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护甲刮过门框上三道旧痕——在凌云熙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夜晚,她用尽全身力气和满腔怨毒,用黄金护甲亲手刻下的印记。 (四)谍影重重 凌国二皇子府,书房内烛火跳跃,将凌云歌俊朗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正端坐在书案前,阅览凌国暗桩刚传来的密报。 一缕极其淡薄却无比熟悉的冷冽甜香,悄然从窗棂缝隙中钻入。凌云歌翻阅密报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他并未抬头,只是略略提高了声调,对着窗外道: “玲珑姑娘,倒挂金钩看够了没有?小心风寒入体。” 话音刚落,屋檐上传来“噗嗤”一声极力压低的女子轻笑,接着是瓦片细微的摩擦声。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灵巧的狸猫,轻飘飘地倒挂下来,一张俏丽的脸蛋出现在半开的轩窗外,正是虞清漓的贴身侍女玲珑。她冲凌云歌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手腕一扬,一个绣着并蒂莲纹的杏色香囊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凌云歌摊开的掌心。 凌云歌放下银刀,解开香囊,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笺。展开,上面是清漓那清隽中带着锋锐的字迹:“越兮水师主力已抵南海,然观其舰船,多为旧木修补,粮草辎重不足,声势浩大却虚浮,疑为疑兵。楚瑾安狡诈,其真正杀招,或在西北境雪山隘口、东海黑蛟峡两处。慎之。——清漓” 信笺末端,用朱砂寥寥数笔勾画着一只蹲坐的小狐狸,尾巴尖上一点醒目的朱砂,灵动狡黠,仿佛正对着他眨眼睛。 “西北境?”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琅峰忍不住凑近一步,目光扫过信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微变,“那……那不是……” “不错。”凌云歌将信纸凑近跳动的烛火,橘黄色的火焰舔舐着纸背,映得他眸色幽深如寒潭,唇边却缓缓绽开一抹冰冷而洞悉一切的笑意,“正是我那位好三弟的舅父,郑贵妃的嫡亲兄长——郑大将军的防区!”他指尖在“西北境雪山隘口”几个字上重重一点,“好一招……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楚瑾安这只狐狸,果然狡诈多端!” 他突然扬声,对着窗外还未离开的玲珑喊道:“琅峰!去告诉小厨房,本王现在就想吃桂花糕!”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戏谑的强调,“要最甜最糯的那种!” 屋檐上立刻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不小心滑了一下,紧接着是玲珑压得极低、却清晰可闻的娇嗔嘀咕顺着雨丝飘进来:“……甜不死你!当心腻掉牙!” 凌云歌闻言,低笑出声,将清漓的密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起。那缕清冷的桂花暗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子时已过,皇城最大的销金窟——醉月楼,却依然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三楼最隐秘的一间临河雅阁内,熏香暖融,美酒佳肴铺了满桌。凌云歌的心腹谋士、宰相宋墨之子宋简兮,正扮作一位来自江南的豪商。他身穿宝蓝色团花锦缎袍,头戴镶玉瓜皮小帽,脸上挂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正与几名衣着华贵、却带着明显越兮口音的商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来来来,张老板,李掌柜,再满饮此杯!”宋简兮满面红光,似乎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亲热地拍着旁边一个矮胖越兮商人的后背,力道大得让对方呛了一口酒,“这凌国的‘醉千秋’,比起你们越兮的‘烈焰烧’,如何呀?够不够劲?哈哈哈!”他笑得爽朗,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清明冷静,如同潜伏在酒海肉林中的猎手,静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雅阁临河的雕花窗虚掩着,窗外是黑沉沉的河水,倒映着醉月楼不灭的灯火,也倒映着这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汹涌的宴席。 第23章 虞颢联姻 (一)父子争论 三月十二。 初春的风掠过颢天国一望无际的草原,蛰伏一冬的草芽奋力钻出解冻的黑土,将辽阔原野染上一层新嫩的淡绿,远望去,仿佛天神遗落人间一匹巨大的、流动的锦缎。成群的牛羊如各色珍珠,悠然散落其上,洁白的毡房星星点点,炊烟袅娜,在澄澈碧空下勾勒出宁静祥和的北疆画卷。 颢天皇宫的御书房内,气氛却与窗外的生机勃勃截然相反。狼首青铜香炉口中逸出的松柏冷烟丝丝缕缕,缠绕着肃杀与沉郁。皇帝齐蔚立在巨大的沙盘前,鬓角霜染,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正将一柄狼首弯刀重重按在沙盘边缘,刀锋直指沙盘中那片象征虞国江南的锦绣山河。那刀尖之下,是精心堆砌的碧玉田畴与金粉描绘的蜿蜒水道。 “轩儿,”齐蔚嗓音低沉,深邃的目光钉在长子齐轩身上,“你可知,虞国江南一座中等粮仓,所储之粮便能供养我颢天五十万铁骑整整三年无虞?”他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沙盘上“慕容”二字标识的区域,指尖带起细微的沙尘,“联姻,从来不是小儿女花前月下的情事,这是撬开虞国这扇固若金汤大门的铁楔!是关乎我颢天存续的国策!” 