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弃》 第1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1 ☆、伴凤鸣入世携霜毒而忘尘 昭华六年冬,岁在己亥。天降祥瑞,神凤临世。 紫微殿内,苏后诞育皇嗣之夜,天现异象——祥云绕阙三日不散,金晖映得夜如白昼。九霄凤鸣清越,声传百里。更奇的是,国中百花违令而绽,樱雪漫城,终年不谢。万民皆言,此乃天降祥瑞。 此兆早有预示。苏后曾梦金凤栖于梧桐,羽翼浴日而生辉。忽而凤化人形,现出一位紫眸含电、额映金纹的神人,玉冠金裳,朝她一揖便消散于晨光中。越月诊脉,果得龙裔。太后闻梦大喜,敕建栖凤宫,帝君封绝更亲植千年古桐于庭前,以迎祥瑞。 太子降生时,凤鸣再彻九霄。老国师观其命格,骇然下拜,奏曰:“此乃上古神凤降世,当主九州祥瑞,福泽万民。”帝大悦,遂赐名“卿”,取“凤鸣九皋,声闻于天”之意,表字“霁月”,喻其如雨雪初晴后之明月,清辉涤世。 太子生而非凡,聪慧灵秀,姿容绝世。周岁能诵《琼林》,二龄通晓百家,三岁已能执九寸寒霜剑。其行若流风回雪,立似青松映月,神姿卓然。宫内外皆颂:“真凤子也!”更因其天生一头流银长发,眸蕴紫霞,宫人皆私语“小殿下如夜樱般昳丽”,故得昵称“夜樱”。 昭华九年秋,祸起萧墙,凤陨丹墀。 帝寿辰宴上,兰雪国使臣献“玄霜丹”二枚,其一心藏“凛冬”剧毒,算计狠绝。彼时年仅三岁的太子正居帝王膝上,虽识破其诈,然使臣以“轻慢邦交”相胁。帝王为顾全大局,正欲服丹以示信任。 千钧一发之际,垂髫太子竟夺丹仰首吞之。 毒发刹那,其颈后金纹骤亮如旭日东升,护体凤影腾空长鸣,然“凛冬”乃仙家奇毒,蚀骨焚心,终非稚龄可当。顷刻间,那单薄身躯如玉山倾颓,银发委地,惊起满殿珠翠乱颤,笙歌俱寂。 满朝文武骇然失色,太后惊悸,急召三十六位太医令会诊。待太医令赶至,太子气息已弱如游丝,眉间那枚桃花印仅余微光,如风中将熄之烛火,生死一线。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国师府内,众人皆已歇下,唯有一人未眠。 银霜覆地,月华如练。 一道修长身影踏着湖面蜿蜒的石阶,缓步走向水中央的玉亭。他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素雅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余下墨发皆散落肩头,衬得那本就清冷的面容愈发不食人间烟火,出尘绝世。 湖面平静如镜,完美倒映着漫天璀璨星子,微风拂过,才泛起粼粼银波,碎开一池星河。子夜时分,浓重的墨色几乎浸透了九重霄汉,唯独国师府这片莲池,因特殊地脉与阵法之故,依旧泛着泠泠清辉,如同遗世独立的仙境。 亭柱并非寻常朱红,而是通体由雪白灵石雕琢而成,其上布满繁复古老的星轨暗纹;亭顶亦非琉璃金瓦,而是一整块巨大的寒玉精心雕琢覆盖,整体清冷孤绝,不染半分凡尘俗气。 ——此乃国师府一贯之风。 亭中,早已立着一人。 正是此间主人,当朝国师玉衡。他一身白衣胜雪,衣料上用同色银线绣着精密复杂的星轨暗纹,唯有在特定光线下方能窥见其玄妙。腰间悬着一枚莹润欲滴的古玉,此刻正吸收着月华,流转着淡淡而神秘的光晕。 他静立风中,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腰间那枚吸收月华的古玉。那枚玉佩质地非凡,即便在梦中,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触感。 莲池中,碧叶亭亭,几支粉荷幽香暗浮。无数萤火虫自叶间升起,黄绿色的微光缀满他雪白的衣袂。一只萤虫调皮地飞至他眼前,打断了他的出神——也驱散了那几乎要触及真相的梦境边缘。 他倏然回神,垂眸看了眼被寒露浸湿的衣摆,脸上并无表情,漠然转身回到亭中。 ——又是那个梦。 六年来,每逢入梦,必见一人。 梦境中,那人拥有一头如霜如雪的耀眼银发,身着一袭刺目灼眼的红衣,立于万丈深渊之畔,指尖抚过焦尾古琴的琴弦,奏响一曲闻之心悸的亘古绝响。 他曾无数次以术法窥探,试图解析这梦魇,却始终如同雾里看花,看不清那人面容,更算不出丝毫因果。 唯独今夜,那沉寂已久的梦境再度浮现,且景象愈发清晰……他甚至能“看”清,那抚琴之人的腕间,似乎缠绕着一道细若游丝、却异常夺目的金纹,如同活物般,随着琴音微微脉动。 那琴弦震颤的嗡鸣,那金纹流转的辉光,几乎犹在耳畔、灼在眼底。 他指尖微动,倏然攥紧了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的青玉卦牌,用力至指节泛白。坚硬的青玉竟因他失控的灵力而隐现丝丝裂纹。 天意,究竟欲示何兆?那腕间金纹,又是什么? * 风月者,太阴垂象之国也。疆拓三万里,灵脉纵横,素以“月华澄水”名动八荒。其郡邑命名皆循冰轮玄轨:或冠“望舒”,或题“琼阙”,纵无月字,亦必取“清辉”“流霰”之雅韵,诚所谓“千城沐月魄,万郭接瑶台”。 境内灵气氤氲如乳,七十二福地星罗棋布,尤以“广寒宫”为尊,望日之时,桂子纷落若鎏金之雨。更兼四时花信不绝,朱雀御道两侧植三百年樱木,花期如潮,香透九重宫阙;而国中仕女多着月华霓裳,莲步轻移时环佩叮咚,故有“步步振琼琚”之誉。 皇都“天启”踞东南形胜,城制取“众星拱月”之玄理:中央紫微垣为宫城,琉璃瓦映月生辉,恍若天帝居所;外郭十二门皆以星宿为钥。每至夜宴,千阁悬明月灯,万巷涌天河市,恰是“人间无此境,除非月窟看潮生”。较之毗邻五国,犹若皓月当空,群星黯然。 九重宫阙的琉璃瓦最先接住晨光,金色暖芒如凤凰展翼,自天际铺陈而下,漫过中央紫微垣的帝宫,照亮外郭十二座以星宿为名的城门。千街万巷的白玉基座泛起温润光泽,护城河中沉睡的千年莲种,似感应到天恩,于此刻悄然绽放金蕊,幽香霎时浸透十里朱墙。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两侧的三百年樱树正值盛景,风起时,飞雪簌簌,几乎要掩去西盛使臣车队碾过落花的辘辘车声。商贾捧出的夜明珠,在这片朦胧香雪中,也黯然失色。 也正在此时,茶楼飞檐之上,一道雪影惊鸿一现。那位晨起占星的国师足尖轻点,便化作一道星芒掠向宫城,只惊起满城青鸟,翅羽间挟带着昨夜未送达的诗笺,纷纷扬扬,融入漫天樱雪之中。 十二丈朱漆宫门缓缓开启,露出其中琉璃映日、金玉交辉的恢弘景象。重檐歇山顶覆着鎏金铜瓦,九脊之上蹲坐着八十一尊螭吻兽首,在晨曦中吞吐云气。丹陛两侧,十八对青铜仙鹤引颈长鸣,鹤喙衔着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昼仍流转着月华清辉。 白玉御道两侧,身着茜色宫装的侍女们手捧鎏金缠枝莲纹食盒迤逦而行。她们足尖踏过嵌着南海鲛珠的金砖,裙裾拂过地上缕刻的九州山河图,惊起阵阵暗香。那香是御苑新采的“雪魄兰”,一季只得十二株,此刻却碾作香尘铺了满路。 元和殿内群臣列座,金碧辉煌。 三十六根蟠龙金柱擎天而立,龙睛处镶嵌的鸽血宝石在日影流转间泛着妖冶红光。西盛国进贡的“幻光纱”垂悬四壁,日光穿透时竟在空中凝结成百鸟朝凤的虚影,羽翼流光,栩栩如生。 陆晟踏入殿中,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忽见前方端坐的青衣人影,眸中顿时闪过一抹亮色。他整了整衣冠,信步上前,在那人身侧的空位落座。“李相,别来无恙。”寒暄过后,他压低声音问道:“今日怎不见令郎凉生?” 李琼厉闻言唇角微扬,执起茶盏轻啜一口:“犬子顽劣不堪,带进宫来只怕要贻笑大方。” “李大人过谦了。”陆晟抚掌而笑,“凉生公子才冠京城,谁人不知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上次在诗会上那首《玉楼春》,至今还在文人雅士间传诵呢。” “令郎与千金皆是人中龙凤,万中无一。”李琼厉眼尾微挑,目光掠过陆晟的面容,“陆相今日神采奕奕,可是得了什么喜讯?”他指尖轻抚越窑秘色瓷盏,盏中琥珀光流转,映得眉间朱砂痣艳如滴血。 即便心中对陆晟不以为然,但自家孩子被夸,总得礼尚往来。何况陆家那对儿女确实出挑,夸起来倒也不算违心。 陆晟广袖轻拂,金线绣的孔雀纹在案几上投下粼粼光影:“听闻令郎前日在演武场剑挑七名教头,这般少年英姿……”他笑意渐深,正欲继续,忽闻殿外环佩叮咚。 七十二名素衣宫娥迤逦而入,手捧琉璃盏中竟游动着“冰魄银鱼”。那鱼通体剔透如水晶,唯脊线一抹朱红,在触及青玉案几的刹那,竟自行化作琼浆玉液,霎时间满殿异香浮动。 殿内金兽吐香,光影交错。 李琼厉执起玉杯,淡淡道:“陆丞相,此等佳物需得趁鲜而饮。请。”语罢将清茶一饮而尽,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分明是不欲多谈的姿态。 陆晟面上笑意温润,眼底却似有暗潮翻涌。静默片刻,他终是抬手,却是取过一旁的鎏金酒樽。指节在杯沿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 另一侧,往来寒暄皆是鬓发斑白的老臣。柳青一虽位列九卿,却因年少,在这般场合难免格格不入。正踌躇间,忽见角落立着一道颀长身影——紫衣玉带,正是祝王。 “祝王,别来无恙。”柳青一快步上前,眼中掩不住欣喜。 紫衣人略一颔首:“嗯。”声音清冷如霜。 见对方无意多言,柳青一也不恼,只安静立于其身侧。二人就这样站在殿角,倒像是共同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满堂喧嚣隔绝在外。 鎏金漏刻的浮箭堪堪指向辰时三刻,殿外九重钟鼓骤然轰鸣。群臣尚未来得及整肃衣冠,一道玄金色身影已掠过十二扇紫檀云龙屏风。 封绝今日未着冕旒,如墨青丝仅用一支龙血木簪松松绾起,却比往日更添几分慑人威仪。玄金锦袍上,万千金丝绣就的游龙在云海间翻腾,每一片龙鳞都随着步履流转出摄人心魄的寒光。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俊极冷极,殿中群臣却无人敢抬眼直视——那双凤目如淬寒星,剑眉斜飞入鬓,眸光扫过时,恍若万丈深渊令人窒息。偏生那眼底又似藏着蛊毒,教人明知是万劫不复,也甘愿沉沦。 封绝负手而立,周身似有寒霜凝结。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群臣心尖,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七枚玉珏泠然作响——那是当年七国降书上取下的镇国玉玺所琢,每一枚都浸透着亡国之君的鲜血。此刻玉珏相击之声清越如剑鸣,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惊得几位老臣的朝服下摆微微颤动。 “臣等——” 百官伏拜的唱和尚未落地,便被一道冷冽的声线截断。 “免。” 封绝广袖一拂,殿顶千盏琉璃宫灯应声而燃。那灯芯竟是封印在晶石中的凤凰真火,烈焰在琉璃罩中流转,将满殿金玉映照得恍若九霄天宫。 一名年轻官员不慎抬眼,恰见一缕天光穿透穹顶的周天星斗图,如神谕般落在帝王眉宇之间。那张俊极近妖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惊得他膝下一软,重重叩首在地。 ——封绝便是这天。 故而世人永远看不清天的真容,亦不敢看清。 殿中群臣犹自震慑于帝王天威之际,忽见殿门处月华如练。 玉衡踏着满地流辉徐步而来,银白法袍上星轨隐现,每一步都带起衣袂间星辰幻灭。最是惊绝那支寒玉长生簪——簪头垂落的冰晶坠中,竟真有一尾银龙游弋,龙须拂过晶壁时激起细碎星芒。 尉迟枫紧随其后,千金裘上暗纹忽明忽暗。细看才知那是北境玄蚕丝绣就的九尾灵狐,此刻正随主人步伐在衣料间腾挪跃动。腰间青玉箫无风自鸣,一声清越长吟惊得铜雀台上珍禽纷纷振羽应和。 “臣等来迟,请陛下降罪。” 封绝屈指轻叩龙椅扶手,椅背昆仑神玉顿时漾开金色涟漪:“坐。 “谢陛下。” 二人向御座下首行去时,尉迟裘上灵狐忽然回首,对着御座方向屈膝作揖;玉衡簪中银龙亦同时盘桓颔首,龙睛中闪过一道臣服的紫芒。 殿中众臣纷纷垂首,朝二人方向恭敬行礼。 “玉衡国师……” “摄政王殿下……” 低语如涟漪般在殿中荡开,却又在触及御座范围时戛然而止——群臣行礼时仍不忘用余光瞥向龙椅方向,生怕惊扰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玉衡银袍上的星轨随步履明灭,对众人的致意仅是微微颔首;尉迟枫则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腰间仍在轻颤的青玉箫。二人所过之处,官员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路,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殿角珠帘后,贵女们执扇掩唇,眼波流转间不住地偷觑那两道身影。 “快看国师大人簪上的银龙……”罗纱裙裾的少女扯着闺蜜的袖子,团扇后传来压抑的轻笑,"听说那龙鳞会随月相变化呢。” 旁边着鹅黄襦裙的小姐突然红了耳根:“摄政王腰间的青玉箫……是不是《霓裳》里提过的定情……”话未说完就被同伴掐了手腕。 世家公子们则立在蟠龙柱旁,看似从容交谈,目光却不时飘向殿中央。 “摄政王那件千金裘……”蓝袍公子折扇轻点,“据说上面的灵狐会认主,旁人碰了要咬手的。” “嘘——”同伴突然噤声,因为玉衡国师似有所感,朝这个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纤长睫羽下,那双洞悉天机的眼睛让众人瞬间屏息。 玉衡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仿佛方才那一眼不过是掠过尘埃的微风。他领口微敞,一截如玉的锁骨若隐若现,其上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宛若雪地里绽开的血梅,又似神祇坠落人间时未愈的伤痕。 殿角突然传来一声倒抽冷气的轻响,随即又被人死死捂住。 一名年轻官员面红耳赤地僵在原地,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去捡,却不慎撞到身旁同僚,两人一起踉跄着撞上了蟠龙金柱。 “放肆!” 老尚书怒目而视,却在看清骚动源头时突然噤声——玉衡国师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朱砂痣,冰蓝色的眼眸淡淡扫过骚动处。被他目光触及的众人顿时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凝滞了。 尉迟枫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在青玉箫上叩出清越音色。那九尾灵狐从他衣摆跃出,叼起掉落的笏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塞进了那名官员因震惊而微张的嘴里。 殿中气氛骤然凝滞,群臣虽强作镇定,眼角余光却止不住地往御座方向飘。那些视线如同受惊的雀鸟,甫一触及高台便慌忙振翅逃离,生怕惊动那位端坐九霄之上的存在。 封绝修长的手指正停在鎏金酒樽边缘,酒液映着琉璃灯火,在他冷白的指节上投下一片血色光影。他既未抬眼也未出声,却让所有偷瞥的朝臣都感到后颈一凉,仿佛有无形的手已经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玉衡似有所觉,纤长睫羽微抬。发间冰晶坠里的小银龙突然停止游动,龙首转向御座方向,做出臣服的姿态。这个细微动作让本就战战兢兢的百官更是不敢妄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尉迟枫衣摆上的九尾灵狐早已缩成一团,九条尾巴严严实实盖住了眼睛。这位向来玩世不恭的摄政王此刻也难得正了神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箫上的一道旧痕。 整个元和殿落针可闻,唯有鎏金漏刻的滴水声在提醒着时间流逝。那一声声“滴答”,像是敲在众人心尖上。 丝竹管弦之声依旧流淌在殿中,如潺潺溪水般未曾间断。封绝倚在龙椅之上,玄金广袖垂落,指尖随着乐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那姿态慵懒如休憩的猛虎,却仍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见帝王未有降罪之意,群臣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背。酒过三巡,席间重新响起交谈声,只是这次音量都刻意压低了几分,连举杯相敬的动作都收敛了许多。 玉衡执起琉璃盏浅酌,簪中银龙又恢复了悠然的游弋姿态。尉迟枫衣上的九尾灵狐也重新舒展开来,只是九条尾巴仍时不时紧张地缠在一起。那位闯祸的年轻官员早已退到最末席,此刻正捧着酒盏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殿角铜雀台上的珍禽似是感受到气氛缓和,又开始婉转啼鸣。乐师们适时奏起《清平调》,婉转的旋律如春风拂过,终于将方才的肃杀之气冲淡了几分。 华宴正酣,丝竹绕梁。金樽玉盏碰撞出清脆声响,席间笑语晏晏,看似一派和乐。然细观之,诸臣举杯时袖口仍不自觉微颤,敬酒时的祝词也总在喉间多转三转——分明是言笑欢畅,却似戴着精雕的面具起舞。 封绝斜倚龙椅,指尖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杯中琼浆随动作轻晃,映得帝王眸色愈发深不可测。他忽而轻笑,声如碎玉:“诸卿……”二字一出,满殿谈笑霎时凝滞,“这般拘谨,倒像是朕在审犯人。” 尉迟枫最先会意,朗笑着执壶斟满一杯:“陛下既开金口,臣等岂敢不从?”说罢仰首饮尽,衣上灵狐也跟着醉醺醺地晃了晃尾巴。 殿内气氛稍缓,却见玉衡仍静坐如冰雕。银簪中的小龙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停止游弋,朝着御座方向微微颔首。他纤长的指尖轻抚过琉璃盏边缘,盏中酒液瞬间凝结成霜——这无声的举动,却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头一凛。 老尚书见状,颤巍巍地举杯又放下。直到封绝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真正的欢宴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始。铜雀台上的珍禽试探性地轻鸣两声,乐师们识趣地换上了更轻快的《折桂令》。 霎时间,殿内如春冰乍破。大臣们颤巍巍起身敬酒,年轻官员们开始行令猜拳,连铜雀台上的珍禽都扑棱着翅膀啾鸣助兴。方才的压抑一扫而空,真正的欢宴这才开始—— 唯有那位曾失仪的年轻官员仍缩在角落,每饮一口都要偷瞥御座。 而在这一片刻意营造的热闹中,玉衡始终如一轮孤月,连影子都不曾沾染半分尘世喧嚣。 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玉衡始终静默如冰。他纤长的睫羽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冷清的阴影,对眼前的繁华盛景视若无睹。 “国师昨夜没睡好?” 玉衡缓缓抬眸,对面尉迟枫正倚着案几,指尖闲闲拨弄着青玉箫。九尾灵狐从他袖口探出头,好奇地张望。 “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消散在乐声中,却让尉迟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倾身向前,衣上灵狐也跟着竖起耳朵:“不知是什么事能让国师如此烦恼?” “那个梦。”玉衡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寒玉长生簪,簪中小银龙突然焦躁地游动起来,“近日不知为何又开始梦到了。” 尉迟枫执箫的手微微一顿。铜雀台上,一只白孔雀突然发出凄厉的啼鸣。 “已经有数载没有梦到了,近日却又忽然梦到,可是什么预兆?” “我算不出。”玉衡几不可察地摇头,发间冰晶坠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不过……那个梦倒是越发清晰了。” 尉迟枫没有再追问。他垂眸看着青玉箫上突然出现的一道裂痕,灵狐的九条尾巴无声地缠上了他的手腕。殿中央,正在旋转的舞姬们忽然齐齐踩错了一个拍子。 御座之上,封绝把玩夜光杯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国师眸中晦涩不明。 六载春秋,每当夜色沉落,那道身影便如期而至。 银发如月华倾泻,红衣胜九幽业火,独倚万丈悬崖之畔。素手拨动焦尾琴,弦音荡开时,连呼啸的罡风都为之凝滞。那曲调太过苍凉,仿佛自洪荒时代便在此处弹奏,直至沧海化作桑田。 玉衡曾以星盘推演,用龟甲占卜,甚至不惜动用禁术窥天。可那人的面容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连一片衣角都算不出因果。 而今夜半惊醒时,他竟能看清琴身上的一道裂痕——那是上次梦境中未曾出现的细节。 “咔——” 手中青玉卦牌突然迸裂一道细纹。玉衡凝视着卦象上紊乱的星轨,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簪中小银龙不安地游窜,撞得晶壁叮咚作响。 天机不可测。 天威不可触。 可那抚琴人…… 究竟是谁? “咚——” 第一声钟鸣荡开的刹那,玉衡指尖的羊脂玉盏微微一颤。三滴清茶溅落案几,在紫檀木纹上绽开琥珀色的痕。 ——天机,动了。 他垂眸凝视茶痕蜿蜒,如观星轨骤变。殿中数位修为深厚的朝臣不约而同地顿了顿箸,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举杯。那钟声虽轻,却似穿透魂魄,教人无法装作未闻。 “咚——” 第二声接踵而至。 尉迟枫蓦地抬眼,恰与玉衡四目相对。九尾灵狐从他领口窜出,银亮的毛发根根倒竖;而玉衡簪中的小银龙早已盘成戒备的姿势,龙睛泛起血色。 高座之上,封绝缓缓转动手中的夜光杯。琼浆在杯中漾起诡谲的漩涡,映得帝王眉眼间暗影浮动。他突然勾唇一笑,杯中酒液竟无风自沸。 远处的鎏金宫殿在天光中静默矗立,朱红宫门深锁,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凝满冰霜,连丁点声响都发不出。那寒意渗入骨髓,雕栏玉砌间不见半朵花开,唯有枯叶在无声飘零。整座宫阙华美依旧,却似被抽离了魂魄,徒留一具金玉其外的空壳。 忽而一阵穿林风过,惊得殿外樱树簌簌战栗。残破的花瓣裹着凛冽寒气卷入雕花窗棂,几点殷红飘落在未收的洒金笺上,恍若溅落的血珠。 寝宫深处,灵雾如活物般翻涌流动,万千灵气都在向着中央泉池朝拜。池面上空悬着三丈高的光茧,茧衣由亿万道灵丝织就,其上凤凰暗纹时隐时现。隐约可见其中蜷着道清绝身影—— 少年银发如瀑,在水中无声漂浮,长睫凝结着细碎霜晶。过分苍白的肌肤被灵气浸得近乎透明,唯有心口处一抹金芒随着呼吸明灭,像是在应和某个遥远时空的召唤。 他就这样被天道金光温柔禁锢,在永寂的梦境里,沉睡了整整十二载春秋。 “咚——” 第三声钟鸣骤然响彻云霄,声若九天雷动,清越悠扬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殿中歌舞戛然而止,乐师手中的琴弦齐齐绷断,发出铮然哀鸣。 “这……这是……” 一位老臣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落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他慌忙俯身去捡,却见笏板上竟凭空裂开一道金纹。 “天钟自鸣!”太史令突然起身,紫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天官书》有载,此乃……” 话未说完,他便对上御座之上一道冰冷的目光,顿时噤若寒蝉。满朝文武虽面有惊色,却无人敢再妄言半句,只余急促的呼吸声在殿中此起彼伏。 玉衡指尖的卦牌突然碎成齑粉。国师抬首望向殿顶的周天星斗图,只见其中紫微星光芒大盛,而象征帝星的赤芒却……正在被一缕银辉缓缓蚕食。 尉迟枫衣上的九尾灵狐炸毛而立,对着虚空发出低沉的呜咽。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的青玉箫,却发现箫身不知何时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咚——” 第四声钟鸣震彻九霄时,天穹骤变。流云如受惊的兽群奔涌,云隙间透出的金光将整片天空染成耀眼的灿金色。田间耕作的农人、市集叫卖的商贩、书院诵读的学子——九州四海,芸芸众生皆仰首望天,连最迟钝的稚童都察觉到了天地异象。 灵泉深处,悬浮的少年银发如月华流泻,在灵流中漾开星河般的光晕。头顶鎏金法宝倾泻的千缕金芒穿透茧衣,温柔地沁入他近乎透明的肌肤。那光芒游走之处,隐约浮现出凤凰翎羽般的金色纹路。 一阵穿堂风掠过,案头沾染樱瓣的纸笺微微颤动。残红被卷向灵茧的刹那,却被一道无形屏障轻阻。花瓣斜落泉面时,荡开的涟漪中竟隐约映出星斗倒转的异象。 ——无人得见,少年苍白指尖在袖底极轻地颤了颤。 “咔嚓!” 玉衡袖中,龟甲应声裂作两半。裂纹蜿蜒出的“涅槃”古篆还泛着猩红微光,就被他倏然收拢的掌心碾作齑粉。簪中小银龙突然发出凄厉长吟,晶壁上炸开无数冰裂纹。 刹那间,天地灵气如潮汐翻涌。殿外汉白玉阶缝隙中,一株株瑶草破石而出,叶片上流转着翡翠般的光泽;廊柱间幽兰无风自绽,花瓣上还凝着晶莹的灵露。馥郁的芬芳如实质般在空气中流淌,几位年迈大臣不自觉地按住心口——多年沉疴竟在这异香中减轻了几分。 草木疯长的簌簌声不绝于耳。宫墙上的爬山虎转眼织就碧玉帘幕,百年古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抽新枝、结花苞、怒放如雪,整个过程不过三五个呼吸。那只蓝翼凤蝶掠过之处,连金砖缝隙都开出星星点点的碎花,蝶翼洒落的磷粉在空中划出银河般的光带。 “陛下!”近侍惊呼出声。 封绝掌中金樽已化作齑粉,琥珀酒液顺着指缝滴落,竟在御毯上催生出一丛火红的珊瑚花。他抬首望向殿外,凤目微眯—— 九州同春。 北境雪原上,冰凌花冲破冻土;西陲沙漠中,仙人掌同时绽放七彩花朵;就连东海礁石缝里,都挤满了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海葵。寻常百姓家的院落里,月季与腊梅争艳,秋菊共牡丹齐芳。 唯有那座被冰霜覆盖的鎏金宫殿,依旧死寂如初。 “咚——” 第五声钟鸣荡开时,尉迟枫唇畔的笑意终于淡了。 他修长的指节在青玉案上轻叩,一声,两声——节奏竟远天钟响微妙相合。鎏金袖扣随着动作折射出冷光,映得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幽深如潭。 “倒是会挑时候。” 轻飘飘一句,却让身后侍从瞬间冷汗涔涔,慌忙退至影壁之后。衣上那只九尾灵狐不知何时已缩成毛茸茸的领饰,唯有竖起的尖耳暴露着警觉。 殿外万千奇花仍在疯长,一枝并蒂牡丹甚至穿透琉璃窗棂,颤巍巍绽放在他案头。 “摄政王大人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思品酒?”礼部尚书捧着酒杯凑近,官服上还沾着方才惊落的梅瓣。 尉迟枫执起越窑青瓷杯,釉色在指尖泛着冷光:“天降祥瑞,不该庆贺么?”语气温柔如三月春风,目光却已穿透满殿浮华,掠过无数惶惑面孔,最终钉在那道玄金色身影上—— 啊……连封绝都失态了。 这个认知让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仰首饮尽时,琥珀酒液滑过喉结,将十二年来第一个真心的愉悦咽入肺腑。 ——御座之上,封绝缓缓抬首。 未语,未动。 唯有一双凤目如渊凝冰,腰间悬着的七枚玉珏碰撞出细碎清响。碎裂的金樽仍扣在掌心,酒液混着血珠顺着手腕没入袖中玄龙纹,他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 满殿死寂。 直到那只蓝翼凤蝶从他肩头翩然飞离,帝王才倏然收拢五指。 “咔!” 帝王收拢的指间,金樽齑粉如沙流逝。满殿绽放的奇花在这一瞬,齐齐凋零了三成花瓣。 “摄政王似乎心情甚好?” 玉衡的声音如寒泉击玉,不知何时已立在三步之外。月光描摹着他银白的衣袂,在满地落花中投下淡蓝的影。 尉迟枫旋身,广袖翻飞间露出那柄象牙骨扇——扇坠上悬着的,正是当年三人共饮时折下的半枝梅。 “国师说笑了。” 扇骨在掌心轻叩三声,鎏金扇钉碰撞出清响。暗号在花雨中传递,宛如当年少年们在梧桐树下立誓时的击掌为约。 玉衡睫羽微垂。簪中银龙突然吐出颗冰晶,晶体内赫然浮现老国师羽化前用血绘就的卦象:“血染梧桐,雏凤垂翼”。 此刻殿外万花簌簌,第五声钟鸣的余韵仍在天地间震颤。是涅槃重生,还是…… 他广袖下的手指突然掐出星诀,却在触及那道被金光笼罩的命格时猛地一颤。反噬的灵力如毒蛇窜上经脉,唇间溢出的血腥气被寒玉簪瞬间冻成冰雾。 ——十二年了。 自帝寿宴那盏毒酒倾洒之日起,无论是老国师以寿元为代价的占卜,还是他每月朔望之夜的星轨推演,太子命格始终如同雾中看花。而今那团迷雾更化作炽烈金光,灼得他灵台剧痛,仿佛在警告窥探者: 天机不可泄。 天命不可违。 “国师?” 尉迟枫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不着痕迹地抵住玉衡袖口。触手冰凉,竟凝了一层薄霜。 玉衡抬眸,长睫下眸光清冷如雪落寒潭:“无妨。”话音方落,袖中掌心已掐出数道月牙血痕,殷红血迹转瞬被寒气冻成细碎冰晶。 尉迟枫指腹摩挲着青瓷盏上浮雕的缠枝纹,釉色映得他眼底晦暗不明:“看来今夜,怕是要更睡不着了。” 余音尚未散尽,第六声钟鸣已震彻九霄—— “咚——” 声浪如潮,天地俱寂。 高阶之上,封绝玄金龙袍翻卷如云涌。指间金樽早已化作齑粉,琥珀琼浆混着鲜血顺掌纹流淌,在白玉阶上溅开一串凄艳的血梅。他却浑然未觉,只凝望钟鸣来处,眸底似有万丈深渊倒悬。 终于,龙纹靴踏碎满地残花。 帝王步下玉阶的瞬间,整座宫殿的奇花异草尽数凋零。宫道两侧群臣伏跪,额间冷汗砸在金砖上声声可闻。封绝所过之处,衣摆金线碾碎的花瓣竟渗出鲜血般的汁液,在御道上拖曳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朱痕。 尉迟枫广袖一振,琼浆泼洒间惊落满地残英。那抹蓝影掠过朱红宫柱时,恰有官员壮着胆子凑近:“摄政王不去瞧瞧热闹?” 他蓦然回首,折扇“唰”地展开半面,掩住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急什么?”扇面墨竹纹在风中轻颤,映得眼底寒芒愈盛。 ——若那孩子当真苏醒,这九重宫阙第一个天翻地覆的,岂会是他尉迟枫? 余光里,封绝玄金衣袂已卷过九曲回廊。尉迟枫仰颈饮尽残酒,琥珀光中浮出十二年前雨夜——昭阳殿三十六盏宫灯尽数熄灭,龙榻上孩童的呼吸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至今记得封绝攥着的那截手腕,苍白皮肤下几乎要刺出骨节的形状。 “皇兄。”彼时他拭着指尖溅到的药汁,“这孩子若死了,你待如何?” 回应他的是整座偏殿轰然倒塌的梁柱,飞溅的琉璃瓦划破他额角,血线渗入眼角时,他看见封绝抱着孩子立在废墟中央,身后是暴雨如注。 “摄政王,这天象……”老臣颤抖的声音将他拽回当下。 尉迟枫顺手扶住对方快要滑落的乌纱,玉骨折扇轻托起老人臂弯:“祥瑞之兆。”他笑着将人扶正,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对方官服上未干的酒渍,“待会儿御花园的昙花若开了,大人可要替本王多赏几眼。” 转身时,扇坠银铃在风中碎出一串清响,像极了那年栖凤宫檐角折断的金铃。 他们踏出殿外的刹那,整座皇城仿佛坠入幻境。天幕垂落的祥云如万匹鲛绡交织,将九重宫阙染成琉璃世界。更奇的是,脚下玉石地砖竟自发绽开繁花,金蕊琼葩次第绽放,转眼铺就十里锦绣花毯。那些沾着灵露的花瓣在风中轻颤时,每一滴露珠都映出七重霞彩,恍若将彩虹揉碎了缀在叶间。 万千彩蝶自云端翩然而降,翅翼掀起的香风过处,连宫墙金砖都生出柔嫩花枝。那只曾栖于帝王肩头的蓝蝶忽从花海中掠起,双翼展开时竟似星河倾泻——薄如烟霞的蝶翼上,每道冰蓝脉络都清晰如水晶雕琢,阳光穿透时在地面投下流动的星图。 九霄云外,百鸟衔来霞光织就的华盖;瑶池深处,沉睡千年的并蒂莲同时绽放。 三界六道,此刻皆为之震颤—— 九天瑶台上,仙官手中星盘轰然炸裂,白玉棋子滚落云阶;魔渊血海中,赤瞳尊者捏碎的酒盏化作绯雾,将半座骨殿染成艳色;人间茶楼里,说书人的醒木悬在《凤鸣岐山》的段落上,惊得满堂茶客打翻了青瓷盏。 仙者拂尘结出霜花,妖者鳞片逆生倒竖,凡人百姓不自觉地屈膝俯首。不同的话语在唇齿间碾转千回,终化作天地间一声悠长叹息: “究竟是何等人物……” 风过处,所有绽放的奇花突然同时转向皇城西北角——那座被冰霜封锁十二年的鎏金宫殿。殿顶沉寂已久的青铜风铃,此刻正发出清越的嗡鸣。 极寒之境内,万物凝寂。 凛冽的北风如刀,割裂苍茫雪幕。碎雪簌簌而落,却在触及某处时骤然消融—— 一树红梅破雪而出。 枝桠如剑,恣意横斜,朱砂般的花瓣在风中烈烈燃烧,仿佛要将这素白天地生生劈开一道血色裂隙。 云层忽裂,金光倾泻。 那道光柱如天罚之剑直坠,照彻冰川深渊。冰层之下,一双冰蓝龙瞳倏然睁开,竖立的瞳孔里,清晰映出那株红梅灼灼盛放的影子。 “喀嚓——” 细微的冰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梅枝忽然无风自动,抖落殷红如血的花瓣。那些碎瓣飘向冰面,却在接触的瞬间化作炽烈金焰,沿着裂缝蜿蜒燃烧,所过之处,万年玄冰竟如春水般消融。 龙瞳微微收缩。 十二年了…… 九天之上,天宫浮于云霭之间,琉璃瓦映着不灭的霞光,琼楼玉宇巍峨如亘古长存。 忽而,一阵清朗的笑声自凌霄殿内荡开,惊得阶下众神气息一滞,纷纷垂首敛息,不敢妄动。 ——能让这位发笑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御座之上,男子支颐斜倚,广袖垂落,指尖轻叩玉案,眼底笑意如星河倾泻。 “有趣。”他低笑一声,目光穿透层层云海,他望着凡间那遮天蔽日的鸟群、遍地盛放的奇花,最后落向那一树燃雪红梅,以及极北之地冰层下渐醒的龙影,眼底笑意愈深。“当真是……有趣。” 众神屏息,连殿外飘荡的仙雾都凝滞了几分。 上一次祂这般笑时,人间便多了一场百年浩劫。 “好一场……”他指尖轻点,琉璃盏中的琼浆便化作云雾,映出人间万象,“凤鸣龙醒之象。” 下方有神将壮着胆子抬头:“帝君因何发笑?” “本君笑那凤凰逆天改命十二载,”帝君袖袍一挥,云雾中显现出栖凤宫少年额间桃印灼灼生辉的模样,“到头来,天道轮回,终究逃不过——” 话音未落,极北之地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龙吟,整座冰川轰然炸裂!帝君笑意更浓,抬手将一盏琼浆倾倒而下。 酒液穿过九重云霄,化作漫天金雨洒落人间。每一滴雨珠里,都映着燃烧的红梅与腾空的龙影。 朱雀大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动。万千百姓仰首望天,目睹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百鸟朝凤,万花逆时。云层间流金溢彩,恍若神迹临世。 “快看天上!”卖花女手中的篮子跌落,各色花瓣混着新落的金雨纷扬。 “天佑风月!” “祥瑞啊!” 万丈霞光中,凡尘喧嚣如潮。 街巷市井,茶楼酒肆,百姓纷纷仰首望天,对着遮天鸟群与遍地奇花指指点点。惊叹声、议论声、祈福声糅杂成一片,忽有一道苍老嗓音刺破喧嚣—— “这光景……竟与千年前春神临世时一般无二!” 人群骤然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老者的言语如石子入海,转瞬淹没在鼎沸人声中。临街茶肆二楼,执拂尘的道士猛地捏碎茶盏。 “师父?”小道童惊慌抬头。 老道死死盯着皇宫方向,浑浊眼中倒映着漫天流火般的鸟羽:“要变天了……” “这异象,莫非是天降大兆?!” 殿外汉白玉栏前,文武百官泾渭分明。文官们簇拥成团,捻须吟哦着“祥云霭霭绕丹阙”的颂圣诗句,绢纸折扇开合间带起阵阵墨香;武将们则抱臂而立,铜铁甲胄在霞光中泛着冷芒,正为天际异象是否预示边关战事而争执不下。两派人马虽同观奇景,中间却似横亘着无形的天河。 玉衡独倚朱漆阑干,银白法袍在风中漾起星辉般的涟漪。他仰首时,一缕散发掠过眉间那道冰晶似的天机印,周身三丈内霜雪悄然凝结——非是国师刻意疏离,只是那萦绕的周天星力太过凛冽,寻常人稍近便如坠寒渊。 忽有胆大的年轻官员试图靠近请教,才迈半步便冻得唇色发青。玉衡似有所觉,指尖轻弹,一片冰晶落在来人肩头,瞬间化去刺骨寒意。 “天象已乱。”他望着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金芒,声音轻得似雪落寒潭,“诸君与其揣测,不如静观其变。” 话音方落,那只蓝翼凤蝶忽从花丛掠起,拖着星辉尾迹停在他指尖。蝶翼开合间,竟映出整座皇城的倒影——西北角的鎏金宫殿上空,隐约有凤凰虚影盘旋。 尉迟枫立于九曲桥头,宝蓝广袖垂落如瀑,金线暗绣的螭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几位千金假借团扇遮掩,正偷觑这位冷面摄政王,却见他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收紧,袖中青玉螭龙佩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那玉雕的龙睛竟渗出丝缕血痕。 “国师可有所得?” 封绝的嗓音惊碎满池春水。众人只见帝王踏过之处,那些灵性十足的花草竟如见天敌般瑟缩退避,在玄色龙纹靴前让出一条幽径。玉衡银睫微颤,收回观天的目光时,袖中星盘暗芒如濒死的萤火倏忽湮灭:“天机混沌,臣……暂无所获。” 几位紫袍老臣闻言色变,手中笏板相击发出脆响。正要追问,东边薄雾忽如纱幕掀开——一只通体皎洁的灵鹿踏雾而来,鹿角上缠绕的千年紫藤无风自动,洒落的荧光在半空凝成卦象。更奇的是它轻盈踏过的青玉砖,竟次第绽出半透明的优昙花影,花心皆指向西北方位。 玉衡突然按住心口。簪中银龙发出痛苦的嘶鸣,冰晶坠子“啪”地裂开细纹。尉迟枫袖中的螭龙佩应声而碎,一缕血线顺着腕骨滑入袖中。 “陛下?” 尉迟枫的低唤消散在风里。封绝倏然抬手的动作截断了所有言语,玄金广袖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袖口龙纹如活物般狰狞一现。 帝王闭目凝息,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 “国师、摄政王随行。”他转身,衣摆碾碎一地幻花,“摆驾,栖凤宫。” ——那三个字如冰锥坠地。 玉衡腰间白玉禁步微微震颤,银龙簪中的小兽突然蜷缩成团;尉迟枫手中折扇“咔”地收拢,扇骨上镶嵌的明珠应声出现裂痕。 那是风月太子沉眠十二载的禁地,更是帝王亲手封印的旧梦。 灵鹿回首,澄澈眼瞳中闪过一瞬金色竖瞳。远处栖凤宫方向,灵光冲霄而起,将云层染成凤凰尾羽般的绚烂霞色。 玉衡步履如常地跟上,却在与帝王错身时瞳孔骤缩—— 那人玄金衣袖下掩着的手,竟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尉迟枫转身时,腰间龙纹佩与扇柄相撞,清越之音荡开满庭花雨。 “叮——” 像极了那年盛夏,垂髫小儿攥着他玉佩牙牙学语时,发出的清脆笑声。 三位贵人的身影甫一消失,九曲回廊顿时失了颜色。满地残花渐萎,徒留闺秀们绞碎的帕角,和几声怅然若失的轻叹。 “各位姑娘,回神了。” 带笑的声音乍响,惊得众女齐齐转身—— 红衣少年执扇而立,衣摆绣着暗金流火,俊逸眉眼含笑,却比三月春风更教人脸红心跳。 “参见二皇子!” “在我这儿行什么大礼?”尉迟渊鎏金扇轻抬,扇骨虚虚托住一名蓝衣女子手腕,“我可受不住。” 那女子腕间一热,慌忙退后,耳尖红得滴血。 “二殿下贵为皇子……”黄衣少女掩唇轻笑,银簪流苏晃出一片碎光。话音未落,忽有阴影笼罩—— “咚——” 第七声钟鸣响彻云霄的刹那,千只云雀自四面八方蔽天而来。乌压压的羽翼遮天蔽日,如泼墨般掠过金銮殿顶,又倏忽转向,朝着栖凤宫方向疾掠而去。 “呀——” 贵女们以袖掩唇,绢帕上绣着的蝶恋花纹在惊颤间簌簌抖动。尉迟枫仰首,鎏金骨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无声翕动的四个字: ——别来无恙。 封绝蓦然驻足回首,玄金龙袍被雀群掀起的罡风卷得猎猎作响。那些云雀竟在栖凤宫上空盘旋成阵,宛如万星朝斗,每一片羽翼都折射出鎏金光晕。 沿着宫道向东,奇花异草愈发繁茂。素白凤尾蝶成双翩跹,曳着流光尾翼在花间追逐,宛如月老手中被风吹散的红线。而那只皎洁灵鹿始终在前引路,鹿蹄踏过之处,青玉砖上绽开的优昙花影渐次亮起,汇成一条直指栖凤宫的光径。 玉衡忽然按住心口。簪中银龙不知何时已盘成紧绷的弓形,龙睛死死盯着远处宫檐下—— 十二年来纹丝不动的青铜风铃,此刻正在无风自鸣。 “咚——” 第八声钟鸣震碎层云,漫天祥云骤然裂开一道天堑。万丈金光如天河决堤,轰然贯入栖凤宫琉璃穹顶。光柱周围百鸟结阵,朱凰、青鸾、玄鹤的羽翼交织成七彩霞帔,将整座皇城映照得宛如透明琉璃雕琢的幻境。 那些素来持重的老臣们此刻仪态尽失。太常寺卿仰头太急,玉冠歪斜也浑然不觉;户部尚书手中账册散落一地,苍老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衣襟。 “哈哈哈哈!”两朝元老苏定远突然抚掌大笑,激动之下险些将精心养护的雪白长须揪下一绺,“天佑风月——咱们太子殿下终于要醒了!” 身着紫金华服的祝王轻掸衣袖,玉冠垂珠在霞光中流转:“这一觉,睡得确实久了些。” “祝王殿下。”白发苍苍的镇国将军抱拳一礼,玄铁铠甲铿锵作响。二人并肩望向光柱时,老将军虎目微湿:“当年小殿下还不及臣的剑穗高,偏要浮空与老臣平视,那扑腾的模样……” “活像只炸毛的雏凤?”祝王轻笑,余光瞥见兵部侍郎正偷偷比划。突然有人插话:“可下官听闻,太子殿下出行都是要人抱着的?” “可不是!”侍郎激动地比划着,“窝在大殿下怀里时,就这么小小一团——”他双手圈出个弧度,“跟羊脂玉雕的娃娃似的,睫毛长得能搁住花瓣儿!” 祝王摩挲着腰间螭纹玉佩,眼前浮现那双拽着他衣袖要糖吃的嫩白小手:“确实玉雪可爱。十二年过去……” “等殿下醒来不就知道了!”苏将军声如洪钟。 李琼历望向栖凤宫方向,道:“怕是不必等几天了。” 七皇子从蝴蝶追逐的花丛钻出来,拾级而上便听到他们谈论此事,闻言一个踉跄:“当真?”他发间还沾着几片凤仙花瓣,衬得小脸愈发红润。他眼眸发亮,看着群臣:“你们说太子要醒了?!” 一位身着孔雀补子的官员俯身解释:“回殿下,当年仙师救了太子殿下后,说殿下十几年后便会醒来,且千叮嘱万嘱咐,不能触动他上空的法宝。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子殿下的宫殿会被封锁起来,不容许任何人靠近的原因。” 一人俯身替他拂去花瓣,“若法宝有失,殿下必陨。所以栖凤宫才成了禁地。” 尉迟毅看了看他,总觉得甚是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这是哪号人物,便作罢,专心听他们讲此事。 “十二年了——”一位文官激动得官帽微斜,手指向天,“凤宫之上金光不散,可殿下始终未醒!如今这般异象,必是吉兆啊!” 听完后,尉迟毅怔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周折,跟他平时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如此,这幅异景便说得通了?” 那些大臣们齐刷刷地看着他,似是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这样说。 “太荒谬了吧!” 七皇子抬头正要反驳,忽觉头顶一暖,被摸了一把脑袋。他恼羞地转过头看向来人,还伴随着一声奶凶奶凶的:“不知道摸头会长不高吗?!” 来人一身白色长衫,腰间白玉为带,没有佩过多的玉饰。他身量约莫八尺有余,这身白衣可以称得上是朴素了,穿于他的身上却极为好看,气质如暖玉一般温润。 玉带当风,宛如谪仙。 “大殿下!”大臣们看到来人,纷纷恭敬地垂首行礼。 尉迟毅也乖顺地叫了声“大皇兄”,站在他的身前低下了头。 尉迟衍脸上带着笑意,向他们点点头,道:“四弟总算醒了。” 大臣们纷纷点头,又激烈地讨论了起来。 尉迟毅看着尉迟衍,神情有些疑惑,奇道:“大皇兄也信吗?” 尉迟衍低头看向他,他单手按住幼弟乱翘的发髻,道:“在怀疑什么?” “就是……年年祈福灯都放了十二载……”七皇子嘟囔着,不自觉地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抱住头上轻揉着的手,“他都没有醒来。” 尉迟衍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也不欲多说些什么来改变他深根固蒂的观念,只道:“既然不信,何不自去求证?” 顿了顿,轻点他眉心,又道,“栖凤宫的路……你是认得的。” 尉迟毅抱着他的手,呆愣愣地望着长兄含笑的眼,突然攥紧小拳头。 “我这就去!”转身跑出两步又回头,正看见尉迟衍袖中落出一盏陈旧的祈福灯,灯纸上稚拙的笔迹写着“四哥安康”。 尉迟衍又叮嘱了一番,“看看就行,别进去。” “好——” 金光如百川归海,尽数没入少年单薄的身躯。 银白长发在澎湃的灵流中舒卷翻飞,白金长袍被激荡的灵力鼓动,猎猎作响间流转着旭日般的金辉,将整座寝殿映照得如同朝阳初照的云巅。那鎏金法宝似有灵性,绕着他依依盘旋三匝,最终如归巢的雏鸟般轻蹭过他鼻尖,化作一点金芒没入眉心。 灵力渐息,少年被无形之力轻柔托着落回锦榻。 ——银发如月华倾泻满床,长睫投下的阴影里还跳动着细碎金芒。方才翻飞的鲛绡帐幔徐徐垂落,恍若神明收拢了垂天之翼。 天幕骤变—— 祥云翻涌如沸,转瞬间凝成遮天蔽日的金凤虚影。那凤凰展开的羽翼横贯九霄,每一片翎羽都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百鸟齐鸣,声震寰宇,朱雀率众禽俯首,青鸾携群芳起舞,整片天地都在恭迎—— 它们的君王归来。 老将军仰天大笑,玄铁铠甲在灵气激荡中铮鸣如雷:“老夫早说过——咱们风月太子,岂是长眠不醒的凡俗之辈!” 祝王广袖迎风,紫金华服上暗绣的龙纹在灵光中忽明忽暗。他望着天象,唇边笑意渐深:“金光聚顶十二载,本就是天道在为他重铸命格。如今……” “轰——” 突如其来的巨响截断未尽之言。栖凤宫殿顶的琉璃金瓦齐齐震碎,浮空环绕着光柱旋转,每一片瓦当都映出少年沉睡的侧颜,恍若万千镜影共悬九天。 “殿下快看!”兵部侍郎突然失声惊呼。 那遮天蔽日的金凤虚影长鸣一声,倏然收拢万丈羽翼,化作一道流光贯入栖凤宫深处。紧接着—— 整座皇城的地脉轰然震颤,御花园的灵泉倒流,祭天台的青铜鼎自发鸣响,就连护城大阵的符文都亮起刺目光华。所有灵气如百川归海,朝着栖凤宫奔涌而去,在宫墙上空形成巨大的灵气漩涡。 玉衡突然按住心口踉跄半步。簪中小银龙破晶而出,在他腕间缠成护主姿态——就在方才,他分明感知到,那道沉寂十二年的命星,在紫微垣中重新亮起了光芒。 皇城中一年迈的修士突然跪地,布满皱纹的手接住一片金羽:“是了……当年春神降世时,我曾祖母也是这样惊呼的……” 她的声音混在鼎沸人声中,却如一滴水落入热油—— “难怪这花香......”绸缎庄掌柜猛吸一口气,“是雪见草!只在春神诞辰日绽放的……” “咚——” 第九声钟鸣如天劫雷动,声浪自九霄直贯幽冥。那一瞬间—— 百鸟垂首,万籁俱寂。 紧接着,一道清越凤唳裂空而起,声如昆山玉碎,震得云开雾散! ——凤鸣九霄,太子归位! “扑通!” 皇城内外,无论是街巷百姓还是朱紫重臣,乃至隐匿市井的妖族修士,皆不由自主朝着栖凤宫方向伏跪。茶楼酒肆的碗碟叮当碰撞,竟是器灵自发叩首。 “太子殿下……当真醒了!”老臣以额触地,官帽滚落露出斑白鬓发。 漫天祥云化作凤凰羽状,万丈金光凝成通天阶梯。更令人骇然的是,那九声钟鸣余韵未散,竟在天幕显化出上古凤纹——此乃天道亲迎之礼! 六界震荡—— 九重天上,司命星君的命簿无风自动,“天命归位”四字金芒刺目,映得整座星宫亮如白昼; 魔渊血海中,万骨王座上的黑袍魔君捏碎水晶盏:“沉眠十二载的小凤凰,醒来就闹得三界不安生?”猩红舌苔舔过尖牙,“本座倒要看看,雷帝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青丘狐宫,正在梳尾的狐帝突然炸开九尾银毫。殿外传来百鸟朝凤的清啼,原是所有禽妖现出原形,朝着风月国方向行俯首大礼。 “凤威重现……”狐帝捏断千年玉梳,对呆立的侍从喝道,“开禁地取梧桐神木!再备三斛鲛人泪——那孩子小时候最爱亮晶晶的玩意。” 忘川河畔,摆渡人望着突然静止的河水瞠目——河面凝结的金色冰晶中,竟有凤凰纹路流转。船桨断裂处,一片金羽正在燃烧,灰烬落入河水时,两岸彼岸花尽数化作金红。 “像是……”孟婆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有人用太阳金线,把阴阳两界缝在了一起。” 人间茶肆,说书人激动得掀翻了茶案:“第九响钟鸣!《六界异闻录》有载,上一次出现这等异象,还是上古元凤降世之时!”醒木重重拍在泛黄的绢书上,惊起一缕带着火星的尘埃。 “啪——” 尉迟渊手中玉骨折扇骤然合拢,惊碎一缕浮光。他仰首望着百鸟衔樱飞向极北的奇景,忽然想起幼时在皇室秘阁偷看的残卷: “永和三年春,神临世,金雨落,百鸟衔花赴北疆。” 而此刻—— 栖凤宫凤鸣清越,樱花如雪纷扬,竟与记载分毫不差。 “哈……” 他忽然低笑出声,玉扇翻转间截住一瓣凤凰花。指尖稍一用力,殷红花汁便顺着苍白指节蜿蜒而下,宛如血泪。 “祥瑞相同……”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让身后暗卫毛骨悚然,“就是不知,这结局——” “是否也要如史书所载,以神陨收场?” 九天之上忽有清音降世,如冰泉淬玉: “风月太子尉迟卿,今日——” 声浪过处,云开见日。万丈金芒中浮现天道铭文,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天命归位。” 四字既出,整座栖凤宫突然迸发出刺目霞光。殿顶琉璃瓦片片浮空,在苍穹之上拼凑出一幅星图——正是太子出生那夜的紫微垣天象。 玉衡腕间银龙突然发出长吟,龙身鳞片次第亮起,竟与天上星图遥相呼应。尉迟枫手中折扇“咔”地折断,扇面墨竹无火自燃,灰烬中浮现出凤凰展翅的残影。 封绝玄金龙袍无风自动,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七枚玉珏剧烈碰撞。 声浪荡开时,尉迟渊袖中突然飞出一枚染血的东珠。那珠子在空中炸裂,竟化作十二年前小太子拽着他衣袖时,笑吟吟递来的那枝红梅。 “二殿下!”暗卫突然跪地,”极北冰川……融了!” 尉迟渊望向北疆,看着漫天樱花在触及雪峰时瞬间燃成金焰,忽然想起那个被抹去的历史—— 上一次春神现世,冬神亲手冰封了人界。 凤鸣九霄,太子归位。十二载沉眠终醒,六界风云将起。前尘未解,新局已开,且看小凤凰如何搅动乾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1 第2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2 长睫如蝶翼轻颤,缓缓掀起—— 晨光透过鲛绡帐幔,在那双初睁的紫瞳中漾开涟漪。眸色如朝露淬染的琉璃,流转间华光潋滟,倒映着满室浮动的金尘。 视线渐明,入眼是漫天垂落的素白纱幔,随灵风轻漾如云海翻波。少年以手撑榻,银发流泻间,几缕被金绳松松束起的发丝滑落肩头。他静坐须臾,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锦被上暗绣的凤凰纹路,羽睫投下的阴影里闪过一丝恍惚。 赤足落地,白玉生寒。 雪色衣摆迤逦过灵雾缭绕的地面,金线暗绣的游龙纹在步履间时隐时现,恍若真龙穿行云海。他漫步行于空寂殿中,指尖掠过青铜鹤灯、鎏金屏风、嵌玉案几——陈设皆精致华贵,却陌生得令人心悸。 忽有一束天光穿透雕花棂窗,斑驳光影在殿门描摹出凤凰翎羽的形状。少年驻足凝望,衣袂无风自动。 他缓步向前,玉指轻触殿门朱漆。意料中的冰凉并未传来,反而触及一丝暖意,恍若掌心抵住了谁的心跳。 ——是错觉吧。 素手微推,尘封十二年的宫门发出悠长叹息。 一道微光自门隙渗入,如薄纱般覆在少年俊美的面容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他不适地轻蹙眉头,睫羽微颤,却掩不住其下紫眸流转的星辉。 手指抵上厚重的殿门,稍一用力—— “吱呀——” 尘封多年的门扉缓缓开启,刹那间,万丈金芒如洪流倾泻,将殿内沉黯尽数吞没。强光中,少年的身影几乎被完全淹没,只余银发在光中浮动如星河。 他下意识闭目,待再睁眼时,那双紫瞳已被天光映得近乎透明,琉璃般澄澈。长睫在玉白的脸颊投下细碎阴影,他抬手迎向光晕,那光芒如有灵性,缱绻缠绕上他纤长的指节,温柔如久别重逢的轻吻。 暖意自指尖蔓延,恍若隔世。 廊间垂落的纱幔旖旎飘动,轻拂过他的面颊,如情人低语。少年轻踏在玉砖上,步履无声,连微风都能掩去他的足音,恍若一缕游荡的孤魂,与这繁华宫阙格格不入。 ——仿佛不属于此世。 少年沿着长廊缓步而行,衣袂拂过朱漆栏杆,在空寂的宫道上留下细微的沙沙声。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为他披上一层流动的金纱。 忽地,一抹璀璨金色闯入视野。 庭中梧桐参天而立,树干如鎏金浇筑,枝叶舒展若华盖,在风中摇曳生辉。少年不自觉地驻足,紫眸中映出满树金叶——无需记忆,灵魂深处便知晓:此乃“梧桐”。 清风徐来,万千金叶翩跹起舞。少年仰首,忽觉灵台澄明如洗,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此处合该是他的归栖之地。 足尖轻点白玉阶,雪衣广袖迎风展开。少年纵身而起,衣袂翻飞间已翩然落于最高枝头。银发与金叶交织缠绕,在日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晕。他斜倚树干,长睫低垂,浑然不觉自己已入画境。 廊外梧桐亭亭如盖,金叶纷扬若雨。偶有落叶飘至少年衣襟,便如倦鸟归巢般静静栖息。 清风徐来,一条宽阔的宫道在三人面前延展,两侧白玉栅栏内繁花似锦,灵鹿踏着碎光在前引路,雪白的蹄印下绽开朵朵昙花虚影。 他们尚未抵达栖凤宫,但抬头望去—— 那座沉寂十二年的宫殿上空,封印结界已然消散。 这意味着—— 他醒了。 封绝眸色骤深,玄金龙纹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记忆如潮水翻涌,恍惚间又见那双染血的小手攥住自己衣襟。孩童明明痛到浑身战栗,却仍努力弯起眼尾对他笑: “父皇……别哭。” 可笑。 他这一生踏过尸山血海,剑指之处万骨成枯,何曾有过半分犹豫?更遑论落泪。 可此刻,掌心被金樽碎片割裂的伤口灼痛刺骨,竟与当年怀抱中逐渐冰冷的温度重叠。一滴血珠顺着指缝滑落,在御道上溅开刺目的红。 “陛下,要现在打开吗?” 尉迟枫立在帝王身侧半步之遥,嗓音沉静如常,指腹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螭纹玉佩——那玉面已现出蛛网般的细痕。 玉衡静默望天。银白广袖中,星盘灼热如烙铁,烫得腕间银龙不安地盘旋。天际祥云翻卷,渐渐凝成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古老符文,每一道纹路都闪烁着天道威压。 忽见灵鹿跃向宫门,花枝与云雀萦绕的鹿角即将触及朱漆时—— “唰!” 整只灵鹿化作万千光点消散,如星雨洒落。 封绝眸色骤暗,玄金袖摆无风自动:“开宫门。” 四名金甲侍卫应声出列。鎏金令牌嵌入龙形凹槽的刹那,宫门上蟠龙纹路次第亮起,龙睛红宝石突然迸出血芒,十八道玄铁锁链在刺耳断裂声中尽数崩碎。 “轰——” 尘封十二年的殿门终于洞开。 清冽冷香裹挟着纯净灵力汹涌而出,那气息似雪后初晴的松林,又似月照寒潭的澄明。在场众人灵台为之一清,连玉衡袖中躁动的银龙都突然温顺地盘踞起来。 玉衡广袖轻拂,一缕银辉如月光倾泻,将弥漫的灵雾徐徐拨开。 殿内奇景渐次显现—— 整座宫殿群悬浮于虚空之中,鎏金飞檐上流淌着朝霞般的辉光。地面玉砖缝隙间,晶莹的灵草正舒展枝叶,绽放的花朵如星辰坠地,每一片花瓣都流转着细碎金芒。 “走。” 封绝玄色龙纹靴踏过之处,灵草纷纷垂首,恍若臣民拜谒君王。尉迟枫腰间螭龙佩清吟未绝,四名金甲侍卫已分立宫门两侧,八名玄甲暗卫如影随形地跟上。 帝王目光如电扫过:“顾泽何在?” 一名眉目如画的侍卫单膝触地:“禀陛下,顾大人方才追击妖界探子去了。”见帝王眉峰微蹙,另一名侍卫立即解释:“那探子甫近结界便露了行迹,顾大人为绝后患亲自出手。”他犹豫片刻,“只是……那人退走时,属下似乎看见了……九条狐尾虚影。” 话音未落,三道身影同时凝滞。 玉衡广袖翻飞,一缕银辉自指尖流转,在虚空中勾勒出残留的气息轨迹。他指尖轻捻,银光中浮现出蛇鳞状的幽蓝纹路: “玄灵白蛇族。”银睫微抬,眸中星芒如剑,“妖王旧部。” “传令。” 封绝与尉迟枫的声音同时响起,帝王玄金龙袍上的暗纹无风自动: “封锁九门,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玉衡冷冽的声线如霜刃出鞘。他指尖星轨骤然大亮,“这般浓重的蛇腥气,隔着三重结界都令人作呕。” 侍卫们尚未来得及领命,忽见国师袖中星盘腾空而起,在空中展开妖界疆域幻象。一颗血色星辰正沿着北方星轨疾驰,拖曳出的尾迹泛着诡异紫芒。 “看来……”尉迟枫按住腰间震颤的螭龙佩,玉面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我们太子殿下这场惊动六界的苏醒,倒是钓出了些意想不到的猎物。” 他话音方落,远处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 栖凤宫上空的祥云竟被某种力量撕开裂缝,露出其后幽暗的虚空。白鳞巨蛇的虚影在云隙间若隐若现,蛇瞳如血月高悬。 “陛下,需要属下前去协助顾大人吗?” 年轻侍卫垂首请示,额前碎发掩不住眼底的忧色。玄灵白蛇族的凶名他早有耳闻——毕竟当今搅得六界不宁的妖王,正是出自这一脉。 封绝与尉迟枫视线相接,帝王唇边浮起冰刃般的笑意:“不必。”玄金龙纹袖摆掠过朱漆廊柱,“若连条小蛇都拿不下……” 话语未尽,但檐下青铜风铃突然无风自鸣,叮咚声里裹挟着凛冽杀意。 尉迟枫把玩着折扇接话:“那顾统领这玄甲卫首座的位置,也该换人坐坐了。”扇骨轻敲掌心,惊落三两点星火。 侍卫身形微僵,却听帝王话锋一转:“你似乎……会错意了。”鎏金护甲轻叩栏杆,“你该称‘属下’的对象——”指尖遥指栖凤宫深处,“正在里面酣睡。” 润绥瞳孔骤缩,这才惊觉失言。记忆中那个总爱拽着他手腕上佛珠玩的稚嫩童声忽然清晰起来:“阿绥的绥是绥靖的绥!以后就是我的止戈将军啦!” “是……润绥知错。”他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声里带着几分惶然。 尉迟枫忽然轻笑:“这点上,顾泽确实做得周全。” 封绝未应,只是望向宫门外的天际——那里云霞如常,哪有什么妖族的踪迹。 一行人穿过重重宫阙,金檐碧瓦间忽见一株参天梧桐矗立中庭。那古树主干需三人合抱,虬结的枝干上流淌着鎏金般的纹路,万千金叶在风中摇曳,每一片都折射出七彩光晕。树梢间,一抹素白身影斜倚枝头,银发垂落如月华倾泻,衣袂间金线暗绣的凤凰纹在日光下振翅欲飞。 封绝玄色龙纹靴踏碎一地光影,抬手间玉板指在虚空中划出冷芒。玄甲侍卫们铠甲铿锵,齐刷刷单膝跪地,惊起数只栖息在梧桐上的青鸾。 忽有灵风过境,万千金叶簌簌而落。那些叶片在坠至少年周身时,竟化作细碎金粉旋舞,将他眉间那枚三瓣桃花映得愈发昳丽。耀眼金辉中,少年衣摆随风翻飞,恍若凤凰尾羽掠过长空。众人只觉眼前金霞漫天,不得不闭目避其锋芒。 ——而这于修行者而言更为煎熬。 玉衡长睫急颤,袖中星盘“铮”地弹出防御结界;尉迟枫折扇“唰”地展开,扇面墨竹竟被灼出缕缕青烟;封绝玄金龙袍无风自动,额前几缕碎发被灵风吹得凌乱。三人俱是身形微晃,数息后方才稳住心神。 待光华稍敛,梧桐枝头景象终于明晰—— 少年慵懒地倚在树干分叉处,几缕天光穿透叶隙,在他身上织就碎金薄纱。银发间缠绕着梧桐金枝,发尾缀着的细碎铃铛随风轻响。 “醒了。” 封绝低沉的嗓音破开满庭静谧。 梧桐树下,帝王玄金龙袍上的暗纹正隐隐发光。他深眸如渊,映出枝头那抹白影——十二年前蜷在怀中的奶团子,如今已是银发胜雪,眉目如画。整个人笼在薄金辉光中,不似凡尘客。 尉迟枫笑道:“小卿儿倒是会挑地方睡。” 玉衡凝视那抹冷霜般的银白许久,腕间银龙不安地盘旋。 封绝广袖翻飞,指诀轻掐。一道柔金灵力如春风拂过,将少年从枝头缓缓托起。少年似有所觉,长睫轻颤却未醒,任由那股力量将他带离梧桐。衣摆垂落如流云倾泻,金绣凤凰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宛如真凤振翅。 帝王站在原地未动,只微微抬手。少年便如一片雪羽,轻飘飘落入他的臂弯。 封绝将人揽入怀中的刹那,天地为之一静。少年冰凉的躯体像暖不化的寒玉,银发垂落时带着梧桐清苦的香。那身子轻得惊人,仿佛真是金丝楠木上栖息的凤鸟所化。封绝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他稳稳抱在怀中,低头看去—— 少年恰好在此刻睁眼。 男人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强而有力,近乎如雷贯耳,他被吵得睡不着了。 紫眸如琉璃般剔透,盛着初春湖面般的雾气,映着帝王的面容。他怔了一瞬,似乎还未完全清醒,只微微蹙眉,嗓音清冷中透着一丝沙哑:“……你是谁?” 封绝低笑一声,指腹轻轻拂过他眉间的桃花印记,惊起一抹鎏金流彩,声音低沉而笃定:“朕是你的父皇。” 少年微微偏头,银发流泻如月光倾洒,在封绝玄色龙袍上铺开一片星河。他无意识地往帝王怀中又贴近几分,额头轻抵在对方颈侧,像初生的雏鸟本能地依偎温暖。这个动作让封绝眸底暗潮翻涌,掌心贴在他单薄的后心处,温和的灵力如春溪般缓缓流淌。 “父皇……是什么?”少年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懵懂,紫眸中雾气氤氲,长睫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 封绝指腹抚过他微凉的眼尾,在那枚桃花印记上轻轻摩挲:“是为你摘星斩劫的人。”见少年仍露迷惘,帝王低笑一声,指尖轻点他心口,“就是……” 话音未落,梧桐突然无风自动,万千金叶纷扬如雨。封绝的声音在叶落声中格外清晰: “会永远护着你的人。” 封绝的声音如雷霆滚过九霄,震得满庭金叶簌簌而落:“而你,是这风月国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天际祥云翻涌,百鸟衔来的金辉尚未散去,云隙间游动的龙影忽明忽暗。帝王垂首,苍白指尖轻抚过少年银发,眼底宠溺之下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暗潮——那是比九霄雷劫更慑人的执念。 “尉迟卿。” 三个字掷地有声,梧桐巨树应声震颤。万千金叶纷扬如雨,每一片都映出少年眉间骤然亮起的桃印。 玉衡广袖中的星盘“咔嚓”裂开金纹,尉迟枫手中折扇“唰”地收拢。这声宣告不仅唤醒了沉睡的太子,更似一柄利剑,斩碎了十二年来各方势力对储君之位的所有觊觎。 风过回廊,送来远方祭天台青铜编钟的嗡鸣—— 风月国的天,要变了。 六国史册浸透血色,唯风月国青史如画。 当邻国皇子还在为储位刀剑相向时,风月国的六位殿下正在御花园赏九重葛。大殿下执壶斟酒,三殿下为幼弟拂去肩头落花,桃花酿的醇香混着少年们清朗的笑声,惊得西盛使臣连连揉眼。 “定是那太子之位早有人选。”西盛使臣信誓旦旦,“否则怎会……” 他猜对了。这般兄友弟恭非是假象,而是那位沉睡十二年的储君,早在婴孩时期就用一道金凤衔诏的天命,斩断了所有纷争可能。自十二年前那道横贯九霄的异象起,“尉迟卿”三字便成了刻在九重天门上的谶言。 百姓记得他出生时万凰来朝的盛景,朝臣记得他周岁抓周时握住的不是玉玺。即便销声匿迹十二载,各国密探呈报的奏折里,“太子”二字后永远只跟着同一个名字。 茶馆说书人总爱抚着醒木追问:“那位引动天地异象的太子,究竟……” “是护。”玉衡指尖抚过星盘新裂的纹路,睫掩住眸中星芒。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血夜—— 帝王抱着气息奄奄的孩童闯入占星台时,玄金龙袍浸透血色。老国师燃尽的四十九盏命灯在青玉砖上投出焦黑卦象,龟甲裂纹拼出触目惊心的谶语:“神凤死劫,非人力可逆。” 可封绝偏偏以凡躯撼动了天命。 此刻跪地的侍卫们终于看清,少年周身浮动的并非晨光,而是当年九霄仙人留下的护体金咒。玉衡广袖垂落,袖中星盘映出骇人景象——三界气运正如百川归海,疯狂涌向那株参天梧桐。 “尉迟……卿?” 少年突然攥紧帝王衣襟,紫眸里倒映着流云万千。这声迟疑的自谓惊起满树灵雀,远处观星台沉寂十二年的青铜钟轰然自鸣,惊得百鸟齐飞。 梧桐金叶纷扬如雨。少年太子在帝王怀中轻念名姓,每个音节都似新雪初坠枝头。封绝指腹抚过那枚桃花印记时,天边祥云骤聚成凤凰展翅之形—— 六界风云,就此定音。 说来,以他们的修为,本可瞬息移至殿前。但这一路缓行,踏过灵草丛生的玉阶,穿过金叶纷扬的宫道,与其说是不能,不如说是不敢——不敢惊扰这场沉寂十二年的苏醒仪式,更不敢直面那个可能落空的期盼。 直到此刻,亲眼见那银发少年安然倚在梧桐枝头,亲眼见帝王臂弯间垂落的素白衣袂,亲眼见十二年来首次重新流转的护体金咒—— 他们终于确信,这场跨越生死界限的等待,终究没有落空。 风月国的太子,真的醒了。 封绝凝视着少年眼中流转的光华渐渐沉淀,这才低声开口:"记着,朕名''封绝''。"话音未落,便觉怀中人轻轻点头,银发如月光织就的绸缎扫过下颌,那触感竟比江南进贡的云锦更为柔软。 封绝抱着人往寝殿走去,随侍的越总管见状,立即会意地去准备太子服饰。行进间,尉迟卿下意识环住封绝的脖颈稳住身形,银发如雪瀑倾泻,在玄色龙纹袍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银痕。抬眸时正对上玉衡沉静如水的目光,少年微微一怔,别开眼才发觉满庭玄甲侍卫仍跪伏在地。 穿过九曲回廊时,尉迟卿忽然攥紧了帝王衣襟。封绝垂眸,恰见一抹绯色自少年玉白的耳尖晕染至脖颈,宛若雪地红梅乍现。“我自己走……”那声音闷在龙纹刺绣间,带着初醒之人特有的清哑与羞赧。 封绝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手臂却纹丝未动。怀中的重量轻得令他心惊,仿佛抱着的不是少年躯体,而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月光。那单薄的肩膀硌在臂弯里,让他想起十二年前怀中那个逐渐冰冷的温度。 玉衡敛了思绪,银白广袖下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星盘裂痕。尉迟枫落后半步,折扇轻摇间,目光在少年垂落的银发上停留了一瞬。 寝殿的鲛绡纱幔感应到主人气息,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露出沉香木榻上铺就的九凤锦衾。封绝俯身将人安置妥当,指尖拂过被角时,一缕金光悄然没入绣线之中。 “卿儿……”帝王顿了顿,素来冷厉的声线不自觉地放软,像是怕惊扰了枝头新雪,“初醒之人,该好生将养。”这话说得竟带了几分哄稚子的温柔。 尉迟卿只是偏头望着他,唇线抿成倔强的弧度,紫眸清澈得能映出帝王眼底的自己。那目光让封绝恍然回到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在染血的小手抓住他衣襟时,还能弯成月牙。 “……” 帝王抬手拂开少年额前碎发,露出那枚桃花印记。指尖流连间,终究没忍住揉了揉那如月光织就的银发:“若嫌闷,出去晒晒日光也好。” 尉迟卿任由帝王将自己一头银丝揉得微乱,待那只温暖的大手收回后,突然掀开锦被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封绝,唇线抿了又抿,最终却又坐回榻边,紫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封绝将少年这番举动尽收眼底,玄金龙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面上却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卿儿这是做甚?”鎏金护甲轻叩榻沿,“这般盯着父皇瞧,莫不是……” 话音未落,尉迟卿忽而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翻涌的莫名情绪。再抬眼时,樱唇轻启:“那颗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落枝头积雪。 “庭前梧桐?”封绝指尖掠过少年发间一片金叶,叶片在他指腹化作细碎金芒。这株自太子出生那年便破土而出的神木,十二年来金叶从未凋零。 少年眸光微漾,流金般的瞳孔中倒映着帝王轮廓:“原来真叫梧桐。”这话说得极轻,却带着宿命般的笃定。初见时心头涌动的悸动此刻愈发清晰,仿佛漂泊经年的凤鸟,终于寻到了命定的栖木。 封绝凝视着少年眉间那枚桃花印记,指尖流连过淡金色的纹路,沉声道:“为你栽的。”这株十五年前自昆仑移来的千年灵木,以九天甘霖浇灌,用真龙之气滋养,只为等这一刻—— 少年无意识抚上心口的动作,与梧桐枝头栖凤雕像的姿态竟分毫不差。 尉迟枫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静谧。摄政王玄色云纹靴刚踏入内殿门槛,玉衡广袖中的星盘便无声翻转了三周,银龙暗纹在盘面游走如临大敌。 “卿儿,可觉不适?”尉迟枫刚开口,封绝已抬手为少年掖紧被角。帝王玄色龙袖覆在锦衾上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惊得玉衡袖中探出的灵力丝线倏然收回。国师长睫微垂,默然后退半步,在沉香木柱投下的阴影里站成一道静默的剪影。 尉迟卿抬眸的刹那,一缕银发如月光流泻,滑过鎏金锦褥的繁复纹样。透过鲛绡纱帐的日光为他瓷白的肌肤镀上薄釉般的柔光,眉间三瓣桃花印记似沾了晨露,在光影交错间流转着细碎金芒。 “没有……”少年答得迟疑,尾音清透如初融的雪水,溅落在玉砖上泛起细微回响。 那银发映着殿内三十六颗夜明珠的光晕,竟似将银河倾泻在了旭日锦衾之上。尉迟枫玄色云纹靴在沉香木榻前三寸处蓦然凝滞——纵是见惯六界风月的摄政王,此刻也被这雪肤紫眸的惊世艳色震得心神摇曳。 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雨夜,栖凤宫床幔间垂落的银发,也是这样缠在自己染血的指尖,像握着一缕不肯消散的月光。 “我是你叔父。”尉迟枫俯身时,青玉簪垂落的银丝流苏扫过少年手背,衣摆缀着的昆仑玉禁步发出碎冰相击般的清响。 尉迟卿却盯着他鸦羽般的鬓角出神。眼前人分明是青年形貌,那声“叔父”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少年眉间一道几不可察的蹙痕。紫眸深处闪过一丝近乎本能的抗拒,像是雏凤乍见陌生气息时的警觉。 尉迟枫瞧着他绷紧的唇线,忽然伸手掐住那白玉似的脸颊。触感如他所料,冰凉似玉又柔软如云。“怎么?”摄政王低笑时,袖中暗藏的螭纹玉佩突然发烫,“嫌本王……”指尖力道加重三分,在雪肤上留下淡粉指痕,“显老?” 尉迟卿紫眸微漾,终是轻唤了声:“叔父……”指尖却不自觉绞紧了锦被暗绣的凤纹,将那金线羽翼揉出细碎褶皱。这熟悉的小动作让尉迟枫眼底笑意更深——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口是心非的小团子。 庭前梧桐忽然无风自动。一片金叶穿窗而入,翩然落在两人衣袂交叠处。尉迟枫瞳孔骤缩——叶片上蜿蜒的脉络,竟与少年眉间桃花印分毫不差。 “很重要的人?”尉迟卿指尖无意识描摹着金叶纹路,忽然抬眸:“像梧桐于凤凰那般重要么?” 这声稚问惊得玉衡袖中星盘轻颤。尉迟枫尚未作答,封绝已低笑着屈指,弹落少年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比那更要紧。”帝王玄色广袖掠过沉香木案,“是能为你伐尽天下梧桐的人。” 殿内霎时静极。尉迟卿指尖的金叶突然无风自旋,飘悠悠落在尉迟枫掌心。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不知何时已落回摄政王腰间的螭龙佩迸发青光——那是唯有皇室血脉相近时才会出现的灵韵共鸣。 “看来梧桐也认我这个叔父。”尉迟枫指尖流转的灵力化作冰蓝丝线,将金叶编织成雀钗时,故意让尾羽扫过少年耳尖。这亲昵举动引得玉衡袖中星盘骤然加速,银龙纹几乎要破壁而出。 封绝忽然伸手拂过少年额前的碎发,指尖刚触及那枚桃花印记,尉迟卿便猛地按住心口,眉头紧蹙。一缕金芒自他指缝间溢出,又在瞬息间消散无踪。少年茫然垂眸——体内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灵力如游鱼般滑过经脉,转瞬即逝。本该是刻入骨髓的熟悉感,此刻却像隔了层朦胧雾霭,怎么也抓不住真切。 封绝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少年困惑抿唇的模样,与幼时解不开九连环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只是当年那个会扑进他怀里求助的小团子,如今却倔强地独自蹙眉,连一声轻哼都不肯泄露。 尉迟枫凝视着眼前这一幕,恍惚间又见那个抱着星盘的小团子,仰着脸追问:“叔父,为什么荧惑守心会带来兵戈?”那时的银发才刚过肩,被夜风吹得纷乱如絮。 帝王与尉迟枫目光相接,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事,终究要等这雏凤自己破开迷雾。玉衡的星盘在袖中无声旋转,投下的光影在少年衣袂间勾勒出凤凰展翅的轮廓。 “国师。”尉迟枫的声音如碎玉投水,打破了殿内凝滞的寂静。 玉衡静立原地,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竟似陷入某种深沉思绪未曾回神。 “国师?”尉迟枫又唤了一声,折扇在掌心轻敲出三声脆响。 星盘转动的微光忽地一滞。玉衡抬眸时,正撞进少年太子投来的困惑目光里——那双紫眸澄澈如镜,将国师清冷的身影完完整整映在其中。玉衡呼吸微不可察地乱了半拍:“太子殿下。” 此刻他才真正看清这位沉睡十二年的储君容貌。冰蓝色瞳孔几不可见地收缩,即便早有预料,眼前景象仍超出想象。 太子昳丽的容颜带着惊心动魄的冲击力——银发似月华凝成的瀑布,眉间三瓣雪桃印记与发丝交相辉映,恍若冰晶缀于银河。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眸,紫得纯粹透亮,能清晰倒映人影,却又深邃如蕴含整片星海。这般清冷绝尘之姿,恰似他当年在昆仑雪巅见过的千年冰魄,美得令人心惊。 玉衡袖中星盘突然发烫,一段古老预言在脑海中浮现: “银丝缠月,紫瞳照夜,此乃天劫将启之相。” 尉迟卿唇角忽地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朝玉衡轻轻颔首。这位自始至终静默如雪的国师,莫名让他心生亲近——尤其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似曾相识的沉静让他想起梦中那片无垠雪原。 封绝玄色龙袖下的手指蓦地收拢,在鎏金护甲上叩出两声轻响;尉迟枫则若有所思地望向庭前梧桐,折扇在掌心转出半轮残月。 玉衡雪袖翻飞,指尖凝出的冰莲虚影在空中绽开三瓣,恰与少年眉间白桃交相辉映。国师身姿如孤松映雪,只微微欠身:“殿下安好。”清冷嗓音似昆仑雪水漫过青石,惊得殿外梧桐簌簌摇落三片金叶,悬停在二人之间流转生辉。 尉迟卿紫眸微睁,伸手时恰好接住一片金叶。叶片触及掌心的刹那,忽化作流光没入肌肤,在他腕间凝成一道凤凰翎羽状的金纹。少年讶然抬眸,正撞进国师冰蓝瞳孔深处——那里映着十二年前东宫雪夜里,他为高烧的小太子摘星卜卦的身影。 当玉衡冰蓝色的眼眸与少年紫瞳相接的刹那,梦中那六年间始终朦胧的容颜骤然清晰——银发如月华倾泻,眉间三瓣雪桃,还有那双盛着星海却寂寥至极的眼睛。 国师袖中星盘无声震颤。原来这六年来夜夜入他梦境的,正是同样深陷长眠的太子殿下。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画面突然串联成线:梧桐树下独坐的白衣身影,抚过焦尾琴弦的苍白手指,望向九重宫阙时眼底化不开的孤寂…… 玉衡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他忽然想起古卷末页那句被朱砂划去的谶言:“凤栖梧而天下安,凤泣血而九洲倾。” 眼前昳丽绝尘的太子,与梦中寂寥入骨的身影渐渐重合。国师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究竟要经历怎样的劫难,才会让这个生来受天道眷顾的凤凰,露出那般万念俱灰的神色? 殿外梧桐忽然沙沙作响,一片金叶飘落少年肩头。尉迟卿若有所觉地抬眸,紫瞳中映出玉衡怔然的面容。 他这会儿歪着头打量国师的模样,紫眸里盛着的全是懵懂,活像只初生的雏凤在观察第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偏生玉衡那厢还沉浸在震撼中,冰蓝色的眸子凝着十二万分的郑重,这一大一小对视的画面,倒像是千年雪松遇上了新绽的桃夭。 方才那片金叶融入太子掌心时,小殿下还偷偷摸了摸自己手腕,满脸写着“这个亮晶晶的东西去哪了”。这般稚气举动,倒把咱们向来清冷的国师大人看得一怔,连袖中星盘都忘了转。 不过只消细看——太子虽然前尘尽忘,但当他无意识拽住封绝衣角时,那指尖力度,与十二年前中毒昏迷前抓住帝王玉佩的力道,分毫不差呢。 尉迟枫倚在缠枝鎏金柱旁,宝蓝色袍角沾着方才梧桐飘落的金粉。他瞧着榻上懵懂如幼鹿的太子,又瞥了眼面色凝重的玉衡,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国师大人。”他踱步上前,腰间螭龙佩随着步伐晃出慵懒的弧度,“您这表情,倒像是见着了什么灭世预兆。”折扇倏地展开,隔空点了点正抓着封绝衣袖数龙纹的太子,“可咱们小卿儿分明连衣裳系带都还不会绑呢。” 少年闻声抬头,紫眸里漾着清透的困惑。发间金叶钗随着动作轻晃,活像只被惊动的凤雏。偏生玉衡还保持着掐诀的姿势,冰蓝瞳孔里星轨流转,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让尉迟枫笑得愈发恣意。 “叔父笑什么?”太子忽然开口,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软糯。他松开被揉皱的龙纹刺绣,转而好奇地去够尉迟枫晃动的玉佩穗子——就像十二年前那个奶团子最爱做的那样。 摄政王突然俯身,簪尾流苏扫过少年手背:“笑某些人小题大做。”余光瞟向玉衡袖中仍在发光的星盘,“咱们卿儿不过是睡迷糊了,倒有人连《天劫策》都翻出来了。” 鎏金炉中沉香袅袅,殿内一时只闻更漏滴答。 鎏金炉中沉香袅袅,殿内一时只闻更漏滴答。 玉衡雪袖垂落,面上已复冰雪之姿:“不知摄政王唤我何事?” 摄政王轻笑一声:“无事,只是……卿儿在看你。” 玉衡冰蓝色眸中微动。 而少年太子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尉迟枫千金裘上那只活灵活现的九尾狐饰物。那狐狸正蜷在衣襟处假寐,时不时抖抖耳朵,毛茸茸的尾巴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摆动。尉迟卿看得指尖微动,莫名想要伸手摸一摸那看起来就柔软温暖的狐毛。 “怎么?”尉迟枫忽然倾身,发间玉簪垂落的银丝流苏扫过少年手背,“卿儿对叔父的狐狸感兴趣?”他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指尖在狐饰上轻轻一弹。那原本假寐的狐狸立刻活了过来,九条尾巴蓬松地炸开,冲着少年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 尉迟卿紫眸微亮,刚要伸手,却见那狐狸突然跃起,轻盈地跳到了摄政王肩头,还故意冲他甩了甩尾巴。少年顿时抿起唇,眉间三瓣桃花印若隐若现地亮了一下。 “想要?”尉迟枫低笑,修长的手指抚过狐狸蓬松的尾巴,“叫声好听的,就借你玩会儿。” 殿内众人只见太子突然伸手,却不是去抓那狐狸,而是直接揪住了摄政王的袖口。少年仰起脸,紫眸清澈见底:“叔父。” 这一声叫得干脆利落,倒是把尉迟枫逗笑了。他肩头的狐狸也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滑落下来。 玉衡静立一旁,冰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看着少年太子揪住尉迟枫袖口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抿紧了一瞬。 他袖中的星盘无声转动,银龙暗纹在盘面上游走,似是感应到什么,却又转瞬沉寂。国师的目光落在少年那不自觉流露出的稚气神态上,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这样的太子,与梦中那道寂寥身影,判若两人。 他指尖微动,一缕银辉悄然流转,却又在即将显形时被他不动声色地收回。 “殿下若喜欢,改日臣也可寻些灵兽来。”玉衡开口,嗓音依旧清冷如雪,却比平日软了几分,“青丘的雪狐,或是蓬莱的仙鹤,都可伴您解闷。”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尉迟枫肩头那只灵狐,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悦? 太子殿下指尖微顿,紫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他抿了抿唇,忽地松开揪着尉迟枫袖口的手,向后靠回锦枕中。那双澄澈的眼睛静静望着还在摄政王肩头搔首弄姿的灵狐,长睫垂下时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不要了。”少年忽然开口,嗓音里带着初醒之人特有的软糯,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执拗。他无意识摩挲着自己腕间方才金叶化成的凤纹,眉间三瓣桃花印若隐若现,“它……不对。” 尉迟枫眉梢微挑,肩上灵狐像是听懂人言般突然炸毛。却见太子已经别过脸去,银发流水般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大半神色。少年盯着自己指尖,恍惚间总觉得记忆深处应当有另一簇狐毛——不是这般卖乖讨巧的蓬松,而是带着昆仑雪气的凉滑,会在月光下泛出银河般的碎芒。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倏地一凝。少年腕间凤纹突然流转的金光,倒映在国师袖中星盘上,竟隐约显出一只九尾银狐的虚影。 封绝低笑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卷起少年一缕银发把玩,鎏金护甲在发丝间折射出细碎寒芒。帝王那双蕴着龙威的金眸却斜斜瞥向玉衡,目光如刀锋般在国师身上刮过一圈——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探究。 玉衡雪袖垂落,冰蓝色的眸子如昆仑天池般平静无波。不仅未避开帝王视线,反而微微抬眸迎上那道目光。殿外忽有风雪气息漫入,将他额前几缕墨发吹得微微浮动,衬得那双眼愈发清冷彻骨。 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尉迟枫肩头的灵狐突然“嗷”地一声炸成毛团,九条尾巴齐齐竖起。少年太子似有所觉,紫眸在三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伸手—— 却不是抓向狐狸,而是攥住了封绝的鎏金广袖。这个动作打破了一触即发的氛围,帝王垂眸时,只见少年仰着脸,眉间桃花印亮得惊人:“父皇,饿。” 封绝金眸微动,指尖还缠着那缕银发未松;尉迟枫折扇停在半空,连肩头炸毛的灵狐都僵住不动;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一缩,袖中星盘无声翻转半周—— 是了。 这少年被灵茧包裹整整十二载,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帝王蓦地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传膳。”二字掷地如雷,惊得殿外候着的宫人们慌忙奔走。 尉迟枫“唰”地收拢折扇,狐狸灵巧地跳到他臂弯:“臣记得,太子幼时最喜蜜渍雪莲。” 玉衡广袖轻拂,一碟冰晶般的糕点已凭空出现在沉香木案上:“昆仑寒露所制,可润灵脉。” 少年太子却只是盯着案上晶莹剔透的糕点,紫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将要触及糕点时忽然顿住—— 十二年的长眠,他连如何进食都忘了。 玉衡指尖微抬,冰蓝色的灵力刚要缠绕上那块糕点,封绝却已先一步伸手,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块晶莹剔透的寒露糕。帝王玄色广袖垂落,鎏金龙纹在少年眼前晃过一道流光。 “张嘴。” 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却因刻意放轻而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尉迟卿下意识启唇,小口咬住递到唇边的糕点。寒露糕入口即化,清冽如月华的灵力顺着喉间流淌,滋养着沉寂多年的经脉。少年满足地眯起紫眸,银发随着轻晃的脑袋扫过帝王手腕。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转头看向玉衡,懵懂地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发间金叶钗随着动作轻晃,映得那双澄澈的眼睛愈发剔透。这般情态,连向来清冷的国师都不自觉放柔了目光,袖中星盘转动的速度悄然缓了几分。 尉迟枫瞧着这一幕,忽然用折扇掩住上扬的唇角。肩头的灵狐有样学样,竟用蓬松的尾巴盖住了眼睛——非礼勿视啊非礼勿视。 那碟寒露糕转眼便见了底,少年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唇,脸颊微微鼓起,像只餍足的猫儿。尉迟枫瞧着有趣,折扇一收,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鼓起的软肉。 “唔……”尉迟卿眨了眨紫眸,倒也不恼,只是歪头躲开,银发如流水般从肩头滑落。发间金叶钗随着动作轻晃,在帝王玄色龙袍上投下细碎光斑。 封绝金眸微眯,抬手示意正要进膳的宫人退下。鎏金护甲在殿内明珠映照下划过一道流光,侍从们立刻会意,捧着尚未呈上的膳食悄声退去。 玉衡静立一旁,冰蓝色的眸子落在少年泛着莹润光泽的唇瓣上。袖中星盘无声翻转,测算着这般暴食寒露是否伤及灵脉。却见太子腕间凤纹金芒流转,竟是将过剩的灵力尽数吸纳——果然还是当年那个贪嘴的小凤凰。 玉衡袖中的星盘突然剧烈震颤,盘面上游走的小银龙焦躁地甩动尾巴,冰晶般的鳞片刮擦出细碎星火。那龙首不断撞击星盘边缘,冰蓝竖瞳直勾勾盯着少年太子腕间流转的凤纹,竟是一副急不可耐要冲出来的模样。 “安分些。”国师指尖轻叩星盘,声音轻得只有那躁动的小龙能听见。谁知这小家伙反而变本加厉,突然用龙角“铛”地撞在星盘内壁上——这声响惊得尉迟卿转头望来,紫眸里盛满好奇。 一片金叶恰在此时飘落,正正卡在星盘缝隙处。小银龙立刻用爪子扒住叶片,龙尾都兴奋地绷直了。玉衡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只得悄悄松开一道禁制。 只见银光乍现,那小东西“咻”地窜出,却不敢近太子的身,只敢绕着尉迟枫肩头的灵狐打转。一龙一狐大眼瞪小眼,一个鳞片炸起,一个毛发倒竖,活像两只斗气的小兽。 小凤凰紫眸晶亮,像是盛满了碎星,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炸毛的小银龙。他忽然从封绝怀中支起身子,银发如月光流泻而下,眉间三瓣桃花印都跟着亮了几分。 “它……”尉迟卿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虚空,像是想碰又不敢碰,眼神却亮得惊人,“会飞吗?” 小银龙闻言,立刻昂首挺胸,冰晶般的鳞片“唰”地张开,在殿内明珠映照下折射出细碎银辉。它绕着少年飞旋一圈,尾巴尖儿还故意扫过他的指尖,凉丝丝的触感惹得太子微微睁大眼睛。 尉迟枫肩头的灵狐见状,不满地“嗷呜”一声,九条尾巴炸得更蓬松了,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小凤凰,仿佛在说——“我还会变戏法呢!”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微垂,看着自家平日里高冷的小银龙此刻竟像个炫耀玩具的孩童般在太子面前翻腾打转,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这小东西,倒是比他还先认了主。 封绝唇角微扬,鎏金护甲在沉香木案上轻叩三声。玄色龙袍上暗绣的应龙纹骤然亮起金光,龙睛处的墨玉闪过一道灵芒。只听“唰”地一声破空响,那条威严的应龙竟从衣袍中腾跃而出,鳞爪飞扬间带起凛冽龙气。 小银龙顿时吓得鳞片倒竖,“咻”地钻回国师袖中;尉迟枫肩头的灵狐更是炸成毛球,九条尾巴直接盖住了脑袋。唯有少年太子紫眸亮若星辰,竟不怕反笑,银发随着仰头的动作流水般倾泻:“好大——” 应龙绕着殿梁盘旋一周,龙尾扫落几片梧桐金叶后,忽然俯冲而下。却在即将触及少年时化成一缕金雾,温柔地缠上他伸出的指尖。帝王低沉的笑声在殿内回荡:“喜欢?” 玉衡望着自己袖中死活不肯再出来的小银龙,又瞥了眼正在太子指尖嬉戏的金雾,冰蓝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这君臣二人,倒是惯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小太子望着在殿内游走的应龙金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紫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他无意识地攥了攥衣角,眉间三瓣桃花印忽明忽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涌动,却像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抓不住真切。 封绝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鎏金护甲轻轻抚过少年紧蹙的眉头:“不急。”帝王嗓音低沉,指尖却悄然渡入一缕温和的龙气,“卿儿沉睡太久,灵力需慢慢……”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抓住帝王的手腕。只见他腕间凤纹金芒大盛,一片梧桐金叶从窗外飞来,竟在他掌心化作寸许长的金凤虚影。那雏凤歪头蹭了蹭太子指尖,尾羽扫过之处,银发无风自动。 玉衡冰蓝色瞳孔骤缩——星盘上沉寂多年的凤纹星轨,此刻正疯狂旋转。 凤鸣破茧,梧桐栖凰。十二载长眠终醒,六界风云将起。小太子前尘尽忘却灵性未失,紫眸懵懂间已牵动三界命盘。帝王执念、国师星谶、摄政王暗棋——这场围绕雏凤的棋局方才落子。且看失忆小凤凰如何周旋于各方势力,在温情与谋略间重拾天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2 第3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3 尉迟枫手中折扇刚抬至半空,忽见榻上少年眉心紧蹙——樱唇抿得褪去血色,十指死死绞住锦被上的金线凤纹,连骨节都泛起青白。摄政王喉间的话陡然凝滞,玉骨折扇“咔”地收拢。 封绝玄色广袖如云垂落,鎏金护甲拂过少年紧绷的指节。帝王低沉的嗓音裹挟着龙威:“睡吧。”二字似天宪敕令,太子羽睫如蝶翼轻颤,竟当真沉入梦乡。只是周身浮动的金芒愈发炽烈,恍若破晓时分刺穿云层的朝阳,在鲛绡帐幔上投下流动的光纹。 帝王支颐凝视,金眸倒映着少年沉静的睡颜。方才那一瞬爆发的灵力波动,纯粹得令他想起十二年前——梧桐树下涅槃的凤火席卷九重宫阙时,也是这般霸道又稚拙的气息。那时的小团子也是这般,攥着他的衣襟在烈焰中安睡。 玉衡袖中星盘突然发出清越鸣响,银龙焦急地盘旋成结。国师冰蓝色的眸子望向殿外——那株千年梧桐的枝叶正无风自动,每一片金叶都朝着寝殿方向低垂,宛如朝拜。 三人目光同时凝在少年腕间——那道金纹正如活物般蜿蜒生长,细若游丝的金芒在瓷白肌肤上勾画出完整的凤凰翎羽。每一笔纹路亮起时,都似有星火溅落,映得鲛绡帐内流光溢彩。 尉迟枫腰间螭龙佩青光暴涨如焰,却在触及少年衣角时倏然收敛;封绝玄色袖中龙气翻涌,最终化作一缕金雾萦绕指尖;玉衡星盘银辉流转三周,被冰蓝色灵力轻柔包裹。三道截然不同的力量,此刻却默契地敛成春风细雨。 殿外梧桐影斜,满庭金叶静止。灵狐缩回裘袍化为绣纹,应龙隐入玄衣变作暗绣。满殿寂然中,唯有少年腕间金纹仍在无声蔓延,如旭日穿透晨雾时第一缕挣破桎梏的光。 这静谧,恰似惊雷炸响前悬于云端的雨滴,又像利刃出鞘前那寸蓄势的寒芒。 他们静立榻前,看着少年呼吸渐趋平稳,银发在锦褥上铺开星河,昳丽的眉眼舒展开来,倒显出几分稚气的柔软。 “这温顺模样倒不知像谁。”尉迟枫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羊脂玉扇,扇骨轻敲掌心,在寂静中荡开清脆回响。 “他就是他自己。”封绝眸底寒芒一闪,恍若又见当年兰雪使臣在殿前爆体而亡的血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龙纹,直到玉衡清冷如霜的声音划破沉寂: “殿下幼时……性情如何?” 帝王与摄政王目光相接,竟同时浮现出罕见笑意。尉迟枫玉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弧度:“像只炸毛的雪凤。”扇面墨竹纹路间忽现几道金丝,勾勒出小童叉腰的模样,“活脱脱是陛下的翻版。” 玉衡冰蓝眼眸微微睁大,视线在封绝冷峻面容与榻上恬静睡颜间游移,终是轻声道:“倒是……难以想象。”银白睫羽垂下,在少年周身流转的金芒上投下细碎光影,“不似如今。” 封绝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的暗芒,鎏金护甲轻叩龙纹案几:“国师不记得了?” “……”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微微闪动,广袖下的手指无意识收拢:“臣忘了什么吗?” “卿儿三岁那年,你带他观星三月。”帝王声音低沉,震得案上茶盏泛起涟漪,“就在摘星台。” 尉迟枫折扇“啪”地收拢:“本王的玉佩还是那时被小卿儿摸走的。”扇骨指向少年腕间隐约浮现的金纹,“就为哄他松开这爪子。” 玉衡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仔细回溯记忆,却只看到一片茫茫雪色——那是他闭关修炼的十年寒暑,怎会有太子身影? 鎏金炉中青烟忽地一颤。国师苍白的指尖在袖中掐出星诀,却算不出半分因果。最终他只是垂眸:“许是臣记忆有损。” “当真不记得?”尉迟枫忽然倾身,玉簪流苏扫过案上星盘,“那小凤凰可是揪着你星绳当秋千玩。” 玉衡抬眸时,眼底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湖:“臣确实未曾想起。” 封绝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玉衡,却见国师依旧神色清冷,冰蓝色的眸子如昆仑雪顶终年不化的寒冰,不起半分波澜。帝王收回视线,玄色广袖在沉香木榻边垂落。 “卿儿若知被你遗忘……”封绝忽然倾身,鎏金护甲擦过少年脸颊,为他掖紧被角的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怕是要哭的。” 这句话似一粒石子投入寒潭。玉衡银白睫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还未开口,便听帝王又淡淡道:“十二年前望月那日,卿儿抱着朕的腿说——”龙纹袖口掠过太子银发,“要国师做他的太子妃。” “咔——” 尉迟枫手中玉骨折扇骤然收拢,扇骨相击之声惊得殿外梧桐落下一片金叶。摄政王凤眸微挑,眼底兴味盎然:“竟有这等趣事?” 玉衡袖中星盘瞬间覆满冰霜,寒雾顺着银线纹路攀上腕骨。国师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半晌才找回声音:“陛下……”清冷的嗓音罕见地滞涩,“莫要戏弄臣了。” 恰在此时,沉睡的太子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银发间金叶钗“叮铃”一响。少年唇瓣微动,呓语般吐出两个字:“……要的。” 封绝玄色龙袍衣袂扫过云锦被面,指尖缠绕着少年一缕银发,在鎏金护甲映照下流转月华般的光泽:“怎么没有。”帝王眼底闪过一丝久违的促狭,“望月那日,卿儿光着脚跑来御书房问朕——” 记忆如月下潮汐漫涌。 尚垂髻的小团子攥着龙纹衣角,紫眸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子:“父皇,太子妃是什么呀?” 封绝朱笔在奏折上勾画未停:“与卿儿共度此生之人。” “那我要玉衡哥哥当太子妃!”奶音清脆,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帝王笔尖一顿,墨汁在奏章上晕开墨莲:“为何?” 小太子扳着肉乎乎的手指细数:“玉衡哥哥天天陪我观星,还给我吃糖霜雪梨!”踮起脚把啃过一口的雪梨往御案上放,“这不就是共度此生吗?” 帝王看着奏折上黏糊糊的梨汁,难得语塞:“这叫太子伴读。” 团子急得直跺脚,银发间小金铃乱响:“那太子妃是什么?” “是……”封绝望着扒在腿上的小团子,竟一时词穷,“夜里也陪你观星的人。” 现实之中,鎏金香炉“砰”地迸出火星。 “原是如此。”尉迟枫折扇掩面,凤眼笑成两道月牙,“难怪那阵子,卿儿夜夜抱着星盘蹲在摘星台,非要等国师来才肯睡觉。” 玉衡冰蓝色瞳孔微微颤动,袖中星盘上的霜纹又密三分:“殿下彼时年幼,童言无忌。”声音依旧清冷,却见一片金叶飘落肩头,恰是当年小太子别在他衣襟上的那枚,“陛下不必当真。” 封绝的指尖抚过少年眉间桃花印记,鎏金护甲映着那道金纹泛起流光:“凤谕,能算童言?”帝王指尖忽然凝起一缕真龙之气,抬眼时眸中暗含雷霆:“若朕此刻准了这门婚事……”玄色广袖无风自动,“国师是接旨还是抗旨?” “陛下!”尉迟枫玉骨折扇“咔”地抵住太阳穴,“再说下去,臣怕是要目睹一场星坠紫微了。” 玉衡如瀑的墨发垂落,在白玉砖上铺开浓墨重彩的夜色,发尾缀着的星纹银扣与满地金叶相映,恰似夜空坠了星辰。偏生他冰蓝色的眸子还凝着霜,倒成了这水墨丹青里最冷冽的一笔。国师保持着稽首姿势,冰蓝色眸子里星轨明灭:“臣不敢。”声音清冷如昆仑雪崩前的寂静。 “是不敢。”封绝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威压笼罩而下,惊得殿外梧桐金叶簌簌而落,“还是不想?” 白玉地砖倒映着三人凝滞的身影。许久,帝王忽然低笑,笑声震碎满室冰霜:“罢了。” 玉衡指尖无意识摩挲星盘裂痕,冰蓝瞳孔映着榻上雪色身影:“殿下当年……不过是将修行伴读误解了。” “三岁稚子懂什么太子妃?”尉迟枫扇骨轻敲掌心。 “他确实不懂。”封绝指尖流连在少年眉间桃印,惊起一抹鎏金流彩,“但……” “但对国师的依赖做不得假。”尉迟枫接过话头,忽见少年梦中翻身,银发间竟落出一枚陈旧的星纹玉扣——正是当年玉衡随身佩戴的物件。 封绝闻言,眼底倏然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确实。”他嗓音低沉,“当年满殿珍宝,他却只要一个人。” 尉迟枫玉扇“唰”地展开,掩住上扬的唇角:“臣记得清楚,那日百名宫娥捧着玉玺、宝剑、典籍列阵而过,咱们的小殿下……” 昭华七年春,太子抓周大典。 鎏金殿内铺就十丈锦绣,百名宫娥手托紫檀盘缓步而来: 山河玉玺象征帝王道,青霜剑代表武道,星盘暗合天道——正是如今玉衡袖中那方。更有药囊喻医道,典籍指文道…… 小太子却蹒跚穿过琳琅满目的珍宝,银发间小金铃叮咚作响,最终一把攥住了—— 与老国师一同观礼的玉衡的雪色衣摆。 “当时你僵得像截昆仑玄木。”尉迟枫扇面墨竹无风自动,勾勒出当年场景,“连老国师掐你后腰都毫无反应。” 玉衡指尖微蜷。 他确实知晓此事——昔年翻阅《风月起居注》,曾见史官朱笔记载:“昭华七年春,太子抓周,独择国师。” 却不知当年那个奶团子,竟是这般跌跌撞撞,穿过满殿珠光宝气,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他。 可为何…… 尉迟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喃了一句模糊的呓语。三人还未来得及细听,殿外突然传来清脆的童声: “放肆!本皇子就要进去!” 只见七皇子尉迟毅正踮着脚往殿内张望,锦袍上沾着几片梧桐金叶,活像只偷溜进凤凰领地的小猫。他的小侍从亦安苦着脸拦在前头,月白衣袖上赫然印着个小小的鞋印。 “七皇子殿下,您不能进去啊!”亦安急得额角冒汗,“原先不是说好只是远远看看吗?” 二人这一路行来,穿过重重琼楼玉宇。金檐碧瓦间垂落的灵雾如纱如幔,将整座宫殿笼在朦胧仙境中。那些违季绽放的奇花异草在雾中若隐若现,连石板缝里都生着莹莹发光的灵蕨。这般景象,教人不自觉屏息凝神,连七皇子嚣张的气焰都不自觉弱了三分。 “让开!”男孩猫儿眼一瞪,却下意识压低了嗓音。他扒着朱漆殿门的手顿了顿——内殿飘来的梧桐清香里,似乎还混着一缕令人心悸的威压。 尉迟毅虽长在皇宫见惯富贵,此刻却仍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屏住呼吸。栖凤宫的磅礴气势远超他的想象——廊柱高耸入云,鎏金飞檐上垂落的灵雾如天河倒悬,每一寸砖石都流转着肉眼可见的灵力光华。 自幼随商队走南闯北的亦安,此刻也呆立原地。他见过东海鲛人筑的水晶宫,览过西域佛国的金身浮屠,却都不及眼前景象半分。灵风拂过时,廊下悬挂的玉铃叮咚作响,每一声音符都似能涤荡神魂。 尉迟毅猫儿般的瞳孔里映着漫天金叶,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这些年他听够了“太子四哥”的传说——出生时万凰来朝,沉睡时百花不谢。如今这人醒了,难道又要夺走…… “放肆!”孩童突然暴起,锦缎小靴将青玉砖跺出星火,“本皇子偏要进!”他一把揪住亦安衣襟,声音里带着被轻视的委屈与不甘。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那个人转?他今天非要看看,这个睡了十二年的太子究竟有什么特别! 话音未落,廊柱上缠绕的灵藤突然开花,似在警告擅入者。远处梧桐树无风自动,飘落的金叶在七皇子周身形成小型漩涡——这是栖凤宫对冒犯者的天然威慑。 隐于暗处的玄甲侍卫们面面相觑,手中刀鞘上的龙纹暗芒流转,却无人敢擅自行动。鎏金殿门内,封绝眼底金芒微闪——他分明下过严令,除国师与摄政王外,余者皆不得入内。 尉迟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锦被里缩了缩,银发间沾着的雪莲雾气随动作飘散。殿外的喧哗却愈发清晰: “放肆!本皇子今日非要见到四哥不可!”尉迟毅猫儿眼瞪得滚圆,腰间螭纹玉佩叮当乱响。他身后长廊上洒落一地凌乱的金叶,有几片还黏在锦靴暗纹上,显然是一路疾奔所致。 小侍从亦安跪在青玉阶前,额角沁出细汗:“殿下恕罪,只是陛下有令……” “让开!”七皇子抬脚就踹,靴头明珠在亦安肩上硌出红痕,“本皇子的人还敢拦我?” 亦安硬生生受了一脚,却仍跪着往前挪了半步:“殿下三思……去年那个擅入栖凤宫的侍卫……”话音未落,就被七皇子突然瞪圆的猫眼截住。 封绝按在眉心的手指微微一顿。灵台中浮现的画面里,那个拽着他衣袖要抱的奶团子,与此刻张牙舞爪的七皇子竟有七分神似。 “这般执拗的性子……”尉迟枫玉扇轻摇,扇面墨竹无风自动,“倒像是卿儿当年缠着国师学观星的模样。”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望向殿门,袖中星盘突然急速旋转起来——那七皇子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分明是…… 锦被忽然传来窸窣声。三人回首,正对上尉迟卿彻底睁开的紫眸。 亦安喉结滚动,那日刑场焦臭混着血腥的气息仿佛又涌上鼻尖——雷帝一道天罚降下,擅闯者当场化作焦尸的景象,至今仍是他午夜梦魇的根源。 “滚开!”尉迟毅气得双颊鼓胀,活像只炸毛的幼猫,腰间玉佩随着蹦跳的动作乱晃,在青玉地砖上投出细碎光斑。 “嗒——” 殿内突然传来玉磬轻叩般的脆响。亦安瞬间僵直,余光瞥见屏风后雪色衣袂翻飞——那绣着星纹的袍角,分明是国师大人的! 寝殿深处,尉迟卿倚在鎏金凤纹床头,指尖还缠绕着未散的灵雾。外间稚嫩的叫嚷声让他长睫微颤:“何人喧哗?” 封绝掌心抚过他发顶:“卿儿的七弟。” “是个闹腾的皮猴儿。”尉迟枫折扇掩唇轻笑。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望向殿门:“七皇子尉迟毅。” 三人迥异的回答让少年眉间桃花印微亮。尉迟卿忽而抬手,腕间金纹流转:“让他进来。” 这清泠嗓音穿透重重殿门,惊得正扒拉着亦安的尉迟毅一个趔趄。侍从慌忙将人抱起,却见小主子已经扭成了麻花:“四哥醒了?!”猫儿眼里倏地迸出亮光,挣扎着落地时,绣金蟠螭纹的衣摆扫过门槛上鎏金的凤鸟浮雕时,正对上三双意味不同的眼睛—— 殿内沉香缭绕,氤氲的雾气在三人身后织就朦胧屏障。 封绝玄金龙袍上的暗纹在光影间流转,帝王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睨来,眸色沉若深潭,不怒自威。 玉衡静立一旁,墨发垂落肩头,冰蓝色的眸子淡漠疏离,望着七皇子的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没有丝毫温度。 尉迟枫则斜倚鎏金柱,玉骨折扇轻抵下颌,凤眸中噙着玩味的笑意,似笑非笑地瞧着突然蔫了的小团子。 尉迟毅忽觉靴底发凉,嚣张气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婴儿肥的脸颊微微发颤:“父、父皇……叔父……国师……”奶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封绝目光扫过幼子锦靴上沾着的花瓣碎泥——这一路跑来,不知踏碎多少灵花异草。帝王玄袖微动:“你来见你四哥?” “嗯!”尉迟毅浑身一个激灵,点头如捣蒜,“儿臣来见四哥!”目光却忍不住往纱幔后偷瞄——隐约可见银发如雪的身影倚在云锦堆叠的床榻间。 尉迟枫抿唇轻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侄子这副又怂又好奇的模样。 “父皇……”尉迟毅踌躇片刻,终于大着胆子问道,“儿臣能见见四哥吗?” 摄政王侧身让开,七皇子忽然怔住—— 殿内沉香袅袅,凤纹锦被间端坐着个雪玉般的人儿。天光透过鲛绡幔帐,为那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银发如月华倾泻,铺散在云锦堆叠的榻间,长睫低垂时似蝶栖花枝,在玉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青灰的影。待他抬眸,便露出一双澄澈的紫眸——如琉璃映雪,不染尘俗。霎时间,整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都成了陪衬。 少年似是初醒,一痕雪腕垂在鎏金褥边,玉白的指尖还缠绕着未散的金色灵流,恍若攥住了夕阳的最后一缕辉光。美得不似凡间客,倒像九天坠下的一片雪。 “四哥……?”软糯的童音突兀响起。 尉迟毅猫儿眼睁得溜圆,连行礼都忘了,只顾踮着脚往榻上瞧。玉衡墨发间银丝暗纹微闪,一缕清风悄然托住孩子摇晃的身形。 许是目光太过灼热,银发流泻间,尉迟卿微微偏头——于是所有人都看清了,何为“昳丽”蚀骨,何为“清冷”杀人。 少年鼻梁如雪岭孤绝而起,唇色似三月桃瓣浸了晨露,下颚线如神用刀笔精心勾勒。眉间三瓣白色桃花清冷如霜,偏生眼尾微扬,像栖了半只振翅欲飞的凤。紫眸空茫如镜湖,却因这一抹弧度平添生动。 “啊!”尉迟毅突然同手同脚地往前蹭,却在路过玉衡身侧时猛地僵住。一缕冷香萦绕鼻尖,清冽似雪覆松枝。他呆呆仰头,正对上国师垂落的视线。 玉衡冰蓝色眸子里霜雪微融。这小团子手足无措的模样,倒与帝王口中那个会拽着人衣袖要抱抱的小太子……如出一辙。 榻上忽传窸窣声。尉迟毅转头,见银发少年倚在锦衾间,紫眸微眯,眼尾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三分仙气裹着七分促狭,恍若画中仙君突然活了魂灵。 下一瞬—— “轰!” 小皇子从耳尖一路红到脖颈,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雪团狸奴。他猛地捂住发烫的脸颊,绣金锦靴慌不择路地踩过自己的衣摆,竟“噔噔噔”连退三步,腰间缀着的蟠螭玉佩叮叮当当撞出一串乱响。 “我、我先告退——!” 奶音劈了调,小团子跌跌撞撞冲出殿门时,险些被朱檀门槛绊个跟头。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活像只被凤凰神威吓破胆的狸奴,连发间小金冠歪了都顾不得扶。 殿内倏地一静。 “呵。” 一声闷笑惊落檐角铜铃。封绝指节抵住薄唇,眼底暗芒浮动如深渊潜流。玄金广袖垂落间,露出腕间若隐若现的龙纹——那是唯有极度愉悦时才会显现的真龙印记。 尉迟枫的玉扇“唰”地展开,却掩不住眉梢跃动的戏谑:“咱们七殿下平日不是总叉着腰,扬言要把他四哥从榻上揪起来比武?怎么真见着了,倒跑得比祭天时的礼炮还快?” 最绝的是玉衡——素来清冷如霜的国师竟微微侧首,指尖凝着的星轨霜花簌簌碎落,在青玉砖上洇开一片晶莹水痕,恰似小皇子遗落的一地心慌意乱。墨发间银丝暗纹随动作流淌,袖口绣的北斗七星纹罕见地微微发颤。 十二年来,栖凤宫头回荡起这般畅快的笑声。 ——谁能想到,那个在宫闱横着走的小霸王,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踹门,此刻却被自家四哥一个眼神杀得丢盔弃甲? 好一个落荒而逃。 好一个作威作福。 廊下亦安慌忙追赶自家主子,却见七皇子跑得踉踉跄跄,活像身后真有凤凰真火在追。小团子边跑边嘟囔:“太犯规了……哪有人长成这样还……”后半句含糊地闷在掌心,只剩那对红透的耳尖在日头下晶莹剔透,宛如沾着晨露的樱桃。 ——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银发如月华倾泻,紫眸若琉璃粹星,比他珍藏的西盛琉璃人偶还要昳丽三分。 尉迟毅脚下不停,瞳孔里还凝着那一抹惊鸿照影。鎏金宫灯将他蹦跳的身影投在朱墙上,活脱脱是只炸毛的猫儿在跳胡旋舞。 而此刻—— 栖凤宫内,鎏金灯盏摇曳的光,却照不亮尉迟卿周身三尺。少年银发无风自动,金纹白袍泛起神性辉光——方才令人想亲近的仙姿,此刻已成拒人千里的寒霜。 封绝忽然抬手。 