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烬》 第1章 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是浮生淬玉,一个盛产古风BE原创故事的神秘女子。 专攻绝世虐恋,替身文学,追妻火葬场,白月光be美学。 保证刀刀精准,童叟无欺。 服务宗旨:坚持让每一位读者笑着点进来,哭着摔出去。 售后一概不退,但提供纸巾包月服务。 现在关注我,即可获得“无敌心脏”体验卡一张。 接下来我会在这个平台分享我根据古代诗词改编的故事。 主要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去向大家展示中国诗词的魅力。 每日更新一个章节。 周日定为惊喜加更日,更新三个章节。 作品字数大概到3到5万字左右,以十个章节为主。 所有作品都是我的原创,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感谢。 如果大家有不一样的创作思路,可以留言,我们一起探讨。 第2章 烬 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红烛。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两点跳跃的、过分殷红的火苗。 它们在我眼前扭曲着,燃烧着,发哔剥的声响,像生命在献祭时最后的吟唱。 烛泪汩汩而下,在鎏金烛台上堆积成不规则的血红色琥珀,一层覆盖一层,温热时柔软,冷却后便凝成无法剥离的痂。 这便是我,谢烛泪的新婚之夜。 身上繁复层叠的嫁衣,是江宁府最好的绣娘耗时半年,用金线银丝绣出的鸾凤和鸣。 丝丝缠绕,我快要窒息。 头顶的赤金凤冠更是重得让我脖颈生疼,缀满的珍珠在烛光下流转着艳人的光泽。 层层覆盖,我快要倒下。 喜房里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以及窗外更漏那一声声的滴答。 它丈量着时间,也丈量着我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夜。 这里没有闹洞房的喧哗,没有合卺酒的仪式,甚至……没有我的新郎。 我的夫君,顾府的长公子顾如珩,一个我仅在定亲时隔着屏风见过模糊轮廓的男人,此刻正躺在他自己的院落里,气息奄奄。 我,谢烛泪,门楣光耀的谢家嫡女,今日披上这身凤冠霞帔,不为婚嫁,只为,冲喜。 多讽刺的两个字。 用一具鲜活的、年轻的女子身体,去为另一个濒死的生命注入虚无的喜气。 我的价值,不在于我是谁,而在于我作为吉物的象征意义。 喉咙里干得发紧,像被塞进了一把江南潮热的沙。 我想抬手自己掀了这碍事的盖头,却发现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麻木。 最终,我还是动了动手指,自己将那块蒙蔽了视线一整天的猩红锦缎掀了下来。 视线豁然开朗,却也更加空旷。 满室皆是耀眼的红。 红帐,红被,红桌围,连窗上都贴着硕大的喜字。 这红色如此霸道,如此喧嚣,要灼伤我的眼睛。 可在这片铺天盖地的喜庆之下,弥漫着的,却是无孔不入的死寂。 我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对燃烧的红烛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不知怎的,这句诗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心里。 眼前的烛炬,不正是在燃烧自己,淌尽热泪,直至成灰么? 那我又是什么? 是被迫困于蚕室的春蚕,终其一生,吐尽生命之丝,只为织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茧? 还是这案头的红烛,用一场看似光鲜的燃烧,来掩盖内里早已被掏空的虚无? 眼眶有些发涩,但我哭不出来。 泪水在花轿摇摇晃晃抬进顾府大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流干了。 或者说,在我点头答应这门婚事,跪别父母的那一刻,我身体里某个属于谢烛泪的部分,就已经死去了。 指尖抚上袖口,那里,藏着我的执念,唯一的,执念。 一枚通体纯白的玉佩。 它不是顾家的聘礼,亦非谢家的嫁妆。 它是我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是我贫瘠心田里,最后一捧未被污染的净土。 也是……关于“他”的唯一念想。 玉佩的凉意,像一滴清冷的露水,骤然滴入记忆的滚油,激起一片沸腾的灼痛。 眼前的红烛火光开始摇曳、模糊,周遭那令人窒息的红色渐渐褪去,时空扭曲、倒流,将我猛地拽回了三年前,那个灯火如昼、人声鼎沸的上元之夜。 那是我第一次随父亲入京。 京城的繁华,远非江宁可比。 尤其是上元灯会,火树银花,恍如不夜之天。 朱雀大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我戴着一个小小的白狐面具,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兴奋地在人流中穿梭,很快便与侍女走散。 起初的新奇过后,便是巨大的惶恐。 周围是陌生的人潮,陌生的口音,我像一叶迷失在汪洋里的扁舟,被推搡着,不知去向何方。 兔子灯不知何时被挤灭了,狼狈地耷拉着耳朵。 瞬之间,我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指节修长,温暖而稳定。 “姑娘,小心。” 声音清朗,带着些许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透过面具的孔洞,对上了一双眼睛。 该如何形容那双眼睛?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流光溢彩的花灯、漫天绽放的烟火,都在瞬间褪色、消音。 天地间,只剩下这双眼睛。 它们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邃而明亮,清晰地倒映着漫天灯火,也倒映着惊慌失措的我。 这双眼睛,让人见了,一辈子都想要赔进去。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身姿挺拔如修竹。 他并未戴面具,面容在璀璨灯影下,好生柔美。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道谢都忘了。 他看着并不在意,只是微微弯起唇角。 “人太多了,姑娘一个人?” 我愣愣地点头,随即又慌忙摇头:“我……我和家人走散了。” 他了然,松开扶着我的手,转过身子将我护在身侧,避免我再被人流冲撞。 “可知家在哪个方向?我送你过去。” 他的态度坦荡而自然,不带丝毫狎昵,让人生不出反感。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指了指来时的大致方向。 于是,我们便并肩走入那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他走在靠外的一侧,为我隔开了大部分的人潮。 我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沉默着,只有脚步声和周围鼎沸的人声交织。 那是一条我此生走过最短,也最漫长的路。 我不时偷偷侧目看他。 他看着并不擅长找话题,只是沉默地走着,偶尔在看到特别精巧的花灯时,会侧过头,用眼神示意我观看。 哼,样貌倒是生的俊俏,就是话不多,可惜。 路过一个卖小食的摊贩,热气腾腾的桂花糕散发着甜香。 他停下脚步,买了一包,用干净的油纸包好,递给我。 “尝尝?京城的桂花糕,与南方风味或有不同。” 我迟疑了一下,隔着面具,接过。 指尖触碰到他的掌窝,脸颊蓦地烧了起来。 幸好,有面具遮掩。 我小口地咬着桂花糕,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 快到朱雀街口,人流稍疏,我一眼看到了正在焦急张望的府中老仆。 我停下脚步,低声道:“我家人就在前面,多谢公子。” 他亦停下,目光落在我脸上,想必是想透过面具,看清我的模样。 “举手之劳。” 他顿了顿,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到我面前。 “这个,给你。” 我怔住,没有接。 男女授受不亲,私相授受,是为大忌。 他看出我的顾虑,微微一笑:“不是定情信物。此去人多,恐再走散。这玉佩不值什么,但若再遇麻烦,可凭此物,到城西安兴坊顾府寻我。或许……能帮上些许小忙。” 他的话语坦荡,眼神清澈,让人无法拒绝那份好意。 或者说,是我心底那份隐秘的不舍,让我伸出了手。 玉佩入手,是温润的凉。 通体纯白,毫无雕饰,只在边缘刻了一个极小的“玉”字。 “玉……” 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嗯,我的名字。” “顾玉池。” 顾玉池。 三个字,我记住了。 我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我……我叫……” 我鼓足勇气,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却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我脸上的面具,眼含笑意:“有缘,自会知晓。” 这时,老仆已经看到了我,快步走了过来。 我不能再停留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发誓要将他的模样,他的眼睛,他名字的笔画,都深深记住。 然后,转身,随着老仆,汇入人流。 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回头。 他依旧站在原地,月白的身影在煌煌灯火中,显得有些孤单。 他看见我回头,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那一幕,成了我贫瘠青春里,最明亮的一笔。 回到驿馆,我摘下面具,对着铜镜,看到自己双颊绯红,眼眸亮得若星。 手心里的玉佩,已被我的体温焐热。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感受着那慌乱的心跳。 顾玉池。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这个名字。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这惊鸿一瞥,这场短暂的同行,不过是漫长人生中一段旖旎的插曲。 我从未想过,命运早已在暗处,露出了它狰狞而讽刺的獠牙。 更不会想到,三年后,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与“顾”这个姓氏,产生如此深刻而痛苦的羁绊。 “顾”…… 是啊,他姓顾。 我早该想到的。 这京城之中,权倾朝野的顾氏,除了他那一家,还能有谁? 可我那时,只沉浸在初遇的悸动里,哪里会去细想这姓氏背后,所代表的盘根错节的权势? 那枚玉佩,被我贴身藏了三年。 它是我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咀嚼、赖以生存的蜜糖。 我在诗书中读到所有关于爱情的美好词句,都会不由自主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我幻想过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景,在某个诗会,某座寺庙,抑或是另一场灯会…… 我会摘下面具,告诉他:“我是谢烛泪。” 幻想中,他总是笑着,唤我“烛泪”。 声音一如当年,清朗而温暖。 “哐当——” 一声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将我从那片温暖的回忆里狠狠拽出! 我猛地一颤,神魂归位。 眼前依旧是那对燃烧的红烛,那满室的红色。 心口开始蔓延出细密的痛感,一丝一丝,一层一层。 相见时难。 是啊,何其难。 人海茫茫中的惊鸿一瞥,用尽了我积攒多年的运气。 那么……别亦难呢? 我下意识再次紧紧攥住了袖中那枚玉佩。 我与他的别,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再见。 而今晚,此刻,这场没有新郎的婚礼,正是我与过去的自己,与那个藏在心底名字的,一场盛大而无声的。 诀别。 别亦难。 难的,不是空间的阻隔。 而是明明身处同一座府邸,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我却已嫁作他人妇,与他,成了此生再也无法跨越的叔嫂。 伦理,名分,家族…… 将我和他,永远地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曳。 一滴巨大滚烫的烛泪,不堪重负般,从烛焰旁滑落,跌落在烛台上,迅速凝固。 像一滴,永远也流不出来的眼泪。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婆子们低低的交谈声,像夜枭不祥的私语,隔着厚重的门板,模糊地渗透进来。 “……真是造孽,偏偏是今晚……” “大公子那边……怕是……唉……” “小声些!里头还有……” “里头还有”什么?是了,还有我。 这个刚刚进门,连夫君面都未见上的冲喜新娘。 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的是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死寂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耳膜上,压在我的心口上。 凤冠的珠翠随着我细微的颤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清脆却刺骨,刺的是心骨。 顾玉池。 他就在这里。 在这座府邸的某一处。 距离我们上元之夜分别,已逾三载。 一千多个日夜里,我凭借那短暂的记忆,将他描摹了千万遍。 我,凤冠霞帔,坐在他兄长名义上的婚房里。 他,或许就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为着他病危的兄长心焦,或许也在心底,嘲弄或怜悯着这个被家族献祭的“嫂嫂”。 “嫂嫂”。 这两个字,每想一次,就是一次凌迟。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顾玉池? 当父亲告诉我,为我定下的亲事是京城顾氏的长公子时,我虽为那冲喜的缘由感到屈辱和绝望,却也曾抱有一丝侥幸。 或许,此“顾”非彼“顾”。 天下姓顾者何其多。 直到花轿抬入这朱门高墙,直到我透过轿帘缝隙,瞥见府门匾额上那御笔亲题的“顾府”二字,我才恍世惊醒。 是他。 只能是那个权倾朝野,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的顾家。 而我的夫君,顾如珩,是他的长兄。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吹得烛火一阵慌乱地摇曳。 我猛地抬头。 会是谁?是他吗?他会来吗? 进来的,是一个老嬷嬷。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头顺目的丫鬟。 嬷嬷的眼目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自行掀开的盖头上,眉头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少夫人,” “时辰不早了,大公子那边……今夜需人守着,夫人吩咐了,请您卸了妆奁,即刻过去侍疾。” 侍疾。 原来,我连这一方虚假的临时空间都无法独占。 我的价值,从冲喜的吉物,迅速跌落为守夜的婢女。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两个丫鬟走上前来,开始默不作声地为我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 珠翠环佩被一件件取下,放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 每取下一件,我仿若就卸下了一层新娘的身份,也剥离了一层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江宁家中,还能对着诗词伤春悲秋,还能偷偷怀揣着一个白衣少年身影的谢烛泪。 繁复的嫁衣也被褪下,换上了一身近乎缟色的常服。 “少夫人,请随老奴来。” 嬷嬷侧身,做出了引路的姿势。 我站起身,腿脚因长时间的端坐而有些麻木。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袖中的玉佩,在我走动时,轻轻撞击着我的腕骨,提醒着我它的存在,也提醒着我那场遥不可及的旧梦。 走出这间婚房,外面的空气更冷了些。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幢幢黑影。 府邸深广,亭台楼阁,假山池水。 这就是我今后要生活的地方。 一座无题的牢笼。 引路的嬷嬷像一道移动的影子。 我跟在后面,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名字所在的方向。 他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他兄长的病榻前? 还是在书房与大夫商议? 他知道我来了吗? 他知道,这个被塞进他家族里的嫂嫂,就是三年前那个戴着白狐面具、接了他玉佩的陌生女子吗? 或许,他早已忘了。 一场灯会的偶遇,于他那样的贵公子而言,不过是漫长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那枚玉佩,或许他赠出过许多枚。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珍藏了三年,视若性命。 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向更深处的一座院落。 这里的灯火明显更亮些,但空气中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 这就是长公子顾如珩的居所,“涵辉院”。 就在我们即将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对面的回廊下,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回廊的阴影下,快步走出一个人影。 月白色的锦袍,因匆忙而显得有些凌乱,下摆甚至沾了些许泥渍。 他的头发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但,足够了。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光线晦暗不明,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顾玉池。 三年时光,他轮廓看着变化不大,只是实在太过遥远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 那双曾倒映着漫天灯火、清亮如墨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沉重的忧虑,深不见底。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们。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目光越过引路的嬷嬷,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 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息,却又仿佛漫长如一整个春秋。 他在看什么? 是觉得我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吗? 还是仅仅在审视他这个命运多舛的新嫂嫂? 我应该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这是礼数。 可我的脖颈像是生了锈,无法转动。 我们就这般,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在满是药味的空气里,无声地对视着。 没有惊愕,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旧识重逢应有的波澜。 他的眼神里,只有沉重的负担,以及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的疑惑。