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漠北的风沙,如同永不疲倦的磨刀石,一年年地打磨着山川,也打磨着那个名为郭靖的少年。光阴荏苒,转眼便是十五个寒暑。当年襁褓中略显懵懂的婴孩,已长成一个身材魁梧、肩宽背厚、面容敦厚的少年。他的皮肤因常年暴露在风沙与烈日下而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眉眼间虽仍带着几分天然的朴拙与憨厚,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已蕴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与不容撼动的澄澈正气。
正如长春子丘处机当年所忧心预料的那般,郭靖先天元基受损,灵窍未开,于武学悟性上远比常人迟钝十倍。一套全真剑法最为基础的入门招式"张帆举棹"、"春意阑珊",寻常全真弟子三五日便可练得似模似样,劲力初具雏形,他却需要丘处机不厌其烦地反复拆解、演示、纠正,数十遍下来,方能勉强记住动作轨迹,至于其中劲力如何吞吐、虚实如何变化、气息如何与之配合的精微之处,理解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仿佛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然而,上天在关上一扇门时,也为他打开了一扇窗。郭靖身上有着世间最珍贵、最难得的两种品质:一是至纯至孝的赤子之心,对母亲李萍极为孝顺,小小年纪便知分担家务,猎取食粮;对师长丘处机更是尊崇备至,言听计从,从无半分懈怠与怨言。二是他那远超常人的刻苦与近乎执拗的毅力。他深知自己天资驽钝,便唯有下十倍、百倍的苦功,坚信"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一个简单的"定阳针"守势,他能不言不语地在沙地中练习上千遍,直至手臂酸麻肿胀得几乎抬不起来,浑身被汗水浸透,第二天晨曦微露,却又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练功场上,重复着昨日的艰辛。修炼全真教玄门内功时,那呼吸吐纳、导引行气的法门艰深晦涩,他无法像天才那般迅速捕捉到气感,便只是死死谨记口诀,如同老牛反刍般,在放牧牛羊时,在静坐入睡前,一遍遍于心中默默存想,于极致的静定中,寻求那冥冥中的一线灵机。
丘处机将这一切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心中那份因牛家村惨剧而生的深沉内疚与责任感,渐渐化为对这块"璞玉"更深沉的怜爱、敬佩与耐心。他彻底放下了起初因进度缓慢而产生的些许焦躁,转而将全真教玄门正宗的根基功夫,掰开揉碎,用最质朴无华、最直指本质的方式,一点点灌输给郭靖。他常抚须对郭靖言道:"靖儿,武学之道,乃至世间万事,有时快即是慢,慢即是快。你心无杂念,如璞玉浑金,根基打得无比扎实牢靠,将来一朝开悟,其成就之稳固深厚,未必在那些靠小聪明机巧速成之人之下。切记,守拙方能致远。"
而在那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蒙古包,李萍虽不懂丝毫高深武功,却时常用最朴素无华的语言激励着儿子:"靖儿,你爹是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好汉子,你丘道长是世间罕有、侠义为怀的英雄。咱们娘儿俩命苦,也比不过别人家孩子聪明伶俐,但这没啥。咱们就跟人比谁更能吃苦,比谁的心更正,骨头更硬!只要你行的正,坐得直,肯下死力气,对得起天地良心,娘这心里头,就比喝了蜜还甜!"
在母亲慈爱而坚韧的目光滋养下,在师长耐心而高明的引导下,郭靖心无旁骛,心志愈发纯粹坚定。他就像大漠中那看似丑陋笨拙的胡杨树,将生命的根须默默而深深地扎入贫瘠干旱的土地,吸收着每一滴可能的水分与养分,缓慢,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无比坚定地向上生长。
多年苦功,水滴石穿;铁杵成针,功不唐捐。那看似愚钝的坚持,终见成效。郭靖体内全真派玄门内功已颇有根基,气息绵长醇正,周天运转虽不快,却自有一股沉雄浑厚、生生不息之意,如同漠北地下深处沉默涌动的暗流。全真剑法在他手中施展开来,虽无太多灵动机变、花巧虚招,但一招一式,法度严谨至极,劲力沉猛刚健,剑风呼啸间,自有一股**登堂入室**、不容轻侮的威势。那"昊天掌"全力拍出,掌风已然能够激起地上沙尘,隐有低沉风雷之声相伴;施展"金雁功"时,身形虽不如丘处机那般飘逸若仙、灵动如雁,却也沉稳矫健异常,纵跃之间,已能轻易翻越数人高的土墙,于崎岖山崖间奔走如履平地。
他的武功,就像他这个人,不尚花巧,质朴无华,甚至有些呆板,却自有一股植根于大地、历经千锤百炼而产生的、令人不敢小觑的坚实力量。这力量,源于汗水,源于坚持,源于一颗纯净无瑕的赤子之心。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国中都,赵王府内,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昔日的幼童完颜康,如今已长成一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他身着江南进贡的云纹锦袍,腰缠西域美玉雕成的腰带,举止间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优雅。在偌大的赵王府中,他是众人捧月的"小王爷",完颜洪烈对他极尽宠爱,几乎有求必应,各种珍玩宝物、名师教导,无不优先供给。
然而,在这富丽堂皇的王府深处,一场持续了数年的、针对一个少年灵魂的无声"争夺战"从未停歇。杨康的成长,始终伴随着两种截然不同声音的拉扯。
一边是完颜洪烈给予的,触手可及的无上荣宠、锦衣玉食、众人逢迎,以及那份虽掺杂算计却也真实的"父爱"。他叫了十几年的"父王",习惯了小王爷的身份与权力,也曾为完颜洪烈的赞赏而真心喜悦,为王府的煊赫而暗自骄傲。另一边,则是江南七怪带来的,那个遥远、模糊、充满血泪与悲壮的"杨家将后裔"的身份,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沉重信念,是郭靖母子流落漠北的凄惨想象。
他曾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困惑挣扎:为什么待他如珍似宝的"父王",会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杨铁心,真的比眼前给了他一切的完颜洪烈更值得怀念吗?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金国小王爷,难道不好吗?每当这些念头浮现,对生身父母的愧疚、七怪多年来如师如父般的关怀与殷切目光,又会将他拉回。他聪慧,因而更能体会这种身份撕裂的痛苦;他敏感,因而对七怪口中汉人百姓的苦难无法完全漠视。
江南七怪自当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他的确切下落后,便从未有过一刻放弃。他们深知王府乃龙潭虎穴,守卫森严,高手如云,硬抢不仅绝无成功可能,反而会害了杨康与包惜弱的性命。于是,七人凭借多年江湖历练出的智慧与经验,采取了更为迂回、隐蔽且极具耐心的策略。
在妙手书生朱聪的精心策划下,七人并未同时涌入,而是分批分时,凭借各自绝艺与朱聪伪造的、经得起初步核查的身份文牒,通过王府不同渠道的招募,花了近半年光景,才陆续潜入赵王府的外围体系。他们行事极其低调,深知王府能人众多,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柯镇恶扮作一名孤苦无依、眼盲但精通舒筋活络的推拿老叟,被府中一名管事因旧伤复发偶遇"试用",因其手法确有效验且沉默寡言,才被留下,仅限于为一些低等仆役或外围护卫缓解疲劳,极难接近核心区域。
朱聪则化名"朱明",凭借扎实的学问功底和一手仿古逼真的好字,先是在王府名下一家书铺做抄录,几经考核,才被荐入王府,做了西席的副手,主要负责整理文书典籍,教导的也非完颜康一人,而是与其他几位教师共同负责宗室子弟的启蒙。
韩宝驹的相马之术确实出众,但他初入马厩时也屡受排挤试探,直至他当众指出几匹被精心掩饰了毛病的"好马"的问题,并成功驯服一匹连金国驯马师都头疼的烈马,才真正站稳脚跟,被奉为"教习",但也仅限技术范畴,不管人事。
南山樵子南希仁、笑弥陀张阿生、闹市侠隐全金发,则分别凭借憨厚力气、屠宰分解手艺、采买算计之能,混迹于最不起眼的杂役、厨工、采办之中,平日谨言慎行,绝不出头。越女剑韩小莹更是改换发髻,衣着朴素,收敛所有锋芒,凭借细心温婉,通过牙婆引入,做了伺候包惜弱的低等丫鬟,只因包惜弱性情温和,深居简出,且完颜洪烈有意维持其"恬淡"生活,她才能留下。
七人之间,除非万分必要,绝少直接接触,传递消息多靠朱聪利用整理书库之便预设暗号,或韩小莹利用给各院送针线的机会远远交换眼神。他们深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耐心比武功更重要。
这个过程绝非一帆风顺。起初,年幼的完颜康对身边这群形貌各异、身份"低微"的仆役、教习并不十分看重,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小王爷天生的骄矜之气。但江南七怪何等人物?他们各怀绝艺,更难得的是皆有一颗真挚热忱的侠义之心。柯镇恶虽目不能视,但耳力超群,感知入微,杖法刚猛正义,在教导他基本强身功夫时,严厉中总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朱聪学识渊博,风趣幽默,常在讲解圣贤文章之余,以历史典故、江湖轶事暗喻侠义之道、家国之念;韩小莹温柔细心,待他如姐如母,在他生病受伤时悉心照料,以女性特有的柔情,一点点填补了他心中因包惜弱常年忧郁而缺失的部分温暖......
更为重要的是,七怪从未忘记他们的根本使命------告诉杨康他是谁。在确保安全、时机恰当之时,他们会以各种极其隐晦、小心谨慎的方式,一点点向他透露他那被刻意掩埋的身世:他本名杨康,是抗金名将杨再兴的忠良之后,父亲杨铁心是一位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母亲包惜弱本是温柔贤淑的汉家女子。他们原本安居乐业的牛家村,是如何毁于金兵铁蹄,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惨剧,其根源正是如今待他如珍似宝的"父王"完颜洪烈!