玄金广袖掠起凌厉弧度,帝王带着薄茧的指节不由分说捏住少年下巴。拇指抚过淡色唇角,在苍白的唇上揉出一抹血色,恰似雪地落梅。 “笑一个。”低沉的嗓音在殿内荡开,似哄似令,“小小年纪就这样板着脸……”龙纹袖口擦过少年鼻尖,“可是会吓跑弟弟的。” 帝王素来冷峻的面容此刻依旧沉静,偏生说着这般哄孩子的话,这场面荒诞得令人发笑—— 尉迟枫摇头轻笑,玉扇在掌心转出半轮残月。却在玉衡目光触及少年唇上那抹血色时,变故陡生! “啪!” 银发如霜刃扫过帝王手背,尉迟卿猛地别过脸去。封绝掌心一空,只余一缕微凉——那孩子竟将他的触碰视若烧红的烙铁般避之不及。帝王眸色骤沉,玄金龙纹袖翻飞间已扣住少年纤细腕骨:“放肆。”力道不重,却迫得人不得不转回脸来。 “当啷——”尉迟枫的玉骨折扇坠地。只见太子唇线紧抿,紫眸澄澈得能映出帝王眉间戾气,如琉璃淬火般无声控诉。 玉衡袖中星盘铮鸣如泣。不对——太子神魂纯净如初雪新霁,怎会对血脉至亲的触碰本能抗拒?除非…… 少年仰起的脸庞浸在殿内金辉中,紫眸里凝着将碎未碎的星光。这神情与十二年前那个攥着星盘无声落泪的婴孩重叠——也是这般将呜咽咬在齿间,连哭泣都是寂静的。 封绝指节微僵,忽然觉得掌中皓腕烫得灼心。力道松了三分却不肯全放,竟破天荒地侧首看向尉迟枫。玄色广袖下,帝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少年腕间淡去的红痕,像在安抚受惊的雏凤。 “卿儿睡吧。”尉迟枫俯身拾起折扇时,一缕青丝垂落,恰到好处地隔开帝王僵持的手,“你父皇的手再握片刻,太医院今夜就该掌灯了。” 尉迟卿支着额头不语。太子周身金芒愈发炽烈,白底金纹的袍服在光晕中流转如九天云霞,神圣不可侵犯。玉衡凝视片刻,广袖忽扬—— 一道皎若月华的银光自他指尖跃出,没入尉迟卿眉心时溅起万千星芒。少年衣摆凤凰纹如浴火重生般振翅,清越凤鸣响彻殿宇后戛然而止。尉迟卿整个人软倒下来,银发如瀑散开,恍若被抽离精魄的玉雕。 封绝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帝王玄金龙纹广袖与少年雪色衣袂交叠,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国师这是?”尉迟枫玉扇轻点。 玉衡凝视指尖未散的星辉:“平息神魂躁动。”话音未落,封绝忽抬起尉迟卿手腕——冷白肌肤上五道红痕刺目惊心。 尉迟枫倒吸凉气:“你……” “朕未用力。”封绝剑眉紧蹙,拇指无意识摩挲那片绯色。薄茧蹭过腕间玉骨时,少年在梦中轻颤如蝶振翅。 尉迟枫倏然噤声。他想起方才触碰少年脸颊的异样——那肌肤不似凡人血肉,倒像最脆弱的冰蚕丝,又如新雪覆着的嫩芽,稍施力便会折损。 “原来如此。”尉迟枫合拢折扇,扇骨在掌心敲出清越声响,“卿儿这身筋骨,怕是被天道重塑过。” 封绝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那片绯色,帝王常年握剑的薄茧蹭过少年突起的腕骨,激起一声梦中的轻哼。尉迟枫食中二指并拢,指尖凝出一缕幽蓝灵光,正要覆上红痕—— “且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截住他的动作。玉衡不知何时已立在榻边,雪色广袖垂落如屏障,恰好隔开摄政王与太子。国师指尖星辉未散,此刻正灼热地压在尉迟枫脉门上。 “殿下灵脉有异。”他声音轻若落雪,却让殿内温度骤降,“寻常治愈术会激起神性反噬。” 仿佛印证他的话,尉迟卿腕间金纹如凤凰展翅般骤然亮起。红痕触及幽蓝灵光的瞬间,竟“滋”地迸出几点火星。尉迟枫瞳孔骤缩,倏地收手。 封绝凝视少年腕间异象:“国师可有带药膏?” “自是有的。” 松雪冷香倏忽逼近。玉衡广袖微扬,露出掌心一方冰玉盒——盒盖未启,寒气已在地砖凝出霜花纹路。帝王接过药膏时眸光微动,这莹润质地分明是…… “龙髓冰玉膏。”尉迟枫折扇轻点,“取北海万丈玄冰下孕化的玉髓,佐以三千年雪莲炼制。”扇面一转,“去年冬祭国师告病,原是为采这生于冰崖绝壁的雪莲?” 玉衡墨发间银丝暗纹微闪,广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蜷。尉迟枫"唰"地展开折扇,掩住上扬的唇角。扇面墨竹投下的阴影里,国师紧绷的下颌线如冰刃出鞘。 ——咔。 药盒扣拢的轻响打破凝滞。封绝蘸着药膏的指腹抚过少年腕骨,力道轻得如同描摹易碎的梦境。冰玉膏触及肌肤的刹那,红痕便如朝露遇阳般消散。 眼见红痕褪尽,帝王却忽然收手,在玉盒上叩出三声清响。 “还剩半盒。”他将冰玉匣子抛还玉衡,玄金龙纹袖口掠过一道流光,“国师不妨留着。” 鎏金广袖翻飞间,一抹银光忽从玉衡袖中滑落—— “啪!” 尉迟枫的扇面如蝶展翅,精准接住坠落的羊脂玉瓶。摄政王两指拈起玲珑剔透的瓶身,对着宫灯细看其中流转的丹霞:“九转还魂丹?”他忽然低笑出声,扇骨轻敲瓶身,“原来国师袖里乾坤,藏着整个太医院的精髓。”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淡淡扫过:“给殿下服下。” 尉迟枫倒出一枚冰魄般的丹药,封绝捏住少年下巴的力道放得极轻,却仍在那瓷白肌肤上留下浅淡红痕。药丸入口即化,琼浆滑入喉间时,尉迟卿羽睫轻颤,眉心金纹如昙花一现。 “退后。” 玉衡雪袖突然翻卷如云涌,整座宫殿瞬间陷入绝对黑暗。唯有他指尖一点星芒骤亮,在虚空中划出璀璨银河。那光芒映在少年脸上,将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拉得悠长,恍若凤凰初生的翎羽,在夜色中舒展。 “铮——” 星盘破空而出,带起清越鸣响。玉质罗盘悬于少年眉心三尺之处,盘上万千星辰同时亮起,将整座寝宫映照得如同置身银河。那些星辰并非静止,而是沿着天道轨迹流转不息,每一颗都拖曳着细碎光尾,在虚空中勾勒出玄奥命理。 尉迟枫眼神骤然凝固—— 星盘中央,本该缠绕太子命格的金线尽数断裂,如被利刃斩过的蛛网,残丝孤零零飘荡在虚空之中,无依无靠。 “果然如此。” 玉衡的声音浸着昆仑霜雪。他指尖轻点,一颗主星突然爆发出刺目银光。 “请看——” 星辰幻象骤然扩张,将四人尽数笼罩。封绝瞳孔骤缩—— 幻境中浮现出本该存在的命轨: 三岁孩童在梧桐树下悬空而立,银发间小金铃叮咚作响; 七岁执剑立于庭前,紫眸灼灼如星,眉梢还挂着未拭的汗珠; 十二岁于祭坛受百官朝拜,白衣纁裳,风华初显…… 每一个画面都鲜活明亮,却如镜花水月,在触碰的瞬间碎成金粉,消散无踪。 “这才是太子殿下真正的命轨。” 玉衡墨发无风自动,眸中映出星盘崩裂的光影,“有人强行斩断因果,干预了天道制定的星轨。” ——当初那一场毒杀。 “这便导致,”他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纵是臣,也无法再看清殿下的命数。” 国师忽然抬眸,目光如雪落寒潭: “从今往后会发生什么……” “纵使天机窥尽,也再难测算。” 星辉在这一刻暴涨! 玉衡广袖翻飞,所有破碎的星辰尽数汇聚于掌心,化作一道璀璨流光。“殿下。”他并指如剑,将那些闪烁的星芒推向少年眉心—— “臣将您本该知晓的一切,悉数归还。” “轰——” 漫天星辰同时炸裂!无数光点如暴雨倾泻,却在触及少年身体的瞬间化作温柔金芒,一点点渗入他苍白的肌肤。银发无风自动,眉间桃花印灼灼生辉,恍若浴火重生的凤凰,正在苏醒。 封绝低头凝视怀中人眉间渐隐的星辰印记,嗓音低沉如闷雷:“他会……记得多少?” 玉衡指尖星盘微转,霜色广袖垂落:“非是记忆,而是天道赋予的灵识。”长睫下眸光流转,恰似雪夜观星。 ——譬如雏凤该识梧桐,幼龙知渊。太子该懂礼法,少年该知……谁才是至亲之人。 正午的日光如熔金泼洒,栖凤宫的金瓦反射出刺目光芒。封绝玄金龙袍掠过鎏金榻沿时,忽然唤道:“润绥。” 宫门处的热风倏然凝滞。 一缕清幽兰香漫过青玉地砖,炽烈的阳光突然在殿前空地上扭曲,一道身影踏着光晕现身——腰间青玉令上“润绥”二字折射出翡翠般的光泽。来人落地时雪衣不染尘,单膝及地的姿态如名剑归鞘。墨发间银丝发带被热风吹起,露出后颈一枚凤翎暗纹。 “臣在。” 声若清泉击石,偏生尾音带着金戈晒裂的燥意。最惑人的是那双眼——琥珀色瞳孔映着正午烈阳,明明炽热得能灼穿铁甲,偏偏垂眸时温柔如春水。 封绝指尖在一枚玉钰上叩出三声脆响:“太子需静养。” “遵命。”润绥应声时,袖中白玉菩提串珠被晒得发烫,自行飞旋着在宫墙四周布下淡金光幕,“梵音障已成,凡擅闯者——” 一片被晒蔫的梧桐叶飘向光幕,瞬间化作青烟消散。 尉迟枫玉扇遮阳,眯着眼笑道:“这身手,倒与顾泽不相上下。” 润绥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烈日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轮廓锋利如出鞘的剑。当年凤翎三卫遴选时,两岁的小太子就是在这般灼人的阳光下,攥着帝王衣角点过他们三人…… “要那个玩念珠的哥哥!” 奶音穿透十二载光阴,此刻在润绥耳畔乍响。菩提串在他腕间突然发烫,颗颗玉珠映着正午骄阳,流转出刺目光晕。 “要那个会变蝴蝶的哥哥!” 尉迟枫玉扇上的墨竹无风自动,恍若当年顾泽指尖翻飞的灵蝶,在遴选现场掀起阵阵惊叹。 “要那个……那个好看的哥哥!” 最后一声呼唤消散在热风里,如今想来,沈屿那双含情目,确实担得起“好看”二字。 润绥玄甲上的银凤纹突然灼亮,与殿内暴涨的金光遥相呼应。他蓦然回首,菩提串在空中绷成笔直金线,琥珀色瞳孔深处泛起鎏金异彩—— 恍若隔世重逢。 “看来……”尉迟枫在蒸腾热浪中勾唇,扇面墨竹投下的阴影恰巧遮住眼底精光,“我们润绥与卿儿,颇有渊源?” 玉衡的星盘突然发出清越鸣响。幻象中浮现当年场景:三个少年跪在梧桐树下,树影婆娑间,奶团子挨个点过他们眉心—— “你叫润绥。”白玉似的小手带着甜腻的糖霜味,“要像春雨一样温柔……” 谁曾想十二年后,那场春雨化作了绵里藏针。 润绥垂眸轻笑,菩提串落回腕间:“凤翎卫的职责,从来只有守护。”语罢望向宫门,被烈日晒得微红的眼尾温柔依旧,“无论殿下是稚子…… 玄甲银纹突然发出凤鸣般的铮响,他迎着刺目阳光单膝跪地: “还是九天凤凰。” 与此同时—— 北境雪原,风息骤止。 顾泽归刀入鞘时,发尾银铃堪堪悬停在半空。那高束的马尾间缠着七股苗疆秘银细辫,辫尾九转连环铃本该脆响,此刻却凝着死寂——直到他靴尖碾碎雪中最后一缕生气,铃舌才战栗着撞上银壁。 “叮——” 一声颤音撕开雪幕。探子喉间红线应声崩裂,青紫毒血在雪地上绽开七尺红莲。诡异的是,血浪翻涌至鹿皮靴前三寸便骤然凝固,竟似活物般瑟缩着倒退,在霜地上烙出朵朵逆生血晶。 “第七个。” 他摘下手套,南疆月光纱织就的指套掠过刀锋。刃上残血忽然活了,化作细蛇钻入黑玉刀穗——那蛇形玉坠的朱砂眸子亮了一瞬,将同族精血吞吃得干干净净。 玄灵白蛇族的探子仰倒在雪中,竖瞳里还凝着半寸刀光。顾泽碾碎玉符的力道惊起檐角冰凌,琉璃碎屑簌簌坠地时,他腕间银铃正巧咽下最后一声嗡鸣。 “妖王倒是会挑时辰。”月光纱手套抚过发间银铃,铃铛内壁的噬声蛊舒展身躯,“正赶上栖凤宫解封……” 北风忽狂,他马尾间的银铃齐齐暴起尖啸。原来这九连环里养的都是战蛊——闻血则喑,见杀方狂。 顾泽反手一划—— “锵!” 刀气如霜,三丈外一截枯枝应声而断。藏于其中的传影蛊虫尚未来得及振翅,便被凛冽刀意冻僵,莹白躯壳寸寸结冰。他刀尖轻挑,蛊虫在寒风中碎裂,化作漫天冰晶簌簌而落。 “告诉你们主子——” 他对着纷扬的冰屑低语,嗓音温柔得近乎危险。刀穗上的银铃忽地无风自动,清脆铃音里,他唇角勾起一抹笑: “再派探子来,本官便亲自去妖界,剥了他的蛇胆……泡一坛雄黄酒。” 话音未落,东南方位金光骤盛!栖凤宫方向,一道赤金流光直冲天际,映亮半边雪夜。顾泽倏然回首,发辫飞扬间,一枚深藏银铃内的凤凰金羽灼灼生辉。 “看来……” 他缓缓摘下手套,露出手腕上一道与凤凰翎羽如出一辙的金纹,此刻正随远处金光一同脉动。 “殿下醒了。” 雪地上最后一朵血莲无声消散,化作一缕青烟。 栖凤宫,殿前。 帝王负手而立,玄金龙袍在狂风中猎猎翻飞。他凝视殿内愈发明亮的金光,声如寒铁: “从今日起,栖凤宫方圆百丈——” 话音未落,腕间润绥菩提串骤然绷直!十八颗玉珠疯狂旋转,琥珀色竖瞳在抬眸瞬间裂开,帝王猛地望向虚空某处—— “顾泽回来了。” “唰!” 虚空撕裂,一道猩红缝隙骤然绽开!苗银铃铛响彻大殿,顾泽玄甲裹挟北境风雪踏出,腰间陌刀自行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骤然紧缩的瞳孔。 “锵!” 来人修长手指按上刀柄,玄甲护臂上的饕餮纹双目猩红骤亮——禁制被触,有异物入侵! 顾泽身形未动,反手抽刀向身后某处虚空横斩!刀锋过处,一片因触及“梵音障”而显形的蛇鳞被劈成两半,落地时仍嘶嘶冒着黑气。 封绝神色未变,平静补完后半句: “——禁绝一切术法波动。” 刀锋归鞘的铮鸣尚未散尽,顾泽已单膝砸落于润绥身侧,玄甲撞击金砖的闷响在殿内回荡。 玄甲膝铠重重叩击青玉地砖,迸出数点幽蓝火星。 他垂首时,高束的马尾间银铃细辫划出一道冷冽的弧。那些本该清越的铃音,此刻却裹挟着北境未散的肃杀,沉沉震颤,恍若雪原深处压抑的闷雷。 铃舌每一次撞击银壁,都震落几星细碎的冰晶——那是刀气凝而未散的证明。 殿内烛火忽的一暗。 顾泽仍保持着单膝触地的姿态,发尾最后一枚银铃的余韵在空气中缓缓凝固。 “臣,复命。” 他的声音比雪原的风更静,却让整座栖凤宫的禁制都为之一颤。 “定不会再让人扰了殿下。” 两道声线在殿内交织。 润绥的嗓音似菩提子坠玉盘,温润中隐着梵钟余韵;顾泽的声线却如苗刀刮骨,每个字都淬着未干的血。 ——像佛前青烟撞上黄泉烽火,在这一刻竟诡异地谐鸣。 封绝的指尖在龙纹佩上轻叩三声。十二年前被那小团子拿糖糕点中的三位少年,如今已跪齐了两尊煞神。 “叮——” 顾泽忽然抬头,发辫间银铃脆响,一枚凤凰金羽自辫尾滑落。他玄甲上的凤翎纹与润绥袈裟银凤同时亮起,赤金流光在殿前交织—— 竟在半空凝出半幅血色山河虚影。 “你身上沾着白蛇血。” 玉衡的星盘倏然悬至顾泽面前,七枚铜钱无风自转。 “第七个?” “回国师,正是。”顾泽唇角扯出个血腥的笑,剑穗黑玉蛇坠突然竖瞳大亮:“妖界的耗子,自然要拿妖丹下酒。”他反手抛出一颗莹白珠子,“喂你的梵音障去。” 润绥接住妖丹的刹那,十八菩提子凌空结印。佛光与血煞相撞,激得殿前三十六盏鲛纱宫灯剧烈摇曳—— 而栖凤宫深处传来的凤凰清唳,已震碎九重天外云霞。 因为那只沉眠十二年的凤凰…… 终于要涅槃归来了。 凤凰涅槃,金纹重生!十二载蛰伏终结,太子腕间凤翎昭示天命归来。润绥的菩提梵音与顾泽的苗银煞气在此刻交汇,当年被奶团子钦点的三位少年,正以杀伐与守护织就新的命轨。而当栖凤宫禁制全开,白蛇血染北境雪原——这场围绕苏醒凤凰的六界棋局,终于落下第一颗杀子。且看失忆小殿下如何在这温情与刀锋并存的漩涡中,重掌属于他的九天权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绚花迷人眼太子获新生3 第4章 月下馥樱映夜 尉迟卿的识海深处,破碎的画面如星河流转—— 云雾缭绕间,六界星图轮转。 “天元大陆,六界并立。” 苍老的声音裹着亘古风雪,在云雾中碾出六道星轨:神界天规如锁,仙界玉树生烟,魔界血月当空,妖界万灵拜月,冥界忘川倒流……而人间疆土之上,赫然浮动着六国旌旗。 “人间,是天道唯一的变数。” “轰——!” 星图坍缩成六面界碑,碑文在业火中扭曲重组:风月镇中州龙脉,溯望卧东海惊涛,清和锁江南烟雨……当火焰舔舐到北境碑文时,那声音陡然尖锐如刀刮骨:“至于兰雪?呵,弑凤之血浸透的国玺,倒比王旗更艳三分。” “哗啦啦——” 锁链声刺破梦境,无数天骄额印在血雾中流转。 “看呐,这些所谓天道宠儿——” 讥诮的女声突然掐灭走马灯,梦境画面忽然掠过风月皇城,定格在藏书阁。一滴墨晕染开六国疆域图,《天骄录》兀自展开,停在“真身”条目。 “世人皆道,天骄受天道偏爱——生有额印,伴异象降世,更得真身显化之能。”书页翻动,“九天神凤”四字朱批,“可太子殿下,似乎从不在其中。” “毕竟……”他看见自己在帝王怀中睁眼,眉间桃印一闪,“哪位天骄出生时,连哭都不会?” 画面一转,三岁小团子追着蝴蝶摔倒,掌心窜出金焰却未烧伤分毫,“又有哪位天骄,三岁便能操控——”火焰化作凤凰虚影长鸣,“连史册都未记载的……九天神火?” “原来最特殊的从不是天骄。” “而是让天骄都沦为陪衬的——”凤鸣声响彻云霄,声音接踵而至,“他自己。” 陌生的叹息震碎识海,九条凤尾虚影扫过之处,最后浮现的是帝王抱着奶团子立在栖凤宫前。怀中小孩正用沾满糖霜的手指,戳着他眉心渐盛的凤翎金纹。 “他们居然相信……” “玄霜能杀死凤凰?” 梦境粉碎时,尉迟卿听见十二年前的自己打了个奶嗝。 ——而此刻栖凤宫顶,正传来真实的清越凤鸣。 下弦月攀上朱檐时,樱花影正碎在案头未干的墨迹里。 尉迟卿睁眼的刹那,殿内三十六盏鲛灯次第熄灭。霜雪般的长睫下,一双紫眸如星子璀璨,但入目间黑寂的熟悉又陌生的宫殿却淹没了他眸内的星光,化为漆黑夜色的一抹。那帐上绣着的九凤逐日纹,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赤足踏在寒玉砖上的声响,惊醒了梁间沉睡的银铃。衣摆垂落时,一抹雪色在月光下倏忽隐现,又迅速被金线密绣的龙纹吞没。 他的指尖悬在腕间红痕之上。 那道痕—— 像朱砂笔描坏的符咒。 像被碾碎的相思子。 像十二年前某个雪夜穿透掌心的凤翎残焰。 沉香木的纹理在指腹下苏醒,每一道沟壑都在诉说十二载孤独;玉栏倒映的银发如瀑,将月光绞成细碎的银鳞;盘龙柱上的明珠忽然渗出湿意,恍若巨龙注视囚徒时落下的泪。 “哗——” 绡纱自指间滑落,惊起一室尘埃。那些金玉雕琢的囚笼,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枷锁,此刻都在月光下显露出陌生的轮廓。 本该刻进骨血的熟悉,却成了最精致的疏离。 殿外樱花突然簌簌而落。 有一瓣沾着夜露,正巧停在他方才躺过的枕上—— 那枕畔金线绣着的凤羽纹,不知何时已悄悄转为暗红。 殿内沉香凝滞,连月光都仿佛被纱幔过滤得格外迟缓。尉迟卿足尖刚触及白玉地面,一缕暖意便顺着足心攀援而上—— 他不知晓,此刻朱漆殿门外,最后一片凤翎正踏着满阶落花归来。 少年红衣猎猎如火,墨色马尾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指尖轻弹,一道赤芒没入玉砖,整座宫殿的白玉地龙顿时苏醒,暖意如春水漫过每一道砖缝。 “啧,还是这么怕冷。” 红衣少年甩了甩手腕,鎏金护甲撞出一串火星。他望着殿门内隐约晃动的银发身影,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攥着自己衣角要糖糕的奶团子,如今眉间三桃印,怕是比御案上的朱砂还要艳上三分。 殿内,尉迟卿的足尖无意识蹭了蹭温热的玉砖。 窗外樱花突然剧烈摇晃,第三枚凤翎卫的腰牌在月下闪过血色流光—— 十二年了。 栖凤宫的三把刀,终于悉数归鞘。 鎏金镜台浸在月色里,像一泓被囚禁的寒潭。 尉迟卿向前两步,潭水便映出个雪堆玉砌的人影——银发流泻如月华凝瀑,眉间三瓣白桃印似新雪初绽。镜中少年凤眼微抬时,檐角铜铃无风自响,惊落一枕簌簌的玉兰。 他忽然按住镜面。 指尖与倒影相触的刹那,整座镜台的蟠螭纹都泛起青光。镜中人的睫毛颤了颤,竟比窗外将谢的晚樱还要脆弱三分。 “哗——” 素白发带倏然滑落,三千银丝倾泻而下。有几缕擦过眼尾那颗泪痣,像冬夜偶然掠过梅枝的流萤,那点转瞬即逝的痒,却让他想起白日被抱在怀里的光景。 殿门轻启的刹那,秋风挟着碎樱闯入。 那香气很淡,淡得像记忆里某个被反复摩挲的轮廓——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立在同样的位置,为他推开过这扇雕着凤栖梧桐的朱门。 尉迟卿抬眸,下弦月的清辉落进紫瞳,将眼底映成一片碎星浮动的寒潭。夜风掠过廊下铜铃,惊起几片蓝紫樱花,有一瓣正巧停在他裸着的足尖。 赤足踏过白玉廊桥时,竟比宫灯映照的月色还要皎洁三分。 长廊无尽,茜纱如雾。 那些轻软的鲛绡拂过银发,像谁欲说还休的指尖;宫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描金壁上,转瞬又被暗处盘踞的龙纹吞没。 他走得极慢。 慢到能数清地砖上每一道凤翎纹路。 慢到能听见樱花落在肩头的轻响。 慢到足以让这座沉睡十二年的宫殿—— 一寸寸认出它的主人。 暗处忽然传来玉铃轻颤。 尉迟卿停步时,发现回廊尽头站着个红衣少年——那人指尖还缠着未散的火灵,显然刚为整座宫殿点完地龙。 “殿下。”少年笑得张扬,腕间金铃与腰间长金同时作响:“您这醒得,可比末将预估的早了整三日。” 夜风突然变得很暖。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飘散的樱花香气里,已混入了熟悉的凤凰木味道。 少年依旧向前走着,银发流泻如一道月光织就的披风。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初醒的雏凤,既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又透着几分陌生的戒备。 身后三步之距,三道身影无声随行。 红衣烈烈如灼焰,玄甲沉沉似寒铁,白衣皎皎若霜雪。 凤翎卫终于归位,却都默契地停驻在落樱纷飞的边界。 紫雾渐浓时,幽径尽头忽现天光—— 整座山峦竟化作蓝紫色的梦境。千万樱枝垂落如九天星河倾泻,花瓣泛着月魄凝就的微光,在夜风中翩跹成永不停歇的雪。尉迟卿立在樱雨中央,任那些发光的花瓣缀满肩头,恍若披上了一件星砂织就的羽衣。 最老的那株垂枝樱下,积着十二年的落花。 厚得能埋住一个孩童,也够接住一位归来的王。 风起时,几缕银发与落樱一同浮空,恍若星河倒流。 尉迟卿指尖触及垂樱的刹那,满树花枝忽然低垂。那些蓝紫色的花瓣簌簌颤动着,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粉,零落在他苍白的指节间。 银发少年唇间溢出一声轻叹,声线消融在簌簌花雨里。 绕至树后,一架紫藤秋千静卧花荫。深褐藤蔓上缠绕的蓝紫色花穗,像是从月光里直接生长出来的,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萤光。 他拂落积樱入座时,夜樱似有所感,满树花枝忽而低垂。月光被筛成细碎银屑,零星点缀在少年指间。紫藤自他掌心蜿蜒而生,幽香浮动间花枝向他俯首,如同朝拜月亮的信徒。 秋千轻轻晃动时,最老的那株垂枝樱忽然抖落一场花雪——十二年前那个够不着秋千的奶团子,如今终于能自己坐上去了。 夜樱纷落如雨,三袭身影隐在蓝紫色的花霭中,连衣袂摩挲声都消弭于无形。 润绥指尖的菩提子突然顿住,十八枚玉珠泛起微光——这位向来持重的佛修此刻竟破了禅心。他望着秋千上垂落的银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趴在他膝头听佛经的小团子,如今竟已长成这般……罪过罪过。 顾泽发间银铃无风自动,“叮铃”一声脆响惊破夜色。这位主杀伐的凤翎卫下意识按住刀柄,黑玉蛇坠上的朱砂瞳骤亮——秋千上那人指尖缠绕的紫藤,怎么看都像极了绞杀猎物的蛇。 沈屿的红衣在夜樱中格外灼目。他张了张口,那句“殿下”却卡在喉间。十二年的沙场征战,此刻竟抵不过一片落在太子眼睫上的蓝紫色花瓣来得震撼。 “叮铃——” 顾泽的银铃又响了一声。润绥倏然回神,发现手中的菩提串不知何时已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那架秋千上坐着的,分明是月魄雕成的精魅,哪还找得到当年糖糕的甜香。 夜樱簌簌,落满三人肩头。 润绥手中的菩提串突然“啪”地断线,十八枚玉珠滚落花泥——这位素来悲悯的佛修,竟第一次对天道生了怨怼。三岁中毒,十五方醒,这十二年的空白比任何刀伤都残忍。 顾泽发间银铃骤响,惊起一地落英。这位杀伐决断的凤翎卫死死攥住刀柄,黑玉蛇坠上的朱砂竟沁出血色。他忽然想起北境那些被毒杀的探子,此刻只恨不能再去妖界杀个来回。 沈屿的红衣沾满夜露。 他望着秋千上那个单薄身影——银发垂落如新雪,紫眸澄澈似初冰。本该习字练剑的年纪,却连樱花都要陌生地触碰。 一片蓝紫色花瓣飘落在尉迟卿掌心。 少年太子低头轻嗅的动作,稚拙得像个初识世界的孩童。 玄色龙纹广袖扫落满枝樱花,封绝的身影破开蓝紫色花雾而来。 “怎么不穿鞋?” 低沉的嗓音惊醒了怔忡的太子。尉迟卿蜷起沾着夜露的足尖,碎樱与紫藤汁液从指缝间簌簌而落,在月光下淌出幽蓝的细痕。 “忘了……” 玄金袖摆掠过秋千藤蔓的刹那,整片夜樱林忽然无风自动。尉迟卿只觉腰间一紧,再回神时已陷进带着龙涎香温度的怀抱。他下意识攥紧的手指间,紫藤汁液正渗出星点蓝光——像极了三岁那年掌心血痕里跳动的凤焰。 “无妨。”封绝垂眸看了一眼,语气依旧冷峻,却将怀中人往心口带了带。 “父皇……为何我脑海中突然多了许多东西?” 回廊宫灯次第亮起,映出少年眉间忽明忽暗的桃印。封绝脚步未停,玄色大氅裹住那双冰凉的赤足。 “卿儿多了什么?” “一些……”他顿了顿,“对父皇而言,或许已是屡见不鲜的认知。” 夜樱纷扬如旧时记忆碎片。 当尉迟卿说出“六界认知”时,帝王臂膀几不可察地绷紧——怀中人颈后那枚沉睡十二年的凤翎金纹,正在他视线死角悄然苏醒。 帝王没有立即回答。 夜风掠过,樱花如雨纷扬。封绝的手臂稳如磐石,怀抱却意外地温暖。 少年太子却眨了眨紫眸,声音轻如落雪,“因为国师……将我本该知晓的一切,还给了我对吗……” “不是还。” 封绝忽然停步,垂眸望进那双盛满星月的紫瞳。 “是醒。” 最后一瓣蓝樱落在帝王肩头时,栖凤宫的檐角铜铃齐齐震响。十二年前被玄霜冻结的凤凰命火,正在每一片花瓣触地的轻响中,一寸寸燎原。 三人静立殿外,影子投在描金殿门上,如同三道守护结界。 殿内鲛绡帐无风自动,封绝执起少年手腕的刹那,鎏金护腕与雪肤相触,竟蒸腾起细密雾气。侍女捧着的华服上,金线绣着的凤纹突然泛起流光。 “冷成这样。” 帝王掌心滚烫,沿着尉迟卿冰凉的指节寸寸熨过。湿巾擦过指尖时,那些幽蓝花汁竟化作星砂簌簌而落——就像很多年前,那个中毒的小太子在他怀里消散的体温。 窗外弦月忽然大亮。 封绝动作微滞。他想起戌时三刻赶至樱林时,看到的景象:少年赤足悬在秋千上,银发流泻如月华凝成的瀑布,整个人仿佛随时会随着下一阵风化作星芒散去——与十五年前分娩殿内,助产嬷嬷捧出的那个不会啼哭的婴孩重叠。 “父皇的手……很暖。” 尉迟卿忽然开口,紫眸里盛着破碎的月光。他腕间被扣住的地方,正隐隐浮现与封绝护腕如出一辙的龙鳞金纹。 帝王忽然将人整个裹进玄氅。 隔着三重殿门,顾泽的银铃突然疯狂作响。 烛火突然爆响,惊醒了殿内凝滞的夜色。 封绝指尖还沾着少年发间的夜露,凉意却沿着经脉刺入心口——像极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太医院正颤抖着捧上的玉简里,记载着所谓“醒魂秘术”。 “可保神智清醒,如常修习。” 殿外惊雷劈落时,封绝捏碎的玉简碎片正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活棺椁"三字淋漓而下,将案头那枝献给太子的白山茶染成猩红。 “陛下!此法能免殿下醒来时心智蒙昧……” 玄金龙袖扫过鎏金香炉,香灰扬成一场雪暴。帝王的声音压着雷霆,每个字都像刻进青铜编钟的诏令: “朕的卿儿——” “一岁会为花零落成泥而难受。” “三岁连蝴蝶死了都要埋进花圃。” 染血的掌心突然按住太医正颤抖的官帽,案上墨迹无端扭曲成锁链形状。 “你们却要他在黑暗里数十年更漏?” “听母后哭哑了嗓子?” “看孤零零的纸鸢挂在栖凤宫檐角?” 最后一句敕令落下时,暴雨穿透琉璃瓦砸在地面,竟凝成冰凌: “朕给不了他扑蝶的童年——” “也绝不许谁给他十载睁着眼睛的噩梦。” 玄铁秤砣坠地的闷响惊醒了太医院正——他捧着玉简的手已在空中悬了整整三刻,而帝王案头那盏为太子祈福的长明灯,正巧爆出第两万一千三百个灯花。 “陛下明鉴!殿下已沉睡两载……” 太医的声音突然哽住。鎏金灯树映照下,那些记载着太子脉案的丝帛正诡异地悬浮半空,每一根朱砂批注都扭曲成锁链形状,死死缠着中央“五岁”二字。 封绝忽然抬手,玄色广袖带起的风压得满室灯焰齐齐俯首。 “两年零十七天。” 帝王的声音比冰鉴里镇着的寒玉更冷。他指尖掠过灯树上积攒的灯花灰,突然碾碎其中一朵——那是太子昏迷当日,尚宫局记下的凤纹灰烬。 “七百三十七个日夜。” “卿儿若醒着……” 案头突然传来“喀嚓”轻响。众人惊见太子日常把玩的九连环,正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解开了第四环——就像那个被困在躯壳里的孩子,始终在黑暗中进行着无人知晓的挣扎。 “你让他怎么理解——” 生母薨逝。 举国缟素。 而他连眼泪都流不出。 此刻尉迟卿发梢的夜露正巧坠落,在锦褥上洇出深色痕迹。帝王突然收拢手臂,将人按在胸前——那里有道旧伤,是当年震怒时亲手将镇国玉玺砸出的裂痕。 “樱露伤身。” 封绝拂去少年肩头残花的动作,比对待折子上的朱砂印还要轻。 “下回赏樱,记得穿鞋。” 尉迟卿仰头时,一滴未化的露水正巧滑过眼尾。紫瞳里映着帝王难得柔和的面容,他忽然想起梦中有双手,始终将他往温暖的黑暗里按。 “好。” 他不会知道,这一声应答—— 是封绝隔着十二年光阴,对当年那个束手无策的自己的救赎。 殿外突然风急,顾泽的银铃与润绥的菩提串同时震颤——他们看见帝王玄氅下摆沾着的蓝紫色花瓣,正在门槛处化作点点磷火。 那是栖凤宫沉睡了十二年的命灯,终于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征兆。 “伺候太子沐浴更衣。”封绝淡淡开口,目光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宫女。 竹猗立即会意,转身向侍女们打了个手势。十二名身着典雅宫装的侍女捧着鎏金托盘鱼贯而入,盘中整齐叠放着雪蚕丝寝衣、月麟香囊,以及整套的沐洗用具。 “是。” 侍女们莲步轻移,在温泉池畔跪成一排。为首的宫女正要上前为太子解衣带,却见尉迟卿忽然蹙眉,紫眸中寒光乍现。 无声的抗拒。 “太子殿下?”竹猗心头一跳,连忙跪伏在地,“可是奴婢们伺候不周?” 尉迟卿眼角带着一丝冷意,只淡声道:“出去。” 有年轻侍女焦急抬头:“殿下,这沐汤需得……” “退下。”竹猗厉声打断,拽着那侍女连连叩首,“奴婢这就告退。” 殿门开合间,封绝负手而立的身影出现在氤氲水雾中。帝王眉峰微挑,无形的威压让退出来的宫女们瞬间跪了一地。 “太子不喜旁人近身?”封绝指尖摩挲着墨玉扳指。 竹猗额头抵地:“是奴婢们愚钝……” “取朕的常服来。” 竹猗瞳孔微缩——陛下这是要? 温泉池内,水波轻漾。尉迟卿屈起一膝,俯身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水面。晶莹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打碎一池静影。他望着水中倒映的银发紫眸,神色晦暗不明。 倏忽一阵清越的玉珏相击声由远及近。尉迟卿回眸望去,封绝信步而来。帝王已褪去玄金龙袍,只着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玉簪半挽,领口微敞处露出凌厉的锁骨线条。少年抿了抿唇,收回浸在水中的手,起身而立。 “卿儿怎的叫她们出去了。” 尉迟卿蹙起眉宇,半晌,轻声道:“不喜欢。” 封绝勾了勾唇,不急不缓地道:“但是,眼下宫人被卿儿遣走了,谁来伺候太子沐浴?” 尉迟卿状似思考地看他一眼,别开视线淡淡道:“不必。”说罢踱步走下一节玉阶,一双玉足圆润可爱,踏在阶上寂然无声。 见他竟要和衣入水,封绝哑然失笑,佯作无奈:“一国太子休沐,岂能无人侍奉。看来朕只得勉为其难,亲自伺候这只凤凰儿了。” 话音未落,帝王已近前握住太子手腕,稍一用力便将人带入怀中,当真动手解起衣带来。他似全然忘却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平日里沐浴更衣皆有数十宫人精心伺候,此刻却要纡尊降贵为太子宽衣。 原也是轮不到他来做这些事的。 尉迟卿眸光微动,未料他如此举动,当即扣住男人手腕。封绝垂眸看着那骨节泛粉的纤指,笑意更深:“这般见外?” “……” 少年指节绷紧,薄唇抿成一线,抗拒之意昭然。封绝眸色转深,故作黯然道:“抗拒旁人也就罢了,连父皇也不行么?” 尉迟卿抬眸见他眉宇轻蹙的模样,指尖力道不由松了松,低声道:“非是……” 封绝趁势掐住他劲瘦腰身,贴近耳语:“那是为何?” 这般温言软语若教朝臣见了,怕是要骇得魂飞魄散——他们雷厉风行的帝王何时学会这般哄人的手段? 少年果然招架不住。尉迟卿嗅着男人身上清冽冷香,耳尖被蒸腾热气熏得泛红,半晌才道:“非是抗拒父皇……只是见水时,总觉心悸。” 封绝闻言一怔,想起方才少年匆忙收手的模样,眼底掠过恍然:“是朕疏忽了。阔别经年,凤凰儿初次遇水……” 他指尖抚过少年银发,道:“无妨,父皇陪你同浴。” 尉迟卿羽睫轻颤,终是颔首:“好……” 帝王深色的眸子微敛,虽得了应允,最终只褪去少年外袍,留了件雪色中衣。轮到自己时,他也只松了腰间玉带,玄色外裳虚虚披着,衣襟半敞,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水汽氤氲间,男人宽肩窄腰的轮廓若隐若现,每一寸线条都如刀刻般凌厉而优美。那身量完美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壮,少一分则瘦。 尉迟卿抬头,却见帝王肌理分明的胸膛上盘踞着狰狞旧伤,腰腹间还有未消的雷劫痕迹。 “看呆了?”封绝低笑,“凤凰浴火,真龙沐雷,谁不是伤痕累累过来的?” 凤鸟厌水,本是天性。 尉迟卿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封绝将他手指轻柔掰开,转而扣住自己的手腕:“抓紧。” 就像你三岁前常做的那样。 这句话帝王没有说出口。 可当温热的泉水漫过腰际,预想中的抗拒并未袭来,反倒有种久违的舒缓。他不由放松下来,如离岸之鱼重归沧海。 封绝敏锐察觉他的变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却不动声色地将人抱到玉池边缘坐下,自己则在一旁落座。 待尉迟卿从那种奇异的舒适感中回神,下意识侧首便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水雾氤氲间,帝王眼底暗流涌动,似要将人溺毙在这温泉之中。 “父皇……” 帝王执起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早已消退的红痕,忽然开口:“卿儿。可怨朕?” 少年怔了怔。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却能感受到男人情绪的低沉。迟疑片刻,他本能地贴近封绝颈侧,轻轻蹭了蹭。 “不怨……” 封绝知道他没有听懂,可听到这两个字,胸腔里那股郁结还是散了几分。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红烛暖光为二人镀上一层融融的色泽,仿佛时光都在此刻静谧。 许久,帝王才松开他,带着人往池中心走了几步。泉水没至锁骨,尉迟卿银发浮散在水面,如月华倾泻。 一汪水盛在两边锁骨,肤色润白如玉,如同上等的玉器,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封绝撩起一缕银丝清洗,目光掠过少年如玉的肌肤,暗自思忖—— 迟早养回来。 外间忽然传来竹猗的声音:“陛下,衣物已备好。可需奴婢留下伺候?” “不必。” 封绝头也未抬,指尖仍缠绕着那缕银发把玩,似乎对冰凉的触感颇为满意。 竹猗悄然退下,殿内再度恢复寂静。 尉迟卿垂眸望着水面,银发如霜,紫眸倒映着破碎的波光。他忽然伸手,指尖搅乱一池静影。 “怎么了?”身后传来封绝低沉的嗓音。 “好陌生。”少年轻声道。 他听见男人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却又在瞬息间恢复如常。正欲回头,封绝却低声道:“卿儿,别回头。” 少年止住动作,长睫半掩,一副慵懒模样。 封绝继续为他梳理长发,“一时陌生无妨,日后多看便熟了。” 尉迟卿睫毛轻颤,似懂非懂地颔首。 蒸腾的热气中,银发与墨发纠缠,恍惚间竟似回到了那些年—— 小小的太子蜷在他怀里,抓着龙袍衣角睡得安稳。 指尖在突出的肩胛骨上摩挲,那里本该生出凤凰最美的翎羽。封绝眸色渐深,忽然将人拦腰抱起,踏出温泉。 “陛下?” 候在外间的竹猗闻声欲进,却被一道无形结界阻隔。珠帘轻晃间,只见帝王正亲手为太子系上衣带,指尖翻飞,熟稔得仿佛早已重复过千百遍。 ——也确实做过千百遍。 在尉迟卿三岁之前,在那些被毒素侵蚀的梦境之外。 锦被落下时,少年自发地滚进床榻里侧。封绝凝视那团隆起,忽然伸手一扯—— 银发铺了满枕,尉迟卿茫然抬眸,紫瞳映着帝王骤然逼近的身影。 “记住。” 封绝指尖点在他眉心,三瓣桃花印记灼灼生辉。 “这双眼看见的,这双手触碰的——” “都是你的。” 殿外,下弦月正好移过飞檐,惊起一树夜樱。 尉迟卿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小指。 一如当年初生之时。 ——封绝从来不是慈父。 帝王无情,此乃玄铁律令所铸。 他有七子,却连他们的生辰都未曾记清。太子尉迟卿,中宫嫡出,生而为储,亦为凤凰。 所以,他多看了两眼。 仅此而已。 ——本该如此。 …… 可那孩子出生时,却让他破了例。 宫人将襁褓捧至御前时,封绝连朱笔都未搁。垂眸一瞥,却怔然失神。 新生儿大多皱如赤子,可怀中的婴孩却莹白如雪,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紫眸静静望他。眉间三瓣桃花,皎若寒霜。半晌,竟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指。 “父……皇?” 少年的轻唤将封绝思绪拉回。锦被中,尉迟卿滚了半圈,被他顺势裹成雪白一团。银发半湿,黏在瓷白脸颊,紫眸里盛着未散的雾气,懵懂又无辜。 封绝心口微软,尚未开口,殿外忽闻一声轻笑。 两位身如玉树的男子,携晚风,踏月而来,偌大的太子殿一下复又热闹起来。 尉迟枫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卿儿夜安。” 玉衡只是用着霜雪般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淡声:“陛下,太子殿下夜安。” 封绝漫不经心地撩开长发,肌理分明的臂膀在烛火下镀上一层蜜色光泽,斜睨二人一眼:“夜安。” 尉迟卿试图起身,却被锦被缠得动弹不得,半晌,只能闷闷道:“……夜安。” 封绝低笑,指尖在他耳尖一刮。 月华如水,栖凤宫的夜樱簌簌落下几片蓝紫色的花瓣。 玉衡的目光在掠过少年微露的锁骨时顿了顿,薄唇微启似要言语,最终却归于静默。 尉迟枫已行至榻前,指节分明的五指轻挑纱幔,带起一阵沉香,对封绝道:“果然在此。”语毕俯身,指尖勾住被缘轻轻一扯,将人从锦被中剥出。封绝顺势接过,宽大手掌托住少年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拂开他额前散乱的发丝,将人妥帖安置在床榻中央。 玉衡静立一旁,看着这两位翻手为云的掌权者,此刻对待尉迟卿如捧一件易碎的传世琉璃,一时无言。 ——可不就是琉璃。 合该千般珍重,万般小心。 唯恐磕了碰了。 “……” 被一通翻滚,又被抱来抱去的,尉迟卿被这一番动作搅得晕眩,银发蓬乱地贴在脸颊。待缓过神来,他忽然抬起手指轻触眉间,道:“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刚刚他的指尖拨开发丝时触碰到了眉间,莫名的异样让他察觉到了。 “朕看看。” 封绝立即捏住他的下颌凑近。少年乖巧没动,紫眸却不安分地滴溜溜转着,偏不与帝王对视。而男人凝视着他眉间那三瓣桃花印记上流转的金芒,英挺的眉宇渐渐蹙起,只递了个无奈又宠溺的眼神。 “后遗症?”帝王沉声问道。 “不是。”尉迟枫仔细观察后摇头,修长手指悬在桃花印记上方三寸,冰蓝色灵力如雾般笼罩,“印记很稳定。” 玉衡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凝视太子眉间印记,眸中流光微闪。 “殿下,你试着调动灵力,把它取出来。”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多了几分笃定。 “取出来?” 三人闻言,同时看向他。 玉衡面不改色,指尖轻点自己眉间示意:“桃花印下有东西。” 几人目光同时聚焦于少年眉间——在那三瓣桃花下方,果真藏着一粒米粒大小的浅金色光点,随着金光有节奏地闪烁,每一次都泄出令人心惊的灵力波动。 “竟藏得这般深。”帝王拇指抚过那点金芒。 尉迟卿抿了抿唇角,依言尝试。然而体内灵力却如脱缰野马,明明澎湃如潮,却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不肯就范。没丝毫要凝聚在他手上的意思。 尉迟枫见状,冰冷的眉眼覆上温柔,轻笑了一声,而后径直握住他的手灌入灵力。 冰蓝色灵力如丝线般缠绕而上,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引导着那些躁动的金芒。 “要这样引导,卿儿。” 玉衡的唇角抿成一道雪线。 在国师独特的灵视中,尉迟卿周身始终笼罩着一层金光——从前如雾霭般朦胧,此刻却煌煌如日曜。少年银发映着金芒,连睫毛都染上碎金,整个人像是九天玄玉雕琢的圣像,让人不敢逼视。 “凝神。” 尉迟枫的手覆上来时,尉迟卿感受到冰蓝灵力如清溪入海。那些原本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的金色洪流,突然变得温驯,顺着相贴的掌心缓缓流淌。少年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叔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衬得自己还未长开的手愈发莹白如玉。 当灵力终于汇聚掌心,尉迟卿好奇地托起那团跃动的金光。它在他掌心弹跳两下,忽然分裂成七八尾灵动的小鱼,摆着尾巴游弋在指缝间。少年紫眸微睁,指尖轻挑,鱼儿又化作扑簌簌的雀鸟,金羽纷扬间撞进封绝的玄色衣袖。 封绝眉头微挑,却被一缕调皮的金芒缠住手指。那灵力如有生命般攀着帝王指尖绕圈,最后竟在扳指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金莲。尉迟枫忍俊不禁,玉衡的星盘则无声地多转了两圈。 尉迟卿抿了抿唇,他指尖牵引着万千金丝探向眉间,细如发丝的灵流钻入桃花印记,如同归巢的凤鸟。随着“叮”的一声清响,一团璀璨金光自少年眉间缓缓析出。它在尉迟卿周身眷恋地绕行三圈,最后落于他平摊的掌心。少年好奇地抛了抛这团金光,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又稳稳落回手心。指尖轻点,金光便如烟花般绽开,绚烂夺目。 光华散去时,一具通体莹白的七弦琴凭空显现。琴身似月魄凝成,通透得能映出少年惊愕的眉眼。 尉迟卿将七弦琴抱了起来。十指扣于瓷白的琴身上,也不知孰更像玉石。 “这是什么?” 尉迟卿低头看着怀中七弦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琴弦。那琴通身瓷白,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光泽,边缘缠绕着繁复的暗纹,似凤翎又似古老咒印。七根琴弦绷紧如刃,寒光流转间,竟透出一股凛冽杀意——这绝非寻常乐师抚弄的雅器,而是可弦杀千军的凶兵。 他尚未问完,便见三人神色皆变。 封绝眸色微深,指尖轻轻摩挲少年眉间,那枚浅金光点已然消失,低笑一声:“上古神器。” “为何会在我这儿?”尉迟卿空出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紫眸中满是困惑。 帝王沉吟片刻,忽然俯身凑近,玄金龙纹袖摆垂落榻上,与少年银发交叠:“或许是某位神灵……送你的诞礼。”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底却藏着晦暗难明的情绪。 尉迟枫轻笑,玉骨折扇在掌心轻敲:“不管它从何而来,既认了卿儿为主,便是天意。” 少年垂眸,指尖轻轻拨弄琴弦,琴音清越如凤鸣。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琴像是早已与他血脉相连,只是沉睡多年,今日才真正苏醒。 “卿儿。”尉迟枫忽然唤他,“为它取个名吧。” “取名?” 玉衡则在这时开口了,声线清冷却耐心:“神器认主,需以名定契。名成,则羁绊永固,外力难改。” 尉迟卿抬眸看他——这位素来寡言的国师,今夜却为他解释良多。玉衡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别开眼,长睫掩去眸中情绪。 少年收回视线,指尖抚过琴身,忽然福至心灵—— “凤囚。” 二字脱口而出的刹那,琴身右端玉石迸溅出细碎玉屑,却在空中化作星芒消散。待金光褪去,琴面上已深深烙下“凤囚”二字,笔锋凌厉如剑刻,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艳。 当指尖触及琴弦的刹那,尉迟卿忽然颤了颤。那冰弦看似凛冽,触碰时却温润如水,弦身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发烫,仿佛与他血脉相连。轻轻一挑,清越琴音流淌而出,似凤唳九天,又似梧桐夜雨。 ——是《栖梧引》。 曲调悠扬婉转,却又暗藏铮铮杀伐之气。听得三人俱是一怔,而后静立聆听。封绝眸光渐深,尉迟枫折扇停驻,玉衡的星盘无声旋转。 待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尉迟卿五指轻压,止住余韵。 “这琴合该是卿儿的。”封绝低笑,伸手揉了揉少年银发。 尉迟卿将凤囚琴抱紧,竟真的应了:“我也觉得……” 听到这直率的回答,几人心中都是一软。 “凤囚是你的,这个,也是卿儿的。”尉迟枫手中忽然浮现一叶青玉舟器,琼浆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嗯……?” 尉迟卿不自觉地前倾身子,银发从肩头滑落。那舟器不过巴掌大,通体晶莹,内里盛着的液体随着尉迟枫的动作微微晃动,荡出细碎波纹。 见少年这般情态,尉迟枫眼底笑意更深。他俯身将青玉舟凑近少年唇边,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竹柏浆,尝尝。” 少年启唇时,封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看着琼浆缓缓流入那两片淡粉唇瓣,看着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看着少年无意识舔去唇角水光的模样—— 不像凤,倒像极只餍足的猫儿。 “好喝吗?”帝王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分。 尉迟卿正就着叔父手捧着舟器小口啜饮,闻言抬眼,紫眸里还漾着未散的欢喜:“嗯。”顿了顿,又补充道:“名字也好听。” 封绝忽然伸手,拇指擦过少年唇角:“只夸名字?”指尖在莹润的唇瓣上多停留了一瞬,“看来朕的卿儿是觉得不好喝。” 少年立即摇头,银发随着动作晃动。他不自觉地看向尉迟枫,像是寻求佐证:“好喝的。”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尉迟枫心尖一颤。他接过空了的玉舟,指尖不经意擦过少年掌心:“叔父知道卿儿喜欢。” ——就像当年那个抓着他衣袖要糖吃的奶团子。 宫女们恰在此时鱼贯而入。玉盘中的瓜果被雕成各种精巧形状,蜜糖凝成的露珠缀在其上。那些圆润玲珑的果子沾着晶莹露珠,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诱人光泽,令人食指大动。 尉迟枫会心一笑——这些分明都是按太子幼时喜好准备的。 封绝见尉迟卿目光流连于果盘,却仍抱着凤囚琴未有动作,不由失笑:“知你极爱这凤囚,但此刻可愿暂且放下先果腹?” 尉迟卿垂眸凝视怀中古琴,忽而心念一动,指尖灵力流转间已将凤囚收起。这琴本就是以灵力唤出,此刻收回亦是水到渠成。 “妙极。” 两位长辈异口同声赞道,眼中满是欣慰。 一点就通。 玉衡静立一旁,看着这一出,愈发沉默了。 他仿佛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 下一秒,他不动声色地以银丝卷来那盘被少年多看了两眼的葡萄,轻轻推至他面前,任他拿。 尉迟卿捏起一颗浑圆的紫玉葡萄,封绝已伸手接过,修长手指灵巧地剥开果皮,将莹润果肉送至少年唇边。少年启唇含入,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如此反复,不多时几碟鲜果便见了底。 封绝也没急着净手,拇指抚过少年水润的唇瓣,将唇角粘上的汁水拭掉,心中不免好笑。中途也有让尉迟卿尝试过别的,奈何少年要么只看一眼便否决,要么只尝一口便再不肯开口。只几种色泽艳丽的入了法眼,乖乖吃了下去。 帝王指节轻叩案几,眸光落在几乎未动的果盘上:“还是这般脾性,合意的便爱不释手,不中意的连碰都不肯碰。” 尉迟枫执盏轻笑,蓝色袖口在烛火下泛着暗纹:“这般专一,倒叫人无从下手。” 玉衡正将青玉碟往鎏金托盘里收,闻言指尖微顿。那双手在宫灯映照下竟比玉碟更为莹润,连指节都透着清冷光泽。他垂眸整理着果盘,从容得仿佛在推演星盘,而非侍奉太子。听见他们口中的对白,瞥了一眼几乎没怎么被动过的水果,不置可否的模样。 尉迟卿忽的扣住帝王手腕,指间金光流转,顷刻拭净了对方指尖果渍。 封绝眉梢微挑,眼底浮起几分兴味——这点小事竟也值得少年动用灵力。 却见尉迟卿睫羽轻颤,眸色清凌凌地望过来:“喜欢之物,自然要始终如一地选择。不喜欢的,便不沾染分毫,也好叫真正心仪的……”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能稳稳落在掌心。” 玉衡闻言抬眸,雪色衣袂掠过鎏金案几,竟是头一遭主动近前:“殿下此言甚妙。”嗓音仍似霜雪清寒,尾音却比往日绵长三分,恍若冰层下暗涌的春溪。 “说得好。”帝王忽然捧住少年脸庞,拇指抚过他眉间那抹桃花印,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卿儿要永远记得今日这句话。”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不知承诺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尉迟枫广袖轻拂,鎏金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恰好散尽。他执起白玉碗的刹那,整座宫殿忽然盈满清冽梅香——那碗看似寻常的米粥里,竟浮沉着数瓣半透明的樱花冻,在烛火映照下宛如粉玉碎雪。 “尝尝?”银匙碰到碗沿发出清响,尉迟枫将第一勺递到少年唇边时,封绝忽然抬手截住,自己先抿了半口。帝王喉结滚动间,眼底倏然映出三月春樱纷飞的幻影。 尉迟卿就着银匙含住剩下半勺。霎时瞳孔微颤——这哪里是粥?分明是凝成实体的月光,裹着早春最嫩的樱芽在舌尖化开。清苦药香被蜜渍花瓣柔柔裹着,竟比御膳房最精巧的茶点还要缠绵三分。 “当年北疆瘟疫,”玉衡忽然开口,冰玉般的指尖轻点碗沿,“摄政王这手‘雪融羹’救活过整座城的百姓。”他说话时,粥面飘着的樱花冻正巧映在他眸中,将那万年寒潭也染出几分暖色。 尉迟枫轻笑:“不过是把药庐里的苦东西,变个模样哄孩子罢了。”说着又舀起一勺,这次匙底竟带出琥珀色的蜜丝,在宫灯下金线般盈盈颤动。 封绝忽然将少年往怀里带了带,指尖擦过他唇角:“卿儿可知?你叔父这碗粥……”话未说完,尉迟卿忽然抓住他手腕就着银匙又抿一口,紫眸里漾着前所未有的光亮。帝王怔愣片刻,低笑出声:“看来……是极合口味了。” 尉迟卿的眸子倏然亮了起来,像是揉碎了整片星河的紫晶,眼尾那抹淡绯被水汽晕染得愈发秾丽。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唇,齿间还残留着清冽的樱香:“像是……把整个春日的樱花都含在口中了。” 尉迟枫闻言低笑,眉间常年萦绕的霜雪之气竟化开三分。他执勺的手顿了顿,忽然将玉碗搁在了缠枝莲纹的案几上。 少年正待再尝,却见银匙已被收起。他困惑地抬眼,纤长的睫毛在宫灯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叔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自知的绵软。 “此粥以瑶池西畔的琼蕊为引,佐以三味寒性药材。”尉迟枫指尖轻点碗沿,琉璃盏中的残粥忽然泛起幽蓝光晕,"卿儿若再饮,怕是要化作一只醉樱的小猫了。" 玉衡忽然轻咳一声,广袖中滑落一枚青玉卦钱。封绝见状挑眉,伸手接住空中翻转的铜钱,只见卦象赫然是"泽水困"——竟是连国师都算出了少年此刻经脉中流转的药力。 尉迟卿朱唇轻启又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唇畔残留的甜香。他斜倚的沉香木榻按星宿方位摆放,床头青龙位正对轩窗,恰让那弯下弦月将清辉凝成一道银练,自他腰间玉带钩蜿蜒至眉心白桃印。鲛绡帐被夜风掀起流云纹的褶皱,露出庭院里那株百年垂樱——此刻落英与月华正在半空交织成朦胧的烟霭,恍若为他独设的纱幔。 月华浸透他半干的银发,在发尾凝成细碎的光珠。瓷白指尖掠过唇上那抹樱红时,恰有夜露从檐角滴落,在水晶帘外溅起星芒似的碎光。他望向樱树的凤眸里浮着浅淡的雾霭,眼尾朱砂痣在月光下艳得惊心,却不知自己此刻模样比那满树繁樱更堪入画。 玉衡广袖中的星轨银线忽然明灭,指尖凝出一朵六棱冰花:“殿下所啜,乃是昆仑雪顶三百年一结果的月见樱。”冰花在触及月光时化作流萤般的灵雾,“譬如幼凤初鸣,总需先历三更寒露。”声如碎玉叩冰,却在那“凤”字上微妙地顿了顿。 尉迟枫执勺的玉指蓦地凝滞。青瓷碗中残粥映着烛火,泛起琥珀色的光晕。少年餍足时眼尾漾开的绯色尚未褪尽,此刻因投喂中断而微蹙的眉尖,倒像春樱被夜雨打落时的轻颤。银发逶迤在织金软枕间,月光为那瓷白的肌肤描了层冰绡,整个人宛如一尊将化未化的琉璃像。 “再食半盏……倒也无碍。”他忽然转了口风,指尖勾起少年一缕银发缠绕把玩。玉质扳指擦过发丝时,带起细碎灵光。 玉衡广袖中的星盘骤然停转:“……”霜雪般的眸光扫过尉迟枫腰间悬着的药王令——那上面“悬壶济世”的铭文正泛着青光。 封绝玄色袖袍无风自动,殿内十二盏青铜灯霎时暗了七分。他凝视粥面浮动的樱魄,声音似淬了寒冰:“西王母的琼蕊为引,三千年樱树精魄入药,这一碗抵得过修士甲子苦修。”鎏金护甲轻叩碗沿,惊起粥面一缕绯色烟霞,“卿儿灵脉尚未稳固,你——” “皇兄莫非觉得……”尉迟枫忽然轻笑,药囊上绣着的青鸾纹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流转,“臣弟这个看着卿儿长大的叔父,会不如您疼他?”指尖掠过少年后颈时,一抹青光悄无声息地没入灵台穴。 少年似受惊的幼鹿般仰起脸,银发从肩头滑落,露出颈侧淡青的灵脉纹路。尉迟枫指尖流转着幽蓝灵光,将他鬓边碎发别至耳后,声线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寒冰:“灵台清明,气海如镜,这般好的根基……”玉扳指擦过少年耳垂时带起细碎星芒,“叫叔父怎么忍心拂了卿儿的心意?” 封绝眸中雷光乍现,帝王威压震得殿角青铜编钟嗡嗡作响。他抬手时,袖间暗绣的龙纹在烛火中游动起来:“当年沉睡的只是意识,这具身体里的灵力,可是实打实养了十二年。” 恰似将凤凰神火封入琉璃盏,十二载光阴为这具身躯镀上层层禁制。尉迟卿此刻的灵力,便如同认主却未驯服的苍龙——虽盘踞在他经脉之中,却仍带着沉睡初醒的躁动。 封绝眸光微沉,玄色广袖无风自动:“太不明智。”四字落下时,殿内烛火骤然一暗,帝王眉间闪电纹印流转着暗紫色的雷光,那是人间至尊久未显露的真容。 帝王威压骤放,殿内十二重鲛绡帐无风自扬。此刻方显雷帝本色——虽衣冠未整,然九霄威仪已令玉砖生寒。那道闪电纹印在额间明灭,恰似天罚将至的前兆。 尉迟枫修长的手指在少年发间顿了顿。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只是……目光落在尉迟卿微蹙的眉心上,那点未泯的医者仁心便化作万千柔肠。十二载寒来暑往,少年甫一苏醒,却连这点微末欢喜都要剥夺。 可他们终究不敢赌。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尉迟卿的灵力当真无恙。当年血色漫过九重玉阶的惨痛,再也经不起半分重演。 他指尖轻梳过少年柔软的发丝,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到底是你通透果决。都说医者仁心,看来纵是执掌朝纲这些年,我也未能磨尽这点心软。” 可当真是如此么? 玉衡静立一侧,眸色淡淡地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却如明镜—— 不过是久别重逢,两人都恨不得将这些年亏欠的,一股脑儿全补给他。 溺爱罢了。 正如摄政王所言,谁又舍得不如他的意? 换作旁人,哪会有这般殊荣。 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甘愿倾尽千般纵容、万般疼宠。哪怕对方懵懂无知,甚至全然不解其意。 ——这还只是太子殿下那几位兄友尚未到场的情形。 玉衡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的凉薄,心中却已预见未来数日的景象—— 沉寂十二载的栖凤宫,如今怕是要被那些人的殷勤踏破门槛了。 只是不知,那位长眠初醒的小殿下,能否应付得了这般阵仗? 热闹。 他无声咀嚼着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 玉衡漠然收回视线,广袖一拂,转身退至殿侧。他闭目养神,昳丽清冷的眉目如覆寒霜,仿佛与周遭一切彻底割裂。 ——这些纷扰,从来与他无关。 待到那时,寻个由头避开便是。 玉衡思绪未敛,忽见尉迟卿倏地攥住尉迟枫的衣袖。少年力道虽轻,却让正在为他绾发的男子指尖一顿。尉迟枫垂眸,眼底漾开一片温软春水。 “父皇……” 少年忽然转头望向封绝,嗓音里还带着久睡初醒的绵软。 帝王眸光骤深,眼底似有雷霆暗涌,又似在权衡某个至关重要的决断。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沉若千钧:“待此间事了,卿儿想要什么,朕都允你。” 尉迟卿却摇了摇头。 下一刻,少年突然倾身向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直扑入帝王怀中。封绝瞳孔微缩,玄袖翻卷间已将人稳稳接住。少年指尖残留的葡萄汁液在玄金色龙袍上洇开淡紫痕迹,那绣于衣袂间的应龙暗纹竟似被惊动般,鳞爪微颤。 帝王身形陡然僵住。 少年是最先察觉帝王异样的。自他睁眼那刻起,所见到的便只是将他捧在掌心的帝王——或者说,是那个会为他拂去肩上落花的“父皇”。此刻威压尽显的封绝非但没让他畏惧,反倒从心底涌起一股比初见梧桐时更汹涌的情绪。那种曾被男人耐心教导名为“欢喜”的情愫,此刻正如春溪漫过心堤,让他眸中流光愈盛。 “我不贪心。”少年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似初雪压折的樱枝,“只要父皇……你们别争。”细软耳语擦过帝王耳畔,竟让那具精悍身躯明显一颤。 殿内落针可闻。 他自混沌中醒来时,记忆如被洗练的白绢。不识己身,不辨来处,更认不得眼前人。 直至今日,他依然不解。 所谓血脉至亲,究竟是何意味? 可当他的目光第一次坠入那人眼底时,灵魂深处便掀起滔天巨浪。那种源自骨髓的震颤,让他心甘情愿卸下所有铠甲。 他选择相信。 相信这个会为他拭去指尖葡萄汁的男人——纵使雷霆加身,也绝不会让半分锋芒伤及他。 少年细语虽贴着帝王耳畔,然殿内三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纵是隔了数丈亦能字字入耳。尉迟枫见那凤凰儿似雏鸟归巢般赖在封绝怀中,不由轻笑:“看来卿儿更中意‘雷帝’威仪。” 封绝抬眸一瞥,未置一词。此刻臂弯间栖着只金尊玉贵的凤凰儿,哪还分得出心神顾及其他。忽将少年轻托而起置于膝上——这个允储君居高临下的动作,惊得尉迟枫瞳孔骤缩。 九重宫阙规森严,从来只有帝王垂眸俯视众生。 封绝凝视着膝上少年,忽觉心尖被什么轻轻挠过。那声"喜欢"在他唇齿间辗转半晌,终化作眼底稍纵即逝的薄笑。纵使披着清冷皮囊,内里还是当年那个赤子。 “凡卿儿所欲,皆可予之。”帝王指尖拂过少年袖口暗纹,“此番阻拦,只因你灵脉特殊。”玄色广袖忽然被攥紧,只见尉迟卿引着他的手按向心口:“这里疼……” 掌心下传来梧桐叶落般的震颤。 玉衡倏然睁眼,见少年将封绝的手紧贴在自己心口处,素来古井无波的眸中泛起涟漪。原来……竟是会因他们争执而心痛么? 少年太子眼底漾开一丝隐秘的欢欣。自苏醒那日初见帝王起,这个悖逆的念头便如野火般在心头窜动——他想居高临下地,好好看一看这位威震六界的父皇。 彼时虽得逞片刻,终究惊鸿一瞥。 而今坐在帝王膝头,垂眸望去,玄色龙纹映着殿内明珠,在封绝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少年忽然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帝王眉间那道若隐若现的雷纹。 这个动作让尉迟枫倒吸一口冷气。 封绝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震得怀中少年指尖微颤。 这小凤凰的心思,早在初见那日便被他看得透彻。那会儿纵着没点破,不过是存了三分逗弄的心思。 此刻帝王再度低笑,鎏金眸子里晃着细碎的光,像是看破了什么极有趣的秘密。他忽然扣住少年欲缩回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碰了雷印,可是要负责的。” 少年眨了眨那双雾紫色的眸子,懵懂而天真:“怎么负责……?” 封绝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眉间三瓣雪色桃花印,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负责就是……” 手臂一收,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 “别再让父皇心痛了。” ——十二年前那场宫变骤然浮现。 三岁的孩童蜷在他臂弯里呕血,染红了玄金龙纹袖口。那么小的身子,疼得发抖,却还伸手想擦他脸上的泪。 玉衡广袖翻飞,银线凌空织就一幅灵脉星图。只见少年体内金红灵力如两条相争的孽蛟,鳞爪撕扯间迸溅出细碎雷火。那些本该臣服的力量,此刻正疯狂啃噬着禁制符文,每一口都带起经脉间细密的震颤。 “看清了?”封绝的指尖悬在少年眉间桃花印上,雷光在指腹流转,“这非寻常的灵力滞涩,而是……” “是渴血的凶器太久未出鞘。”尉迟枫的嗓音浸着药香,却道出最血腥的真相。 少年忽然战栗,一缕银发无端扬起。众人这才惊觉——那些看似暴虐的灵力流经心窍时,竟都会化作春风细雨,温柔得像是怕碰碎一场易醒的梦。 玉衡的银线突然发出清越鸣响:“它们在恐惧。” 帝王眼底的雷云终于彻底沉了下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灵力的暴动,而是这份刻入骨髓的克制。就像不敢握紧蝴蝶的孩子,终究留不住振翅的流光。 玉衡霜袖垂落,声线似冰刃剖开凝滞的空气:“二位都忘了一件东西。” 封绝广袖中的手指蓦地收拢,眼底暗雷翻涌:“国师是指……凤囚琴?” 悬浮的星盘忽然倾泻银河般的光辉,映亮国师唇畔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银线游走间,半阙残曲在虚空浮现——正是少年方才信手拨弄的旋律。 “未竟之曲,或许才是真正的钥匙。” 封绝抚过少年脊背的指尖未停,面上却不见讶色:“国师不妨直言。” 尉迟枫转身时带起药香阵阵,目光沉静如古井。 “当时凤囚认主,殿下只奏了《栖梧引》前半阙。”玉衡墨发忽然无风自舞,星盘发出清越鸣响,“若能补全……” “音律既成,灵力自驯?”尉迟枫眼中精光乍现。 玉衡颔首,银线勾勒的残谱突然大亮。 “好一招‘以天地为谱,化灵脉为弦’。”封绝低笑,怀中少年却突然仰首,紫眸中流转着与琴身如出一辙的鎏金光华。 玉衡冰魄般的眸子微微眯起:“陛下似乎早有所料。” 封绝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将少年放回床榻时玄袖拂过鎏金帐钩:“国师与朕,倒是心有灵犀。” “看来陛下清楚凤囚的来历。”玉衡银线轻颤,星盘流转的辉光忽然凝滞。 帝王凝视着空中残曲,突然反手—— “砰!” 一掌拍在尉迟枫后背,震得对方呛出半声笑咳。摄政王墨发倾泻,玉骨折扇斜斜挂在指尖,发尾扫过少年手背时带起细碎灵光:“臣弟……知罪……” 尉迟卿眉间桃花印忽然明灭,猛地同时攥住封绝的龙纹腰带与尉迟枫的扇坠流苏。这个动作让玉衡的银线骤然绷断,残曲星辉尽散。 “现在可否明示,”玉衡声音浸着霜色,“那位赠琴人……” “朕说过。”封绝捏住少年指尖,忽然将三人的手叠在一处。 尉迟枫与玉衡同时怔住—— 何时说过? 帝王只是意味深长地扫过他们,松开手时在少年眉心一点:“子时三刻了。” 三人踏月离去时,尉迟卿蜷在金色锦衾里,银发如瀑铺了满枕。窗外蓝紫色的夜樱飘落,为安睡的雏凤覆上一层温柔薄被。 凤翎卫躬身相送,三人踏着月色穿过九曲回廊。夜风掀起鲛绡纱幔,恍若流动的星河。 玉衡忽然驻足,银发被风拂起时露出倏然明亮的眼眸—— 他想起来了。 凤囚琴现世时,少年仰着苍白的脸问:“这琴从何而来?” 帝王玄衣上的应龙纹在烛光下流转,答得似真似幻:“许是哪位神灵……送你的生辰礼。” 当时只道是戏言。 此刻廊外忽然飘落一片蓝紫色夜樱,恰停在玉衡掌心。他凝视着花瓣上鎏金般的纹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尖一颤。 封绝眸底掠过一丝鎏金暗芒。夜风忽急,吹得他玄色广袖猎猎作响,眉间雷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天边下弦月恰悬于他身后,清冷辉光为帝王轮廓镀上一层银边,更显得那双眼眸深不可测,恍若藏着万古雷霆。 尉迟枫折扇轻敲掌心,忽然顿住—— 是了,当初卿儿被灵茧包裹时,上方始终浮沉着一件鎏金法器。那游方道人来得蹊跷,临去前在茧上绘的最后一笔符咒,分明带着上古琴纹。 如今少年苏醒,金器不知所踪,反倒凭空现世这具凤囚古琴…… 折扇“唰”地收拢,摄政王眼底精光乍现。 原来从始至终,金器与古琴。 道人,与神灵。 根本就是—— “同源之物。”玉衡的星盘突然在空中浮现出金器残影,与凤囚琴的轮廓完美重合。 夜樱纷扬落下,三人身影在长廊尽头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玉衡广袖中的银线忽然发出铮鸣,在月下织就无数星轨。作为执掌天机的使者,他比谁都清楚——能逆转生死、更易因果的,这九天十地唯有一人。 霜睫低垂,将眸中惊澜尽数掩下。 天机不可泄。 夜风卷着残樱掠过唇畔,恰似天道无声的警告。 封绝负手而立,玄衣上的应龙暗纹在月下流转。他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万载寒霜般的深邃—— “呵……” 一声轻笑惊落檐角铜铃,震得漫天星轨都为之一颤。 人皇的笑,从来不只是笑。 封绝玄袖一振,率先踏碎满地月华向前行去。夜风卷起他腰间七枚玉珏,在虚空之中叩出清冷回响。 “回罢。” 帝王低沉的嗓音裹着夜露的凉意,惊起廊外几只栖鸟。 “明日——” 脚步微顿,袖中雷纹隐约闪烁。 “还有场琼筵要赴。” 凤囚琴现,琼筵将启!当沉睡的凤凰终于展开第一片翎羽,六界暗流已悄然涌动。从温泉池畔的帝王柔情到凤囚琴认主时的天地异象,每一处细节都在为明日琼筵埋下伏笔。而那位赠琴的“神灵”,与十二年前的神秘道人究竟有何关联?失忆太子又将如何在各方势力交织的琼筵上,守住那句“喜欢之物便要始终如一”的承诺?且看金殿琼筵开启时,凤鸣如何再惊九霄! (P.S. 三位凤翎卫的修罗场即将升级,国师记忆的真相也在缓缓揭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月下馥樱映夜 第5章 白樱纷落的晚宴 白玉长阶如九天银河倾泻,直贯云霄深处的“元和殿”。朱漆宫门两侧,金甲侍卫如雕塑般凝立,连飞檐下的铜铃都噤了声。 忽然—— “叮。” 一声玉磬清响自阶下传来。 尉迟卿踏着皎洁的月华拾级而上,白金纹靴碾碎阶上寒霜。那脚步声分明极轻,却震得殿内笙箫齐喑。千百盏琉璃灯下,少年太子银发高绾血玉冠,一缕凤翎金芒流转如朝霞初绽。素白锦袍上暗绣的龙纹随步显形,将尚未长开的身量勾勒得如昆仑玉树。 最慑人的是那双紫晶眸子。 澄澈得能映出满殿人影,却又冷得像淬了万载玄冰。 “叮铃——” 腰间龙纹玉佩忽然无风自动。 满殿公卿这才惊觉失仪,慌忙跪拜——能佩九爪龙纹者,普天之下,除却那位高坐明堂的帝王,便只有…… 鎏金殿内余音未散,御座之上忽闻龙吟: “此乃朕之太子——” 声如沉雷碾过九重玉阶,惊得殿角青铜仙鹤灯烛火齐颤。玄金龙袍上的日月纹在光影间明灭,帝王修长手指轻叩扶手: “尉迟卿。” 三字落,满殿金砖共振。 却在下一刻,那威严嗓音忽化春水:“卿儿。”封绝伸出的掌心雷纹流转,“到父皇这儿来。” “恭迎太子殿下——” 百官朝服如潮水般俯落,珊瑚珠玉碰撞声里,贺词震彻云霄: “愿殿下仙寿恒昌,日月同辉!!” 少年紫眸中映出千百道躬身的轮廓。那些低垂的眉梢眼角,藏不住十二载夙愿得偿的狂喜。封绝凝视着拾级而上的明珠,唇角弧度如揽月入怀—— 这九天十地的荣光,原就该尽数捧给他的凤凰儿。 尉迟卿的脚步在玉阶第七步处几不可察地凝滞。紫眸深处似有碎冰乍裂,转瞬又复归澄澈。他广袖轻振向众臣致意,衣袂翻飞间已从容踏上御阶。 那瞬息犹疑却落进几道视线。 “连迟疑都带着凤凰儿的气性。”尉迟渊以猩红袖角掩住唇畔笑意,折扇上山茶纹在掌心烙下深深印痕。 忽见一道靛蓝身影掠至阶前。尉迟枫执起少年手腕的姿势,温柔得像在接引跌落凡尘的星子。叔侄二人衣袍交叠的刹那,霜白与深蓝在鎏金地砖上洇开一片水墨天光——恰似寒潭映冷月,双辉竞清晖。 此刻九重玉台之上—— 雷帝玄袍如夜踞坐中央,左侧摄政王蓝衫似海,右侧国师银衣若雪。三尊身影构成的威压,令殿角青铜仙鹤灯都屏住了呼吸。而新设的明月席间,少年太子正将半幅雪袖搭上鎏金案几。 当万千视线如星河倾泻而来时,尉迟卿垂眸抚平袖间褶皱。那些探究的、惊叹的目光撞上他周身无形屏障,竟纷纷化作温润春雨。 “这便是……太子殿下?” 右相李琼历指节轻叩青瓷盏,茶汤映出他眼底浮动的精光。白玉阶上那抹身影皎若新雪,通身气度竟看不出半点初临朝堂的局促。盏沿遮掩的唇角忽然一沉——帝王这般迫不及待地将雏凤推向风口浪尖,莫非…… “开宴——” 封绝屈指轻敲龙椅扶手,三个字如惊雷碾过殿宇。十八具青铜编钟应声而鸣,朱漆殿门次第洞开似红莲绽放。着霓裳的宫娥手捧错金食盒翩跹而入,腰间禁步撞击声如碎玉投阶。 酒过三巡,满座朱紫的目光仍黏在太子席间。某位五品官刚持盏起身,忽被斜里伸来的象牙笏板拦住—— “瞧瞧那通身的气派。”老尚书捋须轻笑,眼底却淬着寒芒,“再过三年,怕是要日月失色。” 几位阁老交换着眼色,将那几个不懂事的年轻官员袖袍上的纹样默记于心。凤凰儿羽翼未丰,岂容凡鸟近前? 丝竹声渐浓,宴席正酣。鎏金烛火摇曳,将少年太子银发镀上一层流霞,紫晶眸底碎光浮动。他垂睫轻抿琉璃盏中的蜜露,长睫在玉白面颊投下蝶翼般的影,对满殿暗涌的试探恍若未觉。 忽一阵穿堂风过,掀起他额前碎发。那三瓣雪色桃印乍现的刹那,靛蓝广袖已凌空拂过,如屏风般隔开微凉夜风。 “谢过叔父。”少年指尖抚过被风吹乱的发丝,声若昆山玉碎。 尉迟枫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弧度:“分内之事。”扇面墨竹恰映着太子衣袍上的暗纹,一丛明灭,一丛深沉。 玉衡广袖轻拂,一碟灵樱无声滑至少年案前。玛瑙盏中果实浑圆如丹,每颗都裹着层莹润灵光,去核的切口平整得能映出烛火。银线在果肉间若隐若现,竟是将灵力凝成了细密的蜜网,锁住所有清甜。 少年抬眸时,正撞见国师收回的指尖——那素来点星绘卦的玉指上,还沾着一点樱桃汁液,艳如朱砂。 少年紫眸倏然漾开涟漪,如星河坠入春潭。他指尖轻拈灵樱,贝齿咬破果肉的刹那,眼底流光更盛。饱满汁水染红唇珠,他却浑然不觉,只微微眯起眼睛—— 像只尝到仙露的小凤凰,连发梢都漾起满足的细碎金芒。 三双眼睛同时凝在少年餍足的笑靥上。 封绝玄袖下的指节微屈,不动声色地碾碎了掌心血玉扳指;尉迟枫折扇“咔”地收拢,扇骨裂纹中渗出缕缕幽蓝灵力;玉衡垂落的银线忽然凌空勾出个圆满的弧——三位当世至强者此刻竟齐齐破了功。 仙乐缥缈间,少年指尖最后那颗灵樱已化作唇上一点朱砂。玛瑙盏底残留的汁液映着烛火,将白金袍角龙纹衬得愈发清冷——分明是饕餮般的吃相,衣襟却未染半分红尘烟火气。 玉衡的银线忽然在盏沿轻点,那些晶莹残汁瞬间凝成三朵冰樱,恰似少年餍足时睫羽颤动的弧度。 玄金龙纹袖口忽垂落案几,封绝修长手指推来一盏琉璃盘。盘中紫玉葡萄颗颗莹润如晶,剥净的果肉透着月光,薄皮叠在盘角竟拼成朵半绽的优昙花。 帝王指尖还沾着葡萄清露,在烛火下凝成细碎金芒——分明是弹指间能令山河变色的手,此刻却连葡萄经络都剔得干干净净。 少年喉间溢出一声轻软的惊叹,紫眸倏然亮如晨星。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银发从肩头滑落,在琉璃盘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除了玛瑙盏里的灵樱,这剔透如月的紫玉葡萄,是他最珍爱的滋味。 指尖将要触及果肉的刹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仰起脸看向帝王。唇瓣微启,却只抿出一抹藏不住欢喜的弧度。 封绝低笑一声,鎏金眸中漾起罕见的柔光。他两指拈起一颗剔透葡萄,玄袖垂落的阴影温柔笼住少年。果肉抵上那抹朱砂唇的刹那,帝王指尖雷纹微微发烫—— “张嘴。” 低沉的命令裹着蜜露甜香,惊得殿角铜雀灯烛火齐齐一颤。 少年睫羽轻颤,乖顺地启唇含住那颗紫玉葡萄。果肉在贝齿间迸裂的刹那,紫眸弯成两泓新月,眼尾漾起的细碎金纹如凤凰尾羽扫过——连带着帝王指尖雷纹都染上几分蜜色光华。 满殿仙乐忽地转调,编钟清越声里混进了一声极轻的“咔嚓”。尉迟枫手中玉骨折扇,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 尉迟枫素来冷峻的眉宇倏然化开三分春水,只是那玉骨折扇上的裂痕又深了几许。他垂眸轻抚扇骨,唇边噙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倒叫这两个抢先献了殷勤。 忽有夜风穿殿而过,将他靛蓝广袖吹得猎猎作响,恰掩住了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满殿朱紫公卿齐齐屏息,手中酒盏倾了半杯都浑然不觉。那三位素来一个眼神能令朝堂震颤的祖宗,此刻竟为一个少年敛尽锋芒——鎏金地砖上投落的剪影,温柔得近乎荒诞。 左相陆晟的玉笏“啪嗒”砸在膝头,溅起几点琼浆。这哪还是执掌人间的至尊?分明是三个…… “咳。” 帝王忽然掀睫扫来一眼,惊得众人慌忙俯首。方才那点温情假象,瞬间被雷霆威压碾得粉碎。 二皇子指间鎏金扇倏然凝滞,鎏光在扇骨上流淌到半途便僵死。妖冶面容被水晶灯割裂成明暗两色,那点朱砂痣红得仿佛要灼穿肌肤—— 原来九重天上的雷霆,也会化作春风化雨。 只是从来, 都吝于泽被这片梧桐林。 国公爷鎏金护腕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盘中灵果乱跳。老将军望着阶上那抹皎洁身影,雪白虬须颤如朔风中的芦苇,虎目里漾着十二年来头遭的热意—— “好!好!” 两声喝彩如雷炸响,惊得殿梁积尘簌簌落下。那双曾斩落万千敌人首级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酒樽,仿佛要捏碎这份迟来的喜悦。 席间那位镇南将军倏然红了眼眶。分明是江南烟雨养出的温润相貌,此刻却笑得如同边塞骤起的风雷。他胡乱抹了把脸,掌心那道横贯的刀疤沾了水光,在宫灯下亮得刺目—— “好……好!” 嗓音哑得像是被战火灼过。十二年来压着南境烽烟的脊梁,此刻竟为阶上那抹雪影微微发颤。这小凤凰垂首吃葡萄的模样,比他阿姐当年偷喝桂花酿时,还要让人心尖发软。 封绝玄袖一振,重归九重玉台。鎏金眸底映着满殿百态——老将颤须,文臣拭泪,连那素来风流的二皇子指节都捏得发白。帝王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雷纹在袖中明灭不定。 还不是时候。 这些汹涌的、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牵念,都需再压一压。至少要等……那只雏凤的羽翼,能承得住这滔天洪流。 玉磬余音袅袅间,少年太子睫羽投下的阴翳忽然一颤。封绝指节叩响龙纹扶手,一缕传音入密:“皎月殿的夜樱,当开得正好。” ——朝堂这潭深水,今日不过浅尝辄止。 “皎月殿?”少年清越声线惊起满殿涟漪。老尚书笑着指向西侧:“那儿都是与殿下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只见重樱掩映的殿宇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折柳》的笛声。 “顾泽。” 阴影中踏出的男子如刀出鞘。玄甲吞光,唯有腰间无妄刀偶尔泛起血纹——这柄曾斩落魔族大祭司首级的凶器,此刻正温顺地蛰伏在太子影子里。 “护送太子至皎月殿。” “叮——” 顾泽行礼时腕甲轻响,如冰泉击石。尉迟卿向帝王欠身:“儿臣告退。” 尉迟卿银发流转如银河倾泻。三名护卫形成的三角阵型,恰将他护在月光最盛处。 待那抹雪色彻底没入朱门,殿内才后知后觉响起抽气声—— 顾泽玄甲上的血纹原是斩魔时留下的咒痕,无妄刀出鞘必饮血;润绥腕间菩提子竟串着十二颗舍利,每一步都在金砖烙下梵文;而总笑吟吟的沈屿,腰间“春水寒”剑鞘正滴落着凝成冰晶的……血珠。 三位煞神沉默追随的模样,活像给新月套了三重铁箍。 夜风忽起,顾泽发辫间的银铃碎响如冰裂清溪。他侧身引路时,月光倏然照亮眉间那道靛蓝咒印——像雪刃上淬了毒,凌厉得让人心惊。 “叮——” 尉迟卿忽然停步。顾泽瞬间单膝砸地,青石砖“咔”地裂开蛛网纹。那些银铃却仍在少年注视下颤动不休,恍若某种呼之欲出的…… “殿下?” 太子的指尖悬在铃铛上方,紫眸深处似有星火乍亮。那铃芯里藏着的,分明是—— 少年忽然展颜一笑,指尖轻拨银铃:“叮铃——” 清越声响惊起檐角栖鸟,月光下那串银铃晃出细碎光弧,恰映在太子微眯的紫眸里。顾泽怔然望着发辫间晃动的银光,忽觉这杀器般的饰物,此刻竟真成了取悦雏凤的玩具。 “好听。”尉迟卿餍足地收回手,银发间沾染了几星铃铛折射的月华。 夜风忽急,沈屿颈间金锁与顾泽发辫银铃撞出清越合鸣。那枚刻着歪扭“平安”的小锁在月光下晃荡,竟映得太子紫眸深处星河倒转—— “殿下也喜欢这些叮当响的俗物?” 红袖翻飞间,金丝缠枝纹忽地缠住一缕逃逸的月光。沈屿凑得极近,带着江湖气的松木香混着金锁凉意,惊得少年睫羽轻颤。 银铃、金锁、红绳穗。三种声响在宫墙上投出交错的影,像场突如其来的小型叛乱。 润绥腕间菩提串忽地一滞,琥珀色瞳孔里映着少年玩闹的身影。那句脱口而出的回忆悬在舌尖,化作菩提子上无声摩挲的指腹——那圈细密牙印,还是小殿下乳牙未换时留下的。 “叮铃——” 夜风忽然卷着三重清响掠过宫廊。顾泽的银铃,沈屿的金锁,还有……润绥猛然按住的那颗刻痕最深的菩提子。三种声响交织的刹那,尉迟卿指尖正停在沈屿颈间,紫眸倒映着晃动的金红光影,恍然如见栖凤宫旧檐下那串久违的风铃。 少年忽然抬手点了点自己发间的血玉冠,紫眸灼灼望向顾泽。月光流过玉冠上凤凰浮雕的羽翼,在银发间投下细碎红痕——像极了当年顾泽凯旋时,城头猎猎的血色战旗。 “殿下想……”顾泽喉结滚动,玄甲下的肌肉倏然绷紧。 银铃无风自动。 那根缀着十二枚银铃的发辫,正静静垂在他后背。自魔渊归来后,再未有人敢触碰的……禁忌之铃。 少年太子矜贵地颔首。 顾泽指节一顿,玄甲鳞片发出细碎铮鸣。杀惯魔族的手此刻穿过月光,竟比宫娥还灵巧三分。银铃随着编发的动作轻响,每一枚都精准卡进发丝间—— 那是北境部落献给新生儿的祝福礼,十二铃锁魂,护佑百邪不侵。 少年发间渐次垂落的银光,恰似多年前城头那串染血的凯旋铃,终于等到了归处。 少年忽然偏头轻晃,银铃脆响惊碎满廊月色。发间垂落的十二道银光流转如星河倾泻,在他雪色后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顾泽玄甲上的血纹似乎也跟着亮了一瞬—— “叮铃——” 这声餍足的铃响里,太子殿下终于迈步向前。月光下,那串随步伐轻颤的银铃,像极了当年挂在魔渊入口的镇魂铃,如今却成了雏凤戏耍的玩具。 润绥腕间菩提串忽地轻颤,沈屿颈间金锁“咔”地咬住一缕夜风。落后三步的两人对视一眼,喉间滚出几声压不住的低笑—— “咱们血衣候这手艺……”沈屿红绳穗子扫过润绥腕间佛珠,“当年在魔渊给阵亡将士编发时练的?” 菩提子猛地迸出金光,照见润绥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串被摩挲得温润的佛珠上,第十二颗的牙印犹新。 夜风送来远处皎月殿的欢笑声,与庄严的元和殿不同,那里是专为皇族与世家子弟设的宴场——没有繁文缛节,只有少年人该有的鲜衣怒马。 玉指纤纤落冰弦,挑拂之间如行云流水,清商之音绕梁不绝。旁侧少年公子执笛横吹,低垂的睫羽在烛光下投落淡淡阴影,呜咽笛声与琴韵相和,浑然天成。 琴笛和鸣处,满座风生。 陆澹朗执盏沉吟,忽而仰尽杯中残酒,按剑而起。青锋出鞘的刹那,剑光恰与月华相映,随乐声游走于庭前。席间诸公子正执麈清谈,闺秀们品茗闲叙,见相府公子即兴起剑,皆凝眸相望。 座中一少年郎君正狼吞糕饼,见状竟拍案叫绝:“妙哉!当浮一大白!” 吹笛少年气息未乱,只从唇间溢出一声轻叹:“苏兄这般饕餮相,仔细噎着。” 旁侧蓝衫公子默然递过一盏云雾,青瓷盏中茶烟袅袅。 陆澹朗剑势忽转,寒芒直指苏皓岚咽喉。苏家郎君饮茶动作骤滞,呛得满面飞红。始作俑者唇角微勾,剑锋已化作流虹贯月。沈霄亘轻拍苏皓岚脊背,淡淡道:“陆兄的追云剑法,愈见精进了。” 待气息平复,苏皓岚眼波流转,小声嘟囔:“睚眦必报,小气至极——” 身侧少年将他抱怨听得分明,眼底泛起细碎星光。 一群少年郎君聚在一处,言笑晏晏,无拘无束,殿内一派欢闹。 皎月殿内欢声正酣,忽有月华倾泻如瀑。一道纤长身影踏着清辉徐步而来。众人皆是一怔——这般时辰,竟还有人来?纷纷抬眸望去。霎时间,原本喧闹的皎月殿竟如元和殿一般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叮——” 顾泽辫梢银铃一声清响,满殿少年郎君手中的金樽玉箸齐齐僵住。有位闺秀的团扇“啪嗒”坠地,滚到尉迟卿脚边三寸处,再不敢前。 尉迟卿身后静立的三名近侍,神色淡然,目光扫过殿内呆愣的公子闺秀们,心中了然——又是一群被他家殿下容色所慑之人。 肤浅。 沈屿冷眼旁观,心中暗嗤,全然忘了自己十二年后初见尉迟卿时,比这还要失态。如今倒好,竟站在高处评判起旁人来了,眼底那抹若有似无的不屑,倒显得格外有趣。 殿内沉寂被一声玉盏轻叩打破。紫檀案几旁,蓝袍公子眸光微动——那三位随侍分明是当年轰动天启的“凤翎三绝”。 顾泽玄衣上的血纹在灯火下忽明忽暗,银铃随步伐轻响,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跳间隙;沈屿腰间“春水寒”剑穗翻飞,红绳金锁晃出的弧光,竟比殿内烛火更灼人眼;润绥腕间菩提串无风自动,每颗舍利子表面都浮动着梵文金芒。 三人呈品字形立于太子身后,恰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名兵、一匹未驯的洪荒异兽、一卷通灵的远古佛经,将中间那抹雪色衬得恍若天人。夜风穿殿而过,他们衣袂间流淌的光纹,竟在青玉砖上投出凤凰翎羽的虚影。 顾泽银铃轻震,声线如雪刃破冰:“此乃太子殿下。”稍顿,玄甲血纹忽亮:“殿下不喜喧哗。” 满殿朱紫霎时如潮水般矮了半截。有位闺秀的胭脂染透了绢帕,方才惊觉自己竟忘了呼吸——可转念想来,对着这轮坠入尘寰的九天孤月,谁又能记得凡俗礼仪呢? “参见太子殿下。” 尉迟卿步履未停,腰间青玉禁步相击,溅起的清音惊醒了梁间栖燕。那声漫不经心的“嗯”还悬在月色里,他人已掠过九曲屏风,只在金砖上留下几道霜雪般的足迹。 顾泽引他至临窗的僻静处,玄甲身影如墨色屏障般隔绝了满殿窥探。太子拂袖落座时,窗外一树夜樱恰好垂落,花瓣隔着琉璃屏风在银发上投下碎影。 众人借着举盏的动作偷觑——那方寸天地里,玄甲侍卫如山岳凝立,雪衣太子似寒玉生辉。明明是最简单的坐立姿态,偏生让人想起古画中的“苍松映月”图。 有位公子失手碰翻了酒盏,琥珀光倾泻的刹那,顾泽辫梢银铃无风自动。惊得他慌忙低头,再不敢抬眼。 忽有夜风穿廊,掀起太子垂落的几缕银丝——发尾竟也系着三枚精巧银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晕。那铃身雕刻的凤凰纹样,与顾泽发辫上的赫然是一对。 “叮……” 最末那枚铃铛内里,隐约可见暗红血砂流动。有位将门之子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北境战场上用来封印魔气的“镇魂砂”! 润绥的菩提串突然无风自动,十二颗舍利子同时亮起金光,将众人探究的视线尽数隔绝在外。 李凉生的玉笛在指间转了个弧:“家父昨日还说今日或能得见太子殿下……”笛尾缀着的红穗扫过案上酒渍,“我与母亲原只当是笑谈,未料竟成真……”他转而摩挲着手中玉笛,喃喃道,“莫不是身在幻境?” “霖钰,”陆澹朗剑眉一挑,戏谑道:“可需陆某赏你一掌,辨个虚实?” “但打无妨,”李凉生竟真将脸凑近,“我仍觉身在幻境。” “当真?”陆澹朗作势扬手,袖间带起一阵清风。 沈霄亘冷眼瞧着这对活宝,腰间古玉突然泛起青光——太子案前的琉璃盏正映着月华流转。这位冷面郎君难得开口:“万目共睹,何来幻象?” 众人闻言默然。苏皓岚忽而轻叹:“说来殿下将满十五……”话未竟,意已明——太子册封大典在即,届时万邦来朝,盛况空前。 “听闻殿下或要献艺!”苏皓岚眸中星火骤亮。 “天定之事,未必是剑舞。”沈霄亘指尖掠过腰间玉珏。 “可惜……”苏皓岚的叹息还未落地,又雀跃道:“但愿是剑术!” “你倒痴迷剑道。” 暗处忽然飘来一句:“诸位不觉殿下……似有孤寂之色?不若前去叙话?” 苏皓岚猛地起身,带翻的茶盏被沈霄亘凌空接住。少年耳尖通红:“妙极!我早存此心,只是……” 顾柏逸无奈扶额。 “顾统领有言在先。”陆宛娴素手轻抚琴弦,银簪映着烛火微光,“‘殿下喜静,无事莫扰’。” 陆澹朗突然朗笑:“请教剑道,岂算‘无事’?”他袖中滑出半卷竹简——竟是幼时太子手书的《剑诀》。 苏皓岚身形一晃,又被沈霄亘稳稳托住。 “然则顾泽那关……” 陆澹朗不以为意:“护卫之责罢了。我等赤诚相见,何至拒人千里?” 陆宛娴蛾眉微蹙:“当真无碍?” “阿妹不信为兄?” “兄长之言,自然可信。” 李凉生瞳孔微缩:“陛下既允殿下赴宴……想必存了让吾辈亲近之意。” “甚或……嘱我等多加照拂。”陆澹朗意味深长地抚过竹简边沿的焦痕,那是十二年前宫变时留下的。 李凉生见他成竹在胸,眸光微动,终是欲言又止。 苏皓岚早已按捺不住:“那还等什么?” “若果真圣意如此,”顾柏逸颔首,“倒是名正言顺。” 陆澹朗振袖而起:“当断则断。” “这……”李凉生尚在迟疑,已被陆澹朗握住手腕带起。四目相对间,似有未尽之言。 君心难测啊,陆兄。 却终未挣脱。 陆澹朗忽正色道:“尔等所言不虚,顾泽确需暂离。” “还有那两位侍从!”苏皓岚急忙补充。 顾柏逸会意:“此事交予我。” 当几人密议之时,尉迟卿似有所感,指尖轻叩案几,余光掠过身侧三名侍卫,若有所思。 昨夜众人散去后,他未几便歇下了。朦胧间竟入了一梦。梦中“他”尚年幼,不过六七岁光景,独自在梧桐林间埋首摆弄着什么。忽闻人声问“他”在做甚,便见梦中的自己抱起一只雪白小兽,脆生生道:“牠好生特别,我想要。”至于那问话之人作何反应,却是不得而知了。既无回应,亦未得那小兽——梦境至此便戛然而止。 晨起时,帝王果然如约而至,还带着两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说是他幼时亲自择选的近侍,这些年来一直由帝王亲自调教,如今他既已苏醒,自然该物归原主。 这两名少年性子截然不同。活泼的名唤沈屿,主外务;沉静的叫做润绥,专司他的起居事宜。至于第三人—— 他尚不知其职司为何。 正是方才在大殿上见过的顾泽。 正思量间,尉迟卿回眸望向身后肃立的男子,刚道出一个“你”字,便被一道清越嗓音打断。 “太子表哥——” 尉迟卿略带诧异地转身,顾泽亦收回询问的目光,默然静立。 “何事?”尉迟卿淡声问道。 苏皓岚不知何时已凑到三步之内,发间金铃随着夸张的躬身动作叮当作响:“皓岚还未见过会说话的太子表哥呢。”他故作沉思状,眸中星光点点,“平日只能从旁人口中或书册上得闻表哥事迹。今日可否与表哥说说话?” 满座皆惊。他身后几位少年原被这番直白话惊得不轻,闻言不禁笑骂他不知分寸。 顾泽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动,玄甲上血纹如活物般游走。却见太子紫眸微弯:“可。” 不知不觉间,夜色愈浓,新月已攀上柳梢。 另一边,尉迟枫也离开了元和殿。他身披狐裘蓝衫,衣上缀着的宝石在宫灯下泛着幽光,几缕未束的乌发被夜风撩起,又柔顺地垂落肩前。眉如墨画,凤眼含威,端的是清雅绝伦的文人风骨。 踏入殿内,便见三五少年围着尉迟卿。那少年太子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点,任旁人如何殷勤搭话,始终神色淡淡,不为所动。这般景象看得尉迟枫不禁莞尔,径自朝那边走去,对沿途行礼的众人视若无睹。 待走近了,才发觉围着尉迟卿的人群中,竟站着他的“侄子”——亦是尉迟卿的“三皇兄”尉迟烈。 “……小烈?”尉迟枫刚开口,就听尉迟烈正对尉迟卿调笑道:“小白脸,摆这副冷脸给谁看?给小爷笑一个。”话音未落,竟伸手撩起尉迟卿的一缕银发,凑到鼻尖轻嗅,还嘟囔着:“怎么这么香?” 尉迟枫闻言神色骤冷。见这厮如此轻佻无状,眼中寒意更甚。当即不再多言,大步上前。 这边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引得不远处的陆澹朗等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且慢!三殿下可知您面前这位是谁?”有人忍不住出声。 “……怎会如此轻佻行事?” 一位眉目如画的纤瘦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三、三殿下,这位其实是……” 话音未落,尉迟烈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管他是谁?” “呃……啊!”少年突然惊呼。 尉迟烈愈发不悦:“你鬼叫什么?” “没……没什么!” 那少年恍惚间似乎看见尉迟卿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顿时受宠若惊,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尉迟烈正要继续纠缠尉迟卿,忽觉后颈一紧,整个人竟被凌空提起,顿时动弹不得。 尉迟烈:“?!” “小烈,可知你在与何人说话?”尉迟枫的声音不疾不徐,辨不出喜怒。 但这平静的语气反而更令人胆寒。 自摄政王现身起,围在尉迟卿身边的人便纷纷行礼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出。 “……” 其余几人察觉到事态严重,不约而同地聚拢过来。 众人垂首向尉迟枫行礼,余光却不住地瞥向尉迟烈。见他仍是一脸茫然,心下顿时凉了半截——原来几位皇子竟未曾谋面,尉迟烈根本不知眼前少年身份! 他们这才惊觉自己太过想当然,竟先入为主地以为兄弟二人早已相识,还特意支开太子近侍,留出叙旧空间。谁曾想弄巧成拙,反倒让三皇子冒犯了太子殿下。 尉迟烈眉头紧蹙,见众人神色有异,隐约觉得事有蹊跷。某个念头如电光般闪过,却未能抓住。 “放开我。”他挣了挣。 尉迟枫神色淡淡:“放开你,好让你继续口无遮拦?” “我何时口无遮拦了?你说让我待在这儿,我可半步未离。”他忽然恍然,“不过就是让他笑一下罢了。” “三殿下,您真是……”苏皓岚忍不住出声。 李凉生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慎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满座心知肚明——三殿下恰好在太子仪仗来前不久出去了一趟,许久才择返。 尉迟卿早在摄政王入殿时便已察觉,此刻正抬眸静静望着来人。他慢条斯理地拭净指尖糕点碎屑,起身执礼:“叔父。” 这一声唤得尉迟烈如遭雷殛,狐疑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来回打量。尉迟枫挥手解了禁制,温声道:“卿儿,小烈素来恣意惯了,你不必处处忍让。” 尉迟烈面色忽青忽白,死死盯着眼前人——这竟是当朝太子?他的四弟?! 难怪初见时,那袭银发莫名眼熟。更奇怪的是,心底竟还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只是当时未曾在意,只当是哪个世家不常露面的小公子,偏生还冷着张脸,倒比皇子还要矜贵三分,这才忍不住出言相讥。 谁曾想…… 他居然对当朝太子说了那句——“给小爷笑一个”。 好一个“爷”字! 殿中动静早已惊动元和殿众人。 封绝面色阴沉地踏入殿内,身后跟着一众朝臣与姗姗来迟的顾泽。满殿之人纷纷躬身行礼,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陆晟目光扫向自家小子,眼中带着询问。陆澹朗几不可察地摇头,示意此事难以言表。 “怎么回事?”帝王冷声发问,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李凉生与陆澹朗对视一眼,俱是沉默。他们心头沉甸甸的,只觉辜负了帝王所托。 苏皓岚瞥见苏彦煊——那位身兼国公之尊、镇守边关数十载的老将军,更是他血脉相连的外祖——随圣驾而来,不自觉地蜷紧了指尖。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浅影,将眸中翻涌的情绪尽数掩去。沈霄亘见状,眉头紧锁。 顾柏逸望着悄然回到太子身边的顾泽,想起方才种种,心中五味杂陈。陆莞娴见兄长们皆默不作声,也只得垂首不语。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此事说来实在难堪——三皇子竟当众轻薄太子,而他们这些臣子,或多或少都成了这场闹剧的推手。皇家的颜面,朝堂的体统,此刻都成了压在心头的大石。 殿中众人见几位贵胄子弟都噤若寒蝉,更不敢出声,只觉如芒在背。倒是有个青衣文士欲言又止,却被同僚拽住衣袖,只得作罢。 群臣望着自家子嗣这般模样,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分毫。尉迟卿目光在垂首的尉迟烈与冷面的尉迟枫之间流转,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殿内气压愈发低沉,年轻一辈的头越垂越低,恨不能遁地而逃。封绝忽的冷笑一声:“朕的话,如今竟无人应答了?”话音未落,帝王威压如潮水般倾泻而出,霎时间满殿之人尽数跪伏,唯余卿枫二人依旧挺立。 “臣等不敢!” 陆澹朗与沈霄亘暗自骇然。他们首次直面帝王之威,那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封绝侧目扫向身后群臣:“诸位爱卿教子有方,倒是让朕见识了何谓铮铮铁骨。”这含沙射影的话语一出,众大臣纷纷跪倒请罪,转眼间殿内已跪成一片,蔚为壮观。 “臣等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尉迟卿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眉峰微蹙,轻声唤道:“父皇。” 这一声轻唤似春风化雪,封绝冷峻的面容稍霁,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卿儿,你来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尉迟卿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确实不解,为何转眼间便这般剑拔弩张。尉迟枫看出他的困惑,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这般场面,在他看来正是让少年历练的好时机,故而默不作声。 至于当下—— 他想看看这位太子会如何应对。莫名的,他对少年怀有一种笃定的信任。这份信任从何而来?或许只因一个简单的认知: 他可是太子。 尉迟枫深信太子殿下能妥善处理此事,而这份信心并非空穴来风。事实证明,太子的表现甚至超乎他的预期——好到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尉迟卿眼帘微垂。虽不明就里,却能感受到众人对他的回护。片刻静默后,他忽而展颜一笑,抬眸望向封绝,反问道:“父皇,儿臣尚有太多未曾经历,何必为些许琐事徒费光阴?” 少年微垂的羽睫下,一双紫晶般的眸子清澈见底,此刻流转着潋滟波光,恍若将漫天星河尽数敛入眼底。这般惊心动魄的美,让人实在不忍说出半句令他为难的话。 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忽而展颜,那抹浅笑虽淡,却足以令人屏息。殿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刚起便又戛然而止。 封绝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他素知太子姿容绝世,却不想连自己也会为之恍神。一旁的苏老将军望着这一幕,不禁眼眶发热——只恨天道不公,让他那正值韶华的女儿芳魂早逝。所幸,这个外孙终究是醒来了。 察觉到苏将军外露的情绪,封绝安抚地轻拍他的肩头。 “陛下,老臣无碍。”苏将军稳了稳心神,“还是先处置眼前之事吧。” “也好。” 帝王周身迫人的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封绝唇边噙着一丝近乎宠溺的笑意,温声道:“既然卿儿不愿多言,那便作罢。” 正当尉迟烈暗自松口气时,却听帝王话锋一转:“毕竟今日原是想让你与同龄人多相处,或许能自在些。”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若被父皇或是某些不识趣之人搅了兴致,倒真是过意不去了。” 少年既不愿多言,封绝便也不再追问。 ——左右事情原委,他已了然于心。 尉迟烈避开帝王探究的目光,暗自叫苦。早在封绝入殿前,那道不容违逆的传音便已令他噤若寒蝉。这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他了。 “并未搅扰。” 尉迟卿望着眼前挺拔的身影,神色认真。略作停顿,又道:“糕点甚好,他们……也不错。” 只是总爱问东问西,片刻不得安宁。 聒噪得很。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中补上一句。 封绝见他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终是忍俊不禁。这孩子,怎生如此惹人怜爱? 群臣闻得帝王笑声,虽知圣心已悦,却愈发屏息凝神。跪着的将身子伏得更低,站着的也将头垂得更深。尉迟卿见状,眸中又添几分困惑。 尉迟枫眼底泛起笑意,如墨玉生辉。他离得最近,看得最真——这或许是他见过最动人的笑颜了。 只是这处理方式…… 摄政王轻叹一声,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 当真是……别具一格。 封绝目光淡淡掠过殿内跪伏的众人,终是开恩道:“平身罢,宴席继续。”说罢径自走向尉迟卿。 帝王抬手轻刮少年鼻尖,温声问道:“方才用的什么糕点?” 尉迟卿睫羽微颤:“樱花酥。” “喜欢这个?”封绝眸中泛起涟漪。 “嗯。”少年幅度极小地颔首。 封绝暗自记在心上,执起少年素手道:“随父皇去赏月可好?今夜月色甚佳。” 他指的是殿外特设的赏月宴。风月国素有“月华如水”的美誉,每逢望日,皎皎清辉倾泻而下,恍若天工织就的银纱,最是宜人。 “好。”尉迟卿任由帝王牵着手向外走去,尉迟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方。群臣见状纷纷随行,转眼间殿内便空寂下来。 唯有尉迟烈仍立在原处,眼底浮动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目光如炬地追随着那几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群臣远远随行在后,心中惊涛骇浪难以平息。那素来冷峻威严的帝王,此刻竟流露出这般罕见的柔情,连眉宇间的凌厉都化作了春风。几位老臣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生怕是月色朦胧看花了眼。 苏老将军望着前方执手同行的父子二人,斑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他分明看见帝王指尖在太子手背上轻轻摩挲的小动作,那般珍而重之的姿态,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陛下他……”礼部尚书压低声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般温情的圣颜,莫说是年轻臣子,就连侍奉两朝的老臣都未曾得见。 夜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尉迟枫落后三步之距,将众人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抬眸望向天边玉轮,忽然觉得,今夜的月色确实格外动人。 而皎月殿内的尉迟烈仍立于原地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清冷疏离的人竟会为自己解围。 ——倒是副热心肠。 这般想着,他双颊不自觉地泛起绯色,也不知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别扭地开口:“可为何偏要用这般……”话到嘴边,却寻不着合适的词。 “三殿下……”苏皓岚心有余悸地叹道,“您方才险些害死我们了。”帝王之怒犹在眼前,光是回想那排山倒海般的威压,便觉双腿发软。 身后的沈霄亘适时扶了他一把。 尉迟烈见状恍然击掌——这是在撒娇不成? 自知理亏,他的气焰顿时弱了几分:“谁知那家伙……偏偏是太子。”声音越说越低。 “……” 苏皓岚无奈道:“三殿下以为,这天启城中,银发少年能有几人?”除了当朝太子,谁还会有那般霜雪般的银发? 更遑论那双举世无双的紫晶眼眸。 尉迟烈眉峰微挑,若有所思。苏皓岚见状轻叹,拱手一礼后悄然退下。 殿内众人渐渐从方才的帝王威压中缓过神来。陆澹朗等人也相继行礼告退,其余世家子弟更是不敢贸然跟随圣驾前往月下宴席,只得留在殿中。 殿内余下的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忽有个胆大的公子压低声音道:“可曾见过陛下这般……”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终是忍不住惊叹,“这般慈爱模样!” 此言一出,周遭几位千金以袖掩唇,眼中却都闪着惊异的光。确实,方才帝王对待太子时那温柔神色,与平素朝堂上不怒自威的威严判若两人。 “嘘——”旁边同侪急忙制止,“慎言!”那公子这才惊觉失言,连忙噤声,却仍忍不住往殿外月下的方向张望。 尉迟烈闻言剑眉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莫说这些世家子弟,便是他这个皇子,又何曾见过父皇这般慈父模样? 他抬手摩挲着下巴,忽而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在殿内格外清脆,惹得众人纷纷侧目。这位向来恣意的三殿下,此刻眼中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在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恰似方才帝王看向太子时眼中的温度。 殿中众人这才惊觉尉迟烈仍在场,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公子贵女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三殿下……”有人干笑两声,手中团扇不自觉地掩了半边面容。其余人也纷纷低头整理衣袍,或是假装品茗,眼神却不住地往这位始作俑者身上瞟。 尉迟烈将众人这般作态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玉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骤然安静的殿内格外分明。 “怎么?”他凤眼微挑,“诸位这是要本殿下给个说法不成?” 这话问得众人愈发窘迫,几个胆小的闺秀更是将身子往同伴身后缩了缩。方才还热闹非凡的皎月殿,此刻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声响。 尉迟烈不再理会众人,思绪却不由自主飘向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容颜。少年眉目如画却犹带几分青涩,偏生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华。他忽而了悟——这般琼枝玉树般的人物,原就该被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呵护。 即便当时不知其尊贵身份,自己虽口出轻佻之言……可指尖触及那银发时,却不自觉放轻了力道,恍若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生怕稍重一分便会惊碎这浑然天成的风华。 尉迟烈眸光一暗,似有不甘地攥紧了袖袍。片刻踌躇后,终是拂袖转身,踏着月色悻悻而归。众人连忙躬身行礼,待那袭玄袍消失在宫道尽头,才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有人刚要出声,便被同伴以眼神制止。皎月殿内烛影摇红,方才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发生。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响,似在诉说这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秘闻。 众人暗自唏嘘——昨日因太子苏醒而中断的流觞宴,今夜又因三皇子搅乱玉镜宴。却不知御座之上,封绝胸中怒意更甚。他特意在少年苏醒次日便大张旗鼓设宴,正是要昭告天下,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冒犯了他掌上明珠。 岂料——偏生就有人这般有眼无珠。 凤临琼筵,月照宫闱!当太子银发第一次垂落朝堂,六界目光在此刻交汇。从元和殿的威仪初显到皎月殿的暗流涌动,每一处细节都在为凤凰展翅铺陈。而三皇子那句“笑一个”引发的风波,不仅揭开了皇室亲情的微妙面纱,更让太子在权谋与温情间初试锋芒。且看月华如水时,雏凤如何在这金玉牢笼中梳理翎羽,又将在六界棋局中落下怎样惊世的一子? (P.S.凤翎三卫的忠诚考验即将开启,帝王深藏的父爱也正悄然觉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白樱纷落的晚宴 第6章 铃动春庭 御花园的赏月宴设在落樱纷飞的曲水畔。夜风拂过,万千樱瓣如碎雪漫舞,与月华交织成朦胧的纱幕。各色名花在琉璃宫灯映照下暗香浮动,芍药蘸露,牡丹凝脂,却都不及主座旁那株垂丝海棠——正是白日前太子多看了两眼的品种,今夜刚从江南快马运来的百年珍品。 月华如水,倾泻在太子殿下银霜般的长发上,流转着清冷的光晕。虽年仅十五,却已显露出惊心动魄的昳丽——远山般的黛眉下,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眸光清冷似寒潭映月,教人不敢逼视。 雷帝封绝不过而立之年,岁月未曾在他面容留下半分痕迹。俊美如铸的轮廓宛若一柄淬炼千年的古剑,与太子如出一辙的眉眼间,却蕴着雷霆万钧的帝王威仪。二人比肩而立时,连满园月色都黯然失色。 席间众臣不约而同地盛赞这对天家父子——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真乃谪仙临世!” “陛下威仪天成,与殿下站在一处,倒像是昆仑玉树并立琼林。” “这般风采,当真是我风月国之福啊!” 溢美之词如落樱纷飞,却见太子微微蹙眉,悄悄往帝王身后躲了半步。封绝会意,广袖一展便将少年半掩在身后,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群臣见状皆发出善意的轻笑。也难怪太子殿下这般羞赧——这位金尊玉贵的储君,不过初醒两日。白日尚在学着用膳时不让汤汁沾袖,夜晚便要应对这般场面,倒像是将新雪般纯净的人儿骤然抛进锦绣红尘里。 忽有夜风拂过,几片樱花沾在太子银发间,帝王自然地伸手拂去,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传世瓷器。 太子殿下抬起那双紫琉璃般的眸子望向父皇,眼波流转间似有星子轻颤。纤长的银睫在月下扑闪,像是受了委屈的幼兽,连发间未拂净的樱瓣都跟着轻轻抖动。偏生又抿着唇不肯言语,只将半截素白的衣袖悄悄攥紧了。 封绝被这目光一望,顿时觉得连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都成了罪过。 封绝心头最柔软处像是被幼猫轻轻挠了一爪,放柔了动作引他入席。鎏金盏中斟满新酿的樱桃浆,殷红如血的浆液映着月光,恰似少年眼尾那抹未散的薄红。帝王将玉盏推至少年面前时,指尖在案几上不着痕迹地垫了方素帕,生怕夜露沾湿了他的袖角。 少年执起玉盏浅啜,果浆的甜润在舌尖化开。他忽而单手支颐,凝望着天际那轮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夜风拂过,樱雪纷扬,在如水的月华里织就一场琉璃色的梦。银发与落英交织,紫眸映着清辉,竟比那满园宫灯还要璀璨几分。 大臣们的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几不可闻的絮语。就连最健谈的礼部尚书也下意识捻住了胡须,生怕惊扰了这幅月下画卷。风过回廊,只余樱瓣落地的簌簌轻响,与少年衣袖摩挲案几的沙沙声,在溶溶月色里交织成最动人的夜曲。 封绝凝视着少年被月光勾勒的侧颜,眸底暗潮翻涌。十二年的光阴鸿沟,纵有国师灌顶授识,终究难掩那份刻骨的生疏。太子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鎏金盏上的缠枝纹,那是他幼时最爱的花样——如今却要靠着触感来重新认识。 一片樱花落在少年肩头,帝王伸手欲拂,又在半空凝滞,最终只是将掌心覆在了自己膝头的龙纹上。 尉迟枫将一碟冰镇葡萄推至少年案前,果肉莹润如水晶,已细细剥了皮。太子殿下眼睫轻抬,紫眸里漾开一丝涟漪,却也不推辞,执起银签慢条斯理地尝了一颗。果肉清甜沁凉,他微微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雏凤。 摄政王眼底浮起笑意,又不动声色地将蜜饯盘子往他手边挪了半寸。 宴至中宵,润绥与沈屿被人以“太子喜食樱花酥”为由支开。待他们捧着描金食盒匆匆归来时,皎月殿早已人去楼空,唯余满地月光泠泠,碎若琼瑶。 “殿下在御花园。”顾泽抱刀倚着朱漆廊柱,腰间银铃被夜风撩起一串清响。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掠向花园深处。