齐轩垂首侍立紫檀木书案前,沙盘旁摇曳的烛火,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深邃的眼窝里沉淀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中似有北疆的风沙在呼啸:“父皇,虞国长公主虞清漓乃嫡出正统,身后更有慕容家族这棵参天巨树支撑。若虞皇始终无子,她便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虞皇,岂会远嫁颢天?反观二公主虞清漪,其母族凋零殆尽,在虞国朝堂无根无基。娶她……”他抬起眼,直视父亲燃烧着野心的双眸,“其利微乎其微,远不如与凌国联姻之实。” “糊涂!”齐蔚勃然怒喝,声如惊雷。手中弯刀猛地向下一劈,刀锋深深嵌入沙盘边缘木框,发出刺耳的“当啷”巨响。他向前逼近一步:“凌国地处西南蜀地高原,国力与幅员较之虞国相差甚远!更遑论其已与东海岛国越兮结盟联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朕要的是什么?是慕容家遍布虞国、渗透诸国的商路命脉!与二公主虞清漪联姻,便是牵住了虞国和慕容氏这匹烈马的缰绳!懂吗?!” 齐轩挺直了脊背,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父亲眼底那灼灼燃烧的焰火:“若儿臣……不愿做这缰绳呢?”字句清晰,掷地有声。 齐蔚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冰冷的讥诮,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密报,用力甩在齐轩面前的案上,纸张哗啦散开:“你以为朕瞎了不成?三年前虞颢边境大疫,尸横遍野,你与那个叫‘叶岚’的神秘医者朝夕相对,交情匪浅!真当朕一无所知?虞沐风和慕容长钦早已将全副身家押在虞清漓身上!而她……”齐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那个所谓的‘叶岚’,当真只是一个游方郎中?轩儿,你以为你能把她娶回颢天的草原吗?!”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入脑海!齐轩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掌心紧握的狼首玉佩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瞬间被攥紧的痛楚清晰。记忆如汹涌的潮水,不受控制地倒卷回虞国深宫那个荷塘夜话的夜晚。清漓搂着醉酒的妹妹齐画音,声音温柔却清晰无比地穿透夜色,也穿透了他多年的念想:“……适合你的人,才是你此生真正的有缘人……”这句话,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咳咳……咳咳咳!”齐蔚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高大魁梧的身躯剧烈地佝偻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却无法抑制地渗出刺目的鲜红!“齐恒……齐恒顽劣不堪,难堪大任!你若连这点取舍都做不得……”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呕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便等着看七部再起烽烟,铁蹄踏碎我颢天山河!等着看我颢天的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咳咳咳……” 烛火在狂灌而入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发出濒死般的“噼啪”炸响,光影在他痛苦扭曲的脸上明灭不定。齐轩望着父亲瞬间佝偻如风中残烛的背影,喉间像是被塞满了粗粝冰冷的砂石,又堵又痛。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父亲剧烈颤抖的手臂。入手处,那曾经能开三石强弓、勒住最暴烈骏马的臂膀,此刻竟瘦骨嶙峋,隔着厚厚的锦袍也能清晰地触摸到嶙峋的骨节——原来叱咤草原、令北疆七部闻风丧胆的狼王,早已在岁月的侵蚀和病痛的折磨下,油尽灯枯。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沉重的责任如山般压下。齐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取代。他猛地屈下右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腰间狼首玉佩磕碰出清脆而决绝的铮然鸣响! “儿臣……可以娶虞清漪。”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在寂静得只有皇帝粗重喘息的书房里回荡。随即抬起头,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地迎向父亲陡然锐利起来的审视:“但请父皇允诺——许她参政之权!不是深宫里的傀儡摆设,是真正能参与国事、辅佐君王的颢天皇后!” 齐蔚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精光。他认得长子此刻的眼神——十年前在阿尔金山的雪谷,那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面对被围猎逼至绝境、护着幼崽龇牙低吼的母白狼,便是用这样温柔又执拗的眼神,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放下了弓弦。老皇帝枯瘦的手猛地抓起案上那柄沉重的狼首弯刀,“哐当”一声掷在齐轩面前。刀柄镶嵌的硕大翡翠在烛火下折射出冰冷幽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你要给她权柄,朕给!”齐蔚的声音冰冷刺骨,“但若来日……虞清漪成了颢天的祸根,动摇了我草原根基……便用这把刀,亲手斩断这祸患!你可听清了?!” 齐轩缓缓伸出手,拾起那柄象征着颢天皇权与残酷誓言的弯刀。