起初,这残酷的真相对年幼的完颜康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他内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剧烈的挣扎与无处排解的痛苦。一边是十多年来给予他无尽宠爱、尊荣与"父爱"的完颜洪烈,物质上的优渥与情感上的依赖早已深植;另一边则是血脉相连却素未谋面、只在七怪口中以悲壮英雄形象存在的汉人父亲杨铁心,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国仇家恨。王府的金碧辉煌、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与江南七怪口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信念、那些颠沛流离的汉人百姓的苦难,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激烈地碰撞、拉锯。
七怪皆是阅历丰富之人,深知此事急不得。他们并未强迫他立刻与完颜洪烈决裂,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反而可能激发其逆反心理。他们选择耐心引导,以身作则,润物细无声。他们会借着带他外出骑马、游猎的名义,让他亲眼目睹中都城内金人贵族的骄奢淫逸、对汉民百姓的欺压与蔑视;也会在讲述江湖故事时,让他"偶然"听闻那些抗金义士可歌可泣的壮举,激发他血脉中潜藏的英雄气概。他们反复告诉他:"康儿,我们教你武功,是希望你拥有保护自己、明辨是非、立足于世的能力,而非让你此刻便去以卵击石,行那复仇的险事。但你必须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谁,你的根在哪里,你的血脉源于何方。人,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宗!"
多年的潜移默化,七怪倾囊相授的各派绝艺与谆谆教诲的侠义精神,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浸润、冲刷着杨康的心田。他天资之聪颖,悟性之高,远胜郭靖,将七怪的武功学得极快,进展神速。柯镇恶的降魔杖法,他学了其刚猛无俦、以力破巧的精髓;朱聪的分筋错骨手与妙手空空之技,他学了其精巧灵动、机变百出的窍门;韩宝驹的金龙鞭法,他学了其凌厉狠辣、如臂使指的迅疾;南希仁的南山刀法,他学了其沉稳厚重、大开大阖的气势;张阿生的硬功横练,他打下了坚实的气力根基;全金发的轻功提纵术与杆棒功夫,他学了其敏捷诡异、出其不意的路子;而韩小莹的越女剑法,他更是青出于蓝,剑影飞舞间,已得"剑招精奇,灵动如神"的三味,颇具当年祖师婆婆的风采。
他的武功博杂无比,刀、剑、鞭、杖、拳脚、轻功、暗器(朱聪所传)皆有涉猎,但因七怪教导有方,注重根基与融会贯通,并未流于表面花哨,反而能根据敌情不同,信手拈来,组合运用,展现出极高的武学天赋与应变能力。
**然而,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内力修为。** 七怪所长乃是外门功夫与实战机变,于玄门内功并非专精。他们传授给杨康的,多是锤炼筋骨、激发潜力的硬功或是一些江湖上流传较广的呼吸法,虽也能强身健体,增长气力,却难以修炼出至精至纯、绵绵不绝的上乘内力。杨康能感觉到,自己的招式越是精妙,对内力的渴求就越是强烈,而进展却愈发缓慢。这成为了他武功进一步提升的瓶颈。
**也正在此时,完颜洪烈“适时”地为他引见了投靠王府的黑风双煞。** 陈玄风与梅超风(伤势未愈)所展现出的阴毒狠辣武功,尤其是那霸道凌厉的“九阴白骨爪”,让杨康在震惊于其威力的同时,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与排斥。那是一种将人命视为草芥、纯粹为了杀戮而存在的冰冷力量,与他骨子里那份被七怪潜移默化培养出的、属于“侠义”的尺码格格不入。
这一日,陈玄风再次暗中传授他邪派内功心法,引导他感受那种攫取生机的阴寒内力。杨康依言尝试,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在经脉中窜动,所过之处虽带来短暂的力量感,却更伴随着一种心神不宁、躁动嗜血的冲动。他强忍着不适练完,回到自己房中,只觉得胸中烦恶,眼前不时闪过陈玄风那毫无感情的双眼。
夜色已深,他心中烦闷难以排遣,信步走向母亲包惜弱居住的僻静院落。只见母亲房中仍亮着微弱的灯火。他轻轻推门而入,果然看见母亲又坐在窗边,手中攥着那几张她珍藏多年、边缘都已磨损的泛黄纸张,正默默垂泪。
“娘。”杨康轻声唤道,心中那因修炼邪功而产生的躁动,在母亲悲伤而宁静的身影前,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包惜弱一惊,慌忙要将纸张藏起,却被杨康轻轻按住。“娘,自我记事起,您就常对着它们流泪。这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与我爹爹有关?” 他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莫非……
包惜弱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已长得气宇轩昂的儿子,积压了十余年的悲苦与思念决堤而出。她将儿子拉到身边,哽咽着说道:“康儿……你长大了,是时候告诉你了。这……这才是你爹爹留给你的,真正的东西。”
在摇曳的烛光下,包惜弱将十多年前牛家村那个风雪之夜的故事娓娓道来:忠义的郭啸天大哥、仗义的丘处机道长、那两把刻着“郭靖”、“杨康”的匕首,以及……
“丘道长见你爹爹和郭大伯空有报国之志,却苦于武功低微,便留下了这两套功夫。”包惜弱抚摸着纸张,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岁月,“这一套,是让你爹爹他们**强健体魄、培养元气**的《**归元吐纳诀**》;这一套,是**在山林间奔走周旋、躲避追兵**的轻功《**八步赶蝉**》。丘道长说,虽不是顶尖的绝学,却最是实用……你爹爹他们,本想练好了本事,将来能上阵杀敌,报效家国……”
说到此处,包惜弱已泣不成声。“可……可还没来得及……金兵就……你爹爹他……生死不明……娘只能藏着它们,这是你爹爹存在过的念想啊……”
杨康紧紧握住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浑身颤抖。纸张上那熟悉的、属于父亲杨铁心的笔迹(丘处机默写后,杨铁心曾亲手抄录一份),以及母亲悲恸的诉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把沉重的锁。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名字“杨康”的真正重量,也明白了母亲眼泪中的全部含义。这不是王府的荣华富贵可以冲淡的刻骨之痛。黑风双煞那阴毒的力量,与眼前这质朴正宗的家传武功相比,顿时显得那么丑陋和不堪。
他“噗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娘,孩儿不孝,至今才明白您的苦心!从今日起,我不再学那些来历不明的阴毒武功。我要修炼的,是爹爹留下的正道功夫!我要用爹爹传下的本事,找到他,为我们一家报仇雪恨!”
从那一夜起,杨康的修炼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在王府的深院内,秘密地、虔诚地开始修炼《归元吐纳诀》和《八步赶蝉》。**这《归元吐纳诀》乃是玄门正宗筑基之法,中正平和,正好涤荡他因接触邪功而产生的心浮气躁。** 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踏出,他都感觉与那位素未谋面、却铁骨铮铮的父亲更近了一步。他知道,这条路或许比学那些邪功更慢,更艰难,但这是他的根,是他的魂所在。
江南七怪很快敏锐地察觉到杨康的变化。他气息变得更为沉稳凝练,眉宇间那份因身份撕裂而产生的焦躁戾气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渐成熟的沉静。他们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乐见其成,教导起来也更加尽心。
而杨康,也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审视周遭的一切。他依然在完颜洪烈面前扮演着孝顺的“儿子”,在七怪面前扮演着好学的“弟子”,但他内心清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挣脱这黄金的牢笼,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
这一日,夕阳西下,将赵王府的后花园染上一层暖金色。杨康正在一片竹林空地上练习越女剑法,剑光灵动。一套剑法练罢,他收剑而立,气息匀长。他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远山的红日,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投向了遥远的南方。他心中默念:"郭靖......我那命运相连、却素未蒙面的''兄弟'',不知这十多年来,丘真人将你教导得如何了?你是否也如我一般,在日夜苦练,期待着那一日?十八年醉仙楼之约......我杨康,必不负杨家忠烈之名!"
-
而在那辽阔而苍凉的漠北,残阳如血,映照着无垠的黄沙。郭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苦练,正迎着呼啸的晚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练习着全真剑法中最基础、也最考验耐性的那一招“定阳针”。汗水沿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干燥的沙土中,瞬间消失无踪。他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笨拙,但每一次刺出、收回,都凝聚着全身心的专注与力量。他心中所念,无比纯粹简单:母亲的期望,师长的恩情,以及那自懂事起便刻入灵魂的、沉甸甸的“靖康”二字。
双星并耀,各砺其锋。一在北地风沙中磨砺出浑厚坚韧,一在王府锦绣内孕育出机敏担当。南北两地,两个命运被紧紧缠绕的少年,正沿着各自截然不同、却又因一个共同约定而交汇的道路,一步步坚定地走向未来。他们的成长轨迹,因这十五年间根基的奠定与心性的塑造,已悄然偏离了原本注定的悲剧宿命,走向一个充满了未知、挑战与希望的新方向。命运的丝线,正被他们自己的双手,缓缓重新编织。
漠北草原的生存法则,简单而残酷。力量与义气,是赢得尊重的唯一途径。郭靖以其与生俱来的淳朴仗义,很快便在这片新天地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往常一样,在草原深处看顾着羊群,心中却仍在反复默诵全真教的内功口诀。漠北草原的生存法则,简单而残酷。力量与义气,是赢得尊重的唯一途径。郭靖以其与生俱来的淳朴仗义,很快便在这片新天地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呼喝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一日,草原上风声鹤唳,铁木真(成吉思汗)的部族正在追捕一名骁勇异常的神箭手。那汉子浑身是血,左肩还插着半截断箭,却依旧眼神锐利如鹰,凭借高超的箭术与对地形的熟悉且战且退,正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哲别。郭靖在放牧时,于一处偏僻的河湾边发现了力竭藏匿、几乎昏迷的哲别。见他伤势沉重,气息微弱,但那双紧握硬弓的手和即使昏迷也紧蹙着的、带着不屈之色的眉头,让郭靖心中顿生怜悯与敬佩。他想起母亲常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想起丘道长教导的“侠义之心”,当下不及多想,奋力将哲别拖拽至附近一个被茂密灌木掩盖的废弃獭子洞,又以自己的水囊喂他清水,撕下衣襟为他简单包扎。
追兵很快循着血迹搜寻而至,为首的小头目厉声喝问郭靖。郭靖心中怦怦直跳,但他生性不会作伪,只是死死低着头,重复着“没看见”、“不知道”。其憨厚甚至显得有些呆愣的模样,反而让那些精明的蒙古武士觉得他不似说谎,加之洞口隐蔽,搜寻片刻无果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去。
此后数日,郭靖每日放牧时,便偷偷带来食物、清水和寻来的草药。哲别伤势极重,初时连起身都难,全凭郭靖照料。他寡言少语,但看向郭靖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渐渐变为感激与温和。他见郭靖力气颇大,心思纯朴,便在精神稍好时,指点他如何更有效地发力开弓,如何观察风向。郭靖依言练习,虽仍显笨拙,但那认真执拗的劲头,让哲别暗暗点头。
待得哲别伤势稳定,能够自行行动后,他感念郭靖冒死相救与多日照料之恩,又见这少年心地纯良,筋骨强健,是块习武的好材料,便正式提出:“郭靖,你救了我的命。我哲别无以为报,只有一身箭术还拿得出手。你若愿意,我便将这门技艺传授于你,你可愿意学?”