但见少年斜倚玉案,银发流泻如九天月华,指尖正捻着一片将落未落的樱瓣。他们便隐入繁樱影里,似两柄收锋的古剑,连呼吸都敛进夜色。 沈屿颈间金锁映着月辉,润绥腕间菩提串轻晃,偶有飞红掠过,亦被剑气悄然拂散。 少年眸光流转,紫瞳在人群中悄然巡睃。皎月殿的喧嚷也好,御花园的静好也罢,皆不见那袭熟悉的雪色身影。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盏边缘,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那位总是立在星盘前的国师,此刻莫非正独自守着观星阁的霜露?还是说……又在为谁卜算着不可言说的天机? 一片樱花落进盏内,荡开细微的涟漪。 少年忽然凝眸望向御花园东南角的竹林。许是先前国师施术之故,他竟能清晰感知到那缕霜雪般的气息——清冷如昆仑巅未化的积雪,此刻正隐在墨竹深处的阴影里。 紫眸微微眯起,他不动声色地捻碎了掌心一片樱瓣。露水混着花汁渗入掌纹,凉意让他想起那人分外冰冷的指尖。 封绝指尖在鎏金盏沿轻叩一声:“卿儿方才走神,可是这宴席无趣?” 少年抬眸,眼底紫辉流转如星河初现:“儿臣……想去摘一枝垂樱。”他指尖无意识描画着案上落英的轮廓,“就一枝。” 夜风忽急,吹得他银发与素白衣袂交缠,恍若欲乘风归去的琼楼玉树。 “……”封绝被这澄澈目光一望,心头积雪尽融,终是颔首:“去罢。” 话音方落,少年眸中霎时星河倾泻,紫晶瞳仁里漾起粼粼波光,连发间栖着的樱瓣都无风自动,簌簌落在肩头。 帝王负手目送那抹银白没入绯色花雨,唇角不自觉微扬。身后越总管瞥见陛下广袖中尚未散去的护灵结界,垂眸掩去笑意——这哪里是放鹤归云?分明是纵着夜明珠在鲛绡帐里滚了一遭,还要算准了落回锦枕上。 尉迟枫忽的低笑一声,玄色袖袍掩住半张俊颜,却掩不住眼底流转的洞悉。他指尖摩挲着青玉酒盏,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像是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 那银发的小殿下自以为得了自由,殊不知每一步都落在某人早就铺好的金丝绒毯上,连飘起的衣角都逃不过暗处的眼睛。 右相李琼厉执玉笏的手微微一顿,广袖流云纹在月色下泛着青霜。他侧首望向摄政王,眉间朱砂痣衬着文人特有的清峻:“王爷方才……可是窥得了什么妙处?” 嗓音如松间雪落,偏生带着三分朝堂磨砺出的锐意。 不远处檐角铜铃忽响,惊起几片沾露的樱花。 尉迟枫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玄玉扳指叩在青瓷上荡起清响。他抬眸望向右相,眼底似映着万千落樱,又似空无一物:“李相且看——”广袖翻飞间指向中天明月,“这月华倾樱之景,倒比《霓裳》谱里写的更妙三分。” 夜风忽卷,将未尽之语与帝王袖中未散的结界灵光,一并揉碎在纷飞花雨里。 御花园僻静处,玉衡国师孤影孑立。银线暗绣的袍角在月下泛着泠泠微光,白玉冠束起的墨发被夜风撩起几缕,如寒潭上氤氲的雾丝。他周身三丈内落樱不近,连月光都似凝成霜霰,恰似《山海经》中“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的姑射神人。 忽有环佩叮咚破开凝滞的月色。太子踏着满地琼瑶而来,银发与素纱衣袂翻飞如流云坠雪。二人相隔十步驻足时,满园灯火霎时黯然——恰似昆仑镜与鲛人珠猝然相逢,连星月都要避其锋芒。 “国师。”少年嗓音清越如碎玉投冰。 “殿下。”国师抬眼时腰间星盘轻转,荡开一圈幽蓝灵光。 这般景象引得近侍们忘了规矩,连沈屿的金锁链都惊得缠上了樱花枝。 简单见礼后,二人于亭中静坐。石案上琉璃盏中的茶烟袅袅,氤氲了彼此的面容。 许久,玉衡忽然开口:“方才……受委屈了?”声音轻得仿佛怕惊落枝头栖息的蝶。 “嗯?”尉迟卿眼睫轻颤,紫眸中漾起一丝涟漪,如深潭投入一粒细雪,“国师何出此言?” 玉衡将目光从接天莲叶间收回,月色在他银白袍角流转,绣着的星纹若隐若现:“殿下眉间三寸,凝着未化的霜雪。” 夜风拂过,吹散了他未尽的话语。 太子闻言微怔,下意识抚上眉心。他确实不擅应对皎月殿中那些灼灼目光——那些少年郎君们见他如睹画中仙,既想亲近又畏怯的模样,倒让他不忍冷颜相对。更遑论后来…… “我并无不悦。”银发少年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盏沿。 玉衡眸光在他指尖停顿片刻,从善如流:“是臣妄断了。”说罢抬手为他斟了盏新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二人之间三尺月光。 “……” 尉迟卿唇线轻抿,指尖在青玉案几上划过一道无形的痕:“许是……你我本不该在此处相逢。” 玉衡眸光微动,几不可察地轻叹。他们原都是孤鹤般的人物,偏生太子身份贵重,注定要趟这红尘浊浪。或早或晚,终究避不开。 帝王这般急切地将初醒的雏凤推向人前——不过因这少年醒得太是时候。恰似一局珍珑,终等到最关键的那枚棋子归位。 夜风掠过莲塘,吹散案上茶烟。二人影子在月光下交叠一瞬,又各自疏离。 少年忽抬眸,银发间流转的月华倏然一滞。 “国师……”他指尖悬在茶盏上方,一滴露珠正从亭檐坠落,“若我说……”紫眸里映着满池摇曳的莲影,“我宁愿继续沉睡呢?” 玉衡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檐下风铃恰在此时响起,惊散莲叶间栖息的流萤。那些幽蓝光点飞舞间,他看见太子眼底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十二年的长眠,或许才是这个少年最安心的归处。 玉衡放下茶壶执盏,茶汤在杯中荡开细纹。他垂眸凝视着涟漪,声音轻得似拂过莲叶的晚风:“殿下可知……这十二载春秋,有多少人守着长明灯不曾阖眼?” 亭外一片莲瓣飘落,恰落在尉迟卿的发间。国师抬手欲拂,却在半空停住——那抹淡粉映着银发,恍若雪地里初绽的早樱。 “就连这满池青莲,年复一年开谢,都在等您醒来。” 尉迟卿忽然抬眸,紫晶般的瞳孔里映着国师清冷的身影。一缕银发被夜风撩起,扫过玉衡尚未收回的指尖。 “那……国师呢?” 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月色里。亭外一尾锦鲤忽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垂落的莲瓣。玉衡看着少年发间未拂去的花瓣,想起十二年来每个在占星□□守的朔望之夜。 “臣的命盘,早与殿下同轨。” 尉迟卿紫眸微睁,国师予他的认知如同悬在眼前的琉璃灯盏——光影俱在,却触不到温度。这世间万物于他,都似隔着一层冰绡:看得分明,却品不出其中悲欢。 就像此刻满园暗香浮动,他只见花影婆娑,却嗅不到那缕萦绕在玉衡袖间的沉水香。少年太子静静坐在月下亭,银发流泻如霜,分明身在红尘,却仿佛永远站在光阴对岸。 玉衡的指尖终究穿过月华,落在那瀑银发间。触到的刹那,十二载星霜在心头翻涌——占星台上独对的寒更,命盘里始终亮着的紫微星,还有每逢入夜必至的迷梦…… 太子的发丝比想象中柔软,像握住了终年不化的雪。他忽然明白帝王为何总忍不住为这少年拂去落花,有些温度,碰了就不愿放手。 玉衡的指尖顺着银发滑落,最终停在少年肩头。夜风忽然静止,连满池莲叶都屏住了呼吸。 “臣会……”他声音比露珠坠地还轻,“教您读懂这人间。” 指尖凝起一点星辉,轻轻点在尉迟卿眉心。霎时万千流光飞舞——是春茶初沸的暖,是新柳抽芽的痒,是落在唇间的第一片雪花微凉。这些他沉睡十二年间错过的,最细微的尘世悲欢。 银发少年睫羽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青影。他其实并不明白长眠与苏醒的真正区别——就像不懂为何满园春色,偏只有落在掌心的这瓣能让他心头微颤。 “好。” 这声应答散在风里,轻得仿佛怕惊碎玉衡指尖未散的星辉。太子睁开眼时,有流光从紫眸深处掠过,恍若冰封的湖面下,终于漾起第一道暖流。 凤翎卫三人各守其位,却暗合守护之阵—— 沈屿抱剑立于阶前三步,红色衣袍无风自动,腰间青玉禁步纹丝不动;润绥素手执壶斟茶,却在太子指尖将触杯盏时,已不着痕迹地扶正了描金盏托;顾泽隐在廊柱阴影处,半张脸浸在月色里,目光如影随形。 三人站位恰似梧桐三枝,将那只初醒的凤凰儿稳稳托在羽翼之下。夜风拂过时,檐角鎏金铃轻响,恍若凤鸣清越。 “原是在这儿躲清闲。” 一道噙着笑意的嗓音破开月色,恰似朱砂滴入水墨。回首望去,石阶上立着个红衣灼灼的身影——鎏金扇骨在指间翻转,泼墨长发未束,随夜风纠缠着腰间赤玉禁步。那双上挑的凤眸微眯时,恍若荼蘼花底洇开的血色。 玉衡广袖未动:“二皇子。” 凤翎卫三人无声见礼,却在不经意间调整了站位,恰将太子掩在月影交织处。檐角鎏金铃忽地轻颤,惊落一树夜樱。 尉迟渊广袖一展,行云流水般向二人执了个风流蕴藉的礼。朱红衣袂翻飞间,已款款踏入亭中。唇畔笑痕愈深,反衬得那双狭长凤目如淬毒的胭脂匣。他望向静默的银发少年,幽幽道:“今夜琼筵为君设,主角怎的在此处偷闲?” “未见国师,特来相寻。” 话音方落,满亭月色忽凝。玉衡执壶的手悬在半空,一滴茶汤坠在青石板上,绽开深褐色的花。尉迟渊的鎏金扇“咔”地收拢,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雀。 太子却依旧安静地坐着,银发间一瓣樱花悠悠地飘落,正落在二人之间的石案上——像是给这个过于直白的答案,画下一个嫣红的句点。 玉衡广袖如流云舒卷,起身时带起一缕沉水香:“倒是臣疏忽了。”他颔首银白发带垂落肩头,在月下泛起霜色微光,“尚有星轨待勘,不便久陪。” 银白身影踏过石阶,衣袂翻飞间惊起流萤点点。 朱红身影执扇还礼,袖口血玉扣映着月色:“国师慢行。” 银发少年颔首时,发间樱瓣簌簌落在青玉砖上:“国师慢走。” 凤翎卫三人齐施揖礼,恰有夜风穿廊而过,惊得檐角十二连珠铃依次轻颤,如奏《阳关三叠》。 待那抹霜色彻底消融在月色深处,尉迟渊忽地旋身,鎏金扇“铮”地合拢,惊落三两流萤:“四弟倒是十年如一日,见不着国师便要寻。”扇骨轻敲掌心,在寂静中溅起泠泠回响。 尉迟卿睫羽微颤,发间未拂净的樱瓣飘然坠落:“……?”紫眸里漾着真实的困惑,恍若雪鹿初见人间烟火。 尉迟渊却只噙着笑摇头:“无事。”话音未落,忽如红莲业火欺身而上。待尉迟卿回神,眼前已是张妖冶逼人的面容——朱砂痣映着凤目,呼吸几乎相闻。惊得他连退两步,衣袂扫落石案上三两花瓣。 “原来你生得这般模样。”尉迟渊以扇骨轻抵下颚,目光灼灼似要将他刻入眼底。宴席灯火太盛,反倒不及此刻月下看得真切。这冰雪雕琢的容颜,倒是配得上…… 折扇忽又展开,掩去唇边噬人的笑:“只是这性子……”扇端轻点少年心口,惊起一阵银铃轻响,“怎的这般冷?” 凤翎卫三人虽曾被支开,事后却知晓了皎月殿种种。此刻见尉迟渊逼近太子,沈屿指节已扣上剑柄,青玉禁步无风自动;润绥手中茶盏微倾,半盏冷茶悄然浸透青砖;顾泽仍隐在暗处,唯有腰间银链轻响如蛇信嘶鸣。 ——毕竟有过尉迟烈的前车之鉴,他们实在不愿再见任何皇子接近这只初醒的凤凰儿。 “……” 尉迟卿眸光如寒潭映月,清泠泠地望过来。 尉迟渊笑着后撤半步,鎏金扇“唰”地展开,掩去半边昳丽容颜:“莫这般瞧着为兄,怪叫人心痒的。”扇面后凤目微眯,“方才与国师聊些什么?” “他说我不悦。” “那四弟究竟……悦否?” 银发少年睫羽未动:“并无不悦。” “哦?”扇骨忽合,挑起一缕霜发,“纵是被那般轻慢也不恼?”凤眸倏冷,声音却甜如蜜渍砒霜,“若换作是我——那些不知死活的手,早该在黄泉路上排着队忏悔了。” 他说得极认真,仿佛方才提及的并非自家胞弟,而是什么蝼蚁草芥。 指尖银发忽被夜风拂散,恍若无声的嘲弄。 三人闻言,眼底寒芒微敛,却仍如三柄出鞘三分的利剑——沈屿掌心仍贴着剑柄青霜纹,润绥轻转袖中佛珠,顾泽银链依旧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只是那紧绷的杀意,终是化作了更深的警惕。 毕竟能说出这番话的,又何尝不是另一头嗜血的凶兽?檐角铜铃忽地急响,惊碎了满庭微妙的平衡。 尉迟卿偏首望向天际孤月,银睫在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蝶翼般的淡影:“不过厌烦喧嚷罢了。” 尉迟渊笑意渐敛,目光细细描摹着少年清绝的轮廓:“父皇这般急着将你捧到人前……”鎏金扇骨轻叩掌心,“倒教人始料未及。原以为……”话音忽如断弦,戛然而止。 毕竟栖凤宫十二载铜墙铁壁,莫说活人,便是飞鸟也难越雷池半步。朝文武都在猜度这位太子究竟要藏到几时,岂料转眼便这般大张旗鼓地现于人前—— 朱红广袖忽如血浪翻涌,尉迟渊执起案上青玉盏,将冷透的茶汤一饮而尽。盏底残叶在月下舒展,映着他唇角一抹似有还无的笑:“天心……终究难测啊。” 这亦是凤翎卫三人百思不解之处。或者说,满朝文武心中都悬着这柄疑剑—— 太子沉眠十二载,苏醒不过双日。纵有国师以星盘灌顶,授以常识,这世间于他仍是幅陌生画卷:墨色太浓,朱砂太艳,连檐角风铃的声响都陌生得令人心悸。 就像鎏金殿上,他分明站在万人中央,银发却依旧沾着栖凤宫独有的沉水香,恍若从未真正醒来。 檐外忽有夜鸦掠过,惊落一枝残樱。那花瓣飘摇着坠入少年始终未动的茶盏,在琥珀色茶汤里缓缓沉底,恍若某个未及问出口的疑惑。 “你们总爱说些晦涩难懂的话。”尉迟卿忽然开口,声线清冷似莲上露坠。 尉迟渊指尖微滞,忽的低笑出声:“正因殿下听不懂……”青玉盏在案上碎出冰纹,扇骨轻点少年心口,“才更要说与您听啊。”望着这浑然不知自己似雪落砚台的天真姿态,他眸中兴味愈浓。 “……” “嗯。” 这声应答惊得红衣皇子凤目微睁,随即笑得更欢:“当真是……妙不可言。”忽而凑近,“罢了,说些你能明白的。” 倏忽间,鎏金扇抵住少年肩头,将人带入假山阴影。温热的吐息缠绕上玉雕般的耳垂:“比起国师那等不食烟火的……”指尖卷起一缕银发轻捻,“叔父素来更讨闺秀欢心。不过如今……”尾音如毒蛇吐信般拉长。 “为何?”尉迟卿蓦然回首,唇瓣近乎擦过对方脸颊。 红衣皇子翩然后撤,扇面掩住噬人笑意:“四弟若肯展颜……”朱砂痣在月下洇出血色,“为兄便细细说与你听。” “……” 尉迟卿静默地望着他,紫眸如深潭般不起波澜。虽未言语,尉迟渊却已读懂其中拒绝之意——倒是与老三如出一辙。 润绥清俊的眉宇在月下凝了层霜色。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佛珠,看着假山后若隐若现的朱红身影——三皇子恣意妄为尚在情理之中,可这素来风流自持的二殿下,怎的也对太子这般……轻佻? 他忽然想起去岁上元节,二皇子执扇挑开尚书千金帷帽时,那笑意都不及此刻半分灼人。 “啪。”沈屿腰间青玉禁步突然断裂,碎玉溅落在青砖上,惊起三两点流萤。顾泽无声递来警告的眼神。 润绥不动声色地蹙眉。 ——这些凤子龙孙,莫不是把太子殿下当作新得的稀罕玩意儿了? 尉迟渊岂会察觉不到那几道如刃目光?偏生他骨子里就淌着逆鳞而上的血——越是禁忌,越要伸手;越是警告,越要挑衅。此刻看着凤翎卫三人紧绷的姿态,反倒从喉间滚出低笑,指尖故意又挑起太子一缕银发在指间缠绕。 “二殿下!”沈屿剑鞘已推出三寸寒光。 “嗯?”尉迟渊挑眉,非但不退,反而就着月光将那缕银发凑近鼻尖——像极了明知猎人拉满弓,仍要在箭矢射程内悠闲舔爪的雪豹。 润绥素来温润的嗓音已凝了冰棱:“二殿下,此举何意?” 尉迟渊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道风刃凌空斩落——银发断处泛起月华般的微光。太子旋身后撤时,衣袂翻飞如鹤翼乍展,眉间蹙起的弧度分明写着不悦。 “啧。”尉迟渊捻着指间残余的发丝,忽觉这缕银芒烫得灼人。 银铃碎响间,顾泽终于现出身形。他挡在太子身前,发辫间的银铃随着动作荡出凌厉弧线——每枚铃铛内里都刻着镇魔咒文,此刻正泛着幽幽青光。 这位凤翎卫统领实在想不通:皎月殿的教训近在眼前,二皇子怎么还敢这般兴风作浪?难道真当帝王之怒是儿戏不成? 尉迟渊看着骤然出现的顾泽,忽然想起去岁秋猎时,就是这串银铃绞杀了一头扑向御驾的狰兽。 尉迟渊却连眉梢都未动,反将断发绕在指间把玩:“怎么?”他迎着顾泽冷厉的目光,竟又向前半步,“顾统领要对本殿下动武?”尾音上扬,惊得檐下金铃骤响。 那串曾绞杀凶兽的银铃此刻叮咚乱颤,映着他唇角玩味的笑——仿佛在说:你且动手试试,看明日是这铃铛先碎,还是凤翎卫先换统领。 顾泽眸中寒芒骤凝,银铃在发间无风自动:“末将护的是凤宫之主。”声线比剑锋擦过玄冰更冷,“想必太子殿下……”铃舌突然撞出清越锐响,“总该比皇子金贵些?” 他说话时腰间银链如蛇游走,在青砖上勾画出北斗七星的痕迹—— 银发少年忽地蹙眉,指尖轻抚断发处。月华下那截发丝如碎玉般散着微光:“为何……”他抬眸,紫晶瞳仁里映着众人怔忡的面容,“你们总不肯好好言语?” 太子虽懵懂如初雪,却正因这份纯粹,对善恶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若真从尉迟渊身上嗅到半分恶意,方才那记风刃斩落的,又岂会只是自己一缕发丝? 夜风掠过莲塘,吹散了顾泽发辫间银铃的余响。 尉迟渊罕见地敛了笑意,鎏金扇“唰”地收拢:“谨遵太子谕令。”他上前半步,指尖绽开一朵红莲业火,那截断发竟如时光倒流般重新接续,连发梢卷曲的弧度都与原先分毫不差。 “不过……”他忽然俯身,朱砂痣几乎贴上少年耳尖,“下回再割发明志,不妨换个法子。”温热吐息惊得银发微颤,“为兄看着……心疼。” 润绥眉眼依旧温润如羊脂白玉,嗓音却浸了寒泉:“若真疼惜殿下……”他指尖轻抚茶盏上那道冰裂纹,“便不该趁其懵懂时,行这等轻佻之事。” 顾泽虽未言语,腰间银链却忽地绷直——恰是凤翎卫无声的附和。檐角金铃应和般轻颤,惊落几片早凋的樱瓣,正落在二皇子未及收回的鎏金扇上。 忽有一道赤色身影排众而出——沈屿红衣猎猎如旌旗招展,腰间青玉禁步却纹丝未动:“末将明白二殿下十二载相思难诉……”他抱拳时腕甲相击,铮然作响,“但——” 话音未落,剑鞘已横亘在二人之间,玄铁鞘身上“凤翎”二字在月下泛着血色暗芒。 尉迟渊忽的展颜一笑,鎏金扇面映着三人身影:“小夜樱当年……”他俯身凑近太子耳畔,声音甜如鸩酒,“可真是淘到三件稀世珍宝呢。” 当年遴选栖凤宫近侍时—— 润绥是古寺还俗僧人的遗孤,腕间还缠着褪色的佛珠;沈屿虽出身云京沈氏,却是个庶出,因生母卑微在沈家如履薄冰;至于顾泽……那双翡翠般的异瞳,至今仍是他西盛血统最刺目的证明。 偏是这三人,被当时尚在垂髫之年的太子,从千百世家子中一眼点中。 鎏金扇面忽地一滞,尉迟渊眼底浮起玩味:“说起顾泽……”他故意拖长语调,“他那母亲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当年西盛九殿下率使团来访,金帐夜宴后—— 那位以美貌闻名的皇子失踪了七日,再出现时颈侧还带着未消的牙印。而边境顾氏女将的院落里,自此多了个翡翠眼眸的婴孩。 “可惜啊……”扇骨轻敲掌心,“这般精彩的故事,如今倒成了禁忌。” 顾泽翡翠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惊动的蛇瞳。檐角铜铃无风自动,他发辫间的银铃却诡异地静止了——那是十二年来第一次,镇魔铃失了声响。 暗处传来“咔”的轻响,他腰间银链不知何时已绞碎了三块青砖。西盛特有的琥珀色眼眸在月下泛起血光,又迅速湮灭成深潭。 尉迟卿紫眸微睁,银睫在月下颤如蝶翼。他下意识攥紧了袖角——那方绣着栖凤纹的衣料顿时皱成一团乱云。原来顾泽眼里偶尔浮现的翡翠流光,竟藏着这样的……身世? 一片樱瓣飘落在他睫上,惊醒了怔忡。少年太子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轻轻“啊”了一声,像只误入人类宴席的雪貂,对着一桌珍馐不知所措。 顾泽几不可闻地轻叹,行至太子跟前单膝点地。他将那枚暗藏镇魔咒的银铃托于掌心,任由少年好奇地把玩——就像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向这个孩子低下倔强的头颅时那般。 沈屿与润绥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丝不安。二皇子今夜屡屡提及禁忌往事,究竟……意欲何为? 檐角金铃忽地齐鸣,惊起满庭流萤。 鎏金扇面后,尉迟渊的唇角勾起一抹淬毒的弧度——凤翎卫三人方才的戒备之态,他可是点滴记在心头。既然敢用看登徒子的眼神盯着他,那便休怪他掀一掀这些陈年旧疤。 毕竟这位二皇子,向来是块沾了蜜的刀片。甜味还没品明白,血就先流下来了。 这般思量不过瞬息便被抛却——因那银发少年已捧着银铃,眉眼如雪消融。他指尖轻拨铃舌,听着清越声响,竟露出苏醒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靥。 润绥见状,手中茶壶不自觉地倾斜,斟出一盏蜜色流光;沈屿按剑的手松了力道,青玉禁步终于轻轻摇晃起来。何必深究二皇子心思?横竖太子殿下……此刻是欢喜的。 润绥唇边漾起浅笑,看着太子殿下如获至宝的模样,不禁想起十二年前—— 那时尚在垂髫的小太子,也是这般攥着他腕间佛珠,听着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响,笑得眉眼生花。 “殿下向来喜欢清音呢。”他轻声道,顺手将茶案上的糕点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顾泽仰首望着少年,翡翠眸中冰霜渐融。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就像当年那个雪夜,小太子执意要将暖炉塞给跪在庭中的异瞳少年时,他第一次露出的那个生涩笑容。 银铃在太子掌心叮咚作响,映得顾泽发间那串镇魔铃也泛起温柔流光。 尉迟渊执扇的手微微一顿。 眼前人银发间流转的月华,与记忆中那个攥着他衣袖要糖吃的垂髫小儿重叠——分明已隔了十二载寒暑,这声铃铛般的清音,竟还能让他心尖发软。 鎏金扇面“啪”地合拢,掩去唇角一抹罕见的真笑。 十二年前的太子殿下尚不是这般霜雪之姿—— 那时的小凤凰儿会光着脚丫扑进润绥怀里嗅他袖间檀香,会拽着沈屿的剑穗非要他舞剑,甚至敢揪着顾泽的异瞳研究是否藏了宝石。最顽皮时,曾抱着尉迟渊的腿讨要西盛蜜饯,黏糊糊的糖渍染红了半幅皇子礼服。 而今夜风拂过,只剩银发少年指尖一枚孤零零的银铃,在月下泛着冷光。 夜风忽凝,满庭寂然。 润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褪色的佛珠;沈屿剑穗上那颗东珠不知何时已被攥入掌心;顾泽发辫间的银铃极轻地颤了颤,恍若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就连尉迟渊鎏金扇面上绘着的灼灼山茶,此刻也黯淡了几分。 唯有太子殿下仍专注地把玩着银铃,对这片突然降临的静默浑然未觉。他发间那瓣早该凋落的樱,竟又幽幽吐出一缕暗香。 “阿渊,在同阿卿说些什么?” 一道温润嗓音如清泉般淌入夜色。众人回首,只见尉迟衍踏月而来,玉冠束起的墨发间垂落银丝绦带,随步摇曳如星河倾泻。他广袖间萦绕着淡淡药香,腰间悬着的汉白玉佩在月下泛着柔光,恰似他此刻含笑的眉眼。 假山阴影里,鎏金扇骨“咔”地收拢。尉迟渊转身时,朱红广袖扫落石阶上几朵残樱:“不过是……教四弟识些风月趣闻。” 尉迟衍闻言,远山般的黛眉轻蹙,眸中温润之色稍敛——这般孟浪言语,实在不该入太子尊耳。 凤翎卫三人见状,气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三分。大殿下既至,便如寒夜见明灯。这位素来持重的长兄,最是能治底下两个混世魔王的。 假山畔,几片被惊动的樱瓣悠悠落在尉迟衍肩头,恍若天地也在为这及时雨般的到来轻轻赞叹。 尉迟衍并未急着问责,广袖轻拂间先向银发少年执了个标准的平辈礼,玉色广袖垂落如云卷舒。抬眸时,又向凤翎卫三人颔首致意——那姿态如春风拂过新柳,连带着腰间汉白玉佩都只轻轻一晃——是上位者难得的周全礼数。 沈屿抱剑还礼,剑穗纹丝不动;润绥屈膝时茶香袅袅;顾泽直起身,银链在月色下划出冷弧。三人仪态各异,却都带着几分难得的松懈。 恰有夜风穿庭而过,吹散方才的寂然。 假山阴影里,尉迟渊的鎏金扇也不自觉地偏开三分。 银发太子静立未语,尉迟衍已含笑自报:“单名‘衍’,字‘时序’,是殿下的大皇兄。”玉指虚拢过少年微敞的衣襟,始终悬着三寸距离,连片月光都不曾惊动。 “皇兄。”尉迟卿轻唤,霜睫微垂。 尉迟衍眸中暖意未漾开,便被鎏金扇骨击掌之声截断:“十几年不见,四弟倒是偏心。”尉迟渊斜倚假山,朱砂痣在月下灼如泣血,“怎的只认大皇兄?” 知他脾性的都晓得,这哪是当真计较,不过是想看那冰雪容颜裂出丝人气罢了。 银发少年静默须臾,紫眸凝视着红衣半敞的身影:“二皇兄。” “诶——”这声应答九曲十八弯,鎏金扇“啪”地合拢,朱红广袖已不由分说揽住少年肩膀,“四弟唤得为兄心尖都发颤。” “……”尉迟衍扶额:“莫要闹他。” “不过兄弟亲近罢了。”凤目潋滟生辉,指尖缠绕着霜发如把玩珍珑,“大哥这般紧张……”忽然将人整个裹进朱红袍袖里,惊落满地月华,“小夜樱自己说,可嫌二哥怀抱太灼人?” 尉迟衍一时怔忡,竟让那抹朱红得了逞。凤翎卫三人更是僵立当场,眼睁睁看着太子被龙涎香淹没。 尉迟卿睫羽乱颤如惊蝶,素手抵在对方纹着朱雀纹的胸膛上,却似蚍蜉撼树。只得向尉迟衍投去一瞥,紫眸里碎星浮动:“皇兄……” 这声轻唤似羽毛拂过心弦,尉迟衍当即振袖分开二人。温润如玉的眉目罕见凝霜:“阿渊,过火了。” “比起老三那混账行径……”鎏金扇面上朱雀纹与朱砂痣相映成血,“我这算得什么?”扇骨忽指烬殿方向,“皇兄不如去管管他?” 尉迟衍指尖微滞,白玉扳指映着寒月:“阿烈自有圣裁。倒是你……”话音未落,忽被鎏金扇面轻点。 “皇兄确定要当着小夜樱的面——”尉迟渊凤目潋滟,扇缘斜指一旁静立的银发少年,“说这些体己话?” 夜风骤起,搅碎满池琼瑶。尉迟卿蹙眉拢住纷扬的银发,瓷白颈侧在月下一闪而逝,恰似新雪覆玉。两位皇子倏然别开视线——朱衣者扇面覆面,白玉扳指却在另一位指间转出残影。 亭子内,润绥默默将安神饮又温了一遍。 少年神色清冷,对他们的言语交锋置若罔闻。紫眸忽而凝注莲池,惊起一尾锦鲤跃波:“这花……” 尉迟衍循声望去,但见月华倾泻处,青莲如玉雕冰铸。莲心竟凝着星屑般的金芒,恰似那日天道馈赠的余晖。“此莲原就非凡品,自殿下苏醒后……”他广袖拂过水面,惊散数点萤光,“倒像是沾了仙缘。” “因我?”尉迟卿指尖接住飘落的莲瓣,露珠在纹路上碎成银河。 “自然。”尉迟衍广袖轻拂,带起一缕莲香,“那日天道华光未散,宫中奇花便次第绽放。九重葛攀月而开,雪昙花破晓不谢……”尉迟衍忽然收声。但见太子垂眸凝视掌心残瓣,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他转而轻抚少年肩头银发:“夜露重了,该添件衣裳。” 假山后,润绥适时捧出织金羽缎斗篷。那锦鲤却还在池中打着转,尾鳍搅碎满池星月。 那些因他苏醒而生的天地异象,那些在宫墙外掀起的轩然大波,都不该再惊扰这泓清泉般的眸光。 夜风过处,莲叶轻颤,恰似少年眼底转瞬即逝的波澜。 尉迟卿缓缓摊开掌心。 那片青莲花瓣静静卧在纹路间,露珠凝成的“银河”早已洇入肌理。月华流过他如玉的指节,在掌纹里蓄起一泓清辉——恰似那日栖凤宫顶垂落的天道华光,温柔地漫过十二载长眠。 润绥捧着斗篷的手微微一颤。他忽然觉得,殿下掌中捧着的不是残瓣,而是揉碎了的九天月光。 尉迟衍执起那只玉雕般的手,鲛绡帕拂过掌纹时,青莲残瓣簌簌落在石阶上。他动作轻得像在擦拭一件出土的远古瓷器,连呼吸都放得极缓——仿佛怕惊散那些藏在少年掌心里的,沉睡十二年的月光。 润绥望着石阶上沾露的花瓣,忽然想起民间那句“仙人抚我顶”。此刻太子殿下垂落的银发间,正停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碧玉色萤火虫。 尉迟衍接过织金斗篷,指尖掠过少年肩头时,银发间栖息的碧萤忽地振翅,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星轨。他系领绳的动作极轻,像是给初雪覆上一层纱——既怕惊了这冰雪魂,又怕化了这琉璃魄。 润绥忽然瞧见太子耳后一抹几不可见的红,还未细看,便被夜风吹散的银发掩去。假山后传来鎏金扇开合的声响,惊得池中锦鲤倏然潜底。 忽有清越童音破空而来—— “兄长!太子哥哥!” 众人回首,但见月华下掠过一道鎏金残影。十二岁的少年踏碎满庭花影而来,月白锦袍上金丝暗纹如银河倾泻,耳畔珊瑚珠似溅血般夺目。最惊人的是那满头金发,在夜色中煌煌如旭日初升,连满池莲灯都黯然失色。 待他气喘吁吁站定,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仰望着尉迟卿。发间还沾着几瓣夜樱,随呼吸轻轻颤动,像停了几只粉蝶。 鎏金扇面后传来一声轻笑,尉迟渊自假山阴影徐步而出,凤眸中跳动着戏谑的焰色。尉迟衍摇头轻叹:“太子初醒,尚不识人。”指尖虚引,“小五不妨自报家门?” 金发少年立即挺直脊背,指尖点着心口:“尉迟锐,行五。”忽又凑近,珊瑚耳坠荡出朱色弧光,“太子哥哥可以叫我小锐儿。”琥珀眸中星光流转,活似只讨蜜的蜂鸟。 夜风忽卷,将他袖底金桂香混着莲香送至太子鼻尖——竟是这冷清月夜里,唯一带着温度的气息。 “小锐儿……” 四字如珠落玉盘,惊得尉迟锐耳尖瞬间红透,连珊瑚珠都压不住那抹艳色。他慌得踩碎一地琉璃月,金线云纹靴陷进青苔里:“太、太子哥哥怎么当真……”尾音散成莲叶间的露水。 尉迟卿睫羽轻颤,紫眸里映着对方手足无措的模样——分明是这金翎雀自己凑上来讨的名,怎地反羞成这般? “噗——” 鎏金扇再掩不住笑意,朱砂痣随着肩颤在月下忽明忽暗:“小五这是……”扇端轻敲那簇金发,“自己讨的蜜,倒噎着了?” 尉迟锐耳尖红得快要滴血,连脖颈都泛起珊瑚色。他踮脚去捂那恼人的唇,绣金袖摆扫过身旁新绽的九重葛。“哗啦”一声,惊得萤火虫从莲蓬里炸开,在两人之间流窜成星瀑。 太子殿下默默抬手,一片九重葛花瓣恰好落在他掌心,还带着夜露的微凉。 尉迟衍静立如月下玉兰,正暗自思忖:“素日最闹着见四哥的小七,今夜……怎不见踪影?” 忽闻银铃碎玉声急。抬眸见九岁孩童踏着满地月光奔来,发间银铃缀着的星子砂叮咚作响。那双雾蓝的猫瞳直勾勾盯着太子,活似瞧见了稀世珍宝。 ——正是七皇子尉迟毅。 太子垂眸,霜雪般的目光落下。小皇子却不怕,反而踮起脚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触到那枚龙纹玉佩。他发间银铃随着动作轻晃,惊醒了沉睡在九重葛里的流萤。 鎏金扇面“唰”地展开,尉迟渊眉间朱砂痣在宫灯下灼如泣血:“今夜倒是……有趣。”扇上朱雀与血色山茶的光影恰好笼住小皇子发顶,给那猫儿似的孩童添了朵妖冶的冠。 七皇子正揪着太子银纹腰封踮脚张望,二皇子倚着假山摇扇看戏,大皇子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满庭月色都被这鲜活景象搅得漾起涟漪,惊得池中锦鲤争相啄碎水中玉轮。 尉迟卿眉心微蹙。这孩童该是他初醒那日,第一个闯进栖凤宫的皇子——彼时帝王、摄政王、国师正在议事,忽闻银铃脆响混着宫人慌乱的脚步声。他启唇说“进”,便见个雾蓝眼眸的小家伙猫儿似的窜了进来。 记忆中的小皇子先是规规矩矩地向殿内三位主行了礼,腰间的蟠螭玉佩却泄露了颤抖的心绪。待挪到榻前时,竟同手同脚得像只初学走路的猫儿,雾蓝眸子里的期待与怯意交织成网—— 四目相对的刹那,小皇子却似被月光灼伤般猛地后退。雾蓝瞳孔骤缩,连退三步后转身就跑。腰间玉佩叮当乱响,惊得整廊风铃跟着哗然,在栖凤宫荡出十二年来第一串欢快的涟漪。 尉迟衍广袖掩唇,眼底笑意如春水漾开。尉迟锐突然拽过幼弟,金发在月下甩出一道鎏金弧光:“要像这样——”他故作老成地清清嗓,掌心按着小皇子单薄的肩,“这是七弟尉迟毅,今年九岁,昨儿还偷藏了半罐在枕下。” 被摆弄的小皇子耳尖滴血,雾蓝猫瞳乱转,忽地迸出一句:“四哥比璇霄丹阙里的仙君还昳丽。”话音未落便鸵鸟似的扎进五皇子袍后,只剩发间玉铃叮咚,晃碎满地月光。 凤翎卫三人默立廊下,目光交汇间俱是无奈。 沈屿剑穗无风自动,润绥指尖摩挲着安神香囊,顾泽银铃在月下泛着冷光——他们的殿下确似那株最矜贵的优昙婆罗,才绽雪瓣,便引得满庭蜂蝶竞相逐香。 假山后忽有夜露坠入清池,“叮”的一声,惊醒了怔忡的三人。 尉迟衍指尖抚过幼弟发间银铃,声音浸着月色:“太子尚有位六弟,与小七是双生并蒂莲。”语罢微顿,“只是那孩子生来带着不足之症,自幼养在国师府的药香里。” 满庭月华忽黯,似忆起当年——老国师竟破例以“衡”字为那孱弱婴孩命名,与现任国师“玉衡”同承星宿,才堪堪锁住这缕游丝般的气息。 “故而宫宴……”大皇子未尽之言悬在风里。此刻国师府的青玉案前,定有个苍白少年正对着星纹药炉轻咳,腕间银铃与远处的《霓裳》旋律共振成同一频率。 小皇子倏地从金发兄长身后探出头来,雾蓝猫瞳里泛起涟漪。他下意识攥紧了尉迟锐的衣袖,九重葛花瓣从指缝间簌簌飘落——虽未出声,那紧抿的唇线与轻颤的银铃,早已将心事泄了个干净。 尉迟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袖间龙纹,紫眸深处似有星轨偏移:“他……”唇间漏出的气音轻得像是怕惊动国师府那盏千年不灭的续命灯。夜风忽卷,一瓣白樱落进掌心,皎白如他冰玉般的指节,又似记忆中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苍白的脸。 玉铃铛突然急响,七皇子正攥着太子衣袖,雾蓝眼眸里晃着破碎的月光。 尉迟衍眸中漾开暖意:“玉衡国师亲自调理,如今已能提笔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卷青玉轴,“这是小六为四哥作的《枯木逢春》。” 画轴轻展,药香与松墨交织。右下角“尉迟衡”三字工整如刻,笔锋间还带着久病之人的轻颤。尉迟卿指尖刚触到枯枝,忽然—— 万千玉兰自墨痕间苏醒,莹白花瓣在月下泛起灵光。大皇子轻笑:“小六将灵力凝在笔尖。若得四哥垂怜,枯木便能逢春。” 最后一瓣飘落太子掌心,化作一行灵纹: “愿兄如月长亘”。 墨迹流转间,竟浮现出星轨运行的微光。七皇子忽然指着画轴惊呼:“快看!”只见题字下方渐渐显出一轮弦月,与太子眸中的紫辉交相辉映——恰是尉迟衡卧病时,每夜透过国师府琉璃窗看见的那抹月色。 尉迟卿霜雪般的眉目倏然化开,长睫低垂时,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蝶翼般的影。紫眸里漾着那行渐淡的灵纹,恍若盛住了整条银河的星辉。 ——分明自己还困在药香萦绕的床榻间,却将全部灵力凝成这月色祝福。 太子忽然收拢画轴,指腹反复描摹着那个名字。远处《霓裳》正奏到破阵乐,他却只想见见这个用月光写信的弟弟。夜风穿廊,带来药圃里新晒的雪见草香,恍惚与国师府的药炉气息重叠。 凤翎卫三人静立廊下,目光在画轴与太子之间流转。 沈屿剑穗无风自动,润绥指尖抚过腕间的佛珠,顾泽银铃映着灵纹微光——这位养在国师府的六皇子,倒似那净瓶中的白莲,不沾半点世俗尘埃。也唯有这样的纯粹,才配靠近他们的太子殿下。 夜风拂过,画轴上的玉兰灵纹又亮了几分,恰似回应着这份默许。 一直倚栏把玩的尉迟渊忽然“咔”地合拢鎏金扇,朱砂痣在宫灯下艳如泣血:“那小病秧子啊……”扇骨轻敲掌心,“得住在玉衡国师特制的琉璃屋里,连片花瓣都落不进去。” 他忽然俯身凑近尉迟卿耳畔,呵气如毒蛇吐信:“四弟可知——”话音故意拖长,“他那病,可是会吃人的。” 大皇子猛地蹙眉:“阿渊!” 二皇子却已大笑着退开,红衣翻飞间,袖口金线绣的曼陀罗恰似张开了獠牙。 太子的银发在夜风中舒展开来,宛如月华凝成的流云锦,每一根发丝都浸着御苑百花的清芬。紫眸深处泛起妖异霞光,对二皇子的话语置若罔闻—— 什么人间顽疾,能敌得过栖凤宫十二载淬炼的涅槃火? 袖袍翻涌间,他指尖悄然绽开一朵金红火莲。凤翎卫三人顿时寒毛倒竖,那分明是能焚尽世间污秽的九天凤炎,此刻正在太子素白的指间,温柔地吞吐着毁灭的气息。 夜风骤凝,尉迟卿忽蹙眉。指尖凤炎猛地窜高,险些吻上衣袖银绣——这初醒的躯壳还困不住涅槃之力。 若是不慎焚了父皇的宫殿…… 紫眸里掠过一丝罕见的懊恼。金红火苗被强行收回时,还不甘心地卷住半片晚樱,在化作青烟前倔强地亮了一瞬,映得太子的面容如神像般悲悯又疏离。 凤翎卫三人后背沁出冷汗。 尉迟渊朱砂痣忽然灼热一瞬——赤焰朱雀的本能让他精准捕捉到那缕转瞬即逝的凤火。红衣皇子眯起狭长的凤目,鎏金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危险的弧度。 说着不在意,却连本命凤炎都祭出来了…… 栏杆上停着的赤羽雀忽被惊飞,原是扇后漏出一声轻笑。尉迟渊眯着凤眼,看着月光下那看似冰雕雪砌的小凤凰——谁能想到剔透羽翼下,藏着这般灼人的温度? 真是……愈发想看他失控的模样了。 尉迟衍白玉扳指突然“咔”地轻响。他垂眸看着指间不知何时凝出的冰霜——这是他的玄冰灵力在预警。抬首时,正好捕捉到太子袖口一闪而逝的金红光晕。 五皇子金发间的珊瑚珠无风自动,琥珀色眸子微微睁大;七皇子则猛地攥紧了怀中画轴,雾蓝猫瞳里映出点点金芒。 满园月华在这一刻仿佛都向银发太子倾斜,连他脚下青砖缝隙里,都钻出几株发着微光的灵草。 尉迟衍俯身轻抚幼弟发顶,玄冰灵力在掌心化作温和的暖意:“小毅,该把《枯木逢春》还给太子哥哥了。”指尖掠过玉铃铛时,悄悄往其中渡了缕安神的灵气。 小皇子雾蓝眸子眨了眨,突然将画轴往太子怀里一塞,转头就扎进五皇子金发间。那枚被灵力温过的玉铃铛叮咚作响,洒落几星微光,恰似国师府药圃里夜放的星辰花。 小皇子躲在五皇子金发后,雾蓝猫瞳却不住地偷瞄太子。那目光既像看着易碎的琉璃盏,又似守着将化的雪娃娃——自他记事起,皇子们的排序就缺了“四”这个数字。 每逢宫宴数着兄长们的身影时,那个空位总让他心里猫抓似的痒。如今这轮缺席十二年的月亮终于悬回夜空,他生怕一眨眼,又会变回记忆里那个填不满的黑洞。 “你……在看我?” 太子忽然转头,银发扫落几星未熄的凤炎余烬。紫眸精准捉住那道雾蓝视线,惊得小皇子差点打翻石案上的茶盏——那目光太透彻,仿佛早看穿了他这些年的好奇与不安。 一片九重葛花瓣恰在此时飘落,隔在两人视线之间。小皇子突然发现,四哥的睫毛也是银白色的,像栖凤宫檐角结的霜。 尉迟锐金发一扬,珊瑚耳坠晃出碎光:“这满园的人,有谁舍得不看四哥?”指尖卷着小皇子一缕墨发把玩,“连池子里的锦鲤,不都追着四哥的影子啄了整晚?” 话音刚落,果真见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扑通”溅起的水花里,还沾着太子袖间落下的凤炎星火。 金发皇子指尖一顿,珊瑚珠碰出清脆声响:“说来……”琥珀眸子映着月华,“我们这些后来的,都只听过四哥的传说呢。” 他忽然比划着从腰间降到膝头:“我初闻太子哥哥时,才这么高。宫人说四哥在玉茧里安睡,可我总想着——”声音忽轻,“或许那栖凤宫里,其实养着轮摘不到的月亮。” 池中锦鲤突然跃起,尾鳍拍碎满池月光。 尉迟卿忽然抬眸,紫晶般的瞳孔里月华流转:“失望么?” 夜风在这一刻静止。小皇子攥紧了五皇子的衣袖,金发少年喉结微动,连尉迟渊的鎏金扇都悬在半空—— 池中锦鲤突然高高跃起,水花溅湿太子衣摆。那尾红鳞在月下竟化作半透明,鱼腹中隐约可见跳动的金焰,恰似他们想象了千百遍的,凤凰涅槃的光景。 “怎会……”尉迟锐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幻梦,“比传说更……” 后半句消散在风里,但太子袖间未干的湖水,正映着漫天星子熠熠生辉。 尉迟卿眸光清泠如新雪映月。这些汹涌的情绪于他,不过是落在冰面上的碎羽——看得见纹路,触不到温度。 紫眸静静扫过众人各异的神色,最终停在自己掌心。那里还沾着锦鲤留下的水痕,此刻正映着破碎的月光,像极了他们口中那个“会失望”的表情。 尉迟衍忽然捧住他的脸。玄冰灵力在掌心化作暖意,连带着声音都温柔得能融化霜雪: “阿卿就是阿卿。”拇指轻抚过少年眉间,“不必是传说里的凤凰,不用做众人仰望的明月。” 他忽然将太子微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那迟钝的指尖感受心跳: “你看,这就是欢喜。” 满园月华在这一刻都温柔下来,连池中锦鲤都停止了游动。 尉迟卿唇角牵起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好。” 毕竟玉衡说过要教他识遍人间——而这胸膛下传来的温度,或许就是第一课。 池中锦鲤忽然齐齐转向,鱼尾搅碎的水光里,映出太子眼中初生的星火。亭内,润绥悄悄将备好的安神饮换成了甜羹。 鎏金扇“咔”地收拢,尉迟渊偏头轻啧一声。朱砂痣在月下艳得刺目——这小凤凰分明连情愫都未开化,偏生一个眼神就能搅得满庭春水乱漾。 真是……要人命。 他忽然甩袖震落满树樱花,雪色花瓣纷扬间,唯有那抹朱红身影头也不回地踏入夜色,惊起三五只夜栖的鹤。 “二哥这是……?”尉迟锐金发间的珊瑚珠随着转头动作轻晃。 尉迟衍指尖凝出一朵冰莲,弹指化入池中:“由他去。”水面倒映的月色忽然凝实几分,恰似给那远去的朱红身影镀了层冷釉。 锦鲤们却突然追着冰莲消散的轨迹游去,搅得池底星图般的鹅卵石都乱了方位。 尉迟锐金发轻晃,终是垂首不语。小皇子却突然攥住太子衣袖,雾蓝猫瞳里盈着未出口的千言万语——像只叼着秘密的幼猫,既想献宝,又怕惊了这轮好不容易摘到的月亮。 一片九重葛恰在此时飘落,覆在他紧攥的指节上,恍若盖了枚应允的印章。 尉迟卿银睫低垂,紫眸落在被攥紧的袖角。那片九重葛花瓣随着小皇子紧张的呼吸微微颤动,像只欲飞不飞的蝶。 “想……说什么?” 声音轻得似雪落莲心。小皇子突然发现,太子哥哥的睫毛在月光下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底下流转的星辉——和传说里会摄魂的凤凰一点也不像。 小皇子指尖微微发抖,雾蓝猫瞳里漾着月光:“能不能……”九重葛花瓣被他无意识揉碎,汁液染红了指甲,“留得久一些?” 声音轻得像怕惊走晨露。太子忽然想起栖凤宫檐角那只总来偷看的雀儿——也是这般,既想靠近,又怕被凤炎灼伤。 他伸手接住飘落的瓣,指尖金红灵光一闪:“好。” 那朵残瓣瞬间舒展如新,在两人之间绽出璀璨的灵纹。 尉迟卿忽然想起——自己原是借口摘樱才离席的。垂眸瞥见袖间空空的花囊,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 嗯……似乎耽搁太久了。 他指尖轻勾,远处樱树忽然簌簌摇动。一枝缀满月华的樱花凌空飞来,不偏不倚落入囊中。最顶端那朵八重樱上,还栖着只睡得迷迷糊糊的碧玉萤。 “哇——!” 小皇子雾蓝猫瞳瞬间睁圆,连银铃都忘了摇。尉迟锐金发间的珊瑚珠“叮当”相撞,竟也学幼弟拍起手:“四哥这招比国师的星轨还妙!” 最绝的是那碧玉萤被惊醒后,迷迷糊糊绕着太子飞了三圈,最后停在他银发间——活像簪了支会发光的樱花步摇。 尉迟衍白玉扳指上的冰纹倏地裂开一道笑痕。 他瞧着那两个欢脱的弟弟,又瞥了眼太子发间睡得四仰八叉的碧玉萤,连池中锦鲤都学着跳起了胡旋舞——这哪还是什么天家夜宴,分明成了山精野怪的欢聚。 玄冰灵力不自觉凝成漫天细雪,却在落地前化作了一场闪闪发亮的星尘雨。 “哗——” 小皇子踮脚去够星尘,雾蓝猫瞳里映出万千光点。尉迟锐金发间珊瑚珠乱颤,竟引得一串星尘绕着它打转,编出个小小的光环。 最妙是那碧玉萤被星尘惊醒,迷迷糊糊吐出几点荧光,与星尘撞出七彩的灵火。连素来持重的尉迟衍都忍不住轻笑,指尖凝出只冰晶小雀去追那光点。 满园月华黯然失色。 尉迟卿忽然伸手,指尖轻触漂浮的光尘。 “啪。” 极轻的一声响,那粒星尘在他苍白的指腹上绽开——竟化作一只半透明的冰蝶,翼尖还缀着星火余烬。它颤巍巍飞起时,洒落的磷粉在空中凝成四个小字: “玩得开心”。 满园寂静。 小皇子突然“哇”地哭出声,一头扎进太子怀里。他发间银铃乱响,惊得那只冰蝶慌忙躲到了太子耳后。 尉迟锐突然从背后环住太子,金发间的珊瑚珠沾了水光。他向来清亮的嗓音此刻哑得不成调:“从未这般……” 话未说完,喉头便哽住了。小皇子在太子腰腹蹭眼泪时,发现四哥衣襟上沾着的星尘正悄悄组成凤凰纹样——每一片翎羽都在温柔地发着光。 假山后,润绥偷偷抹了下眼角。沈屿的剑穗不知何时缠上了顾泽腰间的银链,两人却都没察觉。 月亭檐角的金铃忽然无风自动。 封绝负手立在九重葛影里,身侧一袭蓝衫狐裘的尉迟枫静立如竹。两人望着那群相拥的少年,眸中映出同样的凤凰纹样——那孩子身上洒落的星尘,此刻正在整个御花园上空铺展成璀璨的星河。 “早说过……”帝王指尖接住一粒星火,“他是奇迹本身。” 摄政王轻笑一声,惊起一树沉睡的碧玉萤。那些光点融入星河时,恍若十二年前中断的命轨,终于续上了新的篇章。 月华流照,凤隐琼筵!当太子银发第一次垂落人间,六界因果皆在此刻悄然转动。从御花园的星尘幻境到兄弟相拥的温情时刻,每一片樱花都在见证凤凰初啼的奇迹。而帝王那句“他是奇迹本身”,不仅道破了十二载等待的真意,更预示着沉睡的命轨即将全面苏醒。且看星火燎原时,这只冰雪凤凰将如何用最纯粹的本能,在六界棋局中点燃焚尽旧秩序的涅槃之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铃动春庭 第7章 千顷孤凤 琉璃宫灯在廊下晃出细碎光斑,十二载春雪在檐角结了又化。当太子殿下睁开那双紫晶眸子时,窗柩外正飘着今秋第一场秋雨,他银睫上沾着的寒露化作水珠滚落,像碎在宣纸上的月光。 用膳时白玉勺碰着甜白釉碗沿,他总要等三声清脆回响消散,才将第一勺杏仁甜羹推到御案前。那截从广袖里探出的手腕伶仃得可怜,偏生执勺的姿势仍守着最严苛的礼制,连勺柄雕花朝向都要与龙纹案几平行。 太傅后来在《东宫起居注》里写道:殿下读书时连翻页都像在抚琴,指尖总先悬在纸面上方三寸,待穿堂风歇了才落下。某日发现《山海经》折了角,竟用鎏金暖砚压了整夜,次日晨起时,额发还沾着未干的墨香。 摄政王为他束发那日,八宝攒盒里的玉梳碰着银剪叮当作响。他却在满室暖香里挺直脊背,铜镜里映出的小脸比案上供着的羊脂玉还素净。凤翎卫中伺候太子起居的润绥后来对另外二位说,殿下总把自己收拾得齐整才唤人,连中衣系带都要打成对称的蝴蝶结。 赏赐如流水般涌进栖凤宫时,他谢恩的声音比瓷盏落案还轻。各地进献的珊瑚树在库房绽成火红森林,他却对着一碟樱花酥露出恍惚神色——那沾着糖霜的酥皮,分明与十二年前御茶房做的分毫不差。 最是那低眉时颤动的睫毛,像停驻在紫晶上的凤尾蝶。满宫的人都屏息望着,看十二年的光阴如何在他衣袂间流转,却始终沾不湿那片新雪般的衣角。 直到—— 秋猎那日的天穹蓝得发脆,云絮被风撕成缕缕银纱。封绝挽弓时听见身后马蹄声碎,回头正撞见一簇银发掠过枫林——少年骑射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熔成流火,衣摆翻卷间惊起满地丹叶,宛如凤凰振翅时抖落的焰羽。 当小太子撞进帝王胸膛时,封绝才发觉这孩子连骨头都在发烫。玄色龙纹箭袖洇开深色水痕,少年急促的呼吸隔着衣料灼烧心口,像捧住了一盏搁置十二年的暖玉,终于被体温捂得有了活气。润绥远远望见陛下屈指拭过太子眼尾,指尖那抹水光竟比鎏金手炉里的炭火更亮。 栖凤宫的宣纸渐渐不够用了。案头堆着糖渍斑驳的樱花酥草图,某张涂鸦角落还题着歪斜小字:“要给父皇尝”。摄政王晨起发现发辫系着七彩丝绦时,小太子正躲在廊柱后偷笑,紫眸里漾着碎冰碰壁般的清响。 那日元和殿的蟠龙柱映着奇景:威严的摄政王鬓边垂落七股麻花辫,其中两股还缠着东珠流苏。兵部尚书奏报清和犯境时,一串珊瑚珠子正从王爷肩头滚落,在青玉砖上敲出清脆的调子。而始作俑者窝在帝王怀里,银发间别着新摘的野山茶——比御花园那些名贵品种鲜活得多。 暮色漫过宫墙时,封绝捏着少年沾满墨迹的手指想:原来十二年的积雪是这样化的。不是被春风温柔消融,而是被凤凰儿莽撞地扑进怀里,撞得冰碴四溅,最后都化作了掌纹里温热的潮意。 秋雨敲窗,烛火摇曳,御书房内墨香氤氲。朱笔未落,膝上忽地一沉,帝王垂眸,正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紫晶眸子。小太子抱着一卷《山海经》,发梢还凝着细碎雨珠,像只误闯书案的雪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儿臣……可以在这里看书么?” 嗓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偏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封绝喉间微哽,朱笔终是没落在奏折上,而是轻轻点了点他眉心桃印:“看多久都行。” 窗外雨声渐密,怀里却暖得惊人。少年蜷在他膝上,翻书时指尖摩挲纸页的沙沙声,比雨打梧桐更清晰。封绝指尖无意识缠弄那缕银发,恍惚间像是抱回了三岁时的小团子——那时的小太子,连睡觉都要攥着他的衣角,生怕一松手,父皇就会消失在梦里。 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身形已见抽条,眉目间初现昳丽风华,可那双紫眸里的懵懂却未减分毫。帝王将他打横抱起时,少年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银发垂落,如月光倾泻。 “……父皇?” “嗯,回寝宫。” 封绝嗓音低沉,却不容拒绝。太子殿下便不再多言,乖顺地伏在他肩头,任由龙涎香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龙榻宽大,少年却仍如幼时般,习惯性地往帝王怀里缩。封绝垂眸,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睫,确认他呼吸绵长,才低低叹了一声。 ——他的月光,终究是回来了。 雷霆殿的樱花在雨夜里沙沙作响,而怀中人睡得安稳,连梦呓都带着甜软的鼻音:“……父皇……” 封绝无声弯唇,将人搂得更紧。 窗外雨歇,云破月出。一缕银辉透过纱帐,恰好映在少年微翘的唇角上。 ——像是做了个好梦。 夜明珠的柔光在纱帐内流淌,将帝王鎏金般的眸色染得更深。他凝视着怀中少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段伶仃腕骨——三岁时能被他单手圈住的手腕,如今已有了修长的轮廓,却仍脆弱得像一折就断的玉簪。 银发铺了满榻,有几缕缠在玄衣的金线云纹上,像是月光不甘寂寞,偏要勾住人间的华彩。 “父皇……” 尉迟卿在梦中轻喃,额头无意识地抵上帝王心口,像雏鸟归巢般自然。封绝呼吸微滞,忽然想起太医令的话:“殿下神魂初愈,记忆如新雪覆旧痕,需得小心温养。” 他悬在空中的手终是落下,极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脊。 怀里的身躯骤然一僵。 紫眸在暗处倏然睁开,盛着初醒的惶惑,像是被惊扰的小兽。封绝正要收手,却见那截白玉似的脖颈慢慢漫上绯色——小太子竟主动把脸埋进他衣襟,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右耳后那点朱砂,艳得刺目。 帝王眸光微沉,手臂稳实地护住怀中少年。年轻的呼吸均匀绵长,唯有略微急促的心跳泄露了紧张情绪。 明珠光辉下,银丝龙纹与玄色锦缎各守其位。宫漏遥传,帐内气息渐稳。 ——恰似猛禽收拢羽翼,庇护雏鸟的守夜。 寅时的更鼓刚歇,群臣鱼贯入殿时,皆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微滞——鎏金龙椅旁竟多了一张铺满雪貂软垫的玫瑰椅,而素来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正裹在帝王玄氅里,银发从氅衣边缘漏出几缕,随着点头打盹的动作在晨光中轻晃。 御史大夫的奏本刚念到半途,忽见帝王抬手示意暂停。玄色广袖掠过御案,修长手指轻轻揽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当那团银发顺着力道歪倒在龙袍间时,满殿文武都听见了那句带着气音的轻语:“凤凰儿,再睡会儿。” ——像哄三岁稚子般的语调,却让捧着笏板的众臣齐齐屏住了呼吸。 尉迟枫站在武官首列,狐裘领口的蓝宝石映着他微动的眉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这枚缠枝莲纹的物件,还是小太子三岁时踮着脚给他系的。彼时那双小肉手连穗子都捋不顺,却偏要学着礼官的模样给他正衣冠。 此刻玄氅里露出半张睡颜,与记忆里的奶团子渐渐重叠。他忽然别过脸,却撞见身侧玉衡国师失手坠落的星盘玉子。 那枚白玉卦子“叮”地滚过青金砖,一路撞到丞相的皂靴才停住。向来以星象推演精准著称的国师大人竟未卜算到这一着,冰蓝色瞳孔微微扩大,倒映着玫瑰椅上蜷缩的身影。晨光透过殿门雕花,将他银白长袍上的星纹照得忽明忽暗,宛如昨夜推演时紊乱的星轨。 满殿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只有小太子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回荡。帝王面不改色地拾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笔锋却比平日柔和三分。 当第一缕朝阳完全爬上蟠龙柱时,众臣才惊觉—— 原来十二年的时光,真的能被一个熟睡的少年压得悄无声息。 殿外风起,三两樱瓣穿帘而入,恰巧吻上太子微启的唇。少年眉间三瓣白桃纹在晨光中泛着莹润光泽,倒像是那落花贪恋美人颜色,故意停驻不去。尉迟卿被这细微触感惊醒,长睫轻颤着抬起,紫眸里雾蒙蒙的睡意还未散尽,便直直撞进尉迟枫未来得及收敛的灼热视线里。 玉衡指间白玉卦子“嗒”地轻响,堪堪接住太子懵懂投来的目光。少年忽然展颜一笑,银发随着歪头的动作滑落肩头:“叔父,国师大人……早安。” ——这一声带着晨露般清甜的问候,竟让两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同时失态。尉迟枫的佩剑穗子无风自动,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悬在空中的手指终是转了个弯,只轻轻拂去少年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殿下,该用早膳了。” 封绝广袖下的手紧了紧,将还想挣扎起身的小凤凰按回怀里:“不急,让他们等着。”鎏金眸底漾着只有怀中人才能看懂的纵容,指尖随意把玩着一缕银发,任由群臣的奏章在御案上堆成小山。 “那……儿臣想吃樱花酥。” 少年仰起脸时,一缕调皮的银发正扫过帝王喉结。紫晶眸子里盛着的期待太过明亮,连揪着龙纹袖口的手指都透着雀跃——恰如幼时缠着要糖的模样,只是如今纤长的手指已能完整圈住帝王的手腕。 “允你。” 帝王二字刚落,殿外立即响起窸窣脚步声。描金食盒揭开时,甜香霎时漫过整座金銮殿。那酥皮薄如蝉翼,粉白间透着糖霜晶莹,竟比真正的樱花还要娇嫩三分。 封绝执起一块酥点,却在少年凑过来时忽然抬腕。看着小太子扑空的呆愣模样,帝王低笑着用酥尖轻点他鼻尖:“急什么?”动作熟稔得仿佛过去十二年,日日都这般喂他点心。 当樱花酥终于喂进少年口中时,满朝文武分明看见—— 摄政王腰间的玉带钩映着晨光轻晃,国师袖中的星盘无声倒转,而帝王指尖残留的糖霜,正悄悄融化在太子偷舔的舌尖。 少年指尖微颤,樱花酥的碎屑簌簌落在玄金色龙袍上,像撒了一地细雪。他慌忙去拂,却被帝王温热掌心覆住手背。 封绝拇指抚过他唇角,将那抹糖霜碾作晶莹水光:“慌什么?”低沉的嗓音震得少年耳廓发烫,“甜么?” 尉迟卿忽然捧起半块酥点,紫晶眸中漾着初春破冰般的波光:“父皇也吃。” 这一举动让满殿宫人齐齐屏息——自太子苏醒了以来,虽乖巧至极,却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此刻这般亲昵,竟是头一回。 封绝眸光微动,就着那莹白指尖咬下那半块点心。甜意化在舌尖,竟比记忆中还浓几分。他忽然将人整个揽进怀里。玄色广袖如垂天之云罩住那抹银白,下颌抵在发旋处轻蹭:“嗯,很甜。” 晨光透过九重宫纱,将相拥的身影投在玉阶上。宫漏声里,两道影子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连衣袂交叠处的龙纹都缠绵得分不清彼此。 阶下尉迟枫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身侧玉衡广袖微动,一枚白玉卦子无声滑入掌心,却在占卜前又收了回去。冰蓝色眼底映着龙椅上相偎的身影,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爬上御案时,太子殿下已在帝王怀里重新阖眼。封绝执朱笔的手稳如磐石,笔走龙蛇间不忘将玄氅往少年肩头拢紧—— 恰似当年那个雨夜,他用龙袍裹住高烧呓语的三岁稚子。只是这一次,怀中的温度再不会消散了。 殿角晨光斜照,一袭月白长衫的尉迟衍静立如竹。他指尖转着青玉箫,温润目光掠过摄政王紧绷的肩线,国师微微蜷起的手指,最后落在龙椅旁那团银发上。少年唇边还沾着糖霜,睡颜纯净如初雪新霁。 大皇子忽然想起十二年前的夏夜——三岁的凤凰儿攥着他的食指,奶声奶气要听他吹《折柳曲》。如今那软乎乎的小手已生得修长如玉,却依然会无意识地揪人衣袖。 他垂眸掩去眼底波澜,箫管在掌心转出个莹润的弧度。终究没有像幼时那般上前揉乱那头银发,只是将备好的丝帕递给润绥:“糖霜沾衣。” 嗓音清润如箫声余韵,却让这同样温润如春水的侍卫霎时红了眼眶——这方帕子上绣的,正是当年小太子最爱的雪狐狸。 当帝王朱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响起时,尉迟衍已退回玉柱阴影处。月白广袖流云般垂落,恰巧接住一片飘入殿内的樱花—— 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总在弟弟摔倒前悄然垫上手掌的温柔兄长。 宫灯流转间,一袭火红锦袍的尉迟渊抱臂而立,衣摆金线绣着的朱雀在光影中宛如浴火振翅。他眼尾那点朱砂艳得刺目,随着挑眉的动作微微上挑,像极了民间话本里勾魂摄魄的艳鬼。可此刻这双含情目里跳动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灼热火光。 “这小夜樱倒是……难得……” 尾音拖得缠绵,手中鎏金酒盏却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十二年前会揪着他红衣喊“阿渊最好看”的奶团子,如今连睡颜都透着疏离的贵气。唯有那缕翘起的银发,还固执地保持着幼时睡相不佳的习惯。 尉迟衍的月白广袖忽然横亘眼前,恰到好处截住他欲往前迈的步子。大皇子指尖白玉箫抵住他腰间朱雀玉佩,温声提醒:“二弟,御前失仪。” “大哥多虑。”红衣翻涌如血浪,尉迟渊反手将酒盏塞进兄长手中,琉璃盏沿还带着炙热体温,“臣弟不过是想问问——” 忽然俯身凑近龙椅,在帝王骤冷的注视下,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气音道:“凤凰儿昨夜,可梦见二哥了?” 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帝王怀里缩了缩,银发扫过尉迟渊尚未收回的指尖。二皇子倏然后退三步,火红广袖翻飞间,竟有零星火星从袖口坠落,在青玉砖上烫出几道细痕。 玉衡的冰蓝瞳孔骤然收缩,星盘上代表灾厄的玉子突然疯狂震颤。而尉迟渊只是大笑着转身离去,腰间朱雀玉佩叮当乱响,像极了十二年前抱着小太子放烟花的那个夜晚—— 当时火星也是这般,落满了他的红衣。 尉迟枫冷峻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扫过殿中那袭月白与灼目的红衣,暗自庆幸——还好最让人头疼的那个今日不在。否则以三皇子尉迟烈那火麒麟般的性子,这金銮殿怕是要被他搅得如沸水滚油,再掷入一颗烧红的岩石,炸得人仰马翻。 三皇子尉迟烈,表字星燎,人如其名,生来便似一团永不熄灭的野火。当年的老国师为他批命,只写了八个字:“麒麟怒焰,焚天燎原”。 想起那混账东西被禁足的原因,尉迟枫指节捏得发白—— 那夜,白樱纷落的晚宴,皎月殿内,沉香缭绕。 银发少年独坐席间,素手执一块樱花酥,紫眸低垂,长睫在玉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他安静得像一幅画,连咀嚼都轻得无声无息——直到一道赤红身影骤然逼近,带着灼人的热意,阴影完全笼罩了他。 尉迟烈单手撑在案几上,另一只手已挑起太子一缕银发。他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贴上那冰凉的发丝,深深一嗅—— “怎么这么香?” 嗓音低沉带笑,吐息炙热,故意喷在少年耳畔。 太子指尖一顿,樱花酥碎落在衣摆上。他缓缓抬眸,紫晶般的眼瞳里映出尉迟烈嚣张的俊脸——剑眉星目,额间一道火焰纹,此刻正因兴奋而隐隐发亮。 “小白脸,”尉迟烈拇指蹭过太子眼角,触到一片冰凉细腻的肌肤,笑得愈发张扬,“冷着一副脸给谁看?” 他忽然掐住少年下巴,强迫那张清冷的脸仰起—— “给小爷笑一个。” 后来…… 后来帝王亲手执鞭,将三皇子抽得后背鲜血淋漓。摄政王闭了闭眼,那日的惨叫声似乎还在耳畔回荡。最讽刺的是,当尉迟烈知晓那竟是沉眠十二年的太子时,这头火麒麟第一次露出近乎崩溃的神情。 “三弟他……”尉迟渊突然凑近,红衣翻涌如血,“昨日又砸了满殿的瓷器,说要给凤凰儿赔罪呢。” 尉迟枫冷冷扫去一眼,却见二皇子眼尾朱砂艳得妖异,唇边噙着玩味的笑。 ——这兄弟俩,一个如烈火,一个似熔岩,没一个让人省心。 而此时,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知。太子殿下在帝王怀里蹭了蹭,银发流泻如月华,睡得正酣。 龙椅旁那株新贡的夜樱,无风自落了三两花瓣。 玉衡指间一枚冰玉卦子无声翻转,映出他眼底的冷哂。虽未亲临那场闹剧,但三皇子调戏太子的荒唐事,早已随着星轨震颤传入他耳中——毕竟这九重宫阙里,连一片落叶的轨迹都逃不过星象的窥测。 冰蓝色眸子微抬,望向龙椅上熟睡的银发少年。尉迟卿的容颜在夜明珠下恍若凝霜,紫睫投落的阴影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这般模样,哪里像尘世中人?分明是九重天落下的初雪,或是瑶台月镜中走出的仙灵。 卦子“咔嗒”一声归位,玉衡唇角浮起一丝讥诮。风月国上下,谁人不识这天地间唯一的银发紫眸?从三岁稚子到垂暮老叟,都知这是凤凰儿独有的印记。偏生有人—— 他忽然掐诀止住震颤的星盘。殿外晴空忽现一道霹雳,惊得宫娥打翻了琉璃盏。国师银白广袖下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怒,而是因那卦象所示:三皇子尉迟烈的命星,竟与太子星轨有了纠缠之相。 “荒唐。” 这声轻叹消散在晨风里。玉衡垂眸掩去眼底骤起的星芒,转而从袖中取出一支冰晶般的花枝,轻轻放在御阶旁——正是昨夜星塔上凝结的千年雪魄,可镇神魂。 少年在梦中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一缕银发滑落,恰巧覆在那支雪魄花上。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想起十二年前占出的那句谶语: “非劫非缘,是火融冰。” 如今看来,这火恐怕不止一把。 玉衡指尖的冰玉卦子忽然发烫,映出星图中几颗格外耀眼的命星——二皇子尉迟渊的朱雀星辉炽烈如血,三皇子尉迟烈的麒麟星芒暴烈似火,两团赤光在紫微垣旁纠缠翻涌,将四周星子都灼得退避三舍。 反观大皇子尉迟衍的星位,月华般清润的银辉稳居东方;而四皇子尉迟卿的命星则如一团裹着紫气的雪光,清冷孤绝地悬在中央天域。更不必说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那些温吞如静水的星辰。 ——偏偏最让人头疼的,就是那两头烈火里淬出来的凶兽。 尉迟渊此刻正倚着蟠龙柱轻笑,眼尾朱砂在宫灯下宛如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他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朱雀玉佩,目光却死死锁在龙椅方向——那里有片银发从玄氅里漏出来,让他想起十二年前,小凤凰儿用胖乎乎的手指摸他眼尾,天真地问:“阿渊这里,是不是摔疼了?” 而被禁足在烬宫的尉迟烈,正暴躁地踹翻一尊青铜烛台。火星溅上他赤金麒麟纹的袍角,立刻燃起一片。宫人们惊恐地看着三皇子徒手捏灭火焰,掌心皮肉焦糊的气味里,混着他沙哑的自语:“……我怎么会认不出他?” 玉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冰蓝色血沫。他的星盘正在疯狂示警——朱雀与麒麟的命火已烧断了好几根星线,眼看就要燎到中央那抹脆弱的银辉。 “当真……”他擦去唇边血迹,冰蓝眸子泛起寒意,“……是来讨债的。” 此时尉迟卿在父皇怀里翻了个身,银发如瀑垂落龙椅。封绝顺势将人搂得更紧些,鎏金眸底闪过一丝警告,冷冷扫过殿中众人—— 恰似巨龙盘踞在珍宝之上,不容任何觊觎。 玉衡指尖的冰蓝血珠尚未坠落,一缕金辉便如晨曦般缠绕而上。那光芒轻柔如羽,拂过之处血迹消弭无踪,连带着星盘上暴动的星轨都暂时安宁下来。 ——是凤凰儿无意识的庇护。 少年仍在帝王怀中酣睡,银睫随着呼吸轻颤,唇边还噙着一抹稚气的笑。分明沉眠十二载,醒来却仍是爱困的稚凤模样,叫人忍不住揣测:那梦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比现实更让他留恋? 或许是一片永不凋零的梧桐林,金红叶片总在他跑过时沙沙作响;又或许是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会在他摔倒前用蓬松尾巴垫住他的膝盖——就像幼时那般,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掌心,换得半块樱花酥的奖赏。 尉迟卿忽然在梦中咕哝了一句,无意识地攥紧帝王衣襟。封绝低头看去,发现少年眉间三瓣桃纹正泛着淡金微光——那是凤凰血脉感应到亲近之人受伤时,本能的治愈之力。 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扩大。他怔怔望着自己完好如初的指尖,忽然想起在星塔古籍上看到的记载: “凤栖梧桐时,方圆十里伤病自愈。 原来传说……竟是真的。 帝王玄氅下,少年腕间一抹金纹若隐若现。那是尚未完全觉醒的凤羽印记,此刻正随着主人的梦境起伏,时而化作梧桐枝影,时而变作狐尾形状。 ——无论梦里梦外,这只小凤凰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温柔地守护着所在意的一切。 朝会散去,天光已是大亮。尉迟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紫眸里还氤氲着未散的朦胧。他难得起了兴致,想独自走走,封绝虽不放心,却也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嘱咐宫人远远跟着。 少年一身白金长袍,衣摆绣着暗纹凤羽,行走间如流云拂过白玉长廊。鲛绡轻纱随风扬起,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柔光,衬得他愈发清贵出尘。 转过九曲回廊时,忽闻一阵清脆的竹哨声。只见朱红栏杆旁,一个**岁的孩童正踮着脚追逐竹蜻蜓。那蜻蜓翅膀上分明刻着个小小的“毅”字,在阳光下忽闪忽闪。 孩童察觉有人,蓦然回首—— 一双雾蓝色的猫儿眼瞪得滚圆,像是受惊的小兽。七皇子尉迟毅手里的竹蜻蜓“啪”地掉在地上,他却忘了去捡,只是呆呆望着突然出现的银发少年。 风掠过长廊,掀起太子垂落的银发。尉迟卿微微俯身,拾起那枚竹蜻蜓,紫眸中漾起浅淡的笑意:“这是你的?” 七皇子像是才回过神,小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行礼:“太、太子殿下……” 少年太子忽然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幼弟。他指尖轻点竹蜻蜓上的刻字,声音轻软如三月柳絮:“刻得真好。” ——这一刻,跨越了十二年的光阴鸿沟。 尉迟毅雾蓝色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玩伴的小猫,大着胆子拉住太子的衣袖:“四哥要一起玩吗?我、我还会做会跳的竹青蛙!” 远处跟着的凤翎三卫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打扰。只有廊下的风铃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这场迟来的兄弟初见。 尉迟卿指尖刚要触到竹蜻蜓,忽然顿住。紫眸中的笑意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冰般的清冷。他直起身,银发从肩头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寒刃似的冷光。 “七殿下。” 嗓音依旧柔软,却像隔着一重琉璃壁。竹蜻蜓被递回去的动作优雅至极,却也疏远至极——指尖悬在孩童掌心上方三寸,蜻蜓轻轻落下,连一片尘埃都没惊动。 尉迟毅雾蓝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伸出去拉袖口的小手僵在半空,像是突然被冻住的幼猫。竹青蛙从怀里滚出来,在白玉地上敲出孤零零的“嗒”一声。 白金袍角掠过地面,太子离去的身影比廊外的雪松还要孤绝。七皇子突然发现,这位兄长走过的地方,连飘落的樱瓣都凝滞了一瞬——仿佛不敢沾染那身清贵气。 拐角处,尉迟卿忽然按住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孩童掌心温暖的错觉。他垂眸看着腕间若隐若现的金纹,想起今晨玉衡欲言又止的神情。 ——凤凰涅槃时,最先烧尽的总是最柔软的部分。 当夜御书房,封绝捏着少年冰凉的指尖皱眉:“手怎么这样冷?” 尉迟卿乖顺地任他暖手,紫晶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活气:“儿臣……”话到嘴边却变成摇头,“不冷。” 帝王鎏金般的眸子暗了暗。他当然听说了白日长廊的事——他的小凤凰,连撒谎时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光阴荏苒,转瞬三日又逝。自太子殿下苏醒以来,已逾半月有余。 栖凤宫千顷之地,朱墙金瓦割裂天光。九重结界如透明琉璃罩垂落,将尘世喧嚣尽数隔绝在外。主殿檐角十二只金铜铃无风自动,咒文流转间泛着血色暗芒——那是帝王亲手刻的辟邪纹,每一笔都浸着真龙之血。 顾泽抱刀倚在正宫门蟠龙柱下,玄衣上的暗纹竟是百鬼夜行图。陌刀“无妄”出鞘三寸,地上便多了一道霜痕。墨发高马尾缀着的十二枚银铃,每响一声就代表一处经脉被挑断——今晨已有七枚铃铛沾了血。 “殿下不喜喧哗。”他碾碎指尖血痂,银铃脆响里混进喉间低嗤,“再敢窥探栖凤宫,下次断的就是舌根。” 沈屿盘腿坐在琉璃穹顶之上,红衣下摆燎焦了半截也不管。锁骨那枚歪斜的金锁晃得厉害,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个“平安”,“开什么玩笑?”他忽然翻下屋檐,红绳马尾扫过结界裂痕,“就这点道行也配闯阵?” 少年指尖捏碎的玉符簌簌落地,竟是被烧成了赤红的砂。 有一次太子仰头看他布阵,忽被一朵红莲托住足尖。那小子在琉璃瓦上大笑:“殿下当心,这结界专吃凤凰羽毛!” 润绥的佛珠在药雾里时隐时现。他舀药时腕间菩提珠碰撞,却掩不住药柜暗格里的寒光——那里躺着十二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刀柄皆刻“卿”字。此刻他正温声哄着不肯喝药的太子:“殿下若嫌苦,已备了樱花蜜冻。” 尉迟卿赤足走过主殿的白玉砖,银发垂落腰际。窗外顾泽的刀啸、沈屿的结阵声、润绥熬药的陶罐轻响,都成了模糊背景音。他忽然驻足,望着铜镜里自己眉间愈发清绝的三瓣桃纹。 ——这里什么都有。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檐角金铃突然齐震!顾泽的刀已出鞘三寸,却见是帝王玄衣掠过宫门。三人默契地退入阴影,看着封绝亲手捧着鎏金食盒迈入殿内。 沈屿的红绳被风吹散,他望着闭合的殿门轻笑:“得,又白守一天。” 时光飞逝,转眼三月已过。明日便是太子十五岁生辰,亦是册封大典之期。 氤氲雾气中,温泉水声如环佩相击。浴殿穹顶垂落的鲛绡纱无风自动,池畔整块汉白玉雕就的凤凰引颈展翅,九条尾羽浸在暖泉中,凝着水珠的翎毛在月光下流转着珍珠光泽。水面浮动的夜樱花瓣泛着绀紫,暗香随蒸腾的热雾浮动,恍若坠入太真仙子的华清梦境。 屏风后水雾轻散,尉迟卿银发披垂,湿透的鬓边还凝着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入松垮衣襟。他随手将额前碎发向后一捋,抬眼时却骤然僵住—— 本该在煜宁殿批阅奏折的帝王,此刻竟闲坐于他的茶案前。封绝玄色衣袍上的金线龙纹在宫灯下忽明忽暗,修长手指正沿着青瓷盏的冰裂纹缓缓游移。听见水声,天子抬眸,眼底似有幽火在青铜灯树映照下倏然一窜。 “父皇?”尉迟卿喉结微动,水珠坠在锁骨处,“您这是……” 封绝将残茶一饮而尽。釉色天青盏底“啷”地碰在沉香木案上,惊得侍立一旁的润绥急忙捧来云锦帕子。那总含着三分笑意的俊美面容此刻低垂,露出段玉似的后颈。 尉迟卿呼吸微滞,尚未回神,那人掌心已覆上他潮湿的发间,力道不轻不重,沿着发丝缓缓拭下。滚烫体温透过帕子渗来,竟比温泉水更灼人。 “朕来瞧瞧……” 封绝的嗓音压得极低,似笑非笑间,拇指指腹擦过他耳尖薄薄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朕的凤凰儿,可别叫这温泉水……泡化了翎羽。” 夜风穿殿而过,烛火倏地一晃,在帝王深不见底的眼底投下碎金般的光影。尉迟卿眼睫微动,瞥见润绥仍垂首静立,可那温润如玉的指节……却无声攥紧了袖口。 银发半干,似一匹淬了月光的缎子,逶迤铺散在尉迟卿肩头。封绝五指穿过那微凉的发丝,忽地扣住他后颈,不容抗拒地将人按在青铜菱花镜前。 “别动。” 帝王指尖捻着一枚银针,在烛焰上缓缓转过三圈。火光舔舐冷铁,映得他眉目如淬寒刃。尉迟卿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耳垂被两指捏住,那处薄肤瞬间泛起胭脂色。 银光破空的刹那,尉迟卿长睫几不可察地一颤,血珠沁出,恰似白瓷冰裂纹里绽开一粒朱砂。 “疼么?” 封绝的吐息拂过他染血的耳廓。 “不疼。”尉迟卿抬眼,紫晶般的眸子映着晃动的烛火,像深潭里落进了星子。话音未落,封绝手中却已拈起一对蓝玉坠子。那玉色如深海凝冰,内里却流转着星河般的光晕,甫一触碰肌肤,竟隐隐泛起萤火似的微芒。 “鲛人泪。”帝王指尖摩挲着耳坠,看着镜中少年被蓝玉映得愈发妖异的紫瞳,“倒是配你。” 菱花镜里,只见蓝玉坠子随着呼吸轻颤,恍若两只停驻在雪地上的凤尾蝶。而润绥捧着金猊熏笼进来时,正看见天子拇指抹去少年耳垂血珠,顺手将那抹艳色碾碎在自己玄色衣襟的龙纹上。 “这天下能乱你心神者……” 封绝的指腹碾过那枚犹带血气的蓝玉,指尖温度竟比鲛人泪更凉。话音裹着龙涎香压下来,惊动了尉迟卿睫上未干的雾汽。 “当不过三数。” 少年倏地抬眸,蓝玉坠子撞在颈侧,荡出幽光如潭水涟漪:“父皇……算其一?” 镜中帝王忽然勾唇,玄衣广袖掠过他肩头,九爪金龙刺绣擦过裸露的脖颈。染着丹蔻的拇指重重按上耳垂新穿的伤口,在少年骤然绷紧的脊线里,听见一声闷在喉间的抽气。 “疼了?”封绝垂眸欣赏他紫瞳里炸开的碎光,掌心却温柔托住那对摇晃的蓝玉,“卿儿可知,另外两件……” 熏笼爆出个火星子,润绥跪坐添香的影子在屏风上狠狠一颤。 尉迟卿眼尾微微泛红,蓝玉坠子随着他偏头的动作轻晃,在颈侧投下碎冰似的幽光。少年人绷直的肩线泄露一丝倔强,偏生咬紧了唇不肯出声——倒像是连这点疼都要较劲。 封绝低笑,指节蹭过他发红的耳廓,力道放得极轻,却莫名叫人想起猛兽舔舐伤口的姿态。 “委屈了?” 少年太子抿唇不答,银发垂落几缕,扫在帝王玄色袖口的龙纹上。那对紫眸映着烛光,水色潋滟,偏还要强作一副冷清模样,倒比平日更鲜活三分。 润绥跪坐一旁,捧着药匣的指节发白。他瞧着帝王用指尖蘸了药膏,动作堪称温柔地抹在那耳垂上,却在那蓝玉坠子被重新戴回时——借着俯身的姿势,在少年耳边说了句什么。 只见尉迟卿瞳孔骤缩,方才强撑的镇定碎了一地,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红。 凤翎初淬,鲛泪凝光!当太子耳垂染上第一抹血色,深宫权谋的帷幕正悄然拉开。从朝堂假寐到温泉对峙,每一处细节都在为明日册封大典埋下惊雷。而帝王那句“天下能乱你心神者不过三数”,不仅划定了危险的边界,更预示着银发凤凰即将面临的真正试炼。且看蓝玉坠摇曳时,这只冰雪雕琢的凤凰儿该如何在温情与掌控间,找到属于自己的振翅之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千顷孤凤 第8章 太子君卿 烬天元年冬,太子册封大典。 三十六匹雪龙驹垂首静立,铁蹄踏碎阶前霜。金面玄甲的侍卫如墨色碑林分立两侧,寒铁面具下目光如炬,却在那一抹白影出现时,齐刷刷低垂了视线—— 风月国的太子殿下踏着神殿倾泻的天光而来。 少年不过十五之龄,却已生得银发如月华倾世,紫眸似星河凝淬。白金礼袍上以冰蚕银线绣着展翅凤纹,白羽金冠垂落的珠旒轻晃,每一步都带起细碎流光。晨晖为他镀上一层淡金轮廓,恍若九天玄冰雕琢的神像,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只愿俯首及地,虔诚仰望。 封绝高坐九龙銮台,冕旒下的目光如实质般锁住那道身影。当尉迟卿跪接玉册时,帝王玄色广袖似不经意拂过—— 阶下百官屏息。 玄甲卫的金铁面具折射冷光,却掩不住那一瞬灼热的视线;礼官手持玉册的手微微发颤;连雪龙驹都昂首嘶鸣。所有人都在看,看那银发少年耳垂上蓝玉坠子突然迸发的幽芒,看那昳丽容颜在晨光中如冰雪消融般,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 “抬头。” 封绝的声音很轻,却让尉迟卿长睫一颤。少年仰首刹那,珠旒碰撞清响,紫眸中映出帝王冕旒下深不见底的眼睛—— 像雪原上突然燃起的黑色火焰。 鎏金眸底暗云翻涌。 封绝指尖在九龙扶手上碾出裂痕,面上却只倾身向前,冕旒珠玉相击:“别紧张。” 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阶浸透千年霜雪,按祖制该一步一叩首—— 尉迟卿足尖刚触及第一级玉阶,九重天上突然传来清越凤鸣。 “唳——” 无形的天力自云端垂落,少年银发霎时如月华暴涨,白羽金冠上十二道珠旒齐齐发出龙吟般的震颤。玉阶在他脚下化作流云,绣满暗纹凤羽的广袖翻飞间,绽开万千朵灵力凝成的雪色莲华。 “天眷太子!” 万民伏拜的声浪中,封绝缓缓站起。他看见天道之力化作莹白光晕缠绕尉迟卿足踝,看见少年被托起时惊诧睁大的紫眸里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玄铁扳指在掌心碎成齑粉,喉间却尝到腥甜—— 他的凤凰儿啊。 连无情天道都俯首,为那寸玉足隔开人间霜雪。 云端忽然飘落一根璀璨翎羽,不偏不倚坠入尉迟卿掌心。少年下意识握紧的刹那,耳垂蓝玉坠子突然裂开细纹,内里竟渗出一滴血珠。 封绝的笑声就是在这时响彻太庙的。 “好。”帝王踏碎御座前象征天权的玉如意,伸手接住自穹顶坠落的第二根金翎,“朕的太子——” 雪龙驹集体人立而起,在百官骇然注视中,封绝玄色龙袍猎猎作响,竟踩着虚空一步步走向被天道之力环绕的尉迟卿。 “便该如此。” 神殿之巅,少年回眸。 那一瞬,呼啸的朔风骤止,纷扬的雪霰凝滞在半空。尉迟卿银发翻飞,发梢沾着细碎的冰晶,在曦光中折射出七彩晕芒。他足尖轻点金纹玉砖,手中长剑“铮”地划开凝滞的空气—— 封绝负手立于神殿中央,玄色龙袍上的暗金纹路在剑风激荡间忽明忽暗。帝王眯起鎏金眼眸,看着那道白影如垂天之云般掠过穹顶。 “唰——” 剑锋挑起一串冰蓝星火,少年旋身时华服广袖绽开十二重雪浪。明明是至清至冷的招式,偏偏剑意里裹挟着焚尽八荒的炽烈。玉阶上千年不化的霜雪竟开始消融,蒸腾的雾气里浮现出凤凰展翅的虚影。 下方万民仰首,瞳孔里映着那抹惊世剑光—— 他们的太子殿下凌空翻转,银发如星河倒悬。白羽金冠突然迸发刺目光华,十二旒珠玉齐齐化作飞凤冲天而起。剑尖所指之处,云层洞开一道金色裂隙,恍若天道为这惊世一剑开启的礼赞。 “锵!” 收剑的刹那,少年足尖轻点祭坛中央的太极图。以他为中心,整座神殿的灵纹次第亮起,在汉白玉地面勾勒出巨大的凤凰图腾。耳垂蓝玉坠子突然“咔”地轻响,裂痕中溢出的血珠尚未坠落,就被剑气蒸成绯色雾霭。 封绝的龙纹靴碾过苏醒的灵阵纹路,在百官匍匐的阴影里抬手。帝王掌心朝上,接住自天际飘落的一根燃烧着金焰的凤羽,薄唇勾起近乎暴虐的弧度: “善。” 神殿的古钟突然自鸣九响,震碎檐角冰凌如落雨纷纷。少年太子执剑转身,紫眸穿过纷扬冰晶与帝王视线相撞—— 一个在神殿之巅,一个在灵阵中央。 中间隔着正在融化的九百九十九级玉阶,与一场未宣于口的天道敕封。 “君”字玉佩凌空高悬,灿若北辰。 星盘在玉衡指间轰然崩裂,银袍国师竟后退三步;尉迟枫玄玉扳指炸成齑粉,簌簌落满千金裘;几位皇子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喘息,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九百九十九级玉阶之上,尉迟卿广袖翻卷如垂天之云。蓝玉耳坠流转间,竟映出万里山河虚影。少年太子每落一步,祭坛便绽开一圈金莲业火,将玄甲卫的刀光都熔成流虹。 “神明……” 白发老妪颤抖着伸出树皮般的手,却在触及那道雪色衣袂的刹那,被天道威压震得匍匐在地。她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年足尖三寸始终不染尘埃的琉璃净光。 “轰——” 封绝玄袖震碎半阙祭坛,鎏金眸中翻涌着滔天烈焰。帝王冕旒十二玉串无风自动,在太子踏过最后一级玉阶时突然尽数崩断! “父皇。” 少年紫眸里跳动着天授神纹,指尖却轻轻搭上封绝暴起青筋的手背。蓝玉坠子此刻已彻底化作流质,顺着二人相触的肌肤蜿蜒成凤凰图腾—— 九霄之上忽现日轮与月魄同辉的异象。 三十六匹雪龙驹昂首嘶风,霜鬃飞扬如万箭待发。玄甲卫金面折射寒芒,铁甲下的吐息竟与天地同律——每一次吸气,漫天飞樱便凝滞半空;每一次吐纳,十里长街的灯笼便齐齐明灭。 封绝玄袍上的九爪金龙在正午烈阳下灼灼欲活,龙睛两点朱砂如血。帝王单手按着銮驾鎏金扶手,指节叩击的节奏恰好是君卿耳坠上蓝玉的脉动。 “起驾——” 尉迟卿银发垂落华盖边缘,发梢沾着的樱瓣突然化作晶蓝冰蝶。百姓抛来的鲜花在触及銮驾三尺外时纷纷悬停,被少年无意识外放的神力淬成琉璃,又折射成七彩虹桥横贯皇城。 “殿下看这边!” 稚童的呼喊声中,百鸟自四面八方飞来。朱鸾衔着金枝在前引路,白鹤羽翼拂过玄甲卫的铁面,连最凶悍的海东青都收敛利爪,将猎来的雪狐轻轻放在仪仗经过处—— 那是献给神明的活祭。 封绝忽然抬手,玄色广袖掠过君卿耳际。帝王指尖捏碎一只越界的冰蝶,鎏金瞳孔倒映着少年被虹光染成瑰色的睫毛:“凤凰儿可听见?” 銮驾正经过太庙。古柏枝头,三百只青鸟同时开口吐出人言: “天佑风月,永祚君卿——” 琉璃虹桥在这神谕中轰然碎裂,化作星雨洒向跪拜的万民。尉迟卿紫眸微睁,看见自己的银发正随风扬起千万缕细碎光尘,每一缕都缠绕着封绝袖间的龙涎香。 六界来朝,贺仪如天河流泻—— 神界九重天阶次第亮起,三十六天神将擂鼓开道,梵音化作金莲坠地;仙界青鸾衔来昆仑不死树枝,叶脉间还淌着琼浆玉露;妖界万灵草自发编织成毯,每一步都绽开瞬息花海;魔界深渊血玉雕就的凤凰双目灼灼,羽翼间缠绕着永世不熄的业火;连幽冥都为他破例,在人间绽开唯有忘川彼岸才能得见的赤色曼珠沙华。 五国使臣伏首玉阶: 溯望国主亲手捧出千年鲛珠,珠内封印着整片暴风雨中的海;清和老丞相展开山河社稷图,每一寸墨痕都混着国运龙气;西盛九人合抬的血珊瑚中,封印着上古海妖的哀歌;归梧将军奉上的古战场神兵,出土时曾引动天地悲鸣;兰雪女帝更以朱砂勾就国书,割让边境三城为契,金印烙下时雪山共鸣。 金阶之下,万邦来仪皆成底色。 华盖垂落的阴影里,少年太子银发如月华倾泻,紫眸深处星璇缓转。九凤冠前垂落的金珠帘微微晃动,将那些或敬畏或算计的目光都隔在尘嚣之外。 ——这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尊荣。 金殿穹顶垂落的千颗夜明珠骤然亮起,似银河倾泻。琉璃盏中瑶池露映着晨曦,在青玉案上投下粼粼光斑,每一晃都浮出昆仑虚的仙山幻影。 封绝高踞九阶玉台,冕旒珠玉在君卿起身时无风自动。帝王龙威压得魔界使者骨节作响,眼底却翻涌着近乎灼人的骄傲—— 他的凤凰儿正执鎏金螭龙盏致谢。 少年太子银发间蓝玉坠轻晃,荡出的幽光竟将溯望国鲛珠都比得失了颜色。西域进贡的十二屏水晶镜里,同时映出尉迟卿眉间一闪而逝的冰晶纹——那清冷姿容,令满殿奇珍都成了俗物。 “臣等恭祝君卿殿下芳辰——” 三公九卿伏拜时,案上天道玉佩突然“嗡”地浮空。“君”字在虚空中暴涨,每一笔划都迸发出日曜般的金芒。少年指尖触碰铭文的刹那,整座鎏金殿的地砖浮现出绵延万里的风月疆域图。 山河贺寿的颂词声中,尉迟卿忽然望向御座。 隔着沸腾的朝贺浪潮,封绝正用沾过丹蔻的拇指碾碎一颗不死果。殷红汁液顺着帝王掌纹流淌,在九龙扶手上绘出诡艳的符咒——恰与少年玉佩的“君”字同频共振。 “殿下?” 近侍捧着堆砌如山的礼单趋前,却见君卿抚着玉佩垂眸。 案几倒影里,银发太子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这世间万千珍宝—— 终究不及那人指间一滴朱砂艳。 殿外忽有清风穿廊,携着夜樱的清冽拂开重重锦帷。 李琼厉青衫落拓踏月而来,腰间半枚虎符与玉珏相击,在肃穆礼乐中撞出一声清越脆响。身后少年执笛如执剑,月白袍角翻涌间,隐约露出腰间螭纹玉带钩——那是御赐的及冠礼。 “臣贺殿下双喜。” 李琼厉折腰时,袖中悄然滑落一卷泛黄竹简。尉迟卿垂眸,金冠上九凤衔珠轻颤,在眉心投下粼粼光纹——恰似深潭表面将碎未碎的薄冰。 年轻的丞相余光瞥见太子紫眸在虎符上凝滞的寒光,退步时青石砖已多了一道《凤鸣岐山》的暗影。 “臣愿献《贺新岁》。”李凉生忽然横笛上前。玉笛映着烛火,在他眉眼间淌出温润的河。 太子广袖掠过鎏金案几,腕间金色凤纹若隐若现:“准。” 笛声初如昆山玉裂,渐作苍鹰盘空。忽而化作百丈飞瀑砸向寒潭,终成雪夜折竹之清响。最后一个音韵碎在铜雀铃舌里时,右相看见太子案几上三道指痕正缓缓渗入紫檀木纹。 “赏。” 鎏金盘中的紫玉洞箫泛着幽光,九颗东海明珠在鲛绡上铺出北斗之形。李凉生俯身时,恰见太子唇角扬起一个昙花现蕊般的弧度——这抹笑如薄刃划过冰面,在他心头刻下转瞬即逝的痕。 夜风骤紧,左相陆晟玄袍翻飞如鹰隼振翅,目光频频刺向殿门—— “陆家兄妹到!” 但见陆澹朗执剑踏月而来,剑鞘未动,寒芒已先割裂阶前霜色。身后陆宛娴怀抱焦尾古琴,素手纤纤,却似托着半壁山河。兄妹二人衣袂交叠,如墨梅泼洒雪宣,未语先拜: “臣等献《山河剑舞》,贺殿下日月长明。” 琴未鸣,剑未出,肃杀之气已如朔风穿堂,惊得满座公卿袖中手指微蜷。 尉迟卿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三下—— 准了。 陆澹朗长剑出鞘,寒光如银河倾泻,剑锋所指,殿内烛火齐齐低伏。陆宛娴十指拂弦,琴音乍起,似金戈裂帛,又如千军踏阵。剑气与琴韵纠缠攀升,竟于半空凝成半幅山河图卷——山峦如刃,江河似练,随宫灯摇曳,浮映穹顶。 太子终于抬眼,九凤冠垂珠碰撞,碎出泠泠清响。 ——这是今日第一个,让他紫眸真正映出人影的贺礼。 封绝龙纹广袖微振,金口轻启: “赏——” 霎时金雨漫天,陆家兄妹尚未收势,怀中已各承一物—— 陆澹朗掌中多了一副陨星剑鞘,玄铁为骨,嵌北斗七曜,恰与他手中寒刃相契;陆宛娴焦尾琴侧,则添了一对羊脂玉轸,温润如月,暗刻凤纹。 帝王这一赏,直接补全了陆氏祖传兵器的百年残缺。 “铛——!” 陆晟广袖震地,玄袍如夜云倾覆,带着儿女重重叩首。额间玉带磕在金砖上,脆响裂空: “臣,谢陛下天恩——” 稍顿,复又叩首,字字如铁坠地: “谢太子殿下垂目。”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满殿霎时死寂—— 这分明是在昭告天下: 陆家这份忠心,从始至终,只向栖凤宫而拜。 祝王紫袍逶迤,如暮云浸染霞光,广袖翻涌间,星河簌簌倾落—— 孔雀石凝碧,血髓玉含丹,月光璎珞流转如霜……各色异宝在鎏金锦匣中辉映成虹。而最夺目的,却是正中那颗鲛人泪凝成的紫晶,内里似封存着一整片幽邃的海。 “愿殿下心如琉璃,内外明彻,永驻澄明。” 他含笑折腰时,耳畔金丝坠晃出一道妖异的弧,恍若毒蛇吐信。 尉迟卿忽然倾身。 雪色指尖破空而来,径直挑起那颗鲛泪紫晶——宝石幽光流转,映得太子指骨如冰雕玉琢。紫眸深处星璇骤现,竟比掌中奇珍更摄人心魄。 “……好看。” 少年太子破天荒的开口,惊得祝王耳坠凝滞半空。 紫袍亲王眼底倏然漾开真意,广袖垂落如云霞委地:“能入殿下青眼,是这顽石焚尽九世修来的造化。”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颗被太子把玩的紫晶骤然迸发七色虹光,晶体内里浮现出古老的金色凤纹。众目睽睽之下,它竟自发熔铸成一枚凤翎吊坠,尾羽纤毫毕现,缠绕上尉迟卿腕间时,宛如活物般轻蹭太子脉门。 满殿哗然中,玉衡国师的星盘突然疯狂旋转,二十八宿星轨全部错位——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鲛人泪,而是上古凤族遗落的魂晶。 祝王瞳孔骤缩。他分明记得,这宝物是从…… “喀。” 尉迟卿忽然合拢五指。 凤翎吊坠发出清越鸣响,霎时镇压满殿躁动。太子垂眸凝视腕间新饰,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温柔的弧度—— “赏。” 这个字落下时,祝王后背已渗出冷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或许早就在他人棋局之中。 祝王紫袍迤逦未远,月华忽被一道清瘦身影割裂—— 沈月丰携子近前,广袖如水墨泼洒,执礼时青竹折腰,文人风骨铮然。身侧少年将军沈凌恒却玄甲覆霜,腰间饮血刀鞘凝着北疆寒冰,战靴踏地时,金砖竟隐现裂痕。 “臣献边关万民联名贺寿图。” 沈月丰展开卷轴,十万百姓指印如红梅缀雪,在素绢上蜿蜒成“山河永固”四字。 “愿殿下福泽如月,丰沛无疆。” 话音未落,沈凌恒单膝砸地,玄甲碰撞声如惊雷炸响—— “臣代三十万边军,献雪狼王首级!” 铁箱洞开刹那,妖气冲天! 冰封的狼首獠牙森然,幽蓝妖火在断颈处吞吐不息。最骇人的是那双兽瞳,竟还凝固着濒死时迸发的怨毒。 “此獠食人百年,今伏诛于殿下华诞。”少年将军抬眸,眼底烽火映亮太子银发,“三军将士,愿为殿下剑锋所指。” 尉迟卿忽然探手。 指尖落在那道横贯眉骨的刀疤上,金光流转间,狰狞伤痕如晨露遇曦,消散无踪。 “殿……下?”沈凌恒怔忡抚额,却见太子已收回手,银睫低垂,恍若方才只是拂去一片雪花。 满殿惊呼尚未出口,封绝龙纹广袖先振: “边军将士,俱是有功。” 无人看见——太子袖中指尖正微微战栗。方才触碰疤痕的瞬息,他竟窥见北疆暴雪中:少年将军独守城门三日,血铠结冰仍死战不退,最终被狼王利爪劈开眉骨…… “太子殿下仁心!” “沈将军战功赫赫,合该得此天恩!” 颂扬声潮中,玄甲少年突然重重叩首,护额撞地声惊碎满殿浮华—— “臣愿以此身血肉,为殿下筑万里长城!” 再抬头时,眉间光洁如新,眼底却燃着比伤痕更炽烈的火。 尉迟卿银睫如霜轻覆,只微微颔首。 这一颔首清冷似月,却让少年将军眼底的烽火,烧穿了半生风雪。 珍奇异宝如星河倾泻,在鎏金殿砖上铺就十里华章。南海鲛绡映着北疆玄铁,西盛琉璃叠压兰雪玉髓,却在触及九阶玉台时尽失颜色—— 那里坐着的人,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银发如月华垂落,金色凤纹在袖间若隐若现。尉迟卿不过微微抬眼,紫眸中流转的星璇便让满殿珠光黯然失色。 西盛使臣的宝石权杖突然崩裂,南疆巫女的蛊虫金笼无故**。 直到此刻,诸国使臣才悚然惊觉—— 他们献上的不是珍宝,而是“臣服”。 风月太子广袖轻振,腕间凤翎吊坠忽然发出清越鸣响。玉衡国师的星盘应声炸裂,二十八宿星轨在天穹重组,最终凝成凤凰展翅之形。 这就是答案。 为何风月国能令诸邦战栗,为何少年储君可慑百年王朝—— 风月凌驾众生的从来不是疆土与铁骑,而是此刻端坐九霄,一个眼神就能让天地法则为之改写的—— 神明遗孤。 使臣们伏地颤抖时,太子指尖正掠过沈凌恒新愈的眉心。少年将军的忠诚,祝王的算计,陆家的野心,皆在这触碰间化作星子,落入那双尚未洞彻世事的紫眸深处。 殿外忽有雪落。 第一片雪花穿过朱漆雕窗,停在尉迟卿睫上未化。诸国使臣突然集体屏息——他们看见太子笑了。 那笑意比雪薄,比刃冷。 恰似神明垂怜人间时,随手掷下的一场温柔杀局。 时间在宫漏声中流逝。 尉迟卿几不可察地蹙眉——这已是今日第五套礼服。斜插九支凤钗的金冠压得颈骨生疼,缀满东珠的腰封更似铁铸的枷,连呼吸都牵动满身琳琅作响。 紫眸倦怠地掠过殿内堆积如山的贺礼,唱礼声仍如潮水般涌来: “南海鲛珠帘——” “北境雪貂氅——” 少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天授玉佩,忽然极想念栖凤宫那株梧桐——此刻该有碎金般的阳光,正透过叶隙,斑斑驳驳落在他常倚的旧书卷上。 “咔。” 九凤金冠忽然歪了半边。 满殿贺词戛然而止—— 只见太子殿下顶着摇摇欲坠的发冠,一缕银发不听话地翘起,紫眸里流转着罕见的委屈:“父皇,儿臣脖子要断了。” 封绝龙袍一震,竟亲自离座。帝王掌心托住金冠时,指尖触到儿子后颈薄汗,威严声线不自觉放软:“再忍半刻,嗯?” 玉衡国师广袖翻飞,默默撤下三成未念的礼单。 尉迟衍“失手”打翻的茶盏,恰到好处地截断仪程。 连最板正的顾泽都借着搀扶之势,将桂花糖塞进太子袖中——那糖纸还细心地折成了小鹤形状。 群臣垂首低笑,忽然惊觉: 那让诸国战栗的风月储君,此刻不过是个被华服压得皱眉的少年。 天家威仪与孩童稚气,原来只隔着一顶沉重的金冠。 待群臣贺毕,鎏金殿门忽有流云漫卷—— 尉迟衍广袖垂落如星落,未束的青丝间一支霜玉簪莹然生辉。他捧出那顶紫气缭绕的玉冠时,殿内夜明珠竟齐齐暗了一瞬。 “愿阿卿——” 指尖抚过冠上九星连珠的星轨纹路,他声音比平素更轻,像在念一句不能惊动的咒: “永戴山河,长昭日月。” 银发被九支鎏金凤簪高高绾起,簪尾缀着的朱雀火羽随呼吸轻颤,每一振都漾开细碎金芒。少年太子微微低头,露出后颈一段霜雪似的苍白。 玉冠正中嵌着的赤血宝石忽然明灭,其内封印的涅槃火如遇故人,竟在宝石内壁勾勒出凤凰展翅的残影。 ——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及冠之礼。 按祖制,太子二十方行冠礼。而今这顶星冠,不过是权宜之计。 尉迟衍凝视少年眉间三片银桃,忽忆起多年前的清晨。那时小太子发丝还软得像初雪,被他笨拙地绾成歪歪扭扭的小髻。而今这银发已能承九凤之重,却再不会因他一句“阿卿好看”而耳尖泛红。 紫玉冠在他掌心发烫,仿佛在呼应什么。 尉迟卿指尖抚过冠上星纹,九凤珠冠垂落的金穗随他颔首轻晃,在眉心投下粼粼光斑。 “多谢皇兄。” 少年清冷的嗓音化开一丝温度,恰似昆山玉碎时迸溅的春水。 ——这是今日他第一次,真正为某人弯了眉眼。 尉迟衍落座时,指尖还缠着几缕银发的凉意。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那里还留着星冠灼烫的余温,与记忆里幼弟发丝的柔软,隔着十年光阴悄然重合。 忽见朱红广袖如烈焰破空—— “我的小夜樱。”尉迟渊执鞭踏焰而来,赤焰鞭梢缠绕着九朵幽蓝灵火,在殿内拖曳出流火残影,“愿你来日……” 鞭身突然如活蛇游走,缠上太子霜雪般的手腕。众人惊呼未起,那凶煞兵器竟在触及肌肤的刹那,化作一尾赤金手钏。 “——烧尽所有碍眼之物。” 尉迟卿抚过手钏上犹带余温的鳞纹,紫眸倏地睁圆—— 像只被逆撸了毛的雪凤凰,连九凤冠垂珠都惊得簌簌乱颤。 尉迟渊眼尾朱砂痣在宫灯下妖冶生辉:“怎么?二哥的礼……” 话音未落,手钏突然窜起一簇琉璃净火,亲昵地舔舐太子指尖。那火苗分明能熔金断玉,此刻却温顺如幼猫,甚至讨好地绕着他指节打了个旋儿。 玉衡的星盘“咔嚓”裂开一道缝。 众所周知,九幽赤焰鞭认主百年—— 此刻它正用本体化作的钏环,蹭着太子腕骨撒娇。 尉迟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那给猫主子进献玩具,反被嫌弃的冤种奴才。 尉迟烈僵着脊背上前时,尉迟渊还在把玩太子垂落的一缕银发,朱红广袖与霜色发丝纠缠,衬得三皇子那身玄甲愈发笨重。 “贺、贺殿下……”向来跋扈的三皇子竟结巴起来,玄铁剑匣在掌心微微发颤,甲胄碰撞声活像被打散的更漏。 匣开刹那—— 竟是当年被太子凤火熔毁的半截佩剑。 如今剑身重铸如新,吞口处“烈”字铭文却故意留着熔痕,剑穗更是原封不动保留着焦黑尾端——活像条被燎了尾巴的赤鳞蛇。 “愿殿下……不记旧过。” ——谁让他当初嘴欠调戏亲弟弟? 此刻三皇子捧着剑匣手足无措的模样,惹得尉迟渊在后方闷笑,腰间金铃震得乱颤。连太子都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九凤冠垂珠掩去唇角一抹清浅弧度。 那截焦黑剑穗忽被穿堂风撩起,嚣张地在三皇子眼前晃荡,活像在嘲笑他此刻烧红的耳尖—— 比当年被凤火追着跑时还要艳上三分。 尉迟卿忽然伸手。 指尖抚过剑身那道熔痕时,焦黑处竟开出几朵细小的冰晶花。三皇子呼吸骤停,眼睁睁看着太子将佩剑悬回自己腰间,霜雪似的指尖在焦穗上轻轻一勾—— “知错能改。” 少年太子声音清冷依旧,偏偏在“改”字上落了重音。三皇子玄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恍惚又听见当年凤火呼啸的破空声。 待三皇子同手同脚地退回席间,殿内忽如旭日初升—— “太子哥哥!” 尉迟锐金发飞扬,抱着几乎比人还高的鎏金礼箱跌跌撞撞奔来。赤足踏过朱漆地砖,踝间银铃碎出一串清响。箱盖震开的刹那,千百只琉璃灵蝶呼啸而出,翼上金粉簌簌洒落,在太子周身聚成一条旋转的星河。 “我亲手捉的!每只翅膀都用朱砂写了福咒!” 少年踮脚高举竹编捕蝶网,琥珀瞳亮得灼人。发间红珊瑚珠随动作乱晃,在瓷白的面颊上投下细碎光斑,恍若溅落的朝露。 尉迟卿忽然抬手。 掌心轻轻覆上金发少年发顶的刹那—— 满殿琉璃蝶同时悬停,振翅声凝固成金色的静默。珊瑚珠缀在少年耳畔,将坠未坠地吻着他绯红的颊,像两粒熟透的相思子。 五皇子屏住呼吸。 太子指尖的温度透过碎发传来,他忽然觉得胸腔发烫。那些熬夜伏在案前,用朱砂笔在蝶翼上细细描绘“长乐未央”的深夜;那些被灵蝶啄得满手红痕仍不肯用术法的固执;甚至箱底藏着的,写废的三百张“太子哥哥亲启”的信笺—— 全都值得了。 “笨。”尉迟卿忽然屈指,弹落他发间沾着的蝶粉,“下次用网兜,不必亲手捉。” 琉璃蝶群忽然齐齐转向,翼尖朱砂咒文化作流火,在殿穹拼出“日月同辉”四字。五皇子仰头时,发现太子银发间不知何时停了一只冰蓝蝶,正用触须轻触那九凤金簪其一—— 像在替不敢逾矩的他,偷偷触碰高悬的月亮。 尉迟锐红着耳根退下后,殿内忽闻“咔哒”轻响—— “四哥!” 尉迟毅猫儿似的从蟠龙柱后窜出,怀中锦盒机关骤启。木雕雀鸟弹射而起,翅翼机关“咔咔”转动间,洒落星屑般的金粉,竟精准绕着太子九凤冠飞旋三匝,最后轻巧停驻在那双执掌生杀的掌心。 雀腹机关“啪”地弹开,露出狗爬般的刻痕: “全、世、界、最、好、看、的、四、哥”。 “噗。” 不知是谁先破了功,连素来清冷的太子都指尖微蜷,抿出个稍纵即逝的笑涡:“……有趣。” “噗嗤——” 尉迟烈直接笑到玄甲护腕震鸣,指着木雀肚皮上歪扭的字迹:“老七你这手艺……哈哈哈……不如用牙啃出来的齐整!” 满殿哄笑中,尉迟毅炸毛跳起,袖中暗藏的机关零件叮当洒落:“三哥懂什么!这叫‘稚拙之美’!” 猫儿似的张牙舞爪,惹得太子指尖一颤,竟捏碎了半块松子糕。金冠垂珠簌簌晃动,碎屑沾在雪色袖口,像不小心泄露的情绪。 封绝指节抵唇,龙纹广袖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是该给小七……聘位书法先生了。” 话音未落,尉迟毅怀中的木雀突然“咔”地喷出墨汁,精准糊了三皇子满脸。乌黑水痕顺着玄甲纹路蜿蜒而下,活像幅狂草墨戏。 “父、父皇!”小猫皇子举着“凶器”傻眼,“这真是意外!” 满殿死寂中,唯有太子袖中传来一声极轻的—— “……噗。” 珠玉相击般的清音刚落,九凤冠垂珠突然集体静止。 尉迟卿自己都怔住了。那声几不可闻的笑像片雪花,还未落地便消融在紫眸深处。垂落的银发掩去唇角,却掩不住睫羽轻颤时抖落的一点碎光。 尉迟渊的折扇“唰”地展开,朱砂痣在灯下妖冶生辉:“啧,我们小夜樱……” 红衣皇子忽然俯身,带着墨香的扇骨轻抬太子下颌: “原来不是雪雕的人偶啊。” 木雀残翼上的金粉还在纷纷扬扬,落在太子袖间,像一场迟来的春日金雨。 殿内暖光忽凝。 尉迟枫踏着月色而来,蓝衫狐裘扫过金阶泛起霜痕。向来执棋抚琴的手,此刻却珍重托起一方鎏金匣—— “百草凝魄香囊,可镇神魂。” 匣开刹那,“千年雪参”的寒气与“九转灵芝”的暖雾交织升腾,竟在半空凝成半幅流转的太极图。更惊人的是垫在匣底的那卷《神农方》孤本,竹简边缘早已被摩挲得泛出温润光泽,显是常年贴身携带。 “叔父把命根子都……”尉迟毅的嘀咕被摄政王一个眼风冻在喉间。 尉迟卿指尖触及香囊金纹时,紫眸罕见地晃了晃:“……多谢叔父。” 这声谢太轻,却让尉迟枫玉扳指下的陈年旧伤突然灼烫——那是十五年前宫变夜,他为护襁褓中的太子被毒箭所伤的痕迹。 等等——这位爷原来一直在殿里? 众臣这才惊觉,摄政王方才竟始终隐在蟠龙柱的阴影中。此刻他狐裘曳过金砖,药香随步伐弥散,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像用墨线丈量过般精准。 尉迟渊突然“咔”地合拢折扇:“叔父方才……是在暗处盯着我们闹腾?” 话音刚落,尉迟枫袖中忽然滑落一枚带血的玄甲碎片——正是三皇子方才笑太猛崩飞的护腕零件,边缘还沾着某人笑喷的茶渍。 摄政王唇角微扬—— 这一笑如寒潭乍破,惊得满殿金铃无风自响。他随手将玄甲碎片弹向尉迟烈,金属划过半空的轨迹,竟分毫不差地嵌回对方护腕缺口。 “闹够了?” 三字轻落,却让尉迟烈突然喉头发紧——幼时被灌药的记忆汹涌而来,那碗漆黑汤药的气味仿佛又漫上舌尖。 尉迟卿忽然握紧香囊。 太极图在他掌心投下光影,将银发染成半明半暗的星河。少年太子垂眸的模样,与当年被摄政王从血泊中抱起时一般无二。 满殿珠玉忽然失色。 原来最贵重的贺礼,从来不是奇珍异宝,而是这些深藏岁月里的—— 以命相护的沉默。 玉衡起身时,满殿月光忽然有了重量。 银袍逶迤过处,地砖凝出霜色纹路,连喧嚣都被冻结成剔透的冰雕。他指尖星盘轻转,殿外二十八宿星辰竟随之明灭轮转—— “天枢为引,瑶光为证。” 星砂凝成的诏书在掌心徐徐展开,每个字都像从九天摘下的星辰,灼得人眼眶发疼:“贺殿下,承天命。” 话音未落,太子九凤冠垂珠无风自动,与星诏共鸣出银河倾泻般的清音。玉衡广袖翻涌如云海,星盘中央的千年星砂忽然崩散,在太子掌间重凝成一面“琉璃护心镜”。 水镜泛起涟漪—— 病弱少年在琉璃屋内执笔作画,腕间银铃随咳嗽声轻颤。宣纸上银发紫眸的神君衣袂飞扬,题跋处墨迹未干:“愿四哥岁岁安康”。细看那画中神君腰间,竟悬着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凤翎吊坠。 “六殿下的礼,臣代为转呈。” 满殿静得能听见星砂坠地的簌响。尉迟毅死死咬住嘴唇,眼眶红得像染了朱砂。 尉迟卿紫眸倏然漾开涟漪,指尖在鎏金案几上划出半道未竟的星轨:“……多谢国师。” 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水镜里孱弱的咳嗽声。 那道悬停的指痕忽然自行延展,最终连成一道古老符文,莹莹浮起一行小字: “愿衡,常安。” ——以太子真血写就的祝祷,化作鎏金流光没入水镜。镜中少年忽然抬头,苍白的指尖触碰镜面,仿佛隔着时空接住了这道穿越生死的祝福。 玉衡眼睫剧烈一颤。 他深望太子的那一眼,似穿过星盘迷雾,窥见命运丝线上纠缠的血色与星光。银袍曳过金砖时,低语如谶言飘散: “愿殿下……” “得偿所愿。” 最后半句消弭在光影交界处,恰似星子坠入深潭。而那面琉璃镜已在太子掌心生根,镜底悄然浮现六皇子咳血作画时,偷偷藏在神君袖中的—— 半枚染血的长命锁。 苏老将军玄袍玉带,鬓间霜白似雪,却压不住通身的龙马精神。他大步上前时,战靴踏地声惊醒了沉睡的殿宇回音。捧着的玄铁枪匣竟微微发颤,粗粝指腹抚过匣面那朵歪斜的刻花—— 那是十二年前,小太子踮着脚,用匕首尖一点一点刻下的痕迹。 “此枪随老臣饮血几十年,今赠殿下……” 话音未落,苏皓岚突然从祖父身后钻出。少年金冠歪斜,怀中紧抱一盏琉璃宫灯,灯罩内三十六只青鸟的羽光流转,将他的眉眼映得格外明亮:“里头养着会发光的青鸟!表哥睡着时,我每年生辰都添只新的——” 灯盏轻晃,青鸟们齐齐振翅,洒落的星辉在太子衣袂上铺开一片银河。 老将军的手在枪匣上紧了又松,终是郑重递上:“愿殿下……武运昌隆。”沙哑的嗓音里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恍惚又见那个拽着他胡子讨糖吃的小团子,如今已长成清冷疏离的储君。 苏皓岚突然红了眼眶。 琉璃灯中的青鸟似感知到小主人情绪,纷纷发出清越的鸣叫。少年慌忙用袖子抹脸,却把金冠蹭得更歪:“表哥别嫌弃,以后我天天……” 话未说完,尉迟卿忽然伸手。 霜雪般的指尖接过琉璃灯,青鸟们顿时安静下来,羽翼上的荧光却愈发璀璨。太子垂眸凝视灯影的模样,像在数那些被珍藏的年年岁岁。 ——原来在他沉睡的十二年里,始终有人固执地为他留着光。 老将军突然单膝跪地,玄铁枪匣“铿”地开启。那柄饮血无数的玄铁枪竟被重新锻造成仪制,枪缨处缀着十二枚玉铃——每颗铃芯都封存着当年小太子最爱的松子糖香。 “叮——” 太子指尖无意碰触枪缨,最顶端的玉铃突然自鸣。清音响彻大殿时,苏皓岚腕间的银铃竟无风自动,与枪铃共鸣出奇特的韵律。 尉迟卿紫眸深处似有星子坠落。 他忽然将琉璃灯悬于枪尖,青鸟的光辉顺着玄铁纹路流淌,在殿柱投下斑驳光影—— 恰似那年练武场边,老将军抱着小太子举枪指月时,落在砖石上的影子。 殿内万籁俱寂,所有目光如百川归海,最终汇向九阶玉台之巅—— 封绝玄袍上的九爪暗金龙纹似要破空而出,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众生剑柄。鎏金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在帝王深邃的轮廓上投下莫测的光影。 “朕的礼……” 龙袖突然振空,殿顶“轰”地展开万里山河长卷—— 北疆雪原上,沈凌恒的玄甲军正将狼王首级悬于城楼;南海碧波间,鲛人捧着明珠跃出浪涛;西境荒漠中,群雄俯首跪拜的方向……赫然都是今日东宫收到的贺礼实景! “——便是这四海臣服之景。” “哐当!” 五国使臣手中琉璃盏齐齐坠地,葡萄美酒泼洒在大殿金砖上,竟诡异地蜿蜒成各国疆域的轮廓。 “这……这是将六国气运都炼入画卷了?”西域使者嗓音发颤,袖中的毒蝎早已僵死。 风月群臣却已抚掌大笑,玄甲卫的刀鞘撞击声竟自发组成《破阵乐》的节奏。鎏金柱上盘绕的龙睛突然流转华彩,映得太子九凤冠上垂珠如星河倒悬。 ——他们的帝王,他们的太子。 这万里山河,不过是风月妆奁中最寻常的一枚明珠。 封绝忽然反手抽出案边长剑—— 剑出鞘时凤鸣贯日,鎏金剑鞘上紫宝石如星河倾落,刃光竟将万里山河图映得黯然失色。剑身通体如冰魄凝成,内里却流转着赤金脉络,似封印着活物。 “此剑随你涅槃而生,沉睡十二载,今日方得真名。” 帝王指尖抚过剑脊,所过之处金纹灼灼,最终烙下两个古朴篆字: 君卿。 满殿灵气突然暴涌!玉衡的星盘疯狂旋转,二十八宿星轨全部脱离原位,在殿顶拼出凤凰浴火的图腾。那柄剑悬在空中的模样,仿佛连光阴都要为它让路——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赐国器。 尉迟卿蓦然起身。 银发流泻如月华崩落,九凤冠垂珠碰撞出碎玉清音。他踏出的第一步,鎏金阶上霜纹自发避让;第二步,紫眸中的星璇几乎要灼穿剑影。 当他终于停在封绝面前时,君卿剑突然清吟不绝,剑尖自发低垂,宛如凤凰垂首—— 它在向命定的主人行礼。 “父皇……” 少年太子伸手的刹那,整座大殿的灯火齐齐暗了一瞬。旋即所有光源都化作流萤,向着剑身汇聚而去。 “父皇这礼——”尉迟渊折扇“唰”地展开,掩住上扬的唇角,“可算送到小夜樱心尖尖上了。” 哄笑声中,尉迟卿已握住剑柄。 刹那间风雷骤起! 君卿剑紫芒暴涨,将太子银发映成璀璨星河。封绝龙袍上的九爪暗金绣纹竟活了过来,游龙离衣而出,与剑光交缠成守护之姿。更惊人的是万里山河图突然卷动,图中所有献礼者的身影同时抬头,向着太子方向拱手而拜—— “铮——” 剑鸣声里,苏老将军的玄铁枪自发立起,沈凌恒的饮血刀嗡嗡震颤,连尉迟毅机关雀都展开翅膀。整座宫殿的兵器都在共鸣,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的认主仪式。 尉迟卿垂眸看着剑身上流动的金纹,那里正倒映着他紫眸深处的星云—— 哪还需要言语? 这柄剑会替帝王说尽未宣之于口的誓言: 整个风月,都是储君的后盾。 而朕,永远是你最后的剑鞘。 几位皇子神色各异—— 尉迟衍掌中青瓷盏惊落三滴茶汤,在沉香木案上溅成星子状的湿痕。他下意识去抚腰间玉佩,却摸到空荡荡的绦带——那枚自幼不离身的龙凤佩,早在半刻前就系在了太子的九凤冠上。 尉迟渊折扇“咔”地截断一缕墨发竟浑然不觉。朱砂痣在灯下艳得滴血,扇骨上“风月无边”四字被捏出裂痕——他忽然想起幼时教太子执笔,那小手里攥着的,原该是这样一柄剑。 “砰!” 尉迟烈玄甲护腕直接碾碎了个玉杯。琥珀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像极了当年被凤火追着跑时,滴在宫道上的汗珠。三皇子喉结滚动,突然很想把重铸的佩剑再熔一次。 “太子哥哥!这剑能借我摸……”尉迟锐琥珀瞳亮得灼人,金发间珊瑚珠乱晃。话未说完就被尉迟毅猫扑般捂住嘴:“笨!这是‘命契之剑’啊!” 小猫皇子自己却偷瞄得明目张胆,机关木雀在袖中“咔咔”变形,竟妄图拓印剑纹。直到玉衡的星砂突然凝成“禁”字悬在他额前,才吐着舌头缩回兄长身后。 满殿喧嚷中,唯有尉迟枫负手而立。摄政王狐裘上的霜纹无声蔓延,将案几冻出蛛网般的冰裂——他忽然很想知道,若十五年前自己不曾从火场抱出那个襁褓,今日执剑的会是谁? “铮——” 君卿剑突然自鸣,紫芒如涟漪荡开。以大皇子那枚玉佩为先,所有皇子腰间佩玉同时浮空,在太子周身拼出北斗七星的阵型—— 原来这些自幼相随的玉佩里,早被帝王藏了认主的星子。 尉迟卿忽然挽了个剑花。 剑气扫过处,尉迟衍案前茶渍凝成冰星,尉迟渊断落的墨发化作流光,连尉迟烈掌心的碎玉都重聚如初。少年太子收剑归鞘时,眼尾掠过一丝极淡的笑—— 像凤凰抖落翎羽时,无意间扫过某片特别的雪花。 ——千古独一份的生辰册封双典,终是礼成。 尉迟卿踏月而归时,九凤冠已除,银发流泻如星河垂落。身后三步,顾泽的刀、沈屿的锁、润绥的菩提珠,在宫墙上投下沉默的守护影。 栖凤宫的朱门缓缓闭合,将万里山河的喧嚣—— 关成了史册未载的第一页传说。 烛火跃动,将天授玉佩上的“君”字映得忽明忽暗,宛如在呼吸。尉迟卿凝视着掌心,忽觉这神谕荒唐—— 神赐他为“君”,可这天下,早已有了一位真正的君王。 “嫌这字太重?” 封绝的龙纹袖已环住他单薄肩背,帝王指尖捻起那缕银发时,带起细碎流光。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将未尽之语都碾成齑粉: “朕既允你称君……” 案头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亮帝王眼底不容置疑的暗涌。君卿剑在架上突然长吟,剑光穿透纱帐,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万里山河图》上—— 一柄剑,两道影。 “这山河,自然装得下双日同辉。” 窗外忽有雪落。 第一片雪花停在栖凤宫的梧桐枝头,树梢悬挂的琉璃灯里,三十六只青鸟同时振翅。光斑透过窗棂,恰巧落在案头摊开的奏折上,照亮那句朱批: “卿为明月,朕作长夜。” “共此江山,何妨千秋。” 封绝指尖的银发流转着烛光,如掬一捧将融未融的雪。他忽然收指,将那缕冰凉攥入掌心—— “卿儿。” 龙纹广袖覆下时,少年整个被笼进带着龙涎香的阴影里。帝王下颌抵着他发顶,低沉的嗓音震得胸腔共鸣,惊起衣襟间暗绣的龙纹微颤: “朕既为你铸了君卿剑……” 殿外忽有夜风撞响金铃,惊得满庭海棠纷落如雨。那未尽之言混着花香飘散,却比任何誓言都锋利—— 这九重宫阙的玉座上,早该栖一只真正的凤凰。 少年太子身形清隽如月下修竹,堪堪及至帝王肩下。封绝垂眸时,玄色龙袍广袖便能将他整个笼在影中,恰似: 雪凤敛翅栖古松,银月沉光隐重云。 尉迟卿不得不仰首,银发流泻满肩,紫眸盛着跳动的烛火,在帝王深沉的注视下轻轻应了声: “好……” 那声音轻得像雪落梅枝,转眼便化了。 案头烛火突然“噼啪”爆响,映亮君卿剑鞘上暗藏的玄机——那“君卿”二字下方,竟还刻着蝇头小楷的“封绝监制”。