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 他转向我身旁的嬷嬷,声音低沉沙哑:“赵嬷嬷,大哥情况如何?” “回二公子,大夫刚施了针,眼下暂且稳住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不再看我,径直快步走进了涵辉院的正房。 月白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便消失在那片阴影里。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他就这样,出现了,又离开了。 像一阵风,吹皱了一池死水,然后了无痕迹。 而我,像一个被定格在戏台上的丑角,还维持着方才的姿态。 “相见时难别亦难”。 原来,最痛的别,不是长亭送别的挥泪,不是天涯相隔的思念。 而是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却已是天涯。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叔嫂这名分铸成的天堑。 只是这短短的一瞥,无声的交错,便已为我们之间,画下了一道永世无法跨越的鸿沟。 别矣。 难的不是离别这个动作,而是此后余生,都要活在这别后的身份与距离里。 “少夫人,请。”赵嬷嬷的声音,将我惊醒。 我缓缓转过头,跟着她,迈过了涵辉院那高高的门槛。 正房里药味更浓。 里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丫鬟低低的劝慰声。 我被引到一张梨花木椅旁坐下,赵嬷嬷低声道:“请少夫人在此守候,若大公子有何需求,即刻唤人。” 我点了点头,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 她们退了出去,将我独自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敲打着窗口,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春蚕在啃噬着桑叶。 丝方尽。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高几上,一盏静静燃烧的白烛上。 那烛火,在从门缝渗入的微风中,顽强却又徒劳地摇曳着。 泪始干。 这一夜,红烛燃尽,春蚕丝断。 而我,谢烛泪,从踏入这涵辉院的那一刻起,便已死去。 第3章 残 晨光,是从院里猫儿拱起的身体下,悄无声息地溜进这间厢房的。 它透过雕花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驱散了昨夜红烛带来的最后一点虚妄暖意。 我,谢烛泪,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烛泪。 这个名字,是母亲生我时,梦见一滴红泪坠入烛火而取。 从前只觉得别致,如今品来,字字都是谶语。 我坐在涵辉院偏厢的窗前,看着那光线,一点点爬过窗角,落在梳妆台的铜镜上。 赵嬷嬷端来了洗漱的温水。 两个小丫鬟伺候我梳了一个端庄的妇人发髻,将那些象征着未婚少女的珠花尽数剔除,换上了几支素银簪子。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声、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里间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这一切,都像一场无声的默剧,而我,是那个被强行推上舞台,却不知该如何表演的木偶。 “少夫人,该去给夫人请安了。” 夫人。 顾家的主母,顾玉池的……母亲。 去见他的母亲,以这样的身份。 这无疑是将昨夜的伤痛,**裸地摊开在日光下,再撒上一把盐。 我沉默地站起身,跟着赵嬷嬷,再次走入这偌大府邸的晨光之中。 不同于昨夜的红妆肆虐,白日的谢府展现出它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的另一面。 亭台楼阁,飞檐斗拱。 回廊曲折,一眼望不到头。 下人们垂手侍立,步履无声,见到我,皆垂下眼帘,恭敬地唤一声“少夫人”,那恭敬背后,是道不出口的怜悯吧。 阳光很好,金灿灿地铺洒下来,落在青石板上,落在朱红廊柱上。 这府邸太静了,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我自己那沉重的心跳。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是花园。 时值春末,正是百花盛放的时节。 园中遍植名卉,姚黄魏紫,海棠醉日,蔷薇满架,一团团一簇簇,开得如火如荼,秾丽至极。 那馥郁的香气混杂在清晨湿润的空气里,甜腻得让人发慌。 赵嬷嬷引着我,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往主院方向走去。 小径两旁,花枝探出,拂过我的裙摆,留下窸窣声响。 我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缓缓移动的鞋尖上,那上面绣着小小的、合欢花的图样。 就在一个转角,靠近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荼蘼花架时,赵嬷嬷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身避让到一旁,同时低声道:“二公子。” 二公子。 我猛地抬起头。 花架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人。 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清逸,比昨夜看起来少了几分仓促,多了几分属于世家公子的疏朗。 晨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他手中拿着一卷书,正要往书房去,此刻也因我们的出现而停下了脚步。 是顾玉池。 距离,如此之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衣襟上用银线绣出的隐隐云纹,近得能看清他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近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依旧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只是褪去了昨夜沉重的忧虑,恢复了它原有的夺人光泽。 那里面,没有惊涛骇浪,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湖面,映着晨光,也映着我此刻惊慌失措的倒影。 时间,为我们停留。 周遭所有的声音,风声、鸟鸣声、远处隐约的仆役走动声,都潮水般退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我该做什么? 说什么? 像昨夜一样,沉默以对? 还是该履行我作为嫂嫂的职责,客套地问一句二弟安好?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一息,然后,他微微颔首,唇瓣微启,吐出两字: “嫂嫂。” 嫂嫂。 轰!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碾得粉碎。 他叫我……嫂嫂。 不是“谢姑娘”,不是记忆中那声带着笑意的“姑娘”,甚至不是连名带姓的“谢烛泪”。 而是“嫂嫂”。 一个将他与我,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永世无法跨越的称呼。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如此自然,如此平静,却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 它斩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将血淋淋的现实,毫不留情地摊开在我的面前。 是啊,我是他的嫂嫂。 他是我的小叔。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礼教伦常铸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看到了他眼底的平静,那是一种认命,也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决绝。 他比我看得更清,也更早地,接受了这残酷的安排。 悲恸,如同海啸般从心底最深处席卷而上,冲垮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视线开始模糊。 我不能哭。绝对不能。 我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用尽此生最大的克制,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艰难地回了一句: “二……二弟。”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从喉咙里硬生生刮出来,留下满嘴的血腥气。 然后,我不再看他,落荒而逃般,加快脚步,越过了他站立的花架。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或许还停留在我僵硬的背脊上,或许,早已移开,落回了他手中的书卷上。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走出很远,直到确认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我才猛地停下脚步,扶住旁边一株高大的桂花树,剧烈地喘息起来。 “少夫人?您怎么了?”赵嬷嬷跟了上来。 “没……没事。” 我直起身,勉强稳住声音, “风……风有些大,迷了眼睛。” 是的,风大了。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话,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东风,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个花园。 这风来得又急又凶,它呼啸着穿过亭台楼阁,刮过树梢花丛,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悲泣。 刚才还沐浴在阳光下娇艳欲滴的百花,在这阵狂风中,剧烈地摇曳、颤抖起来。 花瓣,那脆弱而美丽的花瓣,不堪风力,纷纷扬扬地脱离枝头,被卷上半空,如同下了一场绚烂而凄厉的花雨。 姚黄魏紫,零落成泥。 海棠醉日,粉瓣碎落。 蔷薇满架,顷刻凋残。 尤其是那丛方才还离我最近的白色荼蘼,更是首当其冲,纯白的花瓣被风撕扯着,漫天飞舞,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东风无力百花残……”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景象,心底一片死寂。 昨夜,我还觉得那红烛的燃烧是痛苦。 此刻,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无力”。 这摧折百花的东风,何尝不就是那强大的家族命运和礼教束缚? 而我们,我和他,就是这园中的百花,看似娇艳,生长在这富贵沃土,实则命运半点不由自己。 一阵风来,便只能凋零、残落,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的爱情,还未曾真正开始,便已经在这阵东风中,凋敝成了满地狼藉。 “百花残”。 残的不是花,是我们那刚刚萌芽,就被狠狠掐断的希望。 是我们被迫诀别,却连一声告别都无法说出口的爱情。 是我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形同陌路的余生。 我站在漫天纷飞的花瓣雨中,看着那残红败白落了满身,也落了满地。 如同我此刻的心境。 繁华到了极致,便是衰败的开始。 这满园的荼蘼,正是花事将尽的象征。 我们的故事,似乎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花事阑珊的结局。 赵嬷嬷在一旁催促:“少夫人,风大了,快些走吧,夫人该等急了。” 我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旋转落下的、纯白的荼蘼花瓣。 它在我掌心停留了一瞬,便被风再次卷走,不知所踪。 如同我和他,那短暂的、命运交错的瞬间。 我闭了闭眼,将眼底最后一丝酸涩逼了回去。 “走吧。” 我轻声说,声音飘散在风里。 然后,我迈开脚步,踏着那一地残红,走向那深不见底的未来。 颐宁堂。 院中不见繁花,只植松柏,苍翠挺直。 廊下侍立的丫鬟婆子更多,衣着也更规整。 赵嬷嬷在门外略整了整衣衫,才躬身通传:“夫人,少夫人来请安了。” 里面传来一个平和的女声:“进来吧。” 我深吸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 堂内宽敞,家具皆是厚重的紫檀木,空气中是淡淡的檀香,试图掩盖什么,反而倒是更添几分压抑。 正中的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样常服的妇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保养得极好,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风姿。 这便是顾家的主母,顾玉池的母亲,我名义上的婆母,柳氏。 她的目光,在我踏入门口的瞬间,便早已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缓慢而细致地扫视着。 我走到堂中,依照礼数,屈膝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儿媳谢氏,给母亲请安。” 上面没有立刻传来叫起的声音。 我维持着跪伏的姿势,能感觉到那目光依旧黏在我的背脊上。 膝盖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地砖传来的凉意。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得格外漫长,每一息都是一种无声的折磨。 “起来吧。”良久,柳氏才淡淡开口。 “谢母亲。”我依言起身,垂首站立,目光落在自己裙摆前约莫三尺的地面上,不敢有丝毫逾越。 “昨夜,辛苦你了。” “珩儿那边,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是我们顾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进来的媳妇,虽事出有因,冲喜未成,但既入了我顾家的门,便是顾家的人。往后,安心侍奉夫君,恪守妇道,谨言慎行,方是正理。” “安心侍奉夫君” 那个我连面目都未曾看清,如今只剩一口气的陌生人。 “恪守妇道,谨言慎行” 这是警告,是划下的界限,将我所有的可能,都禁锢在这四方庭院之内。 “是,儿媳谨记母亲教诲。”我低声应道,喉咙发紧。 “嗯。” 柳氏对我的顺从还算满意,语气稍缓, “你既来了,有些规矩也要与你分说清楚。我们顾家是诗礼传家,最重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懈怠。珩儿病着,你身为正妻,侍疾是你的本分,不可假手他人,需得亲力亲为。府中一应事宜,自有我与你几位婶娘打理,你无需操心,只管照顾好珩儿便是。” 她顿了顿,补充道:“虽说珩儿病着,你也不宜过于素净,没得叫人看了,觉得我们顾家苛待了新妇。稍后让赵嬷嬷带你去库房,挑几匹颜色鲜亮些的料子,做几身新衣。” “是。”我依旧垂眸应着。 鲜亮的料子? 穿给谁看? 穿给这满府的冷漠,还是穿给那个……叫我嫂嫂的人? 一想到顾玉池,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柳氏又询问了几句我家中父母安好,在府中可还习惯等场面话,我一一谨慎作答。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通传声:“夫人,二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让他进来。”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月白色的衣角映入我低垂的视线边缘,带着那股熟悉的墨香。 他走到我身侧前方一步的位置,向柳氏行礼,声音清朗:“儿子给母亲请安。” “快起来。” 柳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可用过早饭了?今日书房功课可还顺利?” “回母亲,用过了。功课也已温习完毕,正要去找先生答疑。” 顾玉池的回答恭敬有礼,是标准的母慈子孝的画面。 我像一个多余的影子,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之间自然而亲昵的对话。 “你兄长那边,你也要多上心。” 柳氏叹口气,语气染上忧色, “你们兄弟自幼感情就好,如今他这般……唉,你多去陪他说说话,或许……或许能有些转机。” “儿子明白。” 顾玉池应道, “刚从涵辉院过来,大哥今日气色似比昨夜稍安。” “那就好,那就好。”柳氏连声道。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题始终围绕着顾如珩的病情和顾玉池的学业。 我像个局外人,被彻底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我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脚尖。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不着痕迹地从我身上扫过,没有停留,如同清风拂过水面,不留痕迹。 “母亲若无其他吩咐,儿子便先告退了,先生还在等候。”顾玉池说道。 “去吧,学业要紧。”柳氏温声道。 他行礼,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对我说一个字。 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也带走了我强撑至今的最后一点力气。 “烛泪。”柳氏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我的神魂唤回。 我猛地抬头,才发现她正看着我。 “你与玉池,年纪相仿。” 她缓缓开口, “如今你既已嫁入顾家,便是他的长嫂。长嫂如母,虽说谈不上,但该有的关怀不可少,该守的规矩,更不可废。明白吗?”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知道了什么? 还是仅仅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和对这桩畸形婚姻所带来的潜在风险的防范? 这番话,看似关怀,实则是警告。 是提醒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也是提醒我,与顾玉池之间,必须保持那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儿媳明白。”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 “谨守本分,不敢逾越。” “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柳氏终于满意了,摆了摆手, “去吧,回涵辉院好好照顾珩儿。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赵嬷嬷。” “是,儿媳告退。” 我屈膝行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颐宁堂。 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倒是有些刺眼。 可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那阵摧折百花的东风已经停了,满园狼藉却触目惊心。 残红碎瓣铺满了小径,沾着清晨的露水,像一道道凝固的血泪,践踏在往来仆役的脚下,零落成泥。 我看着这景象,忽然想起一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 是啊,花落去,无可奈何。 我的爱情,我的希望,我的人生,便如同这满园的残花,在刚刚绽放的瞬间,便被命运的东风无情摧折。 而我能做的,只有看着它们凋零,残败,然后被践踏,被遗忘。 “东风无力百花残”。 