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女重逢
五月,江南的初夏浸在绵密的雨幕里,慕容府连绵的青瓦白墙洇透了水汽,浮起一层朦胧的灰调。雨丝无声织着天地,只在檐角铜铃上凝成水珠,滴落时敲在廊下石阶,溅起清泠微响。清漓撑着一柄湘妃竹骨伞,缓步穿过九曲回廊。伞面青黛,雨珠顺竹骨滚落,在她月白素锦的裙裾边晕开深色水痕。
玲珑提着裙摆紧随其后,双螺髻上沾了细密雨珠:“小姐,老爷在墨韵堂候着,说是有贵客到了。”
清漓指尖摩挲腰间那枚温润的凤尾纹玉牌。三日前外祖父的飞鸽传书字迹潦草急促,力透纸背的“速归”二字,如鼓槌敲在她心上。转过爬满紫藤的花架,视线豁然开朗。墨韵堂肃穆的朱漆大门外,两列金甲侍卫如铜浇铁铸般钉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们玄色铠甲上凸起的腾龙纹,龙鳞寒光凛冽,赫然是虞国皇室禁卫才有的徽记!
檀香幽淡的气息自洞开的堂门逸出,混着雨水的清苦,丝丝缕缕缠绕鼻端。墨韵堂内,慕容长钦一身素青广袖袍,银发用墨玉簪绾得一丝不苟,正凝神于一方紫檀棋盘。他对面之人,身着玄色云纹常服,袖口以极细的金线绣着五爪蟠龙,侧脸轮廓如刀劈斧凿,沉静中透出久居上位的威压,唯有眼尾几道深刻的纹路,无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正是虞皇虞沐风!
“漓儿,”慕容长钦落下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目光温和地转向门口,“来得正好,给贵客奉茶。”
清漓心头微窒,面上却沉静如水。她自玲珑捧着的红漆托盘中,端起一只青瓷莲瓣盏。盏壁薄如蛋壳,透出茶汤温润的碧色,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微烫。她垂眸敛息,趋步至棋案旁,将茶盏轻轻置于虞沐风手边。就在这一刹,两道灼灼的目光,滚烫地锁在她身上。
虞沐风执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捏着的黑玉棋子“啪嗒”一声,失手坠入旁边盛放棋子的瓷罐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堂中格外刺耳。
“像……太像了。”帝王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久闭的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带着巨大而复杂的震颤。那目光死死锁住清漓低垂的眉眼,贪婪地描摹着每一寸轮廓,仿佛要将眼前这鲜活的身影,与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影像重叠。
慕容长钦执起一枚白子,轻轻叩击棋盘边缘,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陛下,该您落子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巧妙地打破了那几乎凝固的空气。
清漓将托盘交还玲珑,垂首退至堂中那座紫檀木雕岁寒三友的落地大屏风之后。掌心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柔软肌肤,掐出几弯细小的月牙痕,隐隐刺痛。屏风上透雕的松针缝隙间,她窥见父皇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态,目光却穿透虚空,仿佛落在一个遥远得触不可及的地方——九年前栖凤山断崖之下,母后冰冷的尸骨被寻回时,他是否也曾这样,失魂落魄地凝望着母后的画像,任凭无边悔恨噬咬心魂?
(二)及笄暗涌
五月初三,慕容府朱漆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府内却处处透着不同往日的肃穆与洁净。回廊下新悬了避邪的艾草菖蒲,青石地砖被反复冲刷得光可鉴人,连池中锦鲤都安静了许多。
慕容家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神位肃穆排列,最高处一块簇新的灵牌上,“先妣慕容氏晚吟夫人之位”几个描金小字刺痛了清漓的眼。她身着素白中衣,长发如墨瀑般披散身后,跪坐在蒲团之上,发间仅簪一支素雅的白玉簪,簪头雕作含苞的玉兰,温润内敛。慕容长钦立于她身后,手持一柄象征吉祥的百年桃木梳,动作缓慢而庄重地梳理着她及腰的青丝,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内缓缓流淌:
“一梳智慧开,明心见性通古今……”梳齿滑过柔顺的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颂词刚至一半,祠堂侧角供仆役出入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天光与湿气一同涌入,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阶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正是虞沐风!他手中捧着一个尺余长的鎏金锦盒,盒身光华流转,显然内藏重宝。
“朕来行父职。”虞沐风的声音沉稳有力,却似巨石投入深潭,在满堂慕容家执事、女眷惊愕的低呼与面面相觑中激起轩然大波!按古礼,女子及笄,当由母亲或女性尊长主持笄礼,梳发加笄。皇后早逝,慕容家又无旁支嫡亲女眷,这才由家主慕容长钦破格主持。如今帝王亲临,更欲行母职,实乃前所未有!
