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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雪化鸿沟

作者:沙漠玫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公主画音


    辰时末,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一辆由四匹神骏白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在卫兵簇拥下停住。车帘一掀,一个裹着雪白银狐裘、头戴红珊瑚珠步摇的少女跳了下来,鹿皮小靴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咯吱”作响。正是颢天三公主齐画音。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银狐毛领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红珊瑚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咚脆响,与这满目疮痍、愁云惨淡的隔离区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不太适应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隐约的焦糊气。目光扫过那一排冒着白烟的药炉,忽然指着其中一个嚷道:“叶公子!你快来看看这炉药!我闻着味儿不对,好像煎糊了!”


    清漓闻声从帐中走出,转身便对上了齐画音那双如同雪山湖泊般清澈透亮的琉璃色眸子。


    “三公主殿下,”清漓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此地疫气深重,危险非常,您玉体尊贵,不宜久留,还请速回……”


    “本公主百毒不侵!”齐画音一扬下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固执,竟几步跑到那药炉旁,伸手就去拿那滚烫的药勺,“大哥说了,医者仁心仁术!我……我也能帮忙!”她学着旁边药工的样子,笨拙地用长柄药勺去搅动罐中沸腾翻滚的黑色药汁。滚烫的药汤溅起几滴,正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


    “啊!”她痛呼一声,小脸瞬间皱成一团,眼眶立刻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心虚又倔强地辩解道:“不、不疼!我能行!”


    正在旁边搅拌另一炉药的玲珑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抢”一般从齐画音手中夺过那危险的药勺,连声道:“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烫着可不是小事!您这金枝玉叶的身子,还是快歇着吧!这粗活我来,我来!”她一边麻利地接过药勺,一边拼命朝清漓使眼色。


    清漓无奈地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拉住齐画音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到一处背风的帐篷后。少女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赤金镶宝镯子,冰冷的金属硌得清漓掌心微疼——这镯子的样式,分明是虞国南疆特有的贡品工艺。她恍惚记得,许多年前母后生辰时,父皇似乎也曾赐下过一副相似的。


    清漓沉默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玉药盒,挖出一点清凉的碧绿色药膏,动作略显粗鲁但快速地涂抹在齐画音手背那片刺眼的红痕上。少女肌肤细腻,那点红痕在雪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齐画音吃痛地“嘶”了一声,却没再挣扎,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清漓专注的侧脸。


    (二)夜半惊变


    腊月十八,子夜时分,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营帐,呜咽声塞满耳鼓。隔离区东南角忽爆出一阵喧嚣吵闹之声,同时一团赤红火光腾起,撕破了沉暗的天幕,灼得人眼发痛。清漓自简陋板床上弹起,连羊皮袄也顾不得披,只穿着单衣,掀帘便冲入刺骨寒夜。


    火光源头处,两个虞国兵士正与一名颢天医官扭作一团。地上药罐倾翻,深蓝药汁汩汩渗出,触地便“滋滋”作响,腾起刺鼻白烟。那颢天医官目眦欲裂,嘶声吼着:“他们往药里下毒!要害死我们的人!”


    清漓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残破药罐凑近鼻端。一股浓烈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酸腐味直冲颅顶!她瞳孔骤缩,扬手便将残汁泼向旁边未染污的雪地。“滋啦——!”积雪如沸水般翻滚,顷刻蚀出无数蜂窝状孔洞,深可见土!


    “化骨水!取石灰,快!”清漓厉喝,嗓音被冷风扯得破碎。


    混乱中,一道淬毒寒光悄无声息自身后袭来,直刺她后心!清漓耳闻风声欲避,腰间却被一条铁臂猛然揽住,整个人被带得旋开半圈。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几乎震破耳膜!齐轩的剑鞘精准格开匕首,那淬了蓝芒的凶器打着旋儿钉入冻土。温热的吐息裹挟着苦艾与血腥的凛冽气息拂过清漓耳廓,激起一阵细微战栗,耳尖立刻泛起微红。


    “当心。”低沉的警告贴着耳膜响起。


    清漓猛地挣脱那坚实的臂膀,踉跄站稳。那刺客已被齐轩的侍卫死死按在雪地里,挣扎间露出半张枯槁的脸——竟是三日前她亲手从高热抽搐中救回的流民老张头!