第4章 丝 日子,缓慢至极。 我每日的生活,被严格地切割成几个固定的部分: 清晨,在顾如珩外间的榻上醒来,由丫鬟伺候着洗漱,然后去颐宁堂给柳氏请安。 回来后,便是在顾如珩的病榻前,履行我侍疾的职责。 尽管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背景,看着大夫们蹙眉进出,看着丫鬟们喂药擦身,听着那具躯壳里发出断续而艰难的呼吸声。 夜晚,则依旧宿在外间,守着那盏为他而点的长明灯。 麻木地重复着每一天,直到柳氏的一句话。 那日请安时,她捻着手中的佛珠,眼皮都未抬,淡淡道:“府里往年这时节,都会养些春蚕,取‘蚕吐丝,思不断’的吉兆,也为府中添些生机。今年府中事多,但旧例不可废。你既在涵辉院闲着,这事便交由你打理吧,也算……为你夫君积福。” 蚕吐丝,思不断。 我垂首应“是”,心底却因这五个字,泛起嘲讽。 思不断?我与谁的“思”能不断? 与那榻上形同枯木的“夫君”? 还是与那个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能的“小叔”? 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件事。 一件能让我暂时从无休止的压抑中逃离出来的事。 养蚕的地方,被安排在涵辉院后身一处僻静的厢房。 这里日照充足,通风良好,远离主院的喧嚣,也远离了……他可能出现的所有路径。 当我第一次推开那扇门时,一股带着青涩草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里摆放着数十个扁平的竹篾箩筐,里面铺着嫩绿的桑叶,无数灰白色的蚕蚁在其中缓缓蠕动,发出沙沙的啃食声。 它们那样小,那样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死去。 可它们又是那样专注,心无旁骛地,只知道啃食,生长,为着那个与生俱来的、吐丝结茧的使命。 我拿起一片洗净擦干的桑叶,小心翼翼地放入箩筐中。 看着那些小生灵缓慢地爬向新鲜的食物,开始它们日复一日的生命过程。 负责教导我养蚕的,是府里一位寡言少语的老蚕妇,人们都唤她桑婆婆。 她手脚麻利,经验丰富,却极少言语,只是默默地示范,偶尔在我操作不当时,用干枯的手指纠正一下。 每日午后,我会在这里待上整整一个时辰。 挑选最嫩的桑叶,仔细擦拭干净上面的水珠,再均匀地铺撒到各个箩筐里。 清理蚕沙,保持环境的洁净。 观察它们的生长状态,记录下食量、眠起、蜕皮的变化。 这成了我一天中,唯一可以不必伪装,不必思考,只需专注于眼前这些微小生命的时刻。 然而,命运的丝线,总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缠绕。 那日,我正俯身在一个箩筐前,仔细观察一条即将进入大眠的蚕宝宝。 它通体变得微微透明,不再进食,安静地趴在桑叶上。 “嫂嫂。” 一个我曾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 我手中的桑叶飘然落地,猛地直起身,仓促回头。 顾玉池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手中拿着几卷书册,日光从他身后照进来,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如此僻静,绝非他平日会经过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身旁竹筐的边缘,借以支撑有些发软的双腿。 “二……二公子。”我垂下眼睑。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蚕箩上:“母亲吩咐,往年府中蚕事,皆由我负责记录,汇集成册,以备来年参考。今年的记录,仍需照旧。” 记录?由他负责? 我愕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是……是吗?”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我……我刚开始学着记录,只怕笔迹拙劣,难入二公子眼。” “无妨。”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他在离我几步远的一张书案前停下,将手中的书册放下, “这是往年的记录册子,你可参照格式。每三日,我会来取一次记录。” 他说着,从书案上取过一本空白的册子和一支毛笔,递向我。 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那册子和笔,就那样悬在半空。 接,还是不接? 可是,我能拒绝吗?这是柳氏交代的差事,是他的分内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接过了那本册子和笔。 册子的封面是粗糙的宣纸,带着陈年的墨香和一丝他指尖的温度。 那温度透过纸张,灼烧着我的掌心。 “有劳二公子。”我低声道,迅速将手收回。 “分内之事。”他收回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蚕箩,最后,落在了我方才观察的那条即将眠起的蚕上,停留了片刻。 “这条,快结茧了。”他忽然说。 我一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是,桑婆婆说,就在这一两日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他低声吟道。 我猛地看向他,可他已经移开了目光,转身,面向书案,开始整理他带来的那些旧册子。 难道那句诗,真的只是他见景生情,随口一说。 之后的时间,他并未久留。 简单交代了几句记录的要点,比如食量增减、眠起时间、异常状况等,便拿着几卷旧册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从那一天起,这间蚕室,于我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逃离的避难所。 它变成了一个危险却又让我不由自主心生期盼的角落。 我知道,每过三日,他会来这里。 取走记录,留下新的空册。 我们之间,不会有多余的交谈,也不会有眼神的碰撞。 只有这通过笔墨进行的无人能懂的交流。 我开始无比认真地记录。 不仅仅记录蚕的成长,有时,会在记录的空隙,刻意用难以辨认的笔迹,写下一两个无关蚕事的字。 有时是一个“倦”字,有时是一个“冷”字,有时,只是无意识地反复描摹一个“池”字,然后又惊慌失措地用墨团狠狠涂掉。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看,是否能看懂这墨迹背后,我那蚕丝般细密绵长的思念。 而他留下的空册,我也开始仔细翻阅。 起初,上面只有崭新的空白。 但不知从第几次开始,我偶尔会在册子的某一页空白处,发现一两句看似随手写下的诗文。 有时是“夜来风雨声”,有时是“明月照积雪”,有时,只是一句孤零零的“天凉,添衣”。 笔迹是他的,清峻有力。 那些诗句,那些短句,像暗夜里彼此确认的灯语,无声无息。 我知道,他看到了。 看到了我那隐藏在记录之下的“丝”。 而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回应着。 这发现,让我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萤火般的光亮。 可这光亮,却照得前路更加分明,那是一条注定走向毁灭的绝路。 我们的“丝”,便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靠着这无声的笔墨,艰难固执地吐露着。 如同这满室的春蚕,明知吐尽生命之丝后,便是死亡的归宿,却依旧义无反顾。 爱是作茧自缚。 而我,甘之如饴。 日子,在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中,缓慢地流淌。 那些原本细如发丝的蚕蚁,经过几次蜕皮,已长成白白胖胖的模样,在箩筐里昂着头,不知疲倦地啃食着生命所需的养分。 它们通体逐渐变得晶莹,仿佛能看见内里即将倾泻而出的丝线。 我与顾玉池之间,那靠着一本本记录册维系的无言对话,也在悄然继续。 每一次他来取记录、放新册,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我们恪守着礼教的界限,隔着至少五步的距离,他从不直视我,我也总是垂眸盯着地面。 交接册子时,指尖绝不会相碰。 然而,那空白的册页间,却成了我们唯一可以放纵灵魂喘息的原野。 我的记录愈发详尽,也愈发逾矩。 在“初眠醒,食量增”旁,我会用极细的笔锋,添上一句“夜雨敲窗,寒侵肌骨”。 在“体渐透明,将吐丝”后,我会忍不住写下“丝尽之日,可是归期?”。 有时,仅仅是反复抄写李商隐的《无题》诗,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遍遍描摹,直到墨迹晕染开,如同我心底化不开的愁绪。 而他留下的新册,空白处的批注也多了起来。 不再仅仅是诗句,有时会是一幅极简的墨竹,枝叶孤峭。 有时是一个代表安好的符箓。 有一次,在册子最后一页的角落里,我发现了两个极小却力透纸背的字: “知否。” 知否? 我知否这思念的煎熬? 知否这无声呐喊的痛苦? 知否这步步惊心的处境? 知否这……他同样在承受的、不亚于我的绝望? 我的指尖抚过那两个字,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滴在墨迹上,迅速荡开一小团湿痕。 我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模糊,如同我们晦暗不明的前路。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蚕室角落里,堆积起一些无法用来缫丝的病蚕、弱蚕,以及它们吐出的杂乱无章的无效丝絮。 桑婆婆说,这些本是废弃之物,通常会丢弃。 看着那些丝絮,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口滋生。 我向桑婆婆讨要了这些废物,又寻来一些晒干的、有宁神之效的柏壳和零陵香叶,偷偷捣成细末。 然后,在每个无人打扰的午后,我便坐在蚕室最里面的窗边,借着天光,开始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要为他绣一个香囊。 用的,是这些来自病弱蚕儿的丝絮。 我找来最细的绣针,将那些杂乱的丝线一点点理顺,捻成勉强可用的绣线。 丝质脆弱,极易断裂,刺绣的过程异常艰难,常常绣不上几针,线就崩断,前功尽弃。 手指很快被细针刺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染在洁白的丝线上,留下点点褐色的印记。 我不在乎,甚至觉得,这带着我鲜血的丝线,才更能承载我此刻的心境。 香囊的样式,我选了最寻常的平安扣纹样,圆融,简单,不惹眼。 一针一线,都极其缓慢,极其用心。 每一针穿过去,都像是在穿透自己层层包裹的心。 每一针拉过来,都仿若能听见思念被拉扯的声响。 丝即思。 我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所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所有微不足道的期盼,都一针一线地,绣进了这个小小的香囊里。 这过程,本身就如同春蚕吐丝,明知无用,明知是作茧自缚,却依旧倾尽所有,耗尽心血。 这香囊,我不求能送到他手中,甚至不确定是否能最终完成。 我只是需要这样一个仪式,一个载体,来安放我这满溢的、快要要将我撑裂的“丝”。 这一日,又到了他该来取记录的日子。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昏沉。 我刚刚将最新的记录册整理好,上面除了蚕事,我还鬼使神差地,用几乎看不见的笔迹,在角落画了一枚圆形的图案,像一枚……未完成的平安扣。 心,不受控制地有些紊乱。 既期盼那熟悉的脚步声,又恐惧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相对。 脚步声如期而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 他依旧站在门口,月白色的袍角被雨丝打湿,颜色深了一块。 他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扫过室内,然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像往常一样,垂着头,将记录册拿起,准备递过去。 然而,他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口接。 他迈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书案。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中的册子险些掉落。 他将带来的新册子放在书案上,然后转身,面向我。 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墨香中,夹杂着的雨水的潮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我递过记录册。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将册子放入他的掌心。 这一次,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他故意,他的指尖,轻轻地,擦过了我的指腹。 我猛地缩回手,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他也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自然,收回手,翻开了记录册。 蚕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 他低着头,一页页地翻看着。 当他的目光扫过我画下那枚平安扣图案的角落时,他的指尖,在纸页上停顿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快得让我误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合上册子,抬眸看向我。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而是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蚕……快吐尽丝了。”他开口。 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我怔怔地回望着他,一时忘了躲避,也忘了回应。 我能看到他瞳孔中自己仓皇失措的倒影。 “丝尽……成茧……” 我喃喃地接了下去,声音轻得像叹息, “便是……困守一方,再无出路了。” 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太过直白,太过危险。 他的眸色骤然深了下去,像骤然涌起的墨色云团。 他看着我,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 就在我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时,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和丫鬟隐约的说话声。 他猛地别开视线,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记录无误,有劳……嫂嫂。”他垂下眼帘,拿起书案上的新册子,转身,快步离开了蚕室。 我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混入雨声,渐渐远去。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心口的位置,又酸又胀。 他刚才,是想说什么? 那未出口的话语,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的心头,越收越紧,让我窒息。 我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雨水顺着窗台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止不住的眼泪。 目光落在窗台,那个我尚未完成的平安扣香囊上。 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们的“丝”,还在艰难地吐露着,在这令人绝望的雨天,在这无形的牢笼里。 明知前方是作茧自缚,是烈火焚身,却依旧,无法停止。 因为除了这无声的“丝”,我们一无所有。 第5章 泪 顾如珩是在一个雪夜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彼时,京城已经连续下了三日的雪,天地间一片素缟。 涵辉院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散不去这死人般的气息呵。 我已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守在他的外间。 长明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我扭曲的影子,随着灯焰的跳动而摇曳,像一个不安的魂魄。 里间,顾如珩的呼吸声早已微弱得几不可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并非悲伤,只是麻木。 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我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连怜悯都显得奢侈。 他的存在与消亡,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场与我无关的仪式。 我只是一件必须陈列在此的祭品。 夜极深了,雪落无声。 负责守夜的丫鬟靠在墙角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 万籁俱寂中,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哔剥声。 忽然,里间传来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呼气声,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那是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死寂。 仿若像是连最后一丝维系着生命的游丝,也被这寒冷的雪夜彻底冻断了。 打瞌睡的丫鬟猛地惊醒,惊慌地看了我一眼,连忙起身撩开厚重的门帘,探身进去。 片刻后,她脸色煞白地退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少、少夫人……大公子……他……他去了……” 来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我坐在原地,身体僵硬,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心中一片空茫。 没有解脱,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虚无。 很快,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管事嬷嬷急促的指令声一层一层地传来,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灯笼被一盏盏点亮,映得院中的积雪一片惨白。 我被丫鬟搀扶起来,穿上早已备好的孝服。 我被引到里间,按照礼数,需要为亡者进行最初的整理和告别。 顾如珩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面容消瘦得脱了形,肤色蜡黄,双眼紧闭,嘴唇微张。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这个我名义上的夫君,我甚至未曾看清过他清醒时的模样。 一个嬷嬷递给我一块温热的湿帕子,示意我为他擦拭遗容。 我接过帕子,手却在微微发抖。 这不是出于恐惧或悲伤,而是对这场荒诞命运的抗拒。 我强迫自己伸出手,用帕子象征性地擦拭了一下他的额头。 触手一片冰凉,僵硬。 那是属于死亡的温度。 就在我收回手的那一刻,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管事低声的禀报:“二公子来了!” 