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宁殿内,清冷的龙涎香如丝如缕,气息沉静悠远,恰似其主人深不可测的威仪。
尉迟卿径直入内,无需通传——这是帝王予他独有的恩典。
封绝今日未着繁复冕旒,如墨青丝仅用一支暗沉如血的龙血木簪松松绾起,反倒比全副帝王冠冕时,更添几分随性而生的慑人气度。玄金二色的锦袍上,万千金丝绣就的游龙在云海间翻腾,龙鳞随他翻阅奏疏的细微动作,流转着冰冷而炫目的光泽。
那张俊极冷极的面容上,凤目如淬寒星,剑眉斜飞入鬓。眸光扫过奏章时,沉静若万丈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偏生那眼底最深处,又似蕴着无形蛊惑,教人明知靠近或许是万劫不复,也甘愿沉沦。
然而,当这深不见底的目光触及殿门口那抹银白身影时,帝王冷峻的轮廓几乎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眼底寒冰悄融,化为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温缓。
“卿儿。”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打破满殿寂静。
帝王特准太子见君不礼。少年并未行礼,径直上前,在御案前三步处停下。紫眸清泠泠地望向案后的男人,如两潭映着月华的冰泉。
“父皇。”他唤道,音色依旧是他特有的清冷,却比面对世间任何人时,都柔软几分。
封绝放下御笔,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过,确认他无恙后,方才缓声道:“此行归来,一切可还顺利?”语气是难得的平和,甚至带了一丝寻常人家父亲询问归家孩儿般的寻常关切。
尉迟卿微微颔首。他自然不会提及那地宫深处惊心动魄的千年风月,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纠缠、炽热与悲伤,那些滚烫了他耳根的幻象,以及那句沉重如誓言的诗句。
他只挑拣了能诉之于口的部分:前朝陵墓的规制、棺椁中的婚服、青铜剑与玉珏的形制、以及那具姿态奇特的骷髅——他将其描述为“守护之姿”,略去了那令人心惊的“虚拢”与“爱意”。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如同在复述一卷枯燥的古籍记载,不带丝毫个人情绪。紫眸清澈见底,找不到一丝隐瞒的痕迹。
封绝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血木簪的末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尉迟卿脸上,仿佛在聆听,又仿佛早已透过那平静无波的叙述,看到了更多未曾被言说的东西。
直到尉迟卿说完,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封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前朝旧事,多是荒唐。痴人执念,污卿儿眼了。”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将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定性为“荒唐”与“执念”,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既已看过,便忘了吧。”帝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那些东西,于你修行无益。”
尉迟卿睫羽微颤,顺从地应道:“是,父皇。”
他确实不懂,也打算将它们归于“无益”之类,暂且搁置。
只是,那纷扬如雪的梨花,却在此刻悄无声息地掠过他的心湖,带来一丝极微弱的、无法言说的涟漪。
封绝看着他纯净依旧的眉眼,冷硬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柔和了一瞬。
“回去歇息吧。”他重又拿起御笔,目光落回奏章之上,恢复了那睥睨天下的帝王姿态,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温和只是幻觉。
“是。”尉迟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银发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煜宁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龙涎香冷寂地燃烧。
御案后,封绝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奏章上,他抬起眼,望向殿外遥远的天际,凤目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暗芒。
是夜。
下弦月清冷的光辉,透过雪鸢殿雕花的玉窗,洒落一地斑驳的银霜。
尉迟卿自浅眠中惊醒,长睫微颤,倏然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映照着九天星辰与道法自然的紫眸,此刻却萦绕着一层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析的复杂迷雾。