    “小……公子,您没事吧?”玲珑气喘吁吁奔来,脸色煞白,拉着清漓上下查看。


    清漓盯着地上那双浑浊却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厉声喝问:“为何下毒?!”


    老张头喉头咯咯作响,啐出一大口浓黑污血,嘶声道:“你们虞人……假仁假义!前朝的血债……拿命来偿……”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齐轩上前,用剑尖挑开他破旧衣襟,心口处赫然刺着一条靛青盘蛇纹——前朝“赤鳞卫”的标记!


    盆火在帐内噼啪爆响,映得众人脸上光影明灭不定。


    清漓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挽起袖口至肘间,露出小半截白皙小臂,左腕内侧那道稍稍凸起的弯月形旧疤在火光下格外醒目。她蹲下身,取针为中毒抽搐的兵士驱毒。忽觉肩头一沉,一件尚带体温的玄狐大氅兜头罩下,厚实皮毛隔绝了帐外渗骨的寒气。衣领上金线绣的雄鹰图腾擦过她微凉的脸颊,带着属于齐轩的、干燥而凛冽的男子气息。


    “殿下不怕我也是细作?”清漓头也未抬,指尖捻动银针,声音平淡无波。


    齐轩在她对面坐下,玄甲在火盆映照下泛着冷硬光泽,目光落在她脚边半开的药箱夹层——那里露出半罐糖渍梅子。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细作不会在救命药箱里藏零嘴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专注施针的侧脸,“更不会为救敌国百姓士兵熬上一整宿。”


    清漓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伸手摸向药箱夹层,果真触到玲珑偷偷塞入的梅子罐。她打开罐子,拈起一粒色泽饱满的梅子,递过去:“殿下尝尝?”


    齐轩就着她拈梅的指尖,俯首含入口中。温热的薄唇无意间擦过她指腹,激起一点微麻的痒意。两人俱是一怔,清漓倏然缩回手指,低头佯装整理药箱。齐轩瞥见她蜷起的食指指尖似在微微颤抖。他若无其事地咀嚼着,酸与甜在舌尖交织,奇异地将满帐血腥与阴谋冲淡几分。他竟舍不得咽下,只任那滋味在口中流转,仿佛要留住这片刻不合时宜的酸甜暖意。


    帐外忽地爆发出震天欢呼!有人嘶声呐喊:“熄了!最后一坑火熄了!”清漓与齐轩同时望向帐门缝隙——远处焚尸坑方向,浓重的黑烟正被北疆初升的朝阳撕开一道口子,金红色的光芒泼洒在银白大地上,宣告着最黑暗的时辰已然过去。


    “等来年开春了,”齐轩望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炭块,声音低沉,隐隐带了几分温柔,“我带你去看格桑花海。”


    清漓闻言,手指一抖,骤然捏紧了指间那枚坚硬的梅核。忽然,她手臂一扬,将梅核连同心底那丝陌生的悸动一同投入火盆。“噗”一声轻响,一点火星溅起。“等活到开春时再说吧。”她语调平静无波,目光却追随着那枚在炭火中迅速焦黑蜷缩的梅核。


    沉默如冰水蔓延。良久,齐轩的目光重新落在清漓黝黑却轮廓柔和的脸上,忽道:“叶公子似对江南慕容家格外熟悉?”


    “乱世蝼蚁,总得找棵大树靠着。”清漓拿起一块劈柴丢进火盆,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比如……能同时给两国皇室递上话的大树。”她语气淡然,却字字如锥。


    (三)医帐博弈


    正月初六,隔离区中央最大的医帐内,炭火烧得极旺,热浪烘得人面皮发烫,与帐外滴水成冰的严寒判若两季。潘锦程与齐轩隔着一张简陋木案对坐,残局上的黑白子纠缠厮杀,一如帐外两国胶着的局势。清漓坐在角落矮凳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整理着当日病患的脉案笔录,墨迹在粗糙纸页上晕开。


    帐帘被猛地掀开,裹进一股刺骨寒气。虞国副将疾步而入,铠甲上凝着白霜,将一封加急密报呈给潘锦程:“将军!朝廷刚到的急报!”