瞬之间,顾玉池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他看着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间只披了一件墨色的外袍,头发微乱。 他的目光先是不敢置信地投向床榻,当确认了那具再无生息的躯壳时,他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大哥……”他低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 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不再是疏离,不再是克制隐忍,而是无法掩饰的失去至亲的巨恸。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眼底布满了血丝,像一张破碎的网。 他一步步地走到床榻边,目光死死地锁在顾如珩的脸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顾如珩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蜷缩了回来,紧紧握成了拳。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却微微颤抖着,像一株在暴风雪中勉力支撑的修竹。 无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让人感受到那蚀骨的悲痛。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多余的影子,看着他为他的兄长哀恸。 心中涌起复杂难言之绪。 有对他痛楚的感同身受,有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更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 他为他兄长的逝去而心碎,那我的存在,我的痛苦,又算什么呢? 府中的管家和嬷嬷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 白幡被迅速挂起,灵堂在外间开始布置。 我被引领到一旁,跪在刚刚设好的灵位前,作为未亡人,开始履行我的职责,守灵。 顾玉池也被劝说着,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跪了下来。 他是弟弟,同样需要守灵。 长明灯被移到了灵前,烛火跳跃着,映照着新立的牌位,映照着满室刺眼的白,也映照着我和他,这两个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却又被无情分隔的可怜人。 灵堂里很快便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角落里两个陪守的仆妇。 夜更深,雪更大,寒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白幡飘动,烛火摇曳不定。 我们跪在蒲团上,相对无言。 不,甚至连相对都谈不上。 我跪在前面,只能感受到他存在的气息,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五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 这深渊里,填塞着礼教,伦常,死亡。 以及……他那刚刚逝去的兄长。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慢爬行。 膝盖从一开始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 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我的目光,投落在了灵前那盏长明灯上。 烛炬。 它在那里安静地燃烧着,烛焰因为偶尔钻入的寒风而扭动、挣扎。 滚烫的烛泪,不断地从火焰根部涌出,顺着烛身蜿蜒流下,一层覆盖一层,在烛台下堆积成血红色的琥珀。 那景象,竟有一种献祭般的美。 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烛泪,何尝不像我们心中淌下的血泪? 无声无息,滚烫灼人,却只能在这冰冷的灵堂里,悄然凝固,堆积成无人看见的伤痛。 而燃烧的过程,便是生命与情感被一点点消耗,直至成灰的过程。 “泪始干” 真的会干吗? 还是只会流尽,心成灰烬?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布料摩擦的声音。 是他,他动了。 紧接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绢帕,被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从侧后方,迅速而隐蔽地,塞入了我虚握在身前的手心中。 我不敢回头,不敢有任何异样的动作。 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颤抖着,收拢,将那方绢帕紧紧攥住。 帕子的质地柔软,但里面包裹着什么硬物,硌着我的掌心。 是……什么? 烛泪,还在不停地滴落。 一滴。 又一滴。 时间,在烛泪的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角落里的一位仆妇低声对另一位说要去添些灯油,两人短暂地离开了灵堂。 就在她们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瞬间。 我凭借着本能,用宽大的孝服袖摆做遮掩,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一角。 借着灵前长明灯摇曳昏暗的光线,我看清了。 那硬物,竟是一枚……棋子。 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围棋子,打磨得极其光滑,触手生温。 而在那方素白的绢帕一角,没有绣样,没有题字,只有一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 那血迹并非沾染,更像是有人用指尖蘸着血,重重地按压上去,留下一个模糊却深刻的指印。 血迹旁,是用已然褐色的血,写下的一个字 “熬。” 只有一个字。 笔迹是他惯有的清峻,此刻却因是以血为墨,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的决绝与惨烈。 “熬……” 熬。 熬什么? 熬过这漫漫长夜? 熬过这丧期礼制? 熬过这世人的眼光与非议? 还是……熬过这看不到尽头的绝望与分离? 一个字,重若千钧。 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刺入我的胸膛,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所有麻木的承受,都搅得粉碎。 我仿佛能看见,他是如何在无人处,咬破指尖,任由鲜血涌出,带着怎样一种近乎自残的痛楚,写下这个字。 他不是不痛,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抑在了那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 他兄长去世,他悲痛欲绝 与我咫尺天涯,他同样备受煎熬。 而这个“熬”字,是他能给我的最无奈的承诺,亦是支撑我们在这绝境中,继续走下去的唯一方式。 泪水,汹涌而上,模糊了视线。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呜咽出声。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那滚烫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灼烧着我的眼睑,最终又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倒流进心里,汇成一片苦涩的汪洋。 我迅速将绢帕重新折好,连同那枚白玉棋子,紧紧攥在手心。 这时,添灯油的仆妇回来了。 灵堂里重新恢复了那死寂般的肃穆。 我依旧垂着头,跪得笔直。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那方染血的绢帕,那个血写的熬字,从这个漫长的雪夜起,永远地刻在了我的灵魂上。 长夜漫漫。 雪,下得更大了。 寒风呼啸着,卷着雪沫,一次次试图扑灭灵前那盏摇曳的长明灯。 烛火在风中挣扎,明灭不定,映得满室白幡鬼影幢幢。 烛泪,依旧在不眠不休地流淌、堆积。 蜡炬成灰泪始干。 泪,真的会干吗? 不。 我知道,不会的。 只要这燃烧不停止,只要这痛苦还存在,泪,便不会干。 它只会像这烛泪一样,不断地涌出,流淌,凝固,堆积成灰。 直到生命燃烧殆尽的那一刻,直到成灰。 “泪始干”并非无泪,而是泪已流尽,与生命一同化为灰烬。 我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后方的他。 他依旧跪得笔直,低着头,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我看不清。 他在想什么? 是否也同我一样,在心如刀绞的同时,因为那方染血的绢帕,而生出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力量?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跪在亡者的灵前,在漫天风雪与长明灯的见证下,共享着这无法言说的秘密,共同承受着这蚀骨的煎熬。 天光,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艰难地撕开了沉重的夜幕,透出一丝灰蒙蒙的亮色。 雪停了,世界一片死寂的苍白。 守灵的第一夜,结束了。 管事嬷嬷前来,低声请我们回去稍作歇息,辰时再来。 我勉强从蒲团上站起身。 膝盖早已麻木刺痛,无法直立。 我踉跄了一下,身旁的丫鬟连忙上前扶住我。 他也站了起来,身形同样有些摇晃。 在我们被分别搀扶着,即将走出灵堂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我。 那一眼,极其短暂。 仅仅是一眼,他便收回目光,率先转身,踏着满地的积雪,沉默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墨色的外袍在素白天地间,显得格外孤寂而挺拔。 回到房中,屏退左右,虚脱般地靠在门板上。 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颤抖着,再次拿出那方绢帕,摊在掌心。 干涸的血迹,血写的“熬”字,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刺痛我的眼睛。 还有那枚白玉棋子。 我摩挲着它温润光滑的表面,忽然想起,三年前上元灯会,我们走散的那条街口,就有一个老者在路灯下独自对弈。 难道他那时就注意到了? 这枚棋子,又代表了什么? 是象征着人生如棋,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还是暗示着…… 终有一日,要破局而出? 我不知道。 我也不需要完全明白。 我只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我一人在黑暗中独行。 有一个人,他同样在痛,在熬,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坚持下去。 蜡炬尚未成灰,泪,亦未始干。 这煎熬,才刚刚开始。 第6章 鬓 日子,变成了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肩头,坠在心底。 顾如珩的灵柩在停厝七七四十九日后,终于落葬于顾氏祖坟。 那场盛大而冗长的葬礼,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耗尽了府中最后的浮动气息。 风暴过后,留下的是更为死寂的日常。 我作为未亡人,生活被圈禁在了涵辉院偏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柳氏免去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只吩咐我“安心静守,修身养性”。 这看似体贴的安排,实则是将我彻底隔绝在这座府邸的视线之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活着的牌位。 偏厢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架梳妆台,再无他物。 窗外对着的,是一堵光秃秃的高墙。 每日,除了固定送来饭食和必需品的哑仆,我见不到任何人。 时光在这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无声滑走。 唯一能提醒我时间流逝的,是梳妆台上那铜镜,以及镜中,那个日渐陌生的自己。 起初,我只是觉得脸色苍白了些,眼底的青灰深重了些。 我并未在意,只当是守丧期间心力交瘁所致。 直到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前,由着仅有的一个小丫鬟为我梳头。 丫鬟的手法很轻,木梳划过长发,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单调地鸣叫。 我无意识地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依旧穿着厚重的孝服,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像一朵失水过多的苍白的花。 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暮之气。 这些,我早已习惯。 然而,就在丫鬟将我的长发拢起,准备绾成一个规整的发髻时,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鬓角的位置。 那里,在一片乌黑之中,竟刺目地夹杂着几缕银白。 不是一根,是好几缕。 像初冬的寒霜,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墨色的绸缎上。 怎么可能? 我才……我才多大年纪?怎么会有白发? “少夫人?”小丫鬟察觉到我的僵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我猛地回过神,有些粗暴地推开了她的手,身体前倾,凑近了那面铜镜,死死地盯着那几缕白发。 手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鬓角。 “晓镜但愁云鬓改。” 李商隐的诗句,像一句恶毒的谶语,在这一刻,轰然应验。 我但愁的,何尝是这云鬓的改变?何尝是这容颜的衰老? 我恐惧的,是在这无望的等待与煎熬中,被消磨掉的,不仅仅是青春,更是记忆里鲜活的温度,是心底那份执拗的念想。 我怕。 我怕岁月这把钝刀,不仅会削去我的青丝,更会磨平他在我心中的模样。 我怕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连他那双清亮如墨玉的眼睛,他月白色身影的轮廓,他指尖那片刻的温度都会变得模糊,最终消散在这漫无边际的灰白时光里。 这比死亡,更让我感到恐惧。 “拔掉它们。”我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小丫鬟吓了一跳,嗫嚅道:“少夫人,这……这拔了,怕是还会再长……” “我让你拔掉!”我猛地抬高了声音,语气尖锐。 我从未如此失态过。 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多言,连忙找来镊子,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替我拔去那几缕刺眼的白发。 头皮传来细微的刺痛。 拔掉了。 镜中,鬓角似乎恢复了乌黑。 可我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 霜雪既已落下,便意味着寒冬已至,再也无法挽回。 它们会再次生长,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拔尽。 从那以后,每日清晨对镜梳妆,成了我一天中最煎熬的时刻。 我像一個患有癔症的病人,近乎偏执地检查着鬓角,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新生的白色痕迹。 每一次发现,都会引发一阵无声的恐慌和一场徒劳的清除。 我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脸色也愈发苍白。 我开始害怕照镜子,却又忍不住去看。 这一日,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昨夜似乎下过雨,空气潮湿而阴冷。 我独自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的自己,鬓角处,前几日刚拔过的地方,似乎又隐隐透出些许灰白。 “熬。” 我还能熬多久? 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对着这面映照出我日渐凋敝容颜的镜子,怀揣着一个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念想?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我猛地推开镜子,仿佛那样就能推开这残酷的现实。 目光落在妆台角落的笔架上,那里搁着一支许久未动的毛笔和蒙尘的砚台。 我需要留下点什么。 证明我还活着,证明我还在“熬”,证明我这日益枯萎的生命里,还有一丝不甘熄灭的火苗。 我颤抖着手,研墨,铺开一张废弃记录册的空白纸页。 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我混乱的心绪。 写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笔尖落下,颤抖着,写下了五个字: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写罢,我看着那淋漓的墨迹。 秋霜?何止是秋霜!是寒冬,是永夜! 我将纸笺揉成一团,想扔掉,却又舍不得。 最终,我将那团皱巴巴的纸笺,塞进了记录蚕事的册子里。 仿佛将它藏匿起来,就能将这份痛苦也一并掩埋。 我不知这无心的举动,这绝望下的呓语,是否会被人看见。 或许,它只会随着时日,在那静室中蒙尘,最终被丢弃,如同我这个人一样。 日子依旧在重复。 对镜,拔除新生的白发,然后对着那堵光秃秃的高墙发呆,摩挲着袖中那枚棋子,反复咀嚼那个血写的“熬”字。 这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蚕室因蚕事早已结束而闲置下来,但我偶尔仍会去那里坐坐。 那里残留着桑叶的清气,更重要的是,那里曾是我们无声交流的唯一场所。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静室。 里面空无一人,桌椅书架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往日记录用的册子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角,无人问津。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摞册子上。 心中微动,走上前去,翻找出我最后使用过的那一本。 我翻到那一页,动作却猛地顿住。 那张被我揉皱的纸笺,不见了。 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不见了? 是被负责打扫的仆妇当作废纸丢弃了? 还是落在了别人手中? 若是被仆妇拾去,倒也罢了,她们大多不识字。 可若是……若是…… 难道是他? 他会来这间早已闲置的静室吗? 他会翻看这些已经无用的记录册吗? 若是他看到了,看到了我那近乎**的脆弱与绝望,他会如何想? 是怜悯? 是轻视? 还是如同我一般,感同身受那刻骨的悲凉? 我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本空荡荡的册子,动弹不得。 既希望是他看到了,又恐惧真的是他看到了。 这种矛盾的情绪撕扯着我,让我发狂。 就在我心神不宁,准备仓皇离开静室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来了。 真的是他。 