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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北疆初遇

作者:沙漠玫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少年医郎


    在栖云谷的第八年,清漓已经十四岁了。因父皇虞沐风是身材高大的北方人,又因常年在谷中练剑,如今清漓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身量纤细修长,比一般同龄女子要高出许多,竟与大她两岁的玲珑一般高了,只是清丽绝伦的小脸上仍隐隐带着几分小女孩的稚气,而眼眸中却是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清冷、沉静与深邃。


    晨光微熹,药庐内,清漓蹲在黄铜镜前,指尖蘸着深褐色的易容膏,正仔细地将最后一点膏体涂抹在脖颈与耳后的交界处,确保毫无破绽。


    镜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少年面庞:肤色黝黑,仿佛常年曝晒于烈日之下;右眉骨上方贴了一道半寸长的浅色假疤,边缘用特殊药水处理得与周围皮肤几无二致;原本潋滟如星子、眼尾微挑的瑞凤眼,此刻被上官毓用艾草灰精心勾勒成略显刻薄的三角吊梢眼。唯有那口整齐雪白的贝齿,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抬头。”上官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走近,伸出两根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住清漓的下颌,左右端详,目光锐利如针,审视着每一处细节。末了,她命令道:“笑一个。”


    清漓依言,努力咧开嘴,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啧!”斜倚在门框上的鬼夫子正啃着一块风干的鹿肉脯,见状立刻摇头晃脑地评价,“还是别笑了,活脱脱一张黑炭脸镶了排白珍珠,怪瘆人的!不过嘛……”他咽下嘴里的肉,嘿嘿一笑,“这模样,倒十足像个走街串巷、替人看些头疼脑热的江湖小医郎了。”


    清漓站起身,在药庐不大的空间里转了个圈。身上是粗糙耐磨的靛蓝色粗麻短打,浆洗得有些发硬,腰间束着一条半旧的灰色布带。这身毫不起眼的行头下,贴身藏着那柄轻薄的青云子剑;肩上挎着的深褐色药箱看似普通,内里夹层却塞满了慕容家遍布各地的暗桩联络符牌与密信。


    玲珑抱着手臂靠在墙角,看着自家小姐这副全然陌生的模样,小脸憋得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的,忍笑忍得辛苦。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颤音:“小姐……不不不,叶公子!您这副尊容,怕是清尘大哥站在当面也认不出来!这易容膏真神了!快,给我也抹点,让我也换个脸玩玩……”


    (二)荒原白骨


    八月初九,清漓与鬼夫子夫妇等一行人乘驴车,从栖云谷出发,一路北上,走走停停,途径皇都邺城,十日后,终于踏上了北疆通往颢天的官道。


    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鞭子,裹挟着粗粝的砂砾,疯狂抽打着驴车单薄的布帘,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鬼夫子缩着脖子坐在车辕上,一手紧攥缰绳,一手拢在嘴边挡风,口中骂骂咧咧:“这鬼地方!天是黄的,地是裂的,连根能喂驴的草毛都看不见!比戈壁滩还他娘的荒凉!”


    清漓抬手掀开被风鼓荡的车帘一角。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荒凉。龟裂焦黑的大地如同巨兽干涸的皮肤,向四面八方狰狞地延伸,看不到尽头。几株枯死的胡杨扭曲着枝干,如同绝望伸向苍穹的鬼爪,在昏黄的天空背景下更显凄厉。道旁不远处,几具覆盖着破败草席的尸骸无声地横卧着,席角被风掀起,露出枯槁的肢体。几只硕大的秃鹫旁若无人地落在一匹倒毙的老马尸身上,利喙撕扯着腐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嗤”声。更远处,虞国边关重镇“雁栖关”那巍峨的城墙如同铁铸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地平线上,城头一面“潘”字大旗在狂风中猎猎狂舞,几乎要被撕裂。


    “老天爷不开眼,连着三年大旱,这北疆……真成不毛之地了。”玲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望着车外景象,小脸上满是忧惧与不忍。


    “停车!”清漓突然厉声喝道,声音穿透风声。


    鬼夫子猛地一勒缰绳,白驴不满地嘶鸣一声,停下脚步。清漓不等车停稳便跃下车辕,疾步奔向官道旁的干涸沟渠。沟底蜷缩着一个妇人,破衣烂衫,面如蜡纸,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气息微弱,哭声细若游丝,如同垂死的小猫。清漓蹲下身,顾不得刺鼻的污秽气味,伸出三指搭上妇人的腕脉。触手处皮肤滚烫如火炭!她迅速翻开妇人褴褛的衣襟,只见其颈项、胸口处已浮现出大片暗红色的斑疹!