帝王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少年后颈,在那截雪白的肌肤上摩挲出淡红痕印,如同为无主美玉烙下私章。 窗外巡夜的玄甲卫忽然集体转身,铠甲碰撞声整齐划一。 ——这是天家父子,亦是江山共主。 轩窗外,霜雪覆尽绯樱,唯余点点残红透出。月华倾泻而下—— 恰似神工以雪为绢,以樱为彩,绘就的天地长卷。 封绝眸光一暗,玄色狐裘忽如夜翼展开,将人整个裹入怀中。 “回雷霆殿。” ——既然幼时能同榻而眠,如今更该寸步不离。 少年太子银睫低垂,在帝王怀中微微蜷身,如倦鸟归巢般轻应了声: “嗯……” 十五岁的生辰大典耗尽了气力,此刻连尾音都沾着睡意,化作一缕白雾消散在帝王襟前龙纹上。 万千明灯如星河倒悬,浩浩汤汤掠过九重宫阙。那是风月万民为君卿殿下点的天灯—— 庆他生辰,贺他册封。 封绝扫了眼漫天灯海,低头时眸中只映着一人: “生辰欢愉,朕的……” 指尖抚过玉佩“君”字,却在触及少年微蹙的眉尖时改口: “卿儿。” 宫道两侧,玄甲卫的刀鞘同时叩地三响。最年长的苏老将军望着帝王怀中的银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 也是这样雪夜,年轻的帝王抱着酣睡的小太子,一步一步从修罗场走回人间。 凤鸣九霄,剑定乾坤!当君卿剑出鞘的刹那,六界史册翻开了全新篇章。从九百九十九级玉阶的天道垂青到万里山河图的臣服景象,每一处细节都在宣告银发太子的天命所归。而帝王那句“共此江山,何妨千秋”,不仅打破了千年礼制,更预示着风月王朝即将迎来的双日同辉时代。且看后续冰雪凤凰执剑时,如何在这万里山河间,谱写属于他的传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太子君卿 第9章 三光同尘 三更梆子响过时,雷霆殿的鎏金兽炉仍吐着安神香。 尉迟卿在龙榻里侧蜷成小小一团,银发铺了满枕。封绝执朱笔的手忽然一顿——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攥住了他的龙纹袖角。 就像幼时那般。 帝王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冻,索性搁了笔。指尖拂过案头那盏青鸟琉璃灯,三十六只灵鸟便齐齐噤声,羽光也黯成温柔的暖橘色。 “陛下……”值夜宫人捧着奏章欲言又止。 “滚。” 低喝惊得殿外雪簌簌而落。封绝扯过玄色大氅将人裹紧,却见少年太子在梦中呓语: “父…皇……” 紫檀木案上的君卿剑突然嗡鸣,惊醒了守夜的顾泽。年轻的凤翎卫统领按刀回首,恰见—— 轩窗纸上,帝王低头轻吻少年发顶的剪影。 距那场震动九霄的册封大典已过一月,风月臣民仍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酒肆说书人拍案惊堂,将太子执剑的英姿说得天花乱坠;深闺小姐们对着新出的“君卿殿下”画像脸红心跳;连西盛来的商旅都在打听,那银发紫眸的储君何时再临朝堂。 可惜—— 栖凤宫的朱门始终紧闭,连每日送膳的宫人都只能将食盒放在外殿。有传言说太子闭关参悟剑道,也有传言称殿下染了风寒,更离谱的甚至说那日现身的根本不是真人,而是玉衡国师用星砂凝成的幻象。 “一群蠢货。”尉迟渊“唰”地合拢折扇,朱砂痣在灯下妖冶生辉,“小夜樱分明是……” 话未说完,红衣皇子突然噤声。他眯眼望向宫墙——那里有道银发身影一晃而过,快得像是月光开的玩笑。 此刻的煜宁殿,封绝指腹擦过空荡剑鞘,金色瞳骤冷:“闹够了?” 殿内星辉忽聚,尉迟卿踏碎流光而来。汉白玉簪松松挽着银发,掌心还攥着几支蓝风铃,紫眸里漾着难得的光:“父皇既赠剑——” “儿臣总得试试,能否斩断昆仑雪。” 窗外忽有夜风拂过,吹散案头奏章。最上面那本赫然写着: “东岭突现银发剑客,单枪匹马挑了恶蛟窟——据幸存者描述,那位剑法像极了……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封绝气笑了,指尖捏着的奏折“啪”地裂开一道缝。 “尚未及冠就敢独闯恶蛟窟?”帝王玄袖下的手背青筋隐现,龙案上的茶盏无端结出冰霜,“朕的君卿剑,是让你这么用的?” 尉迟卿抿了抿唇,银发间还沾着东岭特有的绯樱碎瓣。他慢吞吞从袖中掏出一物——半片泛着幽蓝荧光的蛟龙逆鳞,献宝似的往案头一搁。 “给父皇……做剑穗。” 嗓音清冷依旧,偏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活像只叼了鱼来讨赏的雪凤凰。 封绝盯着逆鳞上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彼时小团子也是这样,攥着被凤火烧焦的糖人往他嘴边递:“父父皇……吃……” 帝王倏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落满地奏章。在少年尚未回神时,已将他冰凉的手指裹入掌心。 “伤在哪?” 三个字烫得尉迟卿睫羽轻颤。他下意识要抽手,却被帝王一把扯开前襟—— 锁骨下方三寸,一道泛着蛟毒的伤口正狰狞外翻。 “玉衡没教过你?”封绝声音哑得可怕,“东岭恶蛟的毒,沾之蚀骨?” 少年太子终于露出些许心虚,紫眸往窗外飘:“……忘了。” 案头烛火“噼啪”炸响,映亮帝王眼底翻涌的暗色。他忽然扯下梁悬的鎏金铃,铃舌在龙纹剑鞘上重重一磕—— “传朕口谕。” “即日起,太子禁足栖凤宫。” “君卿剑……暂由朕保管。” 尉迟卿猛地抬头,白玉簪垂珠撞出凌乱清响。正要争辩,却见帝王俯身而来,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将他笼得严严实实: “卿儿。” 封绝咬着他耳尖低语:“再敢受伤……” “朕就把你锁在雷霆殿,日日看着。” 殿外偷听的尉迟渊手一抖,折扇“咔嚓”断成两截。 “父皇……” 银发少年抿了抿唇,紫眸微垂,白玉簪的垂珠随着他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芒。他慢条斯理地捏起案上一颗冰镇葡萄,贝齿轻轻一咬—— 甜腻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沾湿了指尖。 封绝眸色一暗。 尉迟卿却已转身,广袖流云般拂过龙案,连背影都透着股骄矜劲儿。只是走到殿门时,忽然顿了顿—— “儿臣告退。” 嗓音清泠如玉碎,偏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活像只偷了腥的猫。 帝王盯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忽然低笑出声。他摩挲着君卿剑鞘上未干的血迹,眼底暗色翻涌: “传令凤翎卫。” “即日起,太子宫中的葡萄……” “全换成酸的。” 银发少年刚踏出殿门,迎面就撞上了尉迟渊。红衣皇子折扇“唰”地展开,朱砂痣在廊下灯笼映照中妖冶生光:“哟,我们小夜樱这是……” 话未说完,忽见太子身形一晃。 尉迟渊眼疾手快扶住人,却摸到满手湿热——少年白金袍下摆不知何时已洇开暗色,一滴蛟毒血正顺着指尖坠落在金砖上,“滋”地蚀出个小坑。 殿内突然传来龙纹剑鞘砸地的巨响。 封绝捏碎第三只茶盏时,太医令首正战战兢兢为太子剜去腐肉。尉迟卿苍白的指尖死死攥着锦褥,却倔强地不肯出声,只有额间细汗泄露了痛楚。 “现在知道疼了?”帝王冷笑,手上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东岭的蛟龙窟……” “儿臣挑了七个。”少年突然抬头,紫眸灼亮如星,“还剩三个……” 话未说完,被帝王一记眼刀钉回榻上。 尉迟渊在旁“咔嚓”又折断一把新扇子,突然觉得—— 自家这小凤凰,怕是永远学不会“安分”二字怎么写。 然而—— 自那日后,栖凤宫倒是安分了——只是苦了内务府的宣纸。 一车车澄心堂纸往宫里送,却总在次日变成满地废稿。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太子殿下近来痴迷丹青,只是画了撕,撕了画,总不满意。 封绝批阅奏折时,忽有暗香浮动。抬眸见案头多了幅画: 墨色山峦间,银发少年执剑而立,身后玄袍帝王的手正虚扶在他握剑的腕上——正是一月前教习剑术时的场景。画角题着蝇头小楷: “父皇说,剑要这样握。” 笔迹清隽,却透着股稚气。 帝王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冻。他提笔在留白处添了几道朱砂—— 原本孤寂的山水间,突然多了尾威风的金龙,龙尾轻卷着个执剑的银发小人儿。 翌日清晨,凤翎卫在栖凤宫外拾得一幅新画: 云雾缭绕的温泉池中,少年枕着龙尾酣睡,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画旁搁着颗剥好的冰葡萄,果肉上细细刻着条迷你金龙。 越总管捧着新贡的葡萄站在廊下,眼角余光瞥见帝王指尖在果篮上方悬了又悬,最终—— 还是挑走了最饱满的那串紫玉葡萄。 “陛下,卑职记得您说要换酸的……” 封绝冷眼扫来,吓得越总管立即噤声。只是那串葡萄送到栖凤宫时,偏偏“不小心”混进了几颗青涩的。 尉迟卿捏起一颗青葡萄,贝齿轻咬—— 酸得银睫都颤了颤。 紫眸微转,少年忽然提笔在画上添了几笔:威风凛凛的金龙爪下,可怜巴巴地踩着颗皱皮的青葡萄。 当夜,雷霆殿的案头便多了这幅“杰作”。 封绝盯着画看了半晌,忽然低笑:“小混蛋。” 翌日,栖凤宫收到整整三筐紫玉葡萄。 越总管望着帝王背影,摇头轻笑: “这哪儿是养太子……” “分明是养了只祖宗。” 尉迟卿生来便是该被琉璃盏托着、云锦缎裹着的。晨光拂过他银缎般的长发,每一缕都缀着星子碎成的霜。那双紫眸里漾着整条银河的辉光,眼尾微挑时便漏下几许星芒来。 他立在金銮殿的九重阶前,连浮尘都绕着走。日光透过雕花棂,偏要在他衣袂间缠绵,将雪色肌肤映得近乎透明。偏那唇上凝着早春第一朵樱花的魂,倒把满殿金玉衬得俗了。 封绝的指腹在龙纹扶手上碾过第三遍,檀木上盘踞的龙睛正巧硌着掌心。他望着阶下那人微蹙的眉峰,忽然觉得连御案前燃的龙涎香都浊了。 ——他的凤凰儿,合该栖在昆仑玉雕的梧桐枝上。 “父皇。”尉迟卿抬眸,嗓音如冰泉漱玉,泠泠荡开一殿沉寂,“您在看什么?” 帝王低笑,玄色广袖似夜穹倾覆,一把将人揽至身前。少年银发如流云倾泻,扫过龙纹刺绣,带起细微的痒。 “看朕的……稀世琉璃。”他低语,指尖抚过少年单薄的肩胛,仿若触碰初凝的霜华。 十五六岁的太子,连骨骼都透着玉瓷般的易碎。封绝凝视他雪色睫羽下流转的紫眸,忽觉满手血腥都成了亵渎。 “修行去罢。”帝王叹息,指腹点在他眉心,金纹如锁,寸寸缠缚,“朕的凤凰儿,合该栖在云上。” 殿外风雪骤寂。 两道身影倒映在冰晶之中: 一者龙袍浸血,山河尽缚于掌。 一者银发垂落,不染人间尘埃。 少年太子微仰起脸,银发流泻如月光铺地。他似懂非懂地颔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紫的影。帝王玄色袖袍掠过汉白玉阶,亲自执着他霜雪般的手腕,将人引回那座与世隔绝的栖凤宫。 九重宫门次第洞开,露出琉璃瓦上浮动的结界光纹。这占地千顷的宫殿群,檐角金铃刻满上古梵文,风过时漾起的不是清响,而是一圈圈荡开的淡金咒痕。 凤翎卫三人如影随形—— 顾泽按刀立于朱漆宫门前,刀穗缀着的不是流苏,而是一枚褪色的平安符; 沈屿指尖划过虚空,每一次触碰都让结界泛起水纹般的涟漪; 润绥正往药炉里添第七味灵芝,玉勺碰着冰裂纹瓷盏,叮咚如泉。 忽有星辉漫过九曲回廊。 玉衡广袖垂落,星袍上银河倒悬。他指尖凝着一点幽蓝星芒,轻轻点在少年眉心:“陛下命臣……”声音似雪落寒潭,“教殿下观星辨运。” 封绝负手立在十二扇缂丝屏风后,看着星光照亮尉迟卿懵懂的紫眸。少年银发与国师的星袍交叠,恍若月光缠绕着整条银河。 玉衡指尖星芒未散,足下白玉砖石已泛起幽蓝光纹。他每踏出一步,便有星辰虚影自地脉升起—— 栖凤宫的朱漆廊柱渐渐透明,琉璃瓦化作夜幕,整座宫殿正在褪去凡尘形貌。不过三次呼吸间,太子寝殿已成了悬浮在星河中的观星台。 “国师大人又偷天换日了。” 顾泽抱刀倚在已成星轨的宫门上,看着沈屿将结界符咒换成星图。润绥的药炉下,一株星蕨正从地缝里舒展叶片。 尉迟卿仰头望着突然出现的浩瀚星穹,紫眸里盛满碎银般的星光。他足尖轻点,地面便漾开一圈星漪——这里每一寸都是真实的星空,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栖凤宫。 封绝负手而立,看着国师星袍上流淌的银河。这便是玉衡受封国师时天道赐予的权能: “星穹所至,皆为观台。” ——他的凤凰,合该在这样澄澈的星空下,慢慢舒展羽翼。 少年太子指尖轻抬,星河便自九天垂落。 银发无风自动,在星辉中泛起月华般的微光。他昳丽如霜的面容依旧清冷,可指尖流淌出的灵流却是灼目的金——像初升的旭日跌碎在雪原,又似熔化的金液浸透寒冰。 玉衡的星袍猛地一震。 “殿下……”国师声音微哑,看着那金辉照亮整片观星台。星盘上的玉衡、开阳、摇光三颗主星竟同时亮起,在太子周身形成一道璀璨星环。 封绝在檐下阴影处握紧了拳。 那温暖的金色灵流,分明是…… 凤翎卫三人同时抬头。顾泽的银铃无风自动,沈屿的平安锁泛起温润的光泽,润绥的佛珠隐隐滚烫。 尉迟卿困惑地眨眨眼,紫眸中倒映着漫天星辰与灿金灵流。他还不明白,这温暖的力量为何让所有人变色。 ——就像冰雪里燃起的火,纯净又危险。 帝王玄袖下的指尖微蜷,眼底暗芒浮动。 “不愧是我的凤凰儿。”封绝低笑,声线里浸着骄傲与更深沉的意味。那未现形的凤火虽未召出,却已让观星台的空气都灼热起来——霸道得连结界都在无声震颤。 玉衡广袖轻拂,如水的蓝眸映着少年昳丽容颜。他与太子皆是霜雪之姿,却似寒梅映冷月:一个清艳夺目,一个孤高皎洁。此刻并肩而立,恰似双月同悬,照得满庭星辉都黯然。 “灵流当如是。”国师音色泠泠,修长手指覆上少年掌心。银蓝灵光如月华倾泻,温柔裹住那道炽金。两股灵力交缠,在虚空绘出星河倒悬的图腾。 尉迟卿紫眸倏亮。 霎时间栖凤宫琉璃瓦上浮起万千星子,回廊化作银河玉带。凤翎卫三人同时抬头—— 顾泽发尾的银铃结出冰霜,沈屿的平安锁蔓延上星纹,润绥的药炉里,一株金莲正缓缓绽放。 “太子殿下……当真是天赐的骄纵。”玉衡国师薄唇轻启,呵出的白雾在星辉中化作细碎冰晶。他凝望着少年眉间那三瓣白桃纹印——此刻正随着星芒流转,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绝世冰花。 尉迟卿忽然偏首,银发扫过国师微敞的衣襟。一抹朱砂恰点在玉衡锁骨凹陷处,随着呼吸若隐若现,像雪原上唯一的红梅,又似丹砂坠入羊脂玉盘。 少年紫眸微凝,不自觉地伸手—— “殿下。”玉衡倏然后退半步,星袍翻涌如云海。那点朱砂顿时隐入阴影,只余衣领处一道残红。 观星台下,润绥的药炉突然爆出三声轻响。三朵金莲绽放的刹那,沈屿的结界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绯色纹路。顾泽的刀穗无风自动,那枚旧平安符竟自燃成灰。 尉迟卿的指尖悬在半空,凝着星辉的紫眸微微睁大。他望着突然退开的国师,眼底浮起一丝困惑,银发间垂落的缎带轻轻晃动,像被惊扰的蝶。 那模样—— 玉衡喉结微动。少年此刻的神情,竟让他无端想起十年前那尊被他失手打碎的羊脂玉像。也是这般纯净的、带着不自知的委屈,仿佛连拒绝都成了种罪过。 “……” 星袍下的手指蜷了蜷,锁骨处的朱砂痣隐隐发烫。他忽然不敢再看太子眼中倒映的自己——那里面分明映着一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殿外忽起狂风。 润绥的药炉轰然炸裂,金莲化作漫天光点;沈屿的结界寸寸龟裂,绯色纹路如血管般突起;顾泽的刀鞘裂开一道细纹,灰烬中竟浮现出半截焦黑的符咒文字。 封绝的龙纹靴碾过星辉碎片,玄色广袖带起凛冽寒意。他一把扣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地停在将疼未疼的边界。 “卿儿。”帝王嗓音里含着危险的温柔,拇指抚过尉迟卿腕间淡金色的凤羽纹,“想要什么?” 少年睫羽轻颤,眉间三瓣白桃纹在星光照耀下流转光华。他困惑地望向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想要触碰国师时凝聚的星辉碎屑。 玉衡只是微微颔首,蓝眸中的星轨却紊乱了一瞬。锁骨处那点朱砂痣隐隐发烫,在衣襟阴影间如萤火明灭。 “臣僭越了。” 话音未落,整座栖凤宫突然震颤。檐角金铃无风自动,却不是往日的清音,而是凤鸣般的铮响。 尉迟卿银发飞扬,紫眸中倒映出漫天星斗错位的奇景。他不知这是九天神凤真身引动的天地共鸣,更不知自己随意一个念头,便能牵动这方世界的法则运转。 ——就像稚子握着开天斧,纯粹得令人心惊。 封绝玄袖一展,将少年整个拢入怀中。帝王宽厚的掌心抚过单薄背脊,每一寸触碰都带着镇压天地的威仪。那些暴走的星辉顿时温顺下来,像被驯服的流萤,乖觉地萦绕在二人衣袂间。 “莫怕。”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尉迟卿眨了眨紫眸,鼻尖蹭过绣着暗金龙纹的衣料。他整个人被笼在帝王身影之下,银发垂落如月华倾泻,堪堪及腰——恰似雏凤收起羽翼,安栖于参天古木的荫庇中。 玉衡静立三尺外,星袍上的银河暗纹微微发亮。他望着少年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那里正隐约浮现出淡金色的凤族真印。 檐角金铃轻晃,这次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音。 星辉如潮水退去,栖凤宫的金丝楠木梁柱重新浮现。砚中新磨的松烟墨漾开涟漪,倒映着少年执笔时微颤的指尖——十二载沉眠留下的空白,让这双本该执掌凤印的手,连笔势都透着雏鸟般的生涩。 玉衡广袖垂落,星袍边缘在宣纸上投下淡蓝光晕。他指尖所及之处,唯有《棠棣》的兄弟怡怡,《白驹》的皎皎空谷。那些被刻意略过的“政”字篇章,在书卷上形成细小的金色封印,如同被阳光灼伤的蝶翼。 “殿下。”国师将一株真实的兰草置于案头,“君子之德,当如幽兰。” 尉迟卿紫眸低垂,银发扫过未干的墨迹。他不明白为何每次读到“为政以德”,书页总会无风自动地翻过;更不知晓此刻宫墙之外,御史台正在血洗三司。 封绝立在十二连枝灯影里,满意地看着他的凤凰儿临摹《淇奥》。少年笔下的绿竹猗猗,恰与窗外真实的血腥味形成绝妙讽刺。 玉衡执卷时,泼墨长发垂落案几,恍若夜色浸染宣纸。那发间流转的星屑微光,竟让镶满穹顶的鲛珠都失了颜色。这位见帝不拜的国师,此刻却为太子拂去砚台旁的海棠碎瓣,霜雪般的指节抵在少年腕下。 “腕若悬星。” 他声音似寒泉漱玉,托着尉迟卿的手背在宣纸上划出弧线。星袍袖角流淌下的不是阴影,而是细碎的星辉,在“如月之恒”的诗句旁凝成微型星图。 寅时的更漏刚响过第三声,玄甲卫的铁靴声便碾着露水而来。封绝的身影映在云母屏风上,龙纹佩玉的流苏静止不动——帝王正在凝视少年咬出齿痕的狼毫笔杆。 玉衡指尖轻翻,案上《春秋》的刀光剑影瞬间化作《诗经》的桃夭蓁蓁。国师唇畔那点星芒般的笑意,恰与窗外渐亮的天光融为一体: “殿下该学的,是草木向阳之道。” 玉衡的指尖在“如月之恒”上悬停,星袍忽如浸透夜色的海浪般浮动,抖落的光尘在诗句上缀成微型星斗。“日月永恒,山河不朽……”他诵念得比观星时更轻,像是怕惊动宣纸里沉睡的墨魂。 玄甲卫的佩刀突然发出整齐的铮鸣。 尉迟卿紫眸微转,瞥见窗外一抹玄色龙纹正缠上朱红栏杆。少年忽然挺直了脊背,笔尖在“如松柏之茂”处重重一顿,墨色竟透纸三分。那最后一笔收锋时,银发间垂落的雪缎发带忽然泛起淡金纹路——是沉睡的凤翎在共鸣。 玉衡望着宣纸上突然浮现的松针虚影,星袍下的手指蓦地收紧。他看清了少年未出口的答案: 那工整到近乎执拗的笔迹,每一划都在回应帝王深藏的期待。 是夜,御花园的晓雾还未散尽,夜露在九重纱衣上留下细碎的晶痕。尉迟卿忽然停在一树垂丝海棠前,仰起的脖颈划出脆弱的弧线,像初生凤鸟第一次尝试触碰高处的果实。 花枝悬在晨光里,比他伸直的手臂还要高出半尺。 少年正要踮脚,龙涎香已裹着体温覆上后背。封绝单臂托起他的腰身,轻松得如同执起玉玺——帝王掌纹隔着衣料烙在腰间,那温度让海棠枝忽然簌簌低垂,粉白花瓣雨般落满太子肩头。 “看。”封绝低笑时胸腔的震动传至少年脊背,“连它们都认得你。” 尉迟卿的指尖悬在花蕊上方,整株海棠竟主动将最娇嫩的那朵送到他手心。远处老槐树突然无风自动,抖落一地翡翠色的新叶,仿佛整座御花园的草木都在行礼。 玉衡站在回廊阴影处,看见少年银发间有金光一闪而过——那是天道赐予九天神凤的印记,正在苏醒。 夜风卷着海棠香掠过石阶,少年太子白金色的广袖与帝王玄色龙袍纠缠翻飞,在月华下泛出星河流转般的辉光。尉迟卿高坐于封绝臂弯,垂落的银发扫过帝王胸前十二章纹,姿态自然得仿佛苍龙盘踞的臂膀,生来就该承托凤凰的重量。 “父皇。” 少年忽然倾身,指尖掠过最高处那支海棠。花枝折断的脆响惊起宿鸟,待露珠坠落青砖时,那抹娇艳已斜簪在帝王冠冕之侧。垂丝海棠颤巍巍拂过天子额间,将凌厉的眉峰染上三分春色。 封绝瞳孔微缩。 臂弯里的重量分明未变,可少年折花时舒展的腰线,已然是能破开九重天的凤翼姿态。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岁月,终究在无人处悄然生长——他的凤凰儿,早不是需要托举才能触碰春光的小雏鸟了。 玉衡的星盘在廊下突然发出清越鸣响,惊落满架荼蘼。国师望着花雨中相叠的身影,忽然想起星典记载:九天神凤初展翼时,曾碰落过天帝冠冕的明珠。 封绝的臂弯是永不倾塌的玉阶,尉迟卿雪白的靴尖悬在月光里,始终离尘寰三寸。少年垂首时银发如星河倾泻,与帝王玄袍上金线绣的云纹缱绻交缠,在衣褶间藏起无数未解的谜题。 海棠枝在他指尖笨拙地弯折,露水沾湿了指甲盖上的半月痕。那顶逐渐成型的花冠歪歪斜斜,像是把天边初生的云霞扯碎又胡乱拼凑——正如十三年前那只雏凤,第一次用喙梳理自己凌乱的翎羽。 “好了。” 当带着晨露的花环终于颤巍巍扣上自己发顶,少年太子仰起脸,眉间冰桃纹在花影里若隐若现。紫眸中流淌的欢欣,比观星台上召来的银河更亮。 封绝突然收紧手臂。 歪斜的海棠花冠被帝王的气息固定,露珠凝在花瓣边缘,成了最天然的东珠垂旒。夜风经过时,整座御花园的草木都向着这个滑稽又庄严的“冕冠”低头。 “好看。” 封绝的指节掠过最娇艳的那朵海棠,惊起一串露珠坠落在太子鼻尖。他低笑时胸腔震动惊醒了栖息在袍角的绣金螭龙:“朕的凤凰儿,连出格都出成佳话。” 玉衡的星盘在廊下突然绽开一朵冰晶花。国师望着那顶摇摇欲坠的花冠,想起《天问》里最悖逆的一章—— 原来真正的神迹,从来不需要完美无瑕。 尉迟卿的指尖掠过枝头,摘下的海棠还带着未晞的星露。少年太子扬手时,袖口暗绣的星河纹倏然亮起,与玉衡星袍上流淌的银河遥相呼应。 那朵海棠悬在国师额前三寸,花瓣边缘泛起奇异的蓝晕—— 像一句谶言悬在命运线上。 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扩大,星盘在袖中无声转动。未等他动作,封绝的龙纹广袖已隔空拂过,带起的风恰好将海棠送入星盘中央: “拿着罢。”帝王语气淡得像点评今夜星象,“毕竟……” 海棠坠入星海的刹那,万千星砂骤然沸腾。那些测算天机时都古井无波的星辰,此刻竟为一朵凡花漾开涟漪。 “谢殿下。” 国师垂眸的弧度比观星时多一分人情味。星袍下的手指轻拢,那朵海棠已被凝成星霜琥珀,悬在腰间玉带之侧——恰与太子眉间冰桃纹形成镜像。 封绝忽然低笑,震落怀中少年发间三两点星辉。尉迟卿这才发现,国师素来空荡的星袍腰际,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海棠状的琉璃坠。 星盘里忽然传来清脆的“咔嗒”声。 玉衡面色微变——十三年来纹丝不动的天命轨,竟在此刻偏移了一寸。 月色如水一般静静流淌,这方寸瑶阶竟同时容下—— 封绝如灼日临空的炽烈威仪,玉衡似寒月照雪的清冷星辉,与尉迟卿这般初诞于九天的凤翎星子。 帝王忽然收拢臂弯,玄色广袖在少年腰间叠出深影。他指尖抚过太子后颈淡金凤纹,力道重得像是要烙下新的印记: “记住……” 夜风突然转向,垂落的海棠瓣悉数扑向玉衡星袍。国师腰间那枚琥珀骤然发烫,在卦象显现的瞬间裂开细纹—— “双日凌空,凤翼折衷。” 尉迟卿却突然仰首,银发扫过帝王喉结。少年温热的掌心贴上封绝颈侧血脉,这个全然依偎的姿势,让天机谶言在相触的肌肤间碎成星尘。 玉衡看着星盘上渐渐弥合的裂痕,忽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雪夜—— 原来当日天道示警的“双日”,从来不是指两位君王。 月华如银缎垂落,一寸寸缠上少年低垂的睫羽。尉迟卿眼睑轻颤,在帝王肩头蹭开一片星辉碎屑,银发流苏般掩住玄袍上怒张的龙睛。 ——像凤鸟收拢遍染晨露的羽翼,终于偎进最熟悉的巢。 玉衡的星盘在廊柱阴影中突然竖立,蓝芒暴涨的卦象撕开后半阙预言: “除非……” 恰有夜风卷着残海棠袭来,万千花瓣在触到星袍的刹那化为晶粉。那些未出口的天机,就这样碎成少年梦呓边的星尘,簌簌落满帝王未及收回的掌心。 封绝忽然低头,吻在太子发间歪斜的花冠上。 那朵被星霜凝过的海棠,此刻正悄然生出新的纹路——像命运被咬断的线头,自己捻出了续篇。 封绝横抱着少年踏进琉璃亭,玄色龙纹袖垫在尉迟卿颈下,成了世间最矜贵的枕。月光流过太子鼻尖时溅起细碎银辉,将那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昳丽,淬炼成连星盘都测算不了的绝色。 玉衡的星袍拂过石桌,卦象在二人之间流转成霜—— 帝王眼底沉着整座山河的重量:“这般无垢的容颜,能经得起多少场血雨。” 国师袖中星轨明灭:“若天道要这轮新月陨落,您当如何。” 夜风突然凝滞,满园露珠悬在叶尖。 封绝屈指弹碎一滴将坠未坠的露,水雾弥散间,少年太子的银发无意识缠上他手腕。帝王低笑震落三更梆子: “朕在一日,他的金銮殿就塌不了。” 当玄金龙纹与星月袍角同时垂落,整座宫闱的戒律便簌簌崩解成灰。 封绝的指尖拂过少年唇畔沾的花汁,动作轻得像擦去剑刃血痕。玉衡的星袍逶迤委地,银河暗纹与石阶上青苔相接,惊起数点幽蓝萤火——两位本应制定法则的存在,此刻却为个酣睡的少年屈膝。 百步外,玄甲卫的铁靴齐齐转向。 值夜侍女手中的鎏金灯盏忽然暗了三寸。 竹猗望着凉亭里重叠的衣影,突然捏碎了袖中《宫规》竹简——那本被翻出毛边的册子,此刻正显露出它可笑的本质。 原来真正的天家法则——从来只写在帝王掌心温度里,国师袖间星轨中,与少年太子均匀的呼吸间。 明月忽破云层,鎏金檐角铜铃应声而碎,清越泠泠如冰坠玉盘。夜风绞着残瓣掠过九曲丹墀,将两重锦绣前程摊在帝王掌纹间—— 是送回栖凤宫那叠着十二重鲛绡的软红帐底? 还是带去雷霆殿那张盘踞着五爪金龙的玄榻? 封绝的拇指抚过少年后颈沁出的薄汗,忽然瞥见玉衡袖口那点未散的海棠星辉。帝王眼底暗芒骤涌,玄氅振开漫天流云,怀中人随龙纹大氅翻卷而悬空,蹀躞带金玉相击之声惊碎满庭花影:“回寝殿。” 尉迟卿的银发在颠簸间缠上帝王心口盘龙金钮,像雪色蛛丝缚住玄铁剑穗。这无意识的依偎恰似雏凤初翎擦过铁甲,柔软绒毛下藏着足以划破苍穹的骨刺。 “陛下。” 玉衡的嗓音如寒刃出鞘,惊碎了星盘中沉睡的卦象。封绝臂上龙纹暗绣骤然灼亮,金线游走如活物,却见国师垂眸,霜雪般的指节轻叩石案,淡声道:“《淇奥》第三章,待讲。” 星袍广袖拂过之处,青石案上浮现金砂勾勒的诗行——少年白日未竟的笔墨,此刻竟被夜露洇散,又诡谲地重聚为——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封绝忽地纵声长笑,声震琼宇,惊落满架荼蘼如雪。他收拢臂弯,怀中人银发流泻,与玄袍盘龙金扣交缠,似月华缚住凶兽的锁链。“那便请国师……”龙纹战靴碾碎一地浮光,“明日来朕的榻边——细细讲学。” 尉迟卿在梦魇深处攥紧帝王衣襟,指尖陷进玄色锦缎,如雏凤无意识地扣住猎食者的鳞甲。 暗处的宫人连吐息都凝成霜—— 两位至尊分明神色沉静,帝王修长手指仍梳过太子银发,国师袖底星轨亦如常轮转。 可满庭夜露忽地悬作寒针,铜铃僵死檐角,连风都屏息匍匐。 ——这是凌驾九霄的对峙。 一个臂弯锁着半阙残月,一个袖中镇着万里河山。 玉衡的叹息坠入星盘,轻得惊不起半粒浮砂。 ——分明流觞宴时,帝王还拿幼时戏言调侃: “卿儿当年非要你当太子妃……” 此刻玄色广袖囚着银发的姿态,倒让那句戏言淬出森然寒光。 星盘突然暴起急旋,将未尽谶语绞作金粉。有些因果,连观星人都不敢掐算—— 譬如幼凤该栖梧枝,还是锁入龙巢。 “臣,谨遵圣谕。” 玉衡低垂的睫羽碾碎冰蓝星芒,曳地星袍扫过残瓣时,腰间那枚海棠琥珀忽地折射虹光,正正烙在太子凝霜的腕间—— 像一道缠绵的敕令。 待星辉散尽,重檐下只余玄龙盘绕银凤的剪影。明日辰时《淇奥》的讲章,终要在龙息灼烫的锦褥间,伴着雷纹在雪肤上烙刻的声响,逐字讲授了。 星袍残影消融于宫墙转角时,封绝忽然俯首,薄唇擦过少年发间玉簪:“朕的……凤凰儿……” 低笑震落的海棠砸在玄甲卫刀鞘上,惊起一串鎏金颤音。 ——连北极星都为你倾泻万年不化的光。 这三十六丈玄铁宫墙,还有什么是你啄不穿的? 帝王踏着星骸前行,怀中人轻得像一捧正在凝结的星云。雷霆殿朱门轰然洞开,龙纹袖扫落的金帐惊起满殿沉香。 他突然期待破晓时分—— 当晨光绞着龙涎香缠上少年脚踝,而那位冰雪国师不得不立在鲛绡帐外,将《淇奥》念成献祭的祷词: “瞻彼淇奥——”玉衡的嗓音终将裂开细纹, “绿竹……猗猗……”在帝王指尖划过太子腰封的瞬间。 封绝垂眸看着怀中人晕开胭脂的眼尾,忽然低笑出声。 明日辰时,当星袍沾染龙榻边的暖香…… 他定要亲眼看着,这位通天彻地的国师,如何用冰裂纹的声线讲授: “如金如锡——” 而太子银发正缠在帝王蟠龙玉带上, “如圭如璧。” 沉睡的少年太子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这位沉眠十二载方醒的雏凤,睫羽间还栖着未散的梦境碎片。 或许在追逐纷扬的八重樱? 或许在捞取广寒宫倾泻的霜华? 谁知道呢。 唯有他袖中半握的掌心,还虚虚攥着一段月光——像攥着某个未完成的约定,又像随时准备松开,任它流散在九重宫阙的风云里。 辰时更漏刚碎,殿外星砂已凝成霜刃。 玉衡素履踏过九十九级乌金石阶,银袍下摆分毫不差地悬在宫规刻度之上。玄铁门槛将折的刹那—— “咳……嗯……” 鲛绡帐底漏出一声幼凤初啼般的轻嗽,旋即被帝王含笑的低喘咬碎: “朕准你赖床。” 金丝楠木梁上悬着的朝露,在这一刻齐齐坠地。 玉衡眉间星痕未动,连睫羽垂落的阴影都精确如圭表测影。 广袖翻涌间,星盘凌空绽开—— 《淇奥》金篆刺破十二重鲛绡,生生烙在太子颈侧的软枕。 “殿下。” 霜雪般的声线碾过暖帐: “该习‘如切如磋’了。” 鎏金帐钩突然齐声嗡鸣,惊起少年衣领间未散的龙涎香。 鲛绡帐突然被素手撕开—— 尉迟卿银发高悬马尾,金冠垂落的红绸纹丝未动。紫眸澄澈如寒潭映日,虽惊觉身处龙榻,虽惊觉身处龙榻,仍向国师行出端方弟子礼。 玉衡星盘骤然凝滞。 幔帐深处传来玄玉盏爆裂的清响。 国师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少年眼底还浮着未散的睡霭,中衣玉扣错系成相思结。这般强撑清醒的姿态,倒比平日的孤绝更…… 星盘轰然倒转,将僭越的念头碎为齑粉。 玉衡广袖翻涌,指节叩响天枢星位: “瞻彼淇奥。” 声波震碎错位玉扣的瞬间,太子眼中雾气被银河灌洗。 “绿竹猗猗。” 帐后帝王玩味的鼻音刚起,便被国师第二句截断: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太子清越的接诵震落满殿星辉,惊起帘外一树早莺。 玄金龙纹劈开纱幔,封绝已衣冠凛然地踏入晨光。 “仔细学。” 帝王指尖抚过太子发顶的金冠穗,却在国师星袍前三寸骤然悬停—— 如同刀锋丈量敌国疆域。 待玄氅残影消散于殿门,尉迟卿忽然察觉异样。玉衡诵读“如金如锡”时,星盘流转的银芒竟比平日灼烈数分。 少年忽然侧首,银发如银河决堤—— 这个带着稚气的动作,竟让星盘上“如圭如璧”四字轰然燃烧,灿若烈日临空。 玉衡指间星轨骤然扭曲,昨夜推演的谶语在灵台炸响: “双日凌空,紫微倾覆——” 可此刻映在太子清澈瞳孔里的星芒,却像亘古未见的第三种解法。 不知何时,窗外又飘起了雪。 两人就在这静谧与星辉的交织中,诵完了《淇奥》的最后一章。 殿外传来大宫女恭敬的叩门声: “禀国师、殿下,今日冬至,御膳房备了金鳞馅的饺子。” 尉迟卿忽然抬头,紫眸映着飘入殿内的雪花:“国师……可要同去?” 玉衡垂眸看着星盘上未散的“有匪君子”四字,雪花落在星轨间,竟久久不化。 暖阁鎏金鼎中龙涎香正袅。 封绝斜倚在缠枝牡丹榻上,指尖金樽映着窗外纷扬的雪——这九重宫阙里,自然处处都有帝王身影。 尉迟卿却仰首望着檐角垂落的冰凌,紫眸澄澈得能映出每一片雪花的棱角。十二载长眠初醒,这是他第一次触碰人间冬至。 “走吧,殿下。” 玉衡的声音竟比星轨柔软三分,目光拂过少年耳尖——那抹冻红的肌肤上,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恰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吃饺子……”国师袖中星盘无声转动,“……护耳。” 暖阁方向忽然传来金樽叩案的清响。 尉迟卿忽然伸手,一把攥住玉衡的腕骨。 少年掌心温度穿透星袍银绣,烫得国师袖中星盘骤然停滞。两人就这样踏雪而行,素白天地间,一银一白两道身影竟比新雪更耀目—— 像亘古长夜中忽然相撞的两颗星辰。 沿途玄甲卫齐刷刷垂首,铁甲碰撞声惊飞檐上积雪。 暖阁珠帘掀起时,水沉香里混进一缕松针冷冽。 尉迟枫正解着狐裘领扣,蓝衫广袖间露出半截玉瓷一般的肌肤,见二人交握的手,他眉峰不过微微一扬,倒比案上冰裂纹盏更从容三分。 “巧了。” 摄政王指尖敲在玉佩上,击起清泠声,“本王也是来……”目光掠过太子眉间三片白桃印,“……讨饺子的。” 暖阁深处,封绝忽然笑了一声。 金樽在龙纹案几上刮出刺耳长音。 青玉案前,尉迟卿正襟危坐,紫眸映着蒸腾热气,恍若冰湖忽逢春汛。 描金瓷碗刚落定,三双银箸破空而来—— 帝王玄袖振出金鳞饺,恰落在碗心太极位; 国师星芒托着月牙饺,悬于碗沿三寸才坠; 摄政王蓝袖翻飞间,一枚玲珑饺稳稳卡在瓷勺凹处。 三枚饺子在清汤里荡出交错的涟漪,倒映着少年太子忽然亮起来的眼睛。 暖阁地龙烧得太旺,竟让那点朱砂痣艳得滴血似的。 银匙破开薄如蝉翼的饺皮—— 金鳞馅涌出东海鲥鱼的鲜甜,虾茸如云朵化在舌尖。少年睫毛轻颤,眸中泛起帝王最爱的粼粼波光。 第二枚咬破时,葱花混着星力温养的灵豚肉爆开汁水。玉衡看见太子眼底“唰”地亮起星子,恰似他昨夜推演的紫微星变。 待莲藕脆响在齿间,尉迟枫挑眉看着少年腮帮微鼓的模样——那节藕孔里藏的蜜汁,是他亲手灌的瑶池醴泉。 暖阁突然静得可怕。 封绝的龙纹筷尖正缓缓刺穿青瓷碟。 恰在此时,瓷碗边沿忽然搭上一截雪色指尖。 尉迟卿仰起的脸庞还沾着一点晶亮油光,紫眸里漾着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饕足与渴求:“还要……” 三个男人瞳孔同时收缩—— 封绝的玄玉扳指碾碎了筷尾龙鳞纹;玉衡袖中星盘“咔”地裂开一道天机缝;尉迟枫蓝衫下的手骤紧。 少年却恍若未觉,舌尖舔过唇上残留的星辉馅汁,在三位至尊的凝视里,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 暖阁外,冬至的雪忽然变成了绯色。 描金碗沿又落进三枚玉饺。 尉迟卿执银箸的姿势仍带着长眠初醒的笨拙,偏生仪态天成。贝齿咬破第三枚饺皮时,忽然“咯”地一声轻响—— 尉迟卿齿间咬住那枚鎏金铜钱时,三双银箸同时悬在半空。暖阁蟠龙藻井竟无端落下簌簌金粉,仿佛连宫阙都承认这份天赐鸿运。 “倒是会挑。” 封绝屈指弹碎案角龙纹,眼底却滚着熔金般的笑意。 玉衡垂眸看着星盘上新裂的纹路——那分明是“凤鸣岐山”的吉兆。 尉迟枫忽然低笑,腰间玉佩“咔哒”裂开寸许:“我们凤凰儿啊……” 少年懵懂含着铜钱的模样,倒比太庙里受祀的神像更灵验三分。 银筷在少年指间打了个滑,三鲜馅的饺子“啪”地跌进清汤。尉迟卿蹙眉的模样,倒比元和殿上挽剑花时更鲜活三分。 ——能劈开朔风的剑指,此刻竟驯不服两根乌木筷。 “给。” 最终三枚金鳞饺颤巍巍分别落进鎏金碗。帝王碗里那只翻了个肚皮,国师碟中那枚粘着片葱花,摄政王玉盏里的倒是端正,偏被戳破了馅心。 暖阁忽然响起三声不同的轻笑。 封绝龙纹袖一卷吞了残饺:“朕的凤凰儿……” 玉衡指尖星芒缝好破皮:“……孝心可嘉。” 尉迟枫蓝袖拂过碗沿:“赏你颗东珠缀冠。” 少年耳骨后那点朱砂痣,在冬至的暖阳里艳得像要滴下血来。 七八枚金饺入腹,兼着半盏三鲜热汤,尉迟卿玉白的肌肤渐渐透出海棠浸雪般的绯色。 ——像冰裂纹盏里盛着的醉仙酿,终于暖透了十二载寒霜。 少年眼尾那抹红比耳垂后的朱砂更艳三分,偏生坐姿仍端正如太学里的青竹。这般乖巧模样,倒惹得封绝玄袖下的玄玉扳指松了又紧;玉衡袖中星盘悄悄记下“面若桃李”卦象;尉迟枫冰冷的眉眼附上温柔。 暖阁地龙忽然爆了个火星子,惊得太子睫毛一颤。那瞬间晃动的眸光,倒比碗里剩下的饺子更惹人垂涎。 第10章 众星拱月时 宫檐下的冰凌垂得更低了。年关将至,朱墙内的静寂却比往年更甚三分。太子不喜喧闹,封绝便免了宫宴,只命内务府在九重宫阙的门楣悬上新桃符。六部官员得的赏赐也简——鲛绡帐里捂着的金桔,个个沁着栖凤宫那株百年老树的冷香。 “陛下,按旧例该减三成……” “全免。”朱砂笔在奏折上拖出长长的尾迹,“给太子积福。” 尉迟卿倚在烬香阁的云母窗边,看宫人们踩着薄雪挂灯笼。琉璃般的紫眸里盛着点点暖光,忽从袖中抖落一个锦囊。金线收口的绸袋里,躺着十二枚新铸的压岁钱。 封绝踏着暮色进来时,正见少年对着案上散落的铜钱出神。特制的龙凤钱在烛火下泛着柔光,“长乐未央”的篆字边缘还带着细小的毛刺——分明是有人日夜在铸币监守着炉火,才得了这一把。 “给父皇的。”太子指尖推来最圆润的那枚,糖霜似的雪粒正落在钱孔中央。 玄色龙纹袖突然铺天盖地罩下来,将少年裹进带着寒气的怀抱:“朕的压岁礼呢?” 尉迟卿银睫颤了颤,忽然往那薄唇间塞了颗琥珀糖。甜味在唇齿间炸开的瞬间,帝王尝到了松针上初雪的气息——是栖凤宫老梅树下埋了三冬的蜜饯。 雪粒子簌簌地叩着惊蛰阁的窗棂,细碎如更漏。雷霆殿的小家宴刚布好,鎏金狻猊炉吐出的暖香便缠上了每个人的衣角。 尉迟卿执杯的手忽地一顿——玉衡正搀着个雪堆似的人影踏进殿来。那孩子约莫**岁,苍白得像是从宣纸上裁下的影子,每走一步,腕间银铃便轻轻一颤,恍若风雪夜归人。眉眼秀丽如画,与跳脱的尉迟毅如出一辙,却凝着一层霜雪般的沉静。 “六哥!”尉迟毅猫儿似的扑过去,金冠上的红绒球乱晃,“你看,我就说四哥比画像上好看吧?” 话音未落,尉迟衡却猛地挣开玉衡的手,踉跄跪地:“臣弟……贺殿下涅槃重生。”尾音未散,喉间已呛出一线猩红。 满座寂然。 封绝的酒杯悬在唇边,摄政王狐裘下的指尖已挑开了药囊暗扣。却见银发太子霍然离席,君卿剑鞘“咔”地一声抵住六皇子下颌—— “既唤我四哥,”尉迟卿俯身,将一枚冰晶凝成的药丸抵进他齿间,“就不必跪。” 尉迟衡怔然抬眸,正撞进太子紫眸里流转的星辉。药丸入喉即化,九年来盘踞肺腑的寒痛竟如春雪消融,第一次,他尝到了毫无腥甜的呼吸。 “哈!”尉迟渊折扇“唰”地展开,扇缘依次点过双生子,“这下好了……” 鎏金灯影里,他笑眼弯弯如新月: “我们小夜樱——要养两只雏鸟了。” 窗外的雪愈发急了,簌簌地扑在琉璃窗上,却化不开惊蛰阁内渐浓的暖意。尉迟毅正比划着机关雀的翅翼,冷不防被六哥塞了颗蜜饯,甜得霎时忘了词,鼓着腮帮子去够案上温着的梅子酿。 尉迟衡掩唇低咳,指缝间又渗出一丝暗红。尉迟卿忽地蹙眉,指尖“嗤”地燃起一簇凤凰火。金红火苗在掌心跃动,映得他紫眸深处星璇流转—— 那个盘旋心头已久的念头,此刻再压不住了。 “六弟。” 少年太子指尖轻抬,凤凰火倏然化作流金,如活物般缠绕上尉迟衡苍白的手腕。满座俱惊,封绝骤然起身,龙纹袖带翻的琉璃盏“当啷”滚落,酒液在青玉砖上洇开一片猩红。 尉迟衡却笑了。 他主动将心口贴近那簇火苗,咳着血沫轻声道:“四哥……只管试。” 凤凰火钻入经脉的刹那,尉迟毅的机关雀“啪嗒”落地。众人只见六皇子浑身泛起金纹,那些沉积多年的毒血竟从七窍蒸腾而出,在半空凝成狰狞的蛟龙形状——鳞爪张扬,毒牙森然,正是当年贵妃遇刺时,那“蚀骨蛟毒”的本相。 毒本该分噬双生。 可最先出世的孩子,在胞衣里就转身护住了弟弟。 尉迟卿的凤凰火突然暴涨,将毒蛟焚作青烟。火光里,六皇子腕间银铃清脆一响,恍若宿雪初霁。 “原来……”尉迟毅呆呆摸着心口,“我这里的毒,是哥哥代我受了。” 尉迟渊的折扇“唰”地合拢,在掌心轻敲三下。 惊蛰阁外,雪停了。 玉衡的星盘骤然发出刺目银光,二十八宿疯狂轮转。“难怪……”他指尖掐算的残影连成一片,“蚀骨入髓,原是双生劫数……” 凤凰火灼至心脉时,尉迟衡终于痛哼出声。太子银发无风自动,突然反手捏碎鬓间凤钗——那是去年涅槃苏醒后封绝亲手为他簪上的。鎏金碎片中涌出赤金光华,被他尽数灌入六弟心口。 “忍着。” 少年太子眉间桃花印灼灼如月,声音却稳得可怕:“我要烧干净……你骨头缝里的东西。” 封绝掌心龙气已凝成实质,随时准备斩断火链。却见尉迟衡突然伸手,染血的指尖死死攥住太子衣角:“四哥……继续。”那双烟青色猫眼蒙着水雾,却亮得惊人,恍若夜海上升起的星火。 当最后一缕黑烟在惊蛰阁梁柱间消散时,尉迟衡腕间银铃无风自鸣。他怔怔望着掌心——肌肤下透出珊瑚般的血色,是九年来从未见过的鲜活。 “哇——”尉迟毅突然放声大哭,把机关雀连同袖中藏的糖丸一股脑塞进兄长怀里,“都给六哥……都给你……” 封绝突然放声大笑,玄色龙袍袖摆翻飞间,整壶温着的松醪酒已推到玉衡面前:“国师——”帝王屈指轻叩案几,震得星盘微微发颤: “这一杯,敬涅槃。” 阁外积雪簌簌滑落檐角,惊起一树寒梅。 而始作俑者的太子殿下,正悄悄将灼伤的手往袖中藏。不料蓝色墨竹袖与朱红箭袖同时压来—— “小祖宗……”尉迟渊红衣翻飞,几乎咬碎银牙,“你能不能……偶尔也怕次疼?” 窗外“啪”地轻响,今年第一朵寒梅挣破冰壳。 “这个火……”银发少年抿着唇,声音轻得散进暖香里,“不听话。”长睫垂下时,在玉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那道横贯掌心的灼痕红得惊心,方才还凛然如神祇的储君,此刻竟为一道火苗闹起了脾气。 满座寂然。 尉迟毅的机关雀“咔”地僵在半空,尉迟渊的折扇“啪嗒”坠地,连玉衡的星盘都忘了流转。 封绝忽然低笑,捧住那只手拢入掌心。帝王常年执剑的薄茧抚过灼伤,龙气如春溪般缠绕而上:“因为朕的凤凰儿……” “还是只小凤凰。” 语气里的宠溺浓得化不开。满打满算十五又三月的年纪,在凤凰族谱里怕是连蛋壳都没啄全。 尉迟衡忽然掩唇轻笑,苍白指尖拭去唇边血沫:“四哥方才……烧毒的时候,可威风得很。”烟青色的眸子弯起,“就是手法……” “像在烤地瓜。” “噗——”尉迟毅喷出的蜜饯在半空划出弧线,被六哥眼疾手快又塞了颗新的。 太子殿下耳尖倏地染上霞色,金冠垂珠乱颤如檐角风铃。正要反驳,封绝突然将琥珀糖喂进他唇间—— 甜得小凤凰顿时忘了词,只余满室梅香伴着银铃轻响。鎏金炉暖光里,六皇子腕间沉疴尽褪的银铃,正映着雪光微微发亮。 摄政王的玄玉扳指轻叩案几,与玉衡星盘震颤的余韵相和。两位长者对视间,俱从对方眼底看破天机——经凤凰神火淬炼的躯体,从此便是行走的辟毒珠、活着的镇魂玉。 尉迟衡腕间银铃忽作清越长鸣。少年起身振袖,朝太子行了个极郑重的古礼。这次不再是臣对君的跪拜,而是幼弟对兄长的感激之仪:“四哥再造之恩,阿衡……” 君卿剑鞘“铮”地抵住他肩头。 “既唤我四哥,”尉迟卿紫眸里流转着星河流火,指尖那簇顽皮的火苗又窜了出来,“就不必……”凤凰火突然“咻”地掠过尉迟衡发顶,青玉发绳化作飞灰的刹那,一根鎏金凤翎绳自火光中诞生,尾端还缀着粒涅槃火凝成的明珠。 尉迟毅蹦起来去够那发绳:“六哥现在会发光!” 封绝的龙气屏障挡住伸向葡萄的爪子:“伤者忌生冷。”帝王屈指弹飞那颗葡萄,正落在玉衡的酒盏里。 太子金冠垂珠乱晃,正要开口,忽见尉迟衡从袖中捧出一盏冰晶凤凰灯。花蕊间跳动的星火,分明是—— “心头血养了九年的本命魂灯?!”玉衡的星盘突然暴起银芒,二十八宿疯狂轮转。这盏灯若碎,献灯者必…… 尉迟卿的凤凰火突然剧烈震颤。 “四哥当年涅槃时……”尉迟衡将灯轻轻推过案几,烟青色眸子里映着跃动的星火,“阿衡就想着……若把我的命灯分你一半……” 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被涅槃火包裹。太子不知何时已瞬移到他身后,带着薄怒的凤凰火正源源不断反哺回献灯者体内:“胡闹!” 惊蛰阁突然安静得可怕。 直到尉迟渊的折扇“啪”地展开:“这下可好……”扇面掩住上扬的嘴角,“咱们小凤凰……学会护巢了。” 窗外,第二朵梅花应声而绽。 尉迟锐眨了眨眼,那头金灿灿的鬈发随着动作扬起一道耀眼的弧光。他忽然一个鹞子翻身蹦到太子跟前,琥珀色的眸子亮得像是熔了朝阳:“四哥,我比六弟更像小太阳!” 赤金发绳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耳垂上的珊瑚珠叮咚相撞,活像把朝霞穿成了璎珞。 尉迟卿还未开口,尉迟渊的折扇已“啪”地敲在那头金发上:“你顶多算个……”扇面一转,朱砂题字那面正对着少年气鼓鼓的脸,“炸毛的金丝雀。” 满座哄笑间,五皇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琉璃罐,“咚”地砸在青玉案上。罐中囚着十二只发光的青鸟,撞得瓶壁叮咚作响——分明是摘星阁豢养的报晓灵禽。 “我把整条银河都偷来啦!”少年得意地晃着罐子,光斑在太子银发上跳跃,“比六弟的小灯笼亮……呜哇!” 尉迟衡忽然屈指轻叩琉璃壁。所有青鸟顿时齐刷刷转向太子,羽光汇聚成束,在银发上织就一顶流动的光冠——像是给清冷的月亮,系上了温柔的星环。 封绝突然拎起小金毛的后领,将人按到身侧龙纹席上:“嗯,是太阳。”帝王广袖拂过果盘,翡翠葡萄瞬间化作金桔,“所以……” “该吃这个才应景。” 尉迟锐盯着黄澄澄的金桔,方才还张扬的鬈发瞬间蔫了下来,活像被雨打湿的向日葵。他委屈巴巴地望向太子,却见君卿剑鞘突然横在眼前—— 鞘上静静躺着颗裹满糖霜的金桔蜜饯。 “四哥……”琥珀瞳倏地亮起来。 “闭嘴,”银发太子别过脸,耳尖微红,“吃糖。” 惊蛰阁外,第三朵梅花悄然绽放。玉衡的星盘突然自动归位,二十八宿泛起温柔的蓝光——星官在命簿上轻轻勾了一笔: 癸卯年腊月廿三,诸凤归巢,大吉。 惊蛰阁东侧的青玉案边,尉迟衍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大皇子素来温润的眉目此刻如春水破冰,玉扳指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晕:“小六这些年……”指尖轻轻拂过尉迟衡发间金翎绳,“总算得偿所愿了。” 向来如新雪般清冷的六皇子,此刻竟显出几分稚气的欢喜。烟青色眸子映着满室灯火,比琉璃盏中的松醪酒更透亮:“嗯,比星盘里看到的……”指尖无意识缠绕着发绳末端那颗涅槃明珠,“更鲜活。” 比那些藏在鲛绡枕下的画稿,比偷听宫人描述后勾勒的轮廓,比寒夜里反复摩挲过的每一道想象中的温度—— 都更真实千万倍。 “哗啦——” 尉迟毅突然从兄长袖中扯出一卷画轴,雪浪般的宣纸瞬间铺满青砖。上百幅银发少年的画像如星河倾泻,有执剑踏雪的英姿,有灯下翻阅书籍的侧影,甚至还有张幼年揣手打盹的团子图——虽全凭宫人只言片语想象,却连睫毛翘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太子紫眸中的星辉忽然凝滞。 他俯身拾起角落一张泛黄的画稿——梧桐树下的自己正在小憩,肩头青鸾尾羽垂落如帘。而树影深处,藏着个抱膝而坐的瘦小身影,画角题着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 “愿四哥梦甜。” 暖阁蓦然陷入奇异的宁静。连最闹腾的尉迟锐都红了眼眶,金灿灿的脑袋蔫蔫地抵在六哥肩头。封绝的龙纹袖忽然无风自动,将满地画稿尽数卷起—— “父皇?” 帝王不语,只将其中一幅悬于鎏金宫灯之侧。画中太子银发如霜,被九凤金冠高高束起,鲛珠垂旒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而朱墙丹柱的阴影处,半幅烟青衣袖若隐若现,似有暗香浮动。 “原来……”尉迟卿指尖轻抚画上题字,那字迹虽竭力工整仍透出稚气: “愿为四哥阶前雪,映得冕旒三分明。” 尉迟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点点猩红——是强行催动本命魂灯的反噬。太子掌心的凤凰火“嗤”地燃起,却见六皇子笑着摇头,烟青袖中抖落一物: “四哥看……” 竟是块雕着歪歪扭扭凤凰的蜜糖,糖霜里还混着未化开的药粉。 “阿衡每年……都备了生辰礼。” 封绝玄色龙纹氅衣扫过地面时,惊蛰阁的鎏金漏刻正好转过子时。帝王亲手为太子系紧君卿剑绦带,又将暖玉雕成的鹤氅披在尉迟衡肩上:“既然病根已除……” “明日寅时三刻,元和殿点卯。” 尉迟衍执壶的手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琥珀酒液精准注满七盏琉璃杯:“那儿臣……”玉扳指轻叩案几,“就先带小六认认六部廊柱的纹样。” 窗外雪落千重,殿内却如春深似海。尉迟渊眼尾朱砂痣倏地一亮,描金折扇“唰”地遮住半张俊脸:“包括……”扇骨突然指向正在悄悄拿葡萄的银发太子,“这位殿下么?” 满座呼吸骤停。 谁不知雷帝陛下将这颗明珠娇养在栖凤宫,特许他“见君不拜、逢诏不朝”之权?便是三公九卿的奏本,凡有“储君”二字,都要先经十二道金匣过滤。 “除了太子。” 封绝面不改色地剥开紫晶葡萄,果肉“嗒”地落入缠枝莲纹玉盏。龙纹袖一拂,甜津津的果子便滑到尉迟卿面前。 “偏心!”尉迟锐的金发炸成蒲公英,珊瑚耳坠叮当乱响,“四哥的凤凰火明明……” 帝王眼风扫过,小金毛瞬间缩成团毛球,只余小声嘟囔:“……明明能烧光元和殿的瓦当……” 尉迟衡忽然掩唇轻咳,烟青袖中滑出本鎏金册子。展开竟是幅栩栩如生的朝臣百态图——礼部尚书袖中藏着糖渍梅子,督察院左都御史靴底垫着娘子绣的软垫,连摘星楼的星官每日卜卦用几枚铜钱都记得分明。 “臣弟……” 苍白指尖抚过册页上细密的批注,忽然被一柄横来的君卿剑按住。太子紫眸中星河流转,凤凰火“嗤”地在扉页烙下展翅纹: “辰时初刻,朱雀门。” 九凤冠垂珠随着起身的动作,在尉迟衡眼前晃出碎金般的光晕:“我带你……”银发扫过鎏金册上某处墨迹未干的标注——“刑部尚书惧内”几个小字旁,赫然画着个偷笑的小凤凰。 “去认全这些把柄。” 封绝指尖的葡萄突然裂开汁水。帝王望着那群跃跃欲试的龙子凤子,忽然觉得明日早朝的玉笏…… 怕是要被凤凰火烧出几个窟窿。 玉衡的星砂坠饰突然无风自动,在墨发间荡出细碎流光。国师抬指轻叩星盘,盘中顿时浮起万千光幕—— 御史大夫偷觑太子侧颜,额头与蟠龙柱相撞的闷响犹在耳畔;兵部尚书与户部侍郎为争巡防权,当朝撕扯得玉笏齐飞;去岁冬至大典更荒唐,三司长官为谁替储君执伞,竟在丹墀上滚作一团…… “上月您途经翰林院。”玉衡星盘“咔”地定格在某页奏章——朱批处的“烬天一年”竟被写成了“太子一年”。 摄政王玄玉扳指突然轻敲案几:“前日某只凤凰去武库……”话音未落,星盘已映出玄甲卫为抢值守权,生生撞塌半面玄武岩墙的尘烟。 尉迟衍扶额的指缝间漏出叹息:“祝王大婚那日……”星盘立刻转向了朱雀大街——满城红妆里,姑娘们簪着新打的凤翎钗,口中议论的尽是储君冠上那颗东海珠。 太子殿下银睫轻颤,君卿剑穗无意识缠上指尖。正要开口,唇间突然一甜—— 封绝不知何时剥好了松子糖,此刻正抵在他齿间。玄色龙纹袖一卷,将人往鎏金宝座里带了带:“所以……”帝王屈指弹落太子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凤凰儿还是待在雪鸳殿。” “画你的画。” “吃你的葡萄。” “等朕散朝。” 尉迟渊“咔嚓”折断第十把湘妃竹扇:“这哪是储君……”殷红朱砂痣在灯下妖冶一闪,“分明是镇国的祸水。” 尉迟烈突然重重“嗯”了一声,玄铁护额随着点头动作滑到鼻梁。这位曾单枪匹马闯敌营的悍将,此刻竟露出后怕的神色:“四弟若上朝……” 他摸了摸新换的犀皮护腕——上次太子观武时,自己那套“苍龙摆尾”枪法,最后变成了“玄甲投湖”—— “文臣们磕头的力道……” “能把元和殿的汉玉砖……” “磕出凤凰纹。” 满座霎时笑倒一片。尉迟毅笑得滚进六哥怀里,袖中机关雀“啾”地窜上穹顶,炸出个歪歪扭扭的凤凰图案;尉迟渊的扇骨终于散架,玛瑙扇坠“嗒”地砸进酒盏;连玉衡的星盘都“嗡嗡”震颤,抖落星砂如雨。 太子殿下紫眸危险地眯起,指尖“嗤”地窜起三尺高的凤凰火。 尉迟烈连人带甲后仰,撞翻整张青玉案:“四弟明鉴!我这真是夸你!”玄甲上还沾着翻倒的金桔—— 封绝慢条斯理又推过一盘新的。 更酸的。 尉迟卿银睫轻抬,烛火在那双紫眸中淬出星河倒影。他指尖慢悠悠推过一盘翡翠般的青葡萄,金线绣的广袖在案几上铺开流云纹—— 明晃晃写着“赏你的”三个字。 尉迟烈的玄铁护手悬在半空,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终究抵不过满座灼灼目光,咬牙咬破碧玉般的果皮—— “咔。” 三皇子英挺的五官瞬间皱成揉皱的奏折,酸得连玄甲接缝都迸出火星。尉迟渊“唰”地抖开新得的缂丝扇,朱砂痣映着某人扭曲的表情:“三弟,凤凰赐福……”扇面掩住上扬的唇角,“可是要一滴不剩地承恩呐。” 尉迟毅猫儿似的窜过来,雾蓝眸子里盛满幸灾乐祸:“三哥~”尾音转出九曲十八弯,“甜不甜?” “咳咳……”尉迟衡忽然推来一盏琥珀色蜜水,琉璃盏底沉着两片去核的蜜渍金桔。只是那微颤的肩头,分明泄露了主人压抑的笑意。 封绝指腹摩挲着龙纹剑鞘,看他的小凤凰骄矜地扬起下巴。银发间垂落的明珠流苏轻晃,在帝王眼底荡开细碎柔光—— 连报复人都像在赐人恩典。 暖阁外,第四朵寒梅“啪”地绽开。玉衡的星盘突然倾泻出一缕星光,正落在太子吃剩的葡萄籽上—— 那种子竟瞬间抽枝发芽,在青玉案头绽出朵冰晶般的凤凰花。 玉衡广袖流云般拂过,一碟去核的朱樱无声滑至太子案前。星砂凝露的果浆在琉璃盏中流转,每颗樱桃都如浸透朝霞的玛瑙——正是占星台那株受星辰滋养三百年的灵树所结。 “殿下用这个。” 清冷嗓音似檐角悬铃,尾音却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柔软。 尉迟卿紫眸微漾,指尖刚触及樱桃鲜亮的果皮,忽被龙纹广袖笼罩。封绝就着少年的手咬走朱果,唇齿擦过莹白指尖:“核都没去净。” “铮——” 玉衡的星盘骤然迸出警告的银芒。 “咔嚓!” 尉迟渊的第十把缂丝扇骨应声而断。 尉迟衡烟青色的眸子微微睁大——国师大人以星力滋养的灵果,父皇竟这般…… 却见大皇子含笑斟茶,三皇子埋头灌蜜水,五皇子正偷偷数着樱桃数目。尉迟毅拽了拽六哥衣袖,小声道:“上回四哥批奏折用的朱砂笔,父皇都给收进乾坤袖了……” 玉衡面无表情地屈指一勾,剩余朱樱齐齐浮空,“嗒嗒”落入太子玉碟,半颗未留。 封绝龙眸微眯,指尖龙气隐现。 银发太子适时咬破一颗樱桃,甜润汁水染红唇瓣。他抬眸时,紫眸里流转着罕见的狡黠: “……甜得很。” 惊蛰阁忽然安静得能听见雪落梅梢的声响。 尉迟衡低头掩住微扬的唇角,腕间银铃却泄出一丝清脆笑意—— 原来高华如月的四哥,也会这般……恃宠而骄啊。 暖阁外,第五朵寒梅悄然绽放。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旁,那枚新生的凤凰星官正洒落糖霜似的辉光,将周遭六颗小星都染成了甜蜜的绯色。 尉迟枫指尖摩挲着白玉酒盏,眼底浮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意味。 ——当年是谁拿着小太子奶声奶气的“要玉衡哥哥当太子妃”的童言,在雪鸳殿里调侃国师?如今真动了心思,倒像守着一斛明珠的龙,连星辉都要挡在外头。 “国师。”摄政王忽然推过一盏冰晶盏,紫玉般的杨梅在寒雾中沉浮,“南疆新贡的。” 果肉剔透,衬得玉衡指尖如凝霜雪。 封绝龙纹袖骤然翻卷—— “当啷!” 杨梅盏与樱桃碟相撞,溅起的汁水在太子袖口绽开红梅。尉迟卿垂眸瞥过衣袂,又抬眼望了望父皇。 忽地—— “嗤。” 凤凰火自指尖窜起,慢条斯理燎过锦缎。火舌卷处,连水痕都蒸成雾霭,在帝王眼前凝成个歪歪扭扭的…… 爱心焰纹。 满座死寂。 “咔嚓!” 尉迟渊的第十一把湘妃竹扇终告寿终正寝。 “噗哈哈哈——” 尉迟烈的笑声如玄甲兽咆哮,震得案上金桔乱滚。慌忙捂嘴时,半颗酸葡萄滑入喉间—— “咳咳咳!” 三皇子呛得泪光盈盈,玄甲接缝迸出火星,却还死死咬着牙关,整张俊脸憋得如他战袍般鲜红。 尉迟渊残扇半掩朱砂痣:“三弟,四弟这凤凰火……”扇骨突然指向那个飘在空中的爱心,“烤地瓜够用么?” 尉迟毅早已笑倒在六哥膝头,雾蓝眸子里漾着水光:“三哥好像……噗……吞了火雷的玄甲龟……” 玉衡广袖轻扬,一盏星露无声滑至尉迟烈面前。只是那琉璃色液体里,分明沉着几粒促咳的星砂—— “润肺。”国师语气如常,眼角却泄出一丝银辉。 三皇子仰头痛饮,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封绝金眸微眯,忽然屈指弹出一缕龙气—— 那飘着的爱心焰纹“啪”地散成星火,转而凝成只张牙舞爪的小龙,一口叼住凤凰尾羽。 暖阁外,第六朵寒梅应声而绽。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突然光芒大盛,将那颗总爱乱窜的凤凰星官…… 牢牢圈进了自己的星轨里。 尉迟卿眼尾微挑,紫眸里流转着危险的光。凤凰火“嗤”地在案几上烧出一道金线,将二皇子那袭招摇的红衣映得愈发艳烈—— 领口松散地滑至肘间,露出大片如玉肌肤。本该凌厉的凤目因那颗朱砂痣生生添了七分风流,眼波流转间,连惊蛰阁的鎏金灯都黯了三分。 “说我是祸水……”太子指尖火苗窜高,在尉迟渊衣摆投下跃动的光影,“二哥才是……” “望尘莫及。” “啪嗒。” 残扇坠地的声响格外清脆。满座目光灼灼—— 确实。 去年春猎,这位爷策马过市,掷果盈车的盛况至今仍是茶楼热门话本;上元节他懒倚画舫,沿岸姑娘们扔的香囊差点把河都填平;更别提三日前,边关女将回朝述职,硬是为多看二皇子一眼,在宫门外多绕了三圈…… 尉迟渊忽地倾身,朱砂痣几乎贴上太子耳尖。银发被他缠在指间绕了三绕,吐息带着松醪酒的芬芳:“四弟啊……” “祸水这词……” “生来就是为你我这般人备的。” “咔嚓!” 龙纹扶手在帝王掌中化为齑粉。 二皇子却恍若未觉,指尖顺着银发滑至少年颈后。那颗朱砂痣此刻艳得滴血,在太子玉白的耳廓旁晃出蛊惑的光晕:“我们小夜樱……” “真是大不一样了。” 声线压得极低,带着三分笑七分叹。 “初醒时……” “冷得像广寒宫里落的霜。” 如今却会睨着眼哼人,会推酸葡萄报复,连凤凰火都能扭成羞人的形状——虽然此刻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尉迟卿突然扣住二皇子手腕,涅槃火“噌”地窜上红衣广袖——却在触及肌肤时化作暖流,只将那颗朱砂痣烘得愈发妖冶。 “二哥……” 太子殿下眼尾飞红,明明羞恼得指尖发颤,偏要端着清冷架子:“再闹……” “就把你塞进太液池……” “喂玄武。” 封绝望着小凤凰炸毛的模样,忽然觉得满庭灯火都明媚起来。帝王屈指轻叩案几,震落半盏残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玉砖上蜿蜒,恰似凤凰星官新生的尾羽,鲜活又明亮。 暖阁外,第七朵寒梅悄然绽放。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帝星的紫微垣光芒大盛,而那颗总爱乱窜的凤凰星官…… 正拖着璀璨的尾焰,在众星之间划出绚烂的轨迹。 “哇啊——!” 尉迟锐的金发与尉迟毅的惊呼同时炸开,珊瑚耳坠与机关雀齐齐乱颤。两兄弟一个拍案一个跺脚,连音调都分毫不差:“四哥最好看!” 尉迟衡虽静默如常,烟青色眸子却亮得惊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金翎绳——凤凰火残存的暖意正透过明珠渗入经脉,连常年冰凉的指尖都泛起暖意。 太子殿下耳尖的绯色霎时蔓延至领口。银发少年倏地收拢五指,九凤冠垂珠碰撞出细碎清响,在玉白面容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偏生腰背挺得笔直,紫眸强作镇定地扫过全场: “……成何体统。” 清泠的声线被未褪的红晕浸得毫无威慑力,倒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凛冽中透出几分鲜活。 封绝玄色龙袖忽然铺展如夜幕,将少年半笼在阴影里:“朕的凤凰儿……” “自是冠绝九州。” 帝王指尖轻叩琉璃盏,盏中樱桃突然凌空飞起,在太子银发间凝成顶绯色珠冠——霞光映雪般灼灼,连惊蛰阁的鎏金灯都黯然失色。 “咔嚓!” 尉迟渊的第十二把缂丝扇终归难逃厄运。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微微闪动,恍若极地冰川映照初阳。星砂自他袖底无声流淌,在青玉案上绽开一朵晶莹的雪昙—— 花瓣舒展的刹那,恰巧笼住太子未褪的薄红耳尖。 “殿下……” 国师清冷的嗓音竟化开三分春意:“胜星辉万千。” “铿!” 龙纹剑鞘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封绝眸色沉如寒潭,却见太子指尖忽地窜起凤凰火—— 那朵星砂雪昙被金红火焰温柔包裹,转而化作流光没入尉迟衡心口。病弱少年苍白的脸颊倏然透出血色,恍若冰枝绽蕾。 “玉衡。” 尉迟卿紫眸里跳动着狡黠的火苗,涅槃火调皮地绕国师墨发旋了一圈:“雪霁之后……” “该赏樱了。” 夜风恰在此刻拂过窗棂,占星台那株百年樱树“啪”地绽开第一朵花。绯红花瓣飘进暖阁,正落在太子未饮的琉璃盏中,荡起一圈涟漪—— 倒映出满座星月同辉,与银发少年眸中流转的万千韶光。 玉衡广袖垂落如静雪,冰蓝色眸子与太子紫眸一触即分。 ——众目睽睽之下,国师银发间的星砂坠饰未动分毫,太子指尖的凤凰火亦安稳如常。 却无人见那电光石火间,星芒与火焰在虚空中勾连出的密纹: “东岭琉璃塔。” “子时。” “银狐等你。” 尉迟卿睫羽低垂,君卿剑鞘上三声轻叩如雨打芭蕉—— “好。” 封绝的龙纹剑鞘突然“铿”地嗡鸣。帝王金眸如电扫过,却见太子正执壶斟茶,玉衡专注校准星盘方位,仿佛方才不过清风拂面。 唯尉迟衡攥紧了心口衣料——凤凰火治愈的余温此刻灼得惊人,似要烧透那幅绣着星纹的里衣。 “嗒。” 尉迟枫的玉扳指轻叩冰裂纹酒盏,蓝衫狐裘上银绣雪狐倏地睁眼。那对琉璃珠似的眼瞳与主人一同倒映着满座暗涌——摄政王冷峻眉宇间霜雪消融,指尖摩挲着狐裘暗袋里那半枚焦黑凤羽: “皇兄。”他突然倾身,冰裂盏中酒液晃出太子与国师的倒影,“您说……” 小凤凰的爪子……” “先挠破哪家宫墙的瓦?” “咔嚓!” 封绝掌下青玉案裂开细纹,冻成冰珠的葡萄突然炸裂。 而此刻—— 太子殿下正襟危坐,九凤冠垂珠在灯下晃出迷离光晕,恰好掩住紫眸里跳动的雀跃;玉衡的星盘“无意”扫过穹顶,将“子时三刻雷雨”的星象悄然抹成“月朗星稀”;尉迟枫颈间雪狐突然蓬松了尾巴,尾尖银毛掠过尉迟衡腕间银铃—— “叮咚。” 清越铃响中,病弱少年猛地按住心口。凤凰火残余的热度与铃音共振,在他经脉里烧出一句无声的邀约。 惊蛰阁外,占星台的百年樱树忽然无风自动,抖落一地绯色烟霞。第一片花瓣飘进暖阁,正落在太子未饮的茶汤里—— 浮沉间,依稀映出琉璃塔顶的轮廓,与一抹银狐掠影。 尉迟衍的白玉扳指在盏沿轻旋,荡起一圈琥珀光晕。大皇子温润的眉目低垂,似观茶汤浮沫,又似看一场早已落子的棋局。 “翻墙?” 春风化雨般的嗓音,却让满座呼吸一滞。 他忽从袖中抖开一卷泛黄的鲛绡帛——画中小太子正踮脚趴在星台琉璃窗外,肉乎乎的小手努力够着窗棂内的星砂瓶。年轻的国师立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指尖星辉凝成细流,悄悄将琉璃瓶推向窗边。 帛角朱砂印赫然是十二年前的…… 涅槃夜前夕。 “我们阿卿……”尉迟衍慢条斯理卷起画帛,笑眼扫过骤然僵住的帝王与国师,“打会走路起……”玉扳指“嗒”地扣在太子案头,“就爱追着星砂跑。” “喀嚓!” 封绝掌中越窑盏裂开冰纹。 玉衡冰蓝色眸子微漾,似有星子坠入寒潭。那些被涅槃火焚尽的记忆——小太子拽着他星袍奶声喊“哥哥”,踮脚往他嘴里塞粘牙的杏花糖,甚至涅槃前夜偷偷藏进他袖中的平安结—— 都成了识海里永冻的荒原。 可那又如何? 星盘“嗡”地转出新象:子时琉璃塔顶并坐观星,辰时御花园共赏流霞,岁岁年年星砂为伴…… “殿下。” 国师忽然将一枚冰晶星钥放入太子掌心。那钥匙纹路竟与幼时太子把玩的星砂瓶分毫不差:“星台万卷……” 清冷嗓音破天荒染上暖意:“随时待君启。” 尉迟卿紫眸里星璇骤亮,凤凰火“嗤”地裹住星钥,在掌心凝成个小太阳。忽瞥见父皇晦暗面色,火苗倏地一缩,娴熟地将钥匙藏进袖中暗袋—— 行云流水的动作,显是演练过千百回。 尉迟枫颈间雪狐突然“嗷呜”一声,银尾扫过帝王案前。狐尾过处,冻裂的葡萄竟复原如初,只是每颗都多了道金线—— 细看竟是“明月遭人记”五个小字。 封绝龙纹袖下的手背暴起青筋,却见太子忽然推来盏新茶。九凤冠垂珠晃悠间,少年指尖在案几上画了个圈—— 正是幼时父子俩约定的“回家”暗号。 帝王掌中冰霜骤消,忽然屈指弹向尉迟衍眉心:“你教的?” 大皇子笑而不语,只将画轴往袖中一收。轴尾露出半角朱批,依稀是稚童笔迹:“玉衡哥哥的星星,比糖甜。” 暖阁外,占星台的古樱忽然簌簌摇落满树繁花。绯色烟霞中,第八朵寒梅“啪”地绽开—— 恰似当年那个趴在星台窗外,眼巴巴望着星砂瓶的奶团子,终于够到了他的星星。 玉衡指尖正抚过星盘边缘的灼痕——那是三岁的小太子第一次玩火留下的印记。忽然被君卿剑鞘轻轻一抵,温暖顺着青铜纹路蔓上掌心。 尉迟卿不知何时立在他身侧,九凤冠垂珠在两人之间晃出细碎光河。少年太子银发流泻如月华倾落,紫眸里盛着整条银河的星辉: “现在的樱桃……” 指尖凤凰火“嗤”地凝成颗晶莹的糖果,正是当年那黏糊糊的杏花糖模样,“比星砂甜。” ——何须回望冻土上的足迹。 ——他们有的是光阴去铺就更璀璨的星途。 “哗啦!” 封绝的龙纹大氅突然如夜幕展开。帝王一手拎起太子后领,像提溜幼时偷跑的小凤凰般将人悬空;另一手抛给玉衡满罐星砂,琉璃罐身还带着乾坤袖里的龙气余温: “要借太子观星……” 玄色袖摆扫过时,分明将君卿剑往国师那边推了寸许:“丑时末前……” 鎏金漏刻恰在此刻响起子时初刻的钟鸣,帝王咬字重若千钧:“完璧归赵。” 尉迟卿悬在空中扑腾两下,忽然从袖中抖出那枚冰晶星钥。凤凰火“噌”地窜起,在御案上空炸开一行金光大字: “儿臣丑时便回。” 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火苗噗噗冒着热气。 满座死寂中,尉迟枫的雪狐突然“嗷呜”一声窜上房梁。摄政王慢条斯理展开张泛黄的宣纸——正是幼年太子歪歪扭扭的“玉衡哥哥”字帖,如今被某人临摹了千百遍,连笔锋转折都分毫不差。 “皇兄啊……” 蓝衫亲王指尖一抖,字帖飘然落在帝王案头。朱批旁新添的行草墨迹未干: “父皇的葡萄也比从前甜。” 封绝捏着字帖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见太子突然从龙纹袖里摸出颗金桔,讨好般塞进他掌心。 ——甜不甜不知道,但确确实实…… 是帝王昨日亲手剥的那颗。 暖阁外,第九朵寒梅应声而绽。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太子的星辰正沿着新生的轨迹缓缓运行,而属于帝星的紫微垣…… 终究为它留出了整片夜空。 满庭灯火忽的一晃。 尉迟枫颈间雪狐抖落一身碎雪,琉璃般的眼瞳里映出满座荒唐——帝王拎着扑腾的银发太子,国师怀中抱着星砂罐,三皇子呛咳未止,双生子笑作一团。 “……” 雪狐忽然仰颈,发出清越如铃的笑声。 ——前尘旧事终作雪消融。 ——往后岁月当如星长明。 鎏金漏刻滴答作响,惊蛰阁的灯火将众人影子拉得很长。少年太子挣扎着落地,银发间还沾着帝王袖口的龙涎香;玉衡怀中星砂罐微微发烫,似有凤凰火在其中雀跃;尉迟衡腕间银铃无风自动,与星盘共鸣出清越的韵律。 封绝忽然松开手。 帝王负手而立,看他的小凤凰理好衣冠,紫眸里盛着不灭的星火,转身走向星台的方向。九凤冠垂珠在夜色中划出流光的轨迹,恰似凤凰掠过守望者的苍穹时,留下的那道璀璨尾焰。 暖阁外,第十朵寒梅悄然绽放。 玉衡的星盘上,万千星轨终于归位。 ——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要开始。 家宴的暖光散尽时,皎月正悬在琉璃塔尖。 尉迟卿踏着星砂铺就的小径拾级而上,银发流泻如九天银河垂落。九凤冠的明珠在夜色中黯了光芒,反是那双映着星子的紫眸,亮得惊心动魄。 玉衡立在塔下第七级玉阶,霜色星袍被夜风拂成一片流动的雾霭。身后万千星辉流转,在他周身勾勒出朦胧光晕,恍若谪仙临尘。见太子衣袂扫过最后一阶,广袖忽如云展—— “哗——” 银练似的月光倏然凝结,在两人之间绽开一朵星芒璀璨的昙花。花蕊中踏出只通体雪白的九尾天狐,耳尖与尾梢缀着星砂凝成的蓝晕,足尖每落一步,便在虚空中漾开粼粼光纹。 狐狸优雅地踱到太子跟前,九尾忽如折扇展开。流光溢彩的尾梢掠过少年腕间金凤纹,在银发周围绕出璀璨星环—— 恰似为明月加冕。 尉迟卿瞳孔微颤,向来清冷的眉眼倏地鲜活。他屈膝蹲下,指尖试探着触向狐狸耳尖。凤凰火在接触的刹那“嗤”地窜起金芒,与星砂蓝晕交融成绮丽的霞光。 “啪。” 蓬松的狐尾突然缠住他手腕,天狐仰头时,冰蓝色的兽瞳里清晰映出少年太子罕见的孩子气表情。玉衡的声音自星辉深处传来,清冷中浸着温柔: “殿下……” “这份压岁礼……” “可还称心?” 琉璃塔顶忽有流萤般的星砂簌簌落下,在两人衣袂间织就一片璀璨星河。太子银发无风自动,与狐尾星辉纠缠出细碎光雨—— 恰似多年前那个奶团子踮脚够到的星砂瓶,终于在今夜,落进了掌心。 太子忽然展颜一笑,凤凰火自指尖窜起,化作漫天流萤与星砂共舞。银发少年俯身,额头轻抵九尾天狐额间,三瓣桃花神纹与狐耳星砂交融出朦胧光晕。 “比想象的……” “更欢喜。” 少年太子声音轻如落雪,指尖抚过狐狸耳尖的星痕。夜风拂乱银发与狐毛,在月下织就一片璀璨星河。 “嘭——” 星砂炸裂如烟,玉衡真身显现。国师修长手指正托着太子下颌,冰蓝眼眸近在咫尺。尉迟卿忽然抚上他眼尾星纹:“你果然是……” “九天最美的星辰。” 天际惊雷骤落,封绝的龙气碾碎半阙山岚。帝王玄袍猎猎的身影踏月而来,众生剑嗡鸣震碎漫天星砂。 玉衡星盘骤亮,将太子护在流光结界后:“陛下,臣不过……” “在教殿下观星。” 尉迟卿从国师肩头探出半张脸,紫眸盛满无辜:“父皇,儿臣在学紫微斗数。”——指尖却在背后将玉衡的墨发缠成同心结,星砂流苏绕了整整三圈。 太子殿下尚不懂情爱,只知玉衡的星砂比糖甜,银狐的皮毛比云软。他任性地将国师的墨发缠成结,却不解其中缠绵—— 但帝王懂。 封绝龙纹剑鞘“铿”地劈开结界,玄色广袖如夜幕垂落。帝王掌心覆住太子后颈,恰好碾碎那缕缠绵的发结: “凤凰儿,回宫。” 九天雪岂容他人沾染? 尉迟卿蹙眉不肯松手,星砂流苏在两人之间绷成细线:“丑时未……” “明日大朝会。”封绝打断他,龙气已霸道裹住少年,“由你受万国来贺。” 这招百试不爽。太子紫眸倏亮,连银狐都忘了摸,乖乖被牵走。只在踏碎虚空前突然回首—— 玉衡仍立月下,冰蓝眼眸如融化的极光。星盘轻转间,一缕星砂悄悄缠上太子腕间金凤纹: “殿下,星辉永驻。” 封绝突然捏紧掌心的小混蛋。 这凤凰儿,怕是真要宠得无法无天了。 原来—— 太子苏醒那日指尖拂过摄政王狐裘时微蹙的眉峰,把玩二皇子进献的银狐玉雕时意兴阑珊的神色,乃至今夜初见星砂天狐时骤然璀璨的紫眸…… 皆有迹可循。 他要的从来不是凡尘俗物。 而是那尊立于星盘之巅,九尾可揽九天银河,眸色比极光更清冷的——玉衡本相。 “不愧是……”尉迟枫望着被帝王龙气卷走的银发少年,雪狐在他颈间蹭出轻笑:“我们凤凰儿。” 纵使情丝未解,懵懂索求的—— 也是这万丈红尘最矜贵的一抹星魄。 玉衡广袖垂落,星砂在掌心凝成三瓣桃花。那纹路与太子眉间印记分毫不差,只是花蕊处跳动着缕金红火苗——正是方才少年指尖残留的凤凰火。 国师冰蓝色眼眸泛起涟漪,将桃花轻轻按入心口。星砂融入血脉的刹那,整座琉璃塔忽然大放光明,塔身浮现出凤凰与天狐追逐的星图—— 恰似当年那个奶团子,踮脚在星台窗外画下的涂鸦。 回程的云辇上,凤凰火凝成的流苏灯在风中轻晃。尉迟卿忽然仰起脸,紫眸里盛着未褪的星辉:“父皇怎知我在琉璃塔?” 封绝龙纹袖下的指节微紧。 ——他当然不会说,自太子踏出栖凤宫那刻,乾坤袖里的追星鉴便亮了起来。更不会承认,看着鉴中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自己捏碎了整块龙纹玉镇纸。 “星砂味。”帝王面不改色地扯谎,指尖拂过少年衣襟沾染的星辉,“隔三里地都闻得到。” 太子低头嗅了嗅袖口,九凤冠垂珠扫过帝王手背。忽地展颜一笑:“那父皇身上……”银发少年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玄色龙袍,“全是栖凤宫的沉水香。” ——分明是守着追星鉴寸步未离。 封绝眸色骤暗,突然将人按进怀里。龙气裹着两人撞碎云层,惊起漫天星雨。帝王咬住少年耳尖,声音混着夜风传来: “再闹……” “明日早朝让你念完全部贺表。” 尉迟卿顿时安分,却偷偷从袖中抖落一撮星砂。莹蓝微光在云辇后连成线,恰是句“明日还来”的星纹—— 可惜还没成型,就被龙气碾得粉碎。 帝王望着怀中装睡的小凤凰,忽然叹了口气。 这九天星辰,终究是…… 撷不尽了。 宫檐下的冰棱正滴落最后一声冬韵。那夜惊蛰阁的暖光犹在眼前,栖凤宫的梧桐却已抽了新芽,嫩绿梢头站着只金翎雀,正歪头梳理被凤凰火烘暖的羽毛。 尉迟卿倚在云母窗边,指尖“嗤”地窜起一簇火苗。褪色的桃符在涅槃火中翻卷,化作只小火凤振翅而起,翼尖掠过庭前残雪时,融出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形状。 “殿下。”润绥抱着半人高的描金拜帖欲言又止,“清和使臣今晨又……” 君卿剑鞘金光一闪—— “哗啦啦!” 三十八幅贵女画像天女散花般扑向演武场。尉迟烈的枪尖正挽到“苍龙摆尾”最后一式,惊得玄甲一震,寒芒捅穿了最后块完整的青玉砖—— 三皇子盯着砖缝里卡着的画像,画中贵女惊惶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煜宁殿内,封绝的朱笔忽在奏折上拖出长痕。帝王抬眸时,恰见那只被凤凰火喂肥的金翎雀,“啪”地往星盘上吐了颗樱桃核。 龙案最上方,清和国的鎏金求和书墨迹犹湿: “愿以溯溪公主配储君……” 朱批力透纸背: “滚。” 最后一笔甩出的墨点,正巧溅在边关急报“玄甲军新增演武场预算”的字样上。帝王突然捏碎手中狼毫,龙气震得满殿窗棂嗡嗡作响—— 栖凤宫方向忽然飞来只火凤,叼着根梧桐嫩枝落在案头。枝上还缠着张字条,少年太子的笔迹力透纸背: “父皇,砖钱从儿臣俸禄扣。” 落款画了个笑弯眼的凤凰团子。 封绝掌心的龙气突然化作春风。帝王提笔在字条背面补了句“准奏”,指节一弹—— 嫩枝带着朱批飞回栖凤宫,正插进尉迟卿看到一半的《山海经》里。银发太子看着突然冒出的绿芽,紫眸里星辉流转,忽然并指为刃—— “嗤!” 凤凰火将新芽淬炼成支碧玉簪,转手插进了端着茶盏进来的润绥发间。 “赏你的。”太子殿下眼都不抬,“省得天天抱着画像当门神。” 宫墙外,最后一堆积雪悄然消融。玉衡的星盘上,象征太子的星辰正沿着未知的轨迹运行,而紫微垣始终与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既容他振翅,又为他守望。 第11章 明月照卿归 尉迟卿踏过月门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缕清风。青石板上浮动着疏梅暗影,却见庭院深处有人独坐。虽隔着重纱般的月色瞧不真切,但那袭月白长袍流转的银纹,与执盏时袖口垂落的弧度,已昭示着主人非凡的身份。 渐行渐近时,月光忽然倾泻如瀑。但见那人墨发半束,玉冠下露出一截霜雪般的颈子。银丝暗纹的袍角铺展在石阶上,宛如浮动着碎琼乱玉的湖面。 “阿卿竟也未眠?”男子眉峰微扬,盏中茶汤映着月色在他眼底晃出碎金。待看清来人,唇角便衔了三分笑意,惊落了栖在梨花枝上的两三点露珠。 尉迟卿望着月华描摹的轮廓,反将一军:“皇兄不也是?” 白玉指尖掠过杯身浮雕的缠枝纹,尉迟衍垂眸凝视着茶汤里沉浮的月影。忽有流云掠过,他眸中的光晕便跟着暗了暗,方才抬眼:“不过借这月色烹茶,暂逃尘梦罢了。” 少年唇线轻抿,暗忖这般风雅倒与叔父如出一辙。只是—— 他并指按住石案边缘,汉白玉戒与墨砚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本草拾遗》有云,夜饮新茶恐伤……” 话未说完,便见对面那人笑着搁下越窑盏,广袖扫过石案上零落的桂子,示意他入座:“那阿卿又是为何?” 尉迟卿整襟危坐时,“君”字玉佩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与皇兄同病。” 尉迟衍眼中掠过一丝玩味,故意将茶壶倾了倾:“可要分你半盏明月?” “皇兄!”少年睫羽忽颤,惊起眼底一片碎银。月光顺着鼻梁蜿蜒而下,在他紧抿的唇畔凝成霜色。 尉迟衍心念微动,忽而抬手,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探向少年脸颊。月光映照下,那手指莹白如雪,衬着夜色,更显清冷。 “别动。”他低声道,嗓音温润,似拂过莲叶的晚风。 尉迟卿本就不曾躲闪,闻言更是端坐如松,紫眸澄澈,如映星河,静静望着他。 尉迟衍眼底笑意轻漾,指尖自少年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抚过,替他拭去一抹不经意沾染的花汁。待收回手时,原本净白的指腹已染上一痕极淡的墨色。他轻轻摩挲了下,再抬眸看去,少年颊侧已恢复如初,肌肤莹润,似无瑕美玉。 他满意地颔首,嗓音低柔:“阿卿就该这般干干净净的。” 尉迟卿抬手,指尖轻触方才被他抚过的地方,隐约还残留着些许温度。他眸光微敛,低声道:“多谢皇兄。” 尉迟衍支颐浅笑,眸中映着月色,温声道:“何须言谢。” 少年银发如霜,在月华浸染下泛着泠泠清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已生得极盛,昳丽如画,却又透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此刻被月光一照,更似谪仙临世,稍不留神便要乘风归去。 尉迟衍偏首凝望,忽而低笑。 ——月亮坠下来了。 夜色渐深,露重沾衣。尉迟衍拂袖起身,月白锦袍在青石阶上逶迤如云,惊醒了栖在阑干上的宿鸟。他垂眸望着眼前人——这只小凤凰明明羽翼未丰,倒先学会了夤夜游荡。 “走吧,阿卿。” 他伸手,袖间沉水香浮动,掌心纹路里还藏着幼时抱小团子留下的浅疤。 尉迟卿睫羽微颤,紫眸在月下凝着冰魄般的光。静默良久,终是将手轻轻放入兄长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似有落樱拂过寒潭,惊起转瞬即逝的涟漪。 “……好。” 尉迟衍望着眼前人——银发如新雪覆额,转眼又变回那尊不沾尘烟的玉像。仿佛春节家宴上那个会因葡萄太酸而皱眉,会偷偷用凤凰火烤焦他袖口暗纹的少年,不过是月光酿的一场幻梦。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漾开深潭: 无妨。 来日方长。 总有一日,要这九天冰雪融作春水,要这清冷凤凰甘落凡尘。就像当年那个走哪儿都赖在他怀里的奶团子,攥着他手指含混地说“大兄最好了”。 夜风忽起,吹散记忆里的血色。尉迟衍拢紧少年微凉的手指,将玄狐氅披在他肩头。 “栖凤宫的海棠开了。”他忽然道,“明日……” “陪兄长赏花?” 尉迟卿忽然捏了捏他的手指。 很轻的一下,像幼时偷偷往他书卷里塞糖渣的小动作。 “……嗯。” 应得含糊,尾音却软。月光漏过指缝,在两人交握的掌心投下细碎光斑,恍若当年落在小团子睫毛上的金粉。 尉迟衍一怔,忽然将人往身边带了带。玄狐氅下,少年银发擦过他颈侧,凉得像栖凤宫新雪,偏那截手腕是暖的—— 终究没彻底冻透。 宫灯将两道身影拉长,投在朱墙上交叠成趣。远处传来封绝怒摔茶盏的声响,混着尉迟渊“哎呀呀父皇息怒”的调笑,惊飞满树栖鸟。 太子殿下紫眸微弯,在兄长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将凤凰火凝成小小一朵,塞进尉迟衍袖袋里。 翌日正午,骄阳灼灼。尉迟卿斜倚朱红廊柱,银发间垂落的绿宝金绳在穿堂风中轻颤。他左手闲搭勾阑,右手探出檐外,三指微曲——忽见一点金芒自指尖迸现,俄而舒展成凤尾蝶状,双翅震颤间洒落细碎金粉,在梧桐叶隙漏下的光柱中翩跹起舞。 忽有风过,满庭梧桐飒飒。一束鎏金光瀑正倾泻在少年周身,将明黄纱衣照得透亮。翻飞的落叶裹着金蝶流光,恰似为他织就一件璀璨羽衣。此刻廊下之人,恍若立于万千金蝶幻化的光霭之中,连飘拂的发丝都浸着碎金般的辉芒。 尉迟衍本欲带尉迟卿出宫游玩,却在踏入庭院的刹那,蓦然驻足。 ——眼前之景,如诗如画。 他眸光微动,竟一时凝神未语。待回神时,唇边已噙了笑,步履轻缓地走近,温声道:“恍惚间,衍竟以为窥见了九天之上的仙人。” 润绥低眉行礼,唤了声“大殿下”,便垂首退至一旁。 尉迟卿微怔,指尖轻颤,那流光溢彩的凤尾蝶便振翅而起,悠悠飞向尉迟衍,最终停栖在他的指节上。 “……皇兄见过九天上的仙人?”少年嗓音清润,似含一丝好奇。 “未曾。”尉迟衍低笑,目光却未从尉迟卿面上移开半分。 稍顿,他忽而倾身,眸色温软,轻声道:“不过现在,倒是见着了。” “……” 尉迟卿听出他话中之意,唇瓣微抿,玉瓷般的颊侧悄然浮起一层薄红,如初绽的桃瓣映雪,清艳难掩。 尉迟衍见状,眉梢微挑,眼底笑意更深,故意凑近了些,促狭道:“阿卿这是……脸红了?” 他嗓音温润,似春风拂过琴弦,低柔悦耳。 尉迟卿眼睫轻颤,唇角却不自觉弯起,抬手将脸侧银发拢至耳后。宽大的明黄袖口随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在日光下莹白如玉。 少年笑意清浅,从善如流:“皇兄说是,那便是了。” 凤尾蝶自尉迟衍指尖翩然飞远,他低笑一声,信步走到石桌旁,执起托盘上的金梳。日光映在梳齿上,流转出一线细碎的金芒。 “为兄帮阿卿束发吧。”他嗓音温缓,指尖已轻轻拨开尉迟卿肩头的银发。 自苏醒以来,这般情形已成寻常。尉迟卿微微侧身,应道:“有劳皇兄。” 三枚发扣被逐一解下,落入润绥捧着的托盘中,发出细微的轻响。尉迟衍拢起一缕银丝,那发丝如月华凝就,凉滑似水,在指间流淌时竟让人生出几分流连之意。 ——倒真像在抚弄一匹上好的冰蚕丝缎。 即便不是初次为四弟束发,尉迟衍仍暗自惊叹。这般清冷绝俗的容貌,连银丝都似不染尘俗,难怪总引得旁人想要亲近。 他敛了思绪,专注地梳理着手中银发。四下只闻梳齿滑过发丝的窸窣声,偶有梧桐叶飘落廊下的轻响。 待最后一缕发丝被玉簪固定,尉迟衍退后半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好了。” 他忽而想起此行目的,眼中笑意更深:“我此次来,是想邀阿卿出宫游玩。” “出宫?”尉迟卿蓦然回首。 “要不要去?”尉迟衍笑吟吟地望着他。 少年眸中似有星子微亮,颔首时发冠上的玉坠轻轻一晃:“嗯,要去。” 大皇子命人备好膳食,亲自为少年布菜。紫玉葡萄剥了皮,晶莹剔透的果肉才被放入羊脂玉碟中。 待用罢午膳,便带着太子殿下出了宫。 “到了。” 润绥打起车帘,尉迟衍执起尉迟卿的手,领他下了马车。 ——刹那间,繁华盛景扑面而来。 长街如练,灯火煌煌。两侧商铺比邻而立,朱阁绮户间悬着琉璃灯,将夜色映得恍如白昼。高大的樱树枝丫横斜,花瓣纷扬如雪,落在往来行人的肩头。街道宽阔平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彩绸灯笼高悬,照得青石板路流光溢彩。人潮涌动,笑语喧阗,好一派盛世气象。 夜风拂过,裹挟着脂粉香、酒香、糕点甜香,还有隐约的花木清气。尉迟卿从震撼中回神,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般喧嚷之地,终究不合他心意。 尉迟衍一袭月白长衫立于人潮之中,衣袂当风,恍若谪仙临世。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气度,在这喧嚣长街上显得格外清贵出尘。 而身侧的尉迟卿,却似一捧新雪落入红尘。银发如月华流泻,紫眸若寒星凝霜,一袭明黄纱衣纤尘不染。二人所经之处,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却又忍不住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快看那位银发公子……” “莫不是天上的仙人下凡?” 长街的喧闹声愈发鼎沸,叫卖声、谈笑声都化作背景,唯余这一双璧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少年太子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虽已见修长之姿,却仍带着几分未长开的青涩。玉雪般的面容犹存稚气,眼尾微微下垂时,更显出一派天真神态。 街边卖糖人的老翁见他经过,忙不迭地递上刚捏好的凤凰糖画;茶肆老板娘掀开蒸笼,将热腾腾的桂花糕用油纸包好塞进他手中;就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停下脚步,从箩筐里掏出新摘的野果往他怀里送。 “小公子尝尝这个……” “这蜜饯最是清甜……” 尉迟卿抱了满怀的零嘴吃食,紫眸中闪过一丝无措,却仍规规矩矩地向每位老者道谢。银发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愈发衬得他如画中走出的仙童般纯净可人。 尉迟衍在一旁看得好笑,伸手替他拢了拢散落的银发:“我们阿卿倒是很得长辈欢心。” 自然无人会忽略这位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只是十九岁的大殿下所遇,却与太子殿下截然不同——少女们含羞带怯地红了脸颊,纤纤玉指捻着新摘的鲜花,纷纷朝他掷来。 不过片刻,尉迟衍怀中便堆满了各色花朵。更有大胆的姑娘趁乱凑近,将一枝紫色鸢尾别在他耳际。那花瓣舒展,恰如尉迟卿的紫眸般清艳动人。 少年太子微微睁大了眼睛,长睫轻颤。他尚不解这般举动有何深意,只觉得斜簪鲜花的兄长,在灯火映照下格外好看——那朵鸢尾随着尉迟衍低笑的动作轻轻摇曳,为他温润如玉的容颜平添几分风流意气。 “皇兄……”尉迟卿不自觉地伸手,指尖在将要触到花瓣时又倏地收回,紫眸中漾着懵懂的好奇。 尉迟衍广袖轻拂,向满街红妆含笑致意。修长手指却在怀中繁花间一转,独独拈起一枝蓝鸢尾。在万众瞩目间,他指尖轻旋,将那抹幽蓝斜簪在少年太子鬓边。 “倒是衬你。” 鎏金灯火下,蓝花瓣映着银发泛起珠光,与少年紫眸交相辉映。那冷玉般的容颜因这一抹亮色,霎时活色生香。长街骤然爆发的惊叹声如浪涌来,惊得枝头樱花簌簌坠落。 尉迟卿下意识抬手触碰花瓣,却见兄长眸中含笑,忽觉耳尖发烫。满街华灯、漫天飞花,此刻都成了模糊背景,唯余眼前人月白衣袂上流转的淡淡光晕。 忽有老者手中茶盏坠地,碎瓷声里颤巍巍跪倒:“这……这是风月国的……” 人群如被惊雷劈开的潮水,哗然退散又层层跪伏。去年册封大典的景象恍在眼前—— 那日天音环佩,曦和铺道。银发少年踏着万丈霞光而来,雪衣金纹的礼服逶迤三丈,每步都漾开细碎星芒。紫眸流转时,连九重天上的仙鹤都为之驻足,更遑论凡尘众生看得心神俱醉,却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消弭殆尽。 此刻长街寂然,唯闻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先前掷花的少女们面如金纸,方才别花的纤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太子殿下……” 有人额头抵着青石板喃喃,那枝坠在尉迟衍耳际的鸢尾,此刻艳得刺目。 尉迟衍眸色一暗,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耳畔鸢尾。他早该想到——阿卿这般模样,原就是藏不住的九天清辉。 “是大殿下!” “殿下千岁!” 欢呼声自街尾层层漫来,如浪拍岸。百姓们虽仍跪着,眼睛却亮了起来。有胆大的孩童偷摸抬头,正撞见尉迟衍将少年太子往身后掩的姿势,月白广袖如云般笼住那抹明黄。 “诸位请起。”尉迟衍笑意温润,袖中手指却悄悄勾住弟弟的腰带,“今日上元佳节,不必行这些虚礼。” 他话音方落,长街尽头忽然传来金戈清响。十二名玄甲侍卫分花拂柳而来,腰间玉牌在灯火下明灭生光——正是东宫仪仗。 尉迟卿被掩在兄长身后,银发仍流泻几缕在月白衣袖之外。他神色静如寒潭,紫眸映着万千灯火却不见波澜,仿佛长街跪拜、万民惊呼皆与他无关。 玄甲侍卫踏着整齐步伐逼近,铁甲碰撞声惊飞檐角铜铃。少年太子忽然偏头,对润绥极轻地摇了摇头。 那墨发高束的少年侍从会意,箭步上前时腰间玉佩纹丝未动。不过三两句低语,十二名侍卫便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隐入长街阴影之中。 “阿卿?”尉迟衍回首,正见弟弟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蓝花。 “只是游玩。”少年音色清泠,指尖一转将花别回兄长襟前,“皇兄说过,今夜不论虚礼。” 满街灯火忽然大亮,照见尉迟衍怔忡后绽开的笑容。那朵蓝鸢尾在他心口轻颤,恰似少年太子眸中一闪而过的星芒。 醉月楼飞檐下的铜铃正撞碎一阵东风,尉迟衍揽着弟弟拾级而上。三楼雅间“雪鸿轩”的湘帘半卷,窗外一树重瓣樱花垂落,恰似给菱花窗框了道云霞边。 “水晶虾饺要裹着玫瑰露吃。” 尉迟衍执起玉筷示范,筷尖点在青瓷盏沿,溅起一滴金黄芡汁。十二道细点错落有致地铺在琉璃转盘上,其中樱花酥做得极妙——半透明粉皮里能看见流动的琥珀馅心,花蕊处还缀着可食用的金箔。 尉迟卿正拈起一枚细看,忽听得兄长对润绥低语。那嗓音里噙着的了然笑意,惹得他耳尖微动。紫眸斜睨过去时,唇畔却已不自觉沾了半点糖霜。 润绥捧着鎏金壶斟茶,蒸腾雾气中望见自家主子难得鲜活的模样,垂眸掩去一丝笑意。窗外忽有樱瓣飘落,不偏不倚正坠在太子未饮的雨过天青盏中。 鎏金错银的食案上,那枚樱花酥忽地凌空而起。尉迟卿两指拈着透粉点心,径直递到润绥眼前。少年侍从呼吸一滞,捧着的金丝楠木茶托险些倾斜——自少年醒来后栖凤宫规矩森严,何曾有过这般情景? “殿……下?” 润绥喉结微动,垂落的睫毛在玉面上投下细碎阴影。他看见太子指尖沾着的糖霜,看见酥皮将碎未碎时透出的蜜色流光,更看见那双紫眸里罕见的、孩子气的期待。 尉迟衍执盏的手顿在半空,茶汤映出他倏然舒展的眉宇。窗外樱云忽被风吹散,一瓣恰恰落在润绥颤抖的指尖,与那枚酥点成了双生并蒂。 “给你的。”尉迟卿音色清泠,却将点心又往前送了半寸。 润绥倏然屈膝,广袖垂落如云,双手捧承的姿态恰似接一瓣坠露的朝颜花。那枚樱花酥落入手心的刹那,他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金箔花蕊映着掌心薄茧,竟显出几分绮丽。 “谢殿下恩赏。” 嗓音比平日低三分,尾音却洇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软。俯首时墨发滑落肩头,露出后颈一段皎白,恰与窗外纷扬的樱雪同色。 尉迟衍忽以扇骨轻叩案几,噙笑道:“我记得,上月有人打碎青鸾盏时……” “大殿下!”润绥耳尖霎时染绯,捧着酥点进退维谷的模样,倒比那琉璃转盘里的点心更显鲜活。 尉迟卿紫眸微转,指尖又拈起一块缀着桂花的奶酥。少年太子唇角扬起极浅的弧度,这次却是朝着兄长方向递去—— 尉迟衍忽然以扇掩面,肩头轻颤——那柄缂丝山河扇后头,分明漏出几声压不住的轻笑。偏生太子殿下还维持着递酥的姿势,紫眸澄澈如初,丝毫不解兄长为何突然发笑。 “皇兄?” 润绥捧着酥点悄悄抬眼,恰见窗外一阵急风吹散满树樱云。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家殿下银发缀着细碎花瓣,指尖桂花奶酥颤巍巍晃着金蕊,倒比醉月楼最精巧的灯笼还要生动三分。 “我们阿卿啊……”尉迟衍忽然伸手,连酥带人一把揽住。少年太子猝不及防撞进兄长怀里,惊落满衣香雪。 雅间外传来店小二惊慌的碎步声:“贵客可是需要……” “再上三份樱花酥。”大皇子带着笑意的嗓音穿透雕花门扉,“要金箔裹得最厚的那种。” 新呈上的樱花酥在琉璃盘中垒成小山,金箔在斜照里流转着蜜糖似的光泽。尉迟卿执银箸的姿势仍带着三分宫廷礼仪的端方,可下箸速度却悄悄快了起来——尤其当碰到那些裹着厚厚金箔的樱花酥时,紫眸里漾开的华彩,竟比醉月楼顶的鎏金鸱吻还要夺目。 鎏金缠枝灯影里,少年太子正捏着第六枚樱花酥。那酥皮绽开的纹路恰似重瓣樱,每咬一口便有琥珀色的蜜馅溢出,沾得他唇畔金箔闪闪。 尉迟衍忽觉此情此景像极了幼时喂食御苑白猫——那矜贵的小东西也是这样,明明满桌鱼脍,偏只盯着玫瑰酥酪,吃得胡须沾满糖霜还要用琉璃似的眼瞳望人。 可眼前这位…… “凤凰儿也贪甜?慢些。”尉迟衍忽然屈指,轻轻拭去尉迟卿唇角一点金屑,“又没人同你抢。” 话音未落,雅间竹帘忽被风掀起。漫天飞樱中,但见太子殿下银发间沾着细碎花瓣,腮帮还微微鼓着,当真像极了一只偷食成功的雪凤凰。偏生这神鸟此刻正用“翅尖”护着食盘,眸光潋滟地瞥向兄长,哪还有半分平日清冷模样。 润绥默默将茶水温至七分烫——恰是能化开酥点又不伤唇舌的温度。窗外忽有燕雀掠过,惊落一枝垂樱,正落在尉迟卿未饮的茶汤里,激起点点金澜。 是了,纵是九天凤凰也难逃少年心性。 栖凤宫琉璃盏里盛的千年玉露,养得出通体灵韵,却养不出这般沾了人间烟火的笑靥。尉迟衍望着弟弟指尖将化的糖霜,忽然想起去岁冬祭——雪衣太子立在万民跪拜中饮下寒泉醴酪时,睫毛凝霜的模样,与此刻唇畔沾蜜的身影渐渐重叠。 “修行之人……”润绥刚要递上素绢,却见大皇子摇头轻笑。 “让他尽兴。”尉迟衍指尖凝起一缕清风,悄悄化去三盘点心里过重的甜腻,“阿卿在栖凤宫饮了几月的露水,难不成连半日甜欢都受不起?” 窗外樱花忽然纷扬如雨,有一瓣正落在太子银发间,像为他戴了顶不合礼制的花冠。少年浑然不觉,仍专注地数着酥皮层次,紫眸里盛着的欢悦,比宫墙内所有夜明珠加起来还要明亮。 醉月楼的灯火渐远,漫天星河却近了。尉迟卿任由兄长牵着手腕行走,明黄衣袖掠过青石桥板,惊起几点流萤。河面万千莲灯载着烛火漂游,恍若将九霄银河扯落凡尘——有稚童放的粗糙油纸灯,也有富家小姐精制的鎏金琉璃盏,此刻都在春水里化作平等的光点。 “殿下看那个。”润绥忽然指向河心。 一盏素白河灯正穿过锦簇花灯,形单影只却亮得澄澈。尉迟卿眸光微动,发现灯罩上竟题着《度人经》的句子,墨迹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像极了他在晨课时临的字帖。 尉迟衍忽然俯身,往弟弟掌心塞了盏小巧的玉兔灯:“放一个?” 少年太子指尖碰到灯穗时,河面忽然拂来一阵带着水汽的风。万千灯影在他紫眸中摇晃,将神性的清冷也晕染成温柔的烟火色。 尉迟卿广袖垂落,露出一截霜雪似的手腕。指尖松开时,那盏玉兔灯轻轻一颤,琉璃眼珠映着月光转了个圈,恰似活过来般。一阵清风贴着河面掠过,灯影便摇曳着漂向河心,绒布耳朵在涟漪中微微颤动,竟真像只涉水的白兔。 “跟上了。”润绥轻声道。 但见那盏孤灯渐渐融入灯阵,与粗糙的油纸灯、华贵的琉璃盏再无分别。千万点暖光在太子紫眸中流淌,将他常年结冰的睫羽也镀上金边。有孩童的嬉闹声自对岸传来,惊得他下意识回首,银发间未拂净的樱瓣簌簌落下两三片。 尉迟衍忽然解下腰间玉佩掷入河中——青玉沉处,所有河灯齐齐一晃,恍若群星俯首。而那只玉兔灯,正正停在了银河最明亮的方位。 上元灯影忽然扭曲成斑斓色块,尉迟卿踉跄后退时,腰间禁步玉环碎落三声清响。指尖刚凝起半缕风诀,忽有熟悉的沉水香劈开脂粉浊气——月白衣袖卷着他急转,青石墙面上两道剪影倏忽交叠。 “阿卿……” 暗巷里浮动着隔年酒瓮的微醺,尉迟衍的喘息近在耳畔。少年太子后背抵着晒暖的砖墙,前襟却紧贴着兄长剧烈起伏的胸膛。方才还飘摇的银发,此刻正被一只手掌牢牢护在掌心。 巷口人潮声浪汹涌而过,偏偏这一隅之地,连月光流淌的轨迹都清晰可闻。尉迟卿忽然发现,兄长广袖上绣的银竹纹,竟与他慌乱中扯松的衣带是同一种丝线。 “修行之人,”尉迟衍忽然低笑,指腹擦过他眉间蹙起的褶皱,“也怕走丢么?” 尉迟卿眉间微松,淡声道:“只是……皇兄你不见了。” 尉迟衍的轻笑忽地凝在风里。 少年太子的话音太轻,却像颗石子坠进深潭,在他心口荡开圈圈涟漪。指尖无意识收拢,将那只微凉的手攥得更紧些。 “属下在。” 润绥的声音自巷口传来,白色衣摆扫过青砖上零落的樱花。年轻侍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盏琉璃宫灯,暖黄光晕漫过三人衣袍——太子的明黄袖角染了尘,大殿下的月白襟前蹭了灰,倒比任何时候都像对寻常兄弟。 尉迟衍忽然抬手,摘去弟弟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柳絮:“好,我们回宫。” 长街尽头,皇城的轮廓在月色中若隐若现。少年太子的银发被晚风拂起,掠过兄长紧握他的指节,像一束怎么都抓不住的月光。 鎏金兽首吐出的温泉氤氲如雾,尉迟卿踏入时惊碎一池碎月。水纹荡漾间,但见尉迟衍慵懒倚着汉白玉池壁,湿发蜿蜒如墨色水草,锁骨凹陷处盛着晃动的光影。 “皇兄怎的忽然想起泡汤浴了?”尉迟卿解开外袍,月白中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腰线。 “忽然?”龙尾在水中划出半弧金芒,鳞片摩挲声混着低笑:“不是阿卿三日前嫌御厨做的樱桃酪腥气重?” 少年太子解衣的手一顿,月白中衣滑落肩头时,蒸腾水汽正巧漫过腰际朱砂痣。他忽觉耳热——原来兄长记得,那日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说北疆进贡的**该配骊山温汤才不暴殄天物。 水面忽然漾开波纹,尉迟衍的龙尾不知何时已缠上他脚踝。金鳞擦过踝骨时,惊起一片战栗,也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两轮明月。 尉迟衍的视线在他后腰停顿了一瞬,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方向一带。水雾忽地翻涌,尉迟卿踉跄间膝头抵上池底暖玉,惊起一串晶莹水珠。尉迟衍扣着他腕子的手未松,另一掌却已扶住他后腰——恰是那粒朱砂小痣的位置,指尖温度比温泉水更灼人。 “皇兄……” 尾音消弭在四溅的水声中。少年太子银发浸透,湿漉漉贴在瓷白后背,果真如凤凰垂落的翎羽。尉迟衍龙尾金鳞微张,在水面下无声圈出一方禁域,鳞片擦过对方小腿时,带起细碎涟漪。 “怕什么。”他忽然低头,鼻尖几乎触到弟弟颈侧蒸腾的水汽,“凤凰浴火,还惧这方寸温泉?” 水面忽现奇异光晕,原是尉迟卿无意识逸出的灵力化作星芒,正与龙尾金光交缠生辉。润绥捧着浴袍候在十二扇屏风外,听得内里水声哗然,默默又往香炉添了把安神的苏合香。 尉迟卿抬眸,紫眸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幽深:“皇兄是想看我现凤身?” 水雾倏然凝滞,尉迟衍的龙尾在水中微微一僵。 少年太子紫眸灼灼,湿透的银发梢滴落水珠,正巧坠在池面浮着的凤凰花瓣上。那花瓣原是御苑异种,遇水即化金粉,此刻却在他灵力激荡下倏然绽放,宛如真凤尾羽。 “我们阿卿啊……”尉迟衍忽然松手,转而捏了捏他尚带婴儿肥的脸颊,“连第一次换羽期都未至,就想着现凤身?” 水面忽起漩涡,原是龙尾不自觉收紧。尉迟衍想起去岁冬祭,这小凤凰连九霄寒露都受不住,还是自己偷偷用龙息替他暖的祭坛。如今倒好,雏凤初鸣声未亮,羽翼未丰先逞强。 屏风外突然传来润绥的轻咳:“两位殿下,亥时三刻了。” 尉迟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揪住兄长一缕黑发。水面上飘着的金粉渐渐聚成凤凰雏形,倒比主人更早现了真身。 水纹轻漾间,少年太子拂袖转身,带起一串泠泠水声。银发浮沉如星河倾泻,在氤氲雾气中划出一道皎洁的弧光。他背倚汉玉池壁的模样,恰似凤凰栖于月下梧桐,连垂落的睫毛都凝着霜色。 尉迟衍望着那道背影,龙尾在水中无声盘绕。金鳞开合间,忽将飘到弟弟身边的凤凰花瓣尽数卷走——就像幼时替他挡去九霄雷劫那般,连一片可能惊扰清梦的花瓣都不允靠近。 润绥隔着屏风望见水面倒影。 一半是龙尾荡起的金波潋滟,一半是凤凰凝就的冰魄清辉,恰似阴阳双鱼首尾相逐,在满室暖雾中自成一方天地。 岁月倥偬,昔年雏凤已显风华。 封绝信手拈起案几上那枚金灿灿的橘子,修长手指不紧不慢地剥开橙黄外皮。他垂着眉眼,连果肉上细若游丝的白色橘络都一一捻去,这才掰下一瓣晶莹剔透的橘肉,递到尉迟卿唇畔。 尉迟卿连眼睫都未颤一下,薄唇微启,就着对方的手将橘瓣含入口中。却在贝齿咬破果肉的刹那,倏然睁开了那双摄人心魄的凤眸,眼尾一抹绯色衬得紫瞳愈发幽深。 封绝正剥着第二瓣橘子的手微微一顿。但见那人喉结轻滚,唇间溢出清冽果香,不由挑眉:“怎么?”声音里噙着几分玩味。 ——莫不是这江南贡橘,合了这祖宗挑剔的口味? 尉迟卿喉结微动,神色如常地将橘肉咽下。紫眸淡淡扫过他指尖的橘子,最终落在他脸上,薄唇轻启:“无事。”嗓音清冷,辨不出喜怒。 封绝唇角噙笑,又剥下两瓣晶莹橘肉。一瓣递至他唇边,尉迟卿条件反射般启唇含住;另一瓣则送入自己口中。 “……” 尉迟卿眼尾微不可察地一颤,淡色的唇轻轻抿起。封绝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瞬,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难为卿儿了。”他忽然低笑,指尖抚过尉迟卿绷紧的下颌线,“这么酸的橘子,竟肯咽下两瓣。”封绝将剩下几瓣的橘子轻轻搁回青瓷果盘,玉色指尖转而执起案上那柄缠枝莲纹玉壶。琥珀色的花茶倾泻入盏,氤氲着袅袅热气递到尉迟卿面前。 “润润喉。”他话音里带着几分促狭。 尉迟卿接过茶盏时广袖微垂,依旧是那副清贵自持的模样,只是饮茶时白玉般的喉结滚动得比平日快了些许。甜润的花香在唇齿间漫开,顷刻便将方才的酸涩尽数涤净,连带着微蹙的眉尖也舒展开来。 “陛下与太子殿下倒是好雅兴。” 一道清朗嗓音蓦地插入,封绝连眼皮都未掀,倒是尉迟卿捧着茶盏抬眸望去。但见回廊尽头转出两道颀长身影——为首的男子一袭绛紫锦袍,金冠束起的长发随着步伐与腰间玉佩一同摇曳生姿,端的是意气风发;身侧那位月白长袍的公子则如霜雪凝就,银丝暗纹在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正是尉迟衍。 “父皇,阿卿。”尉迟衍执礼甚恭,广袖垂落间自带一段清贵气度。 封绝这才懒懒掀起眼帘:“来了。”声线里辨不出喜怒。 尉迟卿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轻声道:“皇兄。”紫眸在掠过那袭紫袍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祝灏澜广袖一振,单膝触地行了个端正的臣子礼。眉心那枚火焰纹印灼灼生辉,映得他眉目如淬了星火般摄人:“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声音清越,似玉磬击石。 “祝王请起。”封绝虚抬了抬手。 祝灏澜谢恩起身时袍角翻飞,腰间玉佩叮咚作响。尉迟卿执盏的指尖微微一顿——这位南境之主的紫袍上用金线绣着隐现的祝融纹,行动间如流火暗涌,确是与传闻中那般风华绝世。 “这日头倒是毒得很。”祝灏澜忽然抬手遮了遮骄阳,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劲瘦手腕。他转向封绝时眼角微挑,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恣意:“不知可否讨陛下杯茶水解渴?” 封绝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指尖轻叩案几:“祝王今日来得突然。若在平日,自不缺你一盏茶,只是今日这茶……”他眸光往身侧一掠,“怕是无福款待了。” 祝灏澜眉梢微扬:“哦?”目光顺着帝王视线望去,正撞上太子殿下扣着瓷杯的玉指。少年紫眸清泠如霜,指节在日光下泛着冷白光泽。祝王忽的抚掌而笑:“原是殿下心头好,臣岂敢唐突。” 尉迟衍摇头轻笑:“花茶虽碰不得,这满案时令鲜果却任君采撷。”说着将琉璃果盘往前推了半寸。 “臣却之不恭。”祝灏澜广袖一展,竟当真在琳琅满目的果品中精准拈起个金黄滚圆的柑橘。指尖掐破橘皮的脆响在亭中格外清晰。 尉迟卿垂眸啜饮花茶,睫羽在眼下投落浅淡阴翳。封绝单手支颐,眼底浮起玩味之色。唯有尉迟衍望着三人之间流动的微妙气氛,面露困惑—— 那柑橘上还残留着几缕未撕净的雪白橘络,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祝灏澜指节翻飞间已将橘子剥得干干净净,一瓣橘肉入口,他眉峰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待喉结滚动咽下后,却扬起个明灿的笑:“这柑橘倒是难得,酸甜适口,回味甘醇。” 尉迟卿搁下茶盏时瓷底碰出清脆声响,紫眸里碎光流转,恍若将星河碾碎在眼底:“祝王既喜欢——”尾音微微拉长,“便都赏你了。” 封绝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立即有玄衣侍卫如鬼魅般自廊柱阴影处现身。帝王含笑道:“没听见太子吩咐?把今年江南新贡的蜜橘都装箱送去祝王府。”那侍卫领命时衣袂带起一阵微风,转瞬又消失在日光里。 “臣谢殿下恩典。”祝灏澜执礼时广袖垂落,露出腕间一抹红绳。他竟真就着满亭微妙的气氛,将果盘中剩余的橘子一瓣瓣从容咽下。尉迟卿看着他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恍惚间都要怀疑方才自己尝到的酸涩是否错觉。 凉亭外蝉鸣乍起,祝王咽下最后一瓣橘肉时,唇角还噙着滴水光。封绝指尖轻点案几,眼中噙着几分兴味:“朕倒是不知,祝王竟有这般嗜酸的癖好。” 祝灏澜执帕拭手,绛紫衣袖滑落半截:“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习惯,让陛下见笑了。”说话时眼尾微挑,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 帝王摇头轻笑,目光掠过身侧正慢条斯理挑拣蜜饯的太子。这小祖宗的口味才真真是金贵——甜要清甜三分,辣需暗藏余韵;酸味沾唇即蹙眉,上次误喂苦茶时,那拧着眉抿唇的模样……偏生这副娇气模样,倒叫人生不出半分恼意。 祝灏澜忽的停了动作。但见他执盏的手悬在半空,竟直勾勾盯着帝王唇边未散的笑意。半晌忽然以手支颐,玄铁护腕在石案上磕出轻响:“臣今日倒是开了眼界。”琥珀色的眸子映着天光,活像瞧见了什么稀世奇观。 封绝凤眸微横,眼底那抹笑意倏然收敛。他转向尉迟卿时,语气已不自觉放柔:“先随你皇兄去御苑走走,待父皇处理完便去寻你。” 午后的暖阳被突如其来的凝重割裂。尉迟卿抿唇起身时,袖口银线绣的凤纹在石案上拖出细碎流光。“好。”他应得轻,却让封绝指尖微微蜷了蜷。 尉迟衍执起弟弟的手,温润如玉的指节轻轻拢住那截皓腕:“御花园新植了雪塔牡丹,阿卿可要去看?”牵着他走出亭外时,月白袍角与太子衣袂上的银纹交叠,恍若流云逐月。 尉迟卿回首望去,亭中二人已呈对峙之态。祝灏澜眉间火纹灼灼,封绝掌中茶盏凝着寒霜。隔着十步距离,竟似有刀光剑影在光影中交错。 “父皇自有分寸。”迟衍捏捏他指尖,“倒是你……”却见太子紫眸深处暗潮翻涌。十六岁起便参政的大皇子忽然怔住——那个总被他牵着手摘莲蓬的幼弟,何时已能一眼看透朝堂风云? “皇兄且去。”尉迟卿抽回手时,腕间玉铃清脆一响。远处传来玄甲卫换岗的金柝声,惊起满庭雀鸟。紫眸澄澈如镜,“南境漕运案,缺不得你。” 大皇子怔然,终是苦笑:“我们阿卿啊……” 揉乱他额发后转身离去,月白服掠过青石阶,惊起一地碎光。 残阳将太子孤身而立的身影拉得修长。他凝视着亭中剑拔弩张的两人,忽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辛夷花。花瓣碎在掌心时,远处传来封绝压抑着怒意的冷笑。 少年独行至藤蔓缠绕的朱漆长廊时,暮色已为飞檐描上金边。他正凝神思忖,忽见一只竹蜻蜓划破夕照,打着旋儿朝面门袭来。尉迟卿广袖一展,那精巧玩意儿便稳稳落入手心。竹翼上“毅”字朱砂未干,在掌心洇开一抹艳色。 廊外花树沙沙作响,果然钻出个满头珠翠乱晃的小团子。尉迟毅跑得双颊飞红,却在距他三步之遥猛地刹住。金丝绣虎头鞋在青砖上蹭出刺耳声响,惊起几只栖雀。 “皇……皇兄……”小皇子盯着太子指尖转动的竹蜻蜓,连颈间璎珞都在轻颤。 尉迟卿紫眸微垂,廊外渐暗的天光为长睫镀上冷釉:“今日的《礼记》抄完了?”声音不重,却惊得尉迟毅脚边落花都颤了三颤。 “还、还差两篇……”小皇子攥紧腰间玉佩,忽觉那竹蜻蜓上未干的朱砂,红得简直像先生批阅的朱墨。尉迟卿指尖轻转竹蜻蜓,紫眸里映着暮色:“那便去浩渺台。”话音未落,小皇子已瞪圆了眼睛。 “皇兄要亲自监看?”尉迟毅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檐下栖雀。他慌忙捂住嘴,又急急补充:“我、我是说求之不得!” 浩渺台的青玉砖在月色下泛起幽光。当尉迟卿广袖轻拂启动阵法时,整座高台骤然亮起万千星辉。那流光起初如旭日初升,转瞬又化作泠泠月华,最后竟在紫衣少年掌下凝成星河倾落的奇景。 尉迟毅张着嘴看那金芒月辉交替流转,直到兄长轻咳一声才回神。他踏入阵眼时,阵法随即漾开青碧色光晕——虽不及兄长那般惊天动地,却也如春溪奔涌,生机盎然。 “尚可。”尉迟卿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袖中竹蜻蜓不知何时已别回小皇子衣襟。夜风拂过,带起两人衣袂上交织的金银暗纹。 沈凌恒踏着天光而来时,雪色轻甲映着浩渺台的流光,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寒玉剑。他抱拳行礼时,腕甲与护臂相撞,发出清越的铮鸣:“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这位北境守将生得极白,不是京中贵族养尊处优的莹润,而是霜雪淬炼出的冷白。剑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正倒映着阵法中尉迟毅的身影。 “沈将军来得正好。”尉迟卿指尖凝着一缕灵力,阵法随之流转,“且看看这孩子的身法可还入眼?” 沈凌恒凝神望去,但见阵中少年衣袂翻飞,青碧灵光已渐渐凝实。他忽然并指为剑,一道雪亮剑气直射阵眼——尉迟毅慌忙变招,竟险险接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试。 “反应尚可。”将军收势时甲胄未响分毫,转头对太子低声道:“只是这招‘月照松涧’,殿下当年使得更漂亮。”月光掠过他颈侧一道淡疤,那是北境风雪留下的印记。 夕阳的余晖为浩渺台镀上一层金边,尉迟卿转身时,银发如流泻的月光,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白金袍角掠过青玉砖,发出细微的沙响。 “太子殿下这就要走?”沈凌恒的声音带着北境特有的清冽,甲胄随着他上前的动作轻响,“小殿下难得这般认真……” 尉迟卿脚步未停,只微微侧首:“看他那副笨拙模样,平白惹人心烦。”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远处的尉迟毅一个踉跄——小皇子正巧在练习腾挪,闻言差点从半空栽下来。 这时,一直静立台下的亦安轻声道:“小殿下每日寅时便起来练剑,说是要赶上太子殿下的万分之一也好。”小侍从的声音里尚带着青涩,“今早还特意换了您赐的那柄短剑。” 沈凌恒闻言,指尖轻轻敲击剑鞘:“三殿下当年初学‘流云步’时,不也摔碎了三块砚台?”他话锋一转,“不过若是得您一句提点……” 尉迟卿的银发在晚风中微扬,紫眸里闪过一丝波动。远处传来尉迟毅又一次跌倒的闷响,伴随着七皇子殿下不服气的嘟囔。太子殿下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终究没有迈出离开的脚步。 至于沈凌恒为何如此笃定,这全然是亲身历练得出的真知。 沈家世代将门,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却成了个风流种子。后院妻妾成群,庶出子女更是多如繁星。作为嫡长子,沈凌恒自幼便被迫周旋在各房明枪暗箭之间。十五岁那年,他索性一把火烧了那些姨娘们争风吃醋的戏本子,提着祖传的寒铁枪投了军。 说来也奇,这满身反骨的少年郎在战场上反倒如鱼得水。不过三年光景,北境军中便无人不知那位银甲小将军——雪夜奇袭能连破七帐,黎明时分枪尖挑着的敌将首级还在滴血,他却已经坐在营火旁擦拭枪杆了。 如今他战功赫赫的铠甲下,还留着当年第一道箭伤。那是他十七岁封将之日中的冷箭,偏巧与他胞弟降生在同一时辰。待他浴血归来,只见襁褓中的婴孩一见他就啼哭不止。 “将军……”老管家曾欲言又止,“小公子这是被煞气冲着了。” 可后来沈凌恒发现,只要他卸了铠甲换上常服,那孩子就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偷看他。若是得他一句“尚可”,能捧着木剑练到掌灯时分。有次他随口夸了句字写得端正,回头就听说胞弟连夜临完了三本字帖。 此刻望着浩渺台上那对天家兄弟,沈凌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穗——那还是去年生辰时胞弟亲手编的。