地宫中的所见,那些被他强行归于“无益”、“荒唐”的画面,并未因父皇的一句话而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里变本加厉地清晰起来。
骷髅虚拢的指骨。
末帝眼角疑似泪痕的洇迹。
将军化光时破碎的眼神。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决绝。
还有……那漫天纷扬,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梨花雪。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发出无声的轰鸣,比任何一部晦涩难解的道经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太疑惑了。
这种疑惑,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感,灼烫着他被道法淬炼得冰清玉洁的灵台。
终于,少年掀开云锦薄被,赤足踏上了冰凉如水的玉面地砖。月光勾勒出他纤细的身形,银发如瀑,随夜风轻轻舞动,流转着清冷的光泽。
他没有唤宫人,甚至未曾想起要穿上鞋履,就这样赤着双足,悄无声息地踏出了雪鸢殿,穿过寂静无人的重重宫阙回廊。
夜风微凉,拂过他只着素白寝衣的单薄身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足下冰冷的玉砖、石阶,乃至偶尔掠过的青草叶尖的露水,都未能让他停留。
他径直朝着那片最为威严深邃的殿宇——帝王寝宫雷霆殿而去。
宫门外的侍卫与内侍远远见到那抹披着月华银辉的身影,皆是一惊,却无一人敢阻拦,纷纷无声跪地行礼,垂首不敢直视。
尉迟卿恍若未见,紫眸只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殿内,封绝并未安寝。他正于偏殿批阅夜奏,烛火通明。听得外面极细微的动静,以及内侍压低嗓音的禀报,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让他进来。”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殿门被轻轻推开。
月光与烛火交织处,少年赤足立于门槛之外,银发寝衣,仿佛月下精魅,紫眸中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直直地望向案后的男人。
“父皇……”他开口,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困惑,“儿臣……不解。”
封绝的目光掠过他赤着的、沾染了夜露微尘的双足,剑眉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放下御笔,并未立刻询问何事,只沉声道:“过来。”
尉迟卿依言走入殿内,冰凉的双足踩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宫砖上,悄无声息。
封绝抬手,示意他再近前。
少年走到御案旁,还未再次开口,便见他的父皇已然起身,取过一旁叠放整齐的玄色龙纹外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他单薄的肩头。
宽大温热的衣袍瞬间裹住了他微凉的身体,上面带着帝王身上独有的、冷冽而尊贵的龙涎香气,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何事不解,值得卿儿夜半赤足而来?”封绝垂眸看着他,目光深沉如夜。他能看出,尉迟卿的困惑,绝非寻常道法修行之疑。这与他白日里汇报前朝陵墓之事时的平静截然不同。
尉迟卿抬眸,紫眸中的迷雾更甚。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却不知从何问起。
最终,他只喃喃低语,问出了最核心的、也是唯一能清晰捕捉到的疑惑:
“情爱……究竟是什么?”
“为何……能让人如此……不顾一切?”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殿宇中激起无声的涟漪。
封绝凝视着他纯净眼中那真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迷茫,冷峻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晦暗不明。凤目深处,似有极其复杂的波澜涌动。
他的目光最先落定的,并非少年眼中的困惑,而是那双赤着的、纤尘微染的玉足。足趾因夜露与地砖的冰凉而微微蜷缩,脚踝纤细,肌肤在烛光下白得晃眼,与深色的地毯形成鲜明对比,无端透出一种脆弱易折的美感。
帝王剑眉几不可查地蹙起,那蹙痕里蕴着的不是不悦,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眼前所见“不妥”的敏锐反应。
静默在殿中蔓延。
忽然,帝王伸出手,却并非立刻拥抱。而是先自然而然地单膝微屈,握住了少年纤细的脚踝。
尉迟卿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甚至下意识地将重心稍稍倚向父皇——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是了,他刚自十二年灵茧中苏醒的那段时日,神魂初定,仙体孱弱,帝王几乎是恨不能时时刻刻将他抱在怀中,不让他双足落地片刻。