    “高热三日,起红疹……”清漓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鬼夫子,“是瘟疫!”


    鬼夫子脸色骤变,身形一晃已至近前。他二话不说,袖中寒光连闪,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刺入妇人颈侧与心口的要穴,暂时锁住其生机流转。“百里外就是颢天流民营!这病一旦传过去,便是燎原之火,尸横遍野……”他语速极快,眼中是罕见的凝重。


    话音未落,雁栖关城头陡然响起凄厉刺耳的号角声,打破了荒原的寂静!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如闷雷般滚地而来,一队虞国玄甲铁骑卷起漫天黄尘,如黑色洪流般冲到近前,瞬间将驴车和沟渠团团围住。为首将领面覆狰狞的玄铁护面,只露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丈八长枪带着森然寒光,直指沟渠中奄奄一息的妇人与其怀中婴儿,厉声喝道:“奉潘将军令!凡敢擅越边境者——格杀勿论!”


    “他们只是求活路的百姓!”清漓猛地起身,横臂挡在沟渠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那玄甲将领。玲珑见状,毫不犹豫地一个箭步抢到清漓身前,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像只护崽的母鸡。


    “活路?”玄甲将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护面下传出沉闷的冷笑,“过了这道关,颢天的铁骑就能混在这些流民里,像毒蛇一样钻进雁栖关!上月,老子刚亲手砍了三十个这样寻找‘活路’奸细!”他话音方落,手中长枪猛地向旁边一记横扫!


    “咔嚓!”道旁覆盖着一具尸骸的草席连同下面的枯骨,在沉重的枪杆下瞬间粉碎!碎裂的骨渣混着尘土,被狂风卷上半空。


    清漓死死攥紧了肩上的药箱背带,指甲深深嵌入坚硬的木纹,直至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悲愤与无力。


    (三)开仓放粮


    子夜,颢天边陲小镇“朔风镇”。


    寒风呜咽着穿过狭窄破败的街巷,卷起地上的残雪与枯叶。整个小镇死寂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唯有更夫断续的梆子声在寒风中飘摇,更添几分凄凉。


    清漓和玲珑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紧贴着冰冷的土墙根,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镇东头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后院墙外。玲珑警惕地四下张望,清漓则抬手,屈指在厚重的木制后门上规律地叩响:三长,两短。


    片刻后,门轴发出轻微至极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张满是警惕与疲惫的中年人脸庞露了出来,正是当铺掌柜。他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漓脸上易容后,并无多少变化,但当清漓飞快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刻有凤尾纹的玉牌在他眼前一晃时,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拉开门,将两人迅速让进院内,又飞快地关紧门栓。


    “叶公子!”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焦虑,“粮仓就在城西最大地窖里,足有五百石黍米!可……可守将拓跋烈派了重兵日夜看守,盯得死死的,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盯死?”清漓被引到内室桌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她随手蘸了点杯中凉透的粗茶水,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画出朔风镇简图,指尖在代表粮仓的位置重重一点,“若让这瘟疫在颢天国内蔓延开来,他拓跋烈的项上人头,会比这粮仓里的米烂得更快!”


    窗外,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掌柜脸色瞬间煞白,一把推开靠墙的陈旧酒柜,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快!从密道走!慕容家备下的药材都藏在……”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当铺那厚重的榆木大门竟被一柄沉重的开山斧劈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中,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的巨汉大踏步闯了进来,手中赫然拎着一颗血淋淋、双目圆睁的人头!来人正是拓跋烈的副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长枪的颢天士兵。


    “哈哈哈!逮着一只虞国来的小老鼠!”副将声如洪钟,带着残忍的快意,将手中的人头随意往地上一扔,那头颅咕噜噜滚到清漓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空洞地对着她,“给老子放话出去!朔风镇内,谁敢施舍一粒米、一碗药,这就是下场!”


