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以缓慢速度,一寸寸地挪移着。
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
那堵光秃秃的高墙上,爬山虎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枯黑的藤蔓,绝望地攀附着。
我的世界,缩小得只剩下偏厢这一方天地。
请安也成了真正的形式,柳氏对我,往往只是例行问几句“睡得可好”、“吃得可香”。
我像一抹游魂,一个透明的存在,安静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腐朽。
身体愈发畏寒,即便炭火终日不熄。
咳疾在去岁寒冬落下根,今春便频繁地发作起来,尤其是在夜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常常将我自己从浅眠中惊醒,然后便对着满室的黑暗,直至天明。
赵嬷嬷请了大夫来看,开了几副温补驱寒的方子。
药喝下去,不见丝毫起色。
大夫捻着胡须,只说了一句:“少夫人这是心气郁结,气血双亏,非药石所能速效,还需自行宽解。”
自行宽解?
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怀揣着一个被放逐到天涯海角的念想,如何宽解?
日子便这样毫无波澜地流淌,直到那个乍暖还寒的午后。
我因咳疾又犯,午后饮了药,正昏昏沉沉地靠在榻上假寐。
赵嬷嬷端着一盅冰糖炖梨进来,说是夫人吩咐,给我润肺止咳。
她将炖盅放在小几上,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榻边,看着我。
“少夫人,”
她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
“老奴……老奴前日去外院给管事送东西,偶然听两个刚从北边回来的采办下人嚼舌根……”
北边?
我原本昏沉的意识,瞬间清明了几分。
但我没有动,依旧闭着眼,只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赵嬷嬷见我没有反应,胆子大了一些:“他们说……他们说二公子去的,根本不是什么军中历练的北疆大营……而是……而是被卷进了那边的一场大案里,如今……如今身陷囹圄,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
轰!
身陷囹圄?凶多吉少?
不是去历练,是去受难?
不是归期未定,是可能永无归期?
我猛地睁开眼,直直地看向赵嬷嬷:“你……你说什么?!”
赵嬷嬷被我眼中的厉色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慌忙摆手:“老奴……老奴也是听来的,做不得准!许是那些下人胡沁,嚼舌根子!少夫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保重身子!”
她说完,落荒而逃。
我僵在榻上,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身陷囹圄……凶多吉少……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去历练吗?
怎么会卷入大案?
是什么样的案子?
有多凶险?
他现在怎么样了?
受伤了吗?
受苦了吗?
我猛地掀开锦被,踉跄着下榻,冲到窗边。
窗外,依旧是那堵高墙,隔绝了所有的消息,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蓬山此去无多路”。
李商隐诗中的蓬山,是传说中的海外仙山,缥缈难寻,可望而不可即。
此刻,这蓬山于我而言,就是他所身处的那个遥远的绝境。
无多路……
不是路不多,而是根本无路可去,无计可施。
如果他……如果他真的……
不!我不敢想下去!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金星乱冒,快要要晕厥过去。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瘫软在窗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不行。
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尝试。
我要救他。
用什么救?
我一个被困深宅的未亡人,有什么能力去救一个远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的人?
钱。
我脑中闪过这个字眼。
是了,钱。
或许不能直接救他,但可以打通关节,可以传递消息。
我的嫁妆。
当初嫁入顾家,虽为冲喜,但谢家的脸面还是要的,我的嫁妆也算丰厚。
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古玩玉器,大多都收在库房里,由柳氏派人掌管着。
我平日用度简薄,从未动用过。
那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仗。
可是,如何动用?
如何在不惊动柳氏的情况下,将那些财物变现,并设法送到北疆?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蓬山此去无多路。
既然无路,我便要自己,蹚出一条血路来。
我的嫁妆,那些象征着沈家脸面财物,它们在哪里?
名义上属于我,实则被牢牢锁在顾府的公中库房里,钥匙由柳氏的心腹嬷嬷掌管,账目更是被严密监控。
我一个形同虚设的未亡人,有何理由,有何资格,去动用它们?
哪怕只是一支最不起眼的银簪?
“少夫人,该用药了。”赵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
或许她可以?