清漓透过供案上巨大的青铜香炉袅袅升腾的青烟,望向铜镜。镜中映出外祖父慕容长钦沉静的面容,老人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眼神深邃如古井。
虞沐风稳步上前,接过桃木梳。他站在清漓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清漓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执梳的手在微微颤抖。当那支累丝嵌宝金凤钗被缓缓插入她绾起的发髻时,钗头垂下的赤金流苏轻颤,凤口衔着的东珠光华流转,映亮了镜中少女清冷如雪的容颜。帝王俯身靠近,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哑,滚烫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你母后及笄那日……朕亲手为她雕了一支竹节钗。”
这句话如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心尖。清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供案最高处,母后慕容婉吟的灵位静静矗立。喉头瞬间被汹涌的酸涩堵住,千言万语哽在胸间,最终只化作她对着母后灵位,对着列祖列宗,对着眼前君父,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三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一滴滚烫的泪无声砸落,迅速洇入青砖缝隙,消失无踪。
(三)密阁授印
更深漏残,万籁俱寂。白日里肃穆的慕容府邸沉入一片安眠的黑暗,唯有藏书阁三楼一扇隐秘的轩窗,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
慕容长钦手持一盏黄铜鹤嘴灯,引着清漓绕过层层叠叠直达屋顶的紫檀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与樟木混合的独特气息。他在一面看似寻常的书架前停下,指尖在第三层某册厚重的《水经注》书脊上某处浮雕的云纹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转动。沉重的书架无声地向内滑开尺许,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更陈郁的墨香与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暗室之内,烛光被放大了数倍。四壁并非砖石,而是嵌满了密密麻麻、排列如蜂巢般的黄铜暗格!每格皆配一把精巧的鱼尾铜钥,三百六十枚钥匙悬挂在对应的铜钩上,冷光森森,如同悬垂的星斗,对应着慕容氏在虞国与周边七个邻国的每一处至关重要的商铺、码头、驿站、镖局的暗桩与命脉!室中央一方乌木大案,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方玄铁铸造的印信,印纽雕作展翅欲飞的青鸾,正是慕容家主世代相传的信物——青鸾令!
慕容长钦双手捧起那方沉甸甸的印信,郑重地放入清漓掌心。玄铁的冰冷瞬间沁入肌肤。“从今日起,”老人的声音在斗室中回荡,带着千钧之重,“江南漕运命脉,盐道咽喉,虞国与七国境内所有暗桩与药行网络,悉数由你执掌。每月初一,各州主事会以特定商号密语,将紧要消息呈报于你。这三百六十把钥匙,便是开启这张巨网的枢机。”他指向墙壁上浩瀚如星图的铜钥阵列。
清漓指尖拂过案上一本摊开的、厚如砖石的账册。泛黄的纸页上,陌生的商号名密密麻麻:“广济堂”、“云来驿”、“长风镖局”、“四海货栈”……谁能想到这些遍布市井、看似寻常的招牌幌子之下,竟潜伏着慕容家洞察九州、勾连四海的耳目与爪牙,涌动着足以颠覆乾坤的暗流。
“之前……”清漓忽然抬头,烛火在她清澈的瑞凤眼中跳跃,“为何不告诉父皇我还活着?”这个问题在她心头盘桓许久,此刻终于问出。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慕容长钦眉间沟壑更深。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暗室一角堆叠的旧籍,声音低沉:“陛下寝宫龙床的暗格里,藏着一幅小像。画中女童约莫五六岁,簪着一支白玉凤纹簪,笑得天真烂漫。”
清漓如遭雷击!六岁生辰那日,父皇亲手为她簪上那支白玉凤纹簪的情景骤然清晰——簪身温润,簪头凤凰的尾羽处,确实以极精巧的刀工,暗刻着振翅的凤纹!原来……父皇从未停止过寻找,从未停止过思念。他以这种方式,将她的身影深锁于卧榻之侧,夜夜相对。如若外祖父告知父皇自己还活着,定会被有心人发现,也定会被沈哲兮的党羽追杀。
(四)夜舟私语
子夜,一艘不起眼的乌篷画舫悄然滑离慕容府后门的私家码头,融入江南纵横交错的河道水网。船头一盏气死风灯在细雨中晕开昏黄的光圈,照着船头破开的、碎银般跳跃的粼粼水波。
舱内布置雅洁,仅设一几两椅。虞沐风临窗而立,望着对岸星星点点、在雨雾中朦胧摇曳的万家灯火,沉默如山。许久,他才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形制古朴的玉珏。玉质温润如脂,却雕刻成猛虎踞山之形,虎目以两点墨玉镶嵌,森然有威,正是可号令江南道六州五十万驻军的虎符!
他将这枚象征着无上权柄与信任的玉珏,轻轻推至清漓面前的紫檀小几上。
“此物予你,留作防身。”帝王的声音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沉静。
清漓的目光落在那枚虎符上,指尖能感受到玉质的微凉。“陛下,”她抬起眼,直视虞沐风深邃的眼眸,“不怕清漓年少气盛,持此重器,拥兵自重,反成肘腋之患?”
虞沐风的目光落在她月白衣袖边缘绣着的淡青色凤尾纹上,那属于慕容家的徽记,在灯下泛着内敛的光华。“朕怕的是……”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喑哑,“怕的是余生,再见不到婉吟的那双眼睛,活生生带着光,看着朕,看着这江山。”
清漓心头剧震,如被重锤击中。她默默将虎符收拢入袖中。冰凉的玉珏贴着肌肤,却渐渐被体温焐热。“去岁冬日,”清漓忽然开口,声音在雨打篷顶的细碎声响中显得异常清晰,“北疆雪瘟横行,那个以慕容家之名奔走、促成虞颢停战抗疫的游医叶岚,陛下……可还记得?”