    刹那间,清漓手腕一翻,一蓬淡黄色的粉末如烟雾般向来人洒去!正是鬼夫子特制的**散!副将猝不及防,吸入少许,庞大的身躯顿时晃了几晃。清漓抓住这瞬息之机,一手拽着玲珑,又一把拉过惊呆的掌柜,三人如同滚地葫芦般扑进密道入口!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的刹那,清晰地传来副将暴怒的咆哮和士兵们翻箱倒柜的嘈杂声。


    清漓三人从当铺的密道出来后,又设法躲过看守屯粮地窖的士兵,悄悄潜入地窖。地窖里弥漫着陈年谷物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借着壁上火把摇曳的光,可见堆积如山的黍米麻袋,但十几个麻袋上竟沾染着暗褐色的斑驳血迹。掌柜看着那些血迹,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昨日……昨日有三个饿急的流民想来偷粮……被拓跋烈的人当场……斩了示众……”


    清漓的目光扫过那些刺目的血痕,最终落在自己背的药箱上。她猛地将药箱“砰”一声砸在米堆上,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备药!今夜子时,开仓放粮!”


    朔风镇外,乱葬岗。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一片焦黑的土地。几处未燃尽的枯骨残骸间,飘荡着幽绿色的磷火,如同冤魂无声的泣泪,在死寂的黑暗中明灭不定。


    清漓蹲在冰冷的焦土上,面前摊开各种瓶罐药草。玲珑蹲在一旁,屏息凝神地打着下手。鬼夫子举着火把在一旁照明,浓眉紧锁,看着清漓将一些熬炼过的、粘稠黑亮的油脂小心地调入药粉中,忍不住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闯荡江湖几十年,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没见过?头回见拿死人骨头熬的油配药的!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瘟疫论》第七卷有载,”清漓头也不抬,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骨焦油性烈,可入药,主镇邪毒,驱疫疠。”她将调好的黑褐色药膏仔细涂抹在一条条裁剪好的灰布条上,“把这些分下去,让流民缠在腕上。就说……是山神怜悯,赐下的辟邪神符。”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一块墓碑后闪出。上官毓指尖夹着三枚泛着幽蓝寒光的细长银针,冷冷道:“我去给那姓拓跋的蠢货扎几针‘鬼缠身’,保他三日内浑身瘫软如烂泥,下不了榻!”说罢,身影一晃,再次融入浓墨般的夜色。


    子夜正刻,朔风镇城西粮仓方向,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片妖异的绿光!那火焰无声燃烧,绿莹莹、冷森森,跳跃闪烁,如同传说中的鬼火现世!早已在寒风中饥寒交迫、望眼欲穿的流民们,瞬间被这“神迹”点燃了希望!无数缠着“辟邪符布”的流民,如同决堤的潮水,嘶喊着、哭嚎着,疯狂涌向粮仓!


    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鬼火”和汹涌的人潮惊得魂飞魄散,刚张弓搭箭,一阵带着奇异甜香的淡黄色烟雾便随风卷入人群,士兵们吸入后顿觉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兵器“叮当”落地。


    混乱中,清漓敲响手中的铜盆,清脆的“铛铛”声竟奇异地压过了喧嚣:“山神降粮!天赐活路!取米者,需以车前草、半边莲、蒲公英等草药来换!”早已混在流民中的慕容家暗桩们,立刻扮作通神的巫医,迅速在粮仓外摆开阵势,一边高声宣扬着“神谕”,一边麻利地接过流民们从荒野中采集来的草药,按照约定,用三斤黍米交换一捆草药。


    人潮汹涌,秩序却在一种近乎神迹的狂热中被维持着。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喧嚣才渐渐平息。粮仓大门洞开,五百石黍米已散尽。与此同时,二十辆满载着各种草药的板车,借着黎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驶出朔风镇,朝着虞国边境的方向疾驰而去。