仿佛他是琉璃凝成的梦,一碰即碎,需得这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才能安心。
是以,此刻父皇为他擦足捂暖,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惊诧的殊荣,不过是……一如往常。
封绝的另一只手已从袖中取出一方玄色龙纹锦帕,动作极其自然地、仔细地擦拭去那玉足上沾染的细微尘烟与夜露湿气。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瓷器,没有丝毫的勉强或屈尊降贵之感。
擦拭干净后,他并未松开手,而是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将那双冰凉的玉足全然包裹住,缓缓捂暖。热度自相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直到那冰冷的肌肤重新变得温润,封绝才抬起眼,看向依旧安静乖巧的少年。
这时,他才伸出手,将人不由分说地揽入怀中,用那件宽大的玄色龙纹外袍将他整个裹住,连同那双刚刚被捂暖的足也严实地遮住。
“情爱这个事,”封绝低沉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淡漠,“卿儿暂时不用懂。”
他顿了顿,抚着少年银发的手微微停顿,语气更沉了几分:
“至于帝王家的情……”
“朕的卿儿更是不需懂。”
“真真假假,利益纠葛,算计权衡……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
尉迟卿在他怀中安静地听着,足底的暖意和背后的轻抚奇异地驱散了他心口那团莫名的滞涩。父皇的怀抱,是他自幼最熟悉的、绝对安全的所在。
封绝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看那些早已逝去的过往,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便说朕,”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一共有过六位有名分的情缘,妃、后皆有。却无一个,可以称得上喜欢、爱。”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
最后,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回尉迟卿仰起的脸上,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便是你母后,”他提到那个给予尉迟卿生命、却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女子,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于朕,也没有那么多男女情爱在。”
“更像是……一位值得敬重、可托付后背的……好友。”
所以,他给予她后位,给予她皇子,给予她死后哀荣。
唯独给不了的,是炽热爱恋。
尉迟卿怔住了。
父皇的话语,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刻刀,将他从那个前朝末帝炽烈悲怆、纠缠至死的情爱幻象中,骤然拉回了现实——一个属于帝王家的、更加冷酷却也更加清晰的现实。
原来……并非所有帝王,都如那泠猷一般。
原来……父皇的情缘,竟是这般……寡淡如水,利弊分明。
那灼烫他心口的疑惑,似乎被这盆冷水骤然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白雾,萦绕不散。
他沉默了一会。
父皇话语中那个陌生的称谓,却悄然在他心底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母后……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存在于宫人口中、史官笔下的符号,一个赋予他生命却未曾在他记忆中存在过具体面容的、模糊的概念。他自三岁沉睡,十二年后醒来,他的世界里便只有父皇如山般的身影,再无其他至亲。
照理说,该是陌生的。
可听到这个称谓,心中却泛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并非强烈的思念或悲伤,更像是一种……极淡的怅惘,如同指尖即将触及一片温暖的光晕,却在触碰前一刻,发现那只是水中的月影,一触即散。
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本能的亲近与呼唤,却因时空的阻隔,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心湖最底。
他下意识地,在父皇坚实温暖的怀抱里,轻轻蹭了蹭那绣着冰冷龙纹的玄色锦袍胸口。这是一个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近乎稚气的依赖动作。
微凉的银发拂过帝王的下颌。
他抿了抿淡色的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关于母后,关于那些他未曾得见的过往,关于父皇口中那“值得敬重”的情谊……这一切,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而此刻,父皇的怀抱是真实的,那轻柔抚过他背脊的手是真实的,那笼罩着他的、冷冽而令人安心的龙涎香气也是真实的。