顾玉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素色长衫,许是因在孝期,颜色比往日更为沉敛。 他的手中,正拿着那本记录册。 我后退半步,抵住了书案边缘,无法言语。 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距离,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册子,轻轻放在了我身旁的书案上。 然后,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视线,缓慢地,从我苍白的面颊,移向我刻意用发丝遮掩的鬓角。 那一刻,我无所遁形。 所有试图隐藏的憔悴,所有强撑的平静,都在他的目光下,土崩瓦解。 我羞惭地想要低下头,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承受着他的注视。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不是向我,而是探向那本刚刚放下的册子,修长的手指在册子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然后,他收回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静室。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滑坐在地面上。 后背靠着书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那张纸笺。 他敲击册封的动作,那深深的一眼,都是无声的回应。 他在告诉我,他知道了。 知道我的愁,知道我的秋霜,知道我在这煎熬中,日渐凋零。 他没有安慰,因为没有言语能够安慰。 他没有承诺,因为我们都清楚承诺的虚无。 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看见了,他懂得。 我颤抖着手,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本册子,急切地翻开。 在记录蚕事终结的那一页之后,原本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字。 依旧是那清峻熟悉的笔迹,用的是墨,而非血。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诗句旁,还搁着一件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枚用极细的银丝缠绕成的、含苞待放的白梅。 花苞极小,不及小指指甲盖大,却做得极其精致,每一瓣都栩栩如生。 银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执拗的光。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无法回应我的秋霜,因为他同样身处寒冬。 他无法抚平我的云鬓改,因为他或许也早生华发。 他只能告诉我,他也在夜夜思君,虽然不见,但我们依旧共饮着这命运的苦水。 我拿起那枚小小的银丝白梅,将它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衣襟。 这一次,我不再强行压抑。 因为我知道,在这座府邸里,有一个人,他听得见我无声的哭泣。 自那日后,我依旧每日对镜,依旧会为新生的白发而心惊。 但我不再徒劳地试图拔尽它们。 我学会了与这些早生的华发共存。 它们是我痛苦的印记,也是我坚持的证明。 如同他送我的那枚银丝白梅,在严寒中,悄然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倔强。 我将他写有诗句的那一页纸小心地裁下,与那方染血的绢帕、那枚白玉棋子、那朵银丝白梅放在一起,用一块干净的素绸包裹好,藏于枕下。 这些,成了我贫瘠生命里,全部的光亮与支撑。 晓镜但愁云鬓改。 愁绪依旧,恐惧未减。 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对抗这催人老的时光,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无尽的煎熬。 在这不见天日的深院里,有两颗同样痛苦、同样挣扎的灵魂,在隔着重重阻碍,无声地、艰难地,彼此呼应着。 如同冬日里,两株隔着冰河相望的梅树,根系无法相连,枝叶无法触碰,却能感受到对方在风雪中,同样顽强的呼吸。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此刻深陷泥沼、看不到明天的我来说,这微弱的懂得与呼应,已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残忍的温柔。 第7章 寒 消息是在一个秋意深浓的傍晚传来的。 彼时,我正坐在偏厢的窗边,望着窗外那堵光秃秃的高墙上,一株顽强攀附的爬山虎,叶子已被秋霜染得通红。 手中,摩挲着那枚白玉棋子和银丝白梅。 赵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那是柳氏吩咐每日必服的宁神静心之药,味道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垂手站在一旁。 “少夫人,” “府里刚得了消息,二公子他……奉了家主之命,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北疆历练了。” 北疆? 我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棋子险些滑落。 北疆那是何等苦寒之地? 传闻中终年朔风凛冽,黄沙漫天,是朝廷流放罪臣、磨砺武将的边陲绝域! 他一个文弱书生,为何要去那里? 奉家主之命? 是柳氏? 还是他那位我从未谋面的公公? “为……为何?”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赵嬷嬷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是家主的意思,让二公子去军中历练一番,增长见识,也好……也好将来为家族分忧。” 增长见识? 分忧? 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是流放,是惩罚,还是仅仅是为了将他从我身边,驱逐到更不可能触及的天涯海角? 心脏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他要走了。 去那遥远的北疆。 我们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般的礼教伦常,如今,又要加上这实实在在的阻隔。 相见时难,别亦难。 而这一次的别,比新婚之夜那场无声的诀别,更令人绝望。 那一次,至少我们还同在一座府邸。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天涯陌路。 赵嬷嬷何时离开的,我浑然未觉。 那碗漆黑的汤药在桌上渐渐冷却,散发出愈发浓郁的苦涩气味。 我维持着僵坐的姿势,望着窗外那堵高墙,只觉得那红色爬山虎,像极了离人眼中泣出的血。 接下来的两日,顾府上下都在为二公子的远行做准备。 而我,被彻底隔绝之外,像一个无关的看客,只能从下人们偶尔飘过的低语和赵嬷嬷闪烁的言辞中,拼凑出零星的信息。 三日后启程,轻车简从,归期未定。 归期未定。 我变得异常沉默,甚至连每日对镜查看白发的仪式都省略了。 吃什么,喝什么,都毫无滋味。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否则,这即将到来的分离,会彻底将我摧毁。 可是,我能做什么? 我不能去送行,甚至连站在远处偷偷望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能写信,无法传递任何带有私情的物品。 我们之间,那靠记录册和隐秘信物维系的连接,也即将随着他的远行,被彻底斩断。 就在他启程前一夜,我独自一人,在偏厢紧闭的房门内,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带着自毁意味的决定。 我将藏在枕下那个素绸包裹拿了出来。 里面,是那方染血的“熬”字绢帕,是他写有“夜夜思君不见君”的诗笺,是那枚白玉棋子,是那朵银丝白梅。 还有,这些时日来,我凭着记忆,偷偷临摹下他的笔迹的碎片,一些带着他名字偏旁的字纸。 这些,是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而现在,我要亲手将它们焚毁。 是的,焚毁。 既然无法拥有,既然注定分离,既然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严寒,那么,留着这些又有何用? 它们只会成为提醒我失去的凭证,成为让我在回忆中溺毙的毒药。 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 一场只有我自己知晓的仪式。 我找来一个平日里用来放置香灰的铜质海棠盆。 将那些承载着我所有爱恋、痛苦与希望的纸笺、绢帕,一件件,放入盆中。 动作很慢,很轻。 当最后那朵银丝白梅落入盆中时,我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最终,我还是松开了手。 拿出火折子,擦亮。 微弱的光焰在昏暗中跳跃,映照着我苍白而麻木的脸。 火焰,触碰到纸笺的边缘。 先是蜷曲,发黑,然后,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脆弱的载体。 “熬” 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夜夜思君不见君”的墨迹被火焰吞噬,连同那无尽的相思。 白玉棋子在火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光泽黯淡。 银丝白梅在高温下微微变形,那孤傲的姿态,被烈焰无情地摧毁。 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跳跃着,燃烧着。 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珍宝,在火焰中化为黑色的灰蝶。 像一场献祭。 将我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念想,所有的软弱,都献祭给这无情的命运。 空气中满是纸张和丝绢燃烧后的焦糊气味,有些刺鼻。 盆中的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小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一切都结束了。 我与他的连接,似乎就在这火焰中,被彻底斩断。 从此以后,他是远在北疆的顾家二公子,我是困守在这高墙内的顾家未亡人。 两条短暂的相交线,终将奔向各自永不相交的端点。 我端起那铜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盆中的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飘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转瞬便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了无痕迹。 “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抬起头,望向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 他此刻,是否也在望着同一片星空? 他是否能感觉到,我这如同北疆月光一般的决绝?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个夜晚,当我独自一人,在这囚笼里“夜吟”之时,所能感受到的,将只有这无边无际的。 寒。 第二日,他启程离府。 我没有试图去打探任何消息,没有像那些话本里痴情的女子般,偷偷爬上高楼远望。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偏厢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车马声、告别声,最终,一切无声。 他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那无法逃避的轨道上。 每日对着高墙,饮着苦药。 秋天彻底过去,寒冬降临。 北风开始不分昼夜地呼啸,像无数冤魂在窗外凄厉地哭喊。 它们裹挟着雪沫,疯狂地拍打着窗口,试图钻进这唯一的避风之所。 炭盆里的火总是半死不活地燃着。 而我,却觉得,心冷,才是真的冷。 真正的“寒”,源自“夜吟应觉月光寒”的那个“觉”字。 它无孔不入。 它在我每日清晨醒来,触及到枕边那片再无任何寄托时,悄然蔓延。 它在我对着铜镜,看到鬓角白发又添几缕,却再也无人懂得、无人回应时,无声渗透。 它在我端起那碗黑苦的汤药,舌尖味蕾被麻痹,连痛苦都变得麻木时,深入骨髓。 它更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达到顶峰。 我常常在夜半时分惊醒,原因不明。 屋内炭火将熄未熄,只有一点暗红的余烬。 窗外,北风依旧在嘶吼。 我会拥着衾被坐起,赤着脚,走到窗边。 推开一丝缝隙,那带着冰碴寒风立刻扑面而来,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抬头望去,夜空往往是一片沉沉的墨蓝,或因雪云的缘故,并不总是能看到月亮。 但我知道,月亮就在那里。 在云层之上,在万丈高空,公平地,将它的清辉洒向人间。 也洒向那遥远的北疆,洒在他的肩头,他的营帐,他可能驻足凝望的、荒凉的戈壁或雪原。 “夜吟应觉月光寒”。 李商隐是如何知晓的? 他又是如何能写出这般穿透千年的共感? 我并未吟,我只是在这默声夜里,站立。 但我却能无比清晰地“觉”到,那月光是寒的。 它不冻肌肤,只冻魂魄。 它源于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与你承受着同样的孤寂。 爱的共鸣,在此刻,竟是如此彻骨的痛的共鸣。 我们共享着同一轮月亮,却感受着同一种无法互相慰藉的寒冷。 有时,雪后初霁,月光会格外皎洁,如同水银泻地,将院中积雪映照得一片惨白,如同巨大的灵堂。 那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上,清冷,明亮,却毫无温度。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一片银辉,指尖感受到的,只有冰凉。 寒,寒,寒。 就像我们的爱情,看似存在过,美丽过,实则虚幻如月光,冰冷如雪,一触即散,无法掌握。 我开始畏惧夜晚,畏惧那无处不在的月光。 它不再浪漫,不再诗意,它成了一个绝望的提醒者,每夜准时出现,用那清辉,一遍遍告诉我:他不在,他很远,你们都很冷。 偏厢里,连最后一点属于他的痕迹都已消失。 那方染血的绢帕,那枚白玉棋子,那朵银丝白梅,那些写着诗句的纸笺,都化作了虚无的灰烬。 我失去了所有可以触摸的念想,只剩下这每晚准时降临的月光寒,如影随形。 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宽大的孝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形销骨立。 赵嬷嬷送来的饭食,往往原封不动地又被端走。 无人懂得。 无人懂得这月光寒是如何一日日磨灭希望。 我像一株被移植到极北之地的南方花草,水土不服,气候相克,正在这不见尽头的寒冬里,无可挽回地走向枯萎。 那一夜,风雪尤其猛烈。 我蜷缩在床榻上,衾被如同铁甲,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窗外风声凄厉,像野兽的咆哮。 我闭着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蚕室,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他站在我面前,声音低哑地说:“蚕……快吐尽丝了。” 然后画面陡然切换,是漫天纷飞的花瓣雨,他站在荼蘼花架下,唤我:“嫂嫂。” 最后,是灵堂那盏长明灯,烛泪汩汩,他跪在我身后,将一方染血的绢帕塞入我手中…… “熬……” 我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猛地惊醒。 屋内一片漆黑,炭火已彻底熄灭。 风声依旧,但小了一些。 我摸索着起身,踉跄地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云层散开,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万里,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 雪后的世界,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处积雪的轮廓都清晰无比。 这月光,如此明亮,如此寒冷。 我站在窗前,任由那月光洒满全身。 我没有发抖,只是觉得,从内到外,都已经被这月光,彻底冻透了。 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张了张嘴,想如同诗中那般“吟”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罢。 无声,或许才是这“寒”的最高境界。 我望着那轮明月,知道在目光无法触及的远方,有一个人,或许也正望着它。 第8章 蓬 寒冬以缓慢速度,一寸寸地挪移着。 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 那堵光秃秃的高墙上,爬山虎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枯黑的藤蔓,绝望地攀附着。 我的世界,缩小得只剩下偏厢这一方天地。 请安也成了真正的形式,柳氏对我,往往只是例行问几句“睡得可好”、“吃得可香”。 我像一抹游魂,一个透明的存在,安静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腐朽。 身体愈发畏寒,即便炭火终日不熄。 咳疾在去岁寒冬落下根,今春便频繁地发作起来,尤其是在夜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常常将我自己从浅眠中惊醒,然后便对着满室的黑暗,直至天明。 赵嬷嬷请了大夫来看,开了几副温补驱寒的方子。 药喝下去,不见丝毫起色。 大夫捻着胡须,只说了一句:“少夫人这是心气郁结,气血双亏,非药石所能速效,还需自行宽解。” 自行宽解? 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怀揣着一个被放逐到天涯海角的念想,如何宽解? 日子便这样毫无波澜地流淌,直到那个乍暖还寒的午后。 我因咳疾又犯,午后饮了药,正昏昏沉沉地靠在榻上假寐。 赵嬷嬷端着一盅冰糖炖梨进来,说是夫人吩咐,给我润肺止咳。 她将炖盅放在小几上,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榻边,看着我。 “少夫人,” 她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 “老奴……老奴前日去外院给管事送东西,偶然听两个刚从北边回来的采办下人嚼舌根……” 北边? 我原本昏沉的意识,瞬间清明了几分。 但我没有动,依旧闭着眼,只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赵嬷嬷见我没有反应,胆子大了一些:“他们说……他们说二公子去的,根本不是什么军中历练的北疆大营……而是……而是被卷进了那边的一场大案里,如今……如今身陷囹圄,怕是……怕是凶多吉少了!” 轰! 身陷囹圄?凶多吉少? 不是去历练,是去受难? 不是归期未定,是可能永无归期? 我猛地睁开眼,直直地看向赵嬷嬷:“你……你说什么?!” 赵嬷嬷被我眼中的厉色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慌忙摆手:“老奴……老奴也是听来的,做不得准!许是那些下人胡沁,嚼舌根子!少夫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保重身子!” 她说完,落荒而逃。 我僵在榻上,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身陷囹圄……凶多吉少……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去历练吗? 怎么会卷入大案? 