想来天潢贵胄也罢,将门稚子也好,终究都逃不过这般心思。 “殿下。”他忽然单膝点地,甲胄在青玉砖上磕出清响,“末将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您若留下观战,小殿下定能……”话未说完,远处传来尉迟毅又一次摔落的闷响,接着是少年带着哭腔的“再来”。 暮色中,太子殿下的银发似被晚风吹得软了几分。沈凌恒望着又一次从半空跌落的尉迟毅,心头不免泛起几分无奈。堂堂龙身天骄,竟畏高至此——这事若传出去,怕是连北境那些粗犷的将士都要笑掉大牙。 他目光微转,落在静立一旁的太子身上。暮色为那袭白金长袍镀上暖光,十六岁的少年玉立身长,银发间若隐若现的白色桃花印愈发显得清冷绝尘。沈凌恒忽然想起胞弟幼时,也是这般眼巴巴盼着自己指点剑法的模样。 “殿下。”他抱拳一礼,甲胄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小殿下虽……略有不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但这份执着倒与您当年如出一辙。” 浩渺台上,尉迟毅正手脚并用爬起来,锦袍沾满尘土也浑然不觉。沈凌恒见状,唇角不自觉扬起:“说来惭愧,末将家中幼弟也是这般……”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晚霞,“明明怕苦怕痛,偏要跟着练枪。” 春风拂过,掀起太子殿下腰间玉佩的流苏。尉迟卿紫眸微动,目光在沈凌恒染血的护腕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台上那个灰头土脸的身影。 “三刻钟。”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若还学不会御风诀……”银发少年指尖凝起一点金芒,“今晚的桂花糖糕便免了。” 远处正揉着膝盖的尉迟毅猛地抬头,圆睁的蓝瞳里瞬间燃起斗志。沈凌恒险些笑出声来——果然,无论是将门稚子还是天家龙裔,都逃不过这般少年心性。 尉迟卿广袖一拂,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沈凌恒握剑的手紧了紧,甲胄下的肌肉微微绷起——莫非方才那番话终究是僭越了? 至今记得当年被那金灿灿的橘子背刺的时候!!! 所以……小凤凰也尝尝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明月照卿归 第12章 日月映星辉 “殿下!您这是——” 亦安的惊呼与尉迟毅的喊声同时炸响。沈凌恒猛然抬头,只见那道白金身影竟凌空踏上了浩渺台。太子银发在夕阳下流转着刺目的光晕,指尖轻描淡写地划过虚空,那座号称“永世不破”的噬**阵便如薄冰般寸寸龟裂。 “咔嚓——” 结界破碎的脆响惊起了满庭飞鸟。沈凌恒瞳孔骤缩,他分明看见那些上古符文在崩解时竟化作点点金芒,如朝露遇阳般消融在太子指尖。这可是吞噬过无数大能灵力的上古杀阵! 尉迟毅早已忘了畏高,蓝瞳瞪得滚圆。他兄长正立于浩渺台中央,三瓣桃花印记在额间灼灼生辉,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 “看好了。”尉迟卿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漫天呼啸的罡风。他足尖轻点,白金袍角翻涌如云海,“这才是真正的御风诀。” 霎时间,整座浩渺台的气流都随着他袖摆的轨迹旋转凝聚。沈凌恒看着那道身影在夕阳下翩若惊鸿,忽然想起北境那个古老的传说——真正的龙裔起舞时,连天地法则都要为之让路。 尉迟卿立于浩渺台之巅,银发如月华流泻,在残阳下竟泛着清冷的光泽。白衣猎猎间,他臂弯里挟着个扑腾的小团子——尉迟毅涨红了脸,龙角都泛起粉色,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的幼猫。 “再乱动。”太子殿下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比北境寒铁还冷,“就把你扔下去喂鲤鱼。” 小皇子顿时僵住,连尾巴尖都绷直了。他偷偷往下瞥了眼——浩渺台此刻看起来只有巴掌大,云絮正在脚下飘荡。这个认知让他龙鳞都要炸起来,本能地攥紧了兄长衣襟。 沈凌恒在台下看得分明。太子看似冷峻,揽着幼弟的那只手却始终稳若磐石,另一只手结印的姿势更是标准的护体诀。最有趣的是,尉迟卿雪色广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皱痕,显然是某个小混蛋慌乱中抓出来的。 “皇、皇兄……”尉迟毅声音打着颤,却还强撑着嘴硬,“我……我自己能……” “哦?”尉迟卿眉梢微挑,三瓣桃花印忽然流光溢彩。下一秒,他竟真的松了手—— “哇啊!”小皇子惨叫还没出口,就发现自己正稳稳立在云气凝成的阶梯上。远处传来太子清冷的嗓音:“御风诀的要诀,是想着你要去的地方,而非脚下虚空。” 沈凌恒望着云端那对身影,忽然轻笑出声。原来天家训弟,与寻常人家也无甚不同。只是这位太子殿下教导的方式……着实惊世骇俗了些。 尉迟卿手臂一收,又将那扑腾的小团子捞回怀中。尉迟毅顿时僵住了——自册封大典以来,何曾与这位清冷如月的兄长有过这般亲近?即便是上次遇袭时,太子也不过是隔着衣袖牵了他的手。 “聒噪。” 太子殿下蹙眉时,眉间三瓣桃花印微微泛光。尉迟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转念一想——分明是这人突然揪着自己后领拎上云端,打断试炼不说,还像拎猫崽似的对待自己! “你……”小皇子鼓起勇气瞪圆了雾蓝瞳,却在撞进那片紫罗兰色的眼眸时骤然失语。近在咫尺的容颜清绝如霜雪,长睫投下的阴影里藏着星河流转。更恼人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初春第一枝绽雪的樱花,搅得他满腔怒气都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沈凌恒在台下看得真切。那小祖宗方才还张牙舞爪,此刻抓着太子衣襟的爪子却悄悄收起了尖甲,连炸开的龙鳞都服帖了几分。活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崽,明明气得尾巴直抖,偏生又贪恋温暖的怀抱。 “再瞪。”尉迟卿忽然低头,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脸颊,“就把你扔去喂混沌。” 明明是威胁的话,却因着这个俯身的动作,显出几分难得的亲昵。尉迟毅呆住了,连要反驳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雾蓝猫瞳,映着兄长眼底稍纵即逝的笑意。 霎时间,漫天樱花被骤起的狂风卷成漩涡,粉白花瓣如雨纷扬。尉迟毅猛然回神,正对上那双寒潭般的紫眸——那里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方才刹那的温柔只是幻觉。 “你——!”小皇子羞恼交加,猛地推在兄长胸口。这一推用了十成力,反作用力却让他自己踉跄着向后仰去。 尉迟卿身形未动分毫,雪色衣袂在风中纹丝不乱。待那团子手忙脚乱稳住身形,太子殿下忽然松手——改抱为拎,像提着一只不听话的猫崽般将人悬在半空。 尉迟毅被吊在百丈高空,雾蓝瞳里还凝固着不可置信的震惊。飘摇的衣带下,皇子殿下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这次他发誓,再也不要原谅这个讨厌的四哥了! 台下,沈凌恒的护腕咔嗒响了一声。小侍从亦安手中的食盒啪嗒落地。两人望着空中晃悠的小团子,以及天边早已化作银芒的身影,难得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 太子殿下拎着他的后衣领,如拎一只不听话的幼猫般踏云而行。尉迟毅只觉耳畔风声呼啸,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云端飘荡了千年之久。直到脚尖终于触到实地,尉迟毅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待他喘息稍定,颤巍巍睁开眼时—— 刹那间金光暴涨,璀璨得仿佛将九霄烈日都拽到了眼前。那光芒如流水般包裹住尉迟卿修长的身影,在少年轮廓上镀了一层神性的辉光。忽然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长空,似凤唳九霄,又似古龙低吟,带着亘古的威压震得四周灵力都在战栗。 尉迟毅的猫儿瞳骤然收缩。血脉深处传来本能的震颤,那是来自远古的压制,让他不由自主想要俯首称臣。透过刺目的金芒,他隐约看见兄长背后展开一对流光溢彩的羽翼——每根翎羽都似鎏金锻造,边缘流转着日冕般的赤焰。 “这、这是……”尉迟毅喉头发紧,还未理清思绪,便见金光中踏出一道身影。 尉迟卿凌空而立,银发在狂风中如星河倾泻。他身后隐约有华美羽翼的虚影舒展,每片翎羽都流转着古老符文。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无尽苍穹,他就这般站在天地之间,朝他伸出一只如玉雕琢的手。 “过来。” 两个字,却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尉迟毅一时怔忡,未能领会兄长的意图。他仰头望着那道悬于虚空的身影——少年衣袂翻飞如流云,伸出的手掌在暮色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分明是要自己过去的意思。 可这万丈高空…… “我、我又不会飞!”小皇子急得眼角都泛起粉色,攥着衣摆的手指节发白。山风掠过悬崖,带来几声隐约的狼嚎,更让他后背发凉。 尉迟卿闻言,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转身时银发扫过腰间玉佩:“那便在此赏景罢。”话音未落,足尖已凝起一点金芒。 “等等!”尉迟毅慌忙扑到崖边,险些被突出的山石绊倒。暮色中群山如蛰伏的巨兽,远处传来不知名禽类的凄厉啼鸣。“分明是你把我掳来这鬼地方……”声音里已带上几分哭腔,“怎能……” “哦?”尉迟卿的身影明明已在数十丈外,清冷的声音却如耳语般清晰传来,“我说过,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银发在暮色中流转着寒光,“包括将你弃之——” 话音未落,山崖间骤然卷起凛冽罡风。尉迟毅的龙鳞瞬间炸开,他太清楚这位兄长的性子了。太子殿下生来便是九重天上的明月,既是人间至尊,又是百鸟朝凤的存在。灵力冠绝当世,容貌倾绝古今。那些常人穷极一生都触碰不到的天材地宝,于他不过是随手可得的玩物。想要南海鲛绡,自有千帆竞发;欲取北境寒玉,便是万骑驰骋。 小皇子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雨夜——若不是那场变故,这位兄长本该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如今这份近乎残酷的果决,何尝不是命运刻下的印记? 尉迟毅望着兄长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眶泛起薄红,喉间哽着说不出的委屈:“我……你……”声音细若蚊呐,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 尉迟卿蓦然回首,银发在残阳中划出凌厉的弧度。他足尖轻点虚空,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深渊:“飞过来,我带你走。”紫眸微眯,“或者——”指尖掠过林中隐约的狼嚎,“留在这里当晚餐。” 小皇子攥着衣摆的指节发白。他知道这是非逼自己跨过这道坎不可了,可是…… “怕什么。”太子殿下忽然抬颌,这个动作让他优美的颈线完全展露,如同冰雕的弧度,“你体内流着真龙血脉,化形时可腾云驾雾,遨游四海。”冷笑一声,“如今连这小小沟壑都不敢越?” “沟渠?!”尉迟毅瞪圆了雾蓝猫瞳。这近万丈的深渊,在他口中竟成了抬脚可越的浅沟?少年凌空而立的身影在暮色中宛若神祇,下颚线条如寒刃出鞘,凤眸里如凝万年不化的霜雪。那般姿态,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小皇子的心跳突然变得又急又重,胸口像是揣了只扑棱的雏鸟。他望着那道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兄长,是真正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人。 “我……”尉迟毅深吸一口气,龙鳞在皮下若隐若现。他忽然发现,那些盘踞多年的恐惧,在此刻的震撼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尉迟毅踌躇之际,崖边枯木丛中突然窜出几头青面獠牙的恶狼。那些畜生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凶光,涎水顺着森白獠牙滴落,正呈包围之势缓缓逼近。 “皇、皇兄……”小皇子踉跄后退,龙鳞不受控制地炸开。就在他仓皇望向尉迟卿的瞬间,一头巨狼猛然扑来! “啊——!” 慌乱中尉迟毅左脚绊右脚,整个人向后仰去。他挥舞的双手只抓到几缕山风,背后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凄厉的惨叫惊起满山飞鸟,扑棱棱的羽翼遮蔽了半边天空。 尉迟卿:“…………” 银发太子悬立虚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幼弟以如此滑稽的方式坠崖。他原以为至少要经历一番天人交战,没想到…… 崖边的头狼正俯身探查深渊,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突然,一道金芒如流星划过——那畜生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庞大的身躯便爆成一团血雾。其余恶狼还未反应过来,就闻到风中弥漫的恐怖威压,顿时哀嚎着四散奔逃。 而此刻的尉迟毅—— “哇啊啊啊——!!” 小皇子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下坠的狂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狂风呼啸,尉迟卿的银发在风中狂舞,如星河倾泻。他静立虚空的身影仿佛与天地同寂,唯有衣袂翻卷时露出的指尖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还不化龙吗。” 冰冷的话语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在尉迟毅耳边炸响。太子殿下的身影早已化作遥不可及的黑点,可这句话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 下坠的失重感让五脏六腑都揪作一团,但更刺痛的是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小皇子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宫人窃窃私语说他空有龙血却畏高,兄长居高临下称这深渊不过小小沟渠,还有那些暗处指指点笑的视线……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条不会飞的废龙,这种羞辱感比坠崖更让他难以忍受。 “我不是……”尉迟毅在狂风中闭上眼,龙鳞下的血脉开始沸腾。他不是什么废物,他是雷帝之子,是真正的龙裔! 风声忽然变得遥远,耳畔响起血脉深处的古老吟唱。尉迟毅不再挣扎,任由身躯融入呼啸的气流。恍惚间,他仿佛触摸到了风中的另一重韵律——那是属于龙族的,翱翔九天的记忆。 “扑通——” 巨大的水花在深渊下绽开。蔚蓝的海水温柔地包裹住下坠的身影,无数气泡如珍珠般上升。在幽深的水底,一抹蓝色的光芒正在缓缓苏醒…… 尉迟卿闭目凝立,银白睫羽在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浅淡阴翳。山风掠过时,几缕发丝拂过他的唇角,又转瞬即逝,恍若幻觉。 “轰——” 深渊之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破水声。漫天水珠如碎玉飞溅,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一道清越龙吟响彻云霄,惊得群山震颤。 只见一尾蓝鳞巨龙破浪而出,龙鬃间还缀着晶莹水珠。牠身后,峭壁上横生的梨树应声绽放,雪白花瓣如雨纷扬,与龙鳞上的水光交相辉映。 尉迟卿身形微动,已瞬移至龙首之侧。指尖抚过湿润的龙鬃,声音里带着几分清冷:“比我预想的要晚些。” 蓝龙金瞳闪烁,龙尾突然一卷,将少年拦腰缠住。尉迟卿动作微滞,终是没有挣开,掌心轻抚过冰凉鳞片。谁知龙身突然僵硬,不自觉地收紧—— “唔。”太子殿下眉头轻蹙。腰间传来的压迫感虽不致命,却已越界。他指尖凝起一点金芒,在龙鳞上轻轻一叩。 “吟……”尉迟毅如梦初醒,慌忙松开力道,龙身微微伏低,金瞳忐忑地观察兄长神色。龙尾不安地拍打着空气,溅起细碎水花。 尉迟卿垂眸整理被弄皱的衣襟,雪白袖口沾了几滴龙鳞上的水珠。待他再抬眼时,蓝龙已经乖巧地伏低龙首,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走吧。”太子殿下终是没说什么,指尖轻抬,君卿剑应召而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弧光。他踏剑而立,衣袂翻飞如流云。 蓝龙却纹丝不动,灯笼大的金瞳直勾勾盯着他,龙须在风中轻轻颤动。或许是今日兄长的态度难得温和,尉迟毅竟壮着胆子开口: “太子哥哥也化凤形嘛!我们一起飞回去!!”龙吟声中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尉迟卿身形微顿,紫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静默片刻,终是别过脸去,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直线。 “……” 蓝龙困惑地歪了歪巨大的头颅,鳞片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 突然,君卿剑光华大盛,载着那道白衣身影倏忽远去,只余一缕清冷嗓音飘散在风里:“自己飞回来。” 尉迟毅怔了怔,龙尾失落地拍碎一片浮云。牠缓缓游入云海,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剑光,忽觉那道身影仿佛永远遥不可及——无论他如何奋力追赶,始终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云絮如瀑,偶有仙鹤掠过。尉迟卿立于剑上,银发与雪色发带交织飞舞。他不动声色地掐了个诀,剑速悄然放缓三分。 正暗自神伤的蓝龙突然昂首,金瞳骤亮——风中飘来一缕熟悉的冷香,如早春初绽的樱花。定睛望去,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龙吟顿时欢快起来,尉迟毅甩开云雾急急追上。这一次,他终于看清兄长唇角那转瞬即逝的弧度,还有袖中未散尽的缓行诀光华。 沈凌恒负手立于浩渺台上,玄甲映着落日余晖。见天际一道剑光破云而来,身后还跟着条欢腾翻滚的蓝鳞巨龙,不由挑眉:“这是哪儿来的小龙崽子?” “沈将军!是我啊是我啊!”巨龙一个俯冲,龙须都快扫到将军脸上,金瞳里盛满雀跃。 沈凌恒故作恍然,抱拳一礼:“原是七殿下。”他抬眼望向空中还在转圈的龙影,眼底泛起笑意,“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四周宫人齐刷刷跪倒,呼声震天:“恭喜小殿下化龙大成!” “吟——”尉迟毅激动得龙吟都变了调,在空中连翻三个跟头。龙尾不慎扫到樱树枝头,搅得落英缤纷。偏生他乐极忘形,一个猛子扎下来时竟把龙身扭成了麻花状,险些在空中打了个死结。 尉迟卿飘然落地,君卿剑化作流光没入袖中。见那傻龙还在云里扑腾,太子殿下揉了揉眉心:“下来。”声音不重,却让兴奋过头的龙影猛地僵住。 蓝鳞巨龙委委屈屈地降下高度,落地时金光闪过,化作个发髻散乱的锦衣少年。尉迟毅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皇兄!我方才飞得可好?” 沈凌恒看着小皇子袖口沾满的樱花,又瞥了眼太子衣襟上不知何时沾到的龙涎,忽然觉得这暮春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尉迟卿微微颔首,银发在转身时掠过一抹流光:“你自行回去。我去寻父皇。”语气虽淡,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嗯!太子哥哥慢走~”尉迟毅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音都带着雀跃的尾音。直到那道白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亦安捧着沾满龙涎的外袍上前:“小殿下,可要先行回宫更衣?” 尉迟毅指尖还缠绕着几缕未散的云气,闻言突然眼睛一亮:“快去把皇兄他们都请来!”龙化后的金瞳在暮色中熠熠生辉,“就说到我寝宫看宝贝!” “这……”侍从看着小主子袖口沾着的樱花碎瓣,又想起方才那条在空中打滚的傻龙,突然福至心灵:“属下这就去请诸位殿下。” 晚风送来阵阵花香,尉迟毅蹦跳着转了个圈,发间不知何时冒出的龙角在夕阳下闪着细碎金光。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今早偷偷藏起来的桂花糖糕。 “还好没摔碎……”小皇子宝贝似的擦了擦糖霜,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寝宫跑去。沿途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再不是独自一人时的伶仃模样。 尉迟卿步履如风,银发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煜宁殿外值守的宫人远远望见那道身影,便已无声跪伏,朱漆殿门在他面前无声洞开。 殿内烛火摇曳,封绝正执笔在宣纸上挥毫,尉迟枫则倚在案边研墨。听见脚步声,二人同时抬头,凌厉的眉目在见到来人时瞬间柔和。 “卿儿。” 少年踏着满殿烛光走近,紫眸在琉璃灯下显得格外剔透:“父皇,叔父——” 封绝搁下狼毫,鎏金袖口在案上铺开一片华光:“正要去寻你。”目光掠过少年肩头未散的云雾,“小七那边……” “已化龙。”尉迟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父皇与叔父在商议何事?” 尉迟枫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含笑的眉眼:“在给小毅择表字。”案上宣纸密密麻麻列着数十个墨字,从“怀瑾”、“云起”到“沉舟”,皆被朱笔圈画过。 “皇兄他……”尉迟卿话音未落,尉迟枫已会意:“时序送祝王出宫了。”忽见兄长眸光微动,又补了句,“说是要讨教南境的枪法。” 封绝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卿儿来选如何?”修长手指将宣纸往前推了半寸,“那孩子若知是你定的字……” “怕是要乐得再化三次龙。”尉迟枫轻笑。烛花爆响中,他看见侄儿耳尖泛起极淡的粉色。 尉迟卿垂眸凝视那些字迹,银发从肩头滑落。良久,他忽然执起朱笔,在雪白宣纸上落下铁画银钩的两字—— 小皇子的寝宫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尉迟烈一把按住弟弟的脑袋使劲揉搓,直把尉迟毅揉得吱哇乱叫:“三哥!头发要秃了!” “好小子!”尉迟烈大笑着松手,白玉似的俊美脸庞在宫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快给你三哥看看,化龙后有没有我一半威风?” 尉迟毅捂着被揉乱的发髻跳开两步,做了个鬼脸:“三哥真臭屁!”话音未落就见尉迟烈撸起袖子扑来,吓得他连忙往尉迟锐身后躲。 “七弟,”一向跳脱的五皇子笑着挡在两人中间,“我们都想看看你的龙形。” 就连素来寡言的尉迟衡也轻轻点头,琉璃般的眸子难得泛起好奇的光彩。 见众人期待的目光,尉迟毅深吸一口气。刹那间殿内灵光暴涨,云雾自他足下升腾,细密的雷蛇在云间游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待雷云散尽,一条幽蓝巨龙盘踞宫中。龙身约莫三层楼高,每一片鳞甲都流转着暗紫色的雷纹,龙角如水晶般剔透,金瞳在夜色中灼灼生辉。最惊人的是那对龙爪,寒光凛凛仿佛能撕碎山岳。 一时间,满殿寂静。 “竟然是蓝色的?!”尉迟锐一个踉跄,险些从栏杆上翻下去,手指颤抖地指着巨龙,声音都变了调。 尉迟衡素来平静的面容罕见地浮现惊愕,薄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琉璃般的眸子映着龙鳞上流转的幽光。 尉迟烈直接抱臂嗤笑:“真丑。怎么化了龙还是一条小丑龙?” 蓝龙闻言猛地弓起身子,鳞片在宫灯下骤然迸发出炫目光华。牠喷出一股带着细碎电光的鼻息,金瞳危险地眯起:“哪丑了?!”龙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五皇兄你评评理!” 被点名的尉迟锐挠了挠头:“呃……”他望着眼前这条流光溢彩的巨龙,斟酌道:“倒也说不上丑,就是……”手指无意识比划着,“太扎眼了。” 确实不丑——恰恰相反,这条龙美得近乎妖异。每一片鳞甲都如深海宝石般剔透,龙鬃似银河倾泻,就连爪尖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可正是这份精致到极致的美感,让见惯了尉迟毅顽劣模样的兄长们一时难以适应。 “活像一尾寒露海的鲛人。”尉迟烈小声嘀咕,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条华美的龙与那个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小魔王联系起来。 蓝龙委屈地甩了甩尾巴,扫倒了一排宫灯。 尉迟烈放下抱臂的手,挑眉道:“你没看过自己的模样吗?” 看着兄长们古怪的神色,尉迟毅心中那股初化龙的喜悦渐渐被不安取代。他确实未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真身——难道真的如此不堪入目? 正当他焦躁地用龙爪刨着地面时,尉迟衡突然抬手。霎时间,殿内灵流涌动,青藤破土而出,交织成架;远处石坛中的清水凌空飞来,在藤架间凝结成一面数十丈高的明镜。水面平静如璃,清晰地映照出蓝龙的身影。 “做得漂亮。”尉迟烈吹了声口哨。 尉迟衡神色淡然:“尚可。” 尉迟毅迫不及待地游到镜前,却在看清镜中影像的瞬间僵住了—— 镜中的龙身修长优雅,每一片鳞甲都如深海幽蓝的宝石,流转着神秘的暗紫纹路。龙鬃似银河倾泻,龙角晶莹剔透如水晶雕琢。这哪里是想象中威风凛凛的巨龙,分明是一条精致得近乎妖异的……鲛龙? 他茫然地转动身躯,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变幻。不同于长兄尉迟衍化龙时的金芒万丈,也不似尉迟衡蛟身的水墨山河气韵,更没有尉迟烈麒麟真身的烈焰滔天。这条蓝龙美则美矣,却与尉迟毅想象中的威武形象相去甚远。 “怎么会……”龙尾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震得殿内器物叮当作响。尉迟毅突然想起幼时听过的海妖传说——那些用美貌诱惑船夫的深海鲛人,不正是这般幽蓝的鳞色? “大皇兄——!” 尉迟毅大受打击,瞬间化回人形,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扑进刚穿过月门踏入庭院的尉迟衍怀里。后者稳稳接住他,温润的眉眼间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怪不得四哥不愿意和我一起飞……”小皇子把脸埋在大皇子肩头,声音闷闷的。 “噗——”尉迟烈突然爆发出震天笑声,“你居然想让太子殿下化出凤形陪你飞?”他笑得直拍大腿,“绝了!真绝了!”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闷笑声。尉迟衍轻抚着幼弟的后背,脑海中已浮现出太子弟弟面对这个请求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阿卿怎会嫌弃你?”大皇子柔声安慰,指尖拂过小孩发间还未完全收起的龙角,“你如今尚是幼龙,待再长些年岁,鳞甲自然会更加威武。”他顿了顿,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幽蓝龙影,“况且……” “况且太子哥哥定是喜欢的。”尉迟锐突然插话,琉璃眸中闪着狡黠的光,“你何时见他允许旁人近身?今日却肯让你缠着飞回来。” 尉迟毅猛地抬头,眼眶还红着:“你们净哄我!”他攥紧尉迟衍的衣袖,声音却渐渐弱下去,“他分明是觉得我……配不上与他并肩……” 尉迟衍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幼弟会如此固执,温润如玉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 “啊呀……”尉迟锐轻叹一声,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无奈。 可无论兄长们如何劝说,尉迟毅就像只缩进壳里的小龟,盘腿坐在地上死活不肯抬头。他死死揪着衣摆,把上好的云锦抓得皱皱巴巴,显然已经钻进了牛角尖。 尉迟烈懒洋洋地倚在朱漆栏杆上,玄色衣袍垂落,看着幼弟这副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这小倔驴……” “罢了。”尉迟衍摇摇头,如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眉心。他知道,现在除非太子亲自来哄,否则谁也说不动这个闹脾气的小家伙。 尉迟衡裹着雪白裘衣靠在软榻上,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又闭目养神。那张精致如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唯有长长的睫毛在宫灯下投下一片阴影。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尉迟毅急促的呼吸声。小皇子越想越委屈——他好不容易克服恐惧化龙成功,结果不仅被兄长们笑话,最在意的四哥还嫌弃他的龙身不够威武。这些念头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像团乱麻越缠越紧。 就在殿内陷入微妙的僵持之际,一道带着几分戏谑的清朗嗓音自廊外传来。 “哟,今儿个倒是热闹,难得见兄弟们齐聚。” 紧接着响起另一道如冰泉击玉的声线:“怎么回事?”这声音虽清冷,却明显是对着坐在地上的尉迟毅说的。 众人回首,只见两道修长身影并肩而来。尉迟衍眼中漾起笑意:“阿渊,阿卿。” “二哥,太子哥哥。”尉迟锐与尉迟衡同时行礼。 来者正是二皇子尉迟渊与太子尉迟卿。前者一袭枫红长袍,腰间悬着白玉箫;后者雪衣银发,眉间三瓣桃花印在宫灯下格外鲜明。 尉迟卿微微颔首回礼,目光落在大皇子身上时带着询问:“皇兄?” 尉迟衍但笑不语。尉迟渊已饶有兴致地蹲到幼弟跟前:“这是闹哪出?” “还能为什么,”尉迟烈倚着栏杆嗤笑,“不就是没能如愿跟他四哥双宿双飞,在这儿使小性子么。” 正欲走向尉迟衍的太子闻言脚步一顿,紫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怎么又与他有关? 尉迟烈对上太子疑惑的目光,只是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尉迟毅发间若隐若现的龙角泛起金红光泽。 “哦?”尉迟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折扇轻敲掌心:“快仔细说说。” 尉迟衍含笑牵过太子的手,将人引至幼弟跟前:“小毅认定你嫌他龙身不够威武,这才不愿与他同游……”话音未尽,却见尉迟卿紫眸微动,已然会意。 地上那团身影此刻正悄悄抬眼偷瞄,被逮个正着后立即别过脸去。尉迟卿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嗤。 蠢。 简直愚不可及。 这般想着,眉宇间的嫌弃之色便再明显不过。尉迟毅见状,嘴角一瘪,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哭一个试试。”太子殿下语气平淡,却让那将落未落的泪珠硬生生憋了回去。小皇子脸涨得通红,湿漉漉的猫眼里写满委屈,偏又不敢真哭出来。 尉迟锐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尉迟渊摇着折扇,与尉迟烈交换了个看好戏的眼神。殿内一时只闻灯花爆响,映得众人神色各异。 尉迟卿微微蹙眉,银发在烛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他实在不解眼前这个小哭包为何突然爆发:“你究竟在委屈什么?”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线。尉迟毅猛地抬头,龙角都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红光:“我不要你这个四哥了!”声音先是拔得极高,尾音却陡然破碎,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拼命用袖子擦着眼睛,却越擦越多:“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哭!”抽噎着连话都说不连贯,“我又没犯规矩……我哭还不行了?!” 尉迟卿:“……” 最可笑的是这小家伙一边喊着不要哥哥了,一边哭得往他这边蹭。尉迟衍忍俊不禁,连忙用袖子掩住上扬的嘴角。 尉迟衡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这一幕,藏在裘衣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出息。”尉迟烈别过脸笑骂一声,却也没了方才看戏的闲情,目光时不时往幼弟那边瞟。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为庭院镀上一层银辉。春风拂过,吹落几瓣樱花,飘摇着落在对峙的两人之间。 尉迟渊慵懒地倚在红枫树下,红衣半敞,露出玉色的胸膛。他轻摇折扇,笑得玩味:“确实出息。” “七弟这哭功,比荣枯还厉害。”尉迟锐小声嘀咕着不合时宜的比喻。 尉迟卿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小家伙,眉头微蹙。小孩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擦都擦不完。迟疑片刻,他终是迈步上前,单膝点地蹲下身来。 瓷白的手指略显生硬地拭去那滚烫的泪珠,却因力道不当,反将人眼角揉得更红。尉迟毅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闭了闭眼,随即哭得更加汹涌,几乎要背过气去。 “……须行。”尉迟卿轻叹,唤了他的表字。这声叹息融在月色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柔。夜风忽起,卷着落花掠过两人之间,太子银白的发丝与小皇子乌黑的鬓发在风中短暂交缠,又悄然分开。 尉迟毅听到这陌生的称呼,一时怔住,连抽泣都忘了掩饰,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茫然望向兄长。 尉迟卿紫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低声道:“你的表字。”声音如碎玉投泉,在月色中格外清晰。 “我的……表字?”小皇子下意识重复,嗓音还带着哭过后的软糯。 “嗯。” 太子殿下忽然抬手,指尖在半空悬停片刻,最终轻轻弹了下他泛红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小动作让尉迟毅彻底呆住,连眼泪都忘了擦。 下一瞬,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尉迟卿的衣袖带着清冷的樱花香,拂过他还挂着泪痕的脸颊。小皇子踉跄着站直身子,发现自己的龙角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正抵在兄长腰侧。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处,再分不出彼此。 尉迟衍看着幼弟在太子的安抚下渐渐平静,眼中泛起温和的笑意:“小毅,你可知道龙族天性喜好收集天材地宝?而阿卿身为凤凰,亦有类似的习性,尤其偏爱精美之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尉迟毅泛着幽蓝暗紫流光的鳞片,“你这身龙鳞如幻夜流萤,恰是阿卿最钟爱的品相。若与你真身相处久了,他怕是会忍不住想取你一片最美的鳞……” 尉迟卿闻言淡淡抬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月光为他银白的睫羽镀上一层霜色。 尉迟毅吸了吸鼻子,不假思索道:“四哥若想要,我拔给他便是……” 话音未落,殿内骤然寂静。尉迟衍温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尉迟衡手中的茶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你什么都不懂。”尉迟烈突然冷下脸,鎏金护腕在案几上磕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尉迟毅茫然地环顾四周,不明白为何兄长们突然神色凝重。 尉迟锐轻叹:“看来你是真不知晓。” “夫子的课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尉迟烈嗤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尉迟毅急得龙角又冒了出来:“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送鳞片?”他求助般望向尉迟卿,却见太子殿下紫眸幽深,正静静凝视着自己腕间若隐若现的龙纹。 尉迟衍轻轻按住幼弟的发顶,掌心传来温热的灵力,安抚着他紊乱的心绪。大皇子的声音如潺潺溪水,在月色下缓缓流淌: “龙的颈下生有一尺逆鳞,是全身最坚硬也最脆弱的所在。”他指尖轻点尉迟毅的咽喉下方,“触之必怒,拔之必痛。即便是你自己动手,也如同剜心剔骨。”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凝重的面容。尉迟衍继续道:“龙族至情至性,甘愿拔鳞相赠者,古往今来不过寥寥。这不仅是将最精美的鳞片赠予他人,更是将性命交托——” 话音未落,尉迟毅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松口。那双总是明亮的猫儿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执拗的星光,直直望向始终沉默的尉迟卿。 “现在明白了?”尉迟烈难得放轻了声音,“下次别再轻言拔鳞。” 可尉迟毅恍若未闻。他忽然挣开尉迟衍的手,踉跄着扑到太子跟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抓起尉迟卿的手,狠狠按在自己颈下那片微微发烫的鳞片上。 “那又如何!”小皇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若是四哥想要——” 他没能说完。尉迟卿突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太子殿下向来平静的紫眸此刻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暗潮汹涌。 “闭嘴。”这两个字像是从极北之地万年冰川下滚出来的,冰冷刺骨。 尉迟卿忽然抬手,轻轻覆上尉迟毅的双眼。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少年纤长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须行愿将鳞片赠我,哪怕只是动过这般念头,”太子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下来,如初春融化的雪水,“我便很欢喜了。” 月光穿过指缝,在尉迟毅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这才明白,兄长并非真的想要他的逆鳞——就像凤凰绝不会轻易让人触碰自己的翎羽一样。 “四哥……”尉迟毅喉头哽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原以为自己的仰慕与追随,在兄长眼中不过孩童玩闹。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笨拙的讨好,换来的永远是一句冷淡的“胡闹”。可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告诉他,原来那些雪般冰冷的话语下,藏着的是一颗会为他动容的心。 尉迟卿收回手时,一片樱花恰好落在尉迟毅发间。太子殿下指尖微顿,终究没有拂去那片花瓣。转身时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脸颊,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尉迟烈看够了戏,懒洋洋地踱步过来。他忽然伸手,力道极重地掐住尉迟毅的脸颊,指节都泛了白:“趁早把这念头给我烂在肚子里。”声音阴森森的,“否则三哥天天喂你吃蕺菜。” 这威胁立竿见影。尉迟毅疼得眼泪直打转,却硬是咬着唇不吭声,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脸颊很快浮现出鲜红的指印,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尉迟卿眉头微蹙,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湿热触感——那是小皇子强忍的泪水。他抬眸看向尉迟烈,紫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阿烈,”尉迟衍温声责备,“好好说便是,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尉迟烈不以为意地挑眉:“不疼不长记性。”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太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正当尉迟衍要再开口时,尉迟渊已从红枫下起身。他舒展腰肢的动作如猫般优雅,凤眼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大哥何必苛责?小毅这性子,不吃些苦头怎会懂事?” 见尉迟衍摇头,他又轻笑着补了句:“况且……”折扇轻点太子方向,“小夜樱不也深谙此道么?” 众人目光随之转向尉迟卿。太子殿下正垂眸看着掌心未干的泪痕,银白睫羽遮住了紫眸中的所有情绪。他始终沉默,唯有夜风拂过时,袖中的君卿剑发出细微的铮鸣。 尉迟衍原本确实好奇太子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尉迟毅在短短时间内克服畏高成功化龙。但看着尉迟卿此刻静默的侧颜,他忽然了然——以这位四弟的性子,想必是用了些极端手段。思及此,他便体贴地不再追问。 尉迟毅瞥见太子殿下凝视掌中泪痕的模样,顿时耳尖通红。那可是他的眼泪……正羞窘间,忽然一阵清风拂面。 “四哥——”尉迟锐像只欢快的金雀般蹦跶过来,耳坠随着动作晃出细碎金光,“你方才唤七弟‘须行’,可是你为他取的表字?” 他话音未落,尉迟毅便觉脸颊一凉。转头看去,不知何时尉迟衡已静立身旁,指尖凝着清冽山泉,正为他敷着红肿的掐痕。六皇子秀丽的面容近在咫尺,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他呆愣的模样。 尉迟毅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浩渺台,太子殿下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四哥……这表字是你和父皇一起商定的吗?” 几道好奇的目光同时投向那道雪色身影。尉迟卿正抬手拂去肩头的一片银杏,金黄的叶子在他指尖化作碎光飘散。 “是与父皇商讨,”太子抬眸,紫瞳在月色下清冷如霜,“但字是我择的。” 尉迟渊忽然轻笑出声,折扇“唰”地展开:“‘须行’——当真是直白得很的期许。”扇面掩去他半张俊颜,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看来我们小夜樱是嫌小毅太爱哭鼻子了?” 尉迟毅顿时涨红了脸,方才止住的眼泪又要涌上来。他慌忙低头,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抬起他的下巴,尉迟卿不知何时已走到跟前,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既名‘须行’,”太子的声音比夜露还轻,“便该有龙翔九天的气魄。”银发扫过小皇子通红的耳尖,“再哭,就真成鲛人了。” 这句调侃让尉迟毅破涕为笑,他慌忙用袖子抹脸,却把龙角又蹭了出来。金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倒真像是深海鲛人泣出的明珠。 尉迟烈难得收敛了戏谑的神色,鎏金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小子,可别辜负了你四哥这番心意。” “嗯!”尉迟毅——现在该叫尉迟须行了——已然褪回雾蓝的眸子灼灼发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从今往后,兄长们都要唤我表字!” 尉迟锐第一个响应,红珊瑚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轻晃:“好的须行~” “瞧七弟这架势,”尉迟渊折扇轻摇,凤眼含笑,“怕是要逢人便炫耀这个表字了。” 小心思被戳穿,尉迟须行顿时羞得耳尖滴血,一溜烟躲到尉迟卿身后,把发烫的脸颊埋进兄长雪白的衣袍里。 尉迟卿身形微僵,垂眸看着腰间多出来的“挂件”。小孩方才哭得厉害,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若是此刻将人拎开…… 紫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太子殿下只是轻轻拂袖,任由那只小手揪着自己的衣带。夜风拂过,吹落满庭银杏,有几片金蝶般的叶子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上。 尉迟衍望着这一幕,唇边笑意渐深。他分明看见,四弟负在身后的手,正不着痕迹地护着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家伙,免得他踩到自己的衣摆摔倒。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银杏叶落地的沙沙声。尉迟衡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 “……臣弟也想要太子哥哥赐字。” 尉迟烈闻言嗤笑:“长兄如父,怎么不找你大哥?”鎏金护腕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尉迟衍却只是含笑摇头,眼中满是欣慰。他看着弟弟们围绕在四弟身边,就像看着一树繁花次第绽放。 尉迟衡没有理会三哥的调侃。水墨般的眸子固执地望向尉迟卿,薄唇轻抿:“不可以吗?”声音比山涧清泉还要澄澈。 尉迟须行也从兄长身后探出头,猫儿眼里写满无声的恳求。这对兄弟此刻出奇地相似——同样执着的眼神,同样微扬的下巴,连攥紧衣角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小夜樱还是一如既往招人疼啊。”尉迟渊的折扇在掌心轻敲,凤眼流转间带着几分调侃,“不过这般缠着他……” 尉迟卿抬眸,紫瞳对上尉迟衡澄澈的目光。半晌,他轻声道:“我以为……你会更想要国师赐字。” “要你。”少年几乎是立刻反驳,又急急补充,“名字是国师予的,表字……想要太子哥哥定夺。”向来清冷的嗓音此刻带着罕见的急切,像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月光穿过窗棂,在众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尉迟卿的银发仿佛流淌的星河,有几缕垂落在尉迟衡肩头。太子殿下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六皇子衣襟上绣着的青竹:“既如此……”声音比落花还轻,“待我想想。”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尉迟衡眼中瞬间亮起星光。水墨画卷般的少年第一次露出笑容,宛如冰山上突然绽放的雪莲。 殿内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真是稀奇。”尉迟烈抱臂挑眉,鎏金护腕在烛光下闪着玩味的光泽。 尉迟渊“唰”地展开折扇,掩唇轻笑:“能在国师教养的小古板脸上看到这般急切神色,当真罕见。” “什么罕见?”尉迟锐眨着琥珀色的眸子,红珊瑚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尉迟卿却神色如常。对他而言,弟弟想要兄长赐字再自然不过——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子。只是他惯常以为,这个由国师一手教养、向来恪守礼数的六弟,会更希望由师尊来定夺表字。 记忆中,尉迟衡总是安静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家宴时端坐如松,在国师府遇见时也不过规规矩矩行礼。从不似尉迟须行那般会扑上来拽他衣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水墨般的眸子固执地望着他,连指尖都因紧张而微微发白。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尉迟衡雪白的裘衣。那衣摆上绣着的青竹在月光下摇曳,恍若真实。 尉迟卿抬眸望向那面数十丈高的水镜,指尖轻弹,一道灵力如流星般没入镜面。霎时间金光流转,镜中藤蔓疯长,竟在虚空中绽开大片凌霄花。橙红的花朵如火如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微末而起,生生不息。”太子清冷的声音伴着花香传来,“百折不挠,终得永安。”银发拂过他眉间桃花印,便择‘叶初’二字。” 尉迟衡浑身一震。烟青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镜中怒放的凌霄,那攀援而上的姿态,恰似他这些年在国师座下默默修行的日日夜夜。少年白玉般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好字。”尉迟渊折扇轻合,凤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尉迟锐托着下巴,红珊瑚耳坠晃出遗憾的弧度:“若四哥早醒一年,我的表字说不定也能……” “现在讨个小名也来得及。”尉迟烈坏笑着打断,玄色衣袖扫落几片花瓣。 尉迟渊无奈摇头:“你们啊……”话音未落,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尉迟卿身后探出。 “就是!不许为难四哥!”尉迟须行鼓着脸嚷嚷,下一秒就被二皇子揉乱了发髻。 “最闹腾的就是你。”尉迟渊笑着弹了下他冒出来的龙角,“是谁哭得……” 小皇子慌忙去捂他的嘴,却见始终沉默的尉迟衡突然上前一步。少年在漫天凌霄花雨中郑重行礼,雪白裘衣上的青竹纹路随风摇曳: “叶初……”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美梦,“谢太子哥哥赐字。” 一滴水珠砸在青玉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没人说破那是花瓣上的露水,还是少年压抑多年的泪。尉迟卿静静看着这个向来清冷的弟弟,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满庭凌霄花开得更艳了。 尉迟锐挑了挑眉梢,红珊瑚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芒:“七弟这般厚此薄彼可不好。” 尉迟毅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哪有……” 尉迟卿静立一旁,银发在风中轻扬。正如尉迟渊所言,他虽喜欢为心爱之物命名,但若被人刻意央求,反倒失了兴致。不过……他的目光落在尉迟锐灿烂的金发上——“小忻”这个称呼,其实早在他心中酝酿多时。 尉迟衍含笑注视着弟弟们,目光最终停留在太子清冷的侧颜上。少年眉间的桃花印在月光中愈发鲜明,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执剑的小小身影。 “父皇!”尉迟毅突然欢叫一声,龙角都兴奋得冒了出来。 众人回首,只见封绝不知何时已立在月门下。帝王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着的龙纹在月光下栩栩如生,却不及他此刻眼中流淌的温柔。 “父皇。”少年们齐声行礼,声音如清泉击玉,各有风姿。 尉迟衍温润如春水,尉迟渊风流似柳烟,尉迟烈炽热若朝阳,尉迟锐明朗似琉璃,尉迟衡清冷胜寒梅,尉迟毅灵动如溪泉。而站在最中央的尉迟卿——银发紫眸的少年只是微微颔首,却如皓月当空,让群星黯然失色。 封绝的目光穿过众人,深深落在太子身上。帝王冷峻的眉目渐渐柔和,他比谁都清楚,这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全因这个清冷的孩子而存在。就像寒冬过后第一缕春风,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经年的冰雪。 第13章 樱雪映星时 尉迟枫踏着落花而来时,整座庭院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七位风姿各异的少年公子已然是人间绝色,而随着封绝与尉迟枫这两位成熟男子的到来,空气都变得浓稠起来。 风忽然变得极轻,像是怕惊扰这幅画卷。封绝的玄色龙袍与尉迟枫的蓝衫狐裘在月光下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如深渊般威严莫测,一个似远山般清雅出尘。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岁月精心雕琢的两尊神像,将少年们的青涩衬托得愈发鲜明。 尉迟枫的目光扫过满庭凌霄,最终落在尉迟卿身上。他看见那个银发少年站在弟弟们中间,眉间桃花印比任何朱砂都要明艳。 “叔父。”太子殿下微微颔首,紫眸中泛起极浅的涟漪。这个称呼让尉迟枫指尖微颤,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幼小的尉迟卿蜷缩在梅树下,也是这样唤他。 满庭寂静中,一片花瓣落在封绝肩头。帝王抬手拂去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尉迟枫的袖角。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各自错开。 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九道身影在春日里构成最完美的画卷——少年的朝气,青年的沉稳,中年的威严,如同四季在此交汇。连最聒噪的雀鸟都噤了声,生怕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直到尉迟须行一个喷嚏惊飞了花间的蝴蝶,这幅静止的画卷才重新流动起来。尉迟卿看着扑向尉迟枫的小皇子,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那笑意很浅,却让满园春花都黯然失色。 十六年前,风月昭华三年。 那年的风雪来得蹊跷。 不过将将立冬,北境八百里加急奏报:寒潮突至,雪深丈余。不过三日,连皇城朱雀大街的青铜貔貅都埋了半个身子。国师连夜占星,最后只抖着胡子说了句:“天有异象,恐非吉兆。” 风月国境,万籁俱寂。 本该是银装素裹的皇城上空却霞光漫卷,九重祥云如凤凰展翼,盘旋于宫阙之巅。天际金晖破云,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恍若神宫临世。 忽闻—— “锵——” 一声凤鸣清越,自九霄之外倾泻而下,声传百里。 城中百姓惊望,但见赤金霞光中,隐约有凤凰虚影掠过长空,尾羽洒落星火,所过之处—— “啪”、“啪”、“啪、”。 枯枝抽新芽,寒梅绽红蕊,御花园三千本该深眠的樱花违背天时,于凛冬突然盛放。 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轰然炸开的盛放。重瓣堆叠如云,在雪夜里烧出漫天绯色。守夜的宫人跌坐在雪地里,看着那些花瓣拂过宫灯时,竟将琉璃罩里的烛火都染成了霞光。 产房内,烛火被渗入的寒气逼得摇晃。婴儿被裹进绣金襁褓时,外头突然传来宫人惊呼:“雪停了!” “陛下!”太医院首座突然跪地,“太子殿下周身温热,老臣方才探脉,发现他……”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封绝拂开茜纱窗,看见满庭积雪正在月光下消融,露出青石板上用金粉勾勒的古老纹样——那是开国太祖亲手绘制的祈春符,沉寂三百余年后,此刻正泛出流水般的金光。 产房内,烛火摇曳,血腥气未散。 襁褓中的婴儿被捧到帝王面前,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澄澈的紫眸,安静地望着他。 ——本该在半月后才会睁眼的新生儿,此刻却已能视物。澄澈如冰湖映月,通透似琉璃含光。眉间三瓣桃印在雪光中流转,竟与窗外樱花遥相呼应。 封绝垂眸,指尖触及婴孩眉间那三瓣桃印时,微微一滞。 “陛下,太子殿下他……”老嬷嬷声音发颤,“生来便会睁眼……” 殿外墨色天幕正被月光撕开一道裂痕。清辉倾泻而下,照得满庭樱花愈发娇艳,而枝头积雪竟开始簌簌消融。却一束清冷月光斜斜映在婴孩脸上。 封绝凝视着他,忽而开口—— “霁月。” 二字落下,满殿骇然。 太史令手中朱笔“啪”地折断——皇子表字本该及冠时由礼部拟定,再呈御览钦定。可今日,帝王竟在太子诞辰当日,亲赐表字! 婴孩忽然攥住封绝的指尖。 紫眸澄澈,如初雪消融后的夜空。眉间桃印在烛火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望过来。 封绝眸色骤深。 历代皇子出生,他不过例行一瞥。偏是这个孩子,破了他太多惯例。 最终,他伸手,稳稳接过了婴儿。 ——他要这江山风雨,见卿皆散。 婴儿突然笑了。 细软的小手攥着封绝的指尖,眉间桃印骤然大亮。霎时间,整座皇城的樱花齐齐摇曳,抖落的不是雪,而是带着暖意的香风。 封绝凝视着怀中不哭不闹的婴孩,忽觉指尖微烫。 低头看去—— 婴儿小小的掌心,正静静躺着一片永不凋零的樱花。 后来《风月国志》记载:昭华三年隆冬十月初八,天降异雪,太子诞而樱放,帝赐字“霁月”,当夜雪止,冰河解冻,是为“昭华盛世”之始。 此后十五载,风月国再无雪灾。 清风裹着细碎的花瓣掠过廊下,将封绝从回忆中唤醒。他抬步走向静立庭中的少年太子,玄金色龙袍的广袖垂落,在月光下泛着暗纹流光。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那枚三瓣桃花印记时,帝王冷峻的眉目不自觉柔和三分。十五年光阴流转,当年襁褓中不哭不闹的婴孩,如今已长成清冷如霜的少年。 尉迟卿抬眸,紫瞳如深潭静水,倒映着帝王的身影。他依旧寡言少语,眉目间透着疏离,似那高悬九天的皓月,可望而不可即。 但封绝知道,这轮明月已在悄然改变。 比起初醒时那般不谙世事的冰冷,如今的少年已学会用自己的方式照拂他人——就如他今日助尉迟毅化龙,虽手段凌厉,却终究是打开了那孩子的心结。 帝王指尖的温度透过印记传来,尉迟卿微微偏头,却没有躲开。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封绝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霁月。”他低声唤道,声音里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深意。 夜风拂过,吹落一树樱花。少年银发间的花瓣轻轻摇曳,恍若十六年前那个雪夜,他掌心那片永不凋零的樱花。 尉迟锐那头灿烂的金发在月光下晃动,如同晨曦流淌,耳垂上坠着的红珊瑚珠更衬得他肌肤如雪。他凑到尉迟卿跟前,琉璃般的眸子亮晶晶的:“太子哥哥的字真好听!”他笑得明媚,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一缕金发,“霁月——清冷又温柔,就像你一样。” 尉迟卿淡淡瞥他一眼,紫眸里映着少年晃眼的金发和耳畔那抹艳色,并未接话。 尉迟锐却不以为意,仍旧笑嘻嘻的:“要我说,这字比父皇给我们取的都有意境!”他故意拖长音调,余光偷瞄封绝的反应,“是不是啊,小须行?” 突然被点名的尉迟毅正躲在尉迟卿身后,闻言探出半个脑袋,龙角还没完全收回去,小声道:“……嗯!” 封绝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尉迟锐。 少年立刻缩了缩脖子,但嘴上仍不饶人:“本来就是嘛!霁月——云散月明,多好的寓意!” 尉迟卿终于开口,声音如霜雪初融:“聒噪。” 可这一次,他的眼底却闪过一丝极浅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尉迟渊红衣翩跹,如枫叶燃火,眼尾一粒朱砂痣艳得惊心。他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妖冶面容,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 “小五这话可不对。”声音带着蛊惑般的尾调,“你大哥表字‘时序’,取‘四时有序’之意;二哥我唤作‘溪亭’,典出‘独坐敬亭山’——”扇面忽然下移,露出嫣红唇角,“便是你三哥那个莽夫,还得了‘星燎’这般豪迈的字。” 鎏金扇骨在指尖转了个圈,他忽地凑近尉迟锐耳畔:“哪个不是父皇精挑细选?嗯?”吐息拂过少年耳垂,惊得那枚红珊瑚珠簌簌轻颤。 尉迟锐耳尖瞬间通红,却仍嘴硬:“可、可就是四哥的字最特别嘛!” “特别?”尉迟渊忽然直起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望向远处静立的封绝,意味深长道:“那自然是因为……” 话音未落,一片樱花倏然掠过他唇畔。尉迟卿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之间,银发扫过尉迟渊手中的扇面。 “够了。”太子殿下紫眸如冰,却在对上尉迟锐委屈的眼神时微微一顿。半晌,他轻声道:“……都很合适。” 这句难得的认可让满庭寂静。尉迟渊怔了怔,忽然低笑出声——他这四弟,终究是学会护短了。 尉迟毅忽然蹦了出来:“二哥的字明明是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溪亭’!” 尉迟渊忽将折扇“咔”地合拢,扇骨抵着朱砂痣轻笑:“小蠢货,‘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意境,岂是你能懂的?”他忽的扬袖,红衣翻涌如晚霞倾泻,“那年父皇赐字时,我正醉卧御河畔的沉香亭……” 尾音倏然缠绵,惊起亭外一群白鹭。少年太子银发间的樱花被气流掀起,恰落在尉迟渊展开的扇面上。 “就像现在这般。”他忽然用扇尖轻挑尉迟卿下巴,“霁月映溪亭,可不正是……” “啪!” 尉迟衍用灵力拍开折扇,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少拿你那些酸词腐句招惹四弟。” 尉迟锐那头金发随着点头的动作晃出细碎金光,耳垂上的红珊瑚珠叮咚作响,活像个精致的拨浪鼓:“嗯嗯嗯!二哥说得对!”他眼睛亮晶晶地转向尉迟卿,“不过四哥的‘霁月’还是最——” “蠢死了。”尉迟烈突然伸手按住他乱晃的脑袋,玄铁护腕映着少年通红的脸颊,“再晃小心把耳坠甩飞。” 尉迟锐顿时僵住,金发还保持着晃动的余韵,像被突然按住尾巴的小狗。他委屈巴巴地扶住耳坠,却见尉迟卿袖中飞出一道银光——原是太子用灵力将那枚快要松脱的珊瑚珠重新系紧。 “……谢谢四哥。”小少年摸着耳垂傻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圆眼睛,“啊!所以二哥当年真的是喝醉了被父皇撞见,才得了‘溪亭’这个字吗?” 尉迟渊的折扇“啪”地打在他金灿灿的发顶上:“小混蛋,就你话多。” 满庭樱花忽然纷纷扬扬落下,恰似十五年前太子降生时,那场违季的樱雪。 尉迟枫一袭狐裘蓝衫立于廊下,清冷矜贵如远山覆雪。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裘衣边缘的银狐毛,忽然开口: “皇兄予你‘即明’二字,取《诗经》‘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之意。”声音如冰涧流泉,在满庭喧闹中格外清晰。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尉迟枫缓步走近,狐裘扫过满地落樱,在尉迟锐面前站定。他比少年高出许多,垂眸时带着天然的威压。 “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尉迟锐的下巴,“还是得再磨练些?” 明明是带笑的语气,却让尉迟锐背后窜起一阵寒意。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微微睁大,倒映着皇叔冰雪般的容颜。 “皇、皇叔……”少年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尉迟枫忽然松开手,转头看向封绝:“皇兄觉得呢?” 帝王玄衣上的龙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目光扫过尉迟锐耳垂轻颤的红珊瑚珠,又掠过尉迟卿眉间那枚桃花印,最终定格在尉迟枫眼底。 “是该练练。”语气平淡,却让尉迟锐瞬间垮了脸。 尉迟渊“噗嗤”一声笑出来,折扇掩面:“小五啊小五,叫你乱说话。” 满庭樱花忽然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雪。尉迟卿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尉迟衍抬手轻轻按住尉迟锐的金发,掌心温暖干燥,像春风拂过麦浪般揉了揉:“每个人的表字,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的声音温润,带着长兄特有的包容,却又隐含几分不容置疑的沉稳。 尉迟锐仰头,正对上尉迟衍含笑的眼睛——那双眼如晴空般澄澈,却又深似静海,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不安与躁动。 “时序是长河奔涌,溪亭是山水清音,星燎是苍穹烈火……”尉迟衍指尖轻点弟弟耳垂的红珊瑚珠,“而你的‘即明’,是破晓时分的第一缕光。” 他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尉迟卿,月光在那袭白衣上流淌:“霁月是云开见月……” 最后目光落在正偷偷往尉迟卿身后躲的尉迟毅身上:“至于须行——” 小皇子顿时僵住,龙角“噗”地冒了出来。 “是蛟龙入海,自在遨游。” 满庭樱花忽然静止在空中。 封绝负手而立,看着长子三言两语便安抚了所有弟弟,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而尉迟卿垂眸,看着不知何时飘落在掌心的樱花—— 那花瓣上,映着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影子。 尉迟衍的目光如水般流转,最终落在那位始终静默如画的少年身上。 尉迟衡立于樱雪深处,水墨衣袍上的青竹纹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微微抬眸,琉璃般的瞳孔映着满庭浮光,安静地等待着。 “叶初——” 尉迟衍的指尖轻轻拂过飘落的凌霄花瓣,声音温润如初春溪流: “是新芽破雪,枯木逢春。” “是……” 他忽然顿了顿,目光与尉迟卿短暂相接。银发的太子殿下微微颔首,紫眸中闪过一丝默契的流光。 “——是暗处生光,终见山河。” 尉迟衡的睫毛轻轻一颤。 满庭寂静中,那片始终悬在他衣襟上的枯叶,忽然“啪”地一声—— 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尉迟衡与尉迟毅这对双生子站在月下,宛如镜中倒影——同样精致的眉眼,同样瓷白的肌肤,连眼尾那抹天生的薄红都分毫不差。 可当风吹起时,差异便显现了。 尉迟衡的黑发如墨流淌,发间一支青玉簪纹丝不动;尉迟毅的乌发却总翘起几根不服帖的呆毛,随着龙角一起乱晃。 一个似水墨凝成的画,一个如跳脱的墨点子。 “看好了——”尉迟卿忽然开口。 他指尖凝起灵光,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水幕。两尾游鱼自虚空中浮现,一尾玄青如夜,一尾幽蓝似海,在水幕中交错游弋。 “同源而异流。”太子殿下紫眸微垂,“如此而已。” 尉迟毅突然“啊”了一声,指着水中倒影:“我的龙角比六哥的尖!” 尉迟衡闻言,默默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那里确实有两个小小的突起,只是平日被玉簪束着,看不真切。 尉迟锐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的红珊瑚珠,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他像是忽然参透了什么天机般,连那头金发都兴奋得微微发亮。 “锐者,利也——”少年指尖凝出一缕金光,在空气中划出铮然声响,“就像我的枪尖!” 他又蹦跳着转向尉迟卿:“即明即明,既明且哲……”声音突然变小,耳尖泛起薄红,“还、还像我的眼睛……” 日光穿过庭前樱枝,将他的金发映成流动的蜜糖。那琥珀色的瞳孔里跳动着细碎光点,确实如他所说——明澈得能照见人影。 尉迟渊“哗啦”展开折扇,掩住上扬的唇角:“总算开窍了?” “我早该想到的!”尉迟锐原地转了个圈,明黄下摆旋开灿烂的弧度,“父皇取字时连我耳坠的颜色都算进去了!”他忽然指向自己发间,“你们看——” 阳光在他金发间跳跃,竟与耳垂那枚红珊瑚珠辉映出朝霞般的色彩。正如“即明”二字,既含破晓之光的明锐,又藏珊瑚深处的通透。 封绝负手而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个最像旭日的孩子,终于懂得欣赏自己身上的光芒了。 尉迟枫静立廊下,狐裘上的银毫在风中微微颤动。他深邃的星眸注视着庭院中闹作一团的皇子们,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那目光如深潭映月,沉静而悠远。 他看见—— 尉迟锐的金发在阳光下跳跃,如他的名字一般锐利明亮;尉迟衡垂眸轻抚衣上青竹,恰似“叶初”二字般内敛坚韧;尉迟毅躲在尉迟卿身后探头探脑,活脱脱一个“须行”该有的灵动模样。 而站在中央的尉迟卿,银发紫眸,眉间桃花印灼灼如初——正是当年那个在雪夜里,被他亲手接过的小太子。 “很好。”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檐角悬挂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越的声响。 封绝转头看他,兄弟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十五年前那场违季的樱雪,仿佛又纷纷扬扬地落满了肩头。 尉迟锐突然又高呼一声,金发随着他雀跃的动作在月光下划出耀眼的弧线,耳垂的红珊瑚珠晃得人眼花。他兴奋地指向尉迟卿,又指了指自己: “我和太子哥哥——” “一个像太阳!”他指尖凝聚出一缕炽烈的金光,灿烂得几乎灼人眼目,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辉,连嗓音都染着蓬勃的热度,“一个像月亮!”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尉迟卿垂落的银发。那一瞬,金光与月华交融,竟在虚空中凝成一道璀璨的虹桥。 满庭寂静。 封绝眸光微动,看着五子指尖尚未消散的光晕——那光芒既不像纯粹的金乌之力,也不似冷月清辉,反而像是…… “日月同辉。”尉迟枫忽然开口,清冷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深意。 尉迟卿垂眸看着自己发梢残留的金芒,紫瞳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向来不喜旁人触碰,可此刻竟未躲开。 “笨。”太子殿下忽然道。 可当尉迟锐委屈地扁嘴时,却见那片被染金的银发忽然无风自动—— 一缕月华般的灵力温柔地缠上了少年指尖。 尉迟衡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寂静的湖面。 他的目光穿过众人,望向远处—— 那里,一株枯死的樱花树正在月光下悄然抽枝。 “还差一个……” 水墨衣袍的少年抬手,指尖凝聚出一缕青色的灵力。那光芒既不似尉迟锐的炽烈,也不像尉迟卿的清冷,而是如黎明前最幽暗处的微光,静默却坚韧。 灵力飘向枯树,在触及树干的瞬间—— “咔。” 树皮裂开一道细缝,嫩绿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转眼间便舒展成叶。 尉迟衡收回手,琉璃般的眸子倒映着新生枝叶的影子:“星辰。” 他转头看向尉迟卿,又望向尉迟锐,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掌心: “日月星辰……” 夜风忽然大作,吹得满庭樱花纷飞如雪。在那铺天盖地的粉白花瓣中,隐约可见—— 尉迟衡发间的青玉簪不知何时已化作点点星芒,在他周身流转不息。 尉迟渊手中折扇“啪”地一收,凤眼微挑:“我还当小药罐子是说缺个人呢。”扇骨轻点尉迟衡肩头,“原来是想念师尊了?” 水墨衣衫的少年睫羽微颤,衣上青竹纹路无风自动。他望向皇城西北角——那里矗立着观星阁的鎏金穹顶,在月色下流转着秘银色的光泽。 “国师大人……” 这声低唤惊醒了满庭樱花。花瓣突然纷纷转向西北方,仿佛在行注目礼。 封绝袖中的龙纹玉佩忽然泛起微光。帝王抬眸远眺,眼前浮现出那位年轻国师的身影—— 玉衡总是一袭银白长袍,衣摆绣着星轨暗纹。明明生得昳丽如月,偏又冷清似霜。与尉迟卿站在一处时,确如“双月同辉”。 “二十三岁执掌天机……”尉迟枫忽然开口,狐裘上的霜色毛领映着寒光,“倒是把叶初教养得很好。” 话音未落,观星阁方向突然升起一道银白光柱。无数星芒在夜空凝结成卦象,正是玉衡最擅长的紫微斗数。 尉迟衡琉璃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只是衣袍上的青竹纹路越发鲜活。 尉迟卿的紫眸中泛起一丝微澜,记忆如薄雾般漫开—— 他“记得”自己三岁那年,一场剧毒让他沉睡了整整十二载。再醒来时,人间已换了模样。 宫宴那夜,满殿灯火如昼,他却只觉得陌生。 即便有国师玉衡以灵力灌顶,将世间常识、礼法规矩尽数刻入他神识,他依然如隔雾看花,不解其意。 ——直到那位雪衣国师抚上他的银丝,指尖点在他眉心的桃花印上,声音清冷如霜,却字字郑重: “殿下,臣会教您……读懂这个人间。” 此后,他的修行便由国师亲自教导。 玉衡教他观星推演,他便在观星阁顶坐看一整夜星河流转; 玉衡教他治国之道,他便在御书房与当朝状元太傅论策到天明; 玉衡教他剑术,他的君卿剑第一次出鞘时,剑气惊落了满城樱花…… 而此刻,尉迟卿望着观星阁方向那道冲天的星芒,忽然明白了尉迟衡那句“还差一个”的含义—— 日月星辰,终究要同辉。 尉迟卿忽然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那里泛起一丝陌生的温度,像是雪原上悄然融化的冰棱,又像春风里第一朵绽开的花苞。 ——他思考了片刻,终于明白。 这大概就是……思念。 他想起玉衡执笔教他写字时,袖间清冷的松墨香;想起国师带他登上观星阁,指给他看紫微星时的侧脸;想起自己第一次唤他“师尊”,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原来这就是思念。 不是术法典籍里冰冷的定义,不是朝臣奏章中格式化的辞藻,而是—— 胸口微微发烫的温度。 夜风拂过,太子殿下的银发与漫天樱雪交织在一起。他望着观星阁的方向,忽然很想见那个人。 尉迟卿抿了抿唇,银发被夜风拂起几缕,紫眸深处映着观星阁的星辉。 他忽然意识到——自长眠中苏醒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里便始终有这三人的身影。 帝王的玄色龙袍在榻边垂落,袖口的金线龙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摄政王的狐裘扫过他的指尖,带着霜雪般的凉意;而国师玉衡的手按在他的眉心,灵力如清泉灌入,为他洗去十二年的混沌…… 此后的每一次重要时刻—— 他第一次执笔,是玉衡握着他的手写下“卿”字;他第一次佩剑,是封绝亲手为他系上君卿剑的绶带;他第一次施展术法,是尉迟枫在夜樱飞舞中为他护阵。 ——他们从未缺席。 那么此刻,在这满庭樱雪、兄弟齐聚之时,又怎能少了那一轮与他同辉的明月? 尉迟卿忽然抬手,指尖凝聚出一缕纯净的灵力。那光芒既不像他的月华清冷,也不似尉迟锐的旭日炽烈,而是—— 一道邀约的流光,直奔观星阁而去。 在摘星台最高处的玉衡国师正在推演星象,忽然一道纯净的灵力破空而来。他清冷的眸子微微睁大,指尖还悬在星盘之上,却下意识地接住了那道流光。 星袍广袖无风自动,他垂眸看着掌心跃动的灵光,素来平静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这是……太子的灵力? 未及深思,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修长的手指收拢,将那缕灵力轻轻握住。刹那间,他的身形化作万千星辉,如银河倾泻般消散在摘星台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月色如水的庭院中—— 漫天飞舞的樱雪忽然凝滞,月光陡然明亮了几分。一道银白身影在月华最盛处缓缓显现。玉衡国师踏着星光而来,星袍上的银河纹路流转不息,发间玉冠映着清冷的光。 他足尖轻点落地的瞬间,满园樱花同时绽放,又在下一刻纷扬如雪。那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尉迟卿身上。 “殿下。”声音清冽如初雪融水。 尉迟卿紫眸微动,银发间的桃花印忽然亮了几分。他正要开口,却见尉迟衡已经快步上前,水墨衣袍上的青竹纹路鲜活如生。 “师尊。”少年声音很轻,却让玉衡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一瞬。 “……” 太子银发无风自动,眼睫下紫眸清透,像把雪山巅最纯净的月光凝成了琉璃。 玉衡静立月下,星袍上的银河纹路随着呼吸微微浮动。他目光扫过满庭神色各异的皇子,最终定格在尉迟卿身上。 银发的太子殿下正微微偏头,紫眸中映着观星阁主清冷的身影。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满园樱花忽然无风自动,在空中交织出星轨般的图案。 “国师大人来得正好。”尉迟渊折扇轻摇,凤眼中带着几分玩味,“我们正在讨论……” “表字。” 玉衡突然开口,声音如冰玉相击。他缓步走向尉迟衡,星袍扫过的地方,青石板路上竟绽开朵朵霜花。 少年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却在师尊抬手时微微低头。玉衡的指尖拂过他发间的青玉簪,一缕星光顺着簪子流淌而下。 “叶初。”国师念出这两个字时,霜花忽然化作嫩绿的新芽,“很好。” 尉迟衡琉璃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他抿了抿唇,将那句“是太子哥哥取的”咽了回去。 玉衡却已转身看向尉迟卿,星袍翻飞间露出腰间悬挂的玉简——那是当年他为太子启蒙时所用的教具。 “殿下。”他微微颔首,“观星台今夜有流霞映月的异象。” 尉迟卿紫眸微动,银发间的桃花印流转出月华般的光泽。他正要回应,忽然听见—— “国师!观星台的点心……”尉迟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龙角上还沾着几片樱花。 玉衡垂眸,看着这个与爱徒容貌一致却性情迥异的小皇子,难得地……叹了口气。 尉迟卿突然转身,银发如瀑般扫过众人视线。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这位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竟一头扎进了封绝的怀里。 帝王玄色的龙袍被攥出褶皱,少年将脸深深埋进父皇胸前,只露出泛红的耳尖。紫眸在阴影处微微闪烁,像是被触及了什么不愿示人的软肋。 满庭寂静。 玉衡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星袍上的银河纹路凝滞一瞬。 尉迟渊的折扇“啪嗒”落地。 尉迟锐张大了嘴,耳坠的红珊瑚珠晃得厉害。 而尉迟衡——水墨衣衫的少年默默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上突然疯长的青竹纹路,琉璃眸中泛起涟漪。 封绝的手悬在半空,终是缓缓落在儿子肩头。他抬眸与玉衡视线相接,帝王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一丝警告。 “卿儿。” 这声低唤让尉迟卿身形微僵。他闷闷的声音从龙袍间传出:“……儿臣困了。” 观星阁顶,一片流星恰在此时划过夜空。 封绝垂眸看着怀里的少年,玄色龙袍被攥出的褶皱里还缠着几缕银发。尉迟卿整个人都陷在父皇的衣襟间,眉间桃花印在阴影中泛着淡淡的柔光,像雪地里飘落的一瓣早樱。 帝王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拍着太子的后背,力道比拂去奏折上的灰尘还要轻。他低头时,冕旒的玉珠擦过少年发顶:“我们霁月……” 声音忽然顿住。 怀里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合上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月牙形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竟是真的睡着了。封绝失笑,这才想起——他的凤凰儿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除去长眠的十二载,真正鲜活的年岁不过……堪堪两季春秋。 确实是新雪般干净的年纪。 玉衡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前,星袍上的银河纹路无声流转。他伸手想探太子脉息,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被鎏金袖摆挡住。 “朕的娇宝宝。”封绝将少年太子往怀里带了带,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不高兴就睡会儿。” 观星阁方向忽然传来清越的钟声。玉衡收回手,看着帝王抱着太子踏月而去的背影。夜风卷起满地樱雪,模糊了星袍上骤亮的符文。 尉迟衍轻笑一声,广袖如流云般舒展开来,恰到好处地挡在了玉衡与帝王离去的方向之间。他执起玉盏,向国师敬去:“国师大人难得移驾,不如尝尝今年新贡的雪芽?”盏中茶汤清透,映着天边未散的星辉,“四弟既特意相邀,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玉衡星眸微动,袍角霜花无声消融。他接过茶盏时,指尖在杯沿凝出一粒冰晶:“太子殿下近日修习《紫府星诀》,尚缺一味药引。” 话音未落,尉迟衡突然抬头,衣上青竹纹路无风自动。少年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青玉匣双手奉上:“弟子已备好千年雪灵芝。” 满庭樱花忽然逆势上扬,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尉迟渊的折扇停在半空,凤眼微微眯起——那玉匣分明是国师府禁地的封印之物。 “甚好。”玉衡颔首,冰晶顺着盏沿滑落,在石桌上绽开一朵霜花。他看向远处太子寝宫的方向,星袍上的银河忽然流动加速:“三日后子时,流霞映月。” 尉迟衍执壶添茶,氤氲水汽模糊了国师眼底的深意:“那便有劳国师了。” 夜风拂过,茶汤表面泛起涟漪。倒映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时已化作万千星辉消散。唯余石桌上那朵霜花,在月光下流转着与太子眉间如出一辙的桃色光晕。 玉衡回到摘星台时,夜风正卷着星砂掠过青铜星轨。他立于观星阁檐角,银白星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发间玉冠映着清冷的月辉。 ——掌心那道银丝依然缠绕在指间,如月华凝成的蛛网,轻柔却坚韧。这是尉迟卿的灵力所化,本该在传讯后便消散于天地,此刻却固执地留存着,甚至……微微发烫。 国师垂眸,素来如霜雪般冷寂的眼底泛起一丝波澜。他忽然想起方才太子埋首帝王怀中的模样——银发凌乱地散在玄色龙袍上,像雪落墨池,分明是委屈极了,却又带着不自知的依赖。 “呵……” 一声极轻的笑消散在夜风里。玉衡指尖微动,那道银丝便化作流光,在他腕间绕成细细的一环。星袍上的银河纹路忽然明亮了几分,与腕间银辉交相呼应。 他抬首望向太子栖凤宫的方向,素来平稳的声线里带着几不可察的柔软: “小凤凰……” 这是在撒娇么? 观星阁顶的铜铃无风自动,惊起几只栖息的星雀。玉衡转身步入内室,星袍扫过之处,地面浮现出与太子桃花印如出一辙的纹路。 ——三瓣桃花,中心一点星芒。 璇玑殿内霎时空寂下来,只剩几位皇子立在漫天飞樱中。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交织在青玉砖上,恍若一幅写意水墨。 尉迟渊的鎏金扇骨“咚”地敲在双生子头顶,力道不重,却惊得满庭樱花一颤。两兄弟同时捂住脑袋的动作如出一辙——连指节弯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你们两个小混蛋。”他轻叹一声,凤眼中流转着无奈的笑意,“你们太子哥哥方才两次要开口,全被你们搅黄了。” 折扇转向尉迟衡:“叶初献药匣时——”又点向尉迟毅:“小须行插话讨点心时——” “四弟的嘴唇,”他忽然压低声音,折扇掩去半张面容,“可是都抿起来了呢。” 尉迟衡琉璃般的眸子微微睁大,衣上青竹纹路无风自动。尉迟毅则直接“啊”了一声,龙角“噗”地冒出来。 “我……” “弟子……” 两道声音同时哽住。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叮咚声里,两兄弟不约而同望向太子寝宫的方向——月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在廊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尉迟渊“唰”地展开折扇,掩住上扬的唇角:“现在知道愧疚了?”扇面移开时,凤眼里带着促狭的光,“不如……” “去偷一坛父皇的雪酿赔罪?”尉迟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金发上的珊瑚珠晃得人眼花,“就埋在樱园第三棵……” 话音未落,两个身影同时窜出。 水墨衣袍与幽蓝流光在月下交错,险些撞作一团。 “胡闹。” 清冷的声音突然插入。众人回头,只见尉迟衍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转角,月白袍角沾着夜露。他怀里抱着一枝怒放的夜樱,目光扫过弟弟们心虚的表情,最终落在尉迟渊身上:“你呀……” 这一声叹息里,藏着长兄全部的无奈与纵容。 尉迟渊的折扇“啪”地一收,凤眸微微眯起,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光。他望着太子寝宫的方向,红衣在夜风中轻扬,像一团不灭的火焰。 “还真是……”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头一回见小夜樱把情绪摆在明面上。” 记忆中的尉迟卿总是清冷如霜,紫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寒雾。即便是当年从长眠中醒来,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也不过是微微蹙眉,连半分惊慌都不肯泄露。 可今日—— 那孩子竟会当众埋首帝王怀中,银发间露出的耳尖还泛着薄红。这般情态,倒真像是……在撒娇。 “因为是在父皇面前吧。”尉迟衍捧着夜樱轻笑,温润的面容被月光笼罩得更加雪白,“阿卿他啊……” 话音未落,观星阁方向突然升起一道星芒。众人抬头,只见夜空中的星辰不知何时已排列成凤羽之形,最亮的那颗紫微星正对着太子寝宫的方向,明灭不定。 尉迟渊的扇骨突然敲在掌心:“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在意。”凤眼斜睨着星辉流转的方向,“国师大人这是……在卜算什么?” 尉迟衡闻言,衣上青竹纹路忽然鲜活起来。少年仰头望着星象,琉璃眸中倒映着漫天光华,轻声呢喃:“师尊他……” 夜风卷着樱雪掠过廊下,将未尽的话语吹散在月光里。 尉迟卿生来就该被捧在掌心娇宠。 银发如月华倾泻,发间三瓣桃花印艳得灼眼;紫眸澄澈似星河倒映,垂眸时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清腕间淡青的血管,偏那唇色又似初绽的樱瓣,昳丽得近乎妖异。 他哪怕只是静立殿中,日光也会不自觉为他停留——金晖拂过他的衣摆,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恍若九天谪仙不慎坠入凡尘,连呼吸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可此刻,这位本该高悬九天的明月,却蜷在帝王怀里睡得安然。银发凌乱地散在玄色龙袍上,眉间桃花印随着呼吸微微发光,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蹭一蹭父皇的衣襟,像只终于找到栖梧的雪凤。 封绝垂眸看着怀中少年,指尖轻轻拂去他发间沾染的樱瓣。帝王深不见底的眼里泛起罕见的柔光,连冕旒垂落的玉珠都放轻了摇曳的幅度,生怕惊扰这场好梦。 ——他的凤凰儿,合该被天下至珍娇养着。 尉迟渊的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妖冶面容,只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他斜倚在璇玑殿的朱漆柱旁,红衣映着夜明珠的光,像一团不灭的焰火。 “小六才回宫不久,怕是不知道——”扇骨突然轻点尉迟衡肩头,“十二年前我同你太子哥哥说,日后他也得选太子妃……” 殿外忽然卷进一阵夜风,吹得烛火摇曳。尉迟渊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尾调:“你猜怎么着?” 尉迟毅的龙角“噗”地冒了出来,雾蓝瞳瞪得滚圆。 “咱们那位素来清冷的小凤凰啊……”折扇倏然收拢,指向窗外煜宁殿的方向,“竟赤着脚就跑出去了!银发披了满身,连外袍都没披——” 画面仿佛在众人眼前重现:三岁的太子光着脚丫跑过青玉砖,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所过之处宫人跪伏一地,却无人敢拦。 “一头撞进父皇怀里,揪着龙袍说要玉衡做太子妃——”尉迟渊突然笑出声,“那会玉衡还不是国师,刚接任星官不久,正捧着星盘奏事呢……” 尉迟衡手中的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细缝。 “后来啊……”尉迟渊的扇尖忽然转向观星阁方向,“某位星官足有三个月没踏出观星阁半步。” 夜风送来清脆的铃响,檐角铜铃无风自动。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太子寝宫——月光正安静地流淌在窗棂上,仿佛在守护一个做了十二年的梦。 尉迟衡烟青色的眸子剧烈颤动,衣上青竹纹路骤然疯长,几乎要刺破水墨衣衫。他猛地攥紧袖口,指节白得发青—— 原来太子殿下方才召唤师尊,是想诉说思念?而自己竟用献药匣的蠢行打断了那双薄唇将吐的衷肠! “我这就去……”少年转身就要冲向栖凤宫,却被一柄突然横出的鎏金扇骨拦下。 “现在去请罪?”尉迟渊的扇面轻抵在他胸前,凤眼似笑非笑,“是嫌小夜樱……今晚受的惊吓还不够?” 尉迟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取出块梅花酥塞进尉迟衡手里:“现在去,是想撞见父皇给阿卿掖被角?” 水墨少年僵在原地,指尖的糕点碎屑簌簌落下。远处栖凤宫的方向忽然传来结界波动的流光——显然是某位帝王下了禁制。 另一侧,尉迟锐与尉迟毅同时张大嘴巴——一个金发间的珊瑚珠乱晃,一个龙角上的樱花簌簌掉落。两双瞪圆的眸子倒映着彼此呆愣的模样,活像镜中对照的傻气。 “原、原来四哥还会……”尉迟锐的琥珀瞳亮得惊人,“光脚跑路?” 尉迟毅的龙尾“啪”地扫碎一地月光:“还要过玉衡国师当、当……”最后两个字烫嘴似的含糊在唇齿间。 檐角铜铃忽然急响,观星阁方向升起一道星辉,在夜空凝成清晰的卦象——赫然是“静”字纹。 尉迟衡望着星象,衣上青竹渐渐平息。他垂眸坐下时,发间玉簪忽然化作一缕烟青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地底,朝着栖凤宫方向游去。 尉迟烈的鎏金护腕在月光下泛起寒光,他斜倚在璇玑殿的机关雀首旁,俊美面容带着玩味的笑。指尖轻叩那枚能变色的萤石——此刻正泛着懊恼的靛蓝色。 “这小凤凰啊……”他忽然低笑,玄色衣袖扫过廊柱上精密的齿轮纹样,“情丝明明还缠在冰壳里呢。” 夜风骤起,整座宫殿发出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廊桥自动重组拼接,将众人缓缓移向殿心——那里悬着尉迟卿亲题的匾额,“璇玑”二字银钩铁画,唯独“玑”字右下角空着一点,嵌着尉迟毅亲手放置的萤石。 “好不容易攒出点热气……”尉迟烈屈指弹了弹那颗变作绯红的萤石,龙角少年顿时捂住胸口跳开,“偏被你们这两个小蠢货搅了。” 萤石突然闪烁起来,靛蓝与绯红交替变幻,映得尉迟毅耳尖滴血。尉迟衡默默按住衣袍上狂舞的青竹纹,琉璃眸中星轨乱旋。 “不过——”尉迟烈忽然旋身,护腕撞碎漫天流萤,“能让玉衡踏出观星阁……” 话音未落,整座璇玑殿突然震颤!所有齿轮同时逆转,廊桥如游龙般扭动重组。匾额上那颗萤石迸发出炽烈的金红色—— “轰!” 殿顶木鸢风铃齐齐奏响,在月色下凝成凤凰虚影,朝着观星阁方向清唳一声。 尉迟渊“唰”地展开折扇,打破了这片寂静:“正主儿都走了。”凤眼扫过空荡荡的宫门,唇角噙着玩味的笑,“咱们这些陪衬的,也该散了吧?” “二哥说得轻巧。”尉迟锐揉着被掐红的脸颊,琥珀眸子里满是委屈,“我还没问清楚‘即明’和枪法有什么关系呢……” 尉迟衡默默收起青玉匣,衣上青竹纹路渐隐。他望着国师消散的方向,琉璃般的眸子映着残存的星辉,忽然轻声开口:“师尊方才说……流霞映月时,需要有人护法。” “唰——” 折扇骤然合拢。尉迟渊眯起眼:“小药罐子,你莫不是想……” 话未说完,尉迟毅突然从柱子后蹦出来,龙角上还沾着几片樱花:“我去!我给四哥护法!”他挥舞着拳头,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未散的银辉——那是方才蹭到太子灵力留下的痕迹。 “你?”尉迟烈抱臂嗤笑,“别到时候又哭得……” “我才不会!” 争执声惊起了檐角的宿鸟。尉迟衍看着吵作一团的弟弟们,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温润的目光掠过殿外——那里,一片桃花瓣正逆着夜风,悄然飞向观星阁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樱雪映星时 第14章 璇玑醉月谈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时,琉璃盏里的紫葡萄还凝着露水。 尉迟卿在龙涎香里睁眼,指尖碰到枕边玉盘——西盛进贡的翡翠葡萄还带着晨露,在他苍白的指间泛着幽光。 “卿儿。” 封绝立在十二扇屏风前,玄色常服领口沾着三两樱花。帝王掌心躺着鎏金小刀,正慢条斯理削着葡萄皮。果肉坠入冰玉盏的脆响,惊醒了满室浮尘。 太子支起身时银发铺满绣枕,眉间桃印被透帐的晨光映得妖冶。紫眸扫过帝王指尖的葡萄,又漠然移开——昨日种种柔软,果然随夜露蒸发了。 “今日是晴天。”封绝忽然将玉盏递来,琉璃盏壁凝着冰珠,“你种的桃花树……” 话未说完,少年突然偏头咬住他指尖的葡萄。霜色睫毛垂下时,在面颊投下两道青影。喉结滚动的声音,比冰裂还轻。 帝王忽然用指腹擦过他唇角:“酸么?” 尉迟卿望着案头堆积的奏折——最上方那本沾着葡萄汁,朱批未干处晕开淡淡的紫。 十二年前那场剧毒,让帝王亲手将三岁的太子封入灵茧。再醒来时,他便立了规矩—— 他的卿儿只需读圣贤书,习清静道。 朝堂纷争?不必沾染。 权术谋略?无须过问。 帝王将尉迟卿养成一尊不谙世事的琉璃像,高坐明堂,纤尘不染。 所以此刻,太子只是瞥了眼奏折上晕开的葡萄渍,便兴趣缺缺地移开目光。紫眸里凝着霜,仿佛那些关乎天下兴亡的朱批,还不如指尖一颗葡萄值得关注。 “甜。” 他答得简短,银发垂落肩头,遮住了半边昳丽容颜。 封绝忽然伸手,替他拢了拢微敞的衣襟。帝王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擦过锁骨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今日《南华经》读到哪了?” 尉迟卿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颗葡萄,汁水染得唇色艳若滴血:“逍遥游。” 屏风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北境急报——” 封绝头也未回,抬手一道结界封住殿门。余音戛然而止,唯剩冰玉盏中葡萄梗微微晃动。 帝王拂去儿子发间并不存在的灰尘:“继续读。” 尉迟卿的紫眸静如深潭,忽然执起一颗剔透的葡萄,轻轻抵在帝王唇边。果肉沁出的汁水染红了封绝紧抿的唇角,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父皇……”太子的声音比葡萄汁更柔软,“你也吃。” 封绝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凝视着儿子——这双被他亲手洗净尘嚣的眼睛,此刻正倒映着自己近乎失态的神情。葡萄的甜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竟比最烈的酒还灼喉。 帝王忽然扣住那只递葡萄的手,将少年冰凉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玄色龙袍下,心跳快得惊人。 “卿儿……”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那个雨夜——抱着浑身是血的孩子,跪在观星台求老国师逆天改命时的模样。 尉迟卿微微偏头,银发扫过帝王颤抖的手背。他忽然倾身,用额头轻轻抵住封绝的眉心。三瓣桃花印灼灼发烫,烫得帝王眼眶发酸。 “甜的。”太子又重复了一遍,吐息间带着葡萄的清甜,“和梦里……一样甜。” 屏风外的急报声早已消散,唯剩冰玉盏中融化的冰珠,一滴、一滴,敲在寂静里。 尉迟卿的指尖还沾着葡萄的莹润水光,他忽然揪住帝王玄色龙袍的袖口,轻轻晃了晃。银发扫过封绝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意。 “父皇……”太子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软糯,“儿臣还想吃醉月楼的樱花酥。” 紫眸微微抬起,倒映着帝王怔忡的面容:“要金箔裹得最厚的那种……” ——那是上元夜的事。尉迟衍趁国师赴星祭,偷偷带着一袭明黄纱衣的弟弟溜出宫。长街灯火如昼,小太子隔着纱帘望见醉月楼外悬挂的鎏金牌匾,金箔在琉璃灯下晃出炫目的光。 “阿卿尝一口?”尉迟衍掰开樱花酥时,碎金箔簌簌落在太子睫上,“这可是用南海金砂打的箔……” 少年当时便欢喜地食了十多块。而现在,他用脸颊蹭着帝王绷紧的手背,像只讨食的雪雀:“要比兄长买的更厚三分的金箔。” 封绝忽然想起暗卫的密报——那日太子回宫后,对着铜镜小心翼翼拾起睫上金箔,夹进了《南华经》扉页。 “……好。” 帝王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忽然将儿子冰凉的手包进掌心,对着殿外沉声下令: “传旨醉月楼——” “用淬炼玉玺的金料,为太子打一副食箔。” 醉月楼的朱漆匾额在日光下流转着鎏金光辉,九重飞檐下悬挂的银铃惊起栖息的云雀。当御赐的金料抬进后厨时,整座皇城都闻见了甜香——那是南海蜜渍了三年的樱花蕊,混着淬炼玉玺的碎金屑,在琉璃釜中融成潺潺金河。 尉迟卿端坐于栖雪廊的白玉栏边,看宫人捧着云锦食盒趋步而来。启盖时千瓣酥皮同时绽开,露出里头颤巍巍的琥珀馅心,金箔叠成的花蕊在日照下灼灼耀目。 他执起一块时,酥皮簌簌落了他满袖。咬破的刹那蜜馅涌出,金箔沾在淡色的唇上,像雪地里绽了碎阳。 “父皇……” 太子忽然抬眼,将剩了半块的樱花酥递到帝王唇边。蜜馅拉出的金丝缠在指尖,与封绝玄色龙袍上的日月纹绣交相辉映。 帝王就着他的手咬下,金箔碎在齿间发出细微轻响。他忽然用拇指擦过儿子唇角,将那点甜腻抹在自己掌心—— 玄色袖摆垂落,遮住了两人交叠的手指。 “甜么?” 尉迟卿紫眸里漾开极浅的涟漪,忽然倾身将额头抵在父皇肩头。银发间桃花印灼灼发烫,烫穿了十二层织金绸。 风月国的樱花因太子凤凰血脉而常开不败。皇城的朱雀街上,粉白花瓣终年纷扬如雪,连护城河都浮着永不沉落的香屑。 而那只小凤凰,正蜷在缀满樱枝的软轿里,咬着金箔酥含糊道:“要沾今晨新落的……” 他紫眸映着食盒里琉璃盏——御厨跪在轿前,用玉刀小心刮取花瓣上的露珠。那露水混着蜜馅重新捏成型时,太子腕间的银铃忽然轻响。 “叮咚——” 满城樱树无风自动,花瓣逆着天光向上飘旋,在轿顶聚成华盖般的云。尉迟卿仰头时,恰好接住一瓣沾着蜜馅的落英。 封绝策马随在轿旁,玄色披风扫落碎金般的日光。帝王忽然俯身,从儿子唇边拈走半片酥皮:“比樱花酿还甜?” 太子耳尖泛起薄红,却将剩了半块的酥饼塞进父皇掌心。金箔簌簌落在马鞍上,惊得鞍鞯镶嵌的夜明珠都亮了几分。 “陛下!”礼部尚书捧着奏章追来,“兰雪进贡的……” 话未说完,封绝已撕了奏本垫食盒。朱批未干的“准”字浸了蜜馅,洇成桃花般的形状。 帝王抹去儿子颊边糖霜,对呆立的臣子挑眉: “没看见朕在喂凤凰?” 那老臣非但不退,反倒笑吟吟又近三步。皱纹里都嵌着落樱,官帽翅上还沾着太子方才咬碎的金箔屑。 “陛下莫急——”他竟从袖中掏出备用的朱砂笔,就着帝王垫食盒的奏本残页批阅起来。笔尖掠过蜜馅时拖出嫣红痕迹,恰在“兰雪”二字上绽开一朵糖渍梅花。 轿中忽然探出只白玉似的手,将半块酥饼精准塞进老臣嘴里。尉迟卿银发垂落轿帘,紫眸里难得带了几分顽色:“赏你的。” 老臣鼓着腮帮子慌忙要跪,却被蜜馅黏住了牙口,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封绝朗声大笑,玄色披风卷起漫天飞花: “传旨!赏他一年份的樱花酥——” 话音未落,全城樱树忽然哗啦啦摇动。花瓣如瀑倾泻,将整条朱雀街铺成软毯。抬轿的金甲侍卫踩碎满地香屑,惊起千百只藏在花雨中的金翅雀。 尉迟卿忽然揪住父皇的披风角:“要那只羽尖沾蜜的。” 帝王策马腾空时,玉佩勾散了太子束发的银绳。于是满城百姓都看见——他们的陛下擒着金雀踏花而归,而轿中流泻的银发似星河垂落,发间还粘着点点糖霜。 风月国的太子,生来就该被漫天繁花捧着宠着。 于是当那驾缀满樱枝的软轿行至朱雀街心时,满城花树忽然无风自动。万千重瓣樱挣脱枝头,化作绯色的云霞倾泻而下,将鎏金轿顶敲出细碎的清音。 “瞧好了——”尉迟渊红衣如火,折扇轻挥间卷起花浪,“这才是咱们风月国储君的排场!” 只见尉迟卿自轿帘后探出半张脸,银发间坠着的东珠与落英交相辉映。他方才咬剩的半块金箔酥被风卷起,恰巧落在追来的老臣官帽上,蜜馅正滴滴答答渗进绣纹。 “陛下!”礼部尚书顶着甜香的“冠冕”疾呼,“这于礼制……” 封绝玄色龙袍振起猎猎风声,帝王徒手接住一捧飞花,当众编成璎珞环在太子腕间:“朕的卿儿——”他忽然将儿子揽到鞍前,纵马踏碎满街香尘,“就是风月最大的礼制!” 百姓慌忙跪拜时,瞥见太子指尖凝出星芒。那些触及轿辕的落花忽然悬浮空中,渐次绽成十六重曼陀罗阵——正是国师前日刚教的《百花结界》。 尉迟卿偏头咳出瓣粘了喉的樱,紫眸却亮得灼人:“父皇,要朱雀纹的蜜馅芯。” 帝王朗笑声响彻云霄,玉佩击碎三丈外茶楼招牌:“传旨!把南海进贡的琥珀糖熔了——” “给太子浇座糖樱的摘星台!” 最终—— 糖樱铸就的摘星台在暮色中流转着琥珀光晕,千万片蜜蜡凝成的花瓣承接着星辉,连吹过的风都带着甜软的暖意。 封绝亲手为儿子换上鲛绡裁的蓝裳,流水般的纱衣逶迤过糖阶,泛起月华似的微光。银发被一支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那截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父皇。” 尉迟卿赤足踏上糖阶时,蜜蜡在足底融出浅浅印痕。紫眸望向星空,身后糖枝忽然无风自动,绽出更多晶莹的花苞——每朵花心都裹着颗南海珍珠,正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 帝王在台下负手而立,玄色龙袍被糖晶映出暖色。他看见儿子指尖掠过之处,糖枝上立刻凝结出《南华经》的银色文字,字句间还跳动着琥珀色的蜜馅。 “国师说……”太子忽然回眸,糖枝托着一盏琉璃盏递到他唇边,“星轨该蘸着蜜看。” 封绝飞身掠上台顶,糖枝簌簌落下金屑。他夺过那盏星辰酿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糖台上烫出小小的星形坑洼: “甜么?” 尉迟卿忽然俯身,舌尖轻轻掠过帝王衣襟上的酒渍。银发扫过糖面,勾连起细密的蜜丝: “不及父皇……” 余音散在突然炸开的烟花里——全城百姓同时放飞了天灯,万千暖光升腾,将糖台照得如同琉璃天宫。 那糖枝忽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尉迟卿指尖拈着片蓝紫色花瓣,蜜蜡凝成的纹理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忽然转头望向台下红衣灼灼的二皇子: “二哥。”糖枝托着琉璃盏微微倾斜,“为何总唤我……” “小夜樱?” 满城灯火倏然一静。百姓们仰头望着糖台上那道蓝裳身影,不约而同露出温柔的笑意。 尉迟渊的折扇“啪”地展开,凤眸倒映着漫天流萤:“卿卿低头看看——” 太子垂眸,只见足下糖阶竟不知何时化作了真正的花枝。蓝紫色樱花如潮水般蔓延开去,从摘星台一路染透整座皇城。原先淡粉的樱树此刻尽数转作深邃的蓝紫,每片花瓣都缀着星屑般的银斑。 “风月原本无此异色。”封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帝王掌心托着一朵将绽的夜樱,“十六年前某个雪夜,朕抱着刚出生的你走过朱雀街——” 他指尖轻抚,花苞应声绽放。蓝紫色花瓣层层舒展,花蕊处竟凝着与太子瞳色一模一样的流光。 “次日黎明,举国樱花尽化此色。” 百姓们忽然齐齐俯身,漫天花雨中响起温柔的絮语: “殿下看——夜樱又为您开了。” 糖台最高处忽然生出一株琉璃般的花树,枝头悬挂的玉牌刻着世代传唱的歌谣: “赤金熔朝霞,沉碧化紫烟。” “凝作高山雪,终年伴君眠。” 尉迟卿怔怔接过飘落的蓝紫色花瓣,发现每片都映着自己眉间的桃花印。 万盏天灯暖光忽凝。 尉迟卿广袖翻卷,蓝衫在糖台上绽出流云般的弧度。银发间青玉簪应声碎裂,化作星尘汇入掌心—— “叮——” 清越凤鸣自九霄落下,金光如瀑倾泻。百姓手中同时一沉,低头竟见每人都捧着支蓝紫流转的夜樱簪。花蕊处金丝盘绕成凰鸟形态,簪尾还坠着细碎的星芒。 “这是……”老臣颤抖着抚摸簪上纹路,发现花瓣脉络竟与太子眉间桃印分毫不差。 糖台四周的夜樱树忽然无风自动,蓝紫色花瓣逆飞升空,在月下聚成巨大的凤凰虚影。那凤凰长鸣一声,倏然散作万千流光,精准地没入每支发簪。 “戴着。”太子声音清冷如常,指尖却轻轻拂过自己空荡荡的发髻,“本宫瞧得见。” 百姓怔怔簪上发髻的刹那,满城蓝紫色樱花同时亮起温柔的光晕。卖胭脂的少女发现簪子让额间胎记化成了桃花形状,垂髫小童笑着指向对方——所有戴簪者眸中都泛起了浅浅的紫晕。 