这便够了。
那些关于前朝风月的灼热疑问,关于“母后”的缥缈怅惘,在这片熟悉的温暖与气息中,渐渐被熨帖平整,沉入心湖底处。
他似乎有些懂了父皇为何要将他护得如此周全。
因为这世间纷扰,尤其是这九重宫阙之内的复杂情愫,远不如道经剑法来得纯粹干净。
封绝感受到怀中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那双总是清澈映照着天地法则的紫眸此刻染上了些许困倦的迷蒙,如同月下笼罩了一层薄雾的冰湖。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手臂稳健地稍稍收紧,将少年更深地拥入怀中,而后起身,抱着他径直走向寝殿内室。
尉迟卿乖顺地倚靠着,甚至下意识地将脸颊贴在那绣着冰冷龙纹却透着他熟悉体温的衣料上,银发流泻,与帝王垂落的墨发若有似无地交缠。
穿过层层柔软的重幔,帝王将他轻轻置于宽大龙榻的里侧。锦被云缎早已被宫人用暖炉熨得温热松软,带着清雅的熏香。
封绝自己则在外侧坐下,并未宽衣,只是抬手,抽去了发间那支龙血木簪。
如墨青丝瞬间披散而下,柔和了他过于冷硬凌厉的轮廓,在昏黄宫灯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少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多了几分罕见的慵懒与……人间烟火气。
他侧身,细致地拉过锦被,将尉迟卿从肩到足严严实实地盖好,尤其将那双刚刚捂暖的玉足妥帖地安置在温暖的深处。
“朕的小凤凰,”帝王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内响起,比平日更添几分沙哑的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与绝对掌控下的安宁,“睡觉吧。”
他宽大的手掌并未立刻收回,而是极轻地覆在少年微蹙的眉心,温暖的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量,缓缓抚平那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皱痕。
“父皇陪你。”
四个字,说得平淡自然,仿佛天经地义,是他给予的、无人能撼动的承诺。
烛火被帝王袖风拂灭大半,只留远处角落一盏昏黄的宫灯,氤氲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父子二人相依的轮廓。
尉迟卿躺在柔软的龙榻上,周身被父皇的气息和温度所笼罩。那冷冽的龙涎香,那淡淡的墨香,以及那更深层的、令他安心的存在感,构成了一个无形却坚固的巢,将他与外界所有的纷扰复杂彻底隔绝。
他微微侧身,面向外侧的父皇,浓密卷翘的银白色睫毛如同栖息的风蝶翅膀,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缓缓垂下。
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安稳。
所有波澜,于此止息。
在这九重宫阙最至高无上、也最令人敬畏的紫宸殿深处,在外界看来冷酷莫测、高不可攀的帝王身边,前朝千年执念带来的迷惘,终是被更强大的守护悄然化解。
九天之上的小凤凰,收敛了所有羽翼,在他唯一认可的、最温暖的巢穴里,沉入无梦的安眠。
封绝并未立刻躺下,他就着昏黄的灯光,凝视着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许久,冷峻的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一缕散落在少年颊边的银发,方才阖上眼,也一同歇下。
轩窗外,蓝紫色的夜樱纷扬飘落,如同无声的雪,悄然点缀着沉寂的宫阙。下弦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愈发明亮澄澈,静静流淌过龙榻上交错的银发与墨发。
天地都静谧。
翌日。
晨曦透过轩窗,轻柔地洒满雷霆殿内室,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也将那蓝紫色夜樱的幻梦悄然带走。
尉迟卿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清澈透亮,映着初升的朝阳,仿佛被最纯净的泉水洗涤过,再无一丝昨夜迷茫的迷雾,亦无半分墓穴中带来的阴霾与过往云烟。
那些炽烈、悲伤、纠缠的幻象,那些关于情爱、关于执念的沉重疑问,仿佛真的被父皇的怀抱与话语彻底净化,只留下一片如同雨后晴空般的明净。
灵台一片清朗,甚至比去那陵墓之前更为通透。
心境一松,某种被压抑许久的、属于少年人的心性便悄然探出头来。
他眨了眨眼,感受到身侧父皇已然醒来却并未起身的气息,竟久违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犹带帝王体温的锦被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纵:
“……不起。”
声音透过云被传出,闷闷的,软软的,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这近乎耍赖的举动,于一贯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而言,已是极为罕见的情态。