是什么样的案子? 有多凶险? 他现在怎么样了? 受伤了吗? 受苦了吗? 我猛地掀开锦被,踉跄着下榻,冲到窗边。 窗外,依旧是那堵高墙,隔绝了所有的消息,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蓬山此去无多路”。 李商隐诗中的蓬山,是传说中的海外仙山,缥缈难寻,可望而不可即。 此刻,这蓬山于我而言,就是他所身处的那个遥远的绝境。 无多路…… 不是路不多,而是根本无路可去,无计可施。 如果他……如果他真的…… 不!我不敢想下去!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金星乱冒,快要要晕厥过去。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瘫软在窗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不行。 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尝试。 我要救他。 用什么救? 我一个被困深宅的未亡人,有什么能力去救一个远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的人? 钱。 我脑中闪过这个字眼。 是了,钱。 或许不能直接救他,但可以打通关节,可以传递消息。 我的嫁妆。 当初嫁入顾家,虽为冲喜,但谢家的脸面还是要的,我的嫁妆也算丰厚。 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古玩玉器,大多都收在库房里,由柳氏派人掌管着。 我平日用度简薄,从未动用过。 那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仗。 可是,如何动用? 如何在不惊动柳氏的情况下,将那些财物变现,并设法送到北疆?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蓬山此去无多路。 既然无路,我便要自己,蹚出一条血路来。 我的嫁妆,那些象征着沈家脸面财物,它们在哪里? 名义上属于我,实则被牢牢锁在顾府的公中库房里,钥匙由柳氏的心腹嬷嬷掌管,账目更是被严密监控。 我一个形同虚设的未亡人,有何理由,有何资格,去动用它们? 哪怕只是一支最不起眼的银簪? “少夫人,该用药了。”赵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 或许她可以? 不,不行。 赵嬷嬷是柳氏的人,即便她因某种原因向我透露了消息,也绝无可能冒着风险帮我做这等等同于背叛主家的大事。 一旦事发,她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我垂下眼睑,接过药碗。 我必须靠自己。 “嬷嬷,” 我声音低哑,带着刻意的虚弱, “这几日咳得厉害,夜里总梦见些……不好的东西,心中惶惶。我想抄写几卷《心经》供奉在佛前,为……为府中祈福,也求个心安。” 我刻意模糊了为谁祈福。 赵嬷嬷愣了一下,看着有些意外,但并未起疑,便点头道:“少夫人有心了,这是积功德的好事。需要什么,老奴去准备。” “不必麻烦嬷嬷,” 我连忙道, “只需些上好的宣纸、笔墨,还有我记得嫁妆里有一块上等的徽墨和一方端砚,用料虔诚,抄经最是合适。可否请嬷嬷帮我寻来?” 提出索取嫁妆中的物品,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第一步试探。 赵嬷嬷脸上掠过一丝为难:“这……少夫人,库房的东西,都有定例,若要支取,需得禀明夫人……” “我知晓规矩,” 我打断她, “只是……只是那块墨是母亲当年为我求来的,带着念力……嬷嬷,你就帮我这一次,我只用些许,绝不会浪费。母亲若问起,我自会去说明,绝不会牵连嬷嬷。” 我放低了姿态,甚至带上了恳求。 我知道,对于这些下人,有时候适度的示弱和保证,比强硬的要求更有效。 赵嬷嬷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罢了,老奴想想办法,只说是少夫人您病中需要静心抄经,料想夫人也不会苛责。只是那砚台沉重,老奴只将墨取来可否?” “多谢嬷嬷!”我连忙道谢,心中稍定。 只要她能打开库房,取出其中一件,就证明这条路并非完全堵死。 墨,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日,我强撑着病体,每日在窗边的小案上抄写《心经》。 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写的却不是佛经,而是一个个关于如何筹措银钱、如何打通关节的破碎计划。 赵嬷嬷果然将那块徽墨取了来,一同带来的,还有几刀质地不错的宣纸。 她并未多言,放下东西便离开了。 握着那块沉实的徽墨,我知道,我拿到了撬动那座坚固库房的第一块敲门砖。 然而,更大的难题接踵而至。 即便我能想办法将嫁妆里的东西一点点借用出来,如何将它们换成真金白银? 我又该如何将这些钱,送到那远在千里的“蓬山”? 我身处深宅,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没有可信之人,没有传递渠道。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 “蓬山此去无多路”。 这无多路的绝望,此刻不再是诗句,而是我现在在面临的现实。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 焦虑和无力感日夜啃噬着我。 咳疾因此加重,常常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镜中的自己,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 我不能倒下。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 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 观察赵嬷嬷每日的行踪,观察来往涵辉院的其他仆役,观察是否有任何可能与外界产生联系的蛛丝马迹。 机会,出现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因年纪大了,手脚不甚利索,打翻了一盆水,弄湿了晾晒在廊下的几件我的旧衣。 赵嬷嬷正在训斥她,语气严厉。 我隔着窗户看着,心中一动。 我缓步走了出去:“罢了,嬷嬷,她也不是故意的。几件旧衣,湿了就湿了吧。” 那婆子感激涕零地磕头。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吧?家中可还有儿女?” 婆子忙不迭地回答:“回少夫人,老奴在府里三十年了,有个儿子,不成器,在前门大街的‘陈记’当铺里做个杂役。” 当铺。 当铺,不就是将物品变现最快的地方吗? “也是个营生。起来吧,以后仔细些便是。” 回到屋内,我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激动得浑身发抖。 “陈记”当铺……前门大街…… 我需要一个中间人。 一个既能接触到我的嫁妆,又能信任,并且有能力将东西送去当铺,还不会走漏风声的人。 这个人选,几乎不存在。 但我必须创造出来。 我想到了那块已经被我用了小半的徽墨。 或许我可以从这些小件开始? 先试探着,让那浆洗婆子帮我当掉一两件不那么起眼的小东西? 比如一支素银簪子?就借口说不慎遗失,或是在混乱中损毁了? 风险巨大。 一旦被查出,私当嫁妆的罪名足以让我永无翻身之日。 可是,想到“蓬山”之上,那个可能正在受苦的人,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蓬山此去无多路。 既然明路已绝,那我便只能,铤而走险,去走那布满荆棘的独木桥了。 我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许久未曾动过的首饰。 我挑出一支最简单的素银簪子,握在手中。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那浆洗婆子单独见到我,并且不会引起怀疑的借口。 窗外,天色又阴沉下来,又要下雪了。 我握紧那根银簪,我知道,我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但,义无反顾。 第9章 清 我知道,迈出第一步,便再无法回头。 可“蓬山”之上那模糊却致命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逼得我不得不行此险招。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也更屈辱。 一场倒春寒席卷京城,涵辉院因地势和久未修葺,比别处更显阴冷潮湿。 我那恼人的咳疾便是在这时复又加重,缠绵数日不见好转。 柳氏遣人又送了些温补的药材来,话里话外却带着不耐,仿佛我这病弱的躯壳,已成顾家一个不大不小的负累。 这日,赵嬷嬷端药进来时,脸色不大好看,放下药碗,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嬷嬷有事?”我靠在榻上,气息微弱地问。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少夫人,老奴本不该拿这些琐事烦您,只是库房那边新来了个管事,对账目盘查得紧,前次支取的那块徽墨……虽已报损,但新管事追问得细,老奴……老奴怕是遮掩不过去……” 果然,即便是最小心的试探,也难保万全。 那块墨,竟成了隐患。 我强自镇定:“是我不好,连累嬷嬷了。既如此便如实禀报母亲吧,一切责罚,我甘愿承受。” 以退为进。 我赌柳氏不会为了一块墨大动干戈,尤其在我这病重的当口。 赵嬷嬷连忙摆手:“少夫人言重了!哪至于就到责罚的地步?只是……只是往后这库房的东西,怕是再难支取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希望。 若连一支银簪都无法弄出来,后续的计划便是空中楼阁。 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争吵声,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和婆子的斥骂。 是那个浆洗婆子,像是又因做错了事,被管事的嬷嬷训斥。 赵嬷嬷皱了皱眉,低声道:“又是张婆子,笨手笨脚,总惹麻烦。” 张婆子…… 那个儿子在“陈记”当铺做杂役的张婆子。 一个念头。 不能从库房支取,那若是“遗失”了呢? 在这深宅大院,主子“遗失”一件不起眼的首饰,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要不涉及贵重物件,通常也不会深究。 而张婆子,她正因犯错而惶恐,正需要一点恩惠来稳固她那岌岌可危的处境。 风险依旧,但多了一丝缝隙。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气息不继。 赵嬷嬷连忙上前替我抚背。 我趁机用帕子掩住口,气息奄奄地道:“嬷嬷……我这身子……怕是……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赵嬷嬷脸色一变:“少夫人何出此言!您好生将养,定会好的!” 我摇了摇头,泪水涟涟而下:“我自己知道……只是,临去前,心中总有些不安。那张婆子也是个可怜人,嬷嬷,你去将我妆匣里那支素银簪子取来,赏了她吧,就当……就当是我最后积点阴德,求个来世安稳……” 我说得凄婉绝望,将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颓丧与临时起意的善心表演得淋漓尽致。 赵嬷嬷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有此举动。 她看了看我泪痕交错的脸,又想了想那支不值几个钱的素银簪子,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少夫人心善,老奴这就去办。” 她转身去取簪子。 这一步,至关重要。 赵嬷嬷拿着那支素银簪子出去了。 我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争吵声已经停了,只剩下张婆子低低的抽泣和赵嬷嬷继而安抚的声音。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嬷嬷回来了,回道:“已经赏给她了,那婆子感激得不得了,磕了好几个头。” 我心中稍定,但更大的悬念悬而未决。 张婆子会明白我的用意吗? 接下来的两日,我是在焦灼与等待中度过的。 每一次听到院中有脚步声,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既期盼着张婆子能寻机单独见我,又恐惧着事情败露,柳氏会带着人冲进来,将我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都踩碎。 直到第二日傍晚,天色擦黑,赵嬷嬷去厨房督促我的药膳,偏厢里只剩下我一人。 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是张婆子。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支素银簪子,老泪纵横,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道:“少夫人!少夫人大恩!老奴……老奴知道,这支簪子,不是白赏的。少夫人若有差遣,老奴万死不辞!” 她果然不笨,或者说,生活的艰辛早已教会了她察言观色,懂得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 我看着跪在脚下的她,心中百感交集。 有利用他人困境的卑劣感,也有计划得以推进的如释重负。 我深吸一口气:“起来说话。” 张婆子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手而立,不敢看我。 “你儿子……在‘陈记’当铺?”我单刀直入。 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是……是……” “这支簪子,” 我指了指她手中的物件, “我不要了。你让你儿子,找个稳妥的时机,将它当了。换来的银子,不必给我。” 张婆子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我要你儿子,用这笔钱,帮我打听一个人。”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北疆,顾家二公子,顾玉池。打听他如今确切的下落,境况如何。记住,要隐秘,绝不能让人知道,是顾府的人在打听。” 张婆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北……北疆?二公子?少夫人……这……这要是让夫人知道……” “所以,绝不能让她知道。” 我打断她, “你若办成,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若办砸了,或是走漏了风声……”我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张婆子吓得浑身发抖,又要跪下。 我放缓语气,带着蛊惑:“你放心,只是打听消息,并非作奸犯科。事成之后,我保你和你儿子,后半生无忧。” 威逼利诱之下,她咬了咬牙,重重磕了一个头:“老奴……老奴明白了!定不负少夫人所托!” 她将那支簪子紧紧揣入怀中,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我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浑身虚脱,冷汗早已浸透重衣。 “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诗中的“青鸟”,是西王母的信使,传递着希望与慰藉。 而我找到的这只“青鸟”,却是一只被生活所迫、在恐惧与利诱下战战兢兢起飞的、苍老而脆弱的鸟儿。 她能飞越千山万水,将我的“殷勤”探看,带到那遥远的“蓬山”吗? 我不知道。 我只能等待。 张婆子离去后,我依旧每日躺在榻上。 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苦涩的味道麻木了舌尖。 咳嗽声时而压抑,时而剧烈,像一只濒死野兽的哀鸣。 赵嬷嬷看我的眼神,担忧中夹杂着疏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或许只是觉得我这病来得蹊跷,情绪也反复无常。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更加沉默地履行着她的职责。 我在等待。 等待那只苍老的“青鸟”,能否穿透重重关山,抵达那迷雾笼罩的“蓬山”,为我衔回一线生机,或是彻底的死讯。 我无法安眠,即便勉强合眼,也是噩梦缠身。 有时梦见顾玉池身披镣铐,在冰天雪地里蹒跚前行。 有时梦见刑具加身,鲜血淋漓。 有时,甚至只是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每每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跳如鼓。 我开始反复摩挲自己的指尖,想象着咬破它,用鲜血写下讯息的感觉。 五日,整整五日,没有任何消息。 张婆子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未单独出现在我面前。 即便在院子里偶遇,她也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与我对视。 这种沉默,比坏消息更让人恐慌。 是事情败露了? 是她儿子不敢去做? 还是打探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可怕结果?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 春雨淅沥,敲打着窗户,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赵嬷嬷因家中临时有事,告假一晚。 偏厢里,破天荒地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子时前后,雨声中,传来了叩门声。 不是正门,是连接后院的那扇小角门。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张婆子,另一个,是个穿着粗布短打、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 是张婆子的儿子,张诚。 “少……少夫人……”张婆子声音发颤,要跪下去。 我一把将她拉住:“进来说话!” 两人闪身进来,带进室外的寒气和雨水味。 我迅速关上门,插好门闩,背靠着门板。 “打……打听到了?”我声音嘶哑。 张诚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未曾与府里的主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开口,带着浓重的京城口音:“回……回少夫人话……小……小的托了在北疆跑货的把兄弟,费……费了好大劲儿,花光了那簪子当的钱,又……又搭上小的多年积蓄,才……才打听到一点消息……” “说重点!”我厉声打断他,恐惧让我失去了耐心。 张诚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是是是!顾……顾二公子,他……他确实不在军营!他……他是被牵连进了北疆督抚的贪墨案里,据说……据说是替人顶了罪,如今被……被羁押在凉州府的按察使司大牢里!那……那地方,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啊!” 凉州府大牢。 顶罪。 九死一生。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那冲击力依旧让我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没有倒下。 他真的身陷囹圄。 而且在那样一个酷吏横行的地方。 顶罪? 替谁顶罪? 是家族的意思,还是柳氏为了保全其他更重要的子弟,将他推出去做了弃子?! 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担忧,席卷了我。 “他如今怎么样?可有受伤?可有受刑?”我抓住张诚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张诚吃痛,却不敢挣脱,白着脸道:“具体……具体情形打听不到,那大牢看管极严。只……只隐约听说,里面环境极其恶劣,冻饿交加是常事,而且……而且时常动用酷刑逼供……二公子他……他一个文弱书生,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酷刑……逼供……文弱书生…… 我仿佛能看到他那清俊的脸上染满血污,看到他月白色的衣衫被鞭子抽得褴褛,看到他倒在冰冷肮脏的牢房里,奄奄一息…… 不! 