哲别之箭,精准狠辣,于百步外能穿杨射柳,
郭靖这些日子得他零星指点,早已对那神乎其技的箭术心生向往,闻言大喜过望,当即跪下便要磕头行拜师礼。哲别连忙扶住他,沉声道:“在草原上,你是我的‘安答’(朋友),救命之恩大于一切。传你箭术,是理所应当,不必行此大礼。只是此事需得隐秘,不可让外人知晓我的踪迹。”郭靖重重点头,自此,他生活中又多了一项隐秘而重要的内容——跟随这位沉默却慷慨的师父,学习沙场绝艺。郭靖学得虽慢,但心志专注,臂力沉稳,根基打得极牢。
因郭靖救助哲别(此事后来虽未明言,但其憨厚忠诚的表现被铁木真看在眼里),加之他性情憨厚,力大诚实,从不偷奸耍滑,竟意外得到了铁木真的赏识,允许他随其幼子托雷一同玩耍、习武。
初时,郭靖因语言、习惯略有差异,且性子木讷,在一群蒙古少年中并不起眼。托雷身为王子,虽无骄纵之气,却也自有其圈子。转机发生在那次部落间的摔跤小会上,一个比郭靖高大半头的少年仗着力气欺负人,郭靖看不过去,上前挑战。他虽不懂什么精巧摔跤技法,但下盘极稳,力气又足,全凭一股韧劲,竟与那少年僵持许久,最后虽因技巧不足而落败,却赢得了对方的尊重,也让一旁的托雷对他刮目相看。
托雷主动上前,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蒙古语与他交谈,问他为何如此拼命。郭靖老实回答:“他欺负人,不对。”这简单直接的理由,让托雷哈哈大笑,觉得这汉人小子十分对胃口。自此,托雷便常拉着郭靖一同骑马、射箭(郭靖此时已跟哲别学了些基础,但藏了拙)、摔跤。郭靖学东西慢,但肯下死力气,托雷有时教他两招蒙古摔跤的绊子,他能在草地上练习到浑身青紫也不喊停。托雷性情豪爽直率,见郭靖如此实诚,越发喜欢。
一次,两人纵马追逐一只野兔,郭靖的马突然失蹄,将他甩下马背,脚踝扭伤。托雷毫不犹豫下马,扶着他,牵着两匹马,一步步走回营地。路上,两人分享水囊里的马奶酒,郭靖说起漠北风沙与母亲,托雷说起草原的辽阔和父亲的雄心。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种超越民族和身份的兄弟情谊,在那一刻悄然滋生。
终于,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两人在草原上堆起小小的石堆,按照蒙古最郑重的习俗,交换了贴身信物——郭靖的是李萍给他缝制的一枚护身符,托雷的是一柄镶嵌着绿松石的精巧小匕首。他们跪在星空下,立下誓言:“从今日起,郭靖与托雷,结为安答。福祸相依,生死与共,永不相负!”这份在共同玩耍、互相帮助、坦诚相交中孕育出的情谊,如同草原上历经风雨而愈发坚韧的莎草,深深扎根在两人心中。
一天,郭靖与托雷在外纵马驰骋,忽见空中一对巨大白雕正与一条剧毒的黑斑豹蟒搏斗,情景惨烈。白雕虽勇,却因护着崖壁巢穴中的幼雏而束手束脚,母雕不幸被蟒蛇缠住,危在旦夕。郭靖不忍,弯弓搭箭,他目力本佳,又得哲别真传,一箭射出,竟精准无比地射入蟒蛇七寸要害!蟒蛇吃痛翻滚,公雕趁机猛啄其目,终将恶蟒杀死。然而母雕伤重不治,坠崖身亡。郭靖与托雷攀上险峰,见巢中两只毛茸茸的白色幼雏正嗷嗷待哺,心生怜惜,便将其带回抚养。这对白雕雏鸟,日后成了伴随郭靖一生的忠实伙伴。
李萍与郭靖,便在草原上这般安顿下来。她以汉家女子的坚韧与勤劳,纺线织布,换取生活所需,虽清苦,却也将儿子教养得知礼懂事。夜深人静时,她常对郭靖殷殷叮嘱:“靖儿,我们母子能在此安身,是长生天保佑,是铁木真大汗的恩德,你需牢记,对托雷安答,对哲别师父,对帮助过我们的人,要知恩图报。但你也切莫忘记,我们根在江南,是汉家儿女!你的名字‘靖康’,便是要你勿忘国仇!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是那奸贼段天德,是那些残暴的金兵!这血海深仇,可以等,但不能忘!” 郭靖将母亲的话牢牢刻在心里,他融入草原,却从未迷失自己的根。
时光流逝,郭靖的武功在丘处机悉心教导下稳步提升。
这一日,丘处机在检查郭靖功课之余,眉头微锁,沉声道:“靖儿,近来你夜间若无必要,莫要独自远离部落。为师听闻,漠北一带似有邪派高手活动的踪迹,手段残忍,专以活人练功,你根基未固,若遇上恐有性命之忧。”郭靖凛然受教,将师父的叮嘱牢记于心。
然而,命运的轨迹有时偏偏通向不可预测的险地。
这一夜,月明星稀,丘处机正在指导他轻功的奥妙。“金雁功”讲究提气轻身,借力巧妙。丘处机命郭靖将内力运至双足,于旷野中全力奔跑,感受气息与步伐的配合,体会“风吹柳絮,水送浮萍”的意境。
郭靖依言而行,将初成的内力催动,身形在草原上疾驰,耳畔风声呼呼。他心思单纯,一旦专注于某事,便心无旁骛,不知不觉已奔出十数里地,来到一处偏僻的丘陵地带。
正当他感觉内力运转渐趋圆融,欲寻路返回时,忽闻前方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划破夜的宁静!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嚓”声,似是骨裂之音。
郭靖心中一紧,天生的侠义心肠让他不及多想,循声悄悄潜去。他伏在一处土坡后,探头观望,只见月光下,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僵硬如同铜铸的怪人,正将五指如钩,硬生生插入一个倒地蒙古牧民的头顶天灵盖!那牧民瞬间毙命,死状极惨。那怪人喉咙里发出夜枭般的得意低笑:“嘿嘿……《九阴真经》果然厉害!这‘九阴白骨爪’再吸足九十九个生人精气,必能大成!婆娘,你看清楚了么?”
阴影处,一个披头散发、身形飘忽如鬼魅的女子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沙哑与急切:“贼汉子,少显摆!快些练功,莫要耽搁!这漠北之地,活靶子多的是!”
郭靖虽不明“九阴真经”为何物,但见那怪人如此残害无辜,手段狠毒至极,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愤怒填膺!他认得那牧民服饰,似是附近部落的善良百姓。
就在这时,一声怒叱如雷霆般自身后响起:“铜尸陈玄风!铁尸梅超风!你们这两个江湖败类、戕害无辜的狗贼!竟敢在此修炼如此阴毒武功,天理难容!”
丘处机那一声“狗贼纳命来!”如同平地惊雷,炸响了夜的死寂。他身形如一道离弦的青箭,人与剑几乎融为一体,剑尖颤动,发出“嗡嗡”龙吟,正是全真剑法精髓“一炁化三清”!一招之间,三道凝练至极的剑气分取陈玄风后脑“风府”、背心“灵台”、后腰“命门”三处致命大穴,剑气未至,那凛冽的杀意已激得陈玄风周身汗毛倒竖!
陈玄风虽惊不乱,他号称“铜尸”,一身横练功夫已臻化境,更兼心性凶悍。听得背后恶风不善,他竟不完全闪避,猛地一个蹲身旋体,避开头顶、后心两处要害,那粗壮如铁柱的左臂肌肉虬结,硬生生向后横扫,竟是要以手臂硬撼丘处机的剑锋!同时,右手五指曲张如钩,带着一股腥臭的阴风,直插丘处机小腹,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铮——!”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爆响!丘处机的长剑斩在陈玄风左臂之上,竟如砍中败革铜钟,只留下一道白痕,反震之力却让他手腕微麻。而陈玄风的利爪也已堪堪触及道袍!丘处机心头一凛,足下金雁功急转,身形如被无形丝线牵引,间不容发地向后飘退三尺,险险避过这开膛破腹的一抓。
“好个全真教的牛鼻子!内力不弱!”陈玄风怪笑一声,声若破锣,“正好拿你试试老子九阴白骨爪的威力!”他得势不饶人,双爪齐出,招式狠辣刁钻,抓、撕、扯、拿,尽往丘处机周身关节、要害招呼。爪风呼啸,竟将空气都撕裂出道道痕迹,周围丈许范围内的青草被凌厉气劲波及,纷纷断折倒伏!