尉迟渊突然用折扇敲了下弟弟的肩膀。红衣皇子墨发间斜插的夜樱簪竟生出新枝,在他耳畔开出一簇鲜活的花苞: “这下可好。”他笑着任花瓣扫过脸颊,“全风月都成了小夜樱的眼线。” 最高的糖枝上悄然结出琉璃牌匾,冰绡似的月光镀亮新刻的字迹: “日月星辰皆作簪。” “山河万里共卿看。” 尉迟卿眸光静若深潭,蓝紫色花瓣自他袖间盘旋而起,在夜空中织就凤凰羽翼的纹路。那些簪在万民发间的夜樱忽然同时低垂花冠,如同朝拜般向着糖台方向轻轻颤动。 “不是眼线。”太子指尖掠过自己空悬的发髻,一缕银发无风自动,“是赐福。” 他忽然抬手摘下落至颊边的一片花瓣。蓝紫色泽在掌心融化成星砂,又凝成小小的凤凰雏形,振翅时洒落金粉般的辉光。 糖台四周的百姓不约而同抚上发间簪——卖花女手背的冻疮在金光中愈合如初,老儒生昏花的眼睛重新看清了花瓣脉络,连襁褓中的婴孩都停止了啼哭,睁着泛起紫晕的眸子咯咯笑起来。 “凤凰翎羽所化之物……”封绝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帝王玄衣上不知何时也簪了支夜樱,此刻正流转着与太子眸中相同的星辉,“可辟百邪,延寿数。” 最高的糖枝忽然开出琉璃花,每片花瓣都映出不同景象——边关将士的伤口在簪光下止血,江南水患处瘟疫悄然消退,连极北之地枯萎的雪莲都重新绽开花苞。 尉迟卿转身时,发间终于凝出支新的玉簪。蓝紫色花瓣层叠成凰鸟衔珠形态,珠心正是封绝先前喂他的那颗葡萄化作的琥珀。 “看。”他忽然指向东南方。 千里之外的海面上,渔夫们正对着突然放晴的夜空跪拜。暴风雨散去的云层中,隐约有蓝紫色凤影掠过长空。 暮色将糖台浸染成琥珀色的蜜饯时,尉迟卿正倚着琉璃花树小憩。银发间新凝的夜樱簪垂落流苏,梢头还粘着半片没吃完的金箔酥。 他足边堆着剥落的葡萄皮,紫莹莹的果肉在蜜蜡台阶上滚出星轨似的痕印。百姓们簪着蓝紫花簪归家,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回头——糖台顶上的太子裹着流云般的蓝纱衣,睡颜被晚霞镀上暖色,仿佛尊被甜香腌入味的玉雕。 “父皇……” 梦呓声惊起几只糖枝间的金翅雀。封绝解下玄色外袍拢住儿子,发现衣襟被睡梦中的太子无意识攥紧。帝王轻笑,就着这个别扭姿势批完最后几本奏章——朱批落笔处,墨迹都混着葡萄汁的甜气。 当第一颗星子跳上天幕时,满城夜樱同时熄灭荧光。唯有太子发簪还亮着,映得他睫羽下投出细碎的蓝紫色光影,像栖了群沉睡的凤蝶。 尉迟渊提着盏琉璃灯走来,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红衣皇子笑着往弟弟怀里塞了个暖炉,炉膛里煨着的竟是新烤的樱花酥。 “明日……”尉迟卿在睡梦中咂咂嘴,金箔碎在唇间闪光,“要夹杏仁馅的……” 夜风卷起糖屑飞过皇城,惊动了观星台檐角的铜铃。玉衡站在星图前拂去袖间落英,忽然轻笑: “贪吃凤凰。” 案头水晶盏里,几颗沾着露水的葡萄正映出紫微星特别亮的光。 两日之期既至,流霞映月之异象,终悬于天穹。漫天流霞如泼洒的丹朱,肆意晕染;一轮皓月则清辉凛冽,分庭抗礼。霞月相蚀,似一场宿命的对决,将天地化为奇景,万物皆为过客。 流霞如血浸染天际时,栖凤宫的琉璃瓦开始嗡鸣。 千亩樱林无风自动,所有枝桠齐刷刷转向观星阁。当尉迟衡最后踏出宫门,朱红宫门轰然闭合的巨响惊起满城栖鸟——霞光与月华被生生截断,在梵音障结界表面撞出涟漪般的金紫色碎光。 玉衡立于庭心,星袍猎猎狂舞。银河纹路挣脱布料升腾而起,化作万千萤火将他吞没。银蓝光点疯狂旋聚,渐次凝出狐耳、尖吻、蓬尾—— “锵!” 月光扭曲成漩涡的刹那,九尾天狐踏碎青玉砖现身。通体银白如新雪堆砌,唯尾尖浸着星辉幽蓝,庞大的身躯高逾十丈,九条长尾似雪山崩落般舒展,绒毛间流淌的月华灼得人睁不开眼。 尉迟卿的白金华服被狐尾轻柔卷起,银发垂落如星河倾泻。他赤足立在最柔软的尾尖绒毛上,仰头望向天狐冰蓝色的竖瞳。 “师尊。”太子殿下忽然伸手,指尖没入天狐鼻尖的绒毛,“今日的月亮……” 天狐低头轻蹭他掌心,呼出的寒气凝成星屑飘散。九尾缓缓收拢,将少年裹进最温暖的腹毛深处,远远望去像一朵包裹着月亮的银莲。 观星阁的铜铃忽然齐鸣。 封绝站在最高的揽星阁飞檐上,玄金龙袍被夜风刮得猎猎作响。他望着那朵“银莲”,手中捏碎的玉符化作流光渗入结界—— 也罢。 既然他的凤凰儿喜欢。 尉迟卿仰望着眼前的巨狐,紫眸中倒映着漫天星辉与狐尾流转的月华。他想起在东岭琉璃塔初见时,那只尚能蹲下身与之额首相抵的小巧银狐——如今却需极力仰首,方能望见那双冰蓝色的竖瞳。 九尾天狐微微低头,鼻尖呼出的寒气凝成星屑,轻柔地拂过太子殿下的面颊。银白绒毛在月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每根毛发末端都跳动着幽蓝的星火。 “师尊……” 少年不自觉地向前一步,白金华服的下摆扫过狐尾。那巨大的尾尖轻轻颤动,托着他升至与狐瞳齐平的高度。额间桃花印忽然灼热,与天狐额心的月纹产生共鸣。 上一次靠得这样近时,他还需要踮起脚尖,方能碰到那对狐耳。 往事虽已两相遗忘,却仍能从只言片语间,抚摸到那段熟悉的轮廓。 天狐忽然发出一声低吟,九尾如孔雀开屏般舒展。尾尖的幽蓝星火骤然明亮,在夜空中交织出银河的图案。尉迟卿伸出手,指尖没入柔软的绒毛,感受着其中流淌的磅礴灵力。 “长大了。” 清冷的声音直接响在神识里,带着罕见的温和。太子殿下忽然将整张脸埋进绒毛深处,银发与狐毛交织成模糊的光晕。 观星阁的铜铃响彻云霄,惊起万千栖鸟。 “锵——!” 清越凤鸣撕裂夜空,金光如旭日迸发,瞬间压过漫天月华。尉迟卿昳丽的身影在强光中化作万千流火,最终凝成通体雪色的凤凰——羽缘染着破晓般的金晖,每根翎毛都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 这是太子第二次现出真身。 第一次是在上个月的惊蛰。春雷乍响,凤凰初啼,九天之上火雨倾泻。尉迟卿初次化凤便失了控,鎏金般的羽翼扫过殿宇,失控的凤凰真火焚毁了半座宫阙——琉璃瓦熔成赤红的岩浆,沿着汉白玉阶灼灼流淌。 彼时,封绝亲手铸了一座无门无顶的金丝笼,笼柱之上刻满镇火符文,才终于将哀鸣不绝的小凤凰护进怀中。 可此刻—— 九尾天狐的尾尖轻柔拂过凤凰羽翼,幽蓝星辉与金红流火交织成绚烂的光茧。凤凰火温顺地萦绕在狐尾间,化作暖融融的光点,再不见彼时焚天灭地的暴烈。 玉衡冰蓝色的竖瞳映出凤凰身影,天狐低头轻蹭凤凰颈羽,呼出的寒气凝成霜花落在金翎上。 “咕……” 凤凰发出幼雏般的轻鸣,歪头啄了啄狐耳尖。翼展掀起的流火随风飘散,恰似一场金色的雪,落在结界外帝王的玄色龙袍上。 封绝凝视着光茧中相依的神兽,掌心缓缓松开。碎玉符的粉末从指缝漏下,被风卷着飞向观星阁—— 阁顶的星盘突然疯狂转动,所有星轨同时指向凤凰心口。 那里,三瓣桃花印正在翎羽下灼灼发光。 凤凰轻盈地落在天狐的鼻梁上,金爪小心收起尖钩,以免划伤师尊银白的皮毛。他歪着头,琉璃般的凤瞳倒映着九尾天狐冰蓝色的眼眸,忽然低头啄了啄那枚如寒星般的瞳孔。 笃。 一声轻响,如同冰雪碎裂。 玉衡的狐耳微微颤动,呼出的寒气凝成星雾,将小凤凰笼罩其中。天狐九尾如云朵般收拢,把金灿灿的雏凤护在最柔软的腹毛深处。 ——他怎会不懂。 这孩子沉眠十二载,醒来不过二百余日,心智纯粹如初雪。此刻攀附他神魂的举动,与其说是爱欲,不如说是雏鸟对温暖的本能依恋。 可封绝站在结界外,看着凤凰用喙尖梳理狐耳绒毛时,还是捏碎了第二块玉符。玄色龙袍上溅满星辉碎屑,帝王眼底沉浮着晦暗的光。 他的凤凰儿,自然配得上九天十地最矜贵的星魂。 哪怕只是孩童贪暖。 天狐忽然仰首长啸,声震九霄。所有星辰应声偏移,银河倾泻而下,化作光瀑浇灌在凤凰羽翼上。翎毛间的金晖骤然炽烈,三瓣桃花印在凤首灼灼燃烧。 玉衡以尾尖蘸取星光,在天幕写下古老的契约符文。每一个笔画没入凤凰体内,雏凤便发出一声愉悦的清鸣。 ——不懂情爱又何妨。 他会亲手为他的小凤凰,将红尘万丈、风月千般,都炼成最明亮的星辰,缀满那双澄澈的紫眸。 封绝的金眸在月色下微微眯起,流转着餍足的光泽。帝王俊美近妖的面容被月光镀上银边,玄色龙袍上的暗金纹路如活物般游动,冕旒玉珠相撞发出碎冰般的轻响。 他负手立于结界之外,望着光茧中相依的神兽。凤凰稚嫩的金喙正小心梳理天狐耳尖的绒毛,每一下都带起细碎星火,映得那双紫罗兰色的凤瞳越发澄澈。 ——合该如此。 帝王唇角勾起近乎妖异的弧度。他的凤凰儿生来就该触碰世间至美至贵之物,无论是九天星辉还是十地精魄,但凡雏凤想要的,他便亲手捧来。 玉衡似有所觉,天狐冰蓝色的竖瞳淡淡瞥来一眼。狐尾却将小凤凰裹得更紧了些,星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将金翎染得愈发璀璨。 “锵……”凤凰发出困倦的咕哝,脑袋埋进最蓬松的狐尾丛中,三瓣桃花印在羽间明明灭灭。 封绝忽然抬手,指尖穿透结界轻触那片光茧。 “好好学。” 低沉的嗓音惊起几只星雀。帝王的身影化作龙气消散前,最后映入玉衡眼中的——是那双金眸里毫不掩饰的警告与纵容。 ——教不会,便永远留在栖凤宫做陪练罢。 天狐冰蓝色的竖瞳如融化的冰川,缓缓敛去锐利的光泽。他低头用鼻尖轻蹭小凤凰的翎羽,呼出的寒气凝成细碎的星霜,温柔地覆在那些金灿灿的绒毛上。 凤凰发出幼雏般的“咕咕”声,歪头将喙尖埋进师尊银白的皮毛间,三瓣桃花印在暖融融的狐毛里若隐若现。九条尾巴如云朵般收拢,将打着小呼噜的雏凤裹成个金光闪闪的毛球。 ——哄好了。 玉衡冰蓝色的眼眸微弯,狐耳轻轻抖落几点星辉。尾尖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毛球托到眼前,看着那团小东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金翎间还沾着他方才呼出的冰晶。 结界外,封绝玄衣上的龙纹渐渐平息躁动。帝王望着那朵巨大的“银莲”,终是轻笑一声,化作龙气消散在月色里。 观星阁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所有星轨齐齐指向北方——那里,第七颗流星正划过太子眉间的桃花印。 栖凤宫的白玉地砖沁着千年寒冰的凉意,偏生有人总爱赤足踩过。 尉迟卿提着衣摆蹚过月光时,银发尾梢扫过脚背,像流泻的星河漫过霜雪。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踩着满殿清辉行走,足尖落处绽开细碎的冰花——那是他无意识散逸的灵力凝结。 第一次是封绝深夜批阅奏折时。帝王搁下朱笔,看见他的太子抱着星盘赤足站在殿外,紫眸里还带着推演卦象时的迷蒙。白玉砖上蜿蜒的冰晶痕迹,从栖凤宫的揽星阁一路延伸到龙案前。 第二次是尉迟枫巡查宫禁时。摄政王的狐裘扫过廊柱,逮住正踮脚够樱枝的少年。月光将那双玉足照得剔透,脚踝银铃缠着几片花瓣——后来国师在那株樱树下布了恒温阵法。 第三次……玉衡握着戒尺的手顿了顿。星官袍角沾着夜露,显然刚从观星台赶来。而他的学生正蜷在窗棂上,赤足悬空晃荡着背诵《天象策》,脚边散落着算筹和咬了一半的樱饼。 “殿下。” “父皇。” “叔父。” “师尊。” 四人目光在夜风里交汇,最终齐齐落在那双沾着樱瓣的玉足上。尉迟卿忽然缩了缩脚趾,冰晶“咔嚓”碎裂。 ——后来栖凤宫所有的白玉砖下都埋了暖玉,唯独留了窗棂到书案那段路,由着某只小凤凰继续他的夜游。 清明前一日,宫禁熄炊烟。尉迟卿赤足踏过栖凤宫凉阶,银发未束,披着件素白宽袍,好奇地望向空无一物的膳桌。 “这便是寒食?” 紫眸映着窗外新柳,指尖无意识蜷了蜷——涅槃重生后的第一个寒食节,连空气里都透着陌生的清冷。 封绝玄袍曳地而来,龙纹袖拂开满殿寂寥。帝王掌心托着枚莹润的冷玉糕,糕体透出薄荷寒色:“尝尝。” 见少年迟疑,又补了句:“朕亲手做的。” ——自然是骗人的。实是今晨押着御膳房众人演练了十遍,才挑出最完美的一块。 尉迟卿小口咬下,凉意沁入齿间,惊得耳上的蓝玉坠子都颤了颤:“……甜。” “甜么?”封绝挑眉,“朕倒觉得淡了。” 忽然俯身,就着少年的手咬去半块冷玉糕。龙涎香混着薄荷清气掠过尉迟卿鼻尖,惊得他耳尖倏地染绯。 “明日清明,”帝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支柳簪,斜斜插进太子银发,“带你去点新火。” 柳枝嫩芽拂过眉间桃花钿,恰似春意撞破寒食冰。 翌日祭祖,青烟绕太庙。 尉迟卿执君卿剑立于祭坛东侧,银发高束马尾,九凤冠垂珠在晨光中流转着庄重金芒。封绝玄袍龙纹,亲手将榆木钻出的第一簇新火递入太子掌心—— “接着。”帝王指尖擦过他手背,“风月的千秋万代。” 火焰跃入青铜鼎那刹,百官山呼万岁。而封绝只低头为太子系紧披风带,龙纹袖掩住两人交叠的手:“今岁的第一碗醴酪……” “必须喝净。” 坛下玉衡忽然挥袖,星砂凝成无数流萤,绕着新火绽出凤凰形状。尉迟渊折扇轻点,桃花瓣混着纸钱纷扬落下,恰遮住帝王偷塞进太子袖中的蜜饯。 礼部尚书垂首盯着自己的官靴,仿佛那绣着的云雀突然活了过来,值得他研究一辈子。左右侍郎一个仰天观云,一个俯首察蚁,众礼官默契地集体眼观鼻鼻观心—— 毕竟,谁想被雷劈呢? 祭坛上,封绝正捏着太子指尖往新火里添香木,龙纹袖口全然遮住了两人相握的手。帝王面沉如水,威仪凛然,唯独袖中拇指轻轻摩挲着少年腕间,痒得尉迟卿睫羽微颤。 “咳。” 玉衡忽然清咳一声,星盘转出缕清风,恰到好处地掀开帝王广袖一角——露出太子掌心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松子糖。 尉迟渊折扇“唰”地展开,朱砂痣艳得滴血:“呀,这新火真旺……” “旺得都烤出糖香了。” 封绝一个眼风扫去,祭坛四周突然雷云密布。礼部众人顿时研究靴子的研究靴子,数蚂蚁的数蚂蚁,还有位老翰林突然高声吟诵:“清明时节雨纷纷——陛下圣明!” 尉迟卿趁机想把糖藏进袖袋,却被帝王捉住手腕。众目睽睽之下,封绝面不改色地取走半数松子糖,转而塞给他一柄温热的玉匙: “醴酪。” “喝完才准吃糖。” 几位皇子垂首立在祭坛两侧,肩头抖得似风中柳。 尉迟衍以袖掩面,温润眉眼弯成月牙,玉冠穗子直打晃;尉迟渊折扇抵唇,朱砂痣憋得通红,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尉迟烈玄甲轻颤,护腕咔咔作响,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连最跳脱的尉迟锐都死死抿唇,金发间珊瑚珠乱颤,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唯尉迟衡苍白指尖轻抬,星砂无声流转,在兄弟几人面前凝成薄雾,堪堪遮住扭曲的表情——只是那雾色忽明忽暗,暴露了施术者也在闷笑。 封绝金眸微斜,掌心雷光隐隐。 众皇子瞬间挺直如松,表情肃穆如瞻仰神迹。只是当帝王转身为太子拭去唇角醴酪时—— “噗。” 尉迟毅的机关雀冷不丁从袖中蹦出,在空中炸成朵烟花,拼出“四哥甜不甜”五个大字。 尉迟枫狐裘轻拢,倚在汉白玉栏边似笑非笑。冰蓝眼眸掠过祭坛上那对父子,又扫过一群憋笑憋得面目狰狞的侄子,最后与玉衡隔空对视一瞬—— 彼此眼中皆写满“看破不说破”。 当帝王故作威严地擦太子嘴角,却偷偷将沾了醴酪的指尖背到身后时,摄政王终于轻笑出声。 “皇兄,”他慢条斯理抚过狐裘风毛,“这新火点的……” “倒是比臣弟府上的灶火还暖三分。” 话音未落,封绝袖中雷光已劈至眼前!尉迟枫广袖一展,药香凝盾堪堪挡住雷霆,却故意让余震掀翻了礼部尚书的官帽—— 老尚书手忙脚乱按住脑袋,嘴里还念着“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帽”。 坛下顿时乱作一团。 尉迟卿趁乱将糖塞回父皇掌心,紫眸亮得狡黠:“父皇,摄政王叔笑了。” “儿臣看见了。” 封绝面不改色地吞了糖,龙纹袖拂过太子发顶: “今晚罚他替你批奏折。” 仪仗行至宫道,尉迟卿忽然指尖一抬,金红色凤尾蝶自涅槃火中凝形,翩然掠过龙辇珠帘,悄无声息落在摄政王狐裘肩头。 少年太子端坐辇中目不斜视,九凤冠垂珠纹丝未动,唯有袖口微不可察地一抖—— 蝶翼振开,星砂与凤凰火交织成一行小字: “批奏折时,糖搁左边。” 尉迟枫眉梢微挑,冰蓝眼眸掠过辇驾。广袖拂过蝶翅,药香漫卷间已换了字样: “不怕你父皇醋掀煜宁殿?” 凤尾蝶倏地飞回,带着摄政王袖中暗藏的酸梅丸,精准投入太子掌心。尉迟卿面不改色地含住,紫眸满足地眯起—— 果然比醴酪爽利。 封绝忽然龙袖一展,将那只来回传信的蝶捏在指尖。帝王眯眼打量翅翼上未散的药香与糖渍,忽然轻笑: “凤凰儿……” “朕的松子糖,莫非比不上他的酸梅丸?” 尉迟卿眼尾轻扫,指尖忽从袖中拈起一颗饱满的樱桃。果肉嫣红欲滴,衬得他雪色指尖愈发皎洁。 “父皇尝尝。” 少年手腕一翻,竟趁着龙辇颠簸,精准地将樱桃喂入帝王唇间。果浆在封绝齿间迸开甜润汁水,恰到好处地堵住了未尽的醋语。 封绝龙眸微怔,下意识含住那颗樱桃,连核都忘了吐—— 他的小凤凰,学会堵人嘴了。 辇外百官只见帝王突然沉默,耳根却泛起可疑的薄红。而太子殿下依旧端庄危坐,唯有袖口残留的半点嫣红,泄露了方才的“大逆不道”。 尉迟渊的折扇“啪”地落地:“……这招狠。” 尉迟烈玄甲咔咔作响:“四弟怎么不喂我?” 尉迟衍温笑摇头:“父皇果然被拿捏了。” 最后那颗樱桃核,被帝王面不改色地藏进龙纹袖袋。 清明雨丝斜织,整座九重宫阙被尽数笼罩在朦胧烟雨中。是夜,璇玑殿内琉璃灯盏次第亮起。除太子外,六位龙子衣袂交错间,鎏金护腕与玉带扣相击的清响忽然断裂。 尉迟衍怀中的珐琅暖炉“咚”地磕碎青玉砖一角,香灰从蟠螭纹缝隙溢出青烟。 尉迟渊的玄铁折扇“啪”地撞上腕间金鳞,檀香木扇骨震出细碎裂痕。 尉迟锐偏头躲闪时,东珠珊瑚耳坠缠住身旁烛龙铜柱的犄角,扯得耳垂渗出血珠。 尉迟毅的龙尾本能卷住六哥手腕,鳞片刮擦间带落对方腰间双鱼玉佩——却在玉碎声响起前,被尉迟衡翻腕托住。他袖间青竹绣纹无风自动,另一只手的指尖已掐进蟠桃木案几。 五道目光刺向栖凤宫雕窗时,月光正凝成实质的银白沙幔。那道身影蹚过白玉砖的足踝荡起涟漪,银发尾梢拖拽的流光似星子坠入寒潭。 尉迟烈倏然抬首,俊极近妖异的眉眼挣脱阴影,骤然绽放的笑靥竟压过了满殿华光,仿佛彼岸花开破黄泉。可这秾丽笑容只维持一瞬—— “……噗嗤。”他猛地将脸埋进玄貂裘领,肩头剧烈震颤扯得大氅金绦乱颤,仿佛要将肺腑笑裂。护腕下指甲深掐入掌,血珠无声滴落在墨玉地板,绽开数点红梅。 尉迟衡袖中青竹绣纹骤然熄灭,琉璃瞳孔里星轨炸裂成万千萤火,另一只手却稳稳接住尉迟毅甩落的茶盏。 “咳!”尉迟衍突然将暖炉举过头顶,簌簌香灰如雪覆满月白袍袖,炉内闷烧的龙脑香竟催开袖口暗绣的昙花。 六位皇子脑中惊雷炸响——这金尊玉贵、平日碰碎片指甲都要惊动太医院的小太子,竟赤着那双白玉般的脚,蹚过了整座冰冷宫殿! 尉迟衍在香灰烟雾后憋得眼角泛红:赤足踏月……这小祖宗…… 尉迟渊折扇僵在半空:这……小夜樱竟当真……倒是……可爱得紧。 尉迟锐扯着被龙角缠住的耳坠:嘶……值了…… 尉迟毅龙尾无意识地在六哥腕上卷得更紧:……想用尾巴圈住那脚踝…… 尉迟衡瞳孔星轨重组又溃散:……足尖沾尘……大凶……亦大吉…… 尉迟烈在裘领间咬唇闷笑:……可爱到犯规了啊……四弟…… 璇玑殿匾额忽作龙吟。“玑”字右下角的北海萤石迸出胭脂雾、珊瑚浪、鎏金焰,最后赤丹色如凤凰泣血,将九重穹顶的星图映成燎原之火——恰似殿下那对染了月华与尘息的赤足。 清明雨歇,转眼便是夏至。风月国的月景堪称一绝,尤其是星罗棋布的亭台水榭——雕栏映波光,飞檐勾流云,夜风穿廊而过时,连宫灯都染着荷香。 尉迟卿斜倚在沁凉的白玉栏边,九凤冠换成了碧玺额链,银发如水泻落,堪堪垂至浮着睡莲的池面。指尖闲闲拨弄着君卿剑穗,看那紫芒在月下惊走几尾锦鲤。 “咕咚。” 忽然有冰镇杨梅浆递到唇边,琉璃盏沿还凝着水珠。封绝玄袍松散,龙纹履踩碎一池月影:“喝了解暑。” 帝王身后,众皇子正闹得鸡飞狗跳—— 尉迟渊的折扇追着尉迟毅的机关雀打,尉迟锐试图把睡莲扣到三哥头盔上,而尉迟衡笑着泼翻七弟的果盘,星砂凝成的萤火虫绕着他苍白的指尖飞舞。 玉衡坐在远处水榭顶,星盘倒映着漫天星河;摄政王则倚在桥边抛着药囊,狐裘竟换成了夏纱。 尉迟卿就着父皇的手饮尽梅浆,忽然召出凤凰火。金红流光窜入夜空,“砰”地绽成凤凰形状,惊起满池鹭鸶—— “好看么?” 少年太子偏头问帝王,紫眸里跳动着比焰火更亮的笑意。 封绝龙袖一展,将捣乱的小凤凰揽进怀里:“不及你。” 尉迟衍一身素白纱衣倚在朱栏边,玉白手指轻扣琉璃碗。碗中冰粉剔透如凝露,缀着嫣红樱桃、绯色樱花脆片与金黄油酥坚果,月光一照,恰似将星河盛了满盏。 “四弟尝尝。” 他将琉璃碗推至太子面前,温润眉眼弯如新月,“按你喜欢的甜度调的。” 尉迟卿紫眸微亮,刚执起玉匙,便见封绝龙袖拂过—— 帝王面不改色地舀走顶端的樱桃:“冰物伤胃。” 转而将自己面前那盏温热的杏仁茶推来,“喝这个。” 尉迟渊朱砂痣在灯下艳得滴血,折扇“唰”地指向碗中:“父皇,那樱花脆片…… “也是冰的。”封绝截话,顺手将脆片喂给了路过池边的白鹭。 太子殿下盯着只剩坚果的冰粉,又瞥了眼父皇。忽然凤凰火“嗤”地窜起,将杏仁茶烘得滚烫—— “现在烫了。” 少年将茶盏推回,慢条斯理挖起一勺冰粉,“父皇喝这个正好。” 尉迟渊一身火红纱衣松垮系着,露出大片如玉胸膛。他忽地笑倒在朱栏边,朱砂痣在月光下妖冶生光:“这小叶初和小夜樱师承玉衡国师座下——” 折扇“唰”地指向正用星砂喂锦鲤的尉迟衡,又点点淡定饮茶的太子:“那咱们小夜樱即是师兄,又是四哥……” 扇骨轻敲掌心,他笑得凤眼弯起:“太有意思了!” 五皇子尉迟锐叼着樱桃含糊道:“哪里有意思?” “你想想——”红衣皇子懒洋洋勾过小金毛的肩,“若小六课业跟不上,是该喊‘四哥教教我’,还是‘师兄救命’?” “若小夜樱偷懒被国师罚……”扇尖转向太子,“他是端兄长架子训斥小叶初,还是摆师兄谱拖人下水?” 远处玉衡闻言,冰蓝眼眸淡淡瞥来。星盘轻转间,尉迟渊案前的冰粉突然凝成冰坨,硬得凿不动。 尉迟衡却放下鱼食,苍白面容浮起浅笑:“二哥说得不对。” “我唤四哥便是四哥,与师门无关。” 他指尖星砂流转,凝成一朵冰昙花奉予太子,“师兄……让让我可好?” 尉迟卿接过昙花,凤凰火倏地将其熔成暖玉,反手塞进六弟掌心:“叫四哥。” “功课不会,我教你。” 封绝忽然龙袖一振,将俩少年隔开:“朕的太子……” “不替国师操这份心。” 帝王挑眉看向玉衡:“国师以为呢?” 玉衡星盘骤亮,虚空浮现一行星文: “殿下若愿叫师尊,臣也可让让。” 尉迟烈嗤笑一声,玄甲与冰碗碰撞出清脆响声:“三个冰疙瘩聚一起了。” 他屈指弹了弹面前的冰粉碗,碗沿瞬间凝起霜纹:“一个比一个冻人——” “国师是雪山顶的万年冰,”折扇先指向玉衡,“小六是琉璃盏里的碎冰渣,”再点点尉迟衡,“至于咱们四弟……” 扇尖转向太子时,被凤凰火“嗤”地燎焦了边:“是裹着涅槃火的寒冰,看着暖,碰着冻手!” 尉迟卿紫眸微眯,指尖一抬—— 三皇子案前的冰粉碗突然腾空而起,“啪”地扣在他玄甲头盔上。樱桃坚果混着冰碴子从额角滑落,活像顶可笑的果屑冠。 “三哥,”太子殿下慢条斯理搅动自己的冰粉,“现在谁更冰?” 尉迟渊笑得折扇差点脱手:“妙啊!玄甲冰疙瘩!” 尉迟锐兴奋地蹦起来:“三哥像甜品成精!” 连尉迟衡都抿唇憋笑,星砂凝成的萤火虫直往三皇子头盔里钻。 封绝无奈摇头,龙袖拂过幺子发顶:“胡闹。” 却暗中催动雷息,让那碗冰粉在三儿子头上冻得更结实了些。 太子紫眸一转,看着收拾残局的三皇子,“三哥为何一直着铠甲?” 尉迟烈动作猛地顿住,玄甲手套还沾着黏糊糊的冰粉残渣。他下意识摸了摸胸甲,喉结滚动一下:“……习惯了。” 声音闷在头盔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滞涩。 尉迟渊折扇“啪”地收起,朱砂痣微微发暗:“老三——” “盔甲里藏着糖呢!”尉迟锐突然蹦过来,金发梢还沾着樱桃汁,“三哥每次打架前都往我嘴里塞糖块,说吃了就不怕疼!” 尉迟衡指尖星砂无声流转,轻轻碰了碰三皇子臂甲:“上次宫变……三哥用这副甲替我挡过毒箭。” 气氛陡然沉寂。 连池边的白鹭都敛翅驻足。 尉迟卿紫眸凝住。他忽然起身,凤凰火自指尖涌出,却不是扑向玄甲,而是温柔地裹住那些冰碴糖渍。金红流光过处,污秽尽消,露出盔甲心口处一道深刻的斩痕——那痕迹凌厉至极,却巧妙地被鎏金纹路掩成护心镜的图样。 “父皇,”太子转头看向封绝,“儿臣记得库里有块九天玄铁?” 帝王龙眸深不见底:“要多少?” “够打副新护心镜就好。” 尉迟烈突然单膝砸地,甲胄撞击声惊散满池月光:“四弟!不必——” “要的。”尉迟卿指尖轻点那道伤痕,“风月的将军……” “该用最好的。” 尉迟枫靛青纱衣拂过满地狼藉,指尖如清风般落在尉迟烈盔顶。摄政王掌心泛起莹蓝流光,玄甲竟如冰消雪融般层层褪去,露出其下玄色劲装。 墨发高束成马尾,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赤色眼眸在月光下灼如焰晶,竟比朱砂更烈三分。卸去重甲的三皇子挺拔如松,肩背线条利落如刀裁,唯有心口处一道淡粉旧疤横亘——正是当年为护尉迟衡留下的箭伤。 “啧,”尉迟渊折扇轻敲掌心,“原来老三长得人模狗样。” 尉迟锐叼着的樱桃“啪嗒”落地:“三哥居然有眼睛?!还是红的!” 尉迟衡指尖星砂凝成昙花,轻轻放在那道伤疤上:“现在不疼了。” 尉迟烈耳根通红,下意识要抬手挡脸,却被太子按住手腕。 “好看。”尉迟卿紫眸澄澈,凤凰火自掌心涌出,化作玄铁色的发带缠上对方马尾,“比盔甲顺眼。” 封绝忽然解下龙纹外袍,劈头罩住三儿子:“像什么话。” ——却悄悄用雷息将那道疤抚得更淡了些。 尉迟渊折扇半掩朱唇,凤眸弯出狡黠弧度:“说来……去年秋日皎月殿夜宴,老三破天荒未着戎装,一袭红衣墨发斜倚廊下——偏巧撞见初醒的小凤凰坐在那儿小口吃着樱花酥。” 他扇尖轻点尉迟烈涨红的面颊:“这厮竟径直捻起四弟一缕银发凑近深嗅,还调笑‘怎生这般香’……” “末了竟以指尖轻挑四弟下颌——”尉迟渊嗓音倏地压低,漾出三分慵懒七分浪荡,“‘小白脸板着张冷面给谁看?不如给小爷笑一个’。” “咔!” 尉迟烈手中的冰碗应声冻裂。赤色眼眸中羞愤欲绝:“我哪知道是四弟!还以为是哪个宫新来的……” 话音未落,太子殿下忽然抬眼。凤凰火“嗤”地窜起,在他胸前凝成当年那句混账话,金焰字迹灼灼跳动: “笑一个?” 封绝的龙雷与玉衡的星砂同时劈落! 三皇子被雷星交织的流光追得满池奔窜,玄色劲装被燎出七八个窟窿,边逃边吼:“四弟我错了!其实你笑起来好看!当真特别好看!” 太子银发如瀑,紫眸若星,清冷中透着惊心动魄的昳丽。而后,他竟真的笑了——于溶溶月华与纷飞樱雨中,唇角轻扬,眸中流转着星河倒映的微光。 那一笑,令满庭樱色失艳,月色敛辉。 整个栖凤听澜水榭霎时寂然无声,连风都仿佛凝在了半空。 天启皇都之妙,妙在虚实相生:白日见朱甍碧瓦映日生辉,入夜则万千宫灯化作月华流照。九曲回廊皆傍水而筑,每至望日,百座凌波水榭同时浮起月灯,金鳞逐灯影,恍若星河倒泻。 皇城四大景尤称绝色:一曰:“镜台悬月”——汉白玉砌就的邀月台探入太液池,台心嵌铜镜九重,月出时镜镜相映,竟成十月连环奇观; 二曰“星桥堕露”——二十七孔拱桥缀以夜明珠,子夜露重时分,珠光沁露而下,恰似天孙织就的银丝帘; 三曰“千窗纳岫”——摘星楼雕牖千扇,借景东南群峰,月过窗棂时竟显“千月抱山”之象; 四曰“塔铃诉风”——百丈高的听风塔系金铃三百六十枚,风起时清响入云,民间谓此声能载相思至广寒宫。 最是玄妙处,在全城地底埋有月髓矿脉,每逢中秋,青石板上自生霜辉,稚子可踏光痕嬉戏,墨客辄称此景为“地涌银潢”。故谚云:“不夜天启城,无根月华生”,纵是毗邻五国最负盛名的镜湖秋月,较之亦失七分灵秀之气。 风月二皇子,尉迟渊,字溪亭,号“日暮君”。天生生就一副祸水骨。朱砂痣坠眼尾,凤眸流转间似笑非笑,偏那身红衣从来不好好穿,半敞的襟口总露一线如玉锁骨。执扇时风流倜傥,握剑时狠戾决绝—— 性似淬蜜刃,人如堕渊霞。 幼时曾哄骗小太子:“霁月二字,是夸你像月饼一样甜。”害得奶团子抱着手背啃了半天,委屈巴巴问父皇“为何卿儿不甜”。 如今偏又爱逗那清冷储君,折扇挑银发,朱砂映紫眸,非要逼出几分鲜活颜色才罢休。 平生最恨无趣事,宁搅风云不敬神。 尉迟渊不过比太子年长三岁,却早已把“日暮君”三字染成血色传奇。 那年他十八,单枪匹马端了敌国暗桩。染血的折扇甩进溪亭水榭时,惊碎满池锦鲤。 “晓看溪亭日暮?错了——” 红衣皇子笑吟吟掐住探子喉咙,朱砂痣在溅血中愈发妖冶。指尖一拧,喉骨碎裂声混着低语坠入寒潭: “是血染溪亭……” “方见月明。” 后来这词传遍风月,却少有人知—— 那夜他沐浴更衣三遍,直至嗅不到半分血腥,才披了件素纱襕袍绕去栖凤宫。隔着茜纱窗棂,见小太子正就着鲛烛读《山河志》,银发流泻如月华霜缎,映得侧脸皎洁如琉璃观音。 尉迟渊忽然以齿咬住指尖,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咳喘闷回喉间。今日拧断脖颈时溅上的那滴血,分明早已在温泉里搓揉得皮肉发红,此刻却仍在瞳仁深处灼烧。 他忽然退后半步融进夜色,朱砂痣在宫灯阴影里颤如将坠的血珠。檐下惊风掠过时,方才倚着玉兰树轻笑:“总算……” 尾音散入更漏声里,惊起三两流萤扑向窗纸,恰替他吻过那片皎洁银发。 “没脏了你的眼睛。” 自那日栖凤听澜水榭一别,倏忽一月已过。夏意渐浓,空气中虽浮动着几分灼热,在风月国却只化作恰到好处的暖融。亭台水榭星罗棋布,清风徐来,只余惬意沁人。 残阳泼血,浸透流云,天际线似被朱砂笔狠狠抹开。 湖面碎金翻涌,晚风挟着初开的夜合花香掠过,搅起一池粼粼火纹,恍若打翻千坛烈酒,烧得水榭飞檐都要熔进酡红暮色里。 尉迟渊斜倚朱栏,半幅红衣垂落水中,衣摆洇开的胭脂色在涟漪里丝丝缕缕荡开,似美人唇上蹭落的残妆。鎏金扇半阖在膝,扇尾血玉坠子随波轻晃,倒影在碎金里浮沉,像颗不肯沉底的落日。 忽见他眼尾朱砂痣微微一灼。 石径尽头漫开皎皎清辉——太子踏着焚天霞霭行来,白金长袍上暗绣的月纹流转,所过之处灼灼暮色竟褪半分。银发未冠束,飞扬时缠住零落樱瓣,发梢挑着的绯色恰似给素绢点染了胭脂。 “溪亭日暮。”尉迟渊忽然笑起,指尖挑起琉璃盏中琥珀光,“小夜樱是来觅归途?”酒液在他腕间蛇形金钏上蜿蜒出蜜色痕迹。 尉迟卿停步时惊动亭外衔珠铜鹤,紫眸澄澈如昆仑雪水:“二哥醉了。” “醉?”他仰颈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酒痕滑入半敞襟口,“溪亭二字本就是醉里淬出来的——” 远处沈屿按剑激起鸾铃震响,顾泽的银铃在暮色里碎作寒星。 尉迟渊却骤然探身,丹蔻指尖掠过太子袖间云纹。朱砂痣在残阳里烧成泣血痣:“晓看天色暮看云……”染血的琉璃棋子自掌心滑入对方袖袋,冰凉撞上温脉,“不如共溺这潭醉生梦死?” 太子垂眸,见那枚血沁棋子正吞噬袍上银线绣出的雪梅,恍若毒蛇衔花卧于皎洁之地。 太子并未应声。 白金华袍拂过青石案,他径自落座时,袖缘扫落一粒遗雨——那是暮雨凝在亭角的残泪,此刻正坠在蟠螭纹案上,碎成星芒溅入他袖间云纹。 尉迟渊的指尖仍悬在渐浓的暮色里,丹蔻映着残霞像半截灼伤的蝶翅。他倏然笑开,反手将血棋弹入湖心。“咚”的一声闷响,惊散锦鲤搅碎满池霞影。 “也罢。”鎏金扇哗啦绽开,扇面描金的彼岸花骤然吞没半边天色,“那小夜樱可知……这亭名‘醉仙’的来历?” 少年储君仰首望向焚天流云,银睫熔着金焰:“二哥题的。” “错。”扇面忽压,墨色阴影如牢笼罩下,“是十二年前有个偷酒的小醉猫……”他目光咬住对方淡色唇瓣,“……啃着这儿说‘此亭应唤醉仙乡’。”指尖蓦地点向亭柱,“胭脂印子至今洗不脱呢。” 顾泽银铃骤急如骤雨倾盆。 太子却突然探指,冰绡袖中逸出一缕紫电,触到扇骨时绽开千重雷纹——鎏金扇刹那化作齑粉,纷扬金尘似熔化的落日将两人裹挟。 在尉迟渊罕见的怔忡间,少年储君拂去衣上金屑:“现在净了。” 最后霞光湮灭时,亭柱上赫然显现那个被灵力激出的唇印,小小一点朱砂痣,恍若心头血凝就的咒。 润绥捧着霁蓝釉茶盘的手猛地一颤,盏中琼浆荡出涟漪。“二殿下这话折煞润绥了……”他玉指碾碎袖间枯樱,碎瓣簌簌落进霞光里,“分明是您抱三岁太子坐在膝头,蘸了西凤酒骗他尝。” 天际熔金忽地摇曳。 记忆氤氲成纱——小太子银发缠着尉迟渊襟前金缕,胭脂印在奶膘晕开桃花痕,软糯指节攥紧红衣银线:“渊哥哥……甜……”六岁的尉迟渊自己醉得眼尾飞红,却仍用广袖护住怀里团子挡住穿堂风:“小夜樱乖,再品一口月亮酿……” “后来?”少年太子忽然出声,紫眸倒映碎金潋滟的湖面。 润绥喉结滚动:“后来您揪着二殿下墨发说‘要捞月亮’,他真抱您探身去够——”话音戛然而止。尉迟渊笑吟吟转着血玉扳指:“润绥那串库房玄铁钥匙……听着怪沉的呢?” 顾泽腕间银铃骤裂。 众人皆忆起那日龙霆震怒——鎏金螭吻香炉被捏作齑粉,香灰扬如暴雪湮没九重纱帷。“谁再让太子沾酒。”封绝指腹摩挲幼子袖口酒渍,声似寒刃刮过冰面,“朕便取其掌骨酿新醅。” 彼时尉迟渊湿发滴着湖水被悬在栖凤宫飞檐,却仍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钟鼓馔玉不足贵——”三岁小太子裹在龙袍里抽噎,泪珠砸碎在帝王手背:“父皇……月亮……渊哥哥说在酒盅里晃……” 凤翎卫三位皆是绝世少年,如新月映雪,春柳拂波。 润绥立在其中,恰似温玉生辉。杏黄宫绦束就一握纤腰,指间常转着碧玺珠串,行走时环佩轻叩如泉漱石。他捧茶时总微垂着眼,睫毛在鼻梁投下蝶翅般的影——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里,藏着一截淬过毒的银针。 此刻他正将青瓷盏轻推至尉迟渊面前:“二殿下若再教太子殿下认些奇怪的词……”嗓音温软似蜜,袖中银针却已挑破案上樱桃,“下回呈给您的就不是雨前龙井,而是鸩酒了。” 尉迟渊朱砂痣在灯下灼灼一闪:“小润绥这般凶,当心嫁不出去。” “总比某些人被吊在栖凤宫檐角强。”润绥含笑碾碎指尖花瓣,香气混着杀意漫过金砖,“您说是么?” 远处忽然传来顾泽银铃清响,沈屿剑鞘撞碎月影。 三位凤翎少年同时抬眼——衣袂交叠间,温润、清冷、桀骜三种风华绞碎满殿烛光,恍若三重月相逢于惊鸿一瞥。 十五年光阴在顾泽琉璃异瞳中骤然坍缩——那亭柱上所谓胭脂印,分明是尉迟渊挨完三十六鞭后,拖着血痕爬回此地,五指深深抠进木纹时碾碎的血痂。 “二殿下。”顾泽突然单膝砸碎地上光影,“您袖洇酒痕了。” 尉迟渊垂首,见袖口不知何时漫开琥珀斑痕——原来方才弹入湖中的并非血棋,是他从酒盏偷藏的西凤琼浆。 最后霞光被暮色吞吃殆尽。 沈屿剑柄红穗骤然狂颤,他死死咬住口腔软肉,憋得眼尾飞起丹霞——记忆里那个被吊在檐角的少年,绯裤腰带竟拴着皇后侍女砸来的鸳鸯绣鞋,随夜风晃成檐下咸鱼。 “咳。”润绥突然将越窑青瓷盏塞进他掌心,“沈将军,降火。” 茶汤里映出自己扭曲倒影,沈屿终于崩出气音:“噗哈——” “嗯?”尉迟渊的扇骨已凉飕飕抵住他脊椎,“沈卿忆起何等趣事?” “末将……”沈屿猛然指向湖心月影,“想起西蕃进贡那只会啄饮杯酒的鹈鹕!” ——实则鹈鹕当时正叼着二皇子溅落的云纹锦靴,扑棱棱掠过栖凤宫惊起满庭笑浪。 太子倏然侧首,银发丝带扫过青玉案:“鹈鹕?” 顾泽腕间银铃霎时癫狂成暴雪碎玉声。 沈屿脊背陡然绷如弓弦,面上笑意刹那冻结成塞北霜色——仿佛方才颤肩憋笑之人是他孪生兄弟。 “末将失仪。”他抱拳时甲胄铿然,声线沉似昆仑玉碎,“请殿下责罚。” 尉迟渊的鎏金扇骨不紧不慢叩着掌心:“沈小将军这收放自如的功夫……平日没少对着铜镜演练?” “末将愚钝。”沈屿指腹摩过剑柄云雷纹,“唯熟能生巧耳。” 太子紫眸掠过湖心碎月:“沈卿。” “臣在。” “那鹈鹕……”银发丝带忽被晚风卷起,“后来如何?” 沈屿的指节在剑格迸出青白—— “回殿下。”他声音稳得像在念烽火传书,“那鹈鹕思乡成疾,三年前已由顾泽护送归返西盛。” 顾泽辫梢银铃应声而鸣,荡出泠泠清音。 太子指尖悬着的茶盖忽然倾斜,一缕水痕漫过案上《山河志》的西盛舆图——恰似那年鹈鹕冻毙时,荷塘裂冰纹路爬满他搁在窗棂的手背。 “是么。”太子的紫眸浸入昏朦湖色,像两枚渐冷的星子,“它走时……” “叼走了二殿下新贡的缂丝螭纹腰带。”润绥忽然截过话头,雪沫云腴的茶香掩住喉间滞涩,“说是……要当盘缠。” 尉迟渊指间扇骨猝然迸出冰纹。 太子殿下银睫在暮气中颤如凝露的蝶翅:“西盛……”他无意识绞紧袖口丝带,“很远么?” 沈屿的喉结在领锁下艰难滚动。 “乘船要破九重蜃楼雾,骑马需踏万丈葬魂崖。”润绥将蜜浮酥酪推过青玉案,**蒸腾如烟,“那鹈鹕临行前,吞了整三斤洞庭银鱼干。” 顾泽的银铃在阴影里碎成齑粉——他记得自己如何撬开冰冷鸟喙,将参汤混着血泪灌入喉囊。 “这样啊。”太子低头抿酪,唇缘沾了乳沫,忽然仰脸:“那它——” “小夜樱。”尉迟渊的扇沿掠过他唇角,抹去那点皎白,“再问下去,沈将军怕要连夜斩开西盛国门逮鸟了。” 夜风噬尽最后铃音,无人提及太子苏醒那日——栖凤宫枯荷塘沉寂十二年的冰面,忽然自己裂开道细纹,恍若谁在冻土之下轻轻叩问。 少年太子忽的抿唇莞尔,紫眸深处漾起星子崩碎的流光。 袖中指尖悄捻诀咒,一缕银发无风自扬——那是玉衡昨夜缠在他腕间的狐尾契印正灼灼发烫。 “不必去西盛。”银发少年仰颈饮尽残酪,乳浆在他唇边绽开转瞬即逝的昙花,“我有更——” 语尾猝然断裂。远山骤然迸出九重霞绮,恍若神女撕裂天帛抛落人间。润绥的素陶茶勺“当啷”砸碎青瓷盏;沈屿剑穗炸成漫天冰棱银絮;顾泽发间十二银铃同时哑寂,似被无形之手扼断咽喉—— 唯尉迟渊的鎏金扇“啪”地坠地,扇面铺展如血幡。新鲜血字在暮色里蜿蜒妖冶: “晓看狐影掠月窟,暮听卿铃……破禅心。” 最后一笔拖曳成狐尾状的朱砂,正舔过扇骨上深刻的三道爪痕——与太子腕间契印如出一辙。 暮色如潮水漫过山峦。尉迟渊衣襟间的赤焰纹绣突然活了过来,金线游走如岩浆流淌。他松散的红衣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玉白的腰腹线条,锁骨处那枚凤凰翎羽状的烙印在霞光中若隐若现——那是多年前栖凤宫暖阁里,某个牙痒的小太子留下的印记。 “我们小夜樱啊……”他俯身拾扇时,朱砂痣在颈间艳得惊心,凤眸里噙着融化的蜜糖。鎏金扇骨“唰”地挑起太子下颌,带起一缕檀香,“有了雪狐,就不要朱雀了?”尾音勾着笑,却让四周温度骤降,“金镶玉配白月光,倒是……” 九霄云外忽传来清越狐啸,九道流霞同时炸裂成漫天星火,将他的后半句话吞没在璀璨天光里。 尉迟渊腹间的火焰纹骤然炽亮,赤金流光游走如熔岩,身后朱雀虚影展开遮天蔽日的华美赤羽,每一根翎羽都燃烧着不灭的涅槃之火。 他忽地低头,唇齿衔住太子指尖残留的乳沫,舌尖一卷,嗓音低哑带笑:“可朱雀浴火——”吐息灼人,“……最擅烤狐狸。” 话音未落,尉迟卿腕间狐尾印记骤然暴长,银发如雪瀑逆扬,紫眸深处金焰翻涌,周身灵力震荡,连空气都为之扭曲:“天狐的毛……”他唇角微勾,眼底却冷如寒渊,“……比你的尾羽软。” “轰——!” 两股磅礴灵力相撞的刹那,顾泽的银铃瞬间结成琉璃结界,沈屿的剑穗在高温中化作飞灰,而润绥的茶盏里—— 两片羽毛静静漂浮,一赤一白,尾端紧紧交缠,如宿命般难分难解。 尉迟渊修长的手指穿过月光般的银发时,朱雀灵火不自觉地收拢成融融暖意。他故意恶作剧般地揉弄着,直到那柔顺的发丝变得毛茸茸的,几缕不听话的银发翘起来,活像只炸了毛的雏凤。 “你啊……”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上的力道却轻得像在拂落枝头新雪,“真是……” 太子仰着脸,紫晶般的眸子清澈见底:“二哥。” 就这一声轻唤,尉迟渊的手指蓦地僵在半空。 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玉衡手中的星盘裂开一道细纹,九条狐尾虚影在暮色中如水波荡漾。沈屿默默将烧成灰烬的剑穗扫入湖中,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玉衡广袖垂落如云,墨发间那支寒玉长生簪流转着清冷的光晕。他朝众人微微颔首,冰蓝色的眸子扫过尉迟渊仍缠绕在太子发间的手指,眼底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 “国师大人来得正好。”二皇子笑吟吟地执礼,手上却变本加厉地把玩着太子的发梢,将那缕银丝绕在指尖转了个圈,“我们小凤凰的羽毛……”他故意拖长尾音,眼尾的朱砂痣在暮光中艳得夺目,“……比云锦还软。” 太子被揉得微微蹙眉,却仍挺直腰背站着不动——玉衡教过他,在外人面前要给兄长留足颜面。虽然他更记得摄政王叔父塞给他的鎏金药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白玉瓶:“痒痒粉、三步倒、醉仙散……若那厮再动手动脚……”叔父执手术刀的手指轻轻点着瓶身,笑得温润如玉,“随便挑,医署的病榻永远给他留着。” 而父皇雷帝封绝的教导更直接——那边让无数人畏惧的众生剑“铿”地插在他脚边:“砍不死,就再来一剑。” “二殿下。”玉衡的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广袖轻抬间,长生簪流转出一道寒芒,“您领口的火纹……似乎别有意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尉迟渊衣襟上原本威风凛凛的朱雀纹,此刻竟变成了—— 一只炸毛的雏凤,正被三条蓬松的狐尾缠住爪子,圆滚滚的凤眼里写满不可置信。更绝的是,鸟喙里还叼着半根没啃完的糖葫芦。 沈屿的剑穗灰突然在湖面上拼出个“噗”字。 润绥的茶盏里,那两根纠缠的羽毛不知何时变成了交颈而眠的雏鸟与幼狐。 尉迟渊低头一看,朱砂痣“腾”地红得滴血。他鎏金扇“唰”地展开遮住前襟,却见扇面上原本的血字旁,多了一行冰魄银钩般的小楷: “凤栖梧桐,狐攀不得。 ——玉衡。” 字迹清峻峭拔,每一笔都似含着霜雪之气,偏生那“攀”字的最后一勾,莫名透出几分狐狸尾巴似的促狭。 恰在此时,龙吟破晓,九霄云动。 漫天流云忽染鎏金,一尾应龙挟风雷而至,落地时化作白衣胜雪的公子。尉迟衍广袖翻卷间,袖口暗绣的云纹尚跳动着细碎电光,惊得檐角铜铃尽数低伏,宛如朝拜。 “大哥。”尉迟渊的手倏地从太子发间抽离,鎏金扇“唰”地展开,堪堪掩住衣襟上那只窘迫的炸毛雏凤,“什么风把您……” “东南风。”尉迟衍温声截断,玉白的指尖掠过太子翘起的银发。一缕金光闪过,那撮不听话的呆毛顿时柔顺垂落,他眼底浮起浅淡笑意,“顺道来看看……”袖中忽然滑出半截雷纹密卷,“是谁把醉仙亭结界,震出了三丈长的裂痕。” 玉衡袖中星盘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寒玉长生簪骤然亮起冰芒。 太子却突然攥住大皇子云纹翻涌的袖角,紫眸澄澈如初生幼鹿:“皇兄……” 这一声唤得尉迟渊手中扇骨“咔嚓”裂开一道金纹;玉衡腰间银铃瞬间凝出霜花;而远处湖面,沈屿刚扫净的剑穗灰突然聚成个小箭头,直指二皇子方向。 鎏金扇骨在尉迟渊指间断作两截时,发出清越的哀鸣。尉迟卿望着自家二哥手中残扇,喉结轻轻滚动。 “二哥……”他紫眸映着漫天霞光,“你究竟私藏了多少把扇子?” 这已是第十七把了。半月来,湘妃竹的清雅、象牙骨的温润、泥金笺的华贵、缂丝面的精致,都在二皇子指间化作满地残红。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侍从们屏息垂首,润绥悬着的茶壶在半空凝出一线琥珀光。尉迟衍指尖轻叩案几,雷纹在檀木上烙下一圈焦痕。 “这个嘛……”尉迟渊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断裂的扇骨,鎏金灯影在他眼尾拖出迤逦的光。忽有穿堂风过,他红衣翻涌如业火燃烧:“不如亲眼看看?” 广袖挥展间,千百把鎏金扇同时绽放在暮色里。西盛的鎏金、归梧的玄铁、兰雪的火髓玉在虚空交织成银河,每一把扇骨都镌刻着不同的故事——最中央那把甚至残留着幼年太子乳牙的咬痕。 “星子算什么?”他笑着接住一把旋转落下的扇子,扇面朱砂绘着的竟是太子酣睡的侧颜,“我们小凤凰掉的绒羽,二哥都收在琉璃匣里。” 玉衡突然捏碎掌中星子。夜空真的下起了流星雨,每颗划过天际的星辰都化作微型鎏金扇,其中一把正正落在太子掌心,扇坠悬着的赤玉上刻着:昭华六年,卿卿换牙留念。 风月篇应该还有三章就结束,就可以去找仙君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璇玑醉月谈 第15章 赠我以冰寰 转眼又是一年芳诞,栖凤宫外早堆满贺礼。虽不比初醒时的盛典隆重,但风月上下谁不知——太子生辰,便是举国同欢的日子。 尉迟卿这次学乖了。 任内务府捧着九重纱衣在殿外苦等,死活不肯再穿那些层叠繁复的礼服。只随意束了银发,戴一顶素金冠,披了件白金纹凤的长袍了事。连腰封都懒得系,任衣袂流云般垂落,反倒衬得身形愈发清逸如谪仙。 “殿下!”顾泽捧着剑匣追出来,“至少佩个玉……” 话未说完,太子已拂袖踏风而起,君卿剑在空中划出璀璨的弧:“麻烦。” 然而——封绝盯着自家凤凰儿这身打扮,龙眸微眯。 太素了。 素得那截雪白脖颈一览无余,素得腰身线条在晨光里若隐若现,素得…… 帝王突然解下自己的玄色龙纹氅,兜头罩住少年:“穿好。” 尉迟卿从氅衣里钻出个脑袋,紫眸满是不解:“热。” “忍着。” 太子殿下终究没能逃过“盛装”的命运。 白金华服虽减了层数,却用金线绣了整幅《山河栖凤图》,行止间流光浮动,仿佛有凤凰虚影在衣袂间振翅。金冠也换了更精巧的款式,虽不及九凤冠隆重,但两侧斜插的赤金凤簪垂下朱砂色绸带,随银发一同流泻肩头—— 生生将九天雪,染成了人间烟火。 “父皇……”尉迟卿蹙眉扯了扯腰封,“紧。” 封绝正亲手为他系上玉佩,闻言指尖一顿。龙纹袖拂过少年腰际,暗劲震松了玉扣:“现在呢?” 太子刚要点头,忽然察觉帝王掌心温度隔着衣料传来,耳尖瞬间绯红:“……更热了。” 尉迟渊的折扇“啪”地展开,朱砂痣在灯下艳得滴血:“我们小夜樱今日……” “怕是能惹得全王城的姑娘绝食三日。” 话音刚落,君卿剑鞘已横抽向他膝弯—— 被说中的小凤凰炸毛了。 尉迟渊红衣倏然绽开,如红莲浴火,轻旋半步便避过剑鞘。折扇一挑,朱砂痣在光影间妖冶生辉,扇骨已勾住太子垂落的红绸带—— “哗啦——” 绸带被扯出个优雅的弧度,恰似凤凰尾羽掠过流霞。 “四弟这身……”他指尖缠绕红绸,凤眸含笑,“倒比御花园的绯樱还灼眼。” 太子殿下紫眸一凛,君卿剑“铮”地出鞘半寸,涅槃火顺着红绸燃向二皇子指尖:“松手。” 尉迟渊却笑吟吟任火苗攀上手腕,朱红袖口被灼出焦痕也不在意:“若我说不呢?” 封绝的龙纹剑鞘已破空而来—— “砰!” 二皇子原先站着的金砖炸开蛛网裂痕,人却早闪到太子身后,红绸灵蛇般缠上少年腕骨:“父皇偏心,年年都只准四弟穿红……” 话音未落,那截红绸突然冻成冰棱。玉衡不知何时现身,冰蓝眸子淡淡扫来:“二殿下,星仪阁的茶凉了。” 尉迟卿微微蹙眉,紫眸里浮起一丝困惑—— 二哥难道不是一直穿红? 小太子自幼长在帝王掌心,哪懂什么“储君朱绸象征山河血脉,百官不可僭越”的礼制。他只觉得那红绸衬剑好看,就像觉得尉迟渊穿红衣是天生就该如此。 “父皇,”少年忽然拽了拽帝王袖角,“儿臣的绸带……” 声音清冷,却因那不解风情的直白而格外可爱:“和二哥的衣裳,有何不同?” 封绝金眸微眯,忽然觉得解释这种礼制纯属多余。干脆一把抽回红绸,亲手系回太子腰间:“没什么不同。” “只是朕的凤凰儿,配得上世间所有颜色。” 尉迟渊的朱砂痣瞬间艳得滴血。 太子这一身白金长袍,腰间却缠着朱红绸带,金线绣的凤凰纹路在日光下流转生辉。红与白交织,冷清中透出灼艳,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偏又带着不可亵渎的尊贵。 他站在殿前石阶上,银发被风拂起几缕,垂落的红绸随着动作轻晃,衬得那向来清冷的身影竟有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 “四哥今日……”尉迟毅仰头看得呆住,机关雀从袖中掉出来都未察觉,“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尉迟衡清浅一笑,养了许久也仍苍白的指尖将暖炉往太子方向推了推:“红绸……很衬四哥。” 连素来冷淡的玉衡都多看了两眼,冰蓝色眸子里星砂微漾。 封绝负手站在高阶之上,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的凤凰儿—— 白金是山河骨,朱红是帝王血。 这一身,才是真正的储君风姿。 就连平生最嗜红的尉迟渊也不得不承认—— 只这一点朱砂色,便已足够惊鸿。 那截红绸缠在太子腰间,随步伐轻晃时,仿佛雪地里跳动的火焰。既不过分浓烈,又恰到好处地破了那身清冷,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二皇子摩挲着折扇骨,朱砂痣在阳光下愈发妖冶。他忽然轻笑:“若是四弟肯穿一袭红衣……” 凤眸微眯,眼前似已浮现那般景象—— 银发映红袍,如雪覆烈焰。紫眸流转间,怕是连九天星辰都要黯然失色。 那才真是…… 清极反艳,绝色无双。 封绝的剑鞘突然“铿”地砸在二皇子脚边。 帝王面沉如水:“做梦。” 当太子殿下终于踏入大殿的刹那—— “哐当!” 左相的玉笏砸中了前排将军的头盔。 “哗啦!” 御史大夫撞翻了礼部尚书的茶盏。 满朝文武集体失态,活像被凤凰火燎了尾巴的凡鸟。 只见那白金袍角流云般拂过朱漆门槛,红绸在晨光里划出惊鸿弧度。银发束在金冠下,却偏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衬着颈侧一抹雪色肌肤。 最要命的是君卿剑鞘上不知何时也缠了段红绸,随着太子步履轻晃,晃得满朝心跳如擂鼓。 “臣等……”兵部尚书突然高声。 “恭贺殿下芳诞——” 这一嗓子嚎得破了音,活像战场上冲锋。 封绝眯了眯金色的眸子。 元和殿忽起穿堂风,太子发冠凤簪垂落的红绸倏然扬起—— 如凤凰振翅时掠过的流火,在夜风中舒卷翻飞。那抹朱红掠过白金袍角,拂过银发梢头,最后缠绵地勾上君卿剑柄,在满殿灯火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光。 这才是真正的昳丽杀人。 三位至尊高坐白玉台,亦为这一瞬失神。 封绝的龙纹扳指碾碎了酒盏边缘,琥珀酒液浸染指尖;摄政王狐裘下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勒得怀中暖炉“咔”地裂了道纹;玉衡冰蓝色的眸子泛起涟漪,星砂自袖中簌簌坠落。 满殿臣子更是不堪—— 兵部尚书“咚”地单膝跪地——假装系靴带,年轻将领们齐刷刷按住了佩刀试图掩饰手抖,连最稳重的顾泽都差点打翻烛台。 最年轻的翰林学士直接红了眼眶,喃喃道:“臣终于明白,何为‘山河失色,日月无光’……” 尉迟渊的折扇“咔嚓”裂成两半,朱砂痣艳得滴血:“四弟啊……” “你这可是要命。” “臣提议!”礼部尚书突然扑出来跪地,“储君仪制当增红绸……” “闭嘴!”帝王龙袖震碎半案金器,“退下!” 尉迟卿茫然抚平被风吹乱的绸带,完全不懂这群人又在发什么疯。 繁礼过后,栖凤宫听雨居内,尉迟卿倚窗望着漫天升起的明灯。星河倒悬般的暖光映在他紫眸里,流转成一片温柔的雾色。 “父皇,这些明灯……” 话未说完,封绝已将他微凉的手拢入掌心。帝王怎会不懂—— 十三年前那个雨夜,神凤太子在自己寿宴上陨落。年轻的帝王抱着逐渐冰冷的小身躯,亲手在摘星楼点了第一盏长命灯。 后来…… 风月的百姓自发点燃千万盏灯。卖糖人的老翁挂起竹骨灯,边关将士用箭矢将灯射向高空,连深闺少女都折了纸灯放入河流—— 以前是盼他醒。 如今是愿他安。 尉迟卿忽然觉得腕间一热。低头见君卿剑不知何时出鞘半寸,正映出灯海里最特别的一盏——玄铁为骨,龙纹为罩,内里跳动的竟是涅槃火。 “朕的灯,”封绝捏着他后颈迫他抬头,“只许一个愿。” 窗外忽有风过,万千明灯齐齐摇曳。恍惚间似见十三年前的帝王立在灯下,眉目如刀刻: “回来。” 就这两个字。 求了十二年。 尉迟卿忽然轻浅一笑,银发被灯海染上暖色,嗓音软得似凤凰尾羽拂过心尖: “父皇……” “我回来了呀。” 封绝龙纹氅下的手骤然收紧。 帝王忽然想起十三年前那个雨夜,怀中小团子最后消散的温度;想起年年生辰独对万盏孤灯时,喉间哽住的腥甜;更想起初见苏醒的少年那日,指尖几欲刺破掌心的钝痛—— 全都融化在这一句“回来了”里。 “嗯。” 封绝低头,龙涎香混着夜风将少年裹紧。帝王的声音震在尉迟卿耳畔,比星河更沉,比灯海更烫: “不准再走。” 窗外万灯齐明,恰映着听雨居内相拥的剪影。君卿剑在案头轻鸣,而栖凤宫的梧桐树上—— 新栖的凤凰,正低头梳理着被龙气缠绕的翎羽。 十六岁的太子忽然想起一桩秘闻—— 也是关于父皇的。 自神凤陨落后,那位曾惊艳九州的最年轻帝王,再不过寿。 十三年前,二十一岁的封绝剑挑兰雪国,玄甲未卸便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太子冲进摘星楼。那日摘星楼坠落的不是星辰,是帝王冠冕上摔碎的明珠。 从此风月有了最骁勇的君主,也有了最沉默的万寿节。 他会为皇子们办最盛大的生辰宴,会在尉迟衡病愈时大赦天下,甚至记得给玉衡国师的星盘镶上明珠…… 明明生得俊美如铸,剑眉下金眸如渊,一袭玄袍立在朝堂时,连最苛刻的史官都忍不住写下“风华正盛”的评语。偏在每年万寿节独自登上摘星楼,对着那盏琉璃凤凰灯坐到天明。 尉迟卿突然伸手拽住封绝的衣襟。少年指尖擦过帝王下颌,触到那些年为寻涅槃之法奔波留下的淡淡箭痕:“父皇才三十四岁……” 紫眸里跳动着不服气的火光:“合该受万民贺岁。” 封绝低笑,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抱上膝头。玄色龙纹氅裹住两副身躯,分不清谁的心跳更重:“朕的寿辰——” “从你回来那日,就开始了。” 窗外忽有烟花炸响。尉迟锐的金发在廊下晃成小太阳,正指挥着尉迟衡捧灯、尉迟毅点火。三人合力放飞的明灯上,墨迹淋漓写着: “祝父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凤凰!” 那时的封绝才二十一岁。 墨发高束,玄甲未卸,一柄众生剑挑得起九州风云。明明是人间最耀眼的人皇,却在最意气风发的寿宴上,抱着渐渐冰冷的小团子,跪碎了凌霄殿的玉砖。 ——求遍满天神佛,换一句“魂归何处”。 尉迟卿突然攥紧帝王衣袖。紫眸里映着封绝如今的模样——依旧眉目如刃,轮廓似削,连岁月都不敢留痕,唯有那双眼学会了用威严藏起所有痛色。 “父皇二十一岁时……”少年指尖抚过帝王眉弓,那里曾沾着搜寻涅槃秘境时染的血,“是不是比现在更……” “更凶。”封绝截住话头,捏着他后颈低笑,“不然怎么镇得住那群老狐狸?” 说着龙纹袖一展,露出腕间狰狞的旧伤——正是当年强开阴阳路时,被黄泉煞气反噬的痕迹。 尉迟卿突然凑近,在那道伤疤上落下凤凰火般的轻吻:“现在不用凶了。” 君卿剑“铿”地出鞘半寸,紫芒照亮少年坚定的眉眼: “儿臣帮您镇着。” 窗外万灯齐燃,有一盏特别大的琉璃灯忽然炸开,化作漫天流火。隐约可见当年玄甲帝王抱着奶团子策马狂奔的剪影,而今日的银发太子正执剑守在那道身影旁。 封绝忽然笑了。 这一笑如破云见月,那张本就俊美无俦的面容愈发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龙纹广袖一展,将少年太子整个儿拢进怀里,下颌抵着他发顶轻蹭: “凤凰儿还是由朕来护着。” 帝王嗓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乖乖的……” “做你的九天明月。” “当你的锦绣山河。” “享你的万千宠爱。” 君卿剑突然“嗡”地长鸣,似在抗议。尉迟卿刚要抬头,却被封绝屈指弹了下眉心:“至于那些脏手的事……” 龙纹袖中滑出半卷染血的奏折——正是今晨边关急报。帝王指尖一搓,奏折化作齑粉: “朕二十一岁时能斩的魑魅魍魉……” “如今三十四岁,照样碾得碎。” 窗外万灯忽然齐齐转向,照得栖凤宫亮如白昼。灯影里隐约浮现当年玄甲帝王单枪匹马闯敌营的身影,而今日的封绝只需一个眼神,自有百万铁甲为他碾平前路。 “而且……” 封绝指尖掠过君卿剑鞘,龙纹广袖垂落间自带一股睥睨之势:“这风月盛世,还轮不到太子殿下亲临。” 毕竟—— 雷帝封绝,执天罚之雷,掌众生之剑。 十三年前那场血洗兰雪的雷霆之怒,至今仍是诸国史书中最浓墨重彩的噩梦。边关将领只需在城头悬一道龙纹旗,敌寇便闻风退百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但凡见帝王指尖泛起雷光,连呼吸都要放轻三分。 尉迟卿忽然想起上月随父皇巡边时,那群嚣张的异族使臣刚踏进金銮殿就腿软跪地的模样—— 仅仅因为封绝漫不经心摩挲了下剑柄。 “所以……”帝王忽然捏住太子后颈,像拎只不听话的猫崽,“凤凰儿若实在想帮忙——” 案头朱笔凌空飞来,稳稳落在少年掌心: “不如帮朕批这些。” 翻开奏折,满纸都是大臣们哭求“太子殿下保重贵体”,“储君切勿劳神”的絮叨,甚至有人提议给栖凤宫铺三层软毯防摔。 尉迟卿:“……” 发冠凤簪垂落的红绸忽被夜风掀起,如一抹飞溅的朱砂,在皎皎月华下肆意舒卷。那抹艳色掠过帝王玄袍金绣,恰巧掩住了太子殿下微微抽搐的嘴角—— 尉迟卿忽然把脸一埋,银发簌簌蹭进封绝颈窝。凤簪垂落的红绸尾梢扫过帝王下颌,带着夜露的微凉。活像只被惹恼的小凤凰,不管不顾地把脑袋往最熟悉的庇护处一扎,任谁哄也不肯抬头。 “……” 封绝龙躯微僵。 这招太狠。 比边关十万铁骑压境还难应付。 帝王的手悬在半空,落下去怕碰碎这难得主动的亲昵,抬起来又舍不得。最终只得虚虚环住少年单薄的背脊,连训斥都染上无奈:“……成何体统。” 语气凶得很,动作却轻得像在拢一捧雪。 窗外偷看的尉迟渊“咔嚓”折断第……不知第几把折扇,尉迟锐的金发炸成蒲公英,连玉衡的星盘都惊得转错了两格星轨—— 谁能想到,清冷如霜的太子殿下…… 撒起娇来竟这般要命。 风月皇城又开始落雪了。 碎玉般的雪粒子先是轻叩琉璃瓦,继而绵密如絮,终成倾天之幕。不过半日,九重宫阙尽披素氅,栖凤宫的梧桐枝托起厚厚雪冠,连紫微宫的雷霆殿檐角的盘龙金铃都凝成冰雕。 尉迟卿赤足踏过听雨居的廊阶,白金袍裾扫出蜿蜒的痕。身后忽然笼来玄色大氅,封绝捏着他脚踝按进自己怀里:“胡闹。” 帝王龙纹袖拂过处,积雪自行让出条暖径,直通璇玑殿——那里正传来尉迟毅的欢呼,机关雀群叼着雪块垒出巨型兔子,兔眼嵌着尉迟锐进贡的东海明珠。 “父皇!四哥!”小猫皇子从兔耳钻出,举着会喷热红茶的木壶,“喝不喝?” 琅玕阁的竹枝被雪压出脆响,尉迟衍笑着摇头,笔尖朱砂融开窗棂冰花,绘就新岁第一幅《雪竹图》。 樱花似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溪面上,将清澈的流水点缀成一条流动的花带。每一片花瓣触水时都漾开细小的涟漪,仿佛天地间最轻柔的私语。 尉迟卿自水中缓缓抬头,银白长发如同月华织就的绸缎,湿漉漉地贴在他精致的脸颊和纤细的颈侧。他闭着眼,纤长的银色睫毛如蝶翼般轻颤,溪水温柔地抚平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水中的倒影完美复刻着他绝世的容颜,宛若一幅被精心描绘的工笔画。 微风拂过,携着粉白的花瓣掠过水面。尉迟卿微微仰首,任由落花点缀他的发间与肩头。单薄的丝质白衣被水浸透,几乎透明地贴合着少年青涩却修长的身躯,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蓦然驻足。 冬神冷寒清本是途经此地,却被溪中少年摄去了心神。他雪色的眉微微蹙起,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罕见的讶异。作为执掌凛冬的神明,他已经数千年未曾为任何景象停留过脚步。 少年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与银发、白衣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和眉间三片白色桃花印记点缀着色彩。他静默地浸在溪水中,恍若一尊被赋予生命的冰雕。 冷寒清蓦然惊觉自己竟失神许久,眸色一暗。他无声地取出一枚玄晶,轻置于溪边的青石上,转身欲离。 就在他迈出第三步时,身后传来泠泠水声。 冷寒清回首,只见少年单手撑在溪边的石头上,借力从水中坐起。湿透的衣料紧紧包裹着他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他将湿发撩至脑后,露出光洁的前额,紫眸中还带着初醒般的朦胧。 “……” 冬神薄唇微抿,默然走近。当他滚金白靴踏上水面时,一朵朵晶莹的冰花在他足下绽放,迅速蔓延,却在触及少年身前时悄然消融。 尉迟卿眼睫轻颤,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人。对方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朝上,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少年迟疑片刻,将手轻轻放入对方掌心。冷寒清的手比他想象中温暖,虽带着冰雪的气息,却不至冰冷刺骨。他顺着对方的力道站起身,水珠从发梢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一张神祇般俊美的面容冷冷地映入尉迟卿眼帘。 男人身姿挺拔如松,高逾九尺,肩上月白狐裘大氅几乎垂落水面,华美绝伦。雪白长发被晶莹冠冕束起,眉间与眼眸皆烙印着霜雪的印记,周身散发着成熟而清冷的气息。 尉迟卿微微一怔:“……你是?” “冬神,冷寒清。”男人的声音如冰雪相击,清冷而透彻,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威。 尉迟卿眸光微动。神之一字重若千钧,无数修真者穷极一生也未能得见真神,而眼前之人自称冬神时,却平淡得如同诉说日常。 少年紫眸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轻声道:“这场雪,是你带来的吗?” 冷寒清不置可否。冬神临凡,所经之处必伴风雪。而他所降之雪蕴含神力,远比自然界的冬雪更加凛冽。若在一处停留过久,即便是仙人也难以承受那彻骨寒意。 尉迟卿初次得见传说中的凛冬之神,好奇心使他忘了自己仅着一件湿透的薄衣,衣料紧贴身躯,几乎起不到遮蔽之效。 冬神薄唇微抿,忽然抬手解下肩上的狐裘大氅,轻轻一展便披在少年身上。那狐裘竖领镶着银边,衣上缀满华贵云纹,将尉迟卿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 “……”尉迟卿微微睁大眼眸,未料这位看似冷漠的神明竟有如此举动。半晌,他抬手紧了紧狐裘,轻声道:“多谢。” 他的脸掩在雪白绒毛中,愈显精致昳丽。狐裘上残留着冬神特有的冷香,似雪后松林的气息,清冽而悠远。 冷寒清未再多言,二人自溪中移至岸边。那狐裘在冬神身上近乎拖地,穿在尉迟卿身上更是长了三尺有余,下摆曳在草地上。冬神默然打量着少年单薄的身形,似意识到这件大氅确实过于宽大。 尉迟垂首,见狐裘下摆方才浸水却滴水未沾。他抿了抿唇,认出这宝衣的材质——鲛绡,遇水不浸,逢火不灼的稀世珍品。 皑皑白雪压弯夜樱枝头,花枝垂首相送,浅浅紫意从雪中泄出,构成一幅雪压芳菲的绝美画卷。 冬神忽然开口:“隆冬时节,此樱竟仍盛开不败,实属不凡。” 尉迟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理所当然地道:“它确实不凡。不过,风月的花基本不败。” 冷寒清眸光微闪:“为何?” 少年转过头来,紫眸中闪过一丝不解:“繁花绽放不败,岂非很正常?” 见尉迟卿浑然不觉花开不败有何异常,冬神默然。 这种现象本不该存于世间——或者说,自春神千漓尘消失后,就不应再出现。 雪越下越大,樱花却在风雪中开得愈发灿烂。冷寒清凝视着这片违反季节律令的花林,眼底深处似有冰晶凝结。 冬神银白色的睫毛在寒风中微颤,冰晶般的眼眸直视尉迟卿:“你可知雷帝此时在哪?” 尉迟卿微怔,紫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还不待他开口,一道低沉如雷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不知冬神找朕为何事。”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四周飘落的樱花为之一滞。尉迟卿转头看去,只见封绝踏着稳健的步伐走来,玄色锦袍上暗绣的龙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男人每走一步,脚下便有细小的电光闪过,却又在触及地面前悄然消散。 不过瞬息之间,封绝已来到尉迟卿身前。他先是皱眉打量儿子单薄的衣着,随即伸手将少年往狐裘内又裹了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怎么穿这么少。” 尉迟卿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轻声道:“父皇,儿臣不冷的。” 封绝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和:“卿儿说了不算。”他修长的手指将狐裘领口拢紧,指尖不经意擦过尉迟卿颈侧时,一缕细微的电流让少年耳尖微红。 尉迟卿:“……” 一旁冷寒清静立如冰雕,淡漠地看着这对父子亲昵的互动。雪花在他周身无声盘旋,却不曾有一片落在封绝与尉迟卿身上。 “他便是太子君卿。”冬神突然开口,声音如碎冰相击。 封绝这才将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转向冷寒清:“嗯。冬神莅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雷帝语气平静,却让四周空气隐隐震动。 冷寒清微微颔首:“无妨。” 冬神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现在他明白为何尉迟卿对花开不败的现象视为平常——作为雷帝之子,少年自幼便生活在超脱常理的环境中。 或者说,他就是那个制造异象的存在。 封绝的目光在尉迟卿肩上的狐裘停留片刻,挑眉看向冷寒清。注意到父亲的目光,尉迟卿投以疑惑的眼神。 冷寒清神色不变,直入主题:“雷帝,玄泠之境将于不久后开启,你可选举几人,届时由我带走。” “玄泠之境?”封绝眼中雷光一闪,“距上次开启已有一千年。” 冬神点头:“此次开启与极北冰渊异动有关。” 尉迟卿敏锐地察觉到,当冷寒清提到“极北冰渊”时,父亲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封绝沉吟片刻:“人选朕会考虑。不过——”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冷寒清,“冬神亲自来告知,倒是让朕意外。” 冷寒清与封绝对视,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雪花与雷光无声交锋,却又在即将碰撞的刹那各自消散。 “顺路。”冬神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封绝似笑非笑:“冬神倒是清闲。” 冷寒清不置可否,目光却扫过尉迟卿眉间的三片白色桃花印记:“太子殿下可有兴趣一观玄泠之境?” 封绝眸色一沉,还不等他开口,尉迟卿已平静回答:“多谢冬神美意,但需听父皇安排。” 这个回答似乎让两位强者都感到满意。封绝眼中雷光稍敛,冷寒清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我会再来。”冬神说完,身形开始化为漫天飞雪。 就在他即将完全消散时,封绝突然问道:“冬神此次下界,可曾去过神殿?” 风雪中传来冷寒清最后的声音:“未曾。”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冬神的身影彻底消失,只余几片晶莹的雪花在空中缓缓飘落。 封绝目送冬神离去,半晌才转向尉迟卿:“卿儿,这件狐裘……” 尉迟卿拢了拢肩上华贵的狐裘:“冬神说下次见面再还。” 封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恢复平静:“既是冬神所赠,便好生收着。”他顿了顿,“鲛绡所制,水火不侵,倒也适合你。” 尉迟卿紫眸微动:“父皇识得冬神?” 封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轻抚过儿子眉间的桃花印记:“回凤宫吧,你兄长们该等急了。” 两人并肩走向宫殿方向,身后樱花林中的花朵在雪后开得愈发灿烂。尉迟卿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目光几次落在他肩上的狐裘,眼中闪动着难以解读的情绪。 而在他们离去后,雪地上凭空浮现出一朵冰晶凝结的樱花,随即化作一缕寒气消散于空中。 三日转瞬即逝。 黎明时分,风月国皇宫最高的观星台上,尉迟卿静静伫立。冬神赠予的狐裘大氅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银发与雪白的绒毛几乎融为一体。他紫眸远眺,等待那个约定的身影。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空气中的水汽突然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尉迟卿眉间的桃花印记微微发亮,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意正在逼近。 “久等了。” 冷寒清的声音从漫天飞舞的冰晶中传来。冬神今日换了一身银白劲装,肩上的狐裘比赠予尉迟卿的那件更为厚重,雪发用一根冰蓝色丝带束在脑后,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寒剑。 尉迟卿转身行礼:“冬神。” 冷寒清微微颔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少年肩上的狐裘:“带着它,很好。” 不等尉迟卿回应,冬神已抬手划开一道空间裂隙。裂隙中涌出刺骨寒风,隐约可见一片无边雪原。 “玄泠之境已开,跟紧我。” 尉迟卿迈步上前,与冷寒清一同踏入裂隙。刹那间,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极目远眺,万里冰封。这里的雪比寻常更白,冰比寻常更透,连呼啸的风都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此处便是玄泠之境。”冷寒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极北之北,永冬之地。” 尉迟卿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作为九天神凤,他并不畏惧严寒,反而觉得这纯净的冰雪世界令人心神宁静。 “其他人呢?”尉迟卿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他与冷寒清二人。 冬神目视远方:“各有机缘。” 尉迟卿似懂非懂地颔首。 “秘境将持续七日。”冬神继续道,“期间你可自由探索,但勿入东北方的冰渊。” 尉迟卿紫眸微闪:“为何?” 冷寒清冰蓝色的眼眸更加冷冽:“那里有连神都不该惊扰的存在。” 话音未落,冬神的身影已如冰雪消融般散去,只余一枚冰晶悬浮空中,缓缓落在尉迟卿掌心。 “若有危险,捏碎它。” 冬神最后的话语随风雪飘远。尉迟卿端详着手中冰晶,发现其内部似有雪花流转,美不胜收。他将冰晶收入怀中,抬步向雪原深处走去,却如一片白羽掠过一样未发出半点声音。 他穿过一片极其梦幻的冰晶林,继续漫无目的地徐徐走着。 忽然,万籁俱寂中,细微的踏雪声响起。 少年紫眸一凛,瞬间从背后取下长弓,右手三指扣弦,一支寒铁箭已稳稳搭上。弓弦拉满如月,箭尖直指东方雪幕—— 皑皑白雪中,赫然立着一只梅花鹿。 那鹿通体雪白,唯有背上几点梅花状斑纹如朱砂点染。它似乎刚刚察觉危险,正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鹿瞳直直望向尉迟卿。 箭矢上的寒光在雪地中凛凛闪烁,弓弦紧绷如栖凤宫中最细的琴丝,只需指尖一松,便能贯穿那美丽的头颅。 雪徐徐地飘着。 一片雪花落在尉迟卿温热的手背上,瞬间化作一滴水珠,顺着他的指节滑下。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少年持弓的手稳如磐石,却迟迟未松。 梅花鹿静静站着,既不逃窜,也不惊惶。它眼中的澄澈似能映出人心最深处的念头,那目光让尉迟卿想起国师冰蓝的眼眸。 “……” 少年紫眸微动,缓缓将举起的弓垂下。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发出轻微的嗡鸣。他转身欲走,靴底碾碎一层新雪。 就在这时,梅花鹿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尉迟卿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鹿的蹄印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小花,它走到尉迟卿身后一丈处停下,低头用鼻尖轻触雪地,再抬头时,口中竟衔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尉迟卿似有所感,微微侧首。 梅花鹿将红梅轻轻放在雪地上,后退几步,转身跃入雪幕。它的身影如一道白光,转瞬即逝,只余那枝红梅在雪中鲜艳如血。 少年沉默良久,终于弯腰拾起那枝梅。花苞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竟然缓缓绽放,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尉迟卿紫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秘境中的雪已下了不知几个千年,按理说任何花朵都不可能在此等严寒中存活,更遑论绽放。 他将红梅别在狐裘领口,抬头望向梅花鹿消失的方向。雪原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冰晶构筑的宫殿轮廓,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 少年太子抿了抿唇,默然继续前行。无数冰晶拂过他的银发,相互碰撞间荡出清泠的声响,宛如碎玉敲冰。这声音让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是他喜欢的声音。 他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冰晶,看着它们在掌心化作细小的水珠。这秘境中的冰雪似乎与外界不同,每一片都蕴含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仿佛在诉说着亘古的故事。 越往深处走,风雪越发凛冽。但披在肩上的鲛绡狐裘却将寒意隔绝在外,只留下冰雪特有的清冽气息。尉迟卿不自觉地将脸埋进柔软的绒毛中,冬神留下的冷香似乎还在鼻尖萦绕。 前方出现一片冰原,平坦如镜,映照着天际流转的极光。尉迟卿踏上去时,脚下竟响起清脆的回音,每一步都仿佛敲击在巨大的冰琴之上。这奇特的声响让他忍不住多走了几步,听着冰原回应着不同的音调。 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冰原深处,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他。 太子殿下迟疑了一瞬。冬神的告诫犹在耳畔:冰渊深处,有连神都不该惊扰的存在。那清冷如碎冰的声音仿佛还在风雪中回荡。 可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自冰渊深处传来,与他眉心的桃花印记产生细微的共鸣,带着宿命般的呼唤。 他最终还是飞身掠去。身影如一道银白的流光,划过寂静的冰原,狐裘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却未惊起一丝风声。 下一刻,他悬停于一片晶莹剔透的冰壁之前。就在那万古寒冰的核心,一支玉笛静静悬浮,通体流转着月华般的清辉——正是那牵引的源头。它由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笛身布满天然又玄妙的冰裂纹路,每一道纹路中都仿佛有 霜色的光芒在缓慢流淌,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孤绝。 “是你……”他紫罗兰色的眸子微微颤动,倒映着那抹幽蓝的光华,“在呼唤我吗?” 仿佛是对他低语的回应,那支沉寂的寒玉笛骤然苏醒。笛身玄妙的冰裂纹路深处,一股深邃的幽蓝色光芒由内而外缓缓亮起,如同冰封万古的心脏重新开始搏动。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纯净与寒意,将周围剔透的冰壁都映照得如同蓝水晶一般。 光芒流转间,一声极轻微、极空灵的鸣颤自笛中传出,不像声音,倒更像是一缕直接拂过心弦的冰凉意念,带着古老的眷恋与确认。 太子殿下再无疑虑,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那支寒玉笛。入手并非预想中的刺骨冰凉,反而是一种深沉的温润,仿佛握住了一截被体温焐了千年的古玉,光华内敛,气息绵长。 他下意识地将笛身贴近唇边,试着送入一缕气息。 然而,万籁俱寂。 没有预想中的清越笛音,甚至连一丝气流穿梭的微响都未曾发出。那笛子如同沉睡的深渊,将他试探的气息全然吞噬,吝啬地不肯反馈丝毫声息,只余唇间那片奇异的温润触感,无声地昭示着它的不凡与神秘。 太子殿下眨了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困惑。他精通音律,指尖拂过上古神琴“凤囚”时,能引得百鸟朝凰,天地和鸣。从未有过乐器在他手中缄默无声。 但这困惑只存在了一瞬,便如雪水消融般敛去。他将那支沉寂却温润的寒玉笛收入怀中,转而望向那座巍峨的冰晶宫殿。方才,他正是要踏入其中。 风雪似乎在他决心既定的一刻变得更为凛冽,却又在触及他周身时被狐裘的微光化去。他迈开脚步,走向那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光辉的宫门,身影在无垠雪原上显得既孤高清绝,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待他踏入宫殿,一股亘古的孤寂感便扑面而来。殿内穹顶高悬,四壁皆由无暇的冰晶凝筑,流转着幽蓝的寒光,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彻骨空寂。每一根冰柱,每一道回廊,都精致绝伦,却毫无生灵气息,仿佛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完美囚笼。 这极致的冰冷与空旷,让他无端想起那个周身萦绕着风雪的神明——美则美矣,却实在是……孤寂。 尉迟卿这个念头还未及明晰,身体却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竟毫无征兆地迸发出璀璨温暖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如初生朝阳,炽热而充满生机,瞬间驱散了凛冽的寒意,将他所在的这片冰蓝殿堂映照得宛如夕阳熔金。 下一秒,神迹骤现。 金光流泻之处,坚硬的冰面上竟凭空萌发出无数柔嫩的绿芽,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顷刻间,绚烂的奇花异草纷纷绽放,藤蔓缠绕上冰柱,娇艳的花朵在廊下摇曳生姿,馥郁的芬芳霸道地取代了冰冷的空气,将这片死寂的冰寒绝地,化作了一片生机勃勃、不合常理的春日花园。 反应过来的凤凰儿,纤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抵在唇间,似是讶异于自己无意间造就的这番奇迹。 然而,那双抬起的紫罗兰色眼眸中,却并未见多少惶惑,反而绽出比星辰更璀璨的光芒。流光在他的瞳孔深处旋转、凝聚,倒映着满殿不合时宜的盎然春意,仿佛蕴藏着整片寰宇的奥秘与生机,亮得惊人,也美得令人窒息。 凛冬之神显然感知到了这片冰域中骤然勃发的异常生机。 未等尉迟卿出声,他身前的空间便泛起水波般的涟漪,极致的寒意瞬间压过了满殿芬芳。冰雪凭空凝结、旋转,冷寒清的身影自纷扬的冰晶中一步踏出,雪色狐裘无风自动。 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缠绕冰柱的藤蔓与遍地繁花,最终落在尉迟卿仍流转着细微金芒的指尖上,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周遭骤然降至冰点的空气,昭示着神明的意志已被惊动。 两双迥异的眸子在空中静静交汇——一双是流转着未散金辉、生机盎然的紫罗兰色,另一双是沉淀着万古寒冰、凛冽透彻的冰蓝色。冰殿内暖融的春意与刺骨的寒意无声抗衡,一时竟相顾无言,唯有奇花在微不可察的寒气中轻轻战栗。 最终,竟是那万年冰封般的冬神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碎冰相击,却罕见地掺入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不惯于吐出这般带着规劝意味的话语。 “你……”他冰蓝色的眼眸微动,落在少年仍蕴着光华的手指上,“主九州祥瑞,之力,别……轻易滥用。” 话语微顿,他的视线扫过少年精致却难掩青涩的眉眼,终是补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亘古神明看待新生雏凤般的审视与……或许是一丝极淡的关切? “还小。” 上万载岁月于冬神不过弹指,在他眼中,眼前这只将将年满十六的凤凰儿,确实与尚未破壳的雏凤无异,稚嫩得仿佛晨间初凝的露珠。 然而这只被他视若幼雏的凤凰儿,却旁若无人地俯身,信手采撷起那些因他神力而绽放的奇花。无数足以令整个修真界为之疯狂的仙葩异草,在他纤白指间驯顺地缠绕交错,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顶精巧绝伦、流光溢彩的花冠。 他抬起头,紫眸望向那高大的神明,声音轻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低头。” 纵然垫起脚尖,扬起手臂,他也无法触及冬神那被冰雪冠冕束起的发丝。这尊贵无比的凛冬之神,对他而言,实在过于高大了。 冬神竟真的怔了一瞬。冰蓝色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原上骤然裂开一道细缝,窥见了从未预料过的风景。 那顶凝聚着盎然生机与绚烂色彩的花冠,与祂周身萦绕的极致严寒格格不入,更与祂尊贵无匹的神位毫不相称。 然而,在少年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紫眸注视下,在满殿不合时宜的馥郁芬芳中,这位执掌凛冬、威严莫测的神明,竟真的微微蹙着雪色的眉,俯下了他那从未向凡尘垂落的头颅。 冰雪冠冕擦过悄然绽放的花枝,带来一丝极轻微的、冰裂般的声响。 缀上了盎然春意的冬神,那本就俊美至极、宛若冰雕神祇的面容,此刻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动来。绚烂的花冠落于雪发之上,柔嫩的花瓣与晶莹的冰晶交相辉映,冷冽的眉眼被这抹鲜活色彩悄然软化,仿佛严冬初融的第一缕暖阳,破开了万年不变的孤寂寒霜。 太子殿下静静望着,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这旷世奇景。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极清浅、却足以令周遭繁花失色的笑意,眉眼也随之轻轻弯起,如同新月落入了澄澈的湖心,漾开细碎而明亮的光华。 望着这惊鸿照影、足以令冰雪失色的笑容,冬神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默然片刻,终究未曾移开视线。 然而他开口时,吐露的却是一句与此情此景毫无关联的话语,突兀地切破了满殿微妙的静谧。 “你怀中那支笛,非是无声。”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只是,你听不见。” “嗯?”太子殿下发出一声轻软的疑惑鼻音,微微偏头,发间似有流光滑动。 冬神耐着性子,冰晶般的眼眸垂落,凝视着少年昳丽惑人的眉眼,解释道:“它的声音,并非响彻于耳际,而是直接……鸣奏于生灵的灵台识海之中。”他话语微顿,似在斟酌如何让这初生的凤凰理解这过于玄奥的法则,“你只需在吹奏时,于心中默念所想,它的旋律自会依你的意志,直接映入对方心神深处。” 少年眸光倏然一亮,竟是毫不犹豫地自怀中取出那支寒玉笛。指尖抚过温润的笛身,那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非但没有怯意,反而漾起一抹鲜明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他将笛孔贴近唇边,长睫微垂,并未思索音律章法,也未默念任何具体的曲调。此刻充盈在他灵台识海之中的,唯有一个再纯粹不过的念头—— 愿眼前这尊贵却孤寂的神明,那冰蓝色眼眸深处亘古不化的哀伤,能消散些许。 他轻轻送气。 没有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却有一股无形无质、却温暖如春水的意念,裹挟着最真挚的抚慰与难以言喻的生机,精准地、轻柔地,直接涌向了冷寒清的灵台深处。那并非乐曲,更像是一缕直接照入永夜的第一道晨光,一声落在心底最柔软处的无声叹息。 冬神倏然闭上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浓密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不堪承受某种骤然涌入的重量。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自他唇间逸出,消散在弥漫着花香的冰冷空气里,那叹息中裹挟着万载寒冰初遇暖阳时的细微震颤,与一丝难以解读的……动容。 这雷帝家的小凤凰…… 未尽的思绪湮灭在无声处,化作灵台识海中那片仍在荡漾的、陌生而温暖的涟漪。他周身凛冽的寒意,似乎有那么一刹那,被这莽撞又纯粹的“乐声”悄然融化了一角。 许久,那无需声音的吹奏终于停歇。 少年放下唇边的寒玉笛,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抬起,清晰地倒映着神明的身影。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样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冷寒清,目光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如同献上珍宝后等待认可的小兽,纯粹而直接。 虽未出一声,那无声的询问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鲜明—— 这样,你的哀伤可否减轻了几分? 冬神并未直接回应那道无声的询问,冰蓝色的眼眸中情绪如深潭静水,难以窥测。 然而下一刻,他却并未化作风雪离去,而是默然抬手,一道更为凝练的寒冰阶梯自他脚下延伸,直通向秘境更深邃未知的瑰丽之境。他侧首,目光淡淡扫过身旁的少年,虽无言,却是一个明确的引领姿态。 整整七日,在这片极北的永冬秘境之中,少年太子身侧始终伴随着那道孤高清绝的身影。冬神亲自引领他穿越万丈冰髓凝成的晶林,踏过倒映着极光的镜湖,驻足于万年雪魄莲盛开的幽谷。 他见识了冰灵花在月下坠着寒露绽放奇光,收取了自行认主的千年冰髓心,更在冬神无形的庇护下,安然炼化了一缕试图侵袭他神魂的极寒煞气,将其化为己用。所见所闻,无不是外界难以想象的奇景;所获所得,无一不是足以令修真界震动的机缘。 可谓是收获斐然,满载而归。而比这些珍宝更重的,是这一路无声却坚实的陪伴。 冬神的身影在少年太子面前凝定,漫天风雪似乎都为之一滞。他抬起手,掌心之中悄然跃动起一团幽蓝的火焰,那火焰核心仿佛蕴藏着万古不化的寒冰,却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光晕。 “此乃‘冰髓心焰’,”他将火焰推向尉迟卿,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性极韧,不惧世间万水,亦永不熄灭。其温……可随你心意调节。” 他微微停顿,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少年接过的动作,像是斟酌了片刻,才补上一句堪称“多余”的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冰雪会冷: “用以煮茶,最佳。” 尉迟卿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幽蓝火焰,它在他掌心温顺地跳跃,并无灼烫之感,反而传来一种熨帖的暖意,驱散了秘境中残留的最后一缕寒气。他抬起紫罗兰色的眼眸,其中清晰地倒映着那抹跳动的蓝光,轻声道:“谢谢。” 冬神没有再回应。他只是默然转身,雪白的狐裘在风中划出一道孤绝的弧线,身影旋即融入漫天风雪,消失不见。 但那离去的身影,较之七日之前,似乎不再那般……遗世独立的孤寂。 仿佛隔了整整七日的沉默,这便是他对少年那日无声笛音与纯粹期盼的、最郑重的回答。 然而,尉迟卿所不知的是,在他转身离去之后,那片亘古唯有冰雪的秘境,骤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幻。 凛冽的风中毫无征兆地漫起清雅缱绻的桃花香气,盖过了冰雪的寒意。无数绯红娇艳的桃花瓣凭空出现,纷扬洒落,如同一场温柔而暴烈的花雨,顷刻间将无垠的冰原雪色映照成一片动人心魄的绯红。 一道身影,准确而言是一位仙姿清绝的神祇,便在这漫天绯红落英中,踏着无形的花阶,翩然而至。 他银白的长发并未束起,如月华流泻般披散在身后,与纷扬的桃花交织出梦幻的光晕。一身白底红纹的长袍,宽大的袖口与衣袂在风雪与花雨中猎猎翻飞,其上绣着的繁复桃枝图案仿佛正在呼吸生长。他手中执一柄玉骨扇,并未展开,只是随意握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执扇的右手,纤细白皙的第三指上,松松地系着一根殷红如血、仿佛由无尽相思凝练而成的红线,那抹鲜艳的赤色在他素白的手与莹润的玉扇骨间格外夺目,无端添了几分缱绻又神秘的意味。 他周身散发出的温润气场却似无形的壁垒,柔和而坚定地压下了周遭所有的严寒与风雪,所立之处,便是红尘暖意最深处。 冬神蓦然转身,凝视着这不速之客。冰蓝色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仿佛坚冰之上骤然映照出了不该存在的暖春幻影。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在那根象征着无尽牵绊的红线上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眉间似有霜雪微凝。 天际流光骤敛,一道玄金色的尊贵身影踏破虚空而来,周身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雷霆之威。帝王身着的龙袍之上,暗绣的龙纹在天光下流转着慑人的金芒,将他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异的面容映照得令人不敢逼视。 然而,当那双蕴着无尽威严的金色眼眸落在雪地中的少年身上时,所有的冷厉与疏离都在刹那间冰雪消融,化为深沉的暖意。 “卿儿。” 低沉威严的嗓音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少年闻声,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近前,方才在冬神面前的从容镇定顷刻消散,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心防,竟直接扑进了那充满安全感与龙涎香气的怀抱里,将脸深深埋入那玄金色的衣袍之中。 “父皇……” 声音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依赖与眷恋。七日未见,思念早已满溢,无需多言,这一个动作便已诉尽所有。 封绝低笑一声,手臂稳健地托住扑入怀中的少年,竟是直接将他打横抱起,步履从容地走向不远处十二位金甲神将肃然驻守的玄金车驾。车驾周身流转着雷霆符文,威仪万千。 “朕的卿儿,”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在金甲卫士们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穆中响起,毫无避讳,“在这冰天雪地里,玩得可还尽兴?” 少年在他臂弯间仰起脸,紫眸中光华流转,比得了任何珍宝都要明亮。他献宝似的从怀中取出那支通体温润、隐现冰纹的玉笛。 “父皇看,”他语调轻快,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分享欲,“儿臣得到了这个——” 那支被他和那位神明心照不宣、共同命名为“无声”的笛子,在秘境的天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华,无声地诉说着七日里独有的秘密与际遇。 封绝垂眸,凝视着怀中少年发亮的眼眸和献宝般的姿态,金眸中的了然与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 是了,他的凤凰儿定然是极为欢喜的。 这孩子曾涅槃沉睡了整整十二载,如今苏醒,真正睁眼看这世间,也不过一年有余。广袤的九州、瑰丽的秘境、诸般新奇的人与物……这大千世界的无尽繁华与奥秘,对他而言都还是未曾细细描摹的画卷。 让他离开身侧,去往那极北秘境,虽有冬神看顾,但其中又何尝没有一位父亲深藏的、愿雏凤展翼遍览山河的私心。 “凤凰儿,回宫。”帝王低沉的声音裹着不容错辨的纵容,“已令人备好了你最爱的那家醉月楼的樱花酥。”他略顿了顿,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带着几分拿他没办法的宠溺,“每一块都裹了最厚实的金箔,半点不曾偷工减料。” 太子殿下闻言,握紧了手中那支温润的“无声”笛,昳丽的眉眼倏然舒展,竟是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灵的笑音,宛若冰铃轻撞。 “好。” 一个字,答得清脆又温顺,全然信赖地依偎在父皇怀中,任由那玄金色的尊贵身影抱着他,踏着无形的阶梯,步入那雷霆环绕的华贵车驾。风雪在他们身后悄然止息,唯有那抹笑意,久久萦绕在少年唇角。 车窗外,细雪又开始不疾不徐地飘落,宛如天地间一幅静谧流转的纱幕。 玄金车驾碾过积玉堆琼的宫道,平稳地驶向那巍峨矗立、直入云霄的九重宫阙。车辕声与落雪声交织成一片安宁的韵律,将外界凛冽的风雪与车内温暖的父子私语悄然隔开,一路缓缓行去,仿佛正驶向一个静谧而尊贵的梦境深处。 车驾内暖香萦绕,雷帝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少年周身,最终定格在那件华贵非凡的雪白狐裘上。他眉峰倏然一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低沉开口,语气里糅杂了几分玩味与了然: “朕若没记错……某人似乎说过,‘下次见面再还’?”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在尉迟卿身上——那件属于凛冬之神的、用罕见鲛绡织就的月白狐裘,此刻依然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少年单薄的身躯,雪白的绒毛衬得他脸颊愈发精致,哪有一丝一毫要归还的意思。 少年经这一提,仿佛才骤然惊醒,紫罗兰色的眸子微微睁大,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件月白鲛绡狐裘依旧妥帖地裹覆着他,雪白的绒毛轻柔地蹭着他的下颌,其上萦绕的清冽冷香早已与他自身的气息交织融合,温暖得……令他几乎忘却了这并非属于自己的衣物。 “冬神他……”他抬眸望向父皇,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近乎懵然的窘迫,语速都因这后知后觉的发现而变得有些迟缓,“走时……只赠了火……” 声音渐低,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茫然。这件过于宽大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太久,其上的神力早已自发调节,完美地契合着他的体温与身形,以至于他竟浑然未觉有何异样,仿佛它生来就该属于自己一般。 封绝见状,又是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金眸中流转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与纵容。 “怕什么?”他语气慵懒,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傲然,“冷寒清既未当场索回,便是默许赠予你了。” 听到父皇如此自然而直接地唤出那位凛冬之神的名讳,少年不由得又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紫眸,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流露出几分介于惊讶与恍然之间的稚气神情。 而封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金眸中映着怀中少年鲜活灵动的模样,那份因涅槃沉睡而迟滞了太久的生机,如今正日益蓬勃地在他血脉中苏醒、流淌。 此次放雏凤离巢,允他独入秘境,虽是权衡之举,此刻看来,却是再正确不过。 “朕的凤凰儿,”他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愉悦,指尖轻轻拂过尉迟卿被狐裘绒毛蹭得微红的脸颊,“真是……越来越灵动了。” 那沉寂了十二载的瑰宝,正被这世间风物悄然擦去尘埃,逐渐绽放出本该属于他的、灼灼其华的光彩。 写的时候感觉好冷,然后发现,是空调开太低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赠我以冰寰 第16章 纵凤 初春的雪还恋着枝头,将满树樱花裹成玉琢的琼苞。偶有风过,便惊落簌簌雪沫,露出底下羞怯的粉,像是美人面纱被风掀起的一角春光。 “卿儿这生闷气的模样……”封绝的指尖已先于话语贴上尉迟卿的脸颊,触到那温软如初雪般的肌肤时,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掌心下的软肉随着主人抿唇的动作微微鼓起,倒像是主动往他手里送似的。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江南见过的糖雪球,此刻指尖的触感竟比记忆里裹着糖霜的山楂还要诱人。这般想着,手上力道便失了分寸,待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时,尉迟卿瓷白的肌肤上已浮起两朵海棠色的指痕。 封绝的手悬在半空,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人突然哑了火。尉迟卿垂着眼睫,被扯松的衣领间露出一截泛红的颈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宛如雪地里被惊动的雀儿。 雪覆樱枝,风过簌簌,零星粉意藏于素白之间,像是羞怯的美人半掩罗袖。 封绝盯着尉迟卿的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似在回味方才那抹温软的触感。 ——太瘦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多年,以至于御膳房这些年几乎被他逼得日日翻新菜谱,山珍海味、精巧点心轮番上阵,只盼着太子殿下能多动一筷子。可偏偏,尉迟卿的骨相生得极好,身形清瘦挺拔,任凭怎么喂,那点软肉也只肯乖乖贴在脸颊上,衬得他愈发像只矜贵的猫儿,慵懒又挑嘴。 好不容易养出些肉来,今日一捏,倒像是戳中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关,小太子冷着脸后退一步,雪白肌肤上赫然浮着两道绯色指痕,衬着那双微恼的眸子,竟莫名让人……更想欺负了。 封绝眯了眯眼,不仅毫无悔意,反而盯着那抹艳色,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看来,明日得让御膳房再加一道甜糕。 白樱如雪,纷纷扬扬地覆在煜宁殿上空,似一场永不消融的雾。风起时,花瓣簌簌而落,有几片轻盈地掠过尉迟卿的眉间,宛若指尖轻抚,试图替他抚平那抹微蹙的痕迹。 他抬眸,望向大敞的窗棂。樱瓣仍不断飘入,落在案几、衣袖,甚至封绝尚未收回的指尖上。 “儿臣的脸——”尉迟卿语气淡淡,“又不是面团。” 封绝闻言,唇角微扬,指节还残留着对方肌肤的温软触感,心情颇好地应道:“自然不是面团。卿儿的脸,可比面团好揉捏多了。” ——好揉吗? 尉迟卿垂眸,长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色。 父皇,给过你机会的。 “黑寂蔷薇花枝过于繁茂,儿臣需回去修剪。”他微微颔首,嗓音轻缓,却不容拒绝,“就不叨扰父皇了。” 封绝尚未回神,尉迟卿已转身推门而出。殿外风骤起,卷着漫天樱雪,将他的背影衬得愈发清冷疏离。 暮冬的寒意尚未散尽,煜宁殿外的白樱却已早早结了花苞,像是等不及要见谁似的。 自那日捏脸惹恼了人,封绝已整整七日没见着自家太子的正脸。送去的南海明珠被原封不动退回,归梧进贡的玄铁宝剑连匣子都没打开过。御膳房变着花样做的樱花酥,倒是一碟不落地收下了——可偏偏连片谢恩的衣角都没让他瞧见。 直到围猎这日。 猎场外围的积雪还未化净,封绝立在銮驾旁,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自远处缓缓而来。尉迟卿今日难得着了朱红骑装,银发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红衣衬得他肤白如雪,紫眸里凝着的薄霜被炽烈颜色染出几分秾丽,偏偏神情依旧清冷如月—— 像雪地里泼洒的灼灼桃夭,惊心动魄的艳色里藏着料峭春寒。 尉迟渊吹了声口哨,策马绕着他转圈,朱砂痣在阳光下艳得滴血:“我们小夜樱穿红色……真是要命。” “卿儿今日倒是赏脸。”封绝故意把玩着手中的马鞭,视线却牢牢锁着那人微微泛红的耳尖。 尉迟卿脚步未停,与他擦肩时轻飘飘落下一句:“儿臣只是来猎狐的。” 那语气淡得,活像真只是为了那张狐皮似的。 尉迟卿近来属实苦恼。 他那张脸仿佛被施了咒,上至威严的父皇,下至三位兄长,见面总要伸手捏一捏、碰一碰。连最端方自持的大哥尉迟衍,都会借着拂尘的由头,指尖在他颊边流连不去—— 活像他是什么冰雪捏的团子,碰一碰就会化。 “殿下又躲到猎场来了?”沈屿忍笑递上箭囊,肩头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上次您说去修剪蔷薇,结果剪秃了半片花墙。” 太子绷紧下颌,银发高束成马尾,紫眸里凝着薄霜。他利落地系紧护腕,抓过弓箭的动作带着难得的赌气意味。远处号角声起,少年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松—— 至少在这里,他能光明正大挽弓搭箭。 那些想捏他脸的人…… 都得保持三丈安全距离。 “嗖!” 鎏金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射断系着彩旗的绳索。旗帜落下的瞬间,恰好隔开某位正悄悄靠近的红衣皇子。 尉迟渊捏着折扇轻笑:“我们小夜樱……” “炸毛起来更招人疼了。” 十六岁的尉迟卿,银发高束成马尾,一身朱红骑装勾勒出清瘦腰线。君卿剑悬于腰间,乌木长弓挽在掌心,策马疾驰时如一团灼灼烈火,偏那眉眼仍凝着霜雪—— 青涩未褪,锋芒已露。 此刻他正蹙眉拉满弓弦,箭簇瞄准之处,几位兄长齐齐后退三步。尉迟渊折扇“啪”地收起,尉迟烈玄甲嗡鸣,连最温润的尉迟衍都含笑举起双手:“四弟,猎场无兄弟。” 封绝远远望着,龙纹马鞭无意识绕紧。帝王眸色深沉,指尖在虚空轻捻—— 果然。 还是想捏。 太子殿下冷着脸撤箭,银发一扬策马而去。红衣掠过枯草,惊起几只寒鸦,倒真像幅飒沓的将军猎阵图—— 如果忽略他耳根未褪的薄红的话。 “嗖!” 箭矢突然折返,精准擦过尉迟渊衣摆,钉着张字条:“再伸手,断袖。” 红衣皇子捏着纸条低笑:“凶得很……” “可惜吓不住人。” 三个弟弟扒着围场栅栏,看得目不转睛。 尉迟锐金发炸成蒲公英,机关雀从指缝里“噗噗”掉零件;尉迟毅猫瞳瞪得溜圆,蜜饯黏在腮帮都忘了嚼;连病愈的尉迟衡都攥紧了药囊,烟青色眸子亮得惊人。 三人目光追着那道红衣银发的背影消失在林深处,又齐刷刷扭头看向施施然整理袖口的尉迟渊。 “……” 沉默片刻后,尉迟锐突然啪啪鼓掌:“不愧是二哥!” 尉迟毅疯狂点头:“居然能逼四哥放警告箭!” 尉迟衡轻咳一声,苍白指尖抵唇:“二哥……勇气可嘉。” 红衣皇子折扇“唰”地展开,朱砂痣在阳光下艳得灼眼:“毕竟……” “逗恼小夜樱的乐趣——” “你们这些小崽子不懂。” 树后突然传来弓弦轻震声。 一支凤羽箭擦着尉迟渊鬓角飞过,“噌”地钉入地面。箭尾缀着的琉璃珠滚落,拼成两个小字: “等着。” ——然后,他遇到了比皇兄们更棘手的状况。 雪兔从灌木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松鼠抱着松果“嗖”地蹿到他马前,就连最机警的白狐都慢悠悠踱过来,尾巴一甩,在他脚边蜷成个雪白的毛球。 太子殿下:“……” 他垂眸看着蹭自己靴面的小狐狸,乌木长弓在掌心转了半圈,最终无奈收起。 银发少年静立林间,忽有雀鸟衔着初绽的樱枝翩然而至——先是三两试探,继而成群盘旋,竟在他周身织就一圈流霞般的花环。 尉迟卿微微抬眸,一片绯色花瓣恰落在他眉心,与那三片白色桃花钿交相辉映。 霎时间,百鸟齐鸣。 远处的封绝倏然握紧缰绳。帝王眸微凝,看见林间浮动的金光,看见少年太子发间若隐若现的凤羽纹路,更看见万千生灵俯首时,那宛如朝拜神祇般的虔诚姿态。 是了。 这风月国金尊玉贵的小太子,原是九天神凤临凡。那些总爱捏他脸的人或许忘了—— 凤凰虽敛羽,终非池中物。 封绝忽地低笑出声,惊起枝头三两雀鸟。 他的凤凰儿啊—— 晨露凝其衣袂不落,飞雪绕其眉睫飘摇,满林生灵争先恐后往他掌心挨蹭。 当真是…… “深得天道厚爱。” 尾音散在风里,帝王摩挲着腰间玉佩,金眸幽深地映出那道银发身影。忽然很想知道,若这小凤凰察觉每日的雪莲羹里,掺了多少镇压神息的千年玄参,该是怎样炸毛的模样。 那边尉迟卿俯身抱起雪狐,指尖刚触到绒毛,小东西就主动往他臂弯里钻。银发少年顿了顿,忽然转身将狐狸塞进润绥怀中:“照看好。” 近侍慌忙接住这团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见方才还撒娇的狐狸瞬间蔫了耳朵,委委屈屈蜷在他衣襟前,尾巴耷拉着,活像被抢了糖的孩子。 树后的封绝险些捏碎玉扳指。 连狐狸都知道往凤凰儿怀里蹭! 偏生他这个正牌父皇,如今连片衣角都摸不着——上次想替少年理理鬓发,反被君卿剑鞘不轻不重敲了手背。 封绝望着那道渐远的银白身影,眼底笑意如冰河乍破。 他的凤凰儿会恼了—— 会抿着唇把狐狸塞给别人,会冷着脸说“不是面团”,甚至学会用修剪花枝当借口躲他。多好。 不再是九重天上触不可及的雪,不再是寒宫里独悬的孤月。终于有了温度,会因他指尖的力度蹙眉,会为他过分的逗弄转身离去。 帝王摩挲着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少年脸颊细腻的触感,像在回味一场精心熬煮的雪化春。 “跑得倒快。” 低语散在风里,惊落枝头一簇雪。 他回到猎场金帐,玄袍拂过兽皮王座,耐心等待一场“自投罗网”。 暮色四合时,猎场长风掠过山巅,忽见一骑赤色破雪而来。 尉迟卿银发高扬,红衣猎猎如火,在皑皑雪色中撕开一道耀目流光。腰间鎏金蹀躞带折射着冬日稀薄的阳光,马尾辫梢系着的玄色发带与银丝纠缠翻飞,宛如水墨丹青中最惊艳的留白。 整片山林骤然寂静。 雪粒悬停在半空,松枝凝住了摇曳,连呼啸的北风都屏住呼吸——天地间唯独剩那抹赤色身影踏碎琼瑶,马蹄溅起的雪沫像星子般缀在他衣摆。 封绝眯起眼,看他的小凤凰终于褪去霜雪之姿,露出内里灼灼的烈火真色。 “这才像话。”帝王喉结滚动,将那句“比凤凰木还要艳”咽回齿间。 赤影如电,倏忽已至御前。 尉迟卿猛地勒缰,骏马前蹄高扬,溅起的雪粒在帝王玄色大氅上绽开碎玉。封绝抬手斟了热茶,氤氲白雾模糊了深邃眉眼:“玩够了?” 少年抿唇不动。 帝王忽然轻笑,指尖掠过他发间草叶:“下次躲朕……” “记得把凤羽藏好些。” 帐外突然传来尉迟渊的惊呼—— 二皇子的朱红箭囊正被凤凰火烧得噼啪作响,显然某只小凤凰的“报复”来得又快又刁钻。 三步之距,少年银发尾梢尚在飞扬,手中已提起一物—— 竟是只通体雪白的玄狐。 那狐狸后颈被拎着,四爪蜷缩,九条蓬松的尾巴却乖顺地垂着,半点不敢挣扎。 “父皇总说……”少年气息未平,唇边呵出白雾,“儿臣猎不到像样的东西?” 日光穿透林隙,将他睫毛上的冰晶照得璀璨。分明是献捷的姿态,偏生眼里还凝着未消的雪色,倒像这狐裘是他从天地手里硬抢来的战利品。 封绝望着递到眼前的玄狐,忽然很想知道—— 他的小凤凰究竟知不知晓,极北玄狐九尾为尊,正是风月国帝王大婚时,聘礼清单上的头一样珍宝。 封绝眸光微动,视线从玄狐颤抖的九尾移到少年泛红的指尖。 ——分明说过,极北生灵最畏寒,见了他这身霜雪气合该退避三舍。 可眼前这狐中至尊,非但没躲,反倒乖顺地被拎来献捷。 “卿儿……”帝王忽然抬手,指尖拂过狐狸冰凉的耳尖,“可知极北玄狐,最善辨吉凶?” 狐狸琉璃似的眼珠里,清清楚楚映着少年银发紫眸的身影,九尾如云朵般蓬松垂下,竟是全然臣服的姿态。 封绝低笑。 原来不是他的凤凰儿猎术精进,是这天地灵物,早嗅到了真凤气息,心甘情愿衔尾来朝。 “赏。”玄色大氅翻卷,将狐裘连带着太子微凉的手一并裹入掌心,“今夜猎场设宴。” 总要让人瞧瞧,他的小凤凰是怎样把祥瑞都招惹到掌心里的。 尉迟卿指尖在狐裘下微微一蜷。 宴席—— 意味着要听大臣们车轱辘般的贺词,要看贵女们故作矜持的窥探,还要应付兄长们借着敬酒名义捏他发尾的指尖。 “儿臣……”银发少年试图抽手,“要回去喂狐狸。” 被点名的玄狐九尾一僵,琉璃眼珠写满惊恐。 封绝掌心收拢,将那只想溜走的手握得更紧:“朕亲自喂。” 指腹摩挲过少年腕间突起的骨骼,像在丈量这些年到底少了多少血肉。明明用天下奇珍养着,怎么就是不长肉。 “至于它……”帝王忽然拎起玄狐后颈,随手抛给润绥,“炖了做汤暖,给你补身子。” 玄狐:“?!” 尉迟卿:“……那是祥瑞。” “嗯。”封绝面不改色,“祥瑞炖汤更补。” “或者……”帝王忽然俯身,玄色大氅在雪地铺开暗影,“卿儿更想现在就去猎第二只?” 威胁得明目张胆。 尉迟卿看着腕间新添的红痕,倏地想起上次围猎后,这人如何将“逃跑的猎物”捉回寝殿“严加管教”。银睫骤抬,那双总凝霜雪的紫眸里,此刻分明跳动着两簇涅槃火。偏生唇抿得极紧,连冷哼都不肯施舍—— 这才是真动了怒的模样。 玄狐突然炸毛,九尾蓬成硕大雪团。 封绝瞧着有趣,指节故意蹭过少年掌心。果然触到一片紧绷的凉,像抚过初春将裂的薄冰:“真要恼?那朕让御膳房备壶上好龙井?” 明知他最厌苦茶。 尉迟卿终于启唇,吐息凝成白雾:“儿臣要猎狼。” 不是商量,是通知。 说罢抽手转身,红衣翻卷间,一枚蛟龙玉扣铮然落地——正是去年封绝亲手为他系上的那枚。 狐狸“嗷”地窜出叼玉扣,却见帝王玄靴已先一步碾过积雪。 好啊。 他的小凤凰,学会用他赏的东西来砸他了。 尉迟卿翻身上马的动作极漂亮,银发与红衣旋出半弧,像雪地里突然泼开一盏灼目的朱砂。玄狐叼着玉扣急追两步,终究没敢咬那飞扬的衣摆,只蹲坐在雪地上,九尾绽成绒花。 “跟朕赌气……”封绝弯腰拾起玉扣,指腹震碎上面凝结的冰碴,“倒比小时候有出息。” 掌心玉扣突然发烫,蛟龙纹路泛起金光——竟是少年临走前故意灌入的一缕凤凰火。 林深处寒鸦惊飞,玄狐耳尖一动,突然朝帝王脚边翻滚,露出肚皮上黏着的三根银发——显然是方才蹭那少年时勾下来的。 封绝捻起银丝在指腹摩挲,发梢跳跃的金色火星灼得肌肤微痛。望着早已不见赤影的雪林,忽然想起十六年前—— 记忆里的雪更暴烈些。 那年北境十八部叛乱,他本不该带个襁褓中的婴孩出征。偏生这诞生不久的凤凰儿离不得人,稍一放手就漾出火星子,将栖凤宫烧穿半边天。 