我不能让他死在那里! 绝对不行! 我松开张诚,看向他:“你那个跑货的把兄弟,可能联系上凉州大牢里的人?哪怕是最低等的狱卒?” 张诚面露难色:“这……凉州路途遥远,那边的人……小的也不敢保证……” “钱不是问题!” 我斩钉截铁地道, “你再去当东西!当更多!我需要你,无论如何,想办法打通关节,至少让他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等他!” 我转身,踉跄着扑到妆台前,也顾不得是否会发出声响,胡乱地将首饰匣里所有稍微值钱些的银饰、珍珠耳珰,甚至一支小小的金镶玉步摇,一股脑地塞给张诚。 “这些!都拿去!尽快!” 张诚看着眼睛都直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这恐怕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富。 “少夫人放心!小的……小的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消息送到!”重赏之下,他的恐惧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赌徒般的狂热。 “还有,”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 “给我准备纸笔。最小的,能隐藏的。” 张诚愣了一下,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从湿透的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竟真的有一小截眉笔和一张巴掌大的粗劣纸笺,是他平日记录杂事所用。 我接过那粗糙的纸笺和眉笔,手抖得厉害。 没有丝毫犹豫,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咬! 钻心的疼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我的指尖,也染红了我的唇瓣。 “少夫人!”张婆子惊呼一声,想要上前。 我抬手制止了她。 我将涌出的鲜血,涂抹在那粗糙的纸笺上。 眉笔太细,无法蘸血,我便直接用那根流血的手指,在那方浸染着我鲜血的纸片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盼君归。 字迹歪斜,血色淋漓,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如同三朵泣血的梅花。 “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将那方血书,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递给张诚,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把这个……想办法……交给他。告诉他……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张诚接过那纸笺,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血书和首饰一起仔细藏好,拉起还在发愣的母亲,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雨夜。 我瘫软在地,背靠着门板,看着地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手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心中的恐惧并未消散。 但这一次,我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严寒。 我放出了我的“青鸟”,递出了我的“殷勤”探看。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希望多么渺茫。 我,谢烛泪,已倾尽所有,发出了我的回声。 第10章 玉 血书与财物送出后,等待,不再是单纯的煎熬,而变成了渺茫希望与日夜不休的凌迟。 每一天,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 我害怕张诚那边杳无音信,更害怕他突然带来无法承受的噩耗。 我害怕柳氏察觉库房亏空,更害怕那封血书落入他人之手,成为将我与他彻底毁灭的铁证。 偏厢,彻底成了我的囚笼。 咳疾因这巨大的心力交瘁,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 常常咳得蜷缩成一团,像是要将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也一并咳出来。 春去夏来,窗外的爬山虎重新变得郁郁葱葱,将那一堵高墙染成沉郁的墨绿。 生机勃勃的季节,与我这日渐枯萎的生命,形成了何其的讽刺。 变故,在雷雨将至的黄昏,骤然降临。 彼时,我正因一阵剧烈的咳嗽伏在榻边喘息,赵嬷嬷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少夫人!” 她声音发颤,甚至忘了行礼, “二……二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 我猛地抬起头,剧烈的动作引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咳嗽。 我抓住榻沿,难以置信地瞪她:“你……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二公子!顾玉池二公子!他回来了!” 赵嬷嬷重复道, “刚……刚进的府!现在……现在正在颐宁堂给夫人磕头呢!” 真的回来了? 眼泪奔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不可置信的奇迹。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我就要脱口问出“他怎么样了”,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不能问,不能流露出任何超出叔嫂情分的关切。 我压下翻腾涌起的情绪,用袖子胡乱擦去眼泪:“是……是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定然欢喜。” 赵嬷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嘀咕着:“人是回来了,可……可那样子,真是唉,造孽啊……” 样子? 他怎么了? 他受伤了?病了?还是……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必须亲眼看到他!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我挣扎着下榻,借口说屋内闷热,想去后院透透气。 赵嬷嬷本想阻拦,但看我态度坚决,且只是去后院,便也没再坚持。 夏日的黄昏,空气黏稠而闷热,天际堆积着厚重的云层,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后院空无一人,只有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我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到通往前院的月亮门附近,躲在一丛茂密的翠竹后面。 我不知道他何时会从颐宁堂出来,会走哪条路。 我只能在这里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汗水浸湿了我的鬓发,黏腻地贴在脸颊上。 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我死死咬着唇,不肯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 前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夹杂着管事低低的说话声。 我屏住呼吸,透过竹叶的缝隙,死死地盯着月亮门的方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管事的背影。 然后,是一个人影,缓缓地,从月亮门的那一端,走了出来。 那是顾玉池? 我认不出他了。 记忆中那袭永远洁净飘逸的月白长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他瘦了太多,太多! 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深深凹陷,面色是不健康的苍黄,嘴唇干裂,没有血色。 他的头发,曾经墨黑如缎的长发,此刻竟夹杂了大半灰白,草草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凌乱而枯槁。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背脊却习惯性地挺直着。 他的眼神……我无法形容那眼神。 曾经的清亮如墨玉,曾经的沉静如深潭,全都消失了。 如今只剩下疲惫与麻木。 那里面没有了光,只有死寂。 他就这样,沉默地,在管事的陪同下,一步一步,从前院走来,走向他所居住的“竹意苑”方向。 经过我藏身的翠竹丛时,他甚至没有侧目。 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空洞,没有焦点,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无法在他眼中留下任何倒影。 痛! 难以言喻的痛! 比听到他身陷囹圄时更痛! 比等待他音讯全无时更痛!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我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就这样,从我眼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带着满身的风霜与创伤,带着一头的早生华发,带着一颗或许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没有看到我。 或许,即便看到了,他那双荒芜的眼睛,也早已认不出,这个躲在竹丛后同样形销骨立的我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前方的回廊尽头,我才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竹叶沙沙作响,闷雷在天际滚过。 我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任由泪水无声地肆虐。 他回来了。 从“蓬山”回来了。 却带着一身被彻底摧毁的痕迹。 我们的“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只有这无声的。 沧桑与剧痛。 那日黄昏他的模样,日夜在我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府中关于他归来的议论,如同水面的浮萍,悄然而生,又迅速被压下去。 下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柳氏对外只称二公子在北疆染了恶疾,需长期静养,严禁任何人打扰。 竹意苑成了另一座涵辉院。 我知道,这是柳氏的手段。 他在北疆的经历,那顶罪的污名,是顾家不能言说的耻辱。 将他圈禁起来,淡化处理,是维护家族声誉最稳妥的方式。 至于他承受了多少,是否还活着,并不那么重要。 他历尽千辛万苦,从地狱爬回,等待他的,不是抚慰,而是另一座名为家族的牢笼。 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枯萎下去。 我不能。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我又有了不一样的执着念想。 我必须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必须亲口告诉他,我还在,我一直在等他,那封血书,是我写的! 然而,见他谈何容易? 竹意苑有柳氏的人严密把守。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仅仅是礼教。 机会,像沙漠中的水滴,需要极致的耐心和运气才能捕捉。 我重新开始抄经。 这次,我抄写的是祈求平安的《金刚经》。 我让赵嬷嬷去回禀柳氏,说我病体缠身,夜梦惊悸,想去祠堂在祖宗牌位前诚心抄经祈福,以求心安,也为尚在病中的二弟祈求平安。 我将动机包裹在符合礼教和长嫂身份的外衣下,甚至带上了对顾玉池的关怀。 柳氏沉吟了片刻,或许是觉得我此举既能彰显顾家妇的贤德,又能安抚我这边可能存在的不安分,终究还是点了头。 只嘱咐赵嬷嬷跟紧我,莫要出了差池。 于是,每日午后,我便得以离开涵辉院,前往位于府邸最深处的祠堂。 祠堂阴森,常年燃着香烛。 我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层层叠叠的牌位。 我提起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心,却早已飞到了那座竹意苑。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祠堂与竹意苑,依旧隔着重重的院落和高墙。 转机出现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意外。 那日抄经完毕,赵嬷嬷因内急暂时离开。 我独自在祠堂外的廊下等候。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溅起一片水雾。 一个负责祠堂洒扫的小丫鬟,抱着几卷受潮的经卷,慌慌张张地从祠堂侧门跑出来,想要送去晾晒,却在湿滑的台阶上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手中的经卷也散落一地。 我离得最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那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连声道谢。 我帮她拾捡散落的经卷,目光却无意中瞥见,在祠堂侧门后方,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扇快要被藤蔓完全覆盖的角门。 那扇门,看着像是通往竹意苑后身的荒废小园?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将经卷还给丫鬟,嘱咐她小心些。 赵嬷嬷很快回来,我们便返回了涵辉院。 从那天起,我抄经更加虔诚,停留的时间也更长。 我暗中观察,确认那扇角门平日并无人看守,也无人通行。 我必须冒险一试。 我选在了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乌云蔽月,星子隐匿,是真正的月黑风高。 我借口咳疾加重,需要绝对安静,早早打发了赵嬷嬷去歇息,言明夜里不必再来。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我换上一身颜色最深的靛蓝色布裙,用一块同色布巾包住头发,深吸一口气,溜出了偏厢。 黑暗中,我凭借着白日记下的路径,摸索着,躲闪着偶尔巡过的灯笼光晕,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祠堂。 推开那扇木门,熟悉的香烛气味扑面而来。 祠堂内漆黑一片,只有祖宗牌位前那盏长明灯,散发着如同鬼火般的光晕。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隐藏在侧门后的角门。 用力一推。 “吱呀”一声轻响。 门,开了。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石板小径。 我没有任何退路,踏上了那条小径。 荒草拂过我的裙摆,发出窸窣的声响。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十步,前方出现了一堵矮墙,墙上同样有一扇木门。 我颤抖着手,推开。 眼前,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园,假山倾颓,池水干涸。 而园子的另一端,正是竹意苑那熟悉的后墙。 到了! 我扑到竹意苑的后门边,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急促地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睡下了? 还是根本不愿再见任何人? 我不死心,再次叩响。 这一次,更加急促。 终于,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很慢,很沉。 门闩被轻轻拉动的声音响起。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出现在门后。是他。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先是茫然,然后是惊愕,随即是满眼的不敢置信。 “是……是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我……” 我哽咽着,泪水瞬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玉池……是我……”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什么伦常,什么家族声誉。 我猛地向前一步,撞进了那扇半开的门内,扑到了他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看到了你的血书……” 他看着我,眼眶骤然红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盼君归’是……是你?” “是我!是我!” 我泣不成声,用力点头,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烛泪……”他唤我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嫂嫂,而是三年前上元夜,那未曾唤出口的称谓。 这一声,穿越了生死,穿越了伦常。 我们就在这荒废的小园里,在沉沉的夜幕掩护下,紧紧相拥。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汹涌的泪水。 千言万语,无尽的思念与痛楚,与此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稍松开我,用指腹颤抖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目光深深地凝望着我。 “跟我走。” 他忽然开口, “烛泪,我们离开这里。离开顾家,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私奔? 我震惊地看着他。 “可是,你的身子,外面的追兵……我们……”我语无伦次。 “我受够了!” 他打断我,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愤懑与不甘, “为他们顶罪,在牢里九死一生,回来却像废物一样被圈禁!我不能再失去你!绝对不能!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是啊,留下,是看着彼此在绝望中慢慢枯萎。 离开,或许前路是万丈深渊,但至少我们在一起。 “好。” 我看着他,眼中再没有丝毫犹豫, “我跟你走。” 就在这荒园废池之畔,在祖宗祠堂与家族牢笼的夹缝之中,我们这两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灵魂,定下了这孤注一掷的盟约。 我们迅速商议了细节。 三日后,依旧是子时,在此处汇合。 他负责弄到马车和盘缠,我负责准备好必要的物品。 “等我。” 他捧住我的脸,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等你。”我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潜回涵辉院。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第11章 烬 决定私奔后的三日,是我生命中最为漫长的七十二个时辰。 