丘处机将全真剑法施展到极致,“定阳针”稳守中宫,“分花拂柳”化解凌厉爪劲,“白虹贯日”伺机反攻。剑光霍霍,将他周身护得密不透风。两人以快打快,身影在月光下交错翻飞,剑气与爪风相互碰撞、绞杀,发出嗤嗤啪啪的爆响,战况瞬间进入白热化!丘处机虽剑法精妙,内力深厚,但陈玄风铜皮铁骨,力大无穷,兼且爪功阴毒诡异,一时之间,竟谁也奈何不了谁,形成凶险的僵持之局。
郭靖听得师父厉声催促,不敢迟疑,转身将金雁功提到极限,向着部落方向狂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找到救兵!
丘处机与陈玄风恶斗正酣,剑气爪影纵横交错,一时难分高下。丘处机虽略占上风,但陈玄风身如铜铁,招式狠辣,只攻不守,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将他牢牢钉在原地,难以分心他顾。
在一旁掠阵的梅超风,并未急于加入战团,而是如同潜伏的毒蛇,一直在等待时机。此刻见郭靖欲去报信,她深知若让这少年引来蒙古部族大队人马,或是惊动了漠北的其他高手,他们夫妇便危矣。她更阴险地想到,若能擒下这少年,不仅能防止报信,更能以此胁迫丘处机,令其投鼠忌器。
就在陈玄风一记“恶鬼推门”,双爪带着凄厉劲风硬撼丘处机剑锋,逼得丘处机身形微滞、不得不凝神应对的刹那,梅超风动了!她并非直线追击,而是身形一折,如同鬼影般没入旁边的乱石阴影中,利用地形掩护,绕了一个小弧线,竟是从侧前方截住了郭靖的去路!她轻功本就诡异高超,加之对气息收敛极佳,直到逼近一定范围,那浓烈的杀气和阴寒的掌风才将郭靖彻底笼罩。
月色凄冷,郭靖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杀气从前侧方猛然袭来,周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起来。梅超风乱发披拂的身影,如同从九幽之地钻出的索命修罗,带着一股腥风,突兀地拦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小崽子,气血倒是旺盛……正好给老娘练功垫手!”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郭靖心知不妙,师命在身,更兼一股天生的悍勇之气,他猛地拔出丘处机所赠的短剑,沉腰立马,将初成的全真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剑身,剑尖微颤,发出低不可闻的轻吟,严阵以待。
梅超风身形一动,仿佛没有重量般倏忽欺近,右手五指曲张如钩,带着一股腥风,直抓郭靖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正是九阴白骨爪中的“厉鬼推磨”!
郭靖根本来不及思考,全凭丘处机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全真剑法中最擅防守的“定阳针”下意识使出,短剑竖立胸前,意图封住这索命一抓。
“叮——!”
一声并非清脆,反而沉闷如击朽木的异响爆开!
梅超风的指尖并非点在剑锋,而是精准无比地敲击在剑脊最不受力的地方!一股阴寒歹毒、沛莫能御的内力,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顺着剑身窜入郭靖右臂!
“呃啊!”郭靖闷哼一声,只觉整条右臂仿佛被千万根冰针刺入,又似被瞬间冻僵,酸麻剧痛直冲脑髓!虎口迸裂,鲜血汩汩而出,短剑虽未脱手,但他整条右臂已然软垂,暂时废了!脚下更是“噔噔噔”踉跄后退,每一步都在草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胸口烦恶,一口逆血已涌至喉头,被他死死咽下。
“哼,倒是硬气!”梅超风冷笑,身影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左手爪风再起,抓向他已无力防守的右肩井穴,同时右腿无声无息地扫向他下盘胫骨,上下齐攻,狠辣绝伦!
郭靖目眦欲裂,强忍右臂钻心疼痛,左臂奋力挥动短剑,使出“罡风扫叶”,剑光划出半弧,企图格挡上路。同时足下金雁功急点,想要后撤。
然而,差距太大了!
“铛啷!”
梅超风的指尖在剑身上轻轻一拂一引,一股巧劲传来,郭靖再也拿捏不住,短剑应声脱手飞出,划出一道无奈的弧线,插在远处地上。而下盘虽勉力后撤,仍被那凌厉的腿风边缘扫中!
“咔嚓!”一声轻微的骨裂声响起,郭靖左小腿一阵剧痛,身形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第三招了,小娃娃!”梅超风语气中的戏谑更浓,双爪齐出,指尖乌光闪烁,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分取郭靖双目与两侧太阳穴!劲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将郭靖完全笼罩!
兵器已失,腿骨受伤,避无可避!
危急关头,郭靖骨子里的那股狠劲被彻底激发!他猛地抬头,眼中毫无惧色,只有一片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他竟不顾袭向头颅的双爪,丹田内残存的全真内力疯狂涌向双掌,使出丘处机所授“昊天掌”中最为惨烈、只攻不守的“天雷降世”,双掌带着他全部的生命力与意志,悍然拍向梅超风的小腹!这是真正的同归于尽!
梅超风没料到这少年如此悍勇,招式微微一滞。
“砰!!!” 四掌(郭靖的双掌对上了梅超风格挡的单掌)并未完全相交,但那股磅礴的阴寒掌力已如泰山压顶般轰至!
“噗——!” 郭靖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鲜血如同血箭般狂喷而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抛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他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胸膛仿佛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梅超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浓的残忍取代。“想死?没那么容易!”她身形如一股黑烟,后发先至,竟在郭靖还未落地之时追上了他,枯瘦如鸟爪的右手五指如钩,直插他的胸口膻中大穴!这一爪若是抓实,顷刻间便是心脉尽碎的下场!
郭靖身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睁睁看着那索命之爪袭来,心中一片冰凉。
“我要死了吗?娘……师父……”
强烈的求生欲与不甘,化作最后的本能!他猛地吸气,不顾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强提那几乎溃散的内息,施展金雁功中最高深的“平步青云”心法,腰肢在空中做出一个极其别扭且痛苦的拧转,硬生生将身体横移了不到半尺!同时,他完好的右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踢向梅超风的手腕!
这已是超越他极限的挣扎!
“垂死挣扎!”梅超风嗤笑一声,手腕只是微微一沉,便轻易避开了那无力的一踢,五指方向不变,如同附骨之疽,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郭靖的右脚脚踝!
“咔嚓!”
并非骨裂,而是她五指扣紧时,那强大的握力与郭靖脚踝骨骼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啊——!”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脚踝传来,郭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残存的内息,仿佛都被这一爪瞬间抽空、震散!那阴寒的内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瞬间刺入他脚踝的经脉,并迅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肌肉僵硬,气血凝固。
梅超风手臂随意一振,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如同破布娃娃般的郭靖提在手中。郭靖浑身僵硬,除了眼珠因剧痛和愤怒而剧烈颤动外,已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哼,能接下老娘五招也算难得了,对付你老娘只用了三成功力。”梅超风将他提到眼前,那空洞无神的眼睛似乎也在“打量”着他,“可惜,骨头再硬,也得化成老娘的功力和你师父的催命符!”
梅超风提着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郭靖,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丘陵的阴影之中。她心中冷笑,有这少年在手,不怕那牛鼻子不束手束脚。远处,丘处机虽听到郭靖最后的痛呼,心中忧急如焚,剑法更显凌厉,想要尽快摆脱陈玄风,但陈玄风得了妻子暗示,知其得手,更是狞笑着豁出性命,将“九阴白骨爪”的阴毒狠辣施展到极致,死死缠住丘处机,让他无法脱身救援。
~第四章完~
~第五章~
漠北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沙尘。丘处机长剑拄地,胸口剧烈起伏,道袍前襟已被汗水与尘土浸透。方才与陈玄风一场硬碰硬的恶战,几乎耗尽他大半真气。更让他心急如焚的是,梅超风那保养得宜、指甲锐利如刀的手,正死死扣在郭靖的脖颈上,孩童因窒息而涨红发紫的小脸,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放下剑,自封穴道!否则老娘立刻捏碎这崽子的喉咙!"梅超风厉声喝道,指尖微微用力,已在郭靖颈侧划出几道血痕。她双目炯炯,在月光下闪烁着残忍而警惕的光。
丘处机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他一生刚烈,何曾受过如此胁迫?但看着郭靖那痛苦挣扎的模样,想起牛家村的托付,他猛地将青霜剑掷于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就在他双手微抬,作势欲自封穴道的瞬间,蓄势待发的陈玄风如一头发现猎物的夜枭,带着狰狞的笑意疾扑而来,双指并拢,阴寒刺骨的指风直取其胸前"膻中"大穴,意图一举废去这大敌的功力。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平和的道号,如暮鼓晨钟,涤荡着场中暴戾之气:“无量天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仿佛还在林间回荡,一道蓝色的身影已如行云流水般悄然而至,动作舒展自然,不带半分烟火气。来人正是全真掌教马钰。他现身的位置妙到毫巅,恰好切入丘处机与陈玄风之间,更于电光石火间逼近梅超风左侧,袍袖随风轻拂,一掌看似缓慢,实则迅捷无比地平平推出。
马钰这精妙绝伦的介入,不仅将陈玄风那必杀一指隔于无形,更以攻敌所必救之势,一举化解了丘处机的危局。
丘处机得此喘息之机,内力一吐,地上青霜剑如受感召,“铮”然跃入手中。他深吸一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剑尖微扬,已与马钰成犄角之势,森然剑气如一道无形屏障,将陈玄风牢牢锁定,防其再度暴起发难。
这一掌毫无风声,不见刚猛,却蕴含着一股中正平和、恢弘磅礴的潜力,掌势圆融流转,竟将梅超风上身诸处要害尽数笼罩,让她产生一种无论如何闪避都难逃此掌的错觉。梅超风看得分明,心中骇然!这突然出现的道人,掌力之精纯醇厚,意境之高远,远非丘处机可比!她清晰地感觉到,若自己不撤招抵挡,纵然能瞬间捏死手中这小娃,自己也绝对无法避开这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避无可避的一掌,势必心脉寸断而亡。电光石火间,她猛吸一口真气,扣住郭靖的五指不得不骤然松开,左掌仓促间勉力提起约五成功力,硬接马钰这含而不露的一击。
双掌相交,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爆响,只闻"噗"的一声闷响,如重物投入深潭。梅超风只觉得对方掌力初时似春风拂面,柔和绵软,但内力一吐,立时化作长江大河,汹涌澎湃,那股精纯无比的全真玄门罡气沛然莫之能御,势如破竹般透体而入!她浑身剧震,经脉如遭火烧电亟,气血疯狂逆冲,忍不住一声凄厉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力抛起,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上四、五米外一株海碗粗细的柏树树干。
"咔嚓------轰隆!"