最终帝王玄甲外多裹了条貂绒氅,里头揣着个雪团子似的小太子。 ——结果遇上暴风雪。 封绝至今记得,怀中婴孩冻得发颤,凤凰火在经脉里乱窜,把那张小脸灼出胭脂色的红,指尖却因寒气泛着紫。小东西死死攥着他铠甲上染血的甲穗,紫瞳里汪着泪,硬是憋着不落。 “哭出来。”他当时掐着那下巴命令,“朕准你哭。” 换来的是一簇烧焦他袖口的凤凰火。 如今想来,那倔劲儿倒是半点没变。封绝摩挲着掌中玉扣,忽觉指腹刺痛——原是那三根银发自发缠上他手指,发梢金火灼灼,俨然是少年临走的“回礼”。 帝王眸色骤深。 很好。 小时候烧袖子,长大了烧猎场。 “陛下!”侍卫仓皇来报,“太子殿下单枪匹马闯进狼谷了!” 封绝忽地笑出声:“去,把朕的弓取来。” 总得教教那小凤凰,真正的猎手——从来都是等着猎物自己跑累的。 玄狐突然人立而起,九尾炸成伞盖,朝着狼谷方向发出悠长啼叫。雪地骤然浮起星轨般的金纹,竟是玉衡早布下的阵法被凤凰火引动。 风雪在林间狂啸,却独独避让那抹红影。雪花触及尉迟卿衣角的刹那便化作氤氲白雾,似天地都怜惜这惊世艳色,不忍以寒霜相侵。 少年太子紫眸微眯,眼底星璇流转。狼嚎声撕裂风雪,凄厉悠长——正是他要寻的猎物。 他勒马停驻,银发在风中扬起凌厉弧光。四周的树木骤然寂静下来,连暴雪都似屏住了呼吸。 “……” 尉迟卿轻抚君卿剑,忽然想起封绝那句“朕等着看卿儿的猎物”。 ——那男人早料到他必入狼谷。 狼嚎再起,已近在咫尺。 少年唇角微勾,指尖金芒骤亮。既然要猎,那便猎个大的。让他的好父皇看看,凤凰怒时,究竟能焚尽多少风雪! 狼嚎声撕裂风雪,幽绿瞳光如鬼火浮动。 尉迟卿勒马而立,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杂兵—— “聒噪。” 紫眸轻扫,群狼竟齐齐后退三步。唯有狼王昂首立于岩上,金瞳与少年隔空相撞。 红衣倏动! 众人只见赤影掠崖,狼王颈间已多一柄鎏金长剑——正是封绝亲赠的“君卿”。 “陛下!”随行侍卫惊呼,“太子殿下他——” 封绝抬手止住话语,金眸深凝雪地那抹红影。他的凤凰儿正单膝压着狼王,染血的指尖抚过野兽颤抖的皮毛,姿态优雅如抚琴,偏偏眉眼淬着冰刃般的厉色。 “儿臣猎的……”少年突然抬头,血渍溅在玉白面颊,艳得惊心动魄,“从来都是王。” 帝王忽然想起十六年前,产房里传出第一声清越凤鸣时,殿外百鸟朝凤的盛景。 这才是他的嫡子—— 生来就该凌驾众生之上。 寒芒乍破!君卿剑如月华刺入狼王咽喉,剑身清鸣不绝,雪亮刃锋过处竟无半滴血渍。狼王金瞳蒙上灰翳,庞大身躯轰然倒地,颈间唯有一道薄金剑痕——恰似雪地描梅的工笔。 尉迟卿收剑归鞘,剑穗东珠轻晃。这柄“君子无尘”此刻光华内敛,仿佛方才弑王的不是它。 封绝在远处眯起眼。铸剑师之言犹在耳畔:“此剑随主,心澄则刃净。” “好一个……君子无尘。” 帝王低语随风雪飘散,却见他的小凤凰忽然抬眸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狼群尸骸边的积雪突然绽开朵朵红梅——原是太子衣摆滴落的狼血,遇凤凰火竟成灼灼花印。 君卿剑归鞘的铮鸣尚在雪谷回荡,尉迟卿已背脊笔挺地立在狼王尸身旁。银发马尾沾染的细雪簌簌滑落,少年下颌微扬,紫眸里流转着毫不掩饰的骄矜—— 明晃晃的昭告天下:如何? 封绝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他的小凤凰立在皑皑白雪中,红衣胜火,银发如霜,脚下是臣服的狼王,身后是俯首的群狼。这模样比任何一次宫宴着冕服时,都更像天生的王者。 “过来。”帝王伸出戴玄玉扳指的手。 尉迟卿却转身拎起狼王后颈,任由兽尸在雪地拖出长痕。经过御驾时忽的驻足: “父皇。” 紫眸斜睨,将狼王往玄氅前一掷—— “儿臣的猎物。” 雪沫飞扬间,君卿剑在鞘中清越鸣响,似在应和主人的张扬。 封绝的笑声惊飞林间栖鸟:“好,好。”帝王玄氅扫过积雪,腰间七枚玉钰相击如乐。他伸手拂去少年肩头根本不存在的落雪,掌心在银发马尾辫梢刻意多停留一息—— “朕的太子,当如是。” 随侍们齐刷刷跪地,额头抵在雪面上。而最是机灵的越总管已经高呼:“太子殿下弓马娴熟,猎得狼王,实乃天佑我风月——” 话音未落,尉迟卿突然拎起狼王前爪。 “咔嚓。” 利落拧断的獠牙落在男人跟前,少年紫眸里凝着警告的霜色:“聒噪。” 封绝忽然捏住他后颈,像拎幼凤般将人带到跟前:“卿儿可知,狼王牙是北境部落求亲的聘礼?” 雪地里跪着的众人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知道。” 尉迟卿抿唇时,脸颊上那点好不容易养出的软肉微微鼓起。封绝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答他方才的聘礼之说。 “儿臣现在——”少年忽然退后半步,紫眸里晃着碎雪清光,“可以不参加宫宴了吗?” 狼王尸首尚冒热气,衬得他嗓音愈发霜冷。 封绝捻着玄玉扳指,忽然想起去年中秋,这小祖宗也是用这般语气说“儿臣不赏灯”,结果半夜被人撞见蹲在御花园偷折梅枝——还非要嘴硬说是“替父皇折的”。 “准了。”帝王突然抬手,摘去他发间一片根本不存在的雪花,“但子时前必须回栖凤宫。” 指腹擦过耳尖的瞬间,尉迟卿已拎起狼王转身。红衣掠过雪地,像道抓不住的火。 跪了满地的侍卫们听见太子远远飘来一句:“……聒噪。” 封绝背过身去,玄色广袖掩住上扬的唇角。 好得很。 他的小凤凰如今不仅会冷着脸讨价还价,还学会用狼王尸首当谈判筹码——那副强装镇定的模样,简直和皇后幼时赖在藏书阁不背完诗就不肯用膳的倔劲儿一模一样。 “陛下……”越总管捧着断牙欲言又止。 帝王突然拂袖震落满树积雪,惊得侍卫们纷纷缩脖子。 “没听见太子说聒噪?” 林间回荡的尾音里,分明浸着压不住的笑意。 尉迟渊一身朱红骑射服,衣襟依旧松散敞着,露出截如玉锁骨。金冠将墨发高束,凤眸流转间尽是风流意气,与太子那通身清冷形成极致对比。 “我们小夜樱啊……”他策马逼近,折扇轻佻地拂过太子箭囊,“这情绪渐渐显露起来,可真是——” 唇瓣无声翕动,吐出两个气音: “得劲。” 比那副九天雪天上月的模样,此刻绷着脸挽弓的太子,眼尾因薄怒染上绯红,银发马尾在风中利落甩动—— 昳丽得惊心动魄。 尉迟卿反手抽箭搭弓,箭尖直指二皇子衣襟敞露处:“二哥。” 声音淬着冰,凤凰火却已窜上箭簇: “再近半步……” “儿臣便替父皇——” “清、理、门、户。” 封绝的龙纹箭突然破空而来,“铛”地击偏太子箭矢。帝王玄甲身影出现在猎场高台,声如寒铁: “尉迟渊。” “滚去守靶垛。” 是夜,栖凤宫的蔷薇不似夜樱傲然挺立,却另有一番缠绵姿态。碧绿藤蔓攀满朱漆廊柱,数不尽的嫣红花朵压得枝条低垂,一路蜿蜒至殿阁深处,恍若哪位神女遗落的霞帔。 尉迟卿立在廊下,任由润绥将白狐裘围上脖颈。虽说是初春,但太子殿下天生体暖,这裘衣不过是近侍的执念罢了。 “殿下今日猎的狼王……”润绥系着裘带,突然噤声。 银发少年已褪去那身灼目的红衣,换回素白金纹的常服。月光透过蔷薇间隙斑驳落下,将他映得宛如一尊冰雕的像——唯有颈间残留的一抹红痕,还昭示着日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猎。 廊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声。 尉迟卿紫眸微转,看见蔷薇丛中闪过玄色衣角。 果然。 他那说话不算话的父皇,连子时都等不及了。 “父皇怎的抛下宫宴来了。” 尉迟卿话音未落,蔷薇丛中的玄色身影已踱到月下。封绝指尖还勾着半樽琉璃酒,衣襟沾染着宴席间的龙涎香,偏生十二旒冕冠早已不知去向,墨发披散得活像夜闯香闺的浪荡子。 “卿儿不在……”帝王屈指弹落袖口沾的花瓣,鎏金护甲刮过蔷薇发出细响,“那琼浆玉液喝着都没滋味。” 少年太子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玄铁令牌——那是能夜开宫禁的帝王私令,此刻正随着主人脚步,一下下轻叩着染血的狼王牙。 润绥早识趣地退到影壁后。 “父皇金口玉言。”尉迟卿突然抬手,白金广袖滑落,露出腕间未消的红痕,“说过子时前——” 封绝忽然俯身,酒气混着蔷薇香拂过少年耳尖:“朕来讨猎物的利息。” 月光突然被云层吞没。栖凤宫檐角的风铃叮咚一响,惊起满架蔷薇乱颤。 尉迟卿微微偏首,银发从肩头滑落几缕,紫眸里漾着月色也化不开的茫然。 “利息?” 少年太子的目光从帝王含笑的唇,移到腰间轻晃的狼王牙,又落回那盏递到眼前的琉璃酒樽——琥珀光液里还浮着半片蔷薇花瓣。 封绝忽然用鎏金护甲轻叩他腕间红痕:“卿儿白日猎狼的威风……” 酒樽突然倾斜,一滴琼浆正落在少年唇珠。 “总该分朕三分。” 夜风穿廊而过,满架蔷薇突然簌簌作响。尉迟卿看着近在咫尺的帝王,忽然想起幼时这人也曾这般哄他尝药—— 最后那碗苦汁,分明进了父皇自己的喉咙。 唇珠上的甜意倏地化开,尉迟卿长睫一颤。 葡萄浆。 还是用冰鉴镇过的,带着栖梧宫地窖特有的清冽。他早该想到——去年中秋不过沾了半杯桂花酿,第二日整个太医院就跪满了他的寝殿。 “怎么?”封绝晃着琉璃樽,看着少年下意识舔唇的小动作,“卿儿还盼着是真酒不成?” 月光忽然穿透云层,将帝王眸中的促狭照得无所遁形。尉迟卿这才发现,那玄铁令牌上不知何时缠了根银丝——正是白日里玄狐从他发梢勾走的那缕。 原来在这等着。 少年突然夺过酒樽一饮而尽,甜浆在唇角溢出一滴:“儿臣猎的狼……” 指尖划过帝王掌心,将空樽掷回:“一滴也不分。” 封绝眸色骤深,看着少年唇角那滴将落未落的葡萄浆。 他的小凤凰确实不同了—— 从前连御赐的糕点都要用银筷分成小块才肯入口,如今竟敢从他手里夺食。那截莹白的腕子还悬在半空,明明绷得像张弓,偏生指尖还残留着划过他掌心的温度。 “润绥。”帝王突然转头,“去取狼王牙来。” 影壁后立刻传来慌乱的应声。 尉迟卿紫眸微眯,看着封绝用玄铁令牌接住那滴坠落的甜浆。令牌上“如朕亲临”四个鎏金大字,此刻正沾着晶莹浆液,荒唐得令人发指。 “既然卿儿不肯分……”帝王忽然将令牌贴近唇边,“朕只好自取了。” 夜风卷着蔷薇掠过廊下,惊得满架花枝乱颤。原来人间烟火灼烫起来,连九天冰雪都能融成蜜浆。 尉迟卿冷泠泠地睨了帝王一眼,转身便去拨弄廊下的蔷薇。纤白指尖掐住一朵开得最盛的,漫不经心扯着花瓣玩,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都随夜风散了。 封绝也不恼,反倒倚着朱漆柱看他。 少年太子卸了狐裘,白金袍袖被月光浸得近乎透明,随着动作隐约透出腕骨轮廓。偏那指尖蹂躏花朵的动作又凶又艳,揉碎的花汁染上指甲,像涂了层淡淡的蔻丹。 “这株是西盛进贡的朱砂蔷薇。”帝王突然开口,“说是用烈酒浇灌才能开花。” 尉迟卿手下一顿。 “卿儿若揪秃了它……”封绝轻笑,“明日西盛使臣哭到御前,朕可不管。” 尉迟卿指尖掐着嫣红花瓣,闻言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风月独尊,万国来朝——这道理连他养的那只青鸾都懂。前日这小祖宗啄碎了西盛进贡的鲛绡帐,那群使臣不还赔着笑脸说“能得灵禽垂青是祥瑞”? “父皇。”少年突然松开残花,任它坠入夜色,“上个月塑望国主送来的血珊瑚……” 封绝挑眉。 “儿臣让青鸾当栖木磨爪了。”紫眸在月光下流转,活像只梳完羽还嫌弃的凤鸟,“他们哭了吗?” 帝王突然放声大笑,惊起满架蔷薇乱颤。殿檐上假寐的青鸾睁开金瞳,尾羽流光扫过月色,似在附和主人。 “好得很。”封绝掸去袖口并不存在的花瓣,“明日朕就告诉他们……”鎏金护甲轻叩少年发间玉冠,发出清脆一响:“太子殿下嫌那珊瑚枝杈太钝,磨不尖青鸾的爪。” 尉迟卿眼波微漾,手上却不停,又掐下一瓣蔷薇。 青鸾在檐上歪头,金瞳盯着主人指尖翻飞的花瓣,忽地清鸣一声。少年抬眸,与爱禽对视一瞬,竟随手将残花朝它掷去—— “啾!” 青鸾展翅掠空,衔住花瓣的刹那,整朵蔷薇突然在它喙间化作流萤。点点碧光萦绕廊下,映得太子紫眸如坠星海。 封绝眸光一暗。 他的小凤凰何时修成了“拈花化灵”之术?这分明是…… 少年忽然摊开掌心,最后一瓣花在他指尖燃起幽蓝火焰:“父皇可知,西盛蔷薇用鲛人泪浇灌才是正理。” 火焰倏忽熄灭,花尸簌簌落地。 “烈酒养出来的……”尉迟卿轻掸袖口,“太呛。” “卿儿还学成了什么,不若……一起展现给父皇看看。” 封绝的掌心突然贴上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少年颊边。尉迟卿瞳孔微缩,指尖幽蓝火焰倏地熄灭,却有一缕逃逸的火星溅上帝王玄袖,在龙纹上灼出细小的焦痕。 “比如……”少年仰头,紫眸突然泛起鎏金纹路,“这个?” 青鸾骤然长鸣,尾羽扫过之处,满地残花纷纷浮空重组,竟在月下拼出完整的西盛国地图。每朵蔷薇都化作城池,而最艳的那朵正悬在国都位置上熊熊燃烧。 封绝低笑时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朕的暗卫首领上月奏报,说西盛王私炼的五百坛火油……” 护甲突然扣住少年下巴,逼他看向燃烧的花图: “原来是被卿儿的凤凰火点了?” 檐角青鸾忽然炸开羽冠,因为主人颈后正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凤羽纹——那是被帝王体温逼出的真身印记。 尉迟卿拍开封绝的手,腕间金铃串炸响三声。那朵燃烧的西盛国都蔷薇应声而落,尚未触地便碎成星火,倒真像他说的—— “不过是个火花。” 少年抬脚碾过灰烬,白金袍角却纤尘不染。檐上青鸾见状,立刻俯冲下来叼走残瓣,生怕主人再被抓住把柄似的。 封绝看着袖口龙纹的焦痕,忽然想起去年秋猎,这小祖宗也是这般理直气壮地说“不过射偏了箭”,结果那支“偏箭”正中归梧国主的旌旗金穗。 “朕记得……”帝王慢条斯理卷起灼伤的袖口,“卿儿三岁那年,也说只是舔了口蜂蜜。” 结果整个蜂群追着御辇跑了三里地。 蔷薇架突然无风自动,青鸾警觉地竖起颈羽。尉迟卿紫眸中的鎏金纹尚未褪尽,在月色下流转如融化的金箔: “父皇若再翻旧账……” 少年指尖突然迸出十点火星,排成小小的“聒噪”二字悬在半空。 封绝瞧着半空中那排火星小字,忽然低笑出声。 “好。” 玄袖一展,帝王竟真退后半步。只是那鎏金护甲掠过蔷薇架时,“不经意”勾断了开得最盛的一枝——恰是尉迟卿方才蹂躏过的同株。 “西盛使臣明日觐见……”封绝将残花别在少年玉冠旁,“卿儿若嫌吵,便让青鸾去殿梁上站着。” 这话说得,活像那能辨忠奸的神禽是只普通猎鹰似的。 尉迟卿眯起眼,看着帝王负手离去的背影。月光将那玄色龙纹照得清晰,分明是方才被他火星灼过的位置,此刻却绣着簇新的金线—— 原来早用灵力修补好了。 紫眸中的鎏金纹渐渐隐去。少年突然抬手,将冠旁蔷薇摘下来簪到青鸾羽冠上。 “啾!” 神禽炸着毛飞向空中,尾羽拖出的流光惊落满架花瓣。 尉迟卿指尖轻点,玉白指节下漾开一圈金纹。 被帝王掐断的花枝颤了颤,断面处突然抽出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蜿蜒攀上朱漆廊柱。方才碾落尘泥的花瓣纷纷浮起,重新缀满枝头,甚至比先前开得更艳几分——花瓣边缘还滚着淡淡金边,在月下流转着神性的辉光。 青鸾歪头瞧着那株新生蔷薇,突然啄下一朵簪自己翅尖,得意地朝主人轻鸣。 封绝在长廊尽头回首,恰见这一幕。 他的小凤凰立在满架金蕊蔷薇下,银发映月华,紫眸纳星子,连被夜风扬起的袍角都沾着灵力的碎光。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被蜜蜂追得直往他怀里钻的奶团子。 帝王摩挲着袖口修复如新的龙纹,忽然很想折回去—— 再掐断一枝看看。 尉迟卿忽地转头,紫眸横睨,眼尾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金纹,这一瞪倒漾出几分流光溢彩来。 青鸾立刻扑棱着翅膀挡在主人身前,翅尖那朵金蕊蔷薇跟着一颤一颤,活像面耀武扬威的小旗帜。 封绝非但不恼,反而负手朗笑。笑声惊得满架蔷薇乱颤,几片花瓣飘落在少年肩头,又被银发间流转的灵力托起,悬在半空滴溜溜打转—— 像极了当年被蜜蜂追时,这小祖宗边跑边用灵力弹开蜂群的滑稽模样。 “再折一枝……”尉迟卿突然开口,指尖金芒吞吐,“儿臣就把雷霆殿的梁柱都种成花架。” 青鸾闻言,立刻叼着蔷薇飞向帝王寝宫方向,尾羽在夜空划出耀眼的青金色轨迹。 帝王今日已不知展颜了多少次,少年太子看着,紫眸微动,终是垂下眼帘,轻声道:“父皇……晚安。” 封绝的笑声戛然而止。 夜风忽静,悬空的蔷薇花瓣齐齐定格。尉迟卿这句“晚安”说得极轻,尾音却像片羽毛,不偏不倚落在帝王心尖最软处。 少年银发间的玉冠不知何时松了,几缕发丝垂在颈侧,沾着未消的金芒。青鸾见状,急忙飞回来替他衔住将落的发带,鸟喙小心避开主人肌肤,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温软时刻。 “……” 不知何时已近身的封绝忽然伸手,却在即将触到少年额前时转了方向,只将青鸾翅尖那朵歪斜的蔷薇扶正。 “雷霆殿新进了批南海鲛珠。”帝王收手入袖,玄色龙纹擦过月光,“明日……拿来给卿儿串帘子玩。” 说罢转身便走,生怕多留一刻,就会忍不住把这只终于肯低头的凤凰揉进怀里。 身后传来极轻的“咔哒”声—— 是尉迟卿用灵力锁宫门的声音。 晨光初透时,十二名宫人已捧着鎏金匣跪在栖凤宫外。 匣中鲛珠颗颗浑圆,在朝阳下流转着虹彩。最奇的是珠芯都凝着抹幽蓝,晃动时如海浪翻涌——正是南海鲛人泣珠中最珍贵的“潮生魄”。 尉迟卿赤足踏过白玉铺就的地面,指尖刚触及珠串,整匣鲛珠突然无风自悬。珠光交错间,竟在殿中央映出幅碧海沧澜图,惊得青鸾炸开尾羽,差点打翻润绥捧着的蜜露盏。 “陛下特意吩咐……”掌事女官低头忍笑,“说若珠子不够亮,就把东海那盏聚月琉璃灯也拆了送来。” 少年太子凝视着空中海景,忽见某颗鲛珠里封着片金鳞——分明是封绝昨日袖口被凤凰火灼伤的龙纹残料。 紫眸微动,悬空的鲛珠突然齐齐坠回匣中。 “告诉父皇……”尉迟卿转身时银发扫过珠匣,“儿臣要串成九重帘。” 九重,正是储君冕旒的制式。 女官从容,“陛下说,穿成十二重都没问题。” “咔嗒。” 尉迟卿指间一颗鲛珠突然裂开细纹,珠芯那抹幽蓝如烟逸散。宫人们齐刷刷伏低身子,却听少年极轻地笑了一声。 “十二重?” 银发扫过鎏金匣沿,所有鲛珠应声浮空。珠光交织成十二道圆弧,恰似帝王祭天时戴的十二旒冕冠。最外圈那颗嵌着金鳞的鲛珠,正正悬在象征皇权的天门位上。 青鸾突然叼着根金线飞来,殷勤地往主人手边凑——分明是昨日从封绝冕冠上偷拆的旒绳。 “告诉父皇……”少年指尖一勾,金线自动穿梭在珠帘间,“儿臣要在每颗珠子里……”袖中凤凰火骤亮,映得紫眸妖冶:“都炼进一簇火苗。” 跪在最前的女官鬓角渗出冷汗。这哪是珠帘,分明是悬在帝王头顶的十二轮小太阳。 女官勉强镇定,继续道:“陛下早已打过招呼。他说……都依您。” “啪。” 悬空的鲛珠突然齐齐坠回丝绒衬里,那颗裂了纹的珠子滚到女官膝前,里头幽蓝的“潮生魄”竟凝成了凤凰翎羽的形状。 尉迟卿指尖金线倏地熄灭。 ——都依你。 三个字像道咒,霎时抽空了满殿剑拔弩张的空气。青鸾困惑地歪头,看着主人突然转身走向内殿,银发尾梢扫过珠匣,带起一阵叮咚乱响。 “告诉父皇……”少年停在水晶帘前,嗓音浸在晃动的光影里,“午膳我要吃雪莲羹。” 女官长舒一口气,正要应声,却听珠玉相击声里又飘来一句: “用他私库里那株千年玄参熬。” 正是当年封绝偷偷下在羹里,镇压他神息的药材。 青鸾突然兴奋地清鸣一声,翅尖扫落了案上蜜饯——它可太期待看主人如何算这笔旧账了。 “是。” 女官伏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贴上鲛珠匣沿。余光里瞥见少年太子赤足踏过满地碎光,白金袍角扫过她手背时,惊觉衣料上竟用银线绣着细小的凤凰火纹——分明是帝王私库里的冰蚕丝所制。 殿外忽起骚动。 十二名玄甲侍卫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捧着株灵气缭绕的千年玄参。领头那位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相撞的铿响惊得青鸾炸毛:“启禀殿下,陛下说……” 侍卫突然卡壳,显然对接下来要传达的荒唐旨意难以启齿。 “说。”尉迟卿指尖勾起一缕银发,发梢还缠着半截青鸾偷来的冕旒金线。 “说……”侍卫硬着头皮,“药库钥匙在您一岁抓周时,就被您攥在手里当玩具了。” 满殿珠光突然一滞。 少年紫眸微眯,忽然想起寝殿暗格里,确实有把生锈的小金匙。 尉迟卿指尖的金线突然委顿于地。 ——原来他这些年的每一次反抗,早被那人织成了纵宠的网。从抓周时塞进掌心的药库钥匙,到故意纵容青鸾偷拆的冕旒,甚至今晨这十二重鲛珠帘的默许…… 紫眸低垂,映着满地狼藉的珠光。青鸾察觉主人情绪,讨好地蹭过来,却将那颗裂纹鲛珠踢得更远了些。珠芯的凤凰翎影在晨曦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幼时生病,封绝彻夜守在榻前时,宫灯映在帐幔上的剪影。 “殿下……”女官小心翼翼捧起玄参,“雪莲羹……” 少年突然拂袖。 所有鲛珠腾空而起,自发串成九重帘——终究没舍得炼进火苗。最顶端那颗嵌着金鳞的珠子轻轻晃动,在梁上投下一小片龙纹光斑,正落在少年雪白的后颈。 如吻。 ——九天冰雪终作绕指柔,万里江山难抵掌心凰。 小凤凰也是会抓人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纵凤 第17章 凤辞玉京 “诸位可知,咱们月丰城主‘沈月丰’这名讳乃是后改的?”那说书人将醒木一拍,卖了个关子。座中立即有性急的抢问:“兄台既知此事,可晓得城主原先的名讳?” 说书人捻须一笑,眼中闪过促狭之色:“城主当年行走江湖时,用的可是‘沈浪’这个名号。” “噗——” 邻间雅座忽传出一声轻笑。尉迟卿转眸望去,但见雕花栏杆处倚着个锦衣少年,正以袖掩唇。那少年察觉到视线,反倒大大方方放下衣袖,露出一张与沈将军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失礼了。”少年声音清越似玉磬相击,“只是这名号着实……”话未说完又抿唇忍笑,眼尾漾起浅浅纹路。 尉迟卿:“……” 沈词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隔着氤氲茶烟望去,那少年眉目如画,竟比城主府珍藏的《谪仙图》还要惊艳三分。这般人物若在月丰城中,早该…… “公子?”随侍见他久未言语,轻声提醒。沈词这才惊觉手中茶盏已倾,碧绿茶汤洇湿了月白袍角。他随意拂了拂衣摆,目光却似被磁石吸住般仍往雅间飘去。 怪哉。他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绝色没见过?偏生这惊鸿一瞥,倒叫他想起幼时读过的“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句。 待回过神来,指节已叩在檀木门扉上。几乎同时,雕花门扇“吱呀”一声自内开启…… 沈词微微睁大了眼,似是有些讶异。 尉迟卿静默地注视着他,片刻后,才略一侧身,示意他入内。 沈词当即拱手一礼,眉眼含笑:“小生沈词,见过公子。贸然叨扰,实在唐突,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可否赐教?” 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尉迟卿薄唇轻启,淡淡道:“尉迟……” 然而话音未落,外间忽有一醉汉踉跄撞翻案几,杯盘落地之声轰然炸响,将他最后一个字彻底吞没。 沈词眨了眨眼,随即展颜一笑:“‘玉辞’?好名字!玉兄可是初来月丰?难怪我从未见过你。” “……” 倒是个自来熟。 外间喧闹未止,隐约听得有人在寻一把琴,店家正低声安抚。可沈词却浑然不觉,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尉迟卿,活像只瞧见心爱肉骨头的奶犬,热切得几乎要摇起尾巴。 尉迟卿唇角微抿,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态度疏冷,沈词却半点不恼,反倒兴致更浓。见他身旁无一随从,衣袂翩然如流云无拘,便猜他是独自游历至此,当即笑道:“玉兄若不嫌弃,在月丰这几日,不如由小生作东,带你遍览云京最繁华的去处?” 他本想着,这般清贵的人物,怕是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请动,却不想,下一瞬便听得一声应答—— “好。” 仍是简短一字,如昆仑玉碎,清冽入耳。虽冷淡,却莫名透着一丝应允之意。沈词眸中笑意更深,唇角几乎要扬到耳根去。 尉迟卿眸光微动,思及此人或许是沈将军的胞弟,且举止间自有一番清贵气度,便略一颔首,应了他的邀约。 二人并肩而行,转过街角,忽见一道白墙横亘眼前。那墙面如澄心堂纸般莹润无瑕,日光映照下竟似浮着一层薄釉,光可鉴人。顶上黛瓦如墨玉雕就,沉黑如夜,连朱色霞光落于其上,亦被尽数吞没。 更妙的是,几枝翠蔓自墙内蜿蜒探出,碧叶葳蕤,攀附于素壁墨瓦之间。蔓梢数朵蔷薇灼灼绽放,胭脂色的花瓣层层舒展,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美人含笑。 ——当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尉迟卿驻足凝望,心下暗叹:好一幅活色生香的丹青妙卷。 沈词展颜一笑,折扇轻点前方:“此乃云京第一雅处——漱墨轩。内藏前朝孤本、名家真迹不计其数。”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上月天启四大才子联袂来访,在二楼临窗处题了首联,至今无人能对出下联呢。” 尉迟卿紫眸微漾,似深潭泛起一丝涟漪,面上仍是一派霜雪之色。他略一抬眸,望向二楼那扇雕花轩窗,心中暗忖:究竟是何等绝句,竟能难倒天下文人? 沈词眼中骤然亮起星子般的光彩,折扇“啪”地一合,热切地向前半步:“玉兄何不随我上楼一观?”他唇角噙着笃定的笑意,“这天下若还有人能对得出下联——定非君莫属。 尉迟卿略一沉吟,紫眸中闪过一丝兴味,终是微微颔首:“也好。” 二人徐行至正门,清风送来阵阵墨香,夹杂着宣纸特有的草木气息,沁人心脾。朱漆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额,上书“漱墨轩”三字,笔走龙蛇,风骨铮然。门前人流如织,文人雅士往来不绝。 忽有人抬眼望见尉迟卿,顿时惊得连手中书卷都忘了合上。只见那少年不过弱冠之年,一袭素衣胜雪,银发如瀑垂落腰间,衬得那双紫眸愈发清冷剔透。这般容貌气度,不似人间应有,倒像是从那镇店之宝《九霄谪仙图》中款款步出的真仙,偶然驻足红尘。 尉迟卿对这般惊诧目光早已司空见惯,神色未动,步履从容地踏入书斋。衣袂翻飞间,一缕清冽冷香若有似无地掠过众人鼻尖,似雪后青松,又似月下夜樱。 倒是有眼尖的认出了他身侧的沈词,几位书生连忙拱手作揖:“沈公子。”更有熟络的上前寒暄:“少城主今日好雅兴。”沈词含笑一一回礼,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掌柜约莫而立之年,一袭靛青长衫,见尉迟卿入门时眸光微动——这位公子通身气度不凡,眉目间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他整了整云纹广袖,亲自迎上前来,执礼时连腰间玉佩都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这位公子……”掌柜话音未落,尉迟卿已淡淡打断:“天启四才子的题诗。”紫眸扫过二楼阑干,“在何处?” 掌柜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这般傲气才配得上少年通身的仙姿。他并不多言,只微微欠身,引着二人径直来到诗前。 沈词与人寒暄完毕,快步跟上前来。抬眸望去,但见宣纸上墨迹淋漓,笔走龙蛇间自有一番风流气韵。他不由轻叹:“果然好诗。” 那四行墨迹淋漓的诗句,字字锋芒毕露,哪有寻常文人酸腐之气?分明是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剑指青云敢问天”笔势如虹,尽显凌云之志; “醉卧昆仑笑王侯”墨痕狂放,透着睥睨天下的傲气; “千金散尽酬知己”转折遒劲,藏着江湖儿女的肝胆; “不向人间叹白头”收笔如刀,道尽少年心性的不羁。 沈词看得心头一热,仿佛又见那四位各有千秋的才子,在满楼宾客前挥毫泼墨的飒爽英姿。 尉迟卿凝神静立,紫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忽见他广袖一振,声若寒玉相击:“取笔来。” 三字既出,满室墨客皆惊。掌柜的亲自捧来一方紫檀笔海,内置狼毫玉管,墨是上好的松烟古墨,砚乃前朝流传的蕉叶白端。 霎时间,满堂文人墨客皆屏息围拢。只见尉迟卿执笔如执剑,玉管狼毫在宣纸上腾挪转折,墨迹如游龙惊鸿—— 上联“剑指青云敢问天”,他对“笔摇星斗可摘月”; 那“醉卧昆仑笑王侯”处,落笔“闲敲棋子戏公卿”; “千金散尽酬知己”旁,续写“一剑光寒照肝胆”; 最末“不向人间叹白头”,竟对“只缘身在最高层”! 笔锋所至,满室生辉。四联对罢,众人只见那银发少年掷笔于案,墨香犹自萦绕。字字比原帖更见锋芒,句句较前文愈显狂傲,当真将那天启四才子的少年意气,对得淋漓尽致! 堂中忽起一阵骚动。 “这是哪家的公子?” “月丰城里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窃窃私语间,忽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银发紫眸……”话音戛然而止,似是想起什么禁忌。 尉迟卿眸光骤冷,袍袖无风自动。他转身时带起一缕冷香,对沈词淡淡道:“走。” 沈词尚沉浸在方才的墨韵中,闻言连忙跟上。临出门时回首望了一眼堂中悬挂的《九霄谪仙图》,心头蓦地一跳。 掌柜手中账册“啪”地落地,脸色霎时雪白:“银发紫眸……九霄客……是天启的太子殿下!” 满堂哗然间,那方题诗的宣纸忽无风自动,墨迹竟流转起淡淡金光。待众人回神,窗外早已不见那一双璧人的踪影,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恍若一场幻梦。 十里长街外,沈词望着身侧公子被风扬起的银发,不由抚掌赞叹:“就知玉兄可以!” 尉迟卿忽而驻足,紫眸微转:“城中可有特色糕点?”声线清冷如碎玉投冰。 沈词尚不知身后书斋已掀起的惊涛,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失笑——方才还如谪仙般的人物,此刻倒问起人间烟火来了。他眉眼一弯,心道:“到底还是同我们一般的少年郎。” “玉兄可算问着了!”沈词执扇轻敲掌心,脚步已转向长街尽头,“醉仙楼的蜜浮酥酪,可是连宫里都……”话到一半忽觉失言,忙引着人往那朱甍碧瓦的楼阁行去。 二人衣袂翩跹间已至醉仙楼前,所过之处皆起涟漪般的骚动。 “快看那位银发公子……” “嘘,莫要惊扰了贵人……” 尉迟卿恍若未闻,拾级而上时广袖流云般拂过朱漆栏杆。沈词落后半步,朝掌柜比了个手势,对方立即会意,亲自引着往二楼雅阁去。 推开雕花门扉,但见窗前悬着鎏金熏笼,沉水香氤氲。案上摆着雨过天青瓷,新茶正温,而墙角立着湘妃竹屏,墨梅疏影。 二人对坐窗前,楼下喧嚣恍如隔世。沈词执壶斟茶时,忽见尉迟卿指尖在案上轻叩,竟与檐角风铃频率暗合。 二人方落座片刻,掌柜便亲自捧来鎏金食盒。揭开时,蜜浮酥酪上还凝着晶莹的蜜露,甜香扑面。 尉迟卿执起那块蜜浮酥酪,玉白的指尖与金黄油酥相映成趣。轻咬一口,**顷刻盈满唇齿,确是人间至味。 可他的思绪却飘回了天启城——醉月楼的樱花酥此刻该是刚出笼屉:那粉晶薄皮裹着蜜酿花酱,对着日光能瞧见馅心里流淌的琥珀光,每一瓣花蕊都缀着星子般的金箔,连盛放的越窑秘色瓷盏都要逊色三分。 “尚可。”他搁下咬了一角的酥酪,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怀念。沈词正欲询问,忽见窗外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掠过九重檐角,恰似那年栖凤宫樱树下纷扬的花雨。 尉迟卿垂眸望着盘中酥酪,银发从肩头滑落几缕。虽离宫不过数天,这尝遍天下美味的兴致倒是愈发浓了。他执起玉箸又夹了一块,心想:虽不及皇宫御膳房十成滋味,倒也勉强入得口。 沈词见他忽然吃得认真,不由莞尔。正要开口,却见少年紫眸微抬:“明日去尝城南的杏花酿可好?”语气仍是清冷,眉梢却染上一丝人间烟火气。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檐下一对燕子。沈词望着他沾了酥酪碎屑的唇角,恍惚觉得这位谪仙般的公子,此刻倒像极了贪嘴的寻常少年郎。 掌柜原本见他神色淡淡,正暗自忐忑,忽听得提及城南杏花酿,皱纹里顿时绽出笑意:“公子好眼力!那正是老朽挚友所开,他家的杏花酿配着现摘的鲜果——”话到一半忽觉失态,忙收住话头,只搓着手连连点头。 沈词瞧得有趣,折扇“唰”地展开:“玉兄既开了金口,小弟岂敢不从?”话音未落,忽见尉迟卿指尖在青瓷盏沿轻轻一叩,那声响清越如磬,竟将窗外渐起的市井喧哗都压了下去。 尉迟卿闻言,略一抬眸,朝掌柜微微颔首。这一颔首如清风拂柳,却让掌柜浑身一震,慌忙躬身退下。不过片刻,便亲自捧来一个鎏金缠枝的漆木茶盘。 “这是小店珍藏的‘云山雾芽’,取清明前最嫩的……”掌柜话音未落,忽见茶汤倾入盏中时,竟在杯口凝出一圈朦胧雾气,宛如远山含黛。 沈词看得分明,那雾气中隐约浮现的,分明是九重宫阙的轮廓。 尉迟卿望着那盏雾气氤氲的茶,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算是谢过掌柜盛情。茶汤澄碧,芽叶舒展如兰,确是上品——只可惜……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自幼在宫,莫说苦茶,便是药膳里多搁了一钱黄连,都能教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搁了玉箸。此刻那茶香里透着的清苦气息,已让他不着痕迹地将茶盏推远了几分。 沈词正诧异间,忽见少年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鎏金匣子,拈出块蜜渍梅脯含了。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他蹙眉的模样映得清清楚楚,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来。 沈词见状先是一愣,待瞧见尉迟卿含着梅脯微微鼓起的腮帮,再瞥见那盏被冷落的名茶,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倒好,连带着素来清冷的尉迟卿也眼尾微弯。 两人一个笑得折扇乱颤,一个抿唇忍笑,惊得窗外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掌柜在楼梯口探头,只见那谪仙般的公子此刻眼角泛红,竟比案上插着的海棠还要鲜活三分。 暮色四合时,二人踏出醉仙楼。沈词引着尉迟卿穿街过巷,来到城郊一处僻静湖泊。此时恰逢风月国“月华流照”的奇景—— 万顷琉璃般的湖面上,碎银似的月光随波荡漾,恍若九天银河倾泻人间。沿着九曲烟波廊行去,尽头是座飞檐翘角的湖心亭。四面临水,唯有风声与涟漪轻语。 尉迟卿凭栏而立,银发被晚风拂起几缕。忽见一尾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珠玉正落在他的袖间,映着月光竟化作点点流萤散去。 沈词望着眼前景象,一时怔然。月光描摹着尉迟卿的轮廓,银发流转着清辉,紫眸倒映着粼粼波光,整个人宛如用水晶雕琢而成。他脱口道:“玉兄这般模样,倒像是……”话到嘴边忽觉唐突,忙用折扇掩唇。 “嗯?”尉迟卿侧首,发梢沾着的流萤簌簌落下。 沈词索性笑道:“我说玉兄莫不是广寒宫里偷跑下来的仙君?这满湖的月色都教你比下去了。”话音未落,忽见尉迟卿袖中飘出一缕银丝,竟与空中月华纠缠在一起,转瞬即逝。 尉迟卿眼睫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银线绣的云纹,轻声道:“我父……”话音忽滞,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夜风掠过湖面,带起他几缕银发,在月光下流转如星河。再开口时,嗓音里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柔软:“……家父也常这般说。” 沈词敏锐地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袖中手指微微蜷起,像是攥住了某个遥远的回忆。亭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清脆的声响惊散了湖面上一圈正要聚拢的月光。 沈词仰首望着天边弦月,轻叹一声:“家兄在北境领兵,父亲总说……”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栏杆上敲出断续的节奏,“说我既不能如兄长般建功沙场,至少该在文墨上有所建树。” 尉迟卿眸光微动,湖面倒映的月光在他紫眸中碎成星辰。他自然认得那位威震北境的沈将军——那日雅间门前,正是因这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才破例开了门。 “君子当藏器于身。”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湖风还轻,“你笔下自有乾坤。”一片柳叶恰落在沈词肩头,被他抬手拂去时,叶脉竟泛着淡淡的金芒。 沈词闻言一怔,指尖悬在栏杆上方寸许,竟忘了落下。月丰城主风流成性,庶子庶女多如过江之鲫,他虽因文采得了两分青眼,何曾听过这般…… 夜风忽急,吹得他广袖猎猎作响。那瓣沾了金芒的柳叶从他掌心飞起,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灿亮的弧线。沈词忽然朗声大笑,笑声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青鹭——原来在这银发少年眼里,他沈词从来就不是谁的影子。 “玉兄此言……”他转身时眼底似有星火燎原,“当浮一大白!” 是夜,沈词破天荒未归城主府。二人寻了处临水的客栈,枕着潺潺溪声入眠。翌日天光未亮,沈词便叩响了尉迟卿的房门——但见少年银发高束,一袭月白劲装,比往日更添三分英气。 “玉兄,今日定要尝尝那现烤的杏仁酥!”沈词晃着新买的缂丝折扇,“听说要赶头炉的才酥脆。”说着已拽起尉迟卿的袖角往外走。 晨雾未散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掠过早市喧嚣。卖花娘刚支起的摊位上,沾露的茉莉忽然无风自动,像是给这两位贪嘴的少年郎让路。 那杏花斋的老掌柜早已候在门前,见二人身影便笑着拱手相迎。八仙桌上陈设精巧:一碟现烤杏仁酥金黄酥脆,两盏雨前龙井氤氲生香,唯独摆在尉迟卿面前的,是盏琉璃夜光杯盛着的紫晶葡萄浆。 “昨夜听老友传信,说有位品不得苦的贵人要来。”老掌柜捋须而笑,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了然,“这葡萄是西盛快马送来的,用冰鉴镇了一宿。” 尉迟卿执起夜光杯,晨光透过紫莹莹的浆液,在他指尖投下一片朦胧光晕。沈词忽然发现,少年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弧度,竟比满桌茶点还要甜上三分。 正说话间,忽见一位玄衣客踏入店中。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姿挺拔如松,眉目间既有成熟风韵又不失俊逸之气。 “一份杏仁酥,有劳。”声音低沉悦耳。 沈词手中茶盏忽地一滞,压低声音道:“玉兄可记得初遇那日?在望月客栈外寻琴的……”话音未落,那玄衣人似有所感,转眸望来。目光掠过尉迟卿时,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惊艳,却只从容颔首,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 尉迟卿紫眸微眯,见那人腰间悬着的墨玉箫上,隐约刻着‘弦月’二字。 沈词指尖轻叩桌面,以气音道:“此人必是行伍出身。”他自幼在沈将军身侧长大,对那股浸入骨血的肃杀之气最是敏感——即便那人刻意收敛,行走间仍带着剑归鞘般的利落。 尉迟卿余光扫过玄衣人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挽弓执剑留下的印记。正沉吟间,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清越琴音,弹的竟是《破阵乐》。玄衣人闻声抬头,眸中精光乍现,转瞬又归于沉静。 沈词忽觉袖中一沉,低头见是尉迟卿推来半块杏仁酥。抬眸时,正对上少年紫眸中流转的光芒。 尉迟卿指尖轻抚杯沿,紫眸中泛起一丝兴味。将军寻琴——倒是件风雅事。他目光掠过那人腰间玉箫,忽地想起北境军中确有个传闻:沈将军帐下有员爱琴成痴的副将,曾为寻一把焦尾琴独闯敌营。 正思忖间,那玄衣人已起身离座。经过他们案前时,袖角带起一缕松墨香,隐约露出腕间一道箭疤。沈词瞳孔微缩——这伤痕位置,竟与兄长所说的“流云箭法”所伤如出一辙。 窗外忽有马蹄声急至,惊得满街柳絮纷飞。尉迟卿垂眸抿了口葡萄浆,甜意里蓦地品出几分沙场秋点兵的肃杀。 尉迟卿眸光微凝,细看那玄衣人装束——虽仿着风月国时兴的广袖流云式样,但腰间束带的古银螭纹扣、袖口暗绣的九霄环佩图,分明是早已消亡的“乐仪古国”遗风。那个两千年前以《韶乐》名动九州,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弦歌之国。 沈词忽觉腕间一凉,原是尉迟卿的银发被风吹拂到他手上。抬眼时,正见少年指尖蘸着葡萄浆,在案上画出一个残缺的徽记——正是古国乐师世家的族纹。 远处玄衣人似有所感,回眸时腰间墨玉箫无风自鸣,发出清越如泉的声响。 沈词见尉迟卿若有所思,笑着将杏仁酥往他面前推了推:“玉兄觉得这酥可还入口?” 尉迟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在琉璃盏沿轻叩两下:“尚可。” 二字既出,沈词不由莞尔——这位公子评点美食的词汇,倒是比乐仪古国的琴谱还吝啬。正欲打趣,忽见掌柜捧着个鎏金食盒匆匆而来:“二位贵人,这是新出的蜜酿海棠酥……” 窗外,玄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唯余一缕松墨香混在杏花风里,久久不散。 鎏金食盒方启,一缕甜香已翩然而至——那海棠酥做得极精巧,层层酥皮如花瓣舒展,中心一点琥珀蜜酿,在晨光下莹润欲滴。 尉迟卿眸光微动,难得主动执起银箸。酥皮碎裂的轻响里,蜜酿在唇齿间化开,竟带出几分雪水烹茶的清韵。 “如何?”沈词眼巴巴望着,却见少年慢条斯理拭了拭唇角,紫眸中闪过一丝餍足:“不错。” 沈词手中茶盏险些打翻——从“尚可”到“不错”,这位公子竟已给出至高评价!窗外忽有燕雀掠过,叽喳声里仿佛也在笑话他这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沈词指尖轻点桌面,眸中泛起追忆之色:“清和国的海棠品类之多,真如星河碎落凡尘——”话音忽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特别是武陵溪畔的十里桃林,花开时节,与我们风月国的夜樱堪称双绝。” 他忽压低声音,折扇半掩唇畔:“听闻……那桃林中还住着位桃花仙君。”话音未落,忽见尉迟卿手中银箸在盏沿轻轻一磕,发出清越声响。少年紫眸深处似有星河流转,虽仍端坐着,那微微前倾的肩线却泄露了心思。 窗外恰有风过,卷着几片粉白花瓣飘入轩窗,不偏不倚落在尉迟卿未饮尽的葡萄浆中,竟浮而不沉,宛如一叶小舟。 沈词见状,折扇“唰”地收拢,在掌心轻敲三下:“若走青冥水路——”他指向窗外波光粼粼的运河,“今晨便有画舫南下,顺风三日可达武陵渡。” 尉迟卿垂眸望着杯中载浮载沉的花瓣舟,忽听得窗外传来悠长的号子声。码头上,一艘朱漆楼船正在升帆,船首雕刻的鹢首兽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未时三刻启航。”沈词已起身整理衣袍,腰间玉佩叮咚作响,“巧得很,这‘揽月舟’正是我沈家产业。”说着朝尉迟卿伸出手,指尖沾着方才飘进来的花瓣,在晨光中透出淡淡的粉。 尉迟卿指尖在空中悬了片刻,终是轻轻搭上沈词的手。少年掌心温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一触即分,却似有星火掠过。 码头风急,沈词亲自盯着仆从将鎏金食盒安置在舱内——蜜渍海棠、樱桃凝露、并着七八样时新果酱,在紫檀小几上摆得琳琅满目。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忽然塞给尉迟卿一枚青玉哨:“凭此物可在沿途沈家商号支取用度。” 画舫解缆的刹那,沈词立在码头上挥手。晨光将他腰间玉佩照得透亮,那光芒一直映到江心,随着粼粼波光,追着远去的帆影飘了好远好远。 沈词回到湖心亭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空。石桌前坐着的身影让他脚步一顿,随即整袖行礼:“父亲。” 沈月丰执起天青釉茶盏,水面浮着的茶沫映出他若有所思的面容:“府中人说,你已三日未归。”声音不疾不徐,恰似亭外渐起的晚风。 “孩儿结识了一位妙人。”沈词广袖垂落,露出腕间半截青玉哨绳,“尽地主之谊,带他遍赏云京风物。”话里藏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狡黠,“从醉仙楼的蜜浮酥酪到城南杏花酿,倒是把父亲常赞的雅处都走遍了。” 茶烟袅袅中,城主指尖在《九霄谪仙图》的卷轴上轻叩三下。良久,终是颔首:“既如此,便罢了。” 沈词悬着的心方落定,忽见父亲推来一盏新茶。接盏时,余光瞥见案角搁着份烫金名帖——赫然印着天启皇族的蟠龙纹。 沈月丰指节轻叩青瓷盏,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儿子:“此子有何特异之处,竟能让你这般忘形?”他太了解这个儿子——若非遇见惊世之人,断不会连城主府的规矩都抛诸脑后。 沈词唇角浮起一抹罕见的羞赧:“他那银发似月华织就,紫眸比御赐的西域宝珠还要剔透……”话音渐低,“孩儿平生未见这般谪仙似的人物。” “咔嗒”一声,城主手中茶盖突然坠案。记忆里那个银发紫眸的小太子身影骤然清晰——当年御前献俘时,那孩子高坐銮驾,可不就是这般形容? “他唤作何名?”沈月丰声音陡然紧绷。 “玉辞。”沈词话音未落,父亲已霍然起身。案上名帖被掌风掀起,露出内页“恭迎太子殿下巡狩”的朱批。 “痴儿!”沈月丰一掌拍在《九霄谪仙图》上,震得画卷中仙人衣袂簌簌,“那是风月皇姓——尉迟!” 沈词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父亲是说……他不是玉辞,而是……尉迟?” 沈月丰已疾步至亭边,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边当真无人护卫?”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灼。 “他说是游历……”沈词话音未滞,“半个时辰前已乘船往清和去了……” “糊涂!”沈月丰厉声打断,“立刻调巡防营截住所有出水关的船只——记住,绝不可伤他分毫!”说罢转身欲走,又猛地驻足,“为父要即刻面圣。” 沈词喉头发紧:“父亲,为何要……” “那是当朝太子君卿!”沈月丰回眸一记眼刀劈来,腰间玉带扣撞在栏杆上铮然作响,“你以为这些天为何全城戒严?为何你兄长突然返京?”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沈词眼前蓦地浮现那少年执笔题诗时,宣纸上流转的金光。他倏然单膝跪地:“孩儿这就去办。” 疾奔出亭时,袖中青玉哨滑落在地。沈词望着运河上渐远的帆影,忽然想起那人说“尚可”时微扬的唇角——这般人物,合该是九重宫阙里的真龙。 然而待众人赶至码头,却见那艘朱漆楼船竟已空空荡荡地泊在岸边。船夫满脸惊色地禀报:“那位银发公子站在船头掐了个诀,霎时东风大作——船行如箭,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清和边境!” 更奇的是,向来风急浪高的青冥水道,今日竟平静如镜。船夫搓着手道:“老汉行船四十载,从未见过这等奇事——锦鲤衔着五彩石跃出水面,云雀叼着花枝在桅杆上起舞……” 沈月丰扶额长叹,指节抵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本就是九天之上神凤临凡的真身。那云雀献花、鱼群衔石,分明是百鸟朝凤的祥瑞之兆! 雷帝陛下将这颗明珠小心翼翼地养在栖凤宫十七载,连他礼数都免了,见君不拜。谁能料到这小祖宗竟敢独自从九重宫阙溜出来,还大摇大摆地在民间晃了这些时日。 “传令下去,”沈月丰揉着眉心对匆匆赶来的暗卫统领道,“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在清和国体察民情,让影卫暗中护着,别扰了他游兴。”横竖有百鸟随行,想来那些宵小也近不得身。 沈月丰苦笑着整了整朝服,只得硬着头皮进宫面圣。想到雷帝陛下那张阴沉的脸,他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哪是去禀报,分明是去领罚啊! 另一边,沈词立在码头上,任江风拂乱衣袍。此刻回想,那银发紫眸的绝世风华,莫说天启城,便是翻遍整个风月国也寻不出第二个。如此醒目的特征,偏他被“玉辞”二字蒙了心窍,竟从未往那方面想。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青玉哨,忽觉掌心一烫——那哨子不知何时竟化作了凤翎形状,在夕阳下流转着七彩光晕。远处传来清越的凤鸣,似在嘲笑这凡人的后知后觉。 感谢营养液灌溉,加更来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凤辞玉京 第18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1 尉迟卿踏上海棠纷扬的清和国土时,暮色正染红天际。他那一袭天启制式的月白锦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衣袂间绣着的暗纹在夕照下流转着星河般的光泽。 码头上捣衣的少女失手落了木杵,卖花郎的竹篮倾翻了一地海棠。所有人都忘了手头的活计——这少年通身的气度,岂是“好看”二字能道尽的?那银发映着霞光宛如九天银河垂落,紫眸比最上等的琉璃还要剔透三分。 几个文人模样的男子张了张口,竟发现穷尽毕生所学,也寻不出半句配得上这等风姿的诗词。唯有岸边一株百年海棠忽然无风自动,飘落的花瓣在他周身三尺外便悬停不前,仿佛连它们都不敢唐突了这位谪仙。 尉迟卿接过飘至面前的一瓣海棠,紫眸中漾起细微的涟漪。虽在风月国时,进贡的海棠每日都能见着,可此刻站在清和国的土地上,看这带着露水的花瓣从枝头直接坠入掌心,到底是不同的。 指尖轻捻,薄如蝉翼的花瓣上还沾着武陵特有的雾气,在夕阳映照下透出胭脂色的光晕。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与风中摇曳的海棠林合成一曲天然清乐。他忽然想起栖凤宫那株从清和国移栽来的百年海棠——原来离开了金丝楠木花盆,这花儿在故土的风里,竟能摇曳得这般灵动鲜活。 尉迟卿信步而行,任由脚步随性所至。银发在晚风中扬起几缕,与纷飞的海棠花瓣缱绻纠缠。他走过青石桥畔,卖茶老妪递来的竹筒杯突然开出三朵墨兰;酒肆门前,醉汉手中跌落的酒坛在半空凝成琥珀色的冰雕;巷尾转角,野猫叼来的鱼竟化作一尾活灵活现的玉玲珑。 每一步落下,青石板缝里便钻出一簇簇莹白小花,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宛如追随着月光的星子。远处传来打更声,他才惊觉自己竟走到了武陵溪畔——那传说中的十里桃林就在对岸,满树繁花映着初升的月色,恍若仙境。 尉迟卿眸光骤冷,银发无风自动。桃林的暖香尚未散去,北面夜空已被血色浸染,凄厉的惨叫撕裂了武陵的月色。 他足尖在溪面轻轻一点,涟漪尚未荡开,人已如白鹤掠出十丈。所过之处纷扬的海棠花瓣凝成冰刃,流淌的溪水倒卷成阶梯,夜栖的百鸟自发为他引路! 几个起落间已至火场——但见魔物肆虐,百姓哀嚎遍野。尉迟卿凌空而立,袖中飞出万千道金色符咒,化作凤凰清影长鸣着扑向烈焰。最骇人的是那双紫眸,此刻竟燃起焚天怒火,比冲天的火光还要灼目三分。 尉迟卿凌空而立,银发在烈焰中猎猎狂舞。九州祥瑞之主的目光所及,岂容邪祟横行?他掌心翻涌出鎏金般的凤凰真火,那火焰却温柔地绕过惊惶的百姓,只追着魔物焚去。 “唳——”清越凤鸣震彻云霄,火海中升起巨大的凤凰法相。魔物触之即散作飞灰,百姓身上的伤痕却开始奇迹般愈合。最奇的是满地焦土竟生出嫩绿新芽,断壁残垣间绽放出朵朵净莲。 少年紫眸中金芒流转,额间浮现凤凰金纹。他根本无需结印,心念动处便是言出法随:“此地,当重现清明。” 话音方落,月华破开浓烟,清辉所至之处魔气尽消。有老者颤巍巍抬头,看见那银发少年衣不染尘地立在月光下,恍若壁画里走来的上古神祇。 百姓们纷纷伏地叩拜,额角贴着尚有余温的焦土:“谢仙君救命之恩!”簌簌落泪声里,有人奉上刚采的鲜果,有人捧出家中仅存的米粮。 尉迟卿却微微侧身避开供奉。他望着桃花源方向蹙了蹙眉——这场突如其来的魔祸,倒像是故意要引他偏离原路。袖中忽然飞出一只金纸鹤,衔着缕凤凰真火往桃林深处而去。 “此地官府即刻便到。”他声音清冷如碎玉,身影已在丈外。月光追着他衣袂流淌,经过之处焦土生芳草,断井涌清泉。最后一片衣角消失时,空中飘落数根银发,触地即化作白雀,振翅守护着惊魂未定的百姓。 尉迟卿踏月而行,愈近桃林愈觉惊奇——方才那场骇人魔祸,竟未伤及十里桃林分毫。灼灼繁花依旧在月下铺陈如霞,连片花瓣都未曾零落。 空气中浮动着清圣之气,每一株桃树都流转着淡淡的金光。最奇的是林间小径纤尘不染,仿佛有无形屏障将外界灾祸全然隔绝。 尉迟卿脚步蓦地一顿,紫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风中隐约飘来一缕几不可闻的啜泣,如丝如缕地缠绕在耳畔。他循声而去,衣袂翻飞间,足下生出一线星芒,转瞬便至武陵溪上游的断崖处。 只见一素衣少女正将白绫抛向老树枝桠,夜风吹得她衣袍鼓荡,宛若将折的蝶。尉迟卿眸光一凛,指尖轻划——“锵”的一声凤鸣,一道赤金流光自九天垂落,那白绫应声而断,未及落地便化作漫天飞羽。 少女跌坐在落英缤纷中,怔怔望着眼前银发飞扬的少年。月光为他镀上一层清辉,衣摆处未散的凤纹还在流转着鎏金光华。 尉迟卿俯身将少女扶起,指尖在触及她衣袖时顿了顿——这姑娘看着约莫十**岁年纪,倒比他这十七岁的太子还年长些。若按民间习俗,合该唤声“阿姐”才是。 少女颤巍巍站稳,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面容。月光下少年银发流泻如瀑,明明生得比她还要年少几分的模样,通身气度却让她不自觉想要福身行礼。 “小郎君……”她刚开口便红了眼眶,却见尉迟卿忽然退后半步,行了个世家礼:“夜露寒重,阿姐当珍重。”语气虽淡,袖中落出的安神香囊却精准坠入她掌心,暖意瞬间驱散了腕间勒痕的刺痛。 莫亿秋泪落如珠,广袖掩面却仍止不住肩头颤动。她死死攥着那枚绣着凤纹的香囊,指节都泛了白,勉力稳住身形,向尉迟卿深深福了一礼:“公子龙章凤姿,我怎敢当这声‘阿姐’……”哽咽声中,一片海棠恰落在她颤抖的指尖,“若蒙不弃,唤声璃姑娘便是。” 尉迟卿静静立在满地碎月光里,望着她发间将坠未坠的素银簪,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在栖凤宫,兄长养的那只折了翅膀却仍拼命挣扎的雪翎雀。他指尖轻抬,一缕清风托住那支簪子:“璃姑娘。”这三个字被他清冷的嗓音念出来,莫名带着几分神龛前祈愿般的郑重。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惊起溪边几只白鹭。莫璃秋怔怔看着少年银发上流转的月华,忽然觉得今夜这场相遇,恍若话本里精魅遇仙君的桥段。 夜风忽滞,枝头垂落的海棠瓣悬在二人之间。 “璃姑娘……”尉迟卿的声音轻得像枝头积雪滑落。 “公子为何……”莫亿秋的疑问同时浮出唇畔。 两句话在月光下相撞,惊得溪边萤火虫四散飞起。尉迟卿睫羽微垂,瞥见她腕间未消的红痕——那分明是麻绳反复磨出的伤。他忽然拂袖,岸边一株垂丝海棠无风自动,簌簌抖落的花瓣在石上拼出四个字:但说无妨。 莫亿秋盯着那些诡谲浮动的小字,忽然笑出了泪:“公子这般神仙手段……”她攥紧褪色的袖口,“倒让我这俗人的苦楚,显得矫情了。” 尉迟卿指尖微动,那方星纹素帕便轻轻落在莫璃秋颤抖的掌心。银线绣纹触到泪珠,竟漾开一圈月华似的光晕,将她惨白的脸色也映得柔和几分。 “苦楚如雪。”少年声音比溪水还清,“落在肩上轻如絮,压在心口重千钧。” 莫亿秋猛地攥紧香囊,绣着夜樱的绸面被她掐出深深褶皱:“我与城南柳郎本有白头之约,怎料天降一纸婚书……”话音戛然而止,忽然意识到失言。 尉迟卿银发蓦地无风自动,紫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风月国早在雷帝执政初年便颁布《婚嫁令》,明令“两姓之好,必询本心”。即便是天家选妃,若太子不点头,便连国师府都不敢递八字帖。未料清和竟还存着这般陋习。溪水溅起的月光碎在他靴尖,映出袍角隐隐流转的凤纹。 “夜王爷仁厚……”莫亿秋忽然扯下腰间半块鸳鸯佩,碧玉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凉的弧,坠入溪中时惊散了几尾银鱼,“可我要的……”她望着涟漪中破碎的月影,“从来不是镶金嵌玉的笼子。” 三更梆子声乍响,惊得溪畔白鹭扑棱棱飞起,翅尖掠过水面时,将那些碎月影搅得更散了。尉迟卿望着涟漪里晃动的光斑,忽然记起离宫那日—— 那位立于星盘前的国师,一袭银白星纹袍曳地,冷白的面容被卦盘幽光映得如同玉雕。他执棋般拨弄铜钱的手指修长如玉,通身气度比摘星楼的寒露还冷三分。 “殿下此去……”彼时那人转身,腰间悬着的浑天仪突然迸发七色流光,“须知红尘里多的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告诫,此刻见莫亿秋跪坐在残香零落的溪石上,才明白那“身不由己”四字,原是蘸着血泪写就的。一片海棠飘落在他掌心,竟渐渐凝成琉璃般的薄片,映出少女腕间未愈的勒痕。 尉迟卿指尖的琉璃薄片被攥得发烫,少女泪珠坠地的声响在他耳中竟如擂鼓。自幼长在九重宫阙,何曾直面过这般痛彻心扉的悲恸?紫眸中星河微乱,嗓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带着几分生涩的安抚:“我……或可相助?” 这话出口的瞬间,溪水忽然倒流三寸,惊得岸边海棠花纷纷扬扬又开了一季。 莫忆秋抬起泪眼,苦笑着摇头:“小郎君有所不知,这是……今上亲笔的赐婚诏书。”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朱印如血,“除非完婚后再求和离,否则……” 话音未落,尉迟卿忽然伸手接过诏书。指尖触及绢帛的刹那,一道金光自他掌心流转而过——那朱笔御批的“准”字竟微微颤动起来,墨迹边缘泛起细碎的金芒。 “璃姑娘且看。”他将诏书展开对着明月,只见原本工整的“莫氏女配夜亲王”八字下,隐隐浮现出一行银钩铁画的小字:“若两心不相悦,此约可消。” 莫忆秋怔了怔,唇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多谢小郎君好意。只是……”她指了指远处灯火通明的宅院,“凤冠霞帔都已备妥,明日吉时便要过门了。”月光照着她腕间未愈的勒痕,像道褪色的朱砂。 “夜王殿下也是不愿的。”少女声音低了下去,“那日我去王府求见,他腰间佩剑……还在滴血。”她下意识抱紧双臂,“可圣旨终究是圣旨……” 尉迟卿忽然抬手摘下束发的玉冠,银发如瀑垂落肩头。紫眸中闪过一丝锋芒:“璃姑娘且回,明日我代你去会会这位夜王。”指尖在诏书上一抹,那行小字顿时化作凤纹流转——竟是用了太子印信! 莫忆秋眸光微颤,视线掠过少年指间未散的凤纹金芒,再看他那一身掩不住的矜贵气度,顿时心如明镜——这哪是什么寻常小郎君?分明是天上降下来救她的仙客! 她倏然退后三步,广袖翻飞间已行了大礼。额头抵在落满海棠的青石板上,哽咽道:“……璃姝谢过贵人再造之恩。”一滴泪砸在银发少年脚边的星纹素帕上,竟溅起细碎的金光。 尉迟卿广袖未动,夜风却自他雪色衣袂间流转而出,将少女盈盈托起。远处武陵溪的水声忽然变得极远,唯见一片赤金凤羽自他袖中飘旋而下,恰落在她掌心尚未消散的泪痕中央:“待破晓金乌跃出汤谷时——”他指尖掠过羽尖燃起的赤金火焰,“璃姑娘便会知晓,这八荒**,原不过是心上尘埃。” 待莫忆秋踏入府门,月光冷冷地照出一室空寂。她怔怔望着厅堂正中那两方蒙尘的牌位——原来所谓“家人”,不过是每日来洒扫的老仆。 尉迟卿站在爬满青藤的影壁前,紫眸扫过廊下积灰的琴案、院中荒芜的药畦。风卷着残破的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忽然明白那纸婚书对少女意味着什么:这空荡荡的宅院,连“归宁”二字都成了笑话。 “璃姑娘……”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门楣上斑驳的岁月痕迹,月光在指间流淌,“明日之后,这檐下的海棠——”话音未落,夜风骤起,满院枯枝竟簌簌颤动,转瞬间万千花苞破茧而出,在清冷月华中绽开晶莹剔透的光晕,宛如星河倾泻。 暗香浮动处,一缕轻叹随风飘来:“小公子这份心意……璃姝记下了。” 尉迟卿立于荒芜的庭院中,银发在夜风中流转如月华倾泻。他素来不谙世事,此刻却将那纸婚约里的玄机看得透彻——清和皇帝这步棋,分明是要一箭双雕。 檐角悬着的青铜铃忽然无风自鸣,惊起满树海棠。绯红花瓣尚未沾地,便化作流萤点点,在空中拼出个“囚”字,又倏然散作星芒。 少年太子眼底紫光潋滟,玉白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腰间玉佩的纹路。夜王手握重兵,莫家虽败犹存旧部。将孤女许配悍将,既能断了夜王联姻世家的念想,又可借婚事收编莫氏残存势力。好一招…… “抽薪止沸。”他轻声道,惊起更多流萤在夜色中明灭。 莫忆秋引着尉迟卿穿过幽暗的走廊,推开内室雕花木门的刹那——满室烛火忽地无风自燃,将摆在紫檀案几上的嫁衣照得流光溢彩。 那凤冠上的东珠颗颗圆润如月,嫁衣金线绣着的九鸾逐日图在火光中栩栩如生。这般华美之物,搁在这破败但整洁闺房里,活像一场荒诞的戏。 “官府送来的。”少女指尖轻抚过嫁衣下摆,那里用暗纹绣着夜王府的徽记,“连尺寸……都分毫不差。“她忽然轻笑一声,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把剪刀,“您说,若我今夜毁了这嫁衣……”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雨丝穿过破瓦,在嫁衣上溅开点点暗痕,像极了血渍。 尉迟卿眸光微动,银发在烛火中流转着冷辉。他指尖轻抚过嫁衣上精致的鸾凤纹样,声音如碎玉投冰:“既要走这一遭……”紫眸转向那顶缀满明珠的凤冠,“便由我来。” 莫忆秋瞳孔骤缩,手中剪刀“当啷”落地——这神仙似的小郎君,竟要代她凤冠霞帔去拜堂? 窗外闪电劈落,照亮少年半边侧颜。他执起嫁衣广袖轻轻一抖,满室忽然漫起清冽梅香。尉迟卿指尖拂过嫁衣层层叠叠的衣料,发现这礼服设计得颇为奇妙——广袖流云般的剪裁既不失男子英气,腰间玉带又缀着女子常用的环佩缨络。衣摆处九重纱縠交错,在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竟分不清是鸾是凤。 “清和国的婚服……”他捻起一片轻若烟雾的罩纱,“倒比我们风月国讲究。”话音刚落,嫁衣突然无风自动,最外层鲛绡纱上浮现出星辰图谱——这竟是件能随穿戴者身形变幻的灵器! 莫忆秋掩唇轻呼:“传说只有皇室大婚才用得上‘千幻霓裳’……”她忽然噤声,怔怔望着银发少年被嫁衣华光笼罩的身影。此刻才惊觉——难怪这小郎君通身气度不似凡俗,原是来自以风雅著称的风月国。那银发紫眸的殊色,倒与传闻中“月为肌骨雪为魂”的风月皇族如出一辙。 “听说风月国人皆擅诗书琴画……”她指尖掠过嫁衣上突然活过来的星纹,那些银线竟随着少年呼吸的频率明灭,“今日得见公子,才知何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明日之后,这清和国的婚俗——”九鸾纹样突然化作展翅金凤,“该改改了。” 尉迟卿见少女又要屈膝,指尖在莫忆秋眉心轻轻一点,少女紧绷的睫毛终于如蝶栖般缓缓垂下。一缕金光托着她落入锦被,连梦中紧攥的双手都被灵力温柔抚平。 悄然合上门扉,少年倚在那株重绽的海棠树下。夜风拂过,枝头新开的花朵竟无一片落,反倒在他银发间缀了几点胭脂色。 “清和皇帝……”他摩挲着从嫁衣上取下的夜王府徽记,紫眸倒映着天边残月。忽然一片花瓣飘落掌心,化作半枚虎符虚影——明日这场戏,既要破局,便该让这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什么叫…… “凤鸣九天。” 晨光熹微,细碎的金芒透过窗棂洒落,将少年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辉光。他的银发如月华倾泻,在光线中流淌着细碎的星辉,昳丽的容颜在明暗交错间,宛如丹青圣手最惊艳的一笔—— 风华绝代,倾世无双。 莫忆秋怔然,呼吸微滞。她素来自矜容色,可此刻却恍然发觉,这世上竟有人能美至如此地步,连天地都黯然失色。 莫忆秋执起螺黛,指尖微颤地为尉迟卿描摹红妆。晨光透过窗棂,为少年太子镀上一层柔辉——那银发已化作如瀑青丝,紫眸在胭脂点缀下敛去锋芒,唯唇间一抹朱砂色艳得惊心。 “当啷”一声,九凤金冠稳稳落在发间。垂落的明珠帘后,那张脸竟比真正的嫁娘还要昳丽三分。莫忆秋忽然想起幼时听过的志怪话本:这哪是什么代嫁,分明是仙君戏红尘! …… 门外,海棠灼灼,花开正盛。 尉迟卿懒散地倚在树下,双眸轻阖,似在假寐。风过枝头,红绸轻扬,镂空的金铃摇曳出清越的声响,恍若低笑。 ——而他只是静立于此,便已胜过人间万千风景。 风拂过海棠枝头,红绸翻飞,金铃脆响与叶声簌簌,交织成一段清泠的曲调。 少年身形已化作女子模样,却仍比寻常女子修长三分。如鸦长发半挽成髻,九凤衔珠冠垂落的金流苏随呼吸轻颤,嫁衣似火,灼烈得连满地落棠都黯然失色。 ——与昔日广袖博带的矜贵公子,判若两人。 唯那一身浸入骨髓的清冷贵气,仍如月华无声流淌,未曾更改。 莫忆秋凝望着他,眸中情绪翻涌如潮——歉疚、感激,最终化作一片忧色。 尉迟卿抬眸,见她神色凝重,低声道:“我自有脱身之法。” “我知公子修为通天……”她攥紧袖角,嗓音微颤,“但夜王终究是……封君亲传。” 最后四字湮灭在风里,枝头金铃倏然噤声,仿佛连它们都屏住了呼吸。 少年太子却已转身,嫁衣逶迤,踏过满地落棠,如一只浴火而行的凤凰,走向既定的宿命。 远处忽有唢呐声破空而起,凄艳如血的迎亲队伍自长街尽头蜿蜒而来。冷寂的石板路上,那抹刺目的红绸如一道撕裂暮色的伤痕,在斜照中愈发灼目。 莫忆秋指尖微颤,将绣着金凤的红纱轻轻覆在尉迟卿眼前。流苏垂落的刹那,少年如玉的下颌在轻纱后若隐若现,宛如一幅被朱砂洇染的雪色宣纸,清冷中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莫慌。” 他嗓音依旧如碎玉投冰,却让忆秋无意识攥紧了嫁衣的云纹袖角。 “我非是畏惧,”她望着渐近的鸾凤喜轿,喉间发紧,“只是……” 余音散在风里,斜阳将二人身影纠缠着拉长,恰似棠树下生出的并蒂双生花。而那片猩红,已近在十步之内。 领队的三人突然勒马停驻—— 暮色深处,惊鸿影独立海棠。 九凤嫁衣灼灼如业火,墨发流泻似永夜,纷扬的棠瓣缀满织金裙裾,恍若堕凡的九天玄女。身旁蓝衣少女正为其整理红纱,更衬得那道身影孤绝倾城,令整支迎亲队伍都成了俗世陪衬。 “吁——” 三匹赤焰驹齐齐止步,金鞍映着斜阳,灼灼如燃。马上青年皆着鎏金喜服,银护腕折射寒芒,箭袖收束如刃,连马蹄踏尘的节奏都透着沙场淬炼出的肃杀。 尉迟卿察觉她指尖微颤,俯身在她耳畔低语:“莫忧,柳公子已在上元街候着了。”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莫忆秋心头最后一丝阴翳骤然消散。抬眸望去—— 红衣侍从如赤潮分立两侧,手捧的礼器在夕照下流转华光。后方鎏金喜轿由四匹雪驹牵引,朱红辔头上的金铃随马儿轻踏,荡出清越声响。轿身绛红为底,金线绣就的鸾凤穿云纹在风中若隐若现,轿顶宝塔檐角垂落的红绸,宛如天边扯落的霞霭。 少年太子淡淡扫过这满目朱金,紫眸中未起半分波澜。 三人翻身下马,为首的侍卫抱拳一礼,声音恭敬却不容推拒:“属下奉王爷之命,特来迎莫小姐回府。若小姐已准备妥当,还请即刻启程。”话中只字未提她们为何在此等候,倒像是早已知晓。 两侧侍女掀起绣金喜帘,垂首静立。忆秋眼波流转,扫过人群却未见那人身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夜王殿下……” “王爷因故未能亲迎,特在府中备好喜宴相候。”侍卫答得滴水不漏,眼角却闪过一丝异样。 忆秋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哟,新娘子这般心急?”一旁的男子突然插话,腰间玉佩随着他轻佻的姿势叮当作响,“不如我快马加鞭,先送小姐一程?” “你——”莫忆秋眸中怒意乍现,却被身侧人轻轻按住手腕。她深吸一口气,将未出之言化作一抹浅笑。贝齿暗暗咬住朱唇。此刻确实不宜节外生枝。 “我什么?莫非你家小姐害羞了,连话都……” 绍昭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的嗓音便横插进来—— “够了,别胡闹。” 那吊儿郎当的男子顿时噤声,撇了撇嘴,和身旁的人交换了个眼神,无奈地耸了耸肩。 “在下林烨,他性子跳脱了些,但并无恶意。”说话的男子身量修长,约莫八尺,面容清俊,眉宇间透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他微微拱手,语气诚恳,“若姑娘觉得冒犯,在下替他赔个不是。” 尉迟卿眼皮微掀,紫眸淡淡扫过林烨,随即移开视线,神色依旧疏冷。 “我是楚少。”最先开口的侍卫挠了挠头,有些局促地补充,“呃,不是占便宜的意思,单名一个‘少’字。” “我嘛——”绍昭懒洋洋地拖长音调,语调轻佻,“绍昭,幸会啊,新娘子。” 莫忆秋冷冷瞥他一眼,从鼻腔里轻哼一声,连个正眼都懒得给。 “哎,你这丫头——”绍昭刚要发作,林烨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少早已翻身上马,在不远处挥着马鞭喊道:“你们几个还走不走了?再耽搁下去,吉时都要误了!” 林烨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忆秋看了他一眼,神色稍霁,郑重其事地福了福身:“我家小姐这一路,就托付给将军了。” “……”林烨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唇角微扬,“姑娘放心。” 绍昭和楚少直接笑出了声,后头的迎亲队伍里也传来几声压低的闷笑。绍昭扯着嗓子嚷道:“多带两个字能累死你啊?” 忆秋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多带两个?” “你应该说——”绍昭正要解释,却见新娘已被喜娘搀扶着走向马车。喜袍长长的后摆逶迤而过,几片粉嫩的海棠花瓣沾在绣金的衣袂上,娇艳得晃眼。 她经过林烨身侧时,脚步微顿,轻声道:“有劳将军了。” 林烨一怔,随即含笑颔首:“分内之事。” 那嗓音清泠如泉,偏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熟悉。 忆秋还等待着绍昭的下文,见他发愣,挑眉道:“看什么呢?要不你进去坐坐?” “噗——”楚少一个没忍住,笑得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尉迟卿脚步微顿。红纱轻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探出,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姿势。 “坐。” “……”忆秋霎时涨红了脸,连耳尖都染上绯色。 “???”绍昭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 林烨忍笑轻咳:“这……”那喜轿岂是旁人能随便坐的? “咚!”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楚少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赶车的老把式笑呵呵打圆场:“姑娘有所不知,这八宝琉璃轿是王爷特意为迎娶王妃打造的,旁人可坐不得哟。”说话间,目光在尉迟卿身上打了个转,又意味深长地补了句,“除非……是王爷特许之人。” “接王妃?” 尉迟卿眸光微动,不着痕迹地扫了忆秋一眼。 忆秋悄悄冲他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她方才分明是故意逗弄绍昭,没想到尉迟卿竟心领神会,还配合她演了这一出。 楚少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随意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懒洋洋地倚在马背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尉迟卿收回视线,在侍女搀扶下优雅地登上马车。坐定后,他微微抬眸,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还不起程?”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各归各位。林烨笑着拱手:“这就出发,还请……小姐坐稳。” 忆秋转头看向绍昭,追问道:“你刚才话还没说完呢?” 绍昭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家小姐不是已经替你说完了?” “啊?”忆秋一脸茫然。 “将军后面加个‘照顾’会死吗?”绍昭无奈扶额。 忆秋这才恍然大悟,试探着重复:“这一路上,我家小姐就有劳将军……照顾了?” 绍昭斜睨她一眼:“总算开窍了。” 忆秋顿时窘得耳根发烫。她终于明白方才自己那句“托付给将军”听起来有多暧昧,活像是……把自家小姐许配给人似的。难怪他们会笑得那般意味深长。 队伍缓缓启程,马蹄踏着满地海棠向前行去。忆秋站在花雨中目送片刻,待最后一抹红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转身隐入巷陌。 前方三骑并辔而行,衣袂翻飞间隐约可见腰间玉佩流光。林烨执缰的手骨节分明,偶尔侧首与同伴低语时,眼角那颗泪痣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楚少正用剑柄轻挑绍昭的下巴,惹得后者笑骂着拍开,三人的笑声惊起檐角铜铃叮当。 十二名红衣侍女迤逦成阵,最前方三盏比翼鸟宫灯映得青石路泛起暖光。锁呐声穿云破雾,四名乐师指间翻飞的红色绸带与音律共舞。鎏金钹片每次相击,便震落枝头几瓣海棠,纷纷扬扬落在抬喜牌的侍从肩头。 四柄红伞如流云浮动,鸳鸯羽翼上的金粉随着步履簌簌飘落。执扇侍女腕间银铃轻响,将车帘护得密不透风。撒花姑娘们纤指轻扬,牡丹、芍药、木樨、海棠次第绽放在青砖上,每一步都踏出花香铺就的红毯。 马车金铃在风中碎响,纱幔忽地被风掀起半角。尉迟卿紫眸微抬,正巧接住一片穿过帘隙的海棠,指尖一捻,那抹粉色便化作细雪,簌簌落在绣着金线的衣摆上。 十里长街,红绸翻飞如浪,漫天飞舞的花瓣织就一场绮丽的梦。每一株老树都披上红绡,枝头悬着的金铃随着鼓乐声叮咚作响,与锁呐声交织成喜庆的乐章。 车队如游龙般蜿蜒前行,后方的嫁妆马车望不到尽头。描金朱漆的箱笼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绣着百子千孙的锦缎从车辕垂落,随着颠簸掀起层层绯浪。 茶楼雕窗尽开,姑娘们挽着彩绸探出身来。当喜轿行至楼下时,忽然天降花雨——新摘的芍药、绢扎的并蒂莲、甚至还有用红纸剪成的喜鹊,纷纷扬扬落在鎏金轿顶上。有个胆大的少女掷出香囊,正巧挂在绍昭的马鞭上,惹得街边爆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尉迟卿在晃动的珠帘后微微抬眼,一片红纸剪的并蒂莲正贴在窗纱上。他伸手轻点,那精巧的剪纸便化作一只真正的蝴蝶,扑闪着金粉点缀的翅膀,穿过喧嚣的人海,朝着忆秋离去的方向翩跹飞去。 突然一个小孩子穿过人群,蹲到地上捡花。眼看马车就要撞到他,众人惊呼一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轿内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尉迟卿指尖一顿。红纱流苏无风自动,他紫眸深处似有暗芒流转,外头喧闹的人声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 “小心——!” 林烨玄色衣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马车即将碾过孩童的刹那,一把将人揽到怀中。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车辕在青石地上擦出刺耳声响。 “没事了。”林烨将孩子放到安全位置,转身对着马车拱手:“惊扰小姐了。” 林烨半蹲下身,视线与小男孩齐平。他指尖轻转那朵新折的辛夷,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你看这花。”他忽然将花枝倾斜,露珠便簌簌滚落在孩子手背,“若为接住这滴露珠摔伤,岂不辜负了整树芳华?” 惊魂未定的父母冲过来抱住孩子时,小男孩正盯着掌心那朵辛夷花发愣。林烨翻身上马的背影逆着光,腰间玉佩与剑穗纠缠着荡起,像极了茶楼说书人口中,那些踏花而来的少年侠客。 车队重新动了起来。尉迟卿垂眸看着从帘隙飘入的一片花瓣,忽然曲指轻弹。那瓣辛夷倏然化作流光,追上林烨没入他后背——方才救孩子时,那里被车辕刮破了一道寸长的裂口。 “将军的披风……”执扇侍女小声惊呼。 林烨似有所觉地回头,只见原本破损的墨色披风完好如初,边缘金线绣的松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他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渐行渐远的喜轿,忽然轻笑出声。 小男孩这时才“哇”地哭出声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辛夷花上。那花瓣突然泛起微光,化作一枚小小的平安锁,轻轻扣住了他攥紧的拳头。 大红灯笼开路,沿途锣鼓喧天,将方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热闹非凡。马车辚辚穿过长街,驶入一片灼灼桃林。但见两侧花树连绵不绝,如粉云坠地,望不到尽头。 林烨策马行在前头,忽一阵穿林风过,卷着浓腻花香扑面而来,惹得他眉心微蹙。 ——香得太过。 绍昭正望着枝头簇簇粉蕊出神,忽而眸光一亮:“武陵人都说,城外桃花源住着位仙君,就栖在最大那株桃树下。” 楚少闻言抚掌而笑:“这传说自小听到大,若能亲眼得见,岂非美事一桩?” “可惜从未有人真正寻到过。”绍昭轻叹,“那桃林深处,任谁走进去都会绕回原处。” 林烨静听半晌,忽勒马回身。春风掠过他玄色衣袂,惊落几瓣桃花:“可知每年三月初三,这桃花开得最盛?当日若有新娘途经此地,便能听见……”他顿了顿,声音忽轻,“能听见有人吟唱《桃夭》。” 绍昭与楚少齐齐怔住,又同时仰首望向满树芳菲。 “今日不正是……” “那桃夭又是何人?” “相传……”林烨指尖接住一瓣飘摇的落花,“武陵仙君的名讳,便是桃夭。” 绍昭诧然:“我怎从未听过?”前半个传说倒耳熟能详,可仙君名讳这等要紧事,竟无人提及? 二人急催马匹赶上林烨。楚少按捺不住追问:“你从何处知晓?我翻遍武陵志异都未见此说。”他自幼痴迷仙君传说,断不会遗漏此等秘闻。 林烨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知晓武陵仙君的名讳。他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本不该对这些民间传说感兴趣才是。可当“武陵仙君”四字入耳,心底便莫名涌起一丝熟稔,仿佛这名字早已刻在记忆深处,只是被尘封多时。 这般蹊跷之事近来时有发生。就像某些本该知晓的记忆,不知何时遗落了,又在某个瞬间突然浮现。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异样,只淡淡道:“现在你们知道了。” 马车内,尉迟卿纤指微抬,掀起盖头一角。窗外忽有风来,卷着桃花掀开锦帘,霎时十里桃林尽入眼底——那灼灼其华竟似要燃尽天地,将整片苍穹都染作胭脂色。 他唇角不自觉地抿紧。纵是山中修行时见过的千年桃树,也不曾开得这般铺天盖地。 车外三人的谈话声清晰传来。尉迟卿凝神细听,渐渐理出头绪:此地名为桃花源,每逢三月初三便有异象。更奇的是,传闻有位谪仙般的男子时隐时现于花海之中…… “惊鸿一瞥,疑是天人么……”他轻声呢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嫁衣上绣的并蒂莲纹。沈词只说有位桃花仙,倒不曾想清和国武陵城外还藏着这样的传说。那些前来祈愿的痴情儿女,可曾真有人得见仙踪? 忽然一阵清风自后方袭来,先是掀起马车上的红绸喜幔,继而掠过桃林深处。霎时间,漫天绯色花瓣纷扬而起,与飘舞的红绸交织成一片红粉相间的幻境。 碧空如洗,纤云不染,仿佛这片天地从未沾染过半分尘嚣。虬曲的桃枝交错盘绕,阳光从花叶间隙漏下,化作万千金线倾泻而来。其中一束正落在马车之上,为喜袍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芒。那嫁衣上的金线刺绣在光晕中熠熠生辉,衬得车中人恍若九天仙子临凡。 更奇的是,每株桃树皆系着胭脂色轻纱。十步一悬的纱幔绵延数里,无风时如红瀑垂落,风起时则似流霞翩跹。此刻沿着蜿蜒小径望去,但见金光浮动、红纱漫卷、粉雪纷飞,三者辉映成趣,竟不似人间景象。 就在尉迟卿指尖将要放下红纱盖头的刹那,一缕清越的吟唱声忽地飘入耳畔。 那声音似春风穿谷,又似清泉漱玉,在桃林间流转萦绕,若有若无。他蓦然抬眸四顾,却只见满目灼灼桃花与迎亲车驾,哪有什么歌者? “错觉么……”他正欲摇头,忽有春风拂面,携着清冽桃香沁人心脾。几瓣绯色落在他嫁衣上,他随手拈起一片,心尖突然没来由地一颤—— 窗外桃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执扇的白衣公子。那人斜倚着桃树干,在漫天纷飞的花雨中朝他浅浅一笑。三千繁华不及他眸中一点清辉,玉骨冰肌更胜枝头最艳的桃花。 尉迟卿呼吸微滞。这般姿容,莫不是…… 未及细看,林间忽地漫起缥缈白雾。待他再凝神时,那身影已隐没在朦胧烟霭中,唯有指尖残留的花瓣证明方才并非幻梦。 “戒备!”随行侍卫刀剑出鞘,警惕地环视四周。可这雾气来得蹊跷,去得也快,不过片刻便消散无踪,仿佛只是春日里一场寻常的晨霭。 “继续前行。”林烨沉声下令,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那片桃林。车轮再度转动时,谁也没注意到尉迟卿攥着红盖头的指节已然发白,而那瓣桃花也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缕幽香,悄然渗入他的掌心。 尉迟卿倾身向前,红纱随风轻扬。雾霭深处,他只来得及捕捉一抹朦胧剪影,却分明瞧见那人眼底映着嫁衣的红光,如桃花淬火般灼人。心头蓦然一颤,似有落花跌入静潭,激起圈圈涟漪。 清风徐来,吹散最后一缕薄雾。纷扬的桃花瓣在空中划出绯色轨迹,方才那株桃树下早已空无一人,仿佛惊鸿照影,转瞬即逝。 尉迟卿缓缓收回目光,垂落的红纱掩去他眼底波澜。迎亲车队碾过满地落英,朝着武陵王府迤逦而去。 无人察觉,在他们身后十丈处的桃林深处,消失的白衣男子正用折扇拨开头顶花枝,踏着满地残红款款而出。他望着渐行渐远的喜轿,玉白骨节摩挲着扇骨上“灼灼其华”四字,忽而轻笑出声。 “夜王啊夜王……”他指尖掐算的流光倏然碎裂,眼中兴味愈浓,“这人的红线,可不在你掌中。” 千年以来,他第一次遇见这般蹊跷事——那少年命盘里的姻缘线竟如雾里看花,算不清另一端系在何处。折扇“唰”地展开,扇面桃花突然簌簌而动,几瓣朱砂绘就的花竟飘落在地,化作点点殷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1 第19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2 夜王府坐落在皇城最煊赫的上元大街上,此刻整座府邸都浸在喜庆的红光里。檐下宫灯流苏摇曳,廊间红绸蜿蜒如河,连汉白玉阶前都铺满了新摘的凤仙花瓣,被往来宾客踏出馥郁的香痕。 “东海夜明珠一对——” “青州血玉珊瑚树一尊——” 礼官嘹亮的唱喏声穿透云霄。前厅鎏金雀替下,各方权贵捧着锦匣鱼贯而入,面上堆着如出一辙的恭贺笑容。朱漆大门外更是人头攒动,忽听得远处传来震天响的鞭炮声,人群顿时如潮水般分开—— 只见一队红衣仪仗踏着硝烟而来。三名红衣侍卫开道,四匹骏马拉着缀满璎珞的鎏金喜轿,轿顶明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街道两侧的士兵以长戟隔开人群,却挡不住百姓们踮脚张望的热情。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妇人扶着云鬓往前挤,连茶楼窗口都探出无数脑袋。 忽然人群寂静了一瞬。 夜王负手立于府门前,一袭玄色蟒袍上金线绣的螭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蛟纹腰带嵌着的和田玉随着他转身折射出冷光,衬得那截劲瘦腰身如松如竹。当他抬眼望向喜轿时,深邃的眉目间似有寒潭漩涡,几个偷看的姑娘霎时红了脸,却又在他目光扫来时慌忙低头——那眼神如淬了冰的刀锋,多瞧一眼都教人腿软。 夜王静立在朱漆大门前,周身萦绕着经年不散的铁血气息。即便满府红绸也掩不住那股子凛冽寒意,仿佛连飘落的海棠花瓣都在他身前三尺凝滞。身后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明明该是喜庆的迎亲场面,却因他一个背影就无端让人脊背发凉。 “王爷,吉时将至……”礼官捧着金册的手微微发抖。 他置若罔闻,玄色蟒袍上的金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远处迎亲队伍的喜乐声越来越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倒像是等着收殓的阎罗。 忽有春风穿庭而过,满树海棠簌簌作响。胭脂红的轻纱幔帐忽地扬起,掠过他腰间玉带时竟无端裂作两截。碎纱与落英纷扬交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条直铺到门外的猩红地毯,此刻看来倒像一条血河。 闺秀们躲在珠帘后偷望,只见阳光穿过交错花枝,在他脚边洒下细碎金斑。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那袭玄衣却让她们想起边关传来的战报——据说敌军见夜王旌旗,未战先溃者十之**。 当第一声唢呐响彻长街时,整座王府的琉璃瓦都映出霞光。可任谁都能看出,这场十里红妆的盛事,不过是将一朵娇花送入铁铸的牢笼。 马上三人远远望见夜王府的朱漆大门,彼此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林烨率先抬手示意,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略一颔首,腰间蛟纹腰带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噼里啪啦——” 喜轿刚停稳在红毯上,鞭炮声便震耳欲聋地炸响。孩童们又怕又喜地捂着耳朵,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轿帘。侍从们手脚麻利地摆好踏凳,门前铜火盆里跳动的火焰将空气都灼得微微扭曲。 “莫姑娘,请。”楚少翻身下马,轻叩轿门。鎏金轿帘被仕女缓缓掀起时,围观众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只缀满珍珠的绣鞋踏出轿门,接着是流云般垂落的嫁衣裙摆。那嫁衣上的金线牡丹在走动时层层绽放,竟似活物般熠熠生辉。当春风忽起,半截红纱掀起惊鸿一瞥——朱唇如蘸了晨露的芍药,玉肌似新雪初凝,哪还有半分传言中丑陋的模样? “不是说莫家小姐貌若无盐……” “这通身的气度,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娥!” 楚少听着四周惊叹,嘴角微扬。却见新娘始终垂首不语,红纱下的容颜再难窥见。他不由想起这一路上,这位准王妃确实惜字如金。 夜王缓步踱至马车前,玄色锦靴踏在猩红地毯上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他凝视着那道红色身影的时间长得几乎令人窒息,就在尉迟卿以为他要一直看下去时,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王爷亲自来迎了!”围观人群发出低呼。 只见新娘似是羞怯地将柔荑放入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掌,下一秒却整个人腾空而起——夜王竟当众将她打横抱起。尉迟卿下意识攥住对方衣襟,红盖头下传来一声轻呼。众人只见王爷抱着新娘轻松跨过熊熊燃烧的火盆,鎏金嫁衣的裙摆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 落地时夜王的手在嫁衣后腰处不着痕迹地一托,待她站稳便松开,转而接过管家奉上的缠金软弓。三支红翎箭破空而出,精准钉入门楣时,尉迟卿敏锐地注意到他余光扫过祠堂方向的眼神——冷得像在警告什么。 “吉时到——”礼官拖长的唱喏声中,夜王执起新娘的手迈入前厅。那只看似温柔相握的手实则力道精准,既不容挣脱,又不会捏疼她。 宴席间,黎颜执杯而立,玄衣上的金螭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今日本王得此佳偶。”这话说得像在宣读军报,哪有一丝新婚的喜气。满座朱紫贵人却纷纷堆笑举杯,仿佛看不见新娘全程未发一言,更无人问及为何喜堂不见女方高堂。 尉迟卿隔着红纱望向身旁男人冷峻的侧颜,这场各怀鬼胎的婚事,倒比想象中更有趣了。 新娘静立在满堂烛火之中,嫁衣上金线刺绣的祥云纹在光影流转间忽明忽暗,如同天边鎏金的晚霞。那挺拔的身姿宛若一株红珊瑚,在喧闹的喜堂中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几位世家公子借着敬酒的由头凑近打量,却见凤冠垂落的红绸上用捻金线绣着层层叠叠的祥云纹,边缘缀着的珍珠流苏随着新娘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烛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晕。厚重的喜帕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反倒更引人遐想。 “瞧那腰身……”一位贵女用团扇掩唇低语,眼中难掩艳羡。只见嫁衣外罩的轻纱上,金丝勾勒的缠枝纹随着新娘转身的动作如水波荡漾,腰间殷红的织锦腰带更衬得那腰肢不盈一握。宽大的袖口下偶尔探出的指尖莹白如玉,与艳丽的红裳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嫁衣后摆铺展开时,金线刺绣的百鸟朝凤图在烛火中流光溢彩,宛若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红牡丹。每当新娘轻移莲步,那些栩栩如生的纹样便似活过来般熠熠生辉,教人想起“步步生莲”的典故。 堂上龙凤烛燃得正烈,将夜王那身玄色蟒袍照得流光诡谲。他金冠束起的长发垂落肩头,在烛光中泛着冷缎般的光泽。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剑眉斜飞入鬓,眸中寒芒似出鞘的利刃,教人不敢直视。薄唇紧抿成一道直线,连拜堂这等大事,都不曾给身旁新娘半分余光。 礼官清了清嗓子:“吉时已至——” 满堂喧闹戛然而止。黎颜这才侧首,目光掠过身旁那袭嫁衣时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摆设:“跟着。”二字落地,玄色锦靴已迈出数步。他步伐大得惊人,转眼就将新娘甩开丈余,仿佛身后跟着的是什么腌臜之物。 珍珠流苏在尉迟卿眼前剧烈晃动。他忽地抬手止住欲上前搀扶的侍女,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嫁衣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宽大的袖摆随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宾客们屏息看着这对新人一前一后走向祠堂。夜王步履生风,玄色蟒袍的下摆在青石砖上扫出凌厉的弧度;新娘却走得从容,三尺余长的嫁衣后摆如血河漫过台阶,所过之处连飘落的喜钱都自动避让。 “这哪是成亲……”有人小声嘀咕,“分明是押赴刑场。” 祠堂内,红烛高照,映得夜王眉目如画却冷峻依旧。他余光扫见尉迟卿不紧不慢跟上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尉迟卿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目光在供台上那个孤零零的灵牌上停留片刻。那灵牌被擦拭得发亮,边角处却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在这满堂喜庆中显得格外突兀。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红衣与玄衣在烛光中交织出诡谲的影。俯身时,夜王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不似寻常女子的脂粉气,倒像是邻国娇嫩绯樱的味道。 “二拜高堂——” 当他们朝南方行礼时,两人身形同时一僵——那里除了一面空荡荡的墙,什么都没有。尉迟卿红纱下的唇角微勾,而夜王眸色更深了几分。 “夫妻对拜——” 烛火突然噼啪炸响,在他们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两人相对而立,却谁都没有动作。 “怎么回事?”绍昭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林烨,压低声音道:“这夫妻对拜怎么还带卡壳的?” 林烨皱眉盯着前方僵持的两人,同样一头雾水:“王爷的心思,谁能猜得透?” 楚少凑过来,挤眉弄眼:“你们说,该不会是王爷突然发现新娘子太漂亮,看呆了吧?” “你傻啊!”绍昭翻了个白眼,“王爷连盖头都没掀,能看见什么?再说了……”他瞥了眼夜王冷若冰霜的侧脸,“你看王爷那表情,像是被美色所惑的样子吗?” 楚少挠挠头:“那总不能是新娘子不愿意拜吧?” 三人正嘀咕着,礼官额头已经沁出冷汗,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夫妻对拜!” 最终,两人缓缓躬身。夜王金冠上的明珠与尉迟卿凤冠的流苏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一声叹息。 祠堂内的红烛仍在静静燃烧,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随着礼官那声“礼成”落下,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宾客们脸上重新挂上笑容,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 “今日莫忆秋小姐嫁与夜王为妻,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礼官捋着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黎颜眸色骤然一沉,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来人,送‘王妃’入洞房。”他特意在“王妃”二字上咬了重音,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侍女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那袭红衣离去。待那道身影转过回廊,黎颜便淡淡道:“先离开这里。”众人会意,纷纷退出祠堂——毕竟在这供奉先灵之地,确实不宜久留。 临走时,黎颜的目光在那块孤零零的灵牌上停留了一瞬。烛光映照下,他眼中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愧疚、决绝,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前厅早已摆开盛宴,珍馐美酒琳琅满目。见夜王入席,宾客们齐声贺道:“恭贺王爷大婚!”声浪震得梁上红绸都微微颤动。 黎颜执起金樽,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今晚是本王的大婚日子,各位尽情畅饮,不必拘束。”他说这话时,眼神却飘向新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哈哈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楚少第一个响应,举杯一饮而尽。 新房里烛影摇红,鎏金烛台上泪珠缓缓堆积。撒帐的红枣、花生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桂圆与莲子静静躺在描金盘中,无人问津。寓意“早生贵子”的吉物此刻显得格外讽刺。龙凤喜被上绣的红梅暗纹若有似无地吐着冷香,与窗外飘来的夜雾纠缠在一起。 尉迟卿端坐床沿,嫁衣上的金线在暗处泛着细碎微光。忽有风来,雕花窗棂将月光割裂成银箔般的碎片,洒在他交叠的玉指上。喜秤静静躺在铺红绸的托盘里,合卺酒在金瓶中渐渐凝出霜花——这场婚礼最重要的仪式,竟被新郎弃如敝履。 尉迟卿指尖轻叩床沿,红烛已燃过半。他原不过是替那位不愿出嫁的真王妃来取休书,谁曾想这夜王竟连洞房都不愿踏入。 “倒是比预想的麻烦……”红纱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若那人始终不来,这封休书该如何取得?总不能真在这喜床上枯坐到天明。 尉迟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袖口的缠枝纹,白日桃林中那缕清越的吟唱声又萦绕耳畔。 刹那间,一缕金芒自他眉心闪过。如霜雪漫延,乌发自鬓角开始寸寸染白,银丝如月华倾泻,转眼间青丝尽化雪色,流云般垂落在艳红嫁衣上,映出惊心动魄的妖冶光华。 他身形随之舒展,嫁衣上的金线纹样如活物般游走重组,原本宽大的袍服渐渐收束,化作一袭贴合腰身的流云广袖。尉迟卿垂眸看着袖口新浮现的银色暗纹,指尖轻抚过发尾,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融在烛影里。 就在尉迟卿指尖即将触及盖头的刹那,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手腕一转,广袖垂落,又恢复了新嫁娘该有的端庄姿态。 “吱呀——” 木门被夜风推开的声响格外清晰。透过朦胧红纱,尉迟卿看见黎颜逆着月光踏入新房,玄色锦靴踏在青砖上竟未发出半点声响。那人反手合上门扉,却始终背对着喜床,墨发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王妃该有的体面,本王都会给你。”夜王的声音比夜雾还冷,“只要你安分守己。”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尉迟卿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这般直白的开场,倒比他预想的更有意思。 黎颜终是转过身来,却仍立在丈许之外。清冷月华将他身影拉得颀长,恰如一道无形的界,横亘在二人之间。“不必等了。”他指尖轻抚腰间玉佩,流苏在夜风中微颤,“本王不会碰你。”玉声叮咚间,他唇角掠过一丝讽意,“这场婚事,原就是场荒唐。” 尉迟卿隔着珠帘望去。夜王说这话时,凤眸余光分明掠过案上那对未动的合卺酒。鎏金杯沿凝着的霜花,正映着他眼底的凉薄。 满室红烛摇曳,却照不暖这方寸天地。 他沐月而立,他临烛而坐。本该是结发同心的良宵,此刻却似隔着九重冥河。 黎颜本不期待榻上人的回应。聪明人自该明白其中深意,若是不懂……他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玛瑙扳指泛起冷光。静候片刻,终是淡淡道:“歇着罢。”转身时织金螭纹在月光下流转,却在踏出门槛刹那,听得身后传来玉石相击般的清音—— “婚姻非儿戏。” 那嗓音里淬着的寒意,分明是—— “莫要对本王存非分之想。” 尉迟卿长睫微动。他虽未尝情爱滋味,却直觉这般行事有违常理,终是开了金口。 黎颜足下一滞,广袖无风自动。瞳孔骤缩间,眼底翻涌起滔天骇浪。 那嗓音清泠如碎玉击冰,分明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音色——哪里是什么新嫁娘?更令他骨髓生寒的是,这声音里藏着的,是刻在骨血里的熟悉。 “你.……”喉间挤出个破碎的音节,玄色蟒纹靴已碾转方向。袍袖翻飞间,满室烛火倏然大亮,映得他眉间金钿迸出寒芒。 鎏金烛台上,九枝连心烛齐齐爆出灯花。跃动的火光里,夜王那双凤目已染上血色,眼底似有万千鬼火明灭。 一步。 两步。 织金蟒纹在猩红地毯上碾过沉重痕迹。 红绡帐内,那人正抬手挽起半幅纱帷。殷红广袖滑落时,露出一截凝霜皓腕。烛火为他镀上流动的金边,却在倾身时,让半边容颜隐入阴影。 待看清那张脸,黎颜呼吸为之一窒—— 眉间三瓣丹蕊含朱,恰似红莲业火中生出的精魅;睫下紫瞳流转间,恍若九天星河倾入寒潭。胭脂沿着眼尾迤逦,在瓷白肌肤上晕开霞色,朱唇一点丹砂艳,倒比那合卺酒还要醉人三分。 分明是妖物化形般的艳色,偏生那通身气度,又清冷如昆仑巅上一捧雪。 “你娶了她。”朱唇轻启,字字如冰坠玉盘。 这句话似一道惊雷劈落,震得黎颜浑身血液都凝住了。玄色螭纹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目光却如烙铁般死死焊在那人身上。 尉迟卿迤逦而起,红绡如流水自肩头滑落。凤冠上金丝累珠轻颤,映得那霜雪长发流转月华——几缕云鬟绾作朝凰髻,余下青丝以绛纱松松系着,恰似九天垂落的银河。 喜袍逶迤三丈,金线绣的百鸟朝凤图随着步伐明灭生辉。层层叠叠的衣袂翻涌如血浪,却比那瑶池牡丹还要雍容三分。 黎颜钉在原地,下颌绷出凌厉的弧线。胸腔里似有千钧巨石,压得他连喘息都带着铁锈味。垂在身侧的指节捏得惨白,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战栗。 像。 太像了。 红衣美人停在三丈外,这个距离刚好能让夜王看清他眉心花钿的纹路。 “天地拜过。”清冷的嗓音掷在满地红烛泪上,“高堂敬过。” 黎颜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此刻的他哪还有喜堂上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倒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连瞳孔都在微微扩散。 骤然间,黎颜似大梦初醒,玄色蟒纹靴猛地踏前一步。袖中罡风横扫,雕花殿门轰然闭合,门闩落下时发出沉重的金石之音。 “……?” 这般近乎仓皇的举动,倒像是怕眼前人化作一缕烟霞消散。尉迟卿微微偏首,霜雪长发拂过嫁衣上金线绣的凤凰羽翎。 黎颜逼近时,周身威压如实质般弥漫开来。那是沙场淬炼出的血腥气,混着龙涎香的凛冽,足以让常人肝胆俱裂。可尉迟卿只是静静立着,紫眸如古井映月,连睫羽都未颤动分毫。 烛火在二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一个似出鞘利剑寒芒逼人, 一个如昆仑玉峰亘古不移。 黎颜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那欲触未触的姿势,像是要碰碎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尉迟卿略一偏首,那截白玉般的颈线便划出疏离的弧度,凤冠垂珠相击,发出清越的碎响。紫眸斜睨间,自有一段凌霜傲骨。 “放肆。” 这二字虽未出口,却已明明白白烙在那微挑的眼尾。可黎颜恍若未觉,赤红的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惊涛骇浪间,唯余那张容颜清晰如刻。 “是了……”他喉间溢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指节抵着眉心低笑,却有一滴泪砸在蛟纹腰带上,“这副眉眼……这双眼睛……” 尉迟卿眉心微蹙,丹砂花钿随之轻折。他尚未动作,眼前人却已溃不成军。那声声呢喃支离破碎,像是穿过岁月长河传来的回声。 “……你怎么了?” 清冷的询问惊醒了梦魇。黎颜猛然抬头,用绣着暗纹的袖口重重抹过脸庞。再抬眼时,方才的脆弱已敛入深邃的眸底,唯余一声沉过一声的喘息在喜房中回荡。 “无碍。” 二字掷地,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那滋味太过熟悉,恍若多年前贯心的剑伤,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烛影摇红间,那袭嫁衣更衬得少年肤若凝脂。霜发金冠下,原本清冷的眉目被胭脂染出三分艳色,偏生那通身气度仍如昆仑雪岭般不可亵渎。这般圣洁与妖冶交织,恰似仙人垂目时偏生眼角描了红,教人既想顶礼膜拜,又想看他坠入红尘的模样。 黎颜喉结微动,忽觉口干舌燥。他抬手扯松了领口螭纹盘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你……为何这般打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与本王拜堂的,当真是你?” 尉迟卿垂眸,广袖上的金线凤凰随呼吸微微起伏。良久,才听他不紧不慢道:“是我,亦非我。” 话音未落,黎颜眼底倏然迸出异彩。那笑意来得又急又凶,竟似雪地里突然蹿起的火苗:“她当时……”修长的手指凌空划过自己咽喉,“可是要寻短见?或是……”指尖转而点向尉迟卿心口,“求了你什么?” 少年瞳孔骤缩。珠帘晃动间,但见他抿紧了朱唇,紫眸中碎冰浮动——这反应,恰似无声的答案。 黎颜唇边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执起案上鎏金酒壶。琼浆倾入夜光杯时,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幽深的眼眸:“你替她上了花轿。” “嗯。”尉迟卿眸中有几分不解,“既然两相生厌,何必应下这桩婚事?” 银壶突然在黎颜掌中一滞。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影:“圣命难违……”这话甫一出口,他自己却先怔住了。半晌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里竟带着几分释然。 尉迟卿正欲开口,却见那人转身将酒杯递来,袖口金线刺绣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但我愿与你结发。”见少年蹙眉,黎颜指尖轻轻叩响杯壁,“你既顶了她的名分入府,不如……” “我不是女子。” “我自然知晓。”夜王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像在哄弄一只警惕的猫儿。 庭院里月色如练,为青石阶镀上层层银霜。屋内红烛爆了个灯花,将两道身影投在茜纱窗上——一者金冠束发,一者凤钗摇曳,倒真似对璧人。 沉默良久,尉迟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我此来,只为休书一封。”白绢展开时,露出里头工整的簪花小楷,墨迹犹新。 黎颜指尖轻抚过案上龙凤喜烛,烛泪在他指腹凝成朱砂色的痕:“如此说来,本王便要落得个鳏夫的下场?”他忽地抬眸,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更何况——这是御笔朱批的天家姻缘。” “我要你留下——”黎颜的指尖划过尉迟卿束发的红绸,“以夜王府正君的身份同我在一起。” 最后一字落下时,窗外惊起一树夜莺。有片羽飘落在砚台边,沾了未干的墨,像极了合卺酒里沉浮的并蒂莲。 尉迟卿指尖的玛瑙珠蓦地一顿。 留下来?与他......? 紫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在深宫听闻的“在一起”,从来都是二皇兄与各世家贵女的风月轶事——踏青同游,画舫听曲,乃至……红绡帐暖。 思及此,少年眉间霜色更甚,连带着周身温度都似低了几分。 “你……”黎颜忽然倾身,鎏金发冠垂下的流苏扫过尉迟卿手背,“莫非不知断袖分桃之说?” 玛瑙珠在指间转出绯色残影。尉迟卿抬眸,眼底清澈得令人心惊:“……何解?” “哐当——” 夜王手中的酒盏险些跌落。他盯着那串被把玩得温润透亮的玛瑙珠,喉结微动——这到底是何方神物,竟能让冷心冷情的人时刻不离手? “饮尽此杯,”黎颜忽将缠枝莲纹酒盏推至他面前,琥珀酒液映着两人倒影,“便告诉你。” 尉迟卿垂眸。从未沾过琼浆的唇小心贴上杯沿,试探着抿了一线。绛纱广袖掩映间,但见喉结轻滑,竟是将半杯醉春风饮得涓滴不剩。 黎颜眸色转深。少年饮酒时微颤的睫,抿唇时泛起的胭脂色,还有那故作老练却掩不住生涩的仪态——分明是朵从未经风雨的阆苑仙葩。 尉迟卿以袖掩唇,拭去一线酒痕。素手将青玉酒盏推回时,盏沿还沾着些许莹润水光。 黎颜眼底暗流涌动,接过酒盏竟就着那处水痕,慢条斯理地重新斟满。他抬眸凝视着少年,在对方注视下,将薄唇精准覆上那道浅印—— 喉结滚动间,琥珀光倾泻入喉。 尉迟卿神色未变,紫眸依旧清冷如霜。直到看见黎颜舌尖掠过盏沿残酒,才蓦地攥紧了袖中玛瑙珠。 这殿中明明还有整套的缠枝莲纹杯。 “物尽其用。”夜王拇指抚过自己湿润的唇线,笑意里带着狩猎者的餍足。 “……”尉迟卿广袖下的指节微微发白,“是么。” 鎏金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 光影明灭间,少年唇角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黎颜眸光倏亮,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引着尉迟卿在黄花梨月牙凳上落座,自己则斜倚着鎏金案几,指尖在杯沿画着圈:“建平二年春,汉宫柳色新……” 少年端坐如松,嫁衣上的金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黎颜望着他被烛光描摹的侧颜,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那日哀帝下朝,见传漏郎官玉立殿前。