冰冷的刀身如同一面幽暗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和眉宇间深重的阴霾。他知道,那个在颢虞边境尸山血海前眸光明亮如星辰的“叶岚”,那个曾与他并肩对抗死神分享过蜜渍酸梅的女子,此生此世,他再也无法触及。一道无形的天堑,已随着这柄弯刀的拾起,在他与清漓之间轰然落下。 (二)商谈联姻 三月廿二,虞国皇都邺城已彻底浸润在暖意融融的春色与馥郁的花香之中。安定门外,两排高大的西府海棠正值盛放,粉白相间的花朵层层叠叠缀满枝头,远远望去,如烟似霞,织就一片绚烂的云锦。 清脆的驼铃叮当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御道花毯的宁静。颢天国庞大的使团队伍踏着海棠柔软的落英,缓缓行来。为首之人,正是大皇子齐轩,玄色锦袍上用璀璨的金线密绣着北疆特有的雄鹰翱翔的图腾,腰间那枚狼首玉佩随着他沉稳的步伐有节奏地轻晃,无声诉说着他尊贵的身份。十匹健壮神俊的白骆驼紧随其后,背上驮着沉重的红木礼箱,箱盖并未完全阖紧,恰到好处地露出内里成捆的上等雪貂皮、色泽油亮,以及雕工精湛、弧度完美的牛角强弓,一股属于草原的粗犷、豪迈与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邺城婉约的春意形成奇异的碰撞。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庄严肃穆。齐轩单膝跪于御阶之下,姿态恭谨却不失草原王储的英武气度。他双手高高托起一个由纯金打造、镶嵌着无数孔雀石与绿松石的巨大狼头雕像,那狼眼以罕见的黑曜石镶嵌,在殿内无数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幽深而威严的光芒。 “颢天国大皇子齐轩,奉我皇之命,敬献虞国陛下!”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沉稳的回音。献礼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飞快地扫过御阶之上。只见虞皇端坐于盘龙金椅,而在他身侧稍后,清漓一袭素雅高贵的月白色凤纹宫装,亭亭而立。她正微微俯身垂首,专注地为虞皇斟茶,姿态娴静优雅。一缕乌发从她光洁的鬓边滑落,发间那支羊脂白玉长簪折射出清冷剔透的光华,如同冰棱刺破暖春,瞬间灼痛了齐轩的视线,令他喉头骤然发紧,几乎难以呼吸。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虞皇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指缓缓抚过礼单上“战马千匹”那四个墨迹浓重的字,目光深邃如渊:“大皇子不远万里,风尘仆仆而来,所求为何?”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齐轩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虞皇:“为两国百年安宁,烽烟永息,颢天愿与虞国结秦晋之好,永为睦邻!”字字铿锵,如同誓言。 随即,他珍而重之地解下腰间那枚随身多年的狼首玉佩,双手捧至胸前,朗声道:“自上次宫中私宴初见,清漪公主蕙质兰心,谈吐有度,令齐轩心折难忘。今日,齐轩愿以草原最珍贵、象征勇武与忠诚的白狼王之子为信物,求娶虞国二公主清漪殿下!愿以我颢天草原最辽阔的胸怀,迎娶虞国明月!” “吱呀”一声轻响,临霞宫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清漓迈步而入,只见妹妹虞清漪正跪坐在临窗的绣墩上,面前绷着一幅巨大的茜素红绸缎。她低垂着头,神情专注,纤纤玉指捏着细小的绣花针,金线在红绸上穿梭,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已初具雏形,只是那半边翅膀尚未完成,针脚细密而精致。金凤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将那茜素红的底子映衬得愈发鲜艳,几欲滴血。 “姐姐?”虞清漪闻声抬头,见是清漓,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想将绣绷藏到身后,动作间却带翻了身旁的紫檀木针线小箧。只听“哗啦”一声,箧中五色丝线、大小银针、顶针、绣剪等物倾泻而出,滚落满地。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斑斓的丝线纠缠盘绕,铺陈在光洁的地面上。 清漓面色平静,缓步上前,弯腰从一地狼藉中拾起一根闪着寒光的细长银针。她捏着针尾,指尖微屈,对着光线轻轻一弹针尖。细微却清越的“铮”鸣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今日颢天大皇子齐轩在金殿之上,”清漓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亲捧狼首玉佩,以白狼王之子为聘,求娶的对象……”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妹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是你,清漪。” 虞清漪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手中的绣绷再也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歪斜着滑落在膝上。绷架上那只即将成形的金凤凰,脖颈不自然地扭曲着,金色的翎羽在茜素红的映衬下,竟透出一种惊惶的意味。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无法掩饰的委屈:“是因为……因为我身上流着秦氏血脉吗?父皇终究……是不愿让我安安稳稳地留在虞国,留在姐姐身边……” “不。”清漓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她绕过地上的丝线,走到虞清漪面前,蹲下身,伸出温热的手,轻揉坚定地按在了妹妹冰凉微颤的手背上。“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齐轩是颢天板上钉钉的皇储,他需要的,是一位深明大义、有胆识有担当、能在波谲云诡的北疆宫廷中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子,而不是一朵只知吟风弄月、不堪风雨的娇弱闺秀。”