封绝早已醒来,正倚在一旁看着他。见到他这般情态,冷峻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非但未觉不妥,反而眼底掠过一丝极为明显的悦色。
他的小凤凰,似乎终于又变回了那只会在巢穴里打滚、露出柔软绒毛的雏凤。
“由得你?”帝王低沉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语气却听不出半分责备。
说罢,他亲自伸出手,将人从温暖的锦被里捞了出来,如同剥出一颗裹着莹润光泽的珍珠。
尉迟卿也不挣扎,顺势倚进父皇怀里,依旧带着点慵懒的倦意,银发睡得有些蓬松微乱,几缕调皮地翘着,为他平日过分清冷的容貌添上了几分生动柔软的稚气。
封绝拿过一旁早已备好的、以灵犀木制成的玉梳,动作极其自然地开始为少年梳理那头如同月华织就的绸缎银发。
梳齿划过发丝,顺畅无比,带着细微的沙沙声。
帝王的动作专注而耐心,指尖偶尔擦过少年敏感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目光落在掌中冰凉顺滑的发丝上,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仿佛梳理的不是头发,而是世间最珍贵罕见的丝缎,是他失而复得的无价珍宝。
晨光熹微中,威严的帝王披散着墨发,神情专注地为怀中银发的少年梳头,构成了一幅极致冲突却又无比和谐的画面。
昨夜种种,已如窗外夜樱,悄然零落成尘。
唯有此刻的静谧与温情,真实可触。
就在封绝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用以束发的精致玉冠时,倚在他怀里的少年忽然摇了摇头,银发随之拂过帝王的手腕,带起微凉柔软的触感。
“不带玉冠。”他声音依旧带着晨起的慵懒,语气却透着一丝清晰的、小小的坚持。
封绝动作一顿,低头看向怀中人。只见尉迟卿微微仰着脸,紫水晶般的眸子望着他,清澈见底,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那眼神里没有请求,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告知。
帝王凝视他片刻,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低沉磁性,自胸腔震荡而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纵容和愉悦。
“好。”他竟真的放下了那象征太子身份的繁复玉冠。
转而,从枕边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根银簪。
簪身通体流转着纯净的银辉,简约却不失精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簪头——并非寻常龙凤或珠宝,而是用通透无比的琉璃精心雕琢成的一朵盛放的蓝色鸢尾花。花瓣层叠舒展,形态优美逼真,在晨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仔细看去,那琉璃花瓣之中,似乎还细密地镶嵌着无数极细碎的蓝色晶石,如同将星辰大海凝萃其中。
封绝执起簪子,对着簪头那朵蓝色的鸢尾,极轻地吹了一口气。
气息拂过,那些细碎的蓝色晶石仿佛被瞬间激活,内部流淌起莹莹微光,如同花中蕴藏着会呼吸的蓝色星尘,美得不可方物。
他手法娴熟地挽起尉迟卿半幅银发,松松绾起,再用这根流光溢彩的蓝色鸢尾银簪固定住。
冰蓝色的鸢尾与少年晶莹的银发相映生辉,那流转的蓝色微光又与他剔透的紫眸奇妙呼应。既不会过于正式拘束,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姿,更添了几分灵动与梦幻。
尉迟卿透过一旁清晰的琉璃镜屏,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以及身后父皇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眸,他轻轻点了点头。
“嗯。”
封绝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仿佛在呼吸的鸢尾花,看着镜中少年那副理所当然被娇惯着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从喉间哼笑出一声,低低道:
“娇宝宝。”
这三个字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更多的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宠溺纵容。
尉迟卿闻言,从镜中瞥了父皇一眼,并未反驳,只是那白皙的耳尖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耍赖不肯戴玉冠、此刻又被称作“娇宝宝”的人不是他一般。
都穿戴整齐后,二人移步至用膳的别殿。
殿内空气温暖,弥漫着清淡的食物香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冷香。黑檀木嵌贝雕的宽大桌面上,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精致早膳。各式小巧玲珑的点心、熬得恰到好处的灵米粥、几碟清爽小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色香味俱佳。
尉迟卿目光扫过桌面,一眼就看见了其中最为粉嫩漂亮的一碟——樱花酥。