那株坚韧的柏树竟承受不住这股磅礴的暗劲,从中断裂,上半截树冠带着纷飞的枝叶轰然砸落地面!梅超风萎顿于断桩之旁,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喉头腥甜之气再也压制不住,"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气息顿时萎靡下去,显然已被这一掌震成了严重的内伤。
陈玄风眼见爱妻重伤,惊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丘处机?他嘶声狂吼:"贼婆娘!"身形如疯虎般疾扑过去,一把将软倒的梅超风扶起,触手只觉得她浑身筋骨酥软,内力涣散难聚,不由得又是心痛又是暴怒,抬头望向马钰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惧与刻骨的怨毒,却再不敢轻易上前。
马钰一掌退敌,便即飘然收手,身形微侧,已顺势将咳嗽不止的郭靖轻轻揽至身后,以自身隔开了他与黑风双煞。此举既是为其略作调息,更是防范对方暴起偷袭,确保这少年无虞。待觉郭靖气息稍顺,他悬着的心才略定,旋即抬首,那双平日冲淡平和的眼眸中,此刻却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厉色,目光如冷电,扫过气息萎靡的梅超风与惊怒交加的陈玄风,语气不再仅是方才行侠仗义的威严,更带上了一层属于掌教清理门户、不容置疑的凛冽:
"铜尸、铁尸!尔等所使的 ''九阴白骨爪'',阴毒狠辣,攫取生人精气以壮己身,此等行径,天理难容!贫道问你,这门邪功,你二人从何处得来?可是窃自我师叔''老顽童'' 周伯通之处?"
陈玄风眼神闪烁,惊疑不定,心知今日已难善了。他一边强撑着狠戾道:"牛鼻子!老子练什么功夫,关你屁事!什么老顽童小顽童,老子不认识!"一边暗地里,那只未抱着梅超风的手已悄然摸向腰间。
马钰紧紧盯着他二人细微的神情变化,正欲再进一步逼问,忽见陈玄风猛地一扬手!
"看镖!"
一声厉喝伴随着数点寒星疾射而出,并非射向马钰或丘处机,而是直取他们身侧不远、刚刚站稳的郭靖!这一下变起肘腋,攻其必救,端的阴险毒辣!
马钰与丘处机见状,同时冷哼一声。丘处机剑光一闪,已护在郭靖身前,"叮叮"几声将暗器尽数磕飞,竟是三枚喂了剧毒的透骨钉。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玄风利用这稍纵即逝的空隙,另一只手猛地向地上一掷!
"嘭------!" 一声闷响,一股浓密刺鼻、带着硫磺气息的黑烟猛地炸开,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方圆数丈之地,正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逃遁利器------霹雳烟瘴弹!
浓烟不仅遮蔽视线,更隐隐刺痛口鼻,显然其中还混杂了刺激性的药物。马钰与丘处机虽不惧此等小道,但首要之务是护住功力尚浅的郭靖,两人不约而同地袖袍一拂,磅礴内力鼓荡,将涌至身前的毒烟驱散,同时将郭靖牢牢护在气墙之内。
待得烟雾被内力荡开、缓缓消散,眼前哪里还有黑风双煞的影子?只远远传来陈玄风夹杂着内功、渐行渐远的嘶吼:"全真教的!今日之仇,我黑风双煞记下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马钰目送他们消失的方向,并未追赶。他眉头紧锁,脸上忧色重重。他心知,对方这搏命一击加之烟瘴掩护,一心逃窜,在这漠北黑夜中确实难以追踪。更重要的是,从这二人口中怕是难以问出周师叔的确切下落了。他们否认认识周伯通,要么是周师叔已遭不测(他不敢深想),经书被夺;要么便是周师叔因顽童心性,不知在何处失落了经书,被这二人偶然得去部分内容。但无论如何,《九阴真经》现世,并被如此滥用,且周师叔下落成谜,这对全真教而言,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丘处机此时也已想通关节,快步上前,声音带着急切与担忧:"师兄!难道他们练的真是......那《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周师叔他......"
马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沉声道:"此事确凿无疑。观其武功路数,阴邪霸道,与先师所述经书中某些外门功夫特征吻合。至于周师叔......"他叹了口气,眼中忧虑更深,"只怕凶多吉少,或者......身陷极大的麻烦之中。此事需从长计议,待回山后,需立刻遣人暗中查访师叔下落,并密切关注黑风双煞动向。"
强敌败退,丘处机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只觉得浑身乏力。他拾起地上的青霜剑,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到马钰身前,深深一揖,脸上满是惭愧与感激之色:"多谢师兄及时现身,力挽狂澜。师兄怎会突然来到这漠北之地?"
马钰伸手虚扶,一股柔和气劲已将丘处机托起,温言道:"师弟不必多礼。我并非偶然路过,乃是专程为追剿黑风双煞而来。此二獠近年来为练那阴毒邪功,肆虐多地,残害无辜百姓,我教已留意多时。近日得闻他们流窜至漠北,贫道特来抓拿妖人以免生灵涂炭。方才循着打斗声赶来,不想正遇上师弟与他们恶战。"
说着,马钰走到郭靖身边,俯身仔细探查了他的脉息,又轻轻查看了他脖颈上的瘀痕和肿胀的脚踝,眉头微蹙,"孩子,莫要害怕。你外受皮肉之苦,内遭寒气侵脉,需得好生调养,勿留后患。"他伸出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郭靖后背"灵台穴"上。
郭靖只觉得一股温煦醇和、暖洋洋的气流自穴道涌入,初时如涓涓细流,随即迅速壮大,温和而坚定地流遍四肢百骸,通达每处细微经脉。所过之处,那原本刺骨阴寒的剧痛顿时如冰雪消融般大减,原本因寒气阻滞而僵硬酸麻的手脚,也渐渐恢复了暖意和知觉。他虽拙于言辞,却也明白是这位突然出现的道长救了师父和自己的性命,心中充满了感激,仰起头,笨拙却真诚地道:"多......多谢道长爷爷救命之恩。"
"什么道长爷爷,这位是我师兄,丹阳子马钰,我们全真教的掌教,是你的师伯。" 丘处机连忙改正。
郭靖“哦”了一声,更正道: "多......多谢道长师伯救命之恩。"
马钰收回手掌,微微颔首,看着郭靖那虽带伤痕却依旧清澈执拗的眼神,以及感受到其体内那虽不雄厚却异常扎实、如大地般沉厚的根基,眼中不禁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根骨雄健,心思纯净,意志坚韧如钢,更难得的是这一身浑金璞玉、未经雕琢的先天禀赋......难得,实在难得。"他这话既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一旁的丘处机听。
丘处机看着马钰以内力为郭靖驱寒疗伤,效果立竿见影,再听到师兄对郭靖的评价,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愈发清晰强烈。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对着马钰躬身长揖不起:"师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万望师兄应允!"
马钰似有所觉,抬手道:"师弟何必行此大礼,但说无妨。"
丘处机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郭靖,语气沉凝而恳切:"师兄,靖儿他......您也看到了,天性淳厚至诚,毅力之坚,耐性之足,乃弟子生平仅见。然而,他先天灵窍未开,于招式变化、机巧领悟之道,确实远比常人迟钝。这十五年来,我虽倾尽所能,将本门筑基功夫掰开揉碎传授于他,他也练得无比扎实,但总觉......总觉未能真正助他打破那层屏障,窥见武学上乘之奥妙。长此以往,只怕会耽误了他的前程,小弟每每思之,深愧于郭啸天兄弟在天之灵。"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马钰,带着无比的敬仰与期盼:"师兄您玄功通神,已臻化境,于''道''之体悟,对本门武学根本的理解,远非小弟所能企及。更且......师兄您所承袭的,乃是我教至高无上的**先天功**......"
提到"先天功"三字,马钰眼神微动,丘处机则更加激动:"此神功非大智若愚、心性纯良、根基无比扎实者不可修习。我全真七子,或性如烈火,或心思机巧,或执着于外功,皆因心性或根基略有偏差,与先天功''抱元守一、炼虚合道''之要旨不尽相合,故而恩师当年未曾传下。而靖儿!他心思纯净无瑕,犹如未琢之璞玉;毅力惊人,能耐得住常人无法想象之寂寞;内功根基之牢固沉稳,更是远超同侪!小弟斗胆恳请师兄......可否破例,考量靖儿,若觉其有缘,便传他这先天功?或许,唯有以此至高玄功,方能以最纯粹直接的方式,助他打通关窍,明心见性,真正踏上武道巅峰!这不仅是救他一人,或许亦是此神功觅得传人、光大全真之机缘!"