虞沐风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射来!
清漓提起案上温着的青玉酒壶,将清冽微酸的青梅酒缓缓注入两只白瓷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漾,映着跳动的烛火。“五岁生辰时,母后亲手为我系上的那枚刻着‘山河永宁’的生辰玉佩,”她将其中一杯推到虞沐风面前,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连同那四个字,如今仍沉在栖云谷寒潭的最深处。”她举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眸光清亮如星,迎向父皇震惊而复杂的注视:
“清漓愿做陛下的‘叶岚’,藏锋于市,隐迹于野,为陛下观风辨向。但求陛下允诺一事——”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十八岁之前,莫要寻我,莫要将我接回那九重宫阙。”
江风忽急,吹得船头风灯剧烈摇晃,光影乱舞。纱帘被风掀起一角,清漓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外。岸边垂柳的浓重阴影里,一道挺拔如青松的玄色身影静静伫立,是清尘。昏黄的灯光将他沉默守护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地上,如同一把收入鞘中却锋芒暗蕴的古剑。
(五)药庐决意
启程前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慕容府后园药庐的青瓦顶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喧嚣的白噪音。药庐内却干燥温暖,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草气息。一排排高大的紫檀药柜森然矗立,抽屉上贴着泛黄的名签。鬼夫子背靠着一个装满新鲜艾草的竹编大簸箕,跷着腿,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醉春风”,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斜睨着正在铜镜前忙碌的清漓:
“丫头,真想清楚了?慕容老狐狸甩给你的可不是什么蜜糖罐子,是实打实的烫手山芋!江南这摊子烂账,水深得能淹死龙王!”他咂咂嘴,花白胡子沾着酒渍,“漕运盐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有那些前朝阴沟里的老鼠,闻着腥味儿就能扑上来!”
清漓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黄铜镜,小心翼翼地往喉间贴合一片用乌柏汁混合鱼胶熬制的深褐色软膏。镜中映出她修长的脖颈,那片软膏巧妙地在她喉结位置隆起一个自然的弧度。“外祖父递过来的,何止是账册?”她指尖沾了点清水,仔细抚平软膏边缘,声音透过未完全合拢的“喉结”传来,带着一丝奇特的低沉,“江南漕运,是虞国血液命脉。与其让它落入豺狼之手,搅动天下风云,不如……由慕容家这棵根系盘踞百年的老树,替陛下牢牢抓住这根基。”镜中的少女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匕首。
“嗤!”一声轻响,一道银光擦着鬼夫子的头顶飞过,稳稳钉在他身后房梁上,尾端犹自颤动不已。上官毓从一堆晾晒的药材后转出身来,冷着脸,指尖还拈着另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老酒鬼,闭嘴聒噪!丫头,”她锐利的目光转向清漓,“别忘了你在栖云谷应承过什么。三年逍遥,换这劳什子枷锁?”
清漓对镜调整着最后一点细节,确保那“喉结”天衣无缝。“三年。”她清晰地回答,镜中那双瑞凤眼沉静如水,不见波澜,“十八岁之前,我仅仅是慕容家的医师‘叶岚’,而非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她拿起旁边一套靛青色的男子棉布短打,那是玲珑新赶制出来的。
窗外猛地炸开一道惊雷,惨白电光瞬间撕裂沉黑夜幕,将药庐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清漓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紧接着,滚雷轰鸣,震得药柜上的瓷瓶轻轻磕碰作响。
“小姐!小姐!”玲珑抱着一个油布包袱,气喘吁吁地撞开药庐的门冲了进来,发梢衣角都在滴水,显然是刚从暴雨中跑来。“刚……刚收到颢天那边飞鸽传书!齐轩大皇子……奉颢天皇帝旨意,下月要亲赴江南,巡查盐务新制!”
“慌什么!明日我们便回栖云谷了。”清漓边说边换上短打上衣,忽然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听说戎狄漠北草原下月初五至初八有五年一度的赛马盛会,我们正好去游历一番。”
玲珑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清漓,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忽然要去戎狄,莫不是在躲齐轩大皇子?”
不等清漓回答,鬼夫子立即插言:“好!过些日便出发去戎狄,那的马奶酒又香又烈,好喝得很!”随即他看向上官毓,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阿毓,戎狄夏日风景极美,你我有十多年没去了呢。”
上官毓无奈地看着丈夫,嗤笑一声:“哼,我看你心里只有酒!”她转头瞟了一眼清漓,语气难得的郑重,“不合适的桃花,确实该躲一躲。”
雨声如瀑,哗啦啦冲刷着天地。清漓系好短打最后一粒布扣,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气扑面而来。远方,虞国皇城的方向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和浓黑之中。怀中那枚虎符玉珏紧贴着心口,隔着薄薄的衣衫,竟隐隐透出一股灼人的温度,像一颗深埋的、不敢言说的火种,在暴雨惊雷的夜里,无声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