不,不行。
赵嬷嬷是柳氏的人,即便她因某种原因向我透露了消息,也绝无可能冒着风险帮我做这等等同于背叛主家的大事。
一旦事发,她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我垂下眼睑,接过药碗。
我必须靠自己。
“嬷嬷,”
我声音低哑,带着刻意的虚弱,
“这几日咳得厉害,夜里总梦见些……不好的东西,心中惶惶。我想抄写几卷《心经》供奉在佛前,为……为府中祈福,也求个心安。”
我刻意模糊了为谁祈福。
赵嬷嬷愣了一下,看着有些意外,但并未起疑,便点头道:“少夫人有心了,这是积功德的好事。需要什么,老奴去准备。”
“不必麻烦嬷嬷,”
我连忙道,
“只需些上好的宣纸、笔墨,还有我记得嫁妆里有一块上等的徽墨和一方端砚,用料虔诚,抄经最是合适。可否请嬷嬷帮我寻来?”
提出索取嫁妆中的物品,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第一步试探。
赵嬷嬷脸上掠过一丝为难:“这……少夫人,库房的东西,都有定例,若要支取,需得禀明夫人……”
“我知晓规矩,”
我打断她,
“只是……只是那块墨是母亲当年为我求来的,带着念力……嬷嬷,你就帮我这一次,我只用些许,绝不会浪费。母亲若问起,我自会去说明,绝不会牵连嬷嬷。”
我放低了姿态,甚至带上了恳求。
我知道,对于这些下人,有时候适度的示弱和保证,比强硬的要求更有效。
赵嬷嬷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罢了,老奴想想办法,只说是少夫人您病中需要静心抄经,料想夫人也不会苛责。只是那砚台沉重,老奴只将墨取来可否?”
“多谢嬷嬷!”我连忙道谢,心中稍定。
只要她能打开库房,取出其中一件,就证明这条路并非完全堵死。
墨,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日,我强撑着病体,每日在窗边的小案上抄写《心经》。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写的却不是佛经,而是一个个关于如何筹措银钱、如何打通关节的破碎计划。
赵嬷嬷果然将那块徽墨取了来,一同带来的,还有几刀质地不错的宣纸。
她并未多言,放下东西便离开了。
握着那块沉实的徽墨,我知道,我拿到了撬动那座坚固库房的第一块敲门砖。
然而,更大的难题接踵而至。
即便我能想办法将嫁妆里的东西一点点借用出来,如何将它们换成真金白银?
我又该如何将这些钱,送到那远在千里的“蓬山”?
我身处深宅,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没有可信之人,没有传递渠道。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
“蓬山此去无多路”。
这无多路的绝望,此刻不再是诗句,而是我现在在面临的现实。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
焦虑和无力感日夜啃噬着我。
咳疾因此加重,常常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镜中的自己,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
我不能倒下。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
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
观察赵嬷嬷每日的行踪,观察来往涵辉院的其他仆役,观察是否有任何可能与外界产生联系的蛛丝马迹。
机会,出现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因年纪大了,手脚不甚利索,打翻了一盆水,弄湿了晾晒在廊下的几件我的旧衣。
赵嬷嬷正在训斥她,语气严厉。
我隔着窗户看着,心中一动。
我缓步走了出去:“罢了,嬷嬷,她也不是故意的。几件旧衣,湿了就湿了吧。”
那婆子感激涕零地磕头。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吧?家中可还有儿女?”
婆子忙不迭地回答:“回少夫人,老奴在府里三十年了,有个儿子,不成器,在前门大街的‘陈记’当铺里做个杂役。”
当铺。
当铺,不就是将物品变现最快的地方吗?
“也是个营生。起来吧,以后仔细些便是。”
回到屋内,我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激动得浑身发抖。
“陈记”当铺……前门大街……
我需要一个中间人。
一个既能接触到我的嫁妆,又能信任,并且有能力将东西送去当铺,还不会走漏风声的人。
这个人选,几乎不存在。
但我必须创造出来。
我想到了那块已经被我用了小半的徽墨。
或许我可以从这些小件开始?
先试探着,让那浆洗婆子帮我当掉一两件不那么起眼的小东西?
比如一支素银簪子?就借口说不慎遗失,或是在混乱中损毁了?
风险巨大。
一旦被查出,私当嫁妆的罪名足以让我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想到“蓬山”之上,那个可能正在受苦的人,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蓬山此去无多路。
既然明路已绝,那我便只能,铤而走险,去走那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了。
我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许久未曾动过的首饰。
我挑出一支最简单的素银簪子,握在手中。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那浆洗婆子单独见到我,并且不会引起怀疑的借口。
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又要下雪了。
我握紧那根银簪,我知道,我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但,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