朱笔忽顿——‘可是董贤?’”他忽然倾身,衣袖带起一阵龙涎香风,“那人回首叩拜时,冠缨扫过哀帝指尖。” 尉迟卿眉心微蹙,却仍安静聆听。黎颜声音愈发低沉:“后来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少年袖口金线,“同乘一辇,共寝一榻。” “所以?”尉迟卿忽然转头,紫眸澄澈见底。 “噗——” 黎颜手中杯猛地一斜,美酒溅在蟒纹衣摆上。他笑得肩头发颤,连金冠流苏都晃动不已。 那笑声如碎玉落泉,平日裹着寒霜的嗓音此刻清越动人。尉迟卿却渐渐抿紧了唇,紫眸中似有雷云暗涌。 黎颜忽觉颈后一凉,忙敛了笑意正襟危坐。“后来……”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哀帝晨起时,发现袖袍被董贤压住……” 鎏金烛台爆了个灯花,映得尉迟卿眉间花钿愈发艳烈。黎颜望着他被酒气熏红的耳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宁断锦袖,也不愿惊了良人清梦。” “这便是……”夜王忽然倾身,左手支颐,玄色广袖滑落露出腕间螭纹,“断袖之癖。” 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 尉迟卿眸光微动:“形影不离?” “嗯。”黎颜的玛瑙扳指在案上叩出清响。 “同衾共枕?” “确是如此。”指尖划过自己喉结。 “情深至此?” “刻骨铭心。”忽然捉住少年把玩玛瑙珠的手。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满室红纱轻扬。纠缠的衣袂间,那串玛瑙珠正泛着妖异的血光。 烛芯又爆了个灯花,映得黎颜眼底那抹身影愈发清晰。少年银发如月华流泻,嫁衣上的金凤随呼吸微微起伏。胭脂染就的眼尾似三月桃夭,方才沾了酒液的唇瓣,更如晨露中的朱砂梅般诱人采撷。 黎颜忽觉喉间发紧,执壶的手腕一倾,琥珀色的酒液急急坠入喉中。冰凉的杯壁贴上滚烫的掌心,却压不住心头那簇愈烧愈旺的火。 烛影将两人交叠的影子绞缠在案几上,尉迟卿垂眸望着那团混沌,指尖无意识拨弄腰间赤血玛瑙—— 男子与男子…… 也能如《诗经》里说的“凤凰于飞”那般么? “呵……” 黎仁忽然低笑出声,玛瑙扳指折射的光斑掠过太子懵懂的睫。这般年岁还纯洁如白绢,倒像宫里那些琉璃罩中的素心兰—— 美得剔透,却也脆得可怜。 夜风忽地穿堂而过,将少年鬓边一缕散发吹到黎颜手背。那触感凉滑如丝,却烫得他指尖微微一颤。 倏忽间,尉迟卿眉峰微动,似寒刃出鞘般挑起个凌厉的弧度。那蹙眉的神态,竟比御花园最名贵的绿萼梅还要清艳三分。 黎颜正暗自赞叹,却见少年忽地投来一记眼刀。紫眸中流转的,是刀锋映雪般的冷光。 “清和国民风开化,断袖之风古已有之。”黎颜指尖轻叩案几,金镶玉的护甲碰出清越声响,“虽非正统,却也……” “那是夜王的国土。”尉迟卿截住话头,广袖一振,腰间坠着的玛瑙珠碰撞出危险的脆响。 话音未落,黎颜忽地擒住他手腕。触手竟比羊脂玉还要温润三分,教人忍不住用拇指细细摩挲那截皓腕:“从今往后,亦可作你的……” “放肆!” 尉迟卿振袖抽手的动作带起一阵香风。那双向来平静的紫眸此刻寒芒大盛,也不知是在说哪一句,亦或者全都有。 案上红烛忽明忽暗,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描金屏风上,恰似一幅剑拔弩张的工笔画。 “放肆?”黎颜低笑一声,那凌厉眼风非但没将他逼退,反教心头窜起一簇火苗。他缓步逼近,蟒袍下摆扫过满地烛泪,“你可知,还有更逾矩的……” 尉迟卿倏然后退,绛纱嫁衣在楠木地板上迤逦出三尺红浪。黎颜却不急不躁,如猎手围困灵鹿般徐徐逼近,“不如……再行次却扇之礼?” 少年紫眸一凛,忽地旋身向喜榻掠去。广袖翻飞间,冷梅幽香扑面而来——原是满床铺就的胭脂梅,经体温熨烫,早已将那清冽香气织入嫁衣经纬。 黎颜眼底暗芒骤亮,信步追去:“合卺既饮,尚缺一桩要事未……” 话音戛然而止。 一方茜素红纱忽地覆面而来,金丝鸳鸯的纹样在眼前晃出模糊光影。 “……” 夜王扯下盖头时,玛瑙扳指勾破了锦缎边沿。榻前那人负手而立,神色淡得仿佛方才掷盖头的不是他。 黎颜摩挲着破损的绣线,忽然低笑出声:“我原是要为你执秤揭盖……”玄靴碾过满地梅花,“怎倒被你先下手为强?” “我见你甚是欢喜这盖头。”尉迟卿指尖拂过锦被上零落的梅瓣,方才他不过信手一试,倒真教这风流王爷吃了瘪。 黎颜稳住身形,捏着那方红纱步步逼近:“若非你所盖,不过俗物罢了。” 出乎意料,少年竟端坐喜榻静候。黎颜俯身时,鎏金发冠垂下的流苏扫过对方额间花钿。他轻轻将那缕霜发别至耳后,嗓音蓦地柔了下来:“可否告知……你的名字?” “单名‘卿’。”尉迟卿碾碎一片胭脂梅,汁液染红指尖。 “竟是‘卿本佳人’的卿?”黎颜话音未落,便见少年眉心微蹙。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比满床红梅还要艳上三分。 沉默在喜房中蔓延。黎颜忽又追问:“那贵姓?” “尉迟。” 二字掷地,满室烛火齐齐一颤。 黎颜:“……” “……” 少年心下疑惑,怎么了? 黎颜猛地直起身,玄色蟒纹袖摆扫落三两花瓣。 “太子……君卿?” 夜王喉间挤出这几个字时,指尖已掐进掌心。 尉迟卿抬眸,紫瞳中映出对方骤变的神色:“嗯。” 黎颜倒退半步,忽然低笑起来:“难怪……”目光掠过少年异于常人的瑰丽紫眸,“难怪能得鲛君本命珠,难怪……”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弥漫的梅香里。 “怪不得……什么?”尉迟卿紫眸微转,眼尾胭脂在烛光下似血痕。 黎颜喉结滚动,终是摇头:“无甚。” 沉默在梅香中沉淀。 夜王拂袖在榻边坐下,织金蟒纹与少年嫁衣上的凤凰羽翎交叠,在烛光下流淌出诡谲的光泽。 他唇角噙着丝苦意:“不若……与卿说个旧事。” 尉迟卿余光掠过窗外弦月,未置可否。 “昔年有位仙门尊者……”夜王嗓音忽然浸了夜露般的凉,“曾许我山河永固,岁月长安。”他指尖划过锦被上的梅瓣,碾出点点朱砂,“他做到了,甚至……做得太好。” 尉迟卿侧目。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却掩不住那人话里藏着的,某种近乎痛楚的温柔:“既然践诺,何以……”他斟酌片刻,“怅然若失?” 黎颜忽然仰面倒下,惊起满床红梅纷飞。那些被尉迟卿精心排列的图案,霎时零落成泥。 少年凝视片刻,竟也缓缓躺下。霜发散在鸳鸯锦衾上,与黎颜的乌发纠缠,宛如墨色星河里坠入一缕月华。 “雏鸟初啼时……”夜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会将所见第一人,认作至亲。”他转头时,尉迟卿看见他眼底晃动的烛影,“我虽非雏鸟,却在最狼狈时……”喉间溢出声笑,“求得他垂怜。” “他护我出深渊,授我以长生……”黎颜突然攥紧双手,指甲陷进掌纹,“却在我最离不开时——”话音戛然而止,指缝间渗出朱色。 尉迟卿忽地覆上他紧绷的手背。感受到掌心湿意,紫眸微动:“可是触怒仙颜?” 黎颜骤然松劲,任由那冰凉指尖拂过自己伤痕。五个新月般的血痕,恰似往事的烙印。 “罢了。”尉迟卿起身,嫁衣逶迤过满地梅花,“不欲言者,可永埋心冢。” 黎颜忽地低笑出声,目光如锁链般缠住那抹艳色。待气息平复,方轻声问道:“你为何……独闯清和?” “游历。”尉迟卿唇间吐出二字,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松脱的凤冠。几缕银发散落颈间,似月光倾泻在雪地上。 “……”黎颜扶额长叹。 “嗯?”少年鼻音微扬,眼尾胭脂随眉梢轻挑。 夜王蓦地坐起,玄色衣袖扫落枕边残梅:“可知风月国的探马,已踏遍三十六郡寻你?” 尉迟卿紫眸一凝。凤冠珠玉相击,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黎颜从指缝间窥他神色:“更可知……”声音陡然沉下,“风月与清和,乃是世仇?” 少年指尖一顿,数瓣梅花自指间飘落。 “我的太子殿下啊……”黎颜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孤身入敌国,可知是何等……”指尖轻点他心口,“羊入虎穴?” 尉迟卿广袖微动,腰间玛瑙珠泛起血光:“愿闻其详。” “若让朝中那些老狐狸知晓——轻则借你为由开战,重则……将你锁在金笼里,作那谈判的筹码。” “倒是桩麻烦事。”尉迟卿指尖绕着垂落的银发,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茶色。那副从容姿态,倒比御花园里最傲气的白孔雀还要气人三分。 黎颜气极反笑,抬手便揉乱了他鬓边精心梳理的云鬟。少年反手一记掌风劈来,眼刀凌厉得能削金断玉——偏生这般倨傲神色,反教夜王心头那簇火烧得更旺。 “本殿若不愿现身,”尉迟卿抚平被揉皱的珠冠流苏,“便是掘地三尺也休想……”尾音消散在夜风里,漫不经心得令人牙痒。 黎颜眼底笑意渐浓。这小祖宗连“本殿”都搬出来了,倒像只炸毛的雪凤凰。 黎颜忽地倾身,龙涎香混着酒气将尉迟卿困在方寸之间:“太子出巡,竟未带半个侍卫?”指尖敲击案几的节奏陡然加重,“你父皇为寻你,可是六国边境的雪鸮都惊动了。” 银睫轻颤,在玉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影。尉迟卿恍惚又见那日煜宁殿上,封绝一句“不准”斩断所有恳求。而自己……霜白靴尖一转,却是踏着满地晨露,径直出了九重宫阙。 “未曾……”紫眸中泛起些许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黎颜瞧他这般情状,不由低笑:“原是离家出走的小凤凰。”玄色袖口扫过少年肩头落梅,“倒不知……”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怕是连伪装都懒得做——怕是正大光明踩着卯时晨鼓,从朱雀门扬长而去。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像是帝王巡狩,而非太子潜行。 那含笑的尾音像浸了蜜的刀锋,莫名让尉迟卿想起—— 父皇为他剥葡萄时,指尖沾染的紫玉葡萄汁;叔父往他碗里多添一勺樱花糖时,袖口荡开的甜腻暖香。 少年忽然抬手拂过嫁衣,明明锦缎光洁如新,却偏要拭去根本不存在的尘埃。 “整日待在金笼里……”银发垂落掩住神情,唯有声音轻得似将熄的烛烟: “连尘埃,都是无趣的形状。” 黎仁眼底暗芒微闪—— 那“笼子”可是风雷国镇国之宝,赤金柱熔了九天玄铁,又淬入三滴凤凰血泪。本是助修行的圣物,偏被雷帝铸成金笼模样,还缀满鲛珠帘。 烛火忽地窜高,映得少年眉间花钿愈发妖冶。胭脂染就的眼尾如折枝红梅,偏生眸光清冷似昆仑雪。黎颜忽然懂了为何有人愿倾尽山河,也要将这只凤凰锁在琼楼: 这般绝色,合该用金链系了脚踝,困在锦帐深处日日相对。 可旋即又在心底嗤笑——九天清唳的凤,岂会为凡尘金笼折翼?便是用尽世间珍宝铸就的牢笼,怕也关不住那片凌云翅。 少年紫眸微眯:“你在看什么?” 黎颜喉结一滚,哪敢说方才在想象他脚踝系金铃的模样,信口道:“赏娘子玉容。”话出口才惊觉失言。 “……” 珠帘晃动间,尉迟卿唇角抿成直线。虽不通世俗礼数,却也觉出几分轻薄之意。胭脂染就的眉梢刚挑起,就听对方生硬地转开话头。 “皇帝那边……”黎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螭纹玉佩,“尚需周旋。” 忽有红纱拂过手背。尉迟卿竟将盖头裹着鲛珠塞来,动作利落得像在丢烫手山芋:“应海取珠尚不及今日累。” 黎颜哑然。这话题转得倒是意外顺利。 烛花又爆,映得少年嫁衣流光溢彩。黎颜几番欲言又止——那顶累珠凤冠早该取下,铅华也该洗净。可望着灯下那张脸:花钿映紫眸,胭脂衬雪肤,终是私心作祟,由他这般艳色灼灼地端坐着。 黎颜眸底倏然暗涌。 那片被凡人称作“寒露海”的神秘水域,乃是神界鲛族栖息的亘古之境。海域尽头连接归墟,万里沧波下藏着无数龙绡宫阙。多少修士穷极一生,连其边界都未曾得见。 烛火忽地摇曳,在少年嫁衣上投下流动的暗纹。黎颜凝视着他被珠光映亮的侧颜——是了,对于展翼便能扶摇九天的神凤而言,什么秘境绝地,不过都是掌中游玩的珠玉罢了。 凤鸟振翅时,从来不需要向凡人解释风云的轨迹。 那几颗鲛君本命珠如何取得,忽然变得无关紧要。就像不必追问清风何时掠过山巅,亦无需探究明月几时照彻寒潭。 窗外一阵风过,卷着梅瓣扑向茜纱窗。有几片穿过窗棂,落在尉迟卿未卸的凤冠上。珠翠与红梅相映,恰似他此刻既妖且仙的气度。 黎颜忽然伸手,却在即将触到那片梅瓣时收回了指尖。有些存在,生来就该是这般可望不可即的模样。 …… 寒光乍破!一柄通体鎏金的长剑已横亘在二人之间。尉迟卿屈指轻弹剑身,龙吟声中映出他冷冽的紫眸:“战,或放。” 剑光如水,将抉择逼至眼前。要么执剑出府,胜负定去留;要么笔墨伺候,一纸休书两清。 黎颜目光掠过少年周身红妆,忽地莞尔:“岂有洞房夜对夫人动武的道理?” “……” 君卿剑倏忽挽出九朵霜花,寒芒直指咽喉。凤冠终是不堪剑气震荡,珠翠迸散落地,惊起一室尘埃。 “铛——” 玉珠滚落的声响里,黎颜瞳孔骤缩。 恍惚间又见那夜上元灯火如昼,莲灯顺水飘远。跪在龙纹砖上的人影,锦帐里的捆仙索,还有……喉间这点熟悉的冰凉。 “哥……” 原是约定好的戏码。 该要演得满城风雨,最好惊动九重宫阙那位的雷霆之怒。 可当君卿剑的寒芒真正贴上咽喉时,黎颜才惊觉—— 戏假情真。 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懂,为何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人,此刻却面色惨白如纸。 尉迟卿收剑转身的动作行云流水,红衣掠过门槛时,黎颜才如梦初醒般踉跄后退。待追至院中,唯见满地梅瓣上几点未化的霜——那人竟连足迹都不曾留下。 夜风卷着残红扑进空荡的新房,黎颜怔怔望着剑尖曾指之处,忽觉眼角湿热。此刻的他,像极了那年被弃置在太极宫外的稚子。 原来这些年过去,他依然会为剑指咽喉而颤抖。 与此同时,尉迟卿悄然离开了夜王府,独自行走在上元街上,心中情绪翻涌。这本该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戏,可黎颜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却远远超出了他预想的模样。 他抬眼望向寂静无人的长街,夜色清冷,忽然之间,白日那片桃花林和那个男子的身影再度浮现心头。只略一思忖,尉迟卿便不再犹豫,身形一展,如一道红影掠向夜色深处,直往那桃林方向而去。 他对白日里偶然听闻的吟唱与那片灼灼桃花颇感兴趣,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前往,却发觉此地与白天所见似乎并不相同。 四野尽是望不见尽头的桃林,幽深如海。月色流淌在簇簇芳华之上,泛起一层清浅朦胧的光晕。娇柔的花瓣在夜风中轻颤,幽香缭绕,恍若梦境。 尉迟卿眼底掠过一丝微光。既然已至此处,无论尽头藏着什么,也唯有向前一探。他红衣迤逦,长摆拂过满地落英,踏着叠叠层层的桃花,一步步走入这片无垠的桃源深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2 第20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3 越是往桃林深处行去,尉迟卿越是察觉到此地灵气流转,愈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沁入肌理。 “果然……并非寻常桃林。” 他敛息凝神,循着淙淙水声缓步前行。拂开纷扬如雪的落花,一汪澄澈碧色骤然映入眼帘,静卧于桃林环抱之中,如秘境之眼,幽深动人。 潭水清透如琉璃,倒映着漫天云霞。几瓣桃花浮沉其间,像是被揉碎的胭脂,将一池静水染出几分旖旎。他沿着青苔斑驳的岸畔缓步而行,水面便随之漾开细碎的涟漪—— 那倒影中的红衣人影,银发如月华倾泻,仅在发尾系着一缕朱砂色的绸带。殷红喜袍在风中轻扬,衣袂间金线绣着的并蒂莲忽明忽暗,衬得那身影既似画中仙,又像月下妖。 他忽然驻足,俯身掬起一捧潭水。指缝间漏下的水珠叮咚作响,惊散了水中容颜,也搅碎了那一池妖冶的红。 尉迟卿拂袖起身,踏着粼粼波光徐行。忽见潭心氤氲着朦胧雾气,一座孤岛影影绰绰浮现在水云之间。尉迟卿驻足凝望,衣袂被清风拂起一抹绯色的弧度。 潭心小岛笼在氤氲仙雾之中,若隐若现。那株参天桃树巍然矗立,树干如琉璃般剔透莹润,流转着月华般的清辉。粗壮的枝干需十数人方能合抱,却偏偏生得光滑如玉,不似凡尘草木,倒像是天工雕琢的琼枝玉树。 万千桃花缀满枝头,在月色中泛着柔和的粉晕,宛如星子垂落凡间。枝桠间缠绕的无数红绸随风轻曳,似血似霞,与纷扬的花瓣一同倒映在潭水中,恍若将整片水域都染成了绯色。 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英,潭面更是铺满零落的芳菲,随波浮沉。仙雾缭绕间,暗香浮动,恍若置身幻境。 尉迟卿眸光微动,眼底泛起一丝罕见的怔忡。这般景象,便是见惯不少奇景的他,也不由得心神一荡。 “倒是……”他低喃一声,尾音消散在风中,唯余一抹若有似无的叹息。 他眸光微凝,倏然纵身而起。 衣袂翻飞间,那抹殷红身影如枫叶坠空,又似流霞逐月,在潭面上掠过一道惊鸿般的弧。足尖轻点水面时,连涟漪都未曾惊起半分,唯有几瓣浮花被气流卷着打了个旋儿,又缓缓沉入碧波。 待他翩然落于岛上,绣着金纹的袍角才后知后觉地垂落,惊起三两片沾着夜露的桃花。银发尾端的红绸随风扬起,与满树垂落的缎带交缠一瞬,又各自分开。 月光穿过缭绕的雾气,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此刻的尉迟卿站在漫天纷飞的花雨里,竟比那株通天桃树更似不属于人间的幻影。 尉迟卿的指尖在树干上流连,莹白的指节与玉色树皮相映,竟分不清哪个更剔透几分。那触感凉滑如凝脂,却隐隐透着脉动般的温度,仿佛触碰的不是树木,而是某种沉睡的灵物。 他忽然收手,垂落的银发遮住了眼底闪过的暗芒。再抬眼时,紫眸中倒映的已不仅是满树繁花——更像是透过层层叠叠的桃枝,在凝视某个遥远时空中的身影。 忽有长风穿林而过,万千桃枝齐齐震颤,发出清越如磬的“飒飒”声响。霎时间,整个岛屿下起了绯色的雪,无数花瓣打着旋儿坠落,有的擦过他眼尾红妆,有的没入衣襟,更多的则在他脚边堆积成柔软的锦褥。 在这铺天盖地的花雨中,尉迟卿的红衣猎猎翻飞,宛如浴火重生的凤。甜腻花香浓得近乎窒息,他却忽然勾起唇角,任飘零的桃花落满肩头。 尉迟卿指尖拈着一瓣桃花,在月下轻轻转动。莹白的月光穿过层层花隙,在他周身织就一层朦胧的轻纱,将少年尚未长开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瘦——红衣银发的少年立在通天桃树下,竟显得如此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在这漫天绯雪之中。 花瓣在他指间颤了颤,露珠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潭水在远处幽幽流淌,像是谁在暗处低语。满树红绸无声摇曳,投下的影子正巧覆住他半边身子,恍若被什么无形之物温柔地拥住了。 他面上红妆灼灼,与夭夭桃色交相晕染,偏在秾艳处透出几分清透的骨相。眼尾描金的紫眸半敛时,恰似星河倾入寒潭,既见浮光跃金的妖异,又藏雪映琉璃的疏冷。衣袂翻飞间,那通身气度竟将满源芳菲都压作陪衬——分明是灼眼夺目的容色,偏生叫人想起昆仑巅上新雪折竹的声响。 眼波流转时最是惊心,左眼噙着九霄云外的霜,右眼盛着黄泉彼岸的火。这般矛盾至极的风姿,倒像是将谪仙的玉骨与妖魔的艳魄同炼一炉,最终淬出这既令人不敢亵渎,又教人甘愿沉沦的绝色。 ——偏生本人丝毫未觉。 尉迟卿垂眸凝视着掌心那朵被揉皱的桃花,指尖一捻,残瓣便化作点点绯色萤火,在他修长的指间流转跃动。那光晕时而凝成翩跹的蝶,时而散作缭绕的烟,竟比枝头鲜活的花更显妖异灵动。 忽有清风穿林而过,携着漫天绯雪般的落英拂过他的衣袂。甜腻的桃花香浓得几乎凝成实质,缠着他的袖角发梢不肯散去。他眼睫轻颤,在扑面而来的香潮中微微偏头—— “当真是……”薄唇间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要腌入味了。” 最后一瓣桃花沾在他眼尾的红妆上,恍若给本就妖冶的容颜又添了一笔艳色。 皓月倾辉,星河垂练。一泓清潭映着玉轮,晚风拂过,搅碎一池月华,恍惚间似有白影掠过水面。 尉迟卿眼睫轻颤,眸中倦意如薄雾般无声漫开。指尖原本跃动的灵光微微一颤,随即如流萤散入夜风,悄然而逝。 白日里那场红妆戏,终究是耗了他太多心神。偏偏答应替璃姑娘取的那纸休书……也未能如愿到手。离去时夜王那张煞白如纸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可是……他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尉迟卿虽以长剑相抵其喉,却不过是一场做给别人看的戏。若他当真有意,君卿剑的锋刃之下,又岂会连一丝血痕都未曾留下? 可那男人的眼中……却分明凝着沉沉的伤与痛。少年蹙眉微怔,竟一时辨不清那眼底翻涌的,究竟是恨,是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心念微转,忽地想起夜王曾向他提及的那位仙人—— “他护我出深渊……授我以长生……” 可当时黎颜说到关键处,却蓦地攥紧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纹,语声戛然而止:“却在我最离不开时——” 莫非……那位仙尊,也曾如此决绝地转身离去? 若真是如此……他竟是在浑然不觉间,重演了当年旧事。 少年虽不通世情,却也隐约觉出,自己这一番做戏,怕是又在对方心上深深刻下了一痕。 不过十七岁的太子殿下,昳丽眉目间犹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此刻,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眸微微低垂,光泽也黯淡了几分。 心底倦意翻涌,他模糊地想——也罢,改日再走一趟便是。 既为休书,亦为解惑。 旋即他红衣一敛,席地而坐。宽大衣摆如血色莲华,在纷纭桃瓣间迤逦铺展,灼灼生辉。 若是往常,这个时辰他早该被父皇揽在怀中温言哄着了。而今他却孤身溜出宫闱,唯有漫天清辉与灼灼桃色相伴——倒也别有一番风雅况味。 少年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上栖着几片花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抬手拂去落花,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待眼帘阖上,呼吸渐匀,连穿林而过的风都放轻了脚步,绕开他掀起远处的花浪。 月光穿过虬曲的桃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即便在睡梦中,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已刻进骨血。 桃枝在月色中摇曳,时而急促如鼓点,时而舒缓似叹息。纷纷扬扬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潭面点出无数涟漪,惊碎了水中的月亮。 忽而满地桃瓣无风自动,缱绻地绕着少年旋舞。绯色花幕中,那袭红衣若隐若现,渐渐被落花覆成一条粉绒毯子。清雅的香气沁入肌理,将他微蹙的眉间抚出几分安宁。 虬曲的桃枝忽然悄悄生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向他蔓延。在触到手腕的刹那,少年眼睫微颤,桃枝顿时凝住不动。待呼吸重新变得绵长,柔韧的枝条才托住他的腰肢与膝弯,将他轻轻抱起,安放在隆起的树根旁。 散落的花瓣重新聚拢,化作锦被覆在他身上。树底积了厚厚的落花,衬得他像卧在云端的仙客。有枝条垂下,在他发间别了朵新绽的桃花。 夜雾漫过时,整棵桃树都向他倾了倾枝丫,如同守护珍宝的龙。 一朵素雅的白色桃花自树梢坠落,乘着夜风掠过他的银发,如指尖般抚过脸颊,最后停在那截精致的锁骨上——像个月光赐予的吻。 一男子斜倚在虬曲的桃枝上,指尖一挑,便将系在枝头的红缎解了下来。绸缎滑落的瞬间,惊起三两瓣绯色,而他只是垂眸浅笑,额前碎发下的目光清冷如潭,静静映着树下少年的身影。 他一身红衣铺展,在纷飞的花雨中宛如灼灼绽放的牡丹,华贵中透着几分慵懒的艳色。半晌,他收回视线,执起搁在一旁的玉杯,杯中桃花酿尚温,泛着琥珀般的柔光。他仰首轻啜,随后闲散地躺下,任衣袂垂落,与枝头桃花共拂清风。 酒液澄澈,倒映着枝上簇簇芳华。忽而一片花瓣自梢头零落,晃晃悠悠地坠入杯中,荡开圈圈涟漪,将映在酒里的花影揉碎又聚拢。 ——这桃花酿,一杯解忧,两杯忘愁,三杯……便叫人再也分不清,醉的是酒,还是这满目浮华。 最后一瓣桃飘入玉杯,荡起的涟漪里,倒映着两处交错的梦。 风月境内,皇宫深处。 帝王寝殿内烛火幽微,沉冷的龙涎香凝滞在空气中,仿佛连呼吸都被压抑得几不可闻。封绝倚在鎏金御座间,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凶兽。 “还没找到?” 他的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跪伏在地的狄言脊背生寒。 “禀陛下,”狄言喉结微动,“派出去的影卫……仍未寻到太子殿下踪迹。” 出乎意料地,封绝竟低笑出声。那笑声在死寂的殿内荡开,非但没让众人松口气,反而让空气更添几分窒息般的压迫。 “卿儿啊卿儿……”他指尖轻叩扶手,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你可要藏好了——最好别让父皇找到一根头发丝的伤。” 御座上的身影微微前倾,烛光忽地映亮他半张面容,眼底翻涌的暗色让人心惊。 “否则……”他轻叹般呢喃,指节蓦地收紧,“就算朕再疼你,也得好好教训不告而别的小凤凰了。” 最后咬重的自称泄露了压抑的暴戾,殿内温度骤降。 “继续找。” “遵旨!”狄言叩首领命时,冷汗已浸透里衣。 拂晓时分,天地间氤氲着一层青灰色的薄雾。夜与昼在此刻交融,连风都屏住了呼吸。那些蜷缩的桃蕾裹着水晶般的晨露,在朦胧中泛出珍珠似的光泽。 忽然一声清越的鸟鸣划破天际,自九霄云外跌落,在潭面激起细碎的回音。这啼鸣惊醒了沉睡的桃林,千万朵蓓蕾齐齐颤动,抖落一身夜露。薄雾开始流动,像被无形的手撩开的纱幔,露出潭水羞涩的容颜。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整座桃林都为之一震。那金光如利剑劈开雾气,顺着桃树枝桠流淌而下,将满地落英染成灼灼的金红。 桃树下,少年枕花而眠的身影渐渐清晰。露珠缀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随呼吸微微发颤。阳光亲吻过他染着花汁的唇,又滑向铺陈开的银发——那发丝间缠绕的红绸,此刻正被晨风轻轻掀起,宛如蝴蝶抖落的残翼。 碎金般的光斑在他衣袂间游走,将绣纹里的金线点燃。整片桃林都在苏醒,唯有他依然沉睡在由花瓣织就的锦衾中,仿佛被某个温柔的咒语封印在了永恒的晨光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晨风拂过,漫天花瓣如绯雪纷扬。一道身影轻倚桃枝,霞光流转衣袂之间。齐云手中折扇轻摇,唇边笑意清浅,仿佛与这无边风月早已相融。 万丈霞光穿透桃林时,齐云在枝头瞥见了那抹艳色。少年卧在落英深处,绯衣逶迤如血,却被满身娇嫩桃瓣柔化了锋芒。阳光碎金般缀在他眼睫,将垂挂的露珠映成琥珀——倒教人分不清,是朝阳更灼目,还是待睁的凤眸更耀眼。 齐云折扇“咔——”地收拢。有道金光正巧落在少年唇上,艳得惊心。 仙君跃下桃枝的刹那,万千花瓣凝成华盖,为梦中人遮去骄阳。潭水漾起金粼,浮尘在光柱里翩跹,涟漪轻晃,惊起几只饮露的蓝蝶。 齐云一截白色衣角轻扫过地面的桃花瓣,他屈起一膝,俯身凑近沉睡的少年,桃花眼里碎着晨光与探究。 一缕银发自肩头滑落,恰与少年铺散在绯色上的银发交相辉映。 少年眼尾胭脂未褪,似揉碎了三春桃色点染而成。晨露悬在睫梢,将坠未坠,映得颊边红晕愈发鲜活。一缕银丝斜斜缠上唇珠,在瓷白肌肤上勾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齐云的指尖悬在那缕贴唇的发丝前,待回过神时,指尖已忽如扑火的蝶,轻轻点上了那抹嫣红。触感比想象中更软。如新摘的桃瓣,带着朝露的沁凉,却在接触的瞬间烫进灵台。 仙君倏然收手,千年道心突然震颤。指腹残留的温度烫得惊人。 齐云盯着自己发烫的指尖,忽觉好笑——司掌情缘的仙君,竟被个沉睡的小家伙乱了心神。他攥住一朵落桃,艳色汁液染红指尖。 “原是本君着了道。” 桃花簌簌落在少年唇上,像要掩盖那个越界的触碰。 “好一个……”仙君喉结滚动,将叹息碾碎在齿间,“摄魂的桃花妖。” 晨露顺着桃枝滴落,在少年眉心溅开细碎水光,细小的露珠顺着少年眉骨滑落,将昨日描摹的朱砂花蕊晕开浅淡痕迹。他顺势望去,眉梢轻轻一挑。 虽被清晨的露水冲淡了一些,但还是能看到以前的风华。仙君眸色骤深,这让他不禁想到了昨日,他还是红妆的模样。 齐云眯起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并指轻拂,指间仙力流转如烟——那抹朱砂绘就的花钿寸寸消散,露出底下三瓣桃印——皎洁如月华,却烫得他道心震颤。 “咔——” 齐云指尖的仙力寸寸龟裂,碎成星芒消散在晨光里。他悬在空中的手微微发颤,在即将触及印记时猛地收拢。忽见满林桃花无风自动,簌簌落成一场绯色急雨。昨夜记忆纷至沓来——少年嫁衣如火,却比不过此刻印记乍现时的心跳如雷。 千年寻觅——竟在此刻得见。 “竟是……你。” 嗓音浸着千年桃花酿的醇,却比昨夜更哑。他忽然想起那袭嫁衣,想起金铃道人意味深长的笑,想起自己千年难解的情劫—— 那年武陵春深,落英纷飞如雨。齐云斜倚桃枝,指尖捻着半片残瓣,忽听林外金铃轻响。 白衣金纹的道人踏香而来,足尖点过之处,桃夭竟逆时绽放。 “仙君可参透自己的情劫了?”来人抚过腰间玉箫,箫尾悬着的金铃正巧落进一束天光里。 齐云眸光微动。千年来替人间牵红线、系姻缘,却始终算不出自己命盘上那朵三瓣桃花的去向。 “阁下是……” 道人忽地轻笑,箫尖点向他心口:“你等的人,眉间会有这个。”三瓣桃花虚影在虚空一闪而逝。 齐云挑眉:“哦?那他是谁?” 道人却只笑而不语地回身。 风过桃林,齐云手中残瓣突然灼烫。再抬眼时,只余满地重绽的桃花,与风中飘摇的铃音: “你们终会相遇。” 话音未落,人已消散。 只留齐云怔在原地,指尖捏着那瓣桃花,心跳如雷。 折扇“啪”地坠地,惊碎满潭星子。千年桃树在他身后簌簌摇动,抖落满地绯色。道心震颤间,忽然明悟那金铃道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原来天道早将答案写在命盘之上——他算遍世间姻缘,唯独参不透自己的,只因那红线另一端,正系在这个眉间烙着三瓣桃印的少年身上。 齐云道:“原来如此……” ——那个道人说的没错。 他的劫,果然是个眉间有白色桃花的少年。 齐云凝视沉睡的少年,忽觉荒唐。昨日红妆灼灼盖头下惊鸿一瞥的“新娘”,今朝卧于桃林的劫数,竟是同一人。千年来看尽姻缘,替人间系过无数红线,偏生算不出自己的情劫会以这般戏谑的方式降临——若非那阵穿帘的风,若非少年心血来潮的红妆游戏…… “原是你穿着嫁衣要‘嫁’旁人。”他捡起折扇,扇端轻挑起少年一缕银发,嫁衣如火,却不及眉间桃印灼人。“倒叫我做了回‘抢亲’的‘匪’。” 桃树上垂落的红绸突然无风自动,那是百年前道人留下的预言应验之兆。 仙君忽然按住心口。修炼千年的桃木心正在剧烈震颤,每道年轮都泛起灼烫。他见过人间无数痴儿怨女,却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像是整片桃林的落花都涌进了灵台,又甜又疼。这哪是渡劫,分明是天道亲手将红线系在了他腕间。 “穿喜服的劫数……”仙君指尖终于抚上那枚白桃印记,“倒是风月至极。” 那三瓣白色桃花,如雪如霜,清冷至极——却偏偏是他千年情劫的印记。 百年前那道谶言骤然在耳畔回响: “——三瓣桃花现,千年情劫至。” 此刻宿命就在眼前酣睡。齐云凝视少年被桃瓣半掩的昳丽容颜,忽然庆幸昨日那阵穿帘风——若错过轿中惊鸿、错过这场荒诞的“嫁娶”,这茫茫红尘,该去何处寻这枚命定的桃花劫? 少年在梦中蹙眉,无意识抓住他的腕间银甲。仙君怔愣片刻,忽然俯身。在距离唇瓣寸许处停住,只将一朵新落的桃花别在少年襟前。而后将人打横抱起,惊落漫天绯雨。 “既然天道将你送来……” 齐云低笑,薄唇几乎贴上尉迟卿的耳尖,灼热的吐息裹挟着桃香,烫得少年无意识瑟缩。他指尖抚过那枚雪色桃印,感受着天道烙下的劫火在血脉里沸腾,却笑得愈发恣意。 “这劫,我应了。” “便让本君看看——” 他在绯色烟雨中俯身,银发与少年交缠,一字一句碾碎在对方唇畔:“是你先烧尽我的千年道行……” “还是我,先囚了你这只凤凰儿。” 忽然,尉迟卿周身浮起细碎金芒,如万千星子挣脱夜幕,在虚空中明灭流转。那些光点越聚越多,竟与齐云为他撑起的华盖交相辉映—— 金辉与桃粉相融,天道与仙术共鸣。 齐云瞳孔微缩。 他见过蓬莱仙岛的霞光,赏过昆仑巅的雪月,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 被一个人的光芒灼痛了眼。 “你……”仙君喉结滚动,手臂无意识收紧,将怀中人搂得更紧。华盖投下的阴影里,少年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淡阴翳,而那道金芒正从他肌肤深处透出来,仿佛要刺破这层脆弱的庇护。那光芒太盛,几乎要灼穿他的衣袖,烫得千年道心都为之一颤。 金光乍破! 华盖轰然碎裂,化作漫天桃粉色的星雨。整片桃林剧烈震颤,千万朵桃花同时脱离枝头,却在坠落的瞬间凝固半空。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 齐云怀中骤然一轻。他下意识去抓,却只扯住半幅被金焰灼穿的衣袖。抬眼时,那道金虹已贯天而去,在九霄云外撕开一道裂痕—— 那是连桃枝都触及不到的、真正的九天之境。 仙君雪足踏碎满地残红,衣袂翻飞间已凌空而起。他本该从容,此刻却连指尖都在细微颤抖。 他在担心什么?是怕那少年摔碎在云间,还是怕……这一眼之后,再无交集? 未及深思,一声清唳破云而来! 那凤鸣声不似凡鸟啼叫,而是裹挟着亘古的威仪,震得桃源结界嗡嗡作响,华盖残存的桃木骨架寸寸龟裂。栖息的青鸾、彩雀纷纷惊飞,翎羽如雨纷扬,却在触及金凤辉光的刹那—— 化作流火燃烧! 齐云蓦地仰首。 银发被罡风撕扯着飞扬,他眯起眼,瞳孔里清晰映出此生难忘的景象: 金凤展翼时,垂天之云皆成陪衬。 九条尾羽曳过之处,星河倒悬,日月失辉。每一片翎羽都镌刻着大道符文,每一次振翅都掀起法则涟漪——这哪里是什么禽鸟?分明是天道最得意的造物! 小情侣总算是见面了!!! 不枉我把文章压缩至此—— [烟花][烟花][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3 第21章 九霄桃色 金凤展翼的刹那,整片九天的流云都凝成琉璃。翎羽掠过的弧光并非划破天际,而是将苍穹裁开一道璀璨裂隙,任天光如融化的金珀倾泻而下。 牠优雅掠过千年桃树冠顶,华美羽翼每振一次,便掀起裹挟桃香的金色飓风。千万花瓣被卷入绯色漩涡,每一片都映着凤凰真火的光泽,将整片桃林染作流动的霞绮。 就在齐云以为牠将直入九霄、再无回顾之时—— 凤鸟忽然收拢羽翼,俯冲而下,速度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九条璀璨的尾羽如星河垂落,并非仅仅拂过,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眷恋的意味,轻柔地、近乎缠绕般地轻拂过齐云身旁那株千年桃树的枝头。 最奇的是那些被尾羽轻拂的桃枝——枯木瞬间抽新芽,绽出的并蒂桃花并非凡品,花瓣上天然生着凤凰翎纹,花蕊间还跳动着细碎金焰,仿佛是将凤凰的生命力与祝福,直接馈赠给了这片属于齐云的桃源。 甚至有一片最柔软的绒羽,轻轻蹭过了齐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温暖的触感,留下一点细碎的金芒,转瞬没入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流。 “世人道凤栖梧桐……”齐云捻着折扇的指尖微微发紧,冰蚕丝扇面映着漫天金辉,将他眼底翻涌的震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照得无所遁形。他抬手,指尖轻触方才被凤羽蹭过的地方。 “原来不是不栖,是未遇值得栖的枝。”他低语,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栖息于桃枝之上的华美凤凰,心中那片因担忧而掀起的波澜,早已化为满腔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的柔情与骄傲。 此刻的尉迟卿栖于桃枝,凤眸低垂。晨露凝在牠的翎羽间,每一滴都折射出七彩光晕,将整株桃树笼罩在虹色薄雾里。最惊人的是那些尾羽——看似静止,实则每片翎毛都在缓慢舒展,如同活物般呼吸。羽尖滴落的金粉坠地即生金莲,转眼就在桃树下铺就一片璀璨莲池。 尉迟卿眼睫轻颤,如蝶舞翩迁,而后眼帘一抬,睁开了狭长的凤目。那双紫眸似浸着星河的琉璃,澄澈得不染纤尘。当真是好看极了。映入眼帘的是漫天飞舞的桃花,迎面拂来,纷纷扬扬似一场绯雪,无边无际地飘洒在天地之间。 这般高度,足以将整片桃源尽收眼底——远山含黛,云岚缭绕,连山涧飞瀑都化作一缕银线。若是凡人立于此处,怕是早已双腿发软,一个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但他是凤。 九霄云外本就是他的归处,凌虚御风于他而言,不过是呼吸般自然的事。即便此刻以凤身栖于桃枝,俯瞰这万丈红尘,心中也不曾泛起半分波澜。 这般凌虚绝顶之处,于凤而言不过寻常。 风过,翎羽间流转的金辉与桃瓣交织,在他周身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仙君仰首时脖颈拉出优美弧线。凤翎羽上还沾着晨露,随呼吸微微颤动,在阳光下碎成无数星光。 望着静止不动的凤,齐云心念一动,折扇信手一挥,掀起一阵裹着桃瓣的风,将枝头神凤笼进绯色烟雨中。旋即落于地面。地面铺就的桃花瓣兀地自他足下打起了旋,而后又渐渐平息。 凤陡然被挟着花瓣的清风笼罩缠绵,先是愣了下,而后若有所感地垂下眼帘。牠透过纷飞的花瓣,看着桃树下站着的男子,瞳眸微微一缩。 花瓣纷扬间,凤眸微垂,目光穿过花幕,落在树下之人身上——银发如瀑垂落,在绯桃纷飞中流转月华清辉。白红相间的长袍随风翻飞,腰间银质束带勾勒出挺拔身形。他指尖轻捻折扇,扇骨如玉,冰蚕丝扇面在日光下泛着寒芒,衬得他愈发风流恣意。 齐云执扇而立,白红袍角翻飞如蝶。千年冰蚕丝扇面寒光流转,同腕间寒光凛凛的银护腕交相辉映,恰似昨日桃源初逢时—— 觉察到他的目光,齐云唇角微微挽起,好心情地将扇收起。 狭长的凤眸扑闪了一下,凤在一片桃花瓣的萦绕中,缓缓动了。 凤鸟展翼的刹那,整片桃林的时空都为之凝滞。牠俯冲时翎羽间洒落的金粉在空中划出璀璨轨迹,每一粒金粉都在坠落途中绽放成微型火莲,又在触及地面前化作流萤消散。 就在凤影即将触及齐云的瞬息—— “哗啦——” 九条尾羽突然迸发出耀目霞光,如同九道银河同时倾泻。在这令人目眩的光幕中,凤身渐渐虚化,翎羽化作万千金线交织成人形轮廓。当最后一片飞羽融入光影,站在齐云面前的已是银发飞扬的少年。 此刻的寂静很特别——不是寻常的安静,而是连风都屏住呼吸的绝对凝滞。飘在半空的桃花瓣定格成水晶般的雕塑,溪流溅起的水珠里冻结着千百个微缩凤影。整片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幅工笔画,唯有尉迟卿衣袂翻飞的金线还在流动。 直到他足尖轻点地面。 “叮——” 随着这声清响,凝固的时空骤然解封。悬停的花瓣暴雪般倾泻而下,静止的水珠重新坠入溪流,被定格的飞鸟惊慌地振翅远去。尉迟卿立在桃花雪瀑中,那些触及他衣袂的绯瓣皆化作琉璃风铃,在静止的时空里保持摇曳的姿态,却发不出声响——直到他睫毛颤动第叁下,万千脆响同时迸发。 齐云冰蚕扇面上突然凝出霜花,沿着扇骨急速蔓延——这本不该发生在凤凰真火笼罩的领域。 尉迟卿抬手拂去肩头落花,指尖掠过时,几瓣绯桃忽地凝作琉璃,坠地时碎成细雪般的星芒。 这一动,似惊醒了沉睡的流金—— 他周身浮动的光晕骤然翻涌,如被无形之手搅动的熔金,缕缕金辉自袖角、衣袂间抽离,在半空织就璀璨的纱幔。那光芒如有灵性,缠绕上他修长的指节,在腕间徘徊一瞬,忽如百川归海,向发间汇去。 金光收束的刹那,一顶凤羽金冠倏然成形。 九根发簪自发冠边缘斜飞而出,簪首皆雕作衔珠凤首,珠内似封着一簇跳动的真火。冠上翎羽并非静止,而是随呼吸微微震颤,每一次轻晃,都洒落细碎金尘,未及落地便燃作幽蓝火蝶,绕着他翩跹而舞。 最奇的是那束冠的银发——原本流泻如月华的银丝,此刻竟有几缕自发尾浸染金红,仿佛被朝霞吻过的雪原,灼眼得让人不敢久视。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 凤鸟化形的金辉尚未散尽,细碎的光粒悬浮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将咫尺之距映照成星河倒悬的幻境。齐云手中的折扇忘了摇,尉迟卿敛去的仙光又悄悄漫回衣袂——像是两柄出鞘的宝剑,在交锋前先被对方的锋芒所慑。 静得能听见桃花绽裂的微响。 齐云最先从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抽身。 ——却见少年凤君低垂的睫羽上仍缀着细碎金粉,随吐息轻颤时簌簌抖落,坠下的星芒在半空曳出流萤般的轨迹,未及触地便被风揉碎成齑粉。 他的目光下移,凝在那枚悬于白衣腰间的碧玉环上。 那玉环本是极清透的翠色,似将整季春色都凝冻其中,可此刻内里却游动着缕缕金丝——凤凰真火的气息浸染了它,使得冷玉生温,如冰层下暗涌的熔岩,静谧之下藏着一触即发的炽烈。 而尉迟卿的视线,却落在齐云眉间。 一枚桃花印记皎洁如新雪,恰与自己额间纹样相映成趣。可细看时方才发现——那并非静止的纹绣,而是会随血脉流动微微舒展的活印,每当齐云心绪波动,边缘便会泛起珊瑚色的光晕,像被晚霞吻过的雪原。 风忽然转了方向。 齐云银发间缠绕的缎带与尉迟卿未束的发丝同时扬起,在虚空中交织出暧昧的银网。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甚至攀上了对方的衣袖,金线缠着银纹,竟像早就相识。 “……” 扇骨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齐云惊觉自己指节太过用力,千年寒玉雕成的扇骨竟被捏出裂痕。而尉迟卿似乎也同时察觉失态,周身流转的金光猛地一滞,将两人之间悬浮的光粒震碎成齑粉。 这场默契的失神,比任何言语都惊心动魄。 玉骨扇“唰”地绽开的声响格外清越,像截断了一缕春风。齐云执扇的指节微微泛白,冰蚕丝扇面映着天光,将他半张风流恣意的面容藏进如水波般晃动的光影里,却独独露出一双—— 桃花淬成的眼。 眸色是极浅的绯,像早春最娇嫩的那朵单瓣桃,被晨露浸透后映着天光晕开的颜色。偏生眼尾又拖出一抹红,似有人用笔尖蘸了晚霞,顺着睫毛生长的弧度轻轻一扫—— 于是那点薄红便活了。 随着眼波流转,时而如三月烟雨里的淡粉,时而又似暮春将谢的浓艳。最惑人的是瞳孔里那圈金,像藏在花瓣深处的蜜,被日光一照,甜得让人心头颤栗。清凌凌映着对方身影,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再无他物。 尉迟卿呼吸一滞。 他看见扇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更看清扇沿后那抹似笑非笑的薄唇。仙君的唇色很淡,此刻被扇面折射的霞光染上胭脂色,唇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轻佻,少一分则冷漠。偏是这样若有似无的戏谑,让人既想撕碎那柄碍事的折扇,又怕直面扇后真实的温度。 桃花仙静立如潭,眸色沉静似水,眼底却暗涌着难以察觉的波澜。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只见那人一袭素白长袍垂落,腰间碧玉环佩轻晃,自肩头迤逦而下的金银暗纹在晨光中流转,恍若星河倾泻。 昨日那袭灼眼的喜服已然褪去,连同那些艳丽的红妆。此刻的少年银发高束,金冠生辉,修长的剑眉下是一双含星凤目,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尽是清冷疏离。若他此刻执剑而立,任谁都要道一声九天仙君临凡。偏生那尚未褪尽的少年稚气,又为这份出尘之姿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意味。最是眉间那三瓣桃花印记,皎若明月,衬得他愈发不似凡尘客。 这般清绝气质,与昨夜判若两人。 齐云暗自心惊。昨夜那红衣妖冶、眼波勾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转眼却成了这般冰肌玉骨的仙姿。若非亲眼所见,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是引人沉沦的艳鬼,一个是不慎坠入桃源的谪仙。 “怎么?”齐云忽然将扇面压下三分,露出挺直的鼻梁。他说话时唇瓣几乎贴着扇骨,吐息震得薄如蝉翼的冰蚕丝微微颤动:“小公子这般瞧着,是要数清本君眼中有几瓣桃花么?” 扇面忽移三寸,惊起一缕穿过两人之间的风。 原来他早发现尉迟卿在数——数他每眨一次眼,眸中流转的光华就变幻一种桃花的形态。单瓣的娇憨,重瓣的秾丽,还有最罕见的并蒂双生,皆在那双眼里开谢匆匆。 “……” 紫眸映着霞光,如深潭坠星,明明沉静,却因那一瞬不瞬的凝视而显出几分隐晦的波澜。 尉迟卿没有移开视线。 ——仙君既敢看,他又何须避? 只是…… 齐云的眸光太烫。 分明是含笑的一双眼,眼尾微挑,潋滟如春水映桃,可偏偏那目光一寸寸碾过时,竟似带着实质的温度,灼得人肌肤发紧。 尉迟卿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生来尊贵,九天神凤之姿,何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可偏偏此刻,他不仅没退,反而微微抬颌,任由对方的目光流连在自己的眉梢、眼尾,乃至……唇畔。 ——礼尚往来罢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仙君的视线却像是带着钩子,每落一处,都似有细密的火星溅起,烧得他指尖微蜷,紫眸深处暗流翻涌。 ……失策了。 他原以为,自己足够从容。 春风徐来,携着几许桃花幽香。一朵桃花自枝头翩然坠落,不带半分留恋,恰恰飘向二人之间。 他们几乎是同时伸出手—— 修长的指节在半空微微一顿,指尖不经意相触,似有若无的温热传来。二人俱是一怔,抬眸相望,视线如蝶翼轻颤般交错。 那瓣桃花在风中打了个旋儿,仿佛迟疑般徘徊于素白衣袂与绯红袖角之间,最终轻轻落在两人相触的指尖。 更引人注目的,是男子骨节分明的第三指上,缠绕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在晨光映照下,那抹红与落花相映,无端生出几分缠绵之意。 桃花潭水清浅,倒映着两抹素白身影,衣袂交叠处如云絮相融。忽而一片绯红坠入,惊碎了水中的影,荡开层层叠叠的胭脂色涟漪。 他们的指尖仍托着那瓣桃花,一时竟似入了定。直到春风掠过,才如梦初醒般倏然分开,如同被灼热的桃火烫着了指尖。 一人偏首望向潭面,银发垂落肩头,掩住了微红的耳尖;另一人低眉凝视地面,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浅阴翳。 风过桃林,簌簌落花间,竟无半分尴尬凝滞。二人姿态从容,仿佛方才刹那的悸动,不过是春日里最寻常的一场花事。 尉迟卿薄唇微抿,目光细细碾过满地绯色。那瓣素白本该如雪落朱砂般醒目,此刻却遍寻不着。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抹转瞬即逝的凉意。满地残红被风掀起又落下,或许那抹皎白早已被层层桃色掩埋——就像某些来不及捕捉的念头,还未分明,便已沉入心底。 最终他只是轻轻拂去袖上落花,任这个无端的念头随春风散去。 他抬眸看了仙君一眼,许是觉察到他的目光,齐云回首望了过来。见状,尉迟卿向男子微一颔首,明亮的紫眸直直望进他的眸中。 齐云望着那双眼——紫晶般的眸子里似有星璇流转,稍不留意便会坠入其中。他忽然想起上古传闻:凤瞳映九天,见之者魂牵。原以为是夸大其词,此刻却连仙心都漏跳半拍。待回神时,自己已无意识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起扇骨上隐秘的桃纹。 “仙君吟唱的曲子叫什么?” 尉迟卿的嗓音落进风里,清泠泠的,像冰棱坠入寒潭。 齐云摇扇的手蓦地一顿。 ——这声音…… 不带一丝烟火气,凉薄得近乎冷漠,偏又干净得让人心尖发痒。若是染上温度…… 齐云回话时,声线却柔得像用桃花酿浸过的丝绒,一字字缠上人耳尖。 “你指哪个?” 这声反问裹着笑意,尾音拖得绵长,似有若无地擦过耳膜,温柔得近乎狎昵。 “昨日。” “啊呀……” 扇沿抵着下颌,齐云微微偏头,露出一副被冤枉般的无辜神色。银发从肩头滑落几缕,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衬得他眼尾那抹红愈发艳烈。 “昨日我赏花饮酒,吟风弄月,小公子具体指的是……” 他故意顿了顿,扇面“唰”地又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哪一曲呢?” “……” 尉迟卿凝视着他眼底跳动的促狭,忽觉额间那枚白桃印隐隐发烫。 扇沿抵着下颌的姿势优雅又轻佻,冰蚕丝折射的碎光在他颈侧跳跃,将那一小片肌肤映得如玉生辉。偏他还要微微偏头,银发顺着肩头滑落几缕,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的、捕猎般的耐心。 他清晰地看见——齐云说话时,薄唇开合间若隐若现的舌尖,以及随着呼吸轻轻滚动的喉结。 若是他那位端方自持的大哥在此,此刻约莫也要扶额轻叹:“太刻意了……”惯会风月的二哥定要折扇一敲掌心道破天机:“这般刻意为之的装傻,分明是等着你追问‘昨日红娇过境时,仙君在帘外唱的是什么曲’。”就连最不羁的三哥,怕是早已寒着脸拔出半截剑刃。 偏生风月国最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此刻只觉额间白桃印愈发灼热。那声“赏花饮酒,吟风弄月”在桃林间悠悠回荡,每个字都像沾了蜜的钩子,偏偏说话人还要用折扇掩住那对招摇的桃花眼——倒像是昨日那个隔着花轿垂帘,用一曲撩动满城春水的,是另一个人。 这便是武陵仙君? 他分明记得,昨日那三个少将军提起时,语气里满是敬仰。人间香火鼎盛的庙会上,说书人总爱传唱: “武陵城外三月天,千树桃花灼如烟。” 传闻里,每逢三月初三吉时,若有新嫁娘的花轿途经桃源,便能听见风中飘来温柔的吟唱,那嗓音比窖藏千年的桃花酿还醉人。 可眼前这人—— 扇面半遮,笑意盈眸,哪还有半分传言中的清雅出尘? 倒像是…… 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披了张仙君的皮。 齐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少年凤君的反应—— 那截白玉般的颈线微微绷紧,喉结轻滚,像是咽下了一句未出口的驳斥;指尖无意识摩挲腰侧玉佩,鎏金纹路在指腹下反复描摹,竟将寒玉都焐出了温度;最妙的是眉间那枚白桃印,随着主人波动的情绪愈发灼亮,在额间烙下一道半透明的光痕,恍若雪地里绽开的焰色。 仙君眼底笑意更深。 他当然知道尉迟卿所指——昨日那曲随风送入花轿的《桃夭》,每一个转音都缠着千年道行,本就不是凡人该听的调子。偏生这小凤凰耳尖,竟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不肯说?”扇面忽地压下三分,露出他微微上挑的眼尾,“那让本君猜猜……” 齐云忽然倾身向前,银发扫过尉迟卿腕间。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投下的阴翳,却偏偏在呼吸相闻时停住,只将那句带着桃花香的诘问送进少年耳中: “可是新嫁娘昨日嫌聘礼太少,今日特来讨要?” 少年忽然后撤三步,衣袂翻飞间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光。 山风骤烈,卷起满地桃瓣如绯雪狂舞。尉迟卿广袖振开时,恍若凤凰展翼,袖间流泻的银发与素白袍角交织,在风中绽出一朵转瞬即逝的优昙花。那截白玉腰带束出的腰身一闪而逝,却在人眼底烙下惊心动魄的残影——太瘦了,瘦得仿佛一柄出鞘的剑,裹着最矜贵的丝缎。 “铮——” 一声清越凤鸣自虚空炸响。 鎏金流霞凭空凝结,在他掌心具现出一张惊世绝艳的七弦琴。琴身似取月华雕琢,通体流转着冰裂纹般的金丝,每道纹路里都封印着跳动的真火。最摄人心魄的是琴尾九根凤羽金饰——那分明是活物,随主人呼吸微微开合,每一次颤动都漾出七彩光晕。 齐云眸光微动,手中桃花扇“唰”地收起。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安静注视着少年——这是在邀他共奏? 只见尉迟卿松开扣住琴身的手,凤囚琴竟自行悬浮于空中。少年纤长的十指轻搭琴弦,一个起手式便带出清越的音符。指尖在弦上翻飞,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似彩蝶穿花,奏出的旋律如山涧清泉叮咚,又似春风拂过桃林。 几片桃花瓣飘落在琴弦上,被他指尖带起的金光震碎成星芒。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纱,挺直的鼻梁在玉白面容上投下浅浅阴影。他低垂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扇形阴翳,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只余这一张琴。 齐云不自觉地放柔了目光。忽而一道清亮笛声破空而起,直上九霄——竟是齐云执笛相和。笛音如月华倾泻,与琴声交织成天籁。最令人心惊的是,这分明是齐云昨日哼唱的曲调,尉迟卿竟分毫不差地记了下来。 琴笛和鸣间,尉迟卿偶尔抬眸,紫晶般的眸子里似有星河流动。齐云一时恍惚,竟分不清那眼中闪动的是阳光的碎金,还是某种更隐秘的情绪。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齐云踏着满地落英走近,桃花瓣眷恋地萦绕在他衣袂间。“此琴何名?”他目光落在琴尾的凤羽纹上,心中已有猜测。 尉迟卿指尖轻点琴弦,弦上顿时跃起细碎金光。“此曲何名?”他反问道,声音比琴音更清冷。 “《桃夭》。”齐云低笑,嗓音慵懒如陈年桃花酿。 尉迟卿指尖下的琴弦忽然震颤,迸出一串清泠的音符。他垂眸看着琴面上浮现的“凤囚”二字,鎏金纹路在阳光下流淌如熔金。 “凤囚……”齐云低声念着,嗓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凤囚于凰?” 他面上仍带着笑,眼底却暗了几分。 ——这名字太暧昧。 像是心甘情愿的束缚,又像是隐秘的宣告。 尉迟卿抬眸,紫瞳里映着齐云微微凝滞的笑意,忽觉心尖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琴会定下了这个名字。 “不是凤囚于凰,”尉迟卿指尖一顿,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垂眸看着琴尾的羽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凤翎:“是……” 一阵穿林风倏然而过。 绯色桃瓣忽地漫天飞旋,有几片擦过齐云的银发,竟在他发梢凝成细小的冰晶。仙君忽地倾身向前,银发扫过琴面时,带起一阵清冽的冷香——那分明是尉迟卿身上独有的气息,此刻却缠绕上他的发丝。 “那便是……”齐云指尖虚点琴名,鎏金纹路突然灼亮,映得他眼底流光溢彩,“凤求凰的‘求’?” 太近了。 近得尉迟卿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翳,能闻到他袖间藏着的酒气混着桃香,酿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少年太子呼吸微滞,下意识后仰,却见齐云已从容直起身,折扇“唰”地展开—— 扇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金凤栖桃枝的墨画,凤首微昂,正对琴尾。 这桃源虽每日游人如织,前来求姻缘者络绎不绝,却鲜少有人能真正踏入此地,更遑论得见仙君真容。千百年来,能与他相见者屈指可数。沉寂多年的仙境,今日竟迎来这么个……出人意料的小家伙,还是命中注定的桃花劫,倒真是有趣得紧。 被男子温柔的目光笼罩,尉迟卿心头微颤,竟不自觉地想要避开视线。年仅十七的太子殿下只觉陷入那潋滟多情的桃花眸中,恍若被深情凝视,生出被珍视爱慕的错觉。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暗潮汹涌,尉迟卿俊美的面容依旧波澜不惊,维持着一贯的从容。 “小公子,如何称呼?”齐云轻挑剑眉,那双桃花眼似含情又似无情,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明明是超然物外的仙人,偏生带着摄人心魄的风情,宛如桃花化身的绝代风流,所到之处无不令人目眩神迷。 “尉迟卿。” 三个字脱口而出,快得连自己都诧异。明明黎颜再三叮嘱要隐瞒身份,可对着这双眼睛,他竟连片刻犹豫都没有。 “尉迟……卿……” 这三个字在齐云唇齿间辗转,像含着一枚将化未化的蜜饯,甜意丝丝缕缕渗入心尖。他忽然低笑一声:“太子君卿?” 尉迟卿长睫微颤:“……嗯?” 他暗自诧异,怎么似乎人人都识得他?在太子殿下的认知里,黎颜知晓他的身份尚在情理之中——毕竟对方是清和国的大将军,自然知晓邻国储君。可这位与世无争的武陵仙君,又是从何得知? 此时的尉迟卿尚不知晓,自己虽鲜少露面,却早已成为各国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谈资。他不在世人眼前,却在世人唇间。 齐云眸光微动。原以为不过是个偷溜出游的贵公子,未料竟是风月太子。这身份……倒不如真是个寻常公子来得妥当。若让人知晓敌国储君不仅潜入清和,还假扮新娘入了夜王府,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余光瞥见少年不时偷瞄的眼神,齐云只觉心尖似被猫爪轻挠,不痛不痒,却酥麻入骨。忽如想起方才询问姓名时,这小太子竟毫不设防地如实相告,全然不担心他这桃花仙别有用心——毕竟以风月国之强盛,绑了这位储君,怕是能换来数不尽的奇珍异宝。 虽说他齐云断不会行此卑劣之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在这山野之间,精怪妖邪最是擅长蛊惑人心。看来得提点这单纯的小太子,在他尚未通晓世事前,还是远离尘嚣为妙。 这一点上,齐云倒是与尉迟枫不谋而合。 齐云敛了心神,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金色曦光透过桃枝间隙,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光斑。那双含情目眼尾微垂,弯出月牙般的弧度,粉晶般的眸子在光晕中流转,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冰雪。 他忽然俯身向前,广袖垂落如云。一个古老而优雅的礼节在他指尖绽放——右手轻按心口,左手划出半弧,恍若拈起一片桃花。不待尉迟卿反应,他已直起身来,望着眼前尚带稚气的太子莞尔一笑:“吾名——‘齐云’。太子殿下可要记好了。” 清泉击玉般的嗓音让尉迟卿耳尖微麻。他迅速回神,端正地回以世家礼,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唤我名字即可。” “当真?”齐云眼中流光一闪。 “嗯。” “那……”仙君忽然凑近半步,带着桃香的吐息拂过少年耳畔,“唤你子卿可好?” “可。” “子卿。”二字甫一出口,原本端方的称呼忽地缠上几分缱绻。尉迟卿心头一跳,下意识抬眸:“……嗯?” “子卿?”齐云又唤,尾音微微上扬。 太子强自镇定:“何事?” 却见仙人忽的笑开,漫天桃花都似在他眼中起舞:“这名字经你应了,倒比瑶池仙乐更动听。” 尉迟卿广袖一展,凤囚琴化作流光没入袖中。“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变幻莫测,缥缈无边。”他抬眸直视对方,“‘齐云’二字,才是真正的好。” 仙君倏然睁大双眼。千年修行练就的从容在这一刻裂开细缝——这名字是他封号后自取,取“齐天凌云”之意。千年来,唯有这个初遇的少年,一语道破其中真意。 “多谢子卿……”他声音罕见地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桃花扇骨,“这夸赞,比琼浆玉露更醉人。” 尉迟卿原本只是对这片传说中的桃源心生好奇,才在摆脱夜王府后折返此地。如今既见了桃源盛景,又见了这位风流仙君,似乎再无停留的理由。 他正欲拱手辞别,却见齐云忽然用折扇轻点他袖口。 “子卿且慢——”仙君仰头望向渐染暮色的桃林,扇尖划过漫天霞光,“此刻日头正毒,这些娇花都被晒蔫了性子。”忽然转头,眸中落进一缕斜阳,竟比桃花更艳,“待到黄昏时,霞光浸透千瓣,那才叫……” 折扇“唰”地展开,掩住他含笑的唇:“‘胭脂泪,相留醉。’” 尉迟卿指尖微动。他曾读遍了诗词,自然知道下一句是“几时重”。仙君分明在说花,偏生那眼神缠在他身上,倒像是……在问归期。 暮色如醉时,尉迟卿终于明白何为“武陵绝色”。 天边赤金与月白交融成渐变的水色,最远处竟透出孔雀蓝的夜影。那株千年桃树被镀上金红光芒,每一片花瓣都似浸了葡萄酒般剔透,风过时簌簌落进溪水,将整条银练染成胭脂河。 “如何?”齐云的声音混着落花声传来。他不知何时已斜倚在桃枝上,衣摆垂落如银河倾泻,正用银壶接着枝头坠下的露珠,“可比你见过的所有宫宴都热闹?” 尉迟卿不答,只是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旋的桃花。残阳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将他素白指尖映得宛如红玉。 “子卿接下来要去何处?”仙君忽然从枝头翩然落下,发间还沾着未化的夜露。 少年太子望着掌心桃花沉默。夜王府是决计不能回了,风月国……现在回去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折扇忽然托起他下颌,齐云眼中流转着比晚霞更莫测的光:“不如……留下来?”扇骨轻敲他腰间碧玉环,“我教你用桃花露酿‘醉千年’,你为我弹《广陵散》——听说这曲子,早在你们人间失传了?” 尉迟卿长睫一颤。他学琴时,曾在皇家藏书阁最隐秘的匣子里翻到过残谱。 “……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溪水忽然卷着桃花打了个旋儿。仙君笑眼弯弯地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簪在他金冠旁:“那说定了,我的……太子殿下。” 三年前那场震动九霄的册封大典,他在桃源深处都听得真切。天音自云间倾泻时,满林桃花无风自动,竟凝成凤形朝拜东方。那时他便知道,这位新立的太子—— 绝非凡尘客,本是九天仙。 夕照为少年太子镀上暖色,那总是清冷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齐云望着他睫毛上跳动的金光,忽然觉得天道待他不薄—— 旁人穷极一生都见不到的神迹,此刻正于桃树下同他共赏风月。 或许这场桃花劫,未必是劫。 第22章 白玉仙宫栖灵凤 武陵仙君的白玉仙府有个极风雅的名字,叫“锁芸轩”。银线绣的云纹门槛前,千百年来不知折过多少仙家的傲骨。 月神捧着瑶池琼浆,广袖垂落如银河倾泻:“求借‘浮光璧’一观。” 齐云斜倚玉案,指尖轻点琉璃盏,酒液映着那双含情目:“改日。”——这一改,便是一千年。 风神携新诗集来访,墨香未干便被拦在门外。仙君隔窗轻笑:“诗不错,可惜韵脚差了些。” 火神赤焰燎天而来,枪尖挑着九重天最烈的真火:“借白玉阶淬炼神器,条件任君开。” “唰”地一声折扇合拢,露出扇面上新题的桃花词:“不妥。” ——直到今晚。 武陵的夜是带着香气的。 尉迟卿随着齐云穿过重重桃林时,忽然惊觉脚下触感从落英松软变成了冰凉玉润——整条小径竟是用昆仑玉籽料铺就,每块玉砖里都凝着流动的霞光,一步一涟漪,恍若踏碎星河。 “这是……” “嘘。”齐云的扇骨突然轻压他唇瓣,惊起一片桃花瓣沾在少年唇角,“当心惊醒了守门的白玉奴。” 话音刚落,前方雾气里突然浮出两盏金灯。待雾霭散尽,才看清那是盘踞在玉阶上的双头蛟龙,通体如羊脂凝膏,唯有龙睛是熔金般的竖瞳。此刻正用尾巴卷着一柄嵌满东珠的玉如意,见到齐云便化作两名雪衣童子,脆生生道:“仙君三百年未归,怎的带了个……” 金瞳突然瞪得滚圆。两个玉童子盯着尉迟卿冠旁那支桃花,突然扑通跪下:“原来是小娘娘!” 尉迟卿的剑穗“唰”地绷直了。 “胡闹。”齐云笑骂着挥袖,童子立刻变回玉如意落进他掌心,“这是风月国的太子殿下。”转头对尉迟卿眨眼,“白玉认主,方才它们是嗅到你身上有我的桃花印才……” “什么印?” 仙君但笑不语,只将玉如意往云雾里一划。霎时天地洞开,万丈琼楼拔地而起——整座府邸竟是用整块寒山玉雕成的!廊柱缠着活灵活现的蟠龙,飞檐上蹲着九十九只衔铃金凤,月光一照,整座宫殿流淌着蜜糖般的琥珀光。 “一千年前西王母输给我的。”齐云随手将玉如意插进尉迟卿腰带,“那群神仙想用瑶池换,我都没给。”忽然贴近少年耳畔,“子卿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客人。” 尉迟卿仰头望着匾额上“不许人间见白头”七个狂草金字,忽然觉得指尖发烫。这哪里是仙府,分明是…… “是聘礼。”齐云仿佛读到他心思般突然开口,在他惊惶后退时又大笑,“玩笑的——只是觉得……”仙君指尖抚过少年袖口暗绣的龙纹,“黄金白玉配你,才算不辜负。” 突然从廊下飞出十二个提灯玉婢女,素手执琉璃宫灯,盈盈下拜:“恭迎太子殿下入主——” 尉迟卿转头就要捏诀遁走,却被齐云一把扣住手腕。仙君掌心滚烫,眼底却带着他看不懂的执念:“子卿怕什么?莫非……”忽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怕本君真把你锁在这玉笼里?” 尉迟卿觉得耳尖发烫。 他不明白为何被那双粉琉璃似的眸子注视着,胸腔里就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雀儿。明明在风月国时,就算面对百官的朝拜、使臣的试探,他也从未有过这般……陌生的悸动。 “子卿?”齐云忽然倾身,鎏金扇骨挑起他腰间一枚碧玉环,“这穗子旧了。”仙君指尖掠过丝绦,明明没有碰到他,尉迟卿却觉得腰侧像被桃枝轻扫过般酥麻,“明日我编个新的给你,用千年冰蚕丝,串十二颗鲛人泪——” “不必。” 太子殿下倏然后退半步,九凤金冠垂下的流苏剧烈摇晃,在颈侧映出细碎光斑。那些象征储君威仪的凤簪相互碰撞,奏出的却是凌乱乐章。他抚袖的动作本该矜贵从容,却在触及腰间玉如意的刹那破了功—— 那柄羊脂白玉雕的如意,不知何时已被齐云用灵力煨得温热。此刻正贴着他腰侧,将热度透过层层衣料递进来,烫得他脊背窜起一阵战栗。 “……本宫不喜繁琐。” 仙君忽然轻笑出声。 尉迟卿警觉抬眸,正撞进一片潋滟的桃花潭里。齐云不知何时已逼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折扇虚虚点在他心口:“撒谎。你分明是……”扇面突然下滑,掠过少年紧绷的腰线,“怕我下蛊。” “胡言!”尉迟卿一把攥住作乱的扇骨,却反被对方就势扣住手腕。齐云的拇指正正按在他脉门上,顿时激起一阵战栗。 仙君眼底闪过讶异,随即化作更浓的笑意:“原来我们太子殿下……”忽然贴着他耳垂呵气,“心跳得比受惊的幼鹿还快?” 尉迟卿猛地挣开,广袖带翻了一盏琉璃灯。飞溅的灯油在半空凝成金线,被齐云信手拈来绕成个同心结:“慌什么?我又不会……”他忽然把结扣塞进太子掌心,嗓音陡然温柔,“吃了你。” 寝殿方向突然传来玉磬清响,十二名提灯玉婢袅袅而来,为首的玉婢手捧月白寝衣,金线在灯下流转,乍看是祥云纹里藏着一对交颈鸳鸯—— 玉磬声未歇,十二盏鲛纱宫灯已映亮回廊。那件月白寝衣在光下显出蹊跷——金线绣的哪是什么鸳鸯,分明是只凤凰蜷在桃枝间,尾羽与花枝缠绵得难分难解。 尉迟卿指尖刚聚起风灵,鎏金扇骨便缠上他腰间丝绦。齐云手腕轻转,竟用扇坠在他玉带上系了个死结:“子卿若走……”扇面翻转间,“金屋藏娇”四字突然化作活物,每一笔都伸出细小的桃枝,攀着少年衣袖往上缠,“明日六界都会知道……” 桃枝忽然绽出花苞,吐出句更混账的话:“风月太子夜宿仙府,留书曰:“‘海棠未眠’。” “……胡言乱语。”尉迟卿并指欲斩,却见自己摩挲同心结的右手突然被金线缠住。那根早先潜入袖中的冰蚕丝,此刻正引着他的指尖,在虚空中描出个完整的凤纹——恰是齐云寝衣内襟的暗绣。 檐角铜铃突然狂响,震落的桃花在空中凝成箭矢之姿,却在触及少年衣袂时温柔化雨。仙君笑着摘去他发间花瓣:“这座白玉京啊……” 他忽然吹熄最近的那盏宫灯。 黑暗降临的刹那,整座仙府骤然亮起无数光脉——梁柱间流淌着金色灵纹,地砖下蜿蜒着绯色咒痕,连假山石都透出莹莹微光。最惊人的是那些光路最终都汇向尉迟卿脚下,在他鞋尖前聚成个巨大的相思结图案。 “从你第一次踏入……” 齐云的声音混着桃花香飘来。尉迟卿低头,发现腰间玉带不知何时已化作金枝,枝头还颤巍巍开了朵并蒂花: “我就开始给每块砖石下咒。” 少年太子猛然抬头,却见仙君倚着的光滑廊柱上,密密麻麻刻满同一句咒言—— “愿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仙君这劫注定难渡,少年分明能洞察最精妙的星象,却看不懂这满府倾慕—— 三岁稚童的记忆,本就如朝露般易逝。 尉迟卿沉睡的十二载,是神凤血脉在为他重塑命格——那些朦胧的幼时片段,早随着每一次涅槃之火,焚作滋养神魂的灰烬。醒来后的太子殿下,像张被天道亲自提笔重绘的宣纸,唯余眉心那枚雪色桃印,还隐约透着点前世因果的痕迹。 “阵法?”少年太子歪头,银发滑落肩头。他指尖勾着金光咒言玩耍,任由那些缠绵千年的相思字句缠上手腕,又散作星尘,“仙君不如教我。” 齐云凝视着少年映满星光的眼眸——那里干净得没有一丝阴翳。十七年的光阴里,他们本该毫无交集。仙君守着桃源,太子困在宫墙,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星轨。 直到那顶喜轿撞碎命盘。 “好。”仙君轻笑,握住少年手腕引他触碰梁柱。 “这是‘朝朝’咒。”指尖划过的地方,浮现旭日东升图,“护府邸晨光不熄。” “这是‘暮暮’诀。”鎏金纹路化作晚霞,“保庭院夜露凝香。” 尉迟卿学得认真,没发现每个咒术名都偷藏了半句情诗。直到齐云带着他摸到寝殿门楣,那里刻着最复杂的符文: “至于这个……” 仙君突然将人抵在门上,掌心覆着少年手背,一笔一画共书咒言。尉迟卿只觉后背贴着的胸膛震动,听见带着笑意的气音: “叫‘见卿欢’。” 最后一笔落下,整座仙府突然摇晃。所有伪装成护阵的相思咒齐齐显形,在夜空拼出完整诗篇—— “三岁不识相思字, 十二年间尽焚之, 今朝重把春风握, 犹问桃枝刻何诗。” 檐角铜铃叮咚,这次奏的是《凤求凰》。 月光穿过雕花窗棂的间隙,将桃枝的影细细描摹在白玉枕上。那些枝影婆娑摇曳,恍若水中藻荇,又似谁人未写完的草书。尉迟卿曲膝倚在窗边,忽然想起两年前在东宫藏书阁翻到的那卷《桃花庵歌》——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 当时只觉得是文人狂言,如今望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与摇曳花影,竟从这艳语里嚼出几分孤清的禅意。 “《桃花庵歌》?” 齐云的声音混着茶香飘来。仙君不知何时已立在桃树下,白玉茶壶凌空飞旋,恰好接住一朵下坠的五瓣桃。月光为他银发镀上蓝晕,袖口滑落时露出的腕骨像浸在牛乳中的玉簪。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他指尖蘸着茶汤,在树干上画起圈来。每画一圈,树皮就泛起涟漪般的金纹,转眼催开一簇新苞,“我倒觉得这句更衬今夜。” 尉迟卿望着眼前诡艳的景象——茶汁渗入的树痕正生长出细密符文,绽放的桃花芯里都含着粒萤火似的光点。夜风拂过时,整株桃树成了盏巨大的琉璃灯,照亮仙君含笑的眉眼。 “我入城时……”少年忽然开口,曲起的膝盖上积了层薄薄的花雪,“像具提线木偶。” 记忆里的夜王妃嫁衣金丝密织,比册封大典时的太子衮服还要沉上三分。九凤衔珠冠压得他脖颈生疼,垂旒晃动间,武陵城的灯火被切割成模糊的色块——像隔着一场将醒未醒的梦。喜轿外喧天的唢呐声,此刻回想起来,竟不如眼前这片桃枝轻叩窗棂的动静真切。 齐云的银发忽然扫过肩头。 仙君不知何时已倾身而来,手中多了枝刚折的桃花。他将花枝斜插在窗棂间隙,恰好为少年框出一幅活的月夜图:“那现在呢?” 太近的距离让少年看清仙君睫毛上沾着的银霜——那是月神偏爱的烙印,是夜夜独饮广寒清辉的证明。每一根睫羽都凝着细碎的晶芒,随着呼吸轻颤时,恍若星河倾泻。 尉迟卿忽然想起大皇兄养的那只白孔雀。 那鸟儿开屏时也是这样,每一根翎羽都缀满月华淬炼的银辉,骄傲得连御花园的牡丹都要低头。可眼前这人…… 比孔雀矜贵万倍。 仙君忽地眨眼,睫上银霜簌簌落在尉迟卿手背,触肤即化,却留下冰火交织的灼痛。 “好看么?”齐云轻笑,故意又凑近三分,“这是千年月魄凝的霜,寻常人沾上一星半点……” 他指尖掠过少年突然泛红的耳垂:“可是会冻伤的。” 尉迟卿猛地后仰,却撞上不知何时蔓延而来的桃枝。枝头新绽的并蒂花擦过他后颈,花瓣上的夜露顺着衣领滑入脊背,凉得他一个激灵。 ——上当了。 那根本不是月霜,是桃露混着仙君的气息,故意染在他睫上作弄人的。就像大皇兄总爱用孔雀翎毛逗他,等他伸手去抓时又突然抽走。 “你……” 太子殿下眸中紫焰骤起,却在看清齐云表情时怔住。 仙君正望着他笑,不是惯常的风流佻达,而是某种更柔软、更鲜活的笑意。阳光穿过他发间,将银霜映成七彩光晕,有那么一瞬间,尉迟卿竟觉得—— 这一位修炼千年的桃花仙,比那只总爱开屏的白孔雀…… 更像个活生生的,会疼会闹的…… 心上人。 尉迟卿掌心那朵落花突然颤动起来,花瓣层层舒展,露出蕊心一颗琉璃般的露珠。露珠里倒映着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凤栖桃枝、琴焚红线、月下对酌…… “现在……”少年太子屈指合拢花瓣,声音轻得像叹息,“倒像做了场梦。” 齐云低笑,执起鎏金茶壶倾泻一线琥珀。茶汤入盏时,惊动了沉在盏底的小月亮,那轮月影晃了晃,忽然化作凤羽形状的金毫。 “那子卿可要记住了——” 仙君将茶盏塞进他指间,指尖相触的刹那,整座桃林突然褪去颜色。万千桃花尽数透明,露出内里流动的金色脉络,宛如一场正在融化的琉璃梦。 “武陵的梦……” 茶汤忽地沸腾,氤氲水汽中浮现出两人初见时的场景:红衣太子掀开红纱一角,肩头落满绯桃。而此刻真实的桃花正穿过水雾,为尉迟卿银发缀上春色。 齐云的声音混着茶香飘来: “比风月国的真实……” 少年下意识啜饮,舌尖尝到的却不是茶味,而是那夜合卺酒里的玉酿。他猛然抬头,发现手中茶盏不知何时变成了鎏金交杯,红绸另一端正缠在仙君腕上。 “更醉人。” 最后一字落下时,所有幻象轰然破碎。尉迟卿惊觉自己仍站在原处,手中茶盏温热正好,仿佛方才种种皆是错觉。唯有唇齿间残留的酒香,证明某个仙君确实偷换了天地。 桃林深处传来齐云带着笑意的提醒: “小心烫。” ——盏中那轮月亮,此刻正灼灼发着热光。 晨雾仍缠绵在林间,尉迟卿已静立于桃林之巅的枝梢。银发似昆仑雪崩时倾泻的寒瀑,仅以一枚紫晶环松松拢住半缕。余下的发丝随晨风轻扬,拂过腰间龙纹玉佩,击出碎冰似的清音。那双紫眸比往日更凛,恍若将九重天的寒星碾作尘屑,再一一嵌进眼底。偏偏眼尾微扬的弧度,如栖半只振翅的凤——既令人欲俯首神性之下,又忍不住想触碰那抹惊心的秾红。 “簌簌——” 相邻桃枝无风自动。 齐云踏着漫天飞红翩然而至,未束的银发如流墨泼洒在朱红广袖间,发梢还沾着昨夜酿酒的桃露。眉似春山蒙雾,眸若粉晶融蜜,天生一段风流薄红缀在眼尾。偏那唇珠微翘,生生将谪仙之姿,昳丽成祸国的妖。 “哎呀呀……”仙君执扇轻摇,扇底香风惊落一捧莹莹朝露,“本君这桃源寂寥千年,今日竟……坠了轮清辉。” 当—— 紫晶眸与粉琉璃瞳相撞的刹那,整片桃林的仙灵都屏住了呼吸。 太子的银发冷冽如雪原,映着仙君流转的银丝,恰似银河倾泻;霜白箭袖与朱红广袖交错的刹那,宛若冰刃破开烈焰。最惊心动魄的,是两人眼尾那一脉相承的秾红——一个如寒梅溅血,一个似胭脂醉月。 齐云忽然广袖翻卷,招来万里云霞。 朱红袖缘拂过霜白衣袂的瞬间,天地骤然失却颜色—— 云霞为太子凝作紫晶冠冕,月光为仙君织就银丝踏履。风驻时分,他们足下竟绽开并蒂莲纹,一脉冰蓝若雪域莲花,一脉绯红似心头血痕,缠绵着向天际蔓延。 “殿下可知……”齐云的扇骨轻抬,勾起那枚羊脂玉,“银发紫晶虽美……” 尉迟卿眉梢微动:“嗯?” “但……”指尖掠过他腰间蹀躞,一抹冰蓝丝绦悄然取代紫晶环,“沧海月明,才配得上你的眼睛。” 武陵城正午的街市,从未如此喧嚷。 长街两侧的银制风铃忽地齐齐暗了三分,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两位银发仙人自天光尽头走来,满城海棠的芳菲竟羞惭地失了颜色。 左侧那位负手而行,霜白箭袖上的龙纹在日光下流淌着暗涌。银发似月华凝成的瀑布,发尾那缕冰蓝丝绦随步伐轻晃,腰间羊脂玉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温润幽光。紫晶般的眸子扫过之处,喧嚣街市霎时静了一静——那是一种教人屏息的冷艳,宛若雪原之上骤起的极光。 右侧执扇的仙君却是另一番气象。未束的银发如流墨泼洒在朱红广袖上,回眸时几缕发丝扫过含笑的唇,折扇轻摇间暗香浮动。最是那双眼尾飞红的桃花目,眼波流转间,便教姑娘们手中的绢帕绞成了春藤。 “糖——糖人儿——”小贩的吆喝戛然而止。 只见那位冷若冰霜的仙人忽然停下脚步,正静静望着插满糖人的草靶子。紫眸映着琥珀色的糖稀,竟流露出几分孩子气的专注。 齐云“唰”地合拢折扇,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太子殿下也喜欢这个?” 尉迟卿唇瓣微动,一缕银发随风拂过唇角。齐云忽然伸手,指尖轻掠过他唇边,将那缕发丝自然别至耳后。动作如行云流水,却让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要那个。”尉迟卿忽然指向草靶最高处——是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糖人。 齐云低笑,袖中飞出一枚金铢。小贩慌忙去取。 糖人摊前的灯火摇曳,明明暗暗地映着尉迟卿专注的侧脸。他指尖轻触糖凤凰的羽翼,琉璃般的紫眸中漾动着细碎光芒——如同初春冰面悄然裂开第一道细纹,底下涌出清澈的涓流。 三岁中毒,十二载长眠。这双本应阅尽繁华的眼睛,如今却干净如初生雏凤。宫阙中堆砌的珍宝太冷,反倒是这市井间的糖稀与竹签,裹着人间最朴拙的暖意。 “凤凰……”他轻声呢喃,指尖在糖翅上流连。那糖稀凝成的羽翼薄如蝉翼,在灯下流转着琥珀光晕,竟与他曾在镜中见过的凤羽隐约相似。 齐云凝视着少年被糖人映亮的睫毛。三载光阴于仙君不过弹指,对这个沉睡方醒的小凤凰而言,却连人间烟火都值得细细端详。他忽然想起那夜桃源再逢时,尉迟卿拂落满肩桃花,也是这样微微怔忡,带着初识人间的新奇。 “小心沾手。”齐云忽然握住他手腕,就着这个姿势低头轻咬半片糖翼。温热的甜香在唇间漫开,与对方袖间清冽的气息交织。太甜了,甜得他心尖发软。 尉迟卿看着缺角的糖凤,却将剩下半片轻轻递回他唇边:“都给你。”声音很轻,像初生凤羽拂过掌心。 满街花灯倏然摇曳。齐云望着他眼尾那抹飞红——比糖稀更通透,比朱砂更鲜活,是十七岁少年独有的、尚未经尘世却已灼灼欲燃的秾丽。 仙君信手接过那半片糖凤,指尖在琥珀色的糖翼上轻轻一抚,却没有送入口中。只见他广袖微动,残破的糖凤凰便被笼入袖中,贴着心口处的衣料安放妥当。 “舍不得吃了。”他轻笑,眼底映着满街灯火,也映着眼前人比灯火更秾丽的眼尾飞红。 二人转过长街拐角,一阵清越的琳琅声随风飘来。 尉迟卿倏然驻足。只见鎏金匾额下悬着一串水晶风铃,风过时漾开满室星辉,将他紫晶般的眸子映得发亮——像是银河碎落,尽数倾入那片澄澈之中。 不待齐云回应,那抹霜白身影已悄然没入珠帘之后。朱红广袖拂过门楣的刹那,阁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便如涟漪般荡开。 满室金玉在夜明珠柔光下流转生辉。尉迟卿正俯身于一座琉璃展柜前,银发如月华倾泻,与柜中累丝金簪交相辉映。他指尖悬在一支点翠凤簪上方,欲触未触的模样,恰似稚凤初见熠熠珍宝。 “这支……” 掌柜刚欲上前,却被齐云含笑止住。仙君斜倚着紫檀博古架,望着小凤凰对凡间器物露出这般鲜活的欢喜。原来凤鸾宫那些稀世贡品,竟不及此刻他眼中跳动的星火。 “既合眼缘,何不试试?”齐云忽然抽去他发间丝绦。银发披泻的瞬间,点翠凤簪已灵巧地绾起半缕青丝。蓝宝石垂珠摇曳生姿,衬得那抹眼尾飞红愈发秾丽灼人。 铜镜里顿时映出个流光溢彩的身影。尉迟卿微微睁大眼眸——原来凡间工匠的巧思,竟能让凤凰振翅的姿态凝固在方寸之间。 “还要那个。”他忽然指向柜台深处。齐云顺着他指尖望去,见是一支银丝缠就的蝴蝶步摇,蝶翼薄如初雪,细银丝缀成的纹路在光下若隐若现,稍一动便颤出粼粼微光。 掌柜的膝弯有些发软。这两位客人随手点的,恰是铺子里最珍贵的两件镇店之宝。 “小公子好慧眼!”他捧出步摇时忽然福至心灵,“这蝶恋花的意头,正合二位……” 话未竟,步摇已被齐云接过。仙君指尖轻抚过颤动的银蝶,忽然将它斜斜簪在点翠凤簪之侧。银蝶与蓝凤相依相偎,在流泻的银发间轻摇慢晃,恍若月华中翩跹的生灵。 “果然相映成趣。”齐云轻笑,指尖似是不经意掠过尉迟卿耳垂。那粒朱砂痣此刻艳得灼眼,竟比满室珍宝更令人心折。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金缕阁内的琉璃灯倏地暗了三盏。 尉迟卿停在博古架前,指尖虚悬在一支累丝金凤簪上方。簪尾垂落的细碎蓝宝随他呼吸轻轻摇曳,恍若凤羽拂过的星河流光。 “这位公子好眼力。”掌柜捧着锦盒的手微微发颤,“这是西盛新贡的……” “包起来。”齐云的金铢已落在檀木柜上,发出清脆声响。他凝视着尉迟卿发间轻颤的银蝶——自踏入这金缕阁,小凤凰眸中的光彩,竟比阁内最亮的夜明珠还要夺目。 转角处的翡翠屏风后忽然传来环佩轻响。尉迟卿正捏着支点翠蝴蝶钗细看,忽见齐云执扇挑开珠帘。那人银发如瀑垂落朱红纱衣,拈着支金镶玉步摇对他浅笑:“这个更衬你。” 步摇垂落的东珠帘在尉迟卿眼前轻轻摇曳,碰撞出十七年深宫从未听过的清脆琳琅。他想起三哥总笑他寝殿像龙王的藏宝洞,却不知那些夜明珠与珊瑚树,都比不上眼前人指尖这一点碎光动人。 “太花哨了。”尉迟卿偏过头去,耳垂却悄悄泛起珊瑚般的淡粉。 齐云忽然用簪尾轻轻划过他掌心:“那方才买的银丝嵌玉抹额呢?前头收的蝶恋花步摇呢?”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直至将人困在博古架与自己之间,“我们小凤凰啊……” 尾音忽地碎在珠玉倾泻的清脆声中。尉迟卿慌乱间碰倒了青玉案上的首饰匣,各色宝石如星雨洒落。他俯身去拾,银发垂落时露出后颈一小片肌肤——那里竟天生带着枚凤羽金纹,在烛光下流转着霞光。 齐云眸色骤然转深。他忽然忆起古籍所载:凤族爱美物,实则是借天地灵宝温养魂魄。当年那场剧毒,恐怕伤及了三魂中的雀阴魄…… “仙君?”尉迟卿举起一支突然流华转彩的血玉簪,满眼惊喜浑然不觉。那簪头雕着的凤凰竟在微微振翅,玉色羽翼泛起暖意。 掌柜扑通跪地:“灵、灵簪认主啊!” 齐云望着少年映满瑰光的眸子,忽然将整盒金丝嵌宝簪推到他面前:“都试试。”他想看这凤凰儿缀满琳琅的模样,想见那些沉寂的灵物在他身上苏醒的模样。 毕竟这世间至宝,合该为最昳丽的小凤凰绽放华彩。 鎏金香球无风自动,叮咚声里,尉迟卿执起一支金丝缠凤步摇对镜比照。金链细如情丝,每环缀着米粒红宝,摇动时流光潋滟,恰似凤尾曳过星河。 齐云斜倚螺钿屏风,折扇轻点下颌,眼底笑意如春水漾开。 这小凤凰,果真爱极了这些精致物件。 自踏入金缕阁,尉迟卿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那些熠熠生辉的饰物。点翠蝶钗、累丝缠枝簪、嵌玉银抹额……他虽神色清冷,可指尖在每件珍品上流连的弧度,都落入了仙君含笑的眼中。 “这支可好?”尉迟卿忽然侧首,将金镶玉翎羽簪斜斜簪入鬓间。银发如雪映衬着白玉凤翎,恍若凤凰振翅时掠过的天光。 齐云眸光轻漾,折扇“唰”地收拢,轻敲掌心:“极好。” 他忽又倾身向前,声音浸着蜜意:“不过……仍不及你本身万分。” 尉迟卿指尖微颤,耳尖瞬间染上海棠薄红,却强作镇定地转身去取那支珐琅缠枝钗。镜中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如凤翎点破春水,漾开一圈细碎涟漪。 齐云凝视着他故作淡然的模样,眼底笑意如涟漪般漾开。 这小凤凰,分明欢喜得紧,偏要端着清冷姿态,倒像是初化人形的灵兽,既想亲近人间烟火,又怕泄露心底的雀跃。 他忽又上前,执起一支累丝金凤衔珠华盛。指尖轻拂过银发时,流云广袖带起一阵桃香:“这个,更衬你。” 金凤展翼的姿态栩栩如生,口中衔着的东海明珠泛着柔光,正与尉迟卿紫眸中的星辉遥相呼应。 尉迟卿抬眸,恰撞进齐云含笑的眼底。 四目交错的刹那,他恍惚听见冰裂春溪的轻响。 这仙君……怎么比满室华光更教人目眩? 齐云已抬手为他簪上华盛,替换了先前那支。指尖掠过耳际时,尉迟卿呼吸微乱,连带着发间金凤都轻轻颤动,垂珠摇曳,洒落满肩碎星。 “可好?”齐云退后半步细细端详。银发映着金凤,恰似雪地红梅映朝霞,竟让满阁珍宝都失了颜色。 镜中人银发如雪,金凤展翅,垂珠流光间,恍若九天凤凰谪临凡尘。 他眼波微动,轻声道:“……尚可。” 齐云眉梢轻挑:“只是尚可?” 尉迟卿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狡黠,忽从锦匣中取出一支银丝嵌宝额链,指尖轻抬递至齐云面前。 “仙君试试?” 齐云一怔,随即失笑:“我?” 尉迟卿眸光清冷,语气却不容拒绝:“既说我昳丽,仙君不若亲自示范何为风华绝代?” 齐云怔忡片刻,倏然笑开——好一只睚眦必报的小凤凰。 他接过额链,银发垂落时眼尾薄红愈艳。宝石触及眉心的刹那,整间金缕阁的灯火都似黯了三分,独他一人如揽月华,风流尽显。 尉迟卿凝眸两息,忽然侧首轻嗤:“……花枝招展。” 齐云折扇轻摇,珠玉似的笑声荡开:“怎及凤凰儿容光之万一?” 但见那银发少年耳尖染霞,径自转身去拨弄博古架上的玉簪,留给他一个故作清冷的背影。 齐云望着那截泛红的颈子,眼底漾开温软春水。 ——这小凤凰啊…… 当真教人想将世间琳琅都捧到他面前。 暮色四合,天边云霞如织。二人行至一株垂丝海棠下,见几个总角稚童围坐着一位白发老者。老人枯瘦的手指遥指北方,嗓音沙哑如风过古松: “传说在那极北雪巅之上,有座月光砌成的神殿……” 孩子们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眸中盛着星河。 “殿中沉眠着一位神明——金发若初阳破晓,容颜似玉山映雪。” 扎着红绳辫的小丫头奶声问:“神明会护佑我们吗?” “自然。”老者含笑抖袖,几点莹蓝冰晶簌簌落下,在夕照中幻出蜃楼琼宇,“每见烽烟将起,祂便降下弥天雪幕,覆尽人间刀兵。” 孩童们纷纷伸出小手接那融化的冰晶,憧憬如春芽萌发:“若能亲见神明该多好……” 尉迟卿驻足凝听,风拂起他鬓边银发,流转着清泠的霜色。 老者忽然抬头,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他发间轻颤的金凤华盛。那簪上明珠正漾开圈圈光晕,仿佛感应到什么般,朝着北方微微昂首振翅。 “子卿也对这位神明感兴趣?”齐云执伞靠近,伞面桃枝在暮色中投下缭乱花影。 少年太子眸光流转:“未尝不可。” “可惜啊,”仙君故作怅然,伞沿璎珞随摇头轻轻摇曳,“那雪山苦寒彻骨,连我这桃花仙都受不住。” 尉迟卿淡淡瞥他一眼。确实,让司掌风月的仙君前往极寒之地,无异于焚琴煮鹤。 “不去也罢。”他话音未落,却见齐云倏然展颜。 “不过——”仙君袖中翻出一片晶莹翎羽,“苍山的雪翼天马尚可寻踪。” 尉迟卿紫眸微漾:“天空城?”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翎羽照得通透如琉璃。 “如何?”齐云倾身耳语,温热气息拂过少年耳尖,“我带子卿去摘星揽月。” 纸伞轻旋,隔断凡尘视线。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仙君指尖绽出桃枝,悄悄缠上太子腰间玉佩。 风过海棠,乱红如雨中,太子殿下微不可察地颔首: “好。” 雪山神殿的传说尚在风中低语,齐云已揽住尉迟卿的腰际跃入云端。少年太子只觉清风拂面,再定神时已立于浮空玉台之巅—— 万千雪翼天马正踏星河驰骋,马蹄扬起碎月流光。为首银驹蓦然人立长嘶,四蹄燃起幽蓝灵焰。 “恰逢百年赛驹盛典。”齐云掌心幻出两枚冰晶令牌,“可愿共驰?” 尉迟卿眸中星辉乍现。 他足尖轻点玉台边缘,银发在气流中绽开如凤翎。不待召唤坐骑,便纵身落入星河赛道,衣袂翻飞间竟比天马更为飘逸。领头银驹忽然转头,琉璃眼眸中映出那抹紫色流光—— “咴——!” 天马骤然加速,双翼掠过之处凝结出冰晶轨迹。尉迟卿轻笑,指尖金线流转,却不缚马,只凝作缰绳虚挽:“借力一程。” 银驹通灵侧身,任他足尖轻点鞍背。但见少年在万丈高空翻身跃起,银发与雪鬃交缠,恰被破晓晨光镀成金虹。 下界传来阵阵惊呼: “神迹!定是雪山神明降临!” 齐云倚着玉柱轻笑。 也难怪凡人错认——此刻凌空驭马的尉迟卿,确实与传说中描绘的神明如出一辙。只是他们不知,这位“神明”正因这误会耳尖微红,险些踏碎一缕流云。 “子卿。”仙君传音如春风拂过,“左手边那匹乌云踏雪瞧见了?赌它三息内超你。” 尉迟卿眸光一斜,果然见墨色神驹踏着电光逼近。少年太子忽然俯身,在银驹耳畔低语数句。天马竟猛地收拢双翼,带着他如流星坠向大地! “胡闹!”齐云指间茶盏骤裂。 就在触及云海的刹那,银驹倏然展翼,掀起的飓风将后方马群冲得阵型大乱。尉迟卿乘着乱流扶摇直上,发间不知何时多了根冰晶额链,随动作敲击出碎玉清音—— 竟是方才坠落时,信手采撷天马鬃毛间凝结的万年寒髓所制! “仙君。”少年太子勒缰悬停,将额链轻抛过去,“赔你的茶。” 齐云接过这沁着寒意的馈赠,发现链坠竟是朵桃花冰雕,每片花瓣都刻着展翅凤纹。更妙的是,当他握住链身的刹那,整座天空城忽然飘起细雪—— 是真正的雪,每片都裹着桃香,恰似春神与冬神共舞时落下的鳞羽。 “看来……”仙君将额链系在腕间,仰首望向马背上神采飞扬的尉迟卿,“我们寻到了比神明更璀璨的珍宝。” 银驹忽然屈膝垂首,雪翼如折扇收拢,在尉迟卿面前伏成谦卑的姿态。它昂首时,额间冰晶饰物应声碎裂,露出内里流转千年的金色纹路—— 竟是枚微缩的凤羽印记。 “倒是识得真主。”齐云轻抚腕间冰链,难掩诧异,“这匹傲驹横行天域三百载,今日竟愿俯首。” 尉迟卿指尖轻触银驹额间凤纹,金芒骤亮,惊得周遭天马齐齐退避。少年太子这才察觉,霜翎的瞳色并非寻常天马的琉璃蓝,而是较他眸色更深的紫晶。 “牠名唤霜翎。”悄然现身的城主含笑解释,“相传是上古凤族点化的雪精所化。” 银驹忽然衔住尉迟卿袖角,轻拽向自己背脊。齐云尚未动作,已见少年翩然跃上马背。霜翎振蹄长嘶,踏出的流火在云海燃出璀璨金轨。 “仙君——” 尉迟卿的呼唤随风飘落。齐云抬眸,见少年银发猎猎,指尖正捻着从霜翎鬃毛间析出的金线。那些金线在曦光中凝作缰绳,末梢却缱绻地朝他的方向蔓生—— 似邀约,更似无声的盟誓。 齐云忽而轻笑。 他足尖轻点,身形化作绯色流霞疾追而上。霜翎似有所感,长啸一声直破九重云霄。仙君广袖翻飞,无数桃瓣如星雨洒落,纷纷缀向银驹飞扬的雪鬃。 “子卿可知?”温润嗓音忽在耳畔响起,不知何时齐云已端坐马背,虚拢着少年的腰际,“天空城古训有云……” 霜翎陡然俯冲,尉迟卿重心后仰,恰好落入仙君怀抱。齐云趁机将腕间冰链重新系回他颈间,桃花链坠贴着肌肤泛起暖意: “能得霜翎认主者……” 银驹猛然展翼悬停,漫天云霭凝如明镜,映出二人相倚的身形。齐云就势衔住少年耳畔飘飞的银发,声线浸着蜜: “当为牠永世之主。” 尉迟卿忽觉胸前微烫——那朵冰雕桃花竟在悄然盛放,花心托着枚珍珠大小的金珠,其中封印着霜翎流转的精魄。 “你早设此局?”少年太子侧首凝眸。 齐云但笑不语,只将掌心覆上他手背。霎时整座天空城的云霞尽染胭色,万千天马齐鸣,羽翼间洒落的金粉在空中铸就古篆: “天马归宗,日月同契。” 霜翎昂首嘶鸣,驮着二人踏云远去,唯余漫天桃香与怔立原地的城主。 霜翎展翼掠过万里山河,浮光霭霭皆作身后尘烟。 云海之下是千重花事更迭——江南杏花雨正沾衣,塞外孤烟直上青冥,昆仑雪莲在绝壁绽出月白的弧度。 尉迟卿的银发与齐云的桃香交织成流霞,所经之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竟在同一霎争相绽放。有渔翁抬头看见天马掠过的残影,手中舟楫不慎搅碎满江星月;牧羊人望着天际渐逝的金痕,怀中羔羊忽然发出呦呦清鸣。 而马背上的少年太子正微微倾身,紫眸里倒映着疾速后退的江河。有那么一瞬,齐云觉得他像是要把这万里锦绣都烙进眼底——毕竟那双眼睛,已经错过了整整十二载人间春秋。 霜翎踏云归来时,整片桃林都在为之轻颤。 这匹天马无愧仙驹之名——身姿如初雪凝就,鬃毛间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双翼舒展若垂天之云,每片翎羽都缀着细碎冰晶,展翼时洒落的星辉将流云染作绯色星河。 而马背上的两人,更是这绝景中最动人的诗篇。 尉迟卿斜倚在前,银发被凤簪松松挽起,在风中与霜翎的雪鬃交织成流泻的瀑布。少年太子指尖缠绕着金线缰绳,袖口滑落处露出一道绯色痕印——是方才穿越云层时留下的印记,此刻正被齐云以指尖蘸取桃露,轻轻抚过。 “可疼?” 仙君的嗓音裹着桃香,熨帖在耳畔。他的银发如流泉披散,几缕发丝不经意间缠上尉迟卿的颈侧,宛若主人缱绻难言的心绪,在风中细细描摹。 少年摇首,眸光却落向对方垂落的袖口——齐云腕间那条冰晶额链正流转着清辉,链坠桃花不知何时已化作并蒂双生的模样,两朵五瓣花相依相偎,宛若天工雕琢的同心结。 霜翎倏然收拢雪翼,轻巧落定于林中最大的桃树下。马蹄触及芳土的刹那,万千沉睡的桃苞应声绽放,原本绯色的烟霞瞬间漫作金粉交织的幻海,连拂过的风都带着蜜糖般的馥郁。 “看来牠比我会讨子卿欢心。”齐云含笑跃下马背,却见银驹忽然屈膝垂首,以雪翼为阶,恭顺地迎候尉迟卿踏足。飘落的桃瓣轻覆在羽翼铺就的阶梯上,每一步都漾开细碎的金芒。 少年太子足尖方触芳壤,发间冰晶便簌簌坠入泥土,转眼生出几株剔透的嫩芽。仙君屈指轻点,那些幼苗倏然舒展,绽出晶莹桃花——每片花瓣都映着霜翎翩跹的雪影,似将九天云霭封存于冰绡之中。 “此乃寒髓桃。”齐云折下最莹润的一朵,为少年簪在襟前,“唯天马之主所经之处,方得见如此灵物。” 尉迟卿指尖掠过霜翎额间灼灼的凤纹,忽有所悟:“莫非你当年……” “嘘。”仙君执扇轻按朱唇,眸中漾起涟漪般的笑意,“有些往事,该由牠亲自说与子卿听。” 银驹昂首轻嘶,忽然以额际温存地推着少年向桃林深处去。但见氤氲温泉如瑶池倾泻,水面上寒髓桃瓣载沉载浮,而青玉岸边—— 整整齐齐叠着两袭雪色浴袍,衣袂交叠处,一枝新桃正含苞待放。 少年眸光清凌如泉,竟是十分坦荡地褪去外袍,任衣袂如云絮滑落。水雾氤氲间,他缓步踏入温泉,荡漾的涟漪将浮在水面的寒髓桃瓣轻轻推远。 仙君见他这般从容,眼底星辉流转,也随之步入水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身影,霜翎适时展开雪翼,如垂天之云般温柔遮蔽了月华,只余潺潺水声与桃香在夜色间流淌。 小凤凰不止喜欢清音,还喜欢亮晶晶的外什~奈何只有仙君发现了。写完脑海只有三个字——买、买、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白玉仙宫栖灵凤 第23章 谪仙临世惑君目 三日倏忽而过,霜翎忽引颈长嘶,雪翼边缘泛起星辉碎芒——正是天域召唤仙驹归位的征兆。 尉迟卿指尖轻抚牠额间凤纹,金印隐隐发烫,流转着缱绻难舍的情愫。天马眷恋地蹭过少年掌心,忽咬断一缕银鬃,任其化作流光缠绕太子腕间,凝成若隐若现的雪色契纹。 “且去。”少年太子轻点腕间纹印,霜翎周身顿时浮起传送金阵,“待我相召时——” 银驹忽以鼻尖轻触他腰间龙纹佩,又转向齐云腕间冰晶链。仙君折扇轻摇,两件信物同时辉映,在空中交织出相同的凤羽图腾。 “机灵鬼。”齐云笑着往牠口中渡了颗桃花蜜糖,“倒晓得要牵牢这两根红线。” 霜翎满足地轻嚼蜜糖,双翼舒展间已凌空而起。牠绕着千年桃树盘旋三匝,翼风卷起漫天飞红,在两人头顶织就一场绯色雪幕。末匝时突然化作流电,身影在云间碎作万千星子,唯余清越长鸣穿透九霄—— “咴——” 嘶鸣声漫过山河,武陵山脚的稚童指着天幕雀跃:“娘亲快看!月牙儿旁多了颗会眨眼的银星!” 尉迟卿仰望那点新绽的星辉,腕间雪纹忽然传来温热的悸动。他指尖轻触纹路,竟听见霜翎带着冰凌清响的传音: “待寒髓桃第三度绽放时,吾将踏破月华归来。” 齐云忽然执起他的手,将冰晶链与雪纹相贴。两道信物交辉的刹那,投映的凤羽图腾竟融合成完整的天马剪影,金芒流转间宛如共生:“如今这般,牠可算你我共有的小孽障了。” 仙君轻笑,袖中浮出一盏琉璃灯。灯芯无火自明,映出霜翎在云端嬉戏的景象——那银驹正昂首踱过天河,颈间新佩的“武陵”玉牌熠熠生辉,得意得如同凯旋的将军。 “待子卿再来时……”齐云指尖轻抚灯面,景象流转间现出天空城至高处的水晶观星台,“那家伙定会将星辉最盛的云巢,辟作你的行宫。” 夜风拂过,琉璃灯轻轻摇曳。明明灭灭的光影间,尉迟卿忽见灯罩上浮现霜翎新踏的星痕爪印,旁侧还歪歪扭扭画着朵桃花——分明是那天马以蹄尖蘸取银河碎光,为他留下的缱绻邀约。 这日,风拂林梢,碎金般的日光在桃枝间轻盈跃动。尉迟卿垂眸望着悬于半空的那张凤囚琴,修长指尖自七弦上轻轻掠过,带起一缕清音,惊落了三两桃花。 他侧首看向身畔之人,眼底浮着难以言说的光,似春水微澜,又似藏着千般思量。半晌,他广袖轻拂,将古琴缓缓推至那人面前。 “你来。” 那双手生来就该抚琴——他望着齐云搭在扇骨上的手指,修长如玉竹,骨节处泛着淡淡的粉,甲盖圆润似贝母光泽。这样一双手,合该奏得出最风流的《桃夭》。 齐云眼底掠过星芒般的讶异,却读懂了少年紫眸中未尽的弦音。他展臂将人揽入怀中,惊起尉迟卿袖间暗藏的冷香。 少年脊背倏然绷直,银睫如凝霜的蝶翼轻颤。平日被兄长们这般对待尚可忍耐,可这染着桃香的仙君…… 齐云低头瞧见怀中人难得的无措,眼底漾开春水般的笑意。 空气中浮动着桃花的甜暖,少年周身却萦绕着清浅冷冽的气息,似雪后初融的溪涧。 很好闻。 “仙君……” “别动。” 修长手指轻托起怀中人的下颌,触及那片肌肤时却微微怔住——指尖传来的温度竟比想象中温暖,宛如捧着初阳照拂的暖玉。 尉迟卿眸光微动,广袖中的指尖无声掐诀。 金芒如游蛇缠绕攀升,在他掌心流转生辉。少年忽地收拢五指,灵力应声迸散,化作星屑消融于风中。 ——不知怎的,就是想瞧见那人轻蹙眉头的模样。 他容色清冷如常,仿佛方才的灵力波动不过春絮拂过湖面。心底却默数着:“一、二、三……” 数息之间,十里桃林骤然沉寂。 万千芳菲簌簌零落,绯雪漫天,天地间唯余铺天盖地的残红。独他们头顶这株桃树仍灼灼绽放,重瓣秾丽得近乎妖异,甚至有几朵借着风势蹭过尉迟卿耳际,殷勤如献媚的赤蝶。 齐云怔然抬首,漫天飞花如一场猝不及防的绯雪,簌簌落满他流云般的衣袖。十里桃林转瞬凋零,唯余他们足下这一树秾艳依旧,像是天地间最后不肯褪色的温柔。 他忽地握住尉迟卿的手腕,掌心相贴处传来玉石般的微凉。不待少年反应,他已倾身向前,额头轻抵住对方的额,鼻尖亲昵地蹭过那片细腻肌肤—— “你的凤囚有灵。”他低笑,嗓音里裹着三分无奈,七分纵容,“旁人碰不得。” 尉迟卿银睫轻颤,似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扰乱了心神。静默在两人之间流转,他终是轻声开口,每个字都似冰雪初融:“……这是我第一次,愿将凤囚交予旁人。” 这句话比任何仙术都惊心动魄。对于生来便将“所属”刻入骨血的小凤凰而言,这轻轻一推,已是掀翻了整座昆仑的独占欲。 齐云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如碎玉倾落,清越动人。他稍稍退开些距离,指尖却仍流连在尉迟卿腕间,眼底盈满温柔又促狭的光:“哈哈哈哈哈,你呀……”尾音悠悠拖长,化作一声轻叹,“……太犯规了。” 那嗓音低低沉沉,擦过耳畔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尉迟卿抬眸,正撞进齐云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波光潋滟,仿佛揉碎了整座桃林的春色,只为映他一人身影。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为何兄长们虽对凤囚琴兴致盎然,却从不真正伸手触碰。 少年唇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冰湖初融,冷峻的下颌线条也随之柔和。他看了眼齐云,又望向悬于半空的凤囚琴,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然后,他看见齐云愣住了。 那笑意太浅,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却偏偏在人心底荡开层层涟漪;又如夜昙乍绽,惊鸿一瞥,便足以让人甘愿沉醉,再不愿醒。 风拂过桃林,婆娑树影间,枝头秾丽纷纷摇曳。甜暖的桃花香铺天盖地漫来,浓郁得几乎凝成绯色的雾。齐云一时恍惚,足下发软,如坠云絮。 ——分明自己是桃花所化,此刻竟被这同源的气息浸得心神摇曳。 可他甘之如饴。 尉迟卿剑眉微蹙,薄唇抿作清冷的线。空气中甜腻的香息愈发厚重,如融化的蜜,黏稠得阻滞呼吸。 他并非厌弃花香。平日最愿在樱树下小憩,任清浅芬芳萦绕身畔。可眼前这桃香却截然不同——太过秾艳,太过炽烈,仿佛要将人裹挟进一场绮丽的梦。 而这一切,皆因他而起。 方才任性的术法令十里芳菲凋零,此刻万千落瓣正疯狂吐尽最后的香息,将天地酿作一瓮令人沉沦的桃花醉。 齐云忽地轻笑,修长手指抚上他紧蹙的眉间。指尖温凉,似月华漫过雪原。 “怎么?被自己的小把戏困住了?” 话音落处,尉迟卿忽觉周遭骤清。那恼人的甜腻如退潮般消散,唯余一缕清雅桃香,若即若离。 心尖倏然一颤。 是他…… 尉迟卿无意识地抿唇,眸光游移间落在齐云白玉般的耳垂上。那粒朱砂痣艳如珊瑚凝露,在光影间流转着细碎金芒。 ——恰似他右耳上那点烙印。 这个发现让他指尖不自觉抚上自己耳垂,恍若触碰镜中倒影。 恰在此时,一束金光破开桃枝,斑驳洒落。齐云在光晕中回眸浅笑,眼波流转间,竟比万里秾华更灼目。 心口蓦地剧烈震颤,撞得胸骨生疼。尉迟卿仓促侧身,紧抿的唇线泄出一丝狼狈。 这陌生的悸动……莫非是道心将倾之兆? 齐云环顾四周荒芜桃林,摇头轻叹,眸底却漾开无奈的笑意:“子卿好大的阵仗,我这千年修行,倒被你一夕化作枯禅。” 尉迟卿静立须臾,待心头那阵燎原的星火渐熄,才缓缓回身。碎金在他睫羽间跳跃,映得紫眸清透如琉璃: “你是桃花仙。” 短短五个字,如春风拂过冻土——既然执掌三界桃花,枯荣本就是你的掌心纹路。 齐云闻言微怔,随即朗声大笑。笑声惊起林间宿鸟,也震松了他本就随意系着的衣带。月白外袍自肩头滑落,泻出大片如玉肌肤。胸膛随着笑意轻轻震动,腹肌线条在日光下如水纹流转,隐入半掩的腰带深处。 尉迟卿的目光在那片风光上停留一瞬,旋即转向远处碧潭。午后的日头确实太过灼人,竟烤得他耳尖发烫。 ——这衣裳还是他亲手选的。那日成衣铺里,掌柜极力推崇这件“最衬仙君风姿”的月白长衫。原以为是件寻常外袍,怎料想…… “确实合身。”齐云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吐息如羽絮拂过他耳廓,“子卿的眼光,从来都让本君惊喜。” 最后几个字裹着笑音落下,恰似那日成衣铺里,这人身着月白长衫转身时,眼底那抹让他心绪微乱的流光。 春风恰在此时拂过荒芜的桃枝,十里枯木应声绽放。霎时间绯云翻涌,新生的花海将未尽的话语与躁动的悸动一同淹没,只在相交的衣袖间,留下暗香浮动。 齐云倏然敛去笑意,眸色沉静如深潭:“子卿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尉迟卿抬眸,迎上他专注的凝视。那眼中的温存太过真切,令他不由颔首:“但说无妨。” “那‘太子殿下’可要听仔细了。”齐云轻笑,这四字在他唇齿间化作缠绵的韵律。 尉迟卿指尖轻颤,面上仍静若寒潭:“嗯。” “我本是灵泉畔一株桃树,非妖非怪,生来便具仙骨。”齐云的嗓音如清泉击玉,带着亘古的回响,“后经千年苦修,历三重天劫,方受封武陵仙君,执掌红尘姻缘。” 他说得云淡风轻,尉迟卿却窥见其间万千雷霆。天威岂是儿戏?仙途岂是坦途?但齐云无意细述,他便缄默倾听。 “仙君这桃源……”尉迟卿望向远处缭绕的灵雾,“灵气沛然,恐怕不止源于那口灵泉。” 齐云但笑不语,眸中似有星河流转。 “那夜……” 他虽沉眠,却清晰记得灵力如春潮漫入经脉的暖意。那些气息太过亲昵,竟不需引导便自发汇入灵脉,最终引动凤身显现。而今苏醒,修为竟已臻新境。 作为桃源之主,齐云怎会不知缘由? 他千年修得的仙灵之体,即便一叶一花都蕴着造化之力,何况本体?而当时少年正静静倚在他怀中…… “它们很是眷恋子卿。”齐云眼尾漾开温柔弧度。 何止眷恋?那些灵力见了他便如百川归海,连主人的约束都甘愿抛却。 尉迟卿眼睫微垂,将心头那抹异样轻轻拂去:“每逢三月桃夭时节,若有出嫁的姑娘途经此地,总能听见林间传来温柔的祝祷之声。” 齐云眸光轻漾,眼底掠过一丝讶然:“子卿竟连这般旧事都知晓?” “不过是些坊间传闻。”尉迟卿神色清浅,却忽然抬眸,“桃夭。” “嗯?”齐云下意识应声,随即轻笑摇头,“好个敏锐的小凤凰。” 银发在风中流转,他温声解释:“这确是我最初的名。” “那如今?” “如今仍是。”齐云眼中泛起旧梦般的柔光,“只是知晓的人不多了。倒不想那小子连这个都与你说了。” 尉迟卿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琴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与眼前这抹风流云袖再相衬不过。 齐云见他神思翩跹,忽而倾身,以扇骨轻点他眉心:“太子殿下可还要继续听故事?” 尉迟卿抬手,修长手指轻拢住那束流银。并未使力,只将发尾松松圈在掌心。 “你说。” 齐云挑眉回身的刹那,尉迟卿指尖顺着光滑的发丝倏然上移,轻巧解开了那根绯色发带。银瀑顿时倾泻而下,在风中扬起细碎流光,几缕发丝如蝶翼拂过少年微烫的脸颊。 齐云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纵容地任由他动作。曦光穿过纷扬的银丝,在他秾丽容颜上投下斑驳的影,恍若神女撒落的花钿。 银发如瀑垂落肩头,齐云的声音裹着千年风霜:“在封仙君前,我已为人间算了千载姻缘,却始终参不透自己的因果。” 尉迟卿将红绸发带轻咬在唇间,修长手指穿梭在冰凉的发丝间。那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回,将散乱银发拢成一束。 “千年劫至,情关不破,修为便再难寸进。”齐云感受着发丝被拢起的陌生触感,笑意浸染了眼角眉梢,“成神与否倒无妨,只是若渡劫失败……” 话音未落,尉迟卿齿间发带忽地一紧。红绸划过唇瓣时,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会打回原形?”尉迟卿的声音混着绸缎摩挲的细响。他手腕翻转,在齐云脑后束起一个精巧的结——比往常束得更高些,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平添三分风流。 齐云怔然。千百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束发。 他倏然转身,银发从尉迟卿指缝溜走,在风中扬起一道流光。发尾扫过对方指尖时,尉迟卿忽然开口: “你最后一道劫,是情劫。” 齐云瞳孔骤缩,连呼吸都滞了一瞬。他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正传来陌生的悸动。待回过神来,只见尉迟卿正凝视着他,眸色清冷如月下寒潭。 “子卿为何如此笃定?”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紧。 春风掠过新束的长发,发带末端垂落的流苏扫过肩头。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灼热得几乎要烙进魂魄。 “玉衡国师。”尉迟卿指尖轻抚琴弦,声音如碎玉落泉,“他执掌天机,这世间从未有他看不破的命数。” 一片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又被风轻轻拂去。 “唯有一次,他说看不透一个人的命。” “那个人,是他的劫数。”尉迟卿抬眼,紫晶般的眸子直视仙君,“仙君参不透的情缘,大抵也是如此。” 他轻声道:“是你的情劫。” 齐云怔然,发间红绸被风卷起,缠绕着几缕银丝拂过面颊。 “哗——” 潭水应声而起,在他们面前凝成一面剔透水镜。镜中映出脑后那个精巧的发结——比往常束得更高,倒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齐云指尖缠绕着发带末端,忽然轻笑:“子卿今日话倒是多。”他转身时,发尾扫过尉迟卿的手背,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镜中映出两人身影,银发与银发交织,发带如姻缘线般缠绕。 “子卿所言不假。”齐云的声音轻得像落花触水,“正是……” 水镜忽然泛起涟漪,将两人倒影模糊成一片旖旎光影。 “姻缘劫。” “如何应对?” 风忽然大了。 齐云袖中的桃花瓣纷纷扬扬洒向水面,镜中景象霎时化作漫天婚书般的红雨。“姻缘可遇不可求。”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在少年肩头的花瓣,“便当是……”指尖轻抚过那片银发,“天赐良缘。” 尉迟卿颔首。 他确实不懂情为何物。就像不懂为何此刻,自己竟容许那人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 云雀的清啼划破长空,尉迟卿仰首望去,几只青羽小雀正落在桃枝上啾啾鸣唱。少年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灵动的光,指尖轻点树干:“仙君的本体,可是这株?” 话音未落,他已翩然跃上枝头。白衣拂过纷扬的花雨,衣摆垂落如凤凰尾羽,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金芒。一只云雀亲昵地停在他指尖,不时蹭着他如玉的手背。 “子卿心如明镜,却偏要来问我。”齐云仰首,望见少年斜倚花枝的模样—— 绯色桃枝堪堪托住他半边身子,冠束的银发垂落如瀑,在风中与飘摇的衣摆共舞,恰似凤凰尾羽掠过云霞。一只青羽云雀停在他指尖,亲昵地啄弄那枚象征储君身份的玉戒,每啄一下,戒面就泛起涟漪般的金光。 阳光穿过叶隙,为少年镀上流动的金边。最亮的那束正巧落在他眉心桃印,将雪色印记映得近乎透明。齐云忽然想起古籍里“晴光映雪”的典故—— 原来世上真有人,生来就该永远沐在光里。 日光偏爱他,落在他发间便化作流金;月华眷顾他,拂过他衣袂便凝成霜色。连最桀骜的朝霞行至他身前,都要驯服地俯首,为他铺就锦绣前程。 齐云望着逆光的少年,忽然明白为何史官记载太子降生时,用了“九日同辉”的异象—— 这世间所有的光,原都是来朝拜他的。 尉迟卿指尖还栖着那只青羽云雀。 阳光穿透鸟雀的羽翼,将薄如蝉翼的羽