    潘锦程展开一看,虬结的浓眉瞬间拧成疙瘩,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棋子乱跳:“他娘的!连日大雪封山,军粮转运艰难,这次只拨来半月口粮!够干个屁用!前线的将士饿着肚子,拿什么去舔颢天人的刀口?”他焦躁地抓了抓络腮胡,眼中布满血丝。


    帐内死寂,只闻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清漓放下笔,抬眸望向潘锦程那张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的脸。她蘸了点药碗里微温的汤水,在油腻的木案上画出一道曲折的线。


    “慕容商行在雁栖关内屯粮八百石。”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若潘将军肯允诺,向颢天开通盐茶商道,今夜子时之前,这批粮便可运抵大营。”


    “雁栖关?!”齐轩摩挲茶盏的手骤然收紧。那是虞国北疆门户,咽喉要地!这少年在慕容家族里到底是何身份?竟能如此随意地调动关内慕容家的私仓?他锐利的目光钉在清漓脸上,试图从那片黝黑平静下找出破绽。


    潘锦程霍然转头,铜铃大眼死死瞪着清漓,满是怀疑与审视:“本将凭什么信你?凭你这张抹了锅灰的脸?”


    “就凭您副将中的‘鬼缠身’之毒,是我解的。”一个冷冽的女声自帐外传来。上官毓掀帘而入,夜风卷起她灰扑扑的衣角。她看也不看帐内诸人,扬手将一个染血的粗布药囊掷在案上,“拓跋烈的余孽刚在水源上游被截住,这是搜出来的密信——他们打算在明日卯时,往流民取水的河段倾倒‘腐心草’汁!”


    帐内空气瞬间冻结!腐心草之毒,沾水即散,无臭无味,却能令人五脏溃烂,神仙难救!一旦成功,隔离区乃至下游城镇将成死域!


    死一般的寂静中,齐轩猛地起身,玄甲碰撞发出沉闷声响:“开通盐道可以!但虞国需以市价五成售盐于我颢天,且不得私自哄抬盐价!”


    “将军!”虞国副将急得跺脚,脸涨得通红,“这是资敌!是养虎为患啊!”


    “资敌?”清漓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紧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她站起身,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弄着通红的炭块,火光在她黝黑的脸上跳跃。“敢问将军,是等瘟疫顺着水源传进虞国皇城,尸横遍野?还是等军中将士饿得拿不动刀枪,被颢天铁骑踏平边关,再抬着棺材去收尸划算?金银?棺材?将军选哪个?”


    潘锦程额角青筋暴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案上那染血的药囊,又看看清漓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再看看齐轩寸步不让的眼神。猛地,他拔出腰间佩剑,“锵”一声狠狠钉入脚下冻硬的土地,剑柄嗡嗡震颤!


    “成交!”他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四)盐茶换刃


    二月底,凛冬的坚冰终于在北疆持续多日的暖阳下败退。冻土悄然松动,裂开道道深褐色缝隙,顽强的小草芽从缝隙中探出点点新绿。清漓踩着泥泞湿滑的官道,登上那座饱经风霜的烽火台。寒风依旧料峭,却已褪去了刺骨的杀意。


    俯瞰下方,曾经剑拔弩张的边境线上,奇迹般出现了一个喧闹的临时市集!虞国满载新麦的粮车吱呀作响,车轮碾过泥泞;颢天牧民驱赶着驮满雪狐皮、羔羊皮的驮队逶迤而来;更有成群的战马、牛羊被颢天汉子牵入围栏,皮毛在阳光下油光水亮。两国士兵早已卸下沉重铠甲,穿着单衣充当起脚夫和护卫,喊着号子将一块饱经战火、刻满刀痕的“盐茶商道”界碑合力抬起,用粗布蘸着雪水,将它擦洗得光可鉴人。


    “叶公子好算计。”齐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披着玄色大氅,风尘仆仆,袍角沾着草屑泥土,指尖正抚过界碑上一道深刻的旧刀痕。“以商贾之行,替刀兵之守。这法子,倒比我父王的铁骑纵横更管用百年。”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与探究。


    清漓从腰间解下小巧的黄梨木算盘,指尖翻飞,噼啪脆响在风中格外清晰:“一车虞国青盐,换十张颢天雪狐皮,虞国稳赚七分利;三石江南新麦,换一匹膘肥体壮的颢天战马,颢天便得十年安稳粮仓。殿下,”她抬眸,目光清澈地看向齐轩,“这般各取所需的买卖,岂不比刀口舔血、你死我活痛快百倍?”