    (四)联合抗疫


    虞国边关“狼牙隘”外三十里。


    这是一片被战火反复蹂躏过的死寂之地。一道宽阔的焦黑色地带如同丑陋的伤疤,横亘在荒原之上,将大地粗暴地一分为二。两侧,是壁垒森严的两座大营:北边,颢天军营的苍鹰红日旗在凛冽寒风中僵硬地招展,旗面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南边,虞国玄甲军的“潘”字大旗同样凝满霜花,在空中随风飘扬。焦土带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上百具无人收敛的尸骸——有枯瘦如柴、显然死于饥寒的流民;也有甲胄残破、兵器离身、战死于不久前的士兵。寒鸦聒噪着盘旋落下,啄食着冻硬的残躯,为这片死地更添几分阴森。


    清漓裹着一件厚重的老羊皮袄,蜷缩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呵出的气息瞬间化作一团浓白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指尖摩挲着袖中清尘刚才送来的慕容暗桩密信,纸上的墨字冰冷:“虞国粮仓已调拨三百车黍米,三日后可抵雁栖关;颢天境内七处药铺遭拓跋烈查封,药材断绝,疫病蔓延,急需医官药材。”


    “丫头,火候差不多了,该下饵了。”鬼夫子蹲在她旁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块硬邦邦的肉干,目光像老狐狸般在夜色中闪烁。他抬了抬下巴,先指向颢天军营那片连绵的灯火,又指向虞国大营那杆沉默的“潘”字大旗,“对面那位大皇子齐轩,还有这边这位潘锦程潘大将军,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尤其是潘锦程这头老倔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三分!想让他们低头,得用点非常手段。”


    “公子,我跟你一起去!”玲珑立刻凑过来,小脸上满是坚决,紧紧抓住清漓的胳膊,“甭管您今晚要去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得跟着!”清漓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只微微点了下头。


    子夜,寒风如刀。


    虞军大营西侧的粮草营区,巡哨的士兵刚转过一个营垛,几支火箭突然从暗处破空而至!“轰!”“轰!”几处堆放的草料和外围营帐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


    “走水啦!粮草营走水啦!”惊呼声、铜锣声瞬间响成一片!值守的士兵们惊慌失措,纷纷奔向起火点,乱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际,十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的马车竟如同鬼魅般从熊熊燃烧的火场中冲了出来!马车狂奔,车轮碾过焦土,车辕上赫然钉着几支颢天军队特有的狼牙箭矢!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驾车者皆是身手矫健的黑衣人——自然是清尘带领的慕容家精锐假扮。


    “报——!!”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撞入潘锦程的中军大帐,声音嘶哑变形,“将军!大事不好!颢天贼子偷袭!粮草营……粮草营被烧了!是颢天狼牙箭!”


    正对着沙盘凝思的潘锦程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他一把抓起案上的粗陶茶盏,“哐当”一声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点兵!!”他须发戟张,如暴怒的雄狮般咆哮,“备马!老子要亲手扒了齐轩那黄口小儿的皮!!”


    与此同时,颢天军营中军主帐内。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帐内凝重的寒意。十七岁的颢天大皇子齐轩身披白狐裘,俊朗的面容上剑眉微蹙,正对着一卷摊开的羊皮纸出神。羊皮纸上密密麻麻按满了暗红色的指印,如同无数绝望的眼睛。纸页末端,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触目惊心:「瘟神过境,苍生何辜?」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帐帘猛地被一股强劲的寒风吹开!一道裹挟着霜雪气息的黑影疾步闯入,带来外面的刺骨寒意:“殿下!虞军大营方向火光冲天,似有异动!”


    齐轩霍然起身,手已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厉声喝问:“可知发生何事?”


    话音未落,帐帘再次掀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为首者掀开遮住头脸的兜帽,露出一张黝黑、眉带浅疤的少年面庞——正是清漓假扮的“叶岚”。她无视帐内瞬间紧绷的气氛,径直走到帅案前,将一枚刻有凤尾纹的玉牌“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声音清晰而冷静:


    “三千石黍米,换殿下大军即刻后撤三十里。这买卖,做是不做?”