回到涵辉院偏厢的那个夜晚,我一夜未眠。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遍遍在脑中勾勒着那个疯狂的计划,推演着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环节,然后再被自己的理智强行拉回现实的轨道。 天光微亮时,我开始行动。 我不能带走任何属于顾家的东西。 那些华丽的衣衫,首饰,甚至稍微好些的笔墨纸砚,都必须留下。 我只需要最朴素的衣物,和一些能支撑我们最初逃亡生活的细软。 我将那身靛蓝色布裙仔细藏好,又翻找出几件料子最普通的旧衣,打成一个不大的包袱。 妆匣里,还剩下几件当初未舍得让张诚当掉的金玉饰物,我将它们用软布包好,贴身藏匿。 这是我们的盘缠,是活下去的希望。 做这一切时,我的手一直在抖。 我开始更加虔诚地抄经,足不出户,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方小小的囚笼里,为最后的逃离积蓄着,或者说,伪装着最后一丝力气。 咳疾像是也感知到了我内心的风暴,时而偃旗息鼓,时而又猛烈发作。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刺密疼痛。 但我已顾不上了。 身体的痛苦,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知道,他也在准备。 他在想办法弄到马车,弄到通关文牒,弄到足以让我们远走高飞的银钱。 我们像是在走一条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脚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 等待的第二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熟悉的噩梦。 顾玉池浑身是血,在黑暗的牢狱中向我伸出手,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猛地惊醒,冷汗湿透衣裳,心脏狂跳不止,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 我趴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许久才平复下来。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我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有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 我看着那血迹,愣住了。 也好。 我默默地用帕子擦去掌心的血迹,心中一片空茫。 若前方注定是毁灭,那么,能与他一同毁灭,也好过在这囚笼里,无声无息地腐朽成泥。 蜡炬成灰泪始干。 或许,我们便是那注定要燃烧殆尽、泪尽成灰的烛炬。 唯一的慰藉,便是在这最后的燃烧中,能彼此照亮,哪怕只有一瞬。 第三日,终于在我度秒如年的煎熬中,姗姗而来。 这一日,天色异常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府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下人们行色匆匆,连赵嬷嬷也显得心事重重,只草草交代了几句,便很少在我眼前露面。 这种反常,让我的心悬得更高。 是柳氏察觉了什么? 还是他那边出了意外? 我坐立难安,时间从未如此缓慢,也从未如此迅疾。 我既盼着子时快点到来,又恐惧着那一刻真正降临。 傍晚时分,我开始最后的准备。 我换上了那身靛蓝布裙,将包袱藏在床榻最隐秘的角落。 对着那面蒙尘的铜镜,我仔细地将头发包好。 我没有再去看鬓角的白发。 不重要了。 一切都将在今夜,有一个了断。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一点点吞噬了天地。 巡夜人的梆子声,像催命的符咒,一声声,一声声。 子时将近。 偏厢外一片死寂。 赵嬷嬷早已歇下。 我最后检查了一遍周身,确定没有任何疏漏。 然后,我吹熄了屋内唯一的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之中。 推开房门,闷热的夜风迎面扑来。 我像一只夜行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凭借着记忆和直觉,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祠堂的路。 黑暗中,每一个声响都被无限放大,草木皆兵。 我拼命克制住想要回头退缩的冲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去见他,跟他走! 祠堂那扇木门,再次被我推开。 幽暗的烛光,映照着森然林立的牌位,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我这大逆不道的行径。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角门。 推开。 荒草小径。 矮墙。木门。 一切如同三日前。 我站在竹意苑的后门外,抬起颤抖的手,用我们约定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仅仅三下。 门内,立刻,传来了回应。 门闩被迅速拉开。 门开了。 他站在门后。 依旧是那身灰色的布衣,依旧瘦削。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然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走!” 我们迅速穿过荒废的小园,来到竹意苑一处偏僻的角门。 门外,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沉默地坐在车辕上。 他扶着我,迅速登上马车。 车厢内狭窄而简陋,充斥着尘土和干草的气味。 我们紧紧挨着坐下。 马车,在车夫一声低低的吆喝声中,缓缓启动,车轮碾压着青石板路面,发出碌碌的声响。 我们逃出来了? 就这样离开了那座囚禁我们的牢笼? 太不真实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他没有看我,目光透过车厢窗帘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马车驶出顾府所在的街巷,转入更为宽阔的街道。 京城的夜景在窗外飞速掠过,灯火零星。 希望,开始腾升。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成功? 也许命运,终究会给我们一条生路? 然而。 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不给我丝毫的放松与欢喜。 由远及近,如同雷鸣。 不止一骑! 顾玉池的脸色瞬间剧变,他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后方街道的尽头,火把骤然亮起,如同一条快速移动的火龙,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追兵! 顾家的人,还是官府的兵丁? 他们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快!再快些!”顾玉池对着车夫厉声喝道。 车夫拼命鞭打着马匹,马车骤然加速,在街道上疯狂奔驰,颠簸得快要散架。 然而,身后的追兵,速度更快。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 我们这辆普通的马车,如何能与训练有素的快马相比? 绝望。 呵。 完了。 还是逃不掉。 我看向顾玉池,他也正看向我。 在那光影交错的车厢里,我们的目光相遇。 没有言语,没有惊呼,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绝望与认命。 他忽然伸出手,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 “对不起……烛泪……” 他在我耳边低语,带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还是……连累了你……” 我用力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肩头粗糙的布料。 不,不是连累。 是心甘情愿。 马车在一个街口,被蜂拥而至的追兵,团团围住。 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刺眼的光芒透过车帘缝隙,射入车厢。 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顾府的大管家: “二公子,少夫人,请下车吧。夫人在府里等着呢。” 世界,在那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火把跳跃的刺目的光。 请下车吧。 夫人在府里等着呢。 顾玉池拥抱着我的手臂,僵硬了一瞬,然后,松开了。 他低头,看向我,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苦涩的笑。 “终究……还是逃不过。”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率先起身,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身影在火把的包围下,显得愈发单薄。 我跟着他,踉跄地下了马车。 双脚踩在地面上,一阵虚软。 夜风卷着尘土和火把的烟味扑面而来,让我一阵剧烈的咳嗽,站立不稳。 周围,是黑压压的家丁,还有几名按着腰刀的官差。 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有麻木,唯独没有意外。 仿佛我们这场飞蛾扑火般的逃亡,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一个结局。 大管家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顾玉池身上:“二公子,何苦如此?” 顾玉池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夜空。 “带走。”大管家挥了挥手。 立刻有家丁上前,强硬地分开了我们,要将我们押上另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就在被拉扯开的那一瞬,顾玉池猛地转过头,目光穿透人群,死死地锁住我。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看懂了。 他在说:“活下去。” 不! 我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我不要一个人活下去! 在这没有他的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们已被彻底分开,推搡着,塞进了不同的马车。 车门关上,落锁的声音,像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我们之间。 回府的路,比逃离时更加漫长,更加绝望。 我被直接带回了涵辉院偏厢。 这一次,门外多了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把守。 赵嬷嬷站在屋内,脸色灰败,看到我进来,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 失败了。 彻底失败了。 不仅没能逃离,将他彻底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氏会如何处置他? 家族会如何对待他这个“玷污门风”、试图携嫂私奔的“逆子”? 我不敢想。 每一次思绪触及此处,都像是被无形的刀刃凌迟。 天亮时分,柳氏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绛紫色衣裙,鬓发纹丝不乱。 她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我这空旷的偏厢里。 她没有斥责,没有怒骂。 “谢烛泪,” 她开口, “我原以为,你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看来,是我看走了眼。” 我垂着头,沉默。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呵。 “玉池年少无知,被你这狐媚子迷惑,行差踏错,尚可说是情有可原。” “可你,身为长嫂,不知廉耻,勾引小叔,悖逆人伦,企图私奔,将我顾家百年清誉置于何地?!”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话锋一转, “玉池,家族自有家法处置。至于你……” 她停顿了一下。 “看在谢家的面子上,我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涵辉院偏厢,即日起,便是你的归宿。是生是死,皆看你自己的造化。顾家,不会再有你这个人。” 她说完,不再多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门,被重新关上,落锁。 我依旧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柳氏的话,像最后的判决,将我钉死在了这方坟墓里。 “不会再有你这个人。” 是啊,从今往后,谢烛泪,便等同于死了。 被家族除名,被世人唾弃,被困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慢慢地腐烂、消失。 那他呢? “家族自有家法处置” 他们会如何处置他? 是动用私刑? 还是将他送往官府,承受更大的屈辱与刑罚? 抑或是将他远远放逐,永世不得回京?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我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不。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他们会不会为了彻底掩盖这桩丑闻,为了永绝后患,对他下毒手? 我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 如果我们的爱情注定不容于世,如果我们的相守注定是奢望,那么,至少我要用我的方式,为我们这荒诞而惨烈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 一个与他同在的句号。 我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我转身,开始行动。 我翻找出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 那些不再需要的旧衣,废弃的纸张,甚至那床带着霉味的棉被。 我将它们,一件件,堆放在房间的中央。 然后,我拿出了火折子。 擦亮。 微弱的光焰,在昏暗的室内跳跃起来,映照着我苍白平静的脸。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们的丝,早已吐尽。 我们的泪,也早已流干。 剩下的,只有这最后的燃烧,这最终的成灰。 我俯下身,将手中的火苗,引向了那堆承载着我所有的杂物。 火焰,触碰到干燥的布料,先是冒起一缕青烟,随即,橘红色的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迅速地蔓延开来。 热浪扑面而来,火光跳跃着,将整个偏厢映照得一片通红,也映照着我站在火前决绝的身影。 我没有逃跑,没有呼救。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旺,吞噬着桌椅,吞噬着床榻,吞噬着这间囚禁了我所有爱与痛的牢笼。 浓烟开始弥漫,呛得我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我没有移动分毫。 高温灼烤着我的皮肤,带来刺痛。 但我仿佛感觉不到。 我的目光,穿透熊熊的烈火,仿佛看到了那座阴森的祠堂,看到了那个荒废的小园,看到了他站在门后,那双死寂荒芜的眼底,为我重新燃起的光亮。 “玉池……”我喃喃低语,声音被火焰的噼啪声吞没。 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他对我微笑,一如三年前上元灯会,那个惊鸿一瞥的瞬间。 这就够了。 能在这最后的时刻,与他同在,就够了。 哪怕是幻觉。 我向前一步,踏入了那焚尽一切的光明之中。 烈火,最炽热的拥抱啊,瞬间将我吞没。 疼痛是短暂的,随之而来的,是解脱般的轻盈。 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们,终于以生命为代价,将这首泣血的诗,演绎到了最终的篇章。 从此,世间再无谢烛泪,亦无人再知顾玉池。 只有那首《无题》,在千年的月光下,被后人反复吟诵。 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们的血与泪,是我们共同写下的,永恒的墓志铭。 最后,我想说点什么。 一、 为何是李商隐? 李商隐的《无题》诗,其永恒的魅力正在于它的无题 ,在于它指向的模糊性与多重阐释空间。 它可以是爱情,可以是仕途,可以是人生际遇的种种怅惘。 我们不知道阻隔牛郎织女的银河具体指代什么,正因如此,那条银河便成了所有人生命中某种无形壁垒的象征。 在《烬蚕》中,我刻意继承了这种不确定性。 顾玉池为何被牺牲? 是具体的党争,还是家族利益的权衡? 我的故事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 因为重要的不是具体的原因,而是那种个体在庞大的结构性力量(家族、礼教、命运)面前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是李商隐在晚唐政局中的感受,是谢烛泪在深宅高墙内的窒息,同样,也是现代人在社会规训、生活压力与无形枷锁下,时常感受到的共通困境。 我们都在各自的“谢府”中,面对着不同的“柳氏”,感受着不同形态的“礼教”束缚。 二,故事基本立意 故事名为《烬蚕》,其立意核心,便是对“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诗的演绎。 1. “丝”即“思”:爱作为存在的证明 在故事中,“丝”被具象化为蚕吐出的丝线,是记录册上隐秘的笔迹,是那枚未完成的蚕丝香囊,更是谢烛泪与顾玉池之间无法断绝的思念本身。 这种“思”,在伦理的禁忌下,无法光明正大地存在,只能通过这种作茧自缚的方式来表达。 这隐喻着一个深刻的命题:在一个压抑的环境中,爱,往往以自我消耗为代价。 他们如同春蚕,吐出的每一根丝,都是生命形态的外化,直至“丝方尽”,即生命终结。 然而,这并非被动的消耗,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与坚守。 即使在最无望的境地里,他们依然通过“吐丝”来确认自己的情感,确认自身的存在。 2. “烬”:于毁灭中完成自由 如果说“吐丝”是在绝境中的坚守,那么最终的“成灰”,则是一种极致的反抗与自我完成。 谢烛泪选择投身火海,并非简单的殉情,而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个体,所能进行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主体性宣告。 她的身体被禁锢,名分被剥夺,未来被扼杀。 她无法决定如何生,但她可以决定如何死。 那把火,是她用自己的意志点燃的。 她将囚禁自己的牢笼连同自己的肉身一同焚毁,完成了从被毁灭到主动选择毁灭的转变。 在蜡炬成灰的仪式中,她不再是礼教的牺牲品,而是成为了献祭于自身爱情信仰的勇敢者。 火焰吞噬了她的生命,却也正是在这一刻,她获得了灵魂上绝对的自由。 因此,《烬蚕》想表达的,并非爱的脆弱,而是爱的绝对与凛冽。 当爱无法在现实中安居,它便选择在毁灭中永恒。 三,为什么营造的那么痛 我们为何要看一个注定悲剧的故事?为何要承受这种情感的折磨? 因为,伟大的悲剧不是为了让人绝望,而是为了洗涤与升华。 他们的痛如此极致,以至于映照出我们日常痛苦的微不足道,同时也激发了我们内心深处对纯粹、执著与勇气的向往。 他们的毁灭,不是价值的湮灭,恰恰相反,是价值的确认。 他们用生命证明了,有些东西,如真挚的情感、个体的自由意志比生命本身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