    齐轩凝视着眼前之人。见他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面容虽然黝黑,却难掩那份细腻与柔美,小巧的鼻翼,粉嫩如花瓣的唇,精致如玉的耳廓,还有那纤细的、被高高衣领严密包裹的颈项……他左手五指缓缓蜷起,恍然间又忆起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深夜,情势危急中他揽住他仅穿了单衣的腰身躲避刺客淬毒的匕首时,手掌下那似乎异常纤细柔软的触感,还忆起也是那夜,他挽起衣袖时露出的一节小臂白皙细嫩,与手背颜色天差地别。齐轩又将目光瞄向少年持算盘的手,那双手虽然肤色也是黝黑,却纤细修长,线条柔美。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劈开心中的迷雾——眼前之人,这哪里是什么少年郎?这“少年”,分明是位豆蔻少女!这个认知如滚烫的岩浆冲入胸腔,瞬间融化了连日来盘踞心头的迷茫、困惑与心底那丝不可言说的恐慌,也冲散了所有试探与戒备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隐秘甜意的巨大欢喜。


    “哈哈!好小子!不,该叫你好财神!”一声豪爽的大笑突然响起。潘锦程扛着一个硕大的酒坛撞过来,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老子打了半辈子仗,头回见仗还能这么打!痛快!来,尝尝我们虞国边塞的‘烧刀子’!”说着就要把酒坛往清漓怀里塞。


    齐轩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上前一步,将清漓挡在自己高大的身躯之后,手臂微微抬起,形成保护的姿态。清漓敏捷地侧身避开那浓烈的酒气,唇角微弯:“潘将军说笑了。财神爷可不会在死人堆里刨药草,更不会拿着算盘,跟阎王爷抢人头。”


    三人大笑声响彻烽火台,惊得栖息在界碑顶上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融入碧蓝如洗的天空。谁也没有注意到,齐轩在袖中悄然攥紧了一卷密报——那是慕容家这个月内接连递送颢天皇室、虞国皇室的十二道陈情书副本。而纸上那清隽飘逸的字迹,竟与这几日他多次瞥见的、清漓药箱中脉案纸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四)公主赠花


    二月二十九,停战协议签订前夜。隔离区的喧嚣渐渐沉淀,唯有夜风掠过帐篷的呜咽声。清漓独自留在最大的医帐内,就着一盏飘摇的油灯,调配最后一批解毒丸。药碾与铜钵碰撞的单调声响在寂静中回荡。昏黄灯光将她清瘦的身影放大数倍,投在粗糙的牛皮帐布上,像一幅孤峭的剪影。


    帐帘忽被一股裹挟着寒意的夜风掀起。齐画音像只灵巧的火狐钻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大束怒放的红梅。发间斜簪的一枝红梅沾着晶莹夜露,衬得她小脸通红,洋溢着蓬勃生气。


    “叶公子你看!”她献宝似的将花束举到清漓面前,眼睛亮晶晶的,“雪还没化干净呢,它们就开啦!可香了!”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一枝开得最盛的红梅插进旁边木柜上一个空药瓶里。左右端详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又挑了一枝稍小的,想了想,竟直接插进了清漓放在脚边的药箱缝隙里。“喏,放这儿!让你配药时也能闻到梅香!就像你一样……”她歪着头,笑容灿烂又带着点笨拙的真诚,“在死人堆里也能活出颜色来!”


    清漓看着药箱上那枝颤巍巍的红梅,又看看少女冻得通红却满是期待的脸,心中一暖,眼中不禁泛出柔和笑意:“多谢公主赠花。红梅傲雪,确是北疆难得的亮色。”


    齐画音脸颊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扭捏半晌,才像下了极大决心般,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飞快地塞到清漓手里。“叶公子……这个……送你!”声音细若蚊蚋。


    清漓低头看去。锦囊是上好的湖蓝色软缎,面上绣着一枝歪歪扭扭的红梅,旁边还有两个同样歪斜的“画音”小字,针脚粗疏,稚气十足。她强忍着笑意,尽量让声音显得真诚:“公主的绣工……颇有童趣,返璞归真。”


