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在一个秋意深浓的傍晚传来的。
彼时,我正坐在偏厢的窗边,望着窗外那堵光秃秃的高墙上,一株顽强攀附的爬山虎,叶子已被秋霜染得通红。
手中,摩挲着那枚白玉棋子和银丝白梅。
赵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那是柳氏吩咐每日必服的宁神静心之药,味道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垂手站在一旁。
“少夫人,”
“府里刚得了消息,二公子他……奉了家主之命,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北疆历练了。”
北疆?
我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棋子险些滑落。
北疆那是何等苦寒之地?
传闻中终年朔风凛冽,黄沙漫天,是朝廷流放罪臣、磨砺武将的边陲绝域!
他一个文弱书生,为何要去那里?
奉家主之命?
是柳氏?
还是他那位我从未谋面的公公?
“为……为何?”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赵嬷嬷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是家主的意思,让二公子去军中历练一番,增长见识,也好……也好将来为家族分忧。”
增长见识?
分忧?
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是流放,是惩罚,还是仅仅是为了将他从我身边,驱逐到更不可能触及的天涯海角?
心脏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他要走了。
去那遥远的北疆。
我们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般的礼教伦常,如今,又要加上这实实在在的阻隔。
相见时难,别亦难。
而这一次的别,比新婚之夜那场无声的诀别,更令人绝望。
那一次,至少我们还同在一座府邸。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天涯陌路。
赵嬷嬷何时离开的,我浑然未觉。
那碗漆黑的汤药在桌上渐渐冷却,散发出愈发浓郁的苦涩气味。
我维持着僵坐的姿势,望着窗外那堵高墙,只觉得那红色爬山虎,像极了离人眼中泣出的血。
接下来的两日,顾府上下都在为二公子的远行做准备。
而我,被彻底隔绝之外,像一个无关的看客,只能从下人们偶尔飘过的低语和赵嬷嬷闪烁的言辞中,拼凑出零星的信息。
三日后启程,轻车简从,归期未定。
归期未定。
我变得异常沉默,甚至连每日对镜查看白发的仪式都省略了。
吃什么,喝什么,都毫无滋味。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这即将到来的分离,会彻底将我摧毁。
可是,我能做什么?
我不能去送行,甚至连站在远处偷偷望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能写信,无法传递任何带有私情的物品。
我们之间,那靠记录册和隐秘信物维系的连接,也即将随着他的远行,被彻底斩断。
就在他启程前一夜,我独自一人,在偏厢紧闭的房门内,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带着自毁意味的决定。
我将藏在枕下那个素绸包裹拿了出来。
里面,是那方染血的“熬”字绢帕,是他写有“夜夜思君不见君”的诗笺,是那枚白玉棋子,是那朵银丝白梅。
还有,这些时日来,我凭着记忆,偷偷临摹下他的笔迹的碎片,一些带着他名字偏旁的字纸。
这些,是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而现在,我要亲手将它们焚毁。
是的,焚毁。
既然无法拥有,既然注定分离,既然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严寒,那么,留着这些又有何用?
它们只会成为提醒我失去的凭证,成为让我在回忆中溺毙的毒药。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
一场只有我自己知晓的仪式。
我找来一个平日里用来放置香灰的铜质海棠盆。
将那些承载着我所有爱恋、痛苦与希望的纸笺、绢帕,一件件,放入盆中。
动作很慢,很轻。
当最后那朵银丝白梅落入盆中时,我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最终,我还是松开了手。
拿出火折子,擦亮。
微弱的光焰在昏暗中跳跃,映照着我苍白而麻木的脸。
火焰,触碰到纸笺的边缘。
先是蜷曲,发黑,然后,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脆弱的载体。
“熬” 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夜夜思君不见君”的墨迹被火焰吞噬,连同那无尽的相思。
白玉棋子在火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光泽黯淡。
银丝白梅在高温下微微变形,那孤傲的姿态,被烈焰无情地摧毁。
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跳跃着,燃烧着。
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珍宝,在火焰中化为黑色的灰蝶。
像一场献祭。
将我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念想,所有的软弱,都献祭给这无情的命运。
空气中满是纸张和丝绢燃烧后的焦糊气味,有些刺鼻。
盆中的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小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一切都结束了。
我与他的连接,似乎就在这火焰中,被彻底斩断。
从此以后,他是远在北疆的顾家二公子,我是困守在这高墙内的顾家未亡人。
两条短暂的相交线,终将奔向各自永不相交的端点。
我端起那铜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盆中的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飘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转瞬便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了无痕迹。
“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抬起头,望向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
他此刻,是否也在望着同一片星空?