    “你是虞国细作?!”齐轩眼中寒芒暴射,腰间佩剑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剑锋带着凛冽杀意,闪电般抵在清漓的咽喉之上!


    清漓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她迎着齐轩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我是能救你帐外五万将士性命的人。”她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营帐,投向西南方向,“狼牙隘西南坡那片新埋的尸堆,此刻……怕是已经长出黑斑了吧?”


    抵在她喉间的剑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三日前,军营中突然爆发怪病,数名士兵高烧不退,浑身皮肤开始出现诡异的黑色斑块,继而溃烂流脓,军医束手无策!这消息被严密封锁,这少年如何得知?!


    “退兵三十里,开辟隔离区。”清漓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咽喉前的剑锋,动作从容不迫,“否则,三日之内,殿下您,也将成为那尸堆中的一员。”


    帐外,喧哗声、兵刃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陡然拔高!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满脸惊惶:“殿下!虞军……虞军杀过来了!潘锦程亲自率军,已冲过焦土带!”


    狼牙隘前,焦土带边缘。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双方将士冰冷的铠甲上。潘锦程跨坐在一匹躁动不安的红鬃烈马上,玄铁重甲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双因暴怒而赤红的眼睛。他手中沉重的长枪直指颢天军阵,声如雷霆炸响:


    “齐轩小儿!胆敢烧老子粮草,今日定叫你……”


    “潘将军息怒!”一声清朗的断喝从颢天军阵中传来,打断了潘锦程的咆哮。只见颢天军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齐轩一身银亮铠甲,外罩雪白狐裘披风,策马越众而出。在他身后,十辆满载着鼓囊囊麻袋的马车被缓缓推出。


    齐轩打马上前五步,停在两军阵前最显眼的位置,朗声道:“此乃慕容商行仁义所赠一百石黍米,请潘将军笑纳!我军愿即刻后撤三十里,与贵国联手,共抗瘟疫!以免疫魔肆虐,荼毒更多将士百姓,此乃苍生之幸!”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地传遍战场。


    潘锦程怒极反笑,手中长枪指向那十车粮食:“好一个联手抗疫!齐轩,你当老子是三岁孩童,耍什么花样?!”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策马从颢天军阵中疾冲而出,直奔潘锦程马前,正是清漓。她翻身下马,肩上的药箱“哐当”一声掉落在冻硬的泥地上。她仰头看着马背上杀气腾腾的潘锦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将军若不信,此刻便可随我去西南坡尸堆查验!若我能遏制此疫蔓延,保两军将士平安,则虞、颢天两国停战三月!若不能……”她抬手,指向自己的头颅,斩钉截铁,“这颗脑袋,归将军所有!”


    远处土坡后,鬼夫子看得分明,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暗赞:“好丫头!这手空手套白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激将法,用得比老子还溜!”


    潘锦程眯起眼睛,如同审视猎物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脸少年:“小子,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是虞是颢?还是慕容家的说客?”


    清漓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答道:“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眼里没有国界,只站在活人这边。”


    恰在此时,潘锦程身旁一个一直沉默的幕僚终于忍不住,策马上前半步,凑到潘锦程耳边,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低语道:“将军……瘟疫……确实已传入我狼牙隘军营……昨日……病亡士兵……十三人……”


    隔离区设在两军之间的一处荒村。


    面巾蒙面的清漓踩着没过脚面的积雪走进停尸棚,玲珑拎着药箱跟在清漓身后。


    腐臭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齐轩用佩剑挑开草席,露出溃烂的尸体:“你所谓的活人,就是这些?”


    “活人在外面。”她蹲身剖开尸腹,腐液溅在鹿皮手套上,“将军请看——肠壁有白斑,这是‘雪瘟’,靠冻尸传播。”


    潘锦程掩鼻退后:“胡扯!老子在北疆打了十年仗……”


    “十年前雪瘟爆发,虞军病死三万人,史官记为‘天罚’。”清漓甩出一本泛黄军报,“将军不妨问问兵部老吏?”


    齐轩瞳孔骤缩——那军报封面印着颢天皇室密纹,分明是从父王书房流出的!