这番话,丘处机说得情真意切,甚至带上了几分颤音。他深知"先天功"乃全真教镇教之宝,择徒极严,自己此举实属冒昧,但为了郭靖的未来,他愿意放下所有身段恳求。
马钰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怒。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郭靖,这一次,看得更加仔细,仿佛要穿透其皮囊,直视其灵魂本质。他看到郭靖眼中对丘处机的全然信任与依赖,看到他那即便身受重伤也无半分怨怼的赤子之心,感受到其体内那经由十五年千锤百炼、如大地般沉凝厚重的气血根基。
良久,马钰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断,他缓缓点头,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贫道愚钝,参悟先师所传「先天功」数十寒暑,至今不过略窥门径,犹如以蠡测海。此等微末修为,安敢妄言传功授业!不过师弟所言,不无道理。此子心性,确暗合''先天''纯一之要旨。根基之牢,气血之旺,意志之坚,皆是修炼先天功的绝佳胚子。我七子辈,确因种种缘由,与此功缘浅。"他目光落在郭靖身上,"也罢,大道不绝,薪火需传。靖儿,你可愿随我回终南山?贫道不敢保证你必能练成先天功,但可允你一个机会。若你能通过考验,悟得其中关窍,此功便传于你。即便不成,于终南清静之地养伤筑基,对你亦是大有裨益。"
郭靖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明白这位厉害的师伯愿意教自己更厉害的功夫,而且是师父极力为自己争取来的。他看向丘处机,见师父眼中满是鼓励与期盼,便转过身,对着马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笨拙却坚定地回答:"靖.....靖儿愿意!师伯,靖儿不怕苦,一定用心学!"
马钰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伸手将他扶起:"好孩子。"他转向丘处机,"师弟,你教导靖儿十五年,对他最是了解。此番回山,你也一同前往吧。一来,靖儿初至陌生环境,有你在旁引导,可免他心中不安;二来,靖儿的根基是你所授,有你从旁协助,我也能更快了解他的状况。"
丘处机闻言大喜,当即躬身道:"谨遵师兄之命!小弟愿一同回山!"
当下,三人一同处理了那不幸遇害牧民的遗体,寻回郭靖掉落的短剑。趁着月色未褪,返回部落。
次日,马钰与丘处机一同拜会了李萍。李萍听闻儿子竟有如此机缘,能得到全真掌教的亲自教导,甚至可能传承那听来就极为不凡的"先天功",虽对儿子远行千万分不舍,但她深明大义,知道这是郭靖天大的造化,更是将来报仇雪恨、不负其父之名的希望所在。她含着热泪,紧紧握着郭靖的手,反复叮嘱:"靖儿,去了终南山,一定要听掌教真人和你丘师父的话,比往日还要用功十倍!莫要挂念娘......"
她又对丘处机深深一福:"丘道长,这十五年来,多亏您悉心教导靖儿。如今又要劳烦您继续费心,民妇......民妇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丘处机连忙还礼:"郭夫人言重了。靖儿如同我亲子一般,教导他成才,是丘某分内之事,更是我对郭兄的承诺。夫人请放心,有掌教师兄亲自指点,靖儿前途不可限量。"
离别的前夜,油灯如豆,映照着母子二人相对无言的身影。郭靖看着母亲在灯下为自己仔细缝补一件旧衣,心中万般不舍翻涌上来。他忽然跪倒在李萍面前,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哽咽:"娘!要不......要不您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回大宋去!终南山也在大宋,那里没有风沙,听说到处都是青山绿水......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李萍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颤,针尖险些刺破手指。她放下针线,温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儿子已显刚毅线条的脸颊,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静与坚定。
"靖儿,我的傻孩子。"李萍的声音温柔而沉稳,"娘知道你的孝心。可是,''家''在哪里呢?江南的牛家村,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咱们在那里,已经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
她望向帐篷外无垠的夜空,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豁达:"这漠北苦寒之地,娘刚来时,也觉得举目无亲,日夜想着故乡。可十五年了啊......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五年?我们这间土屋,虽简陋,却为你遮了十五年的风雨;门外那群羊,是咱们娘俩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家当;还有隔壁的阿古拉大娘,时常帮衬我们,前日你受伤,还是她急忙送来草药......这里,有咱们活生生的日子啊。"
她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儿子:"靖儿,你爹是顶天立地的大宋汉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回去,是天经地义,是去完成你该做的事。可娘呢?娘回去了,又能做什么?一个孤老婆子,去一个早已陌生的地方,靠着你的名头过日子吗?那不是娘想要的。"
她用力握住郭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你记住,你的根在大宋,你的魂在你爹传给你的''靖康''二字上!娘在这里,也有娘的根了。这里的风沙、草原、羊群,还有这些质朴的蒙古邻居,娘已经习惯了。你安心地去,跟着掌教真人和你师父,学成本事,做一个像你爹那样无愧于心的人。你出息了,娘在这里,心里就亮堂,比回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踏实!"
郭靖听着母亲这番肺腑之言,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然,知道母亲心意已定。他心中酸楚,却也更深刻地明白了母亲的坚韧与伟大。他不再坚持,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地面,闷声道:"娘!孩儿明白了!孩儿一定好好学艺,绝不让您失望!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李萍将儿子扶起,为他拂去膝盖上的尘土,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又充满离愁的笑容:"好孩子,去吧。天地广阔,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离别之日,草原晨风微凉。郭靖拜别泪眼婆娑却腰背挺直的母亲,心中虽有如刀割般的不舍,但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母亲给予他的无尽勇气。李萍强忍着泪水,为他最后整理了一下行装,目送着三人两骑的身影在晨曦中渐行渐远,直到化作天地间小小的黑点,仍久久伫立,任凭风吹乱了她早已花白的鬓发。
马钰、丘处机、郭靖三人各乘一骑,并辔而行,迎着初升的朝阳,踏上了前往道教祖庭终南山的漫长道路。漠北的风沙与号角在身后渐渐远去,母亲屹立的身影则永远烙印在郭靖的心底。等待他的,将是云深不知处的峰峦,清幽的松涛与钟鸣,以及一段以"先天"为名、直指大道的全新修行历程。
~
而在千里之外的金国中都赵王府,完颜洪烈近日也察觉到了"儿子"的一些微妙变化。完颜康(杨康)不再像前些时日那般对黑风双煞的武功表现出急切,反而沉静了许多。偶尔在校场演武,完颜洪烈注意到,康儿的气息似乎比以往更为绵长沉稳,施展七怪所授的武功时,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扎实。他心中虽略有疑惑,但见其武功稳步精进,且对自己依旧恭敬有加,便也只当是孩子长大了,心性自然沉淀所致,并未深究。
唯有江南七怪心中明了,康儿身上那日渐纯正的气息,绝非他们所能教授,倒似某种玄门正宗的筑基功夫。他们互相对视,眼中皆有欣慰与期待,知道这孩子,或许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回真正的道路。
~第五章完~
~第六章~
漠北的风沙与厮杀,其声犹在耳,其景历历在目,然而近三个月的漫长旅途,已在其间划下了一道模糊的界线。
这期间,马钰与丘处机带着伤势初愈的郭靖,晓行夜宿,跋山涉水。一路上,马钰除了以精纯内力持续为郭靖调理被梅超风阴寒内力所伤的经脉,更在言谈举止间,将全真教的门规戒律、终南山的风物人情,以及一些道家养气静心的基础法门,一点点灌输于他。郭靖虽言语笨拙,悟性迟缓,却将这位掌教师伯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里,对那道教祖庭的向往与敬畏,也一日深过一日。待得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终南山脚下时,郭靖的外伤已近乎痊愈,体内的阴寒之气也被化去大半,只是脚踝处的旧伤仍有些许不便,需要时日慢慢将养。
终南山确是另一番天地。时值深秋,层林尽染,丹枫似火,青松如墨,山间云雾缭绕,清泉淙淙。郭靖随着马钰与丘处机踏上这道教祖庭的石阶,只觉得一股清灵之气扑面而来,涤荡着肺腑间残留的大漠尘嚣与数月前惊魂的血气。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绿色,如此峻秀挺拔的山峰,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憨厚的脸上满是惊叹,却又谨记着礼数,不敢东张西望,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道长身后。
重阳宫坐落于山势环抱之处,殿宇巍峨,古朴庄严,虽不似赵王府般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沉淀了岁月与道韵的肃穆。
到达重阳宫后,马钰将郭靖安顿在一处僻静整洁的客舍,便与丘处机先行处理教中事务,并安排人手探查黑风双煞踪迹。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山间寒气未散。马钰便已来到郭靖房中,见他早已起身,正在榻上按照自己路上所授的法门静坐调息,气息虽显稚嫩,却异常专注。马钰静静地看着,见他虽天资鲁钝,但心志之坚毅,耐性之悠长,实是生平罕见。更难得的是他天性淳朴,毫无机心,体内那股经由千锤百炼而来的内力根基,扎实得异乎寻常,正是承载玄门至高绝学的良材。然而,先天功非同小可,非仅关乎资质根骨,更重心性契合。想到郭啸天的忠烈,李萍的坚忍,丘处机的嘱托,他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但传承之重,不容轻忽。
接下来的数日,马钰并未立刻传授任何功法,反而让郭靖每日清晨独自清扫重阳宫前偌大的广场,不假外力,只凭一把竹帚,要求不见一丝尘垢。午后,则命他去后山险峻之处,采集一些并非急需的普通草药。这些劳作看似平凡,甚至有些苛责,郭靖却毫无怨言,一丝不苟地完成,汗水浸透衣衫,手上磨出血泡,也依旧目光沉静。
这日,马钰见郭靖在院子里扫地,他于枯燥中能定心,于劳顿中不焦躁,于看似不公的指派下无半分怨怼,心中赞许渐增。这一日,他将郭靖唤至重阳宫后一处僻静的松林。此时夕阳西下,层林尽染。
马钰并未立刻提及先天功,而是与郭靖并肩而立,望着云海翻腾的远山,缓缓问道:"靖儿,你这几日劳作,可觉辛苦?可曾疑惑,为何不让你抓紧疗伤或修炼招式,反做这些杂事?"