那点心做得极其精巧,形如五瓣绽放的樱花,层层酥皮薄如蝉翼,透着娇嫩的粉晕,中心点缀着浅黄花蕊,每一朵上面都覆着一层可食用的、极薄的金箔。此刻正冒着丝丝热气,那金箔受热,边缘处竟似有融化的迹象,微微流淌着细碎的金色光泽,诱人至极。
他的目光在那碟樱花酥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看向身旁的帝王,嘴唇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极浅淡的笑意。
无需言语。
这显然并非御膳房例行的菜式,而是谁特意吩咐下来的。
封绝自然没有错过他这小动作和眼神。帝王冷峻的眉眼在晨曦和膳食的热气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执起玉箸,亲自夹起一块那金箔将融未融的樱花酥,放到了尉迟卿面前的玉碟中。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这只是寻常。
尉迟卿垂下眼帘,拿起自己的银箸,小心地夹起那块小小的、精致的点心,送入口中。
酥皮入口即化,内馅清甜不腻,带着恰到好处的樱花香气,而那微融的金箔则带来一丝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奢华口感。
他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只是那微微弯起的眼角,泄露了他此刻的满意。
封绝看着他用膳,自己方才动筷,眼底深处是一片深沉的温和。
晨光正好,岁月安然。
这样度过了一段时间,辰时将至,宫钟悠远沉凝的声响穿透重重殿宇,预示着早朝的时刻已到。
封绝放下银箸,一旁侍立的内侍立刻恭敬上前,为其整理并无一丝褶皱的龙袍。帝王起身,玄金华服上的游龙在晨光下流转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寒光。
他行至殿门,脚步微顿,回首看向依旧安坐于桌旁的银发少年。
尉迟卿也正抬眸望来,紫眸清透,并无多少离绪,只是安静地看着。
封绝折返两步,来到他面前。抬起手,指尖并未落在少年的银发或肩头,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意味,轻轻抚过尉迟卿眉间那三片精致剔透的、宛若冰雪凝成的白色桃花印。
指尖温度微暖,触感轻柔。
随即,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字眼自帝王唇间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与深藏的宠溺:
“乖。”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墨发与玄金龙袍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外廊柱的光影之中。
尉迟卿静坐片刻,直到帝王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方才缓缓起身。他并未在宫中多做流连,而是不疾不徐地回到了自己的栖凤宫。
他的宫殿后方,并非寻常花园,而是倚着一片灵秀后山。沿着白玉小径蜿蜒而上,不出片刻,眼前豁然开朗——
漫山遍野的夜樱,正盛放到极致。
不同于寻常樱花的粉白,此处的樱花是更为深邃神秘的蓝紫色调,重重叠叠,如云如霞,将整片山峦渲染得瑰丽梦幻,宛若仙境。即便在白日,这些特殊品种的夜樱依旧保持着一种朦胧的光晕,微风拂过,花瓣纷扬如雨,美得不似人间。
这里是他日常清修悟道的所在。
尉迟卿步入这片绚烂的花雨之中,周身清冷的气息却仿佛能隔绝开所有外界的绮靡。他于花林深处一片空地上站定,四周落英缤纷。
手腕一翻,一柄长剑悄然浮现于他掌心。
那剑长约三尺,剑身如清霜凝铸,通体流转着冰寒凛冽的剑气,光华内蕴。然而剑柄却是璀璨尊贵的金色,其上以极其精湛的工艺镶嵌着一颗剔透深邃的紫宝石,与他眼眸的颜色交相辉映,华美而不失威仪。
——君卿剑。
少年执剑而立,银发与蓝紫色花瓣一同在风中轻舞,冰霜剑身映照着漫天繁花与他绝世的容颜。
下一刻,剑光倏起!
清冷的剑影瞬间划破纷扬的花雨,带着九天凤鸣般的清越之音,在这片瑰丽梦幻的背景下,演练起玄奥莫测的剑法。每一式都精准无比,蕴含着天地至理,与他周身的气息完美融合。
仿佛他生来便该如此,于万丈红尘之外,于九天风雪之巅,执此君卿之剑,证那无上清静大道。
君卿剑在他手中宛若有了生命,清冷的剑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又似九天凤羽流转飞扬。剑气凛冽,所过之处却分毫未伤及周遭绚烂的夜樱,反而牵引着那蓝紫色的花瓣随之翩跹起舞,环绕着他白金二色的身影纷扬飘落。
少年身姿飘逸,剑势时而迅疾如电,时而舒缓如云,长袍广袖翻飞间带起猎猎风声,偶尔偶尔露出剑柄上流转的金色与紫宝石光华,在蓝紫花雨与白金身影中惊鸿一现,恰似凤凰于飞时展露的璀璨翎羽。
心无旁骛,物我两忘。
不知不觉间,日晷偏移,待他骤然收势,将君卿剑负于身后时,温暖明亮的日光已近乎垂直洒落——竟已至午时。
四周被剑气牵引的花瓣犹自盘旋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悄然坠地。
他气息匀长,紫眸中一片清明空灵,正欲还剑入鞘,忽有所感,长睫轻抬望向樱林一侧。
但见那株开得最盛的夜樱树下,风华绝代的仙人正含笑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