    “我……我可是跟宫里最好的绣娘学了整整三日呢!”齐画音耳尖红得几乎滴血,又羞又急地分辩。她鼓起勇气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清漓,磕磕巴巴地背诵:“母后说……送香囊要……要配诗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恰在此时,帐帘再次掀开,玲珑探进头来:“公子,虞军大营那边又送来两车药材,管事请您即刻去清点验看。”


    清漓如蒙大赦,顺势起身,将锦囊妥帖收进怀中:“在下需去查验药材,失陪了。更深露重,公主请早些回帐歇息,以免大皇子殿下担忧寻来。”


    齐画音追到帐口,夜风卷起她火红的斗篷。只见那少年医郎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清瘦的身形在鞍上挺得笔直。清冷的月光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如玉雕般的侧脸轮廓,束发的青色绸带在风中飞扬。少女的心跳骤然失序,只觉得那根普通的青绸,比宫里最华贵的云锦还要飘逸洒脱三分。马蹄声嘚嘚远去,融入沉沉夜色,徒留少女怅然独立,久久凝望。


    (五)停战合作


    颢天皇宫,御书房。巨大的青铜烛台上,粗壮的鲸油烛燃得正旺,偶尔爆出“噼啪”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御案之上,虞国派遣使臣送来的停战通商协议平铺展开,墨迹犹新。皇帝齐蔚手持朱笔,悬腕于“颢天皇帝御览”的落款处,凝眉不语。烛光将他眉间深刻的纹路映照得如同刀刻。


    “父皇明鉴!”二皇子齐恒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警惕,“慕容家此番作为,绝非仅为通商!盐茶商道一开,我颢天咽喉便握于他人之手!那叶岚,分明是慕容长钦抛出的傀儡,意在蚕食我颢天根基!”


    齐蔚并未抬眼,指腹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那枚象征皇权的鹰隼扳指,沉声道:“一个傀儡郎中,能解连军医都束手无策的雪瘟?能说动潘锦程那头倔驴开盐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探究。


    “父皇!”齐轩朗声接道,指尖在协议末尾“互通贸易,休养生息”八个字上重重划过,“我颢天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七部虽已统一,却为争水源牧场,内斗摩擦不断,早已民力凋敝!若能与虞国停战三年,借其商路互通有无,我颢天方得喘息之机,整饬内务,积蓄力量!届时,”他目光灼灼,掷地有声,“我颢天铁骑秣马厉兵,何愁不能……”


    “届时你妹妹早已带着我颢天盐道山川舆图,嫁入虞国慕容家了!”齐蔚突然冷笑打断,朱笔“啪”地一声点在“互通婚嫁”那条款旁,溅起一滴浓墨,恰好污了那四个字。“慕容家那个叫叶岚的小子,医术通神,智计百出,倒是个绝佳的驸马人选!好一个一箭双雕!”


    齐轩后面的话戛然堵在喉中。他看着那滴刺目的朱砂红墨在“互通婚嫁”四字上缓缓晕染开,如同心头骤然炸开的烟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黝黑却难掩清丽的脸庞,那双在油灯下、在风雪中、在烽火台上始终沉静而璀璨,仿佛蕴藏着整片星河的眸子……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冲散了所有忧虑与权衡。


    皇帝朱笔终于落下,力透纸背,在协议上签下御批。那滴晕开的朱墨,如同一个模糊而灼热的印记,深深烙在了齐轩的心上。


    (六)长亭告别


    四月芳菲,暖风醺人。官道旁十里亭,柳条新绿,如烟似雾。清漓蹲在亭边清澈的溪流旁,掬起一捧沁凉的溪水,仔细洗净脸上残余的易容药膏。清凉的溪水拂过脸颊,带走伪装,露出被药汁和北疆风沙浸染得均匀的浅棕肤色,细腻光洁,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虽非昔日的白皙胜雪,却别有一番历经风霜的生动之美。


    鬼夫子盘腿坐在亭中石凳上,美滋滋地咬着一块桂花酥,酥皮渣沾满了胡子。他眯眼望着官道尽头腾起的烟尘,含糊笑道:“丫头,齐家那小公主的马队,烟尘滚滚的,怕已追出五十里开外喽!这痴劲儿,啧啧!”