他是否能感觉到,我这如同北疆月光一般的决绝?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个夜晚,当我独自一人,在这囚笼里“夜吟”之时,所能感受到的,将只有这无边无际的。
寒。
第二日,他启程离府。
我没有试图去打探任何消息,没有像那些话本里痴情的女子般,偷偷爬上高楼远望。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偏厢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车马声、告别声,最终,一切无声。
他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那无法逃避的轨道上。
每日对着高墙,饮着苦药。
秋天彻底过去,寒冬降临。
北风开始不分昼夜地呼啸,像无数冤魂在窗外凄厉地哭喊。
它们裹挟着雪沫,疯狂地拍打着窗口,试图钻进这唯一的避风之所。
炭盆里的火总是半死不活地燃着。
而我,却觉得,心冷,才是真的冷。
真正的“寒”,源自“夜吟应觉月光寒”的那个“觉”字。
它无孔不入。
它在我每日清晨醒来,触及到枕边那片再无任何寄托时,悄然蔓延。
它在我对着铜镜,看到鬓角白发又添几缕,却再也无人懂得、无人回应时,无声渗透。
它在我端起那碗黑苦的汤药,舌尖味蕾被麻痹,连痛苦都变得麻木时,深入骨髓。
它更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达到顶峰。
我常常在夜半时分惊醒,原因不明。
屋内炭火将熄未熄,只有一点暗红的余烬。
窗外,北风依旧在嘶吼。
我会拥着衾被坐起,赤着脚,走到窗边。
推开一丝缝隙,那带着冰碴寒风立刻扑面而来,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抬头望去,夜空往往是一片沉沉的墨蓝,或因雪云的缘故,并不总是能看到月亮。
但我知道,月亮就在那里。
在云层之上,在万丈高空,公平地,将它的清辉洒向人间。
也洒向那遥远的北疆,洒在他的肩头,他的营帐,他可能驻足凝望的、荒凉的戈壁或雪原。
“夜吟应觉月光寒”。
李商隐是如何知晓的?
他又是如何能写出这般穿透千年的共感?
我并未吟,我只是在这默声夜里,站立。
但我却能无比清晰地“觉”到,那月光是寒的。
它不冻肌肤,只冻魂魄。
它源于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与你承受着同样的孤寂。
爱的共鸣,在此刻,竟是如此彻骨的痛的共鸣。
我们共享着同一轮月亮,却感受着同一种无法互相慰藉的寒冷。
有时,雪后初霁,月光会格外皎洁,如同水银泻地,将院中积雪映照得一片惨白,如同巨大的灵堂。
那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上,清冷,明亮,却毫无温度。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一片银辉,指尖感受到的,只有冰凉。
寒,寒,寒。
就像我们的爱情,看似存在过,美丽过,实则虚幻如月光,冰冷如雪,一触即散,无法掌握。
我开始畏惧夜晚,畏惧那无处不在的月光。
它不再浪漫,不再诗意,它成了一个绝望的提醒者,每夜准时出现,用那清辉,一遍遍告诉我:他不在,他很远,你们都很冷。
偏厢里,连最后一点属于他的痕迹都已消失。
那方染血的绢帕,那枚白玉棋子,那朵银丝白梅,那些写着诗句的纸笺,都化作了虚无的灰烬。
我失去了所有可以触摸的念想,只剩下这每晚准时降临的月光寒,如影随形。
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宽大的孝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形销骨立。
赵嬷嬷送来的饭食,往往原封不动地又被端走。
无人懂得。
无人懂得这月光寒是如何一日日磨灭希望。
我像一株被移植到极北之地的南方花草,水土不服,气候相克,正在这不见尽头的寒冬里,无可挽回地走向枯萎。
那一夜,风雪尤其猛烈。
我蜷缩在床榻上,衾被如同铁甲,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窗外风声凄厉,像野兽的咆哮。
我闭着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蚕室,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他站在我面前,声音低哑地说:“蚕……快吐尽丝了。”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是漫天纷飞的花瓣雨,他站在荼蘼花架下,唤我:“嫂嫂。”
最后,是灵堂那盏长明灯,烛泪汩汩,他跪在我身后,将一方染血的绢帕塞入我手中……
“熬……”
我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猛地惊醒。
屋内一片漆黑,炭火已彻底熄灭。
风声依旧,但小了一些。
我摸索着起身,踉跄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云层散开,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万里,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
雪后的世界,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处积雪的轮廓都清晰无比。
这月光,如此明亮,如此寒冷。
我站在窗前,任由那月光洒满全身。
我没有发抖,只是觉得,从内到外,都已经被这月光,彻底冻透了。
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张了张嘴,想如同诗中那般“吟”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罢。
无声,或许才是这“寒”的最高境界。
我望着那轮明月,知道在目光无法触及的远方,有一个人,或许也正望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