说着,清漓从自己宽大的宫袖中取出一封未曾封口的密信,递到虞清漪眼前。 虞清漪的目光落在信笺上那刚劲有力的字迹上——是齐轩的亲笔!她颤抖着手接过,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却重逾千斤:“愿以草原晨曦,映卿之明月。”这是颢天流传久远的古老谚语,寓意夫妻二人将携手并肩,共同面对未来的风雨,分担彼此的重担。 虞清漪凝视着这短短一行字,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心里。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明月”二字上,墨迹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姐姐可知……”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哽咽,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那日临风阁私宴,他望你的眼神……像极了雪原上饥寒交迫的孤狼,望着那唯一能带来温暖和希望的篝火。灼热得……几乎要将人吞噬。” 清漓静静地看着妹妹梨花带雨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她拿起一旁素净的帕子,轻轻为妹妹拭去颊边的泪痕,动作温柔。“你要明白,”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真正适合彼此的人,才是这一生中真正的有缘人。这个道理,齐轩心里比谁都清楚。否则,以他的身份和骄傲,绝不会亲自来到虞国,在金殿之上,捧出象征他身份与承诺的狼首玉佩,郑重求娶。”她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着虞清漪,“他求娶的,是你虞清漪这个人,而非仅仅一个‘虞国公主’的身份。” 御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和龙涎香混合的厚重气息。虞皇虞沐风将颢天国那份措辞华丽、盖着鲜红国玺的国书“啪”地一声掷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上。 “停战二十年?互不侵犯?”虞沐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锐利如刀,“颢天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拿虚无缥缈的和平承诺,就想换走朕的女儿,牵制我虞国北疆?” 清漓正跪坐于御案一侧的蒲团上,素手执一把小巧的紫砂壶,为父皇烹煮新贡的雪顶含翠。滚水注入茶盏,白雾氤氲升腾,模糊了她沉静如水的眉眼。她在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眸光清亮透彻:“父皇息怒。儿臣已命人详查近五年颢天国境内气象与牲畜记录。”她将茶盏轻置于虞皇手边,同时推过一本摊开的深蓝色账册,指尖点在其中几行墨迹犹新的记录上,“北疆连年干旱少雨,牧草稀疏。颢天赖以立国的战马存量,已从五年前的二十一万匹,锐减至不足十四万匹。此时提出和亲,名为结盟,实为缓兵之计,以换取喘息之机,恢复元气。” 她话锋一转,语气沉稳而务实:“然则,眼下越兮国在东海厉兵秣马,其皇帝楚瑾安野心昭然,频频异动。值此多事之秋,我虞国北境,确实不宜再生大的干戈动荡。颢天递来的这杯酒,是掺了沙砾,却也是此刻不得不饮的解渴之水。” “这些利害,朕岂会不知?”虞沐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复杂地缓了下来,锐利的目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迟疑和柔软,“只是……清漪那孩子……自小没了生母,性子又那般柔顺乖巧,将她远嫁那苦寒北疆,面对全然陌生的宫廷和虎视眈眈的部落,朕这心里……” “妹妹愿意。”清漓的声音平静而肯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父皇,儿臣方才已去过临霞宫。清漪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韧得多。齐轩此人,沉稳有度,仁德重情,更难得的是胸怀坦荡,绝非反复无常的奸佞之徒。他亲笔所书的承诺,便是明证。清漪嫁与他,虽前路必有荆棘,但亦不失为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归宿。”她执起紫砂壶,再次为虞皇面前的茶盏缓缓注满清澈碧绿的茶汤,水线如丝,落入盏中发出悦耳的轻响。“清漪她还问儿臣,”清漓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试图冲淡御书房内凝重的气氛,“颢天的草原,是不是当真像诗里写的那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她眼中虽有忐忑,却也有向往。” 虞沐风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他凝视着杯中沉沉浮浮的碧绿茶芽,又仿佛透过茶汤看到了小女儿那双清澈又隐含期待的眼眸。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带着帝王的无奈与父亲的怜惜,在空旷的御书房内久久回荡。 “罢了。”他终于将茶盏放下,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传朕旨意,允颢天之请。但聘礼,须再加一千匹上等战马!一年后,再行大婚之礼。”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威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朕的女儿,值得这世间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