    话音未落,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一匹火红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到亭前,马背上,齐画音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人立!她手中的金绣马鞭带着风声,“啪”地抽在亭柱上,缠绕数圈。


    “叶岚!”少女因疾驰而泛红的脸上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哭腔和委屈,“你敢不告而别?!”


    “在下不过一介游医,四海漂泊,聚散本是常……”清漓站起身,平静开口。


    “游医?!”齐画音尖声打断,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游医能看懂我颢天军报密文?能调动慕容家遍布江南江北的粮队药材?叶岚!你当我是三岁痴儿不成?!”她越说越委屈,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


    清漓望着马背上哭得梨花带雨、倔强又脆弱的少女,心中轻轻一叹。她解下青云剑鞘末端系着的玉牌挂穗——一块温润的白玉,正面刻着繁复的凤尾纹,正是慕容家族徽。她缓步走出长亭,来到齐画音马前。少女下意识地伸出手腕。清漓垂眸,动作轻柔而利落地将那玉穗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打了个牢固的结。


    “此物赠予公主,”清漓抬头,目光温和而坚定,“他日若遇危难,无论身处何地,持此玉牌至任何一间悬挂慕容家‘广济堂’或‘仁心药铺’匾额的店铺,自会有人倾力相助。”


    “谁稀罕这劳什子!”齐画音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玉穗烫到,扬手一鞭狠狠抽向亭边垂柳!柔韧的柳枝应声而断,绿叶纷飞。“你等着!”她带着浓重鼻音嘶喊,“便是翻遍九州四海,掘地三尺,我也定要……”


    “画音!”一声沉喝如惊雷炸响!数骑玄甲精骑风驰电掣般赶到,当先一人正是颢天大皇子齐轩。他一把擒住妹妹坐骑的辔头,骏马被勒得原地踏蹄。齐轩的目光掠过妹妹腕间那枚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慕容家玉牌,随即深深投向长亭边的清漓。


    卸去了易容膏和那道碍眼的假疤,眼前之人肤色浅棕,眉眼轮廓清晰秀美,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眼尾天然微挑,眸光清澈而深邃,在阳光下流转着动人的光彩,比她扮作“叶公子”时更添十分灵韵与……惊心动魄的美。齐轩心头剧震,惊艳与渴望如野草疯长,几乎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朗声道:


    “叶公子,”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抖,“此去江南山高水远,一路珍重。烦请代齐轩向慕容家主问安致谢。”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寸许长、莹白如玉的狼牙佩,顶端镶嵌一颗墨绿松石,以玄色皮绳系着,扬手抛向清漓。


    清漓抬手稳稳接住。狼牙触手温润,带着齐轩掌心的微热与草原特有的粗犷气息。她指尖抚过那墨绿的松石,向齐轩郑重拱手:“多谢大皇子厚赠。在下就此别过,愿两国从此烽烟尽散,百姓安康。”


    “山高水长,自有相逢之期!”齐轩深深看她一眼,又向亭中的鬼夫子、上官毓拱手,然后猛地一拽妹妹的马辔,调转马头。玄甲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齐画音被兄长强行带走,人在马背上犹自频频回首,泪眼婆娑,直到那长亭、那溪流、那伫立亭边的青色身影,彻底被漫天烟尘吞没。


    马蹄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鬼夫子捋着沾满酥渣的胡须,咂咂嘴:“啧啧,齐轩那小子,方才看漓丫头的眼神……啧啧啧,跟狼见了肉似的,直勾勾的!老头子我瞧着,他怕是……”


    “管他呢!”上官毓不耐烦地打断,利落地收拾好石桌上的包袱,“横竖咱们已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不过齐家这小丫头……”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倒有几分当年慕容婉吟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痴劲儿。”


    “小姐!”玲珑再也憋不住,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哈……没想到您易容行走江湖,招惹的第一朵桃花,竟是颢天的小公主!这要是传回栖云谷,吴婶她们得笑上三天……哎呦!”


    她话音未落,额头上已结结实实挨了清漓一记清脆的爆栗子。


    “哈哈,哈哈!”鬼夫子见状,爆发出一阵更响亮、更畅快的大笑,惊得柳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远方明净的蓝天。笑声在春风里打着旋儿,将离愁与未解的情愫,吹散在四月的暖阳与柳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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