郭靖恭敬答道:"回掌教师伯,干活出汗,身子反而舒坦些。师父和真人所命,必有道理,靖儿照着做便是,不敢疑惑。"
马钰微微颔首,又道:"你父为国捐躯,你母历尽艰辛,你身负血海深仇。我若传你一门武功,需你忘却仇恨,放下执著,返璞归真,方有可能练成。你,可能做到?"
这一问,直指本心。郭靖闻言一愣,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他想起母亲日夜的叮咛,想起从未谋面的父亲,仇恨早已深植骨髓。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目光虽依旧带着困惑,却异常坦诚:
"掌教师伯,我...我放不下爹娘的仇。但我知道,娘要我做个好人,师父教我行侠仗义。如果...如果练功要先忘了做人的根本,那这功夫,不练也罢。若是...若是这功夫能让我更有本事去帮助该帮助的人,保护该保护的人,哪怕慢一些,难一些,靖儿也愿意试。"
他不擅机辩,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虽未直接回答"放下",却道出了仇恨之外,他心中更本源的正直与侠义。马钰听在耳中,非但不以为忤,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激赏。先天功所求的"清净无为",并非冰冷无情,而是超越个人恩怨得失的廓然胸怀。郭靖此答,虽笨拙,却暗合此理。
"靖儿,随我来。"马钰温言道。郭靖恭敬应了声 "是",跟着马钰出了重阳宫,沿着一条清幽小径,向后山行去。一路上,但见古木参天,怪石嶙峋,鸟鸣山幽。马钰步履看似不快,却总在不经意间将郭靖落下数步,郭靖需得提起金雁功,全力追赶,方能勉强跟上。
行至一处僻静的山谷,谷中有一片空地,旁有溪水流过,一块巨大光滑的青石临水而卧。晨曦透过林间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马钰在青石上站定,转身看向微微喘息的郭靖,目光平和:"靖儿,你可知我全真武功,根基何在?"
郭靖一愣,傻傻憨笑挠了挠头,努力思索着丘处机平日教导中是否提及,最终老实回答:"回掌教真人,师父......师父没教过这个。师父只教我要下苦功,把根基打牢。"
马钰微笑微微颔首, 并不意外,更无责备之意:"勤修苦练,是''后天''返''先天''的必经之路,如同舟筏,渡河需用,但若执著舟筏,便不见河流本身之壮阔。我全真玄功,所求乃是返璞归真,上乘境界乃是契合自然,感悟天地运行之机,唤醒人身本具之先天元气。此气,非蛮力可致,非机巧可得,唯在极静极虚中,方能感而遂通。"
他顿了顿,见郭靖眼神茫然,知其难以理解这些玄妙道理,便话锋一转,指向身旁那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道:"从今日起,你每日清晨来此,不必练剑,亦不必习掌。"
郭靖更是困惑的望着掌教。
"第一件事,你看这枯枝..."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枝,"我要你以手为刀,将其劈成烧火用的木柴。记住,不许用你已学的内力蛮力震断。你要先静心观察,看它的纹理走向,找到它结构最松散、最易受力崩开之处。出手时,意不在断木,而在''顺应''其理,让你的力道,恰好用在它''愿意''断开的地方。这不仅是练力,更是练你的眼力、心力和对''势''的把握。"
"第二件事..."马钰又指向溪边两个硕大的木桶,"去那溪中取水,将那边菜圃浇灌透彻。要求是,行走之时,桶中之水,不可溅出半分。这练的是你身体的协调,气息的平稳,动静之间的平衡。力从地起,周身一体,如载重舟,方能波澜不兴。"
"第三件事..."马钰最后指向那块光滑的青石,"每日午后,你来此青石上静坐,直至日落。不必刻意运功导气,只需放松身心,耳听松涛之起伏,如闻天地呼吸;眼观云海之舒卷,如见阴阳流转;鼻嗅草木之清香,如感生机勃发。初时杂念纷飞是必然,不必强驱,只需知晓念头来来去去,如云聚云散,你自岿然不动。心若能渐渐静下来,身体自有智慧运转。"
郭靖听得似懂非懂,劈柴不可用力?挑水不能洒出?静坐什么都不想?但 "顺应其理"、"身体协调"、"放松身心"这些词,却比他以往听到的任何高深口诀都更让他觉得有路可循。他重重抱拳,瓮声应道:"是!靖儿记............记住了!一定照做!"
马钰看着他眼中虽困惑却毫无质疑的纯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不再多言,飘然而去。
于是,郭靖的"苦修"开始了。他拿起那根枯枝,学着记忆中蒙古族人宰杀牛羊时寻找关节下刀的模样,仔细端详,然后用掌缘奋力劈下。"咔嚓!"枯枝应声而断,但断口参差不齐,显然仍是靠的蛮力。他也不气馁,捡起另一根,继续尝试,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水。
挑水更是艰难。那木桶又大又沉,装满水后,郭靖需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提起。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桶中之水便剧烈晃荡,"哗啦"洒出大半。他只好停下,等水平稳,再迈一步,水又晃荡......从溪边到菜圃不过百步距离,他竟走了近半个时辰,到地方时,两桶水已只剩小半。看着干涸的菜地,郭靖心中满是愧疚,抹了把汗,转身又向溪边走去。
至于静坐,对他而言更是煎熬。他自幼好动,习惯了下死力气打磨身体,何曾试过这般枯坐?坐在光滑的青石上,初时还能看看风景,但没多久便觉腰酸背痛,思绪更是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会儿想起母亲李萍在漠北的身影,一会儿担心师父丘处机的伤势,一会儿又琢磨那劈柴挑水的古怪要求......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比连续练上一天拳脚还要累。
如此过了数日,郭靖每日重复着这三件"功课",进展缓慢。劈柴依旧主要靠蛮力,只是断口稍微整齐了些;挑水依旧洒得厉害,只是行走稍稳了些;静坐更是如坐针毡,难以入定。
这一日午后,他正在青石上努力摒弃杂念,浑身别扭之际,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略带讥诮的谈笑声。
"哟,我当是谁在此占着这块''听涛石''呢,原来是掌教真人亲自带回来的''高徒''啊。" 郭靖回头,只见几名身着三代弟子服饰的年轻道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岁年纪,面皮微黄,嘴唇略薄,眼神中带着几分精明与倨傲,正是赵志敬。他身后跟着几名与他交好的弟子。
郭靖虽觉对方语气不善,但仍牢记礼数,站起身,笨拙地行礼:"各位师兄好。"
赵志敬上下打量着郭靖,见他身材魁梧,面容憨厚,衣着朴素,身上还沾着劈柴挑水留下的木屑水渍,眼中轻视之意更浓。"听说你便是师父在漠北教导了十五年的弟子?啧啧,看你这模样,倒真像是下了''苦功''。"他将"苦功"二字咬得略重,引得身后几人低笑。
郭靖听不出他话中讽刺,只当是寻常问候,老实答道:"是,师父教导,不敢懈怠。"
赵志敬见他浑然不觉,更是觉得无趣,又看他占据着这块平日他们常来切磋、观景的"听涛石",心中不快,便故意上前一步,假意关切道:"师弟在此静坐,可是在修炼什么高深功法?不如演练一番,让师兄们也开开眼界?"
郭靖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掌教真人只让我在此静坐,听松涛,看云海,没教功法。"
此言一出,赵志敬等人更是哄笑起来。"静坐?听松看云?哈哈哈!这算什么修炼?掌教师伯莫不是看你资质太过......呵呵,特意让你来此修身养性吧?"另一名弟子接口道:"我看也是,怕是连最基本的全真剑法都学不会,只好做些杂役活儿了。"
郭靖再迟钝,也听出对方是在嘲笑自己,黝黑的脸庞不由得涨红了,双拳下意识地握紧,但想起丘处机常教导的"同门和睦,尊师重道",又强自松开,低下头,闷声道:"掌教师伯吩咐,自有道理。师弟愚钝,只需照做便是。"
赵志敬见他如此隐忍,反而觉得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闷。他眼珠一转,看到旁边郭靖刚挑来、放在地上尚不平稳的水桶,心中生出促狭念头。他假意走过郭靖身边,脚下似乎被石子绊了一下,"哎哟"一声,身子一歪,手肘"不经意"地撞在了一只水桶上。
那水桶本就放置不稳,被他一撞,顿时倾倒,"哗啦"一声,满桶清水尽数泼洒在地,瞬间浸湿了一大片地面。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郭师弟,没站稳,弄洒了你的水。"赵志敬故作惊讶,连连道歉,眼中却满是戏谑。
郭靖看着满地狼藉和自己半日辛苦挑来的水付诸东流,心中一阵难过和怒气上涌。他紧紧咬着牙,额头青筋微跳,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赵志敬等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期待着他发作。
然而,郭靖脑海中再次闪过母亲"行的正,坐得直"的教诲和丘处机"守拙致远"的叮嘱,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口恶气硬生生咽了下去,弯腰将倒地的水桶扶起,声音低沉却清晰:"没关系,师兄。我......我再去挑便是。"
说完,他不再看赵志敬等人,提起空桶,转身便向溪边走去,步伐沉稳,背影在斑驳的阳光下,竟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韧与孤直。赵志敬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一时愣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满腔的讥讽仿佛没了着落,反而憋得自己有些难受,最终只得冷哼一声,带着人悻悻离去。
他们却不知,远处一株古松之后,马钰与丘处机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丘处机面色铁青,须发微张,显然气得不轻,低声道:"师兄!这赵志敬也太过放肆!竟敢如此欺辱靖儿,我定要好好惩戒于他!"