    “如何合作?”他沉声道。


    “虞军出粮,颢天出人,慕容家出药。”清漓将药方拍在两人中间,“焚尸队由两国士卒混编,神医鬼夫子带队。”


    潘锦程冷笑:“老子凭什么信你?”


    “凭我能让拓跋烈‘突发恶疾’。”上官毓的银针射出,钉在潘锦程护心镜上,“三日前,他刚瘫在床上。”


    三日后,虞国皇城。虞沐风展开加急奏报,眉头忽展:“潘卿奏请与颢天停战抗疫……慕容氏捐粮三千石?”


    (五)疫区晨曦


    十一月底,虞颢天边境隔离区。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细密的雪霰子夹杂着冰粒,簌簌落下,打在五十顶灰扑扑的牛皮帐篷上,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帐篷像一片片巨大的灰色蘑菇,散落在被战火和严寒蹂躏过的焦黑土地上。营地中央,六只硕大的药炉排成一列,炉膛里炭火熊熊,炉口喷吐着滚滚白烟,散发出浓郁苦涩的药香。这救命的烟气与营地边缘几处焚尸坑冒出的、带着皮肉焦糊味的浓黑烟柱交织在一起,盘旋上升,将本就阴沉的天幕染得更加混沌污浊。


    清漓裹在一件臃肿得几乎看不见腰身的厚实羊皮袄里,像一头笨拙的小熊。她费力地挪动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肩上挎着那个塞满了各式药材、艾草灰和急救用品的沉重药箱,穿梭在帐篷之间。时而掀开某顶帐篷厚重的皮帘进去查看病患情况,低声询问症状;时而在帐篷外与颢天或虞国派来的医官低声交流,语速极快地交代着用药和护理的要点。寒风卷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在冻得通红的颊边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


    靠近药炉的一顶帐篷内,空气污浊而沉重。清漓半跪在冰冷的毡毯上,指尖搭在一个枯瘦老者枯柴般的手腕上。老者脖颈处的皮肤已布满了诡异的黑色斑块,并蔓延至耳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如同腐烂稻草般的浊臭气息——这是雪瘟深入脏腑、濒临死亡的征兆。


    “叶公子,这人……可还有救?”旁边一位捧着药篓的颢天中年医官凑近,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


    清漓收回手,果断地摇头,抬手阻止了医官靠近病榻:“取三钱鬼面藤汁液,混入等量艾草灰,调和成膏,外敷于他双足涌泉穴。”她边说边拿起一根竹夹,小心地翻开老者紧闭的眼皮,观察着浑浊的眼球,“再去寻半斤新鲜雪蛤卵,捣碎成泥,以温热的黄酒调和,想法子给他灌服下去。”这是最后吊命的法子。


    话音未落,隔壁帐篷猛地传来“哐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紧接着是孩童凄厉的哭喊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尖叫!


    清漓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旋风般冲入隔壁帐篷!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倒在地上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旁边是一只打翻的药罐和满地狼藉的药汁。孩子的母亲瘫坐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让开!”清漓低喝一声,扯下腰间随身携带的皮质药囊,手指翻飞间,一排长短不一的金针已捏在指间。她眼神专注如鹰隼,出手快如闪电!三枚金针瞬间刺入孩童头顶百会及周围要穴,紧接着又是七枚金针精准刺入其胸口心脉大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随着金针入体,孩童绷紧如弓的身体渐渐松弛,青紫的唇色也缓缓褪去,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清漓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羊皮袄早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这般金针渡穴、封脉锁关的手法,倒真是精妙绝伦。纵是太医院首座,也未必有此等迅捷精准。”一个低沉的男声忽然在帐篷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惊叹。


    清漓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捏在手中的金针险些掉落。她缓缓回头,只见颢天大皇子齐轩不知何时已立在帐门处。他肩头玄色狐裘大氅上落满了细碎的雪粒,凝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手中却端着一碗兀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马奶粥,氤氲的白气柔和了他过于刚硬的轮廓。他的目光越过清漓,落在她身后刚刚脱离险境的孩子身上,眼神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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