马钰却神色平静,轻轻摆手制止了他:"师弟,稍安勿躁。"他目光依旧落在郭靖消失的小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竟含着一丝赞许,"玉不琢,不成器。受些委屈,未必是坏事。你看靖儿,怒而不狂,屈而不卑,这份心性定力,何其难得?这比学会十套精妙剑法,更为可贵。此子,确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浑金璞玉。"
丘处机闻言,仔细回味郭靖方才的表现,怒火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复杂的欣慰与感慨,最终长叹一声:"师兄所言极是。是弟子心浮气躁了。"
马钰淡淡道:"且看他今夜如何。"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郭靖白日受了委屈,又耗费了大量体力重复着看似无用的功课,身心俱疲。他依言来到青石之上静坐。初时,心中仍不免烦乱,白日赵志敬的讥讽面孔、漠北母亲的殷切目光、丘处机的严厉教诲、黑风双煞的狰狞爪影......诸多念头纷至沓来,搅得他心绪不宁。
但他毕竟心性质朴,并无太多机巧心思。他想起马钰所言"心无所思,意无所念",虽无法真正做到,却也不再强行压制杂念,只是将注意力慢慢转向身外。他听着夜风吹过松林,发出如同大海波涛般的呜咽声;看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以及被月光勾勒出的云层轮廓;嗅着空气中混合了松针、泥土和淡淡野花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身体的疲惫感阵阵袭来。他并未抗拒,意识渐渐朦胧,竟真的在这清冷月光下、呼啸松涛中,抱着膝盖,沉沉睡去了。他睡得极沉,极安稳。在梦中,他似乎不再置身青石,而是化作了一粒尘埃,融入了这终南山的夜色里;又仿佛变成了一缕山风,自由地穿梭于林间;更像是一滴露水,悄然凝结在草叶尖端,映照着满天星斗。
就在这无知无觉的深层睡眠中,他体内那股经由十五年苦功打磨、扎实无比的全真内力,不再受他笨拙意念的驱使,而是如同地下涌动的暗流,遵循着某种古老而自然的韵律,在他宽阔坚韧的经脉中,极其缓慢,却**自然而然**地流转起来。这股内力运行的方式,与他平日刻意导引时大不相同,更加柔和,更加绵长,更加贴近生命本身的呼吸节奏。一股微不可察,却精纯无比的生机,如同初春冻土下萌发的第一点新绿,在他丹田深处悄然孕育。
他并不知道,这无心中触动的,正是修炼先天功最为关键,却也最难跨越的第一道门槛------摒弃后天识神,感应先天一炁。
远处,马钰静立于一座小峰之上,道袍在夜风中轻扬。他并未刻意运功探查,但到了他这等境界,灵觉已与周遭天地气机隐隐相合。他敏锐地察觉到,山谷方向那股属于郭靖的、原本略显滞涩和刚猛的气息,在夜色中渐渐变得柔和、圆融,最终仿佛与这山、这风、这月融为了一体,再难区分。
马钰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与激赏。他抚须的手微微一顿,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那份难得的宁静:"竟能如此......赤子之心,浑金璞玉......莫非,师尊当年所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先天道种,便是应在今日此子身上?"
他仰望星空,眼中充满了对天道机缘的敬畏。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国中都,赵王府内,却是另一番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的光景。
为了彰显国威,笼络各方势力,也为了试探麾下众人的能耐,完颜洪烈在府中设下盛大夜宴,广邀宾客。席间不仅有金国贵族、军中将领,更有他近年来费心招揽的各方奇人异士。珍馐美馔,歌舞管弦,极尽奢华。
杨康身着华服,坐于完颜洪烈下首,面容俊雅,举止从容,应对得体,俨然是宴会中除完颜洪烈外最受瞩目的焦点。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将那些或谄媚、或敬畏、或探究的眼神尽收眼底,心中却是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完颜洪烈抚掌笑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岂可无武助兴?本王近日招揽得一位西域金刚门的高手,力大无穷,武功刚猛,不知在座哪位英雄,愿下场切磋一番,以增酒兴?"
话音落下,席间一位身材极其魁梧,肤色黝黑,头戴金箍的番僧站起身来,声如洪钟:"贫僧扎西,愿献丑一番!久闻中原武功精妙,不知哪位朋友愿意指点?"他目光睥睨,带着西域高手特有的狂傲,扫视全场,最后竟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年轻俊朗的杨康身上。此举显然带有试探这位备受宠爱的小王爷深浅的意味,亦得了完颜洪烈的默许。
众宾客皆知这番僧厉害,一时无人应声。完颜洪烈看向杨康,眼中带着鼓励与期待:"康儿,你可有兴趣与扎西大师切磋几招?"
杨康心中雪亮,知道这是"父王"的考验,也是自己立威和进一步获取信任的机会。他站起身,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微笑道:"父王有命,扎西大师相邀,康儿敢不从命?只是晚辈学艺不精,还望大师手下留情。"
他缓步走入场中空地,与那如同铁塔般的扎西相对而立,身形显得颇为单薄。众宾客皆屏息凝神,有的为小王爷担心,有的则纯粹想看热闹。
扎西见杨康应战,狞笑一声,更不答话,脚下猛地一蹬,地面微震,庞大的身躯如同发狂的牦牛,直冲过来,双拳齐出,带着一股恶风,直捣杨康胸腹!正是金刚门的绝技"大力金刚杵",招式简单,却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
劲风扑面,杨康却并不硬接。就在扎西拳锋将至未至的刹那,他脑海中想起了朱聪常教导的
"其力在腰,下盘为根,左虚右实,攻其''环跳''!" 同时,他暗中运转《归元吐纳诀》 ,气息瞬间沉静,足下《八步赶蝉》 的步法已然发动。
电光石火间,杨康身形如柳絮般轻轻一飘,看似惊险,实则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扎西雷霆万钧的双拳。同时,他足下步法滴溜溜一转,已绕至扎西右侧,并指如剑,直点对方右腿外侧的"环跳穴"。这一下变招快如鬼魅,身法灵动之极,正是融合了《八步赶蝉》 的轻灵与韩小莹越女剑法中"穿针引线"的巧劲。
扎西只觉右腿一麻,前冲之势顿时一滞,心中大惊,怒吼一声,粗壮的手臂如铁鞭般向后横扫。
杨康不退反进,矮身避过扫臂,左掌如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拍出,使的却是南希仁南山刀法中化来的"推山掌"劲力,看似轻柔,实则内含一股沉稳厚重的暗劲,正中扎西胸口"膻中穴"旁三寸之处。此处并非死穴,却是其横练功夫运转时的一处细微枢纽。
"噗"一声闷响,扎西只觉得一股刁钻的劲力透体而入,虽不致命,却让他气血微微一窒,浑身刚猛的气劲竟出现了一丝不该有的凝滞。他骇然变色,未及变招,杨康的右手已如鬼魅般搭上了他方才出拳的手腕,五指如钩,轻轻一拂一拿,用的竟是朱聪亲传的"分筋错骨手"中的精妙手法。
扎西顿觉整条手臂酸麻难当,凝聚的内力瞬间涣散,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铛啷"一声,藏在指缝间的一枚小小的铁指环竟被杨康这一拂之下,巧妙地带落在地!
杨康一招得手,立刻飘身后退,再次拱手,神色依旧温雅:"扎西大师承让了。大师神力惊人,晚辈取巧,险险避过,实在侥幸。"
他言语谦逊,点到即止,既胜了对方,又全了其颜面,更隐晦地点出对方暗藏铁环的小动作,自己却浑若无事。
扎西面红耳赤,又惊又怒,却也知道对方手下留情,武功更是诡异精奇,远非自己所能敌,只得捡起铁环,悻悻退下,再不敢嚣张。
满场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众宾客见小王爷年纪轻轻,不仅武功如此博杂精妙,更难的是这份临敌的机变、从容的气度与恰到好处的手下留情,不由得衷心赞叹。
完颜洪烈更是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与得意:"好!好!康儿果然未曾让为父失望!文武双全,实乃我大金之福!"他对杨康的信任与宠爱,经此一事,无疑又深了一层。
然而,在席间角落,一位身着白衣,面容俊俏却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的年轻公子(欧阳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场中风光无限的杨康,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笑容,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这位小王爷的武功路数,似乎......过于博杂了些,尤其是那闪避的身法,灵动异常,不像是王府中任何一位名师能系统教出来的。
杨康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赞赏、敬畏以及那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心中平静无波。他微笑着应对众人的恭维,重新落座,仿佛刚才那场精彩的较量只是信手为之。唯有在无人注意的刹那,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侍立在宴会边缘、扮作普通仆役的朱聪等人,看到他们眼中那压抑着的欣慰与骄傲,他心中那份属于"杨康"的认同与担当,才感到一丝真实的暖意。同时,他也更加确信,父亲留下的遗物 ,才是他安身立命、在这龙潭虎穴中周旋的根本。
他知道,自己在这龙潭虎穴中,才刚刚开始。而远在终南山的郭靖,他的"兄弟",此刻又在经历着什么呢?
就在终南山夜色宁静、赵王府宴会喧嚣之际,一道染血的身影,却在此刻撕裂了重阳宫前的寂静。那是个身着全真弟子服的青年,浑身浴血,左肩上五个指孔赫然醒目,正汩汩淌着发黑的血------分明是剧毒侵体之兆。他步履踉跄,几乎是摔进了山门,用尽最后气力攥住迎上来的值守弟子衣襟,嘶声道:"快...快去禀报掌教......有、有两个妖人......" 话音戛然而止。他身子一沉晕过去了。
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瞬间打破了终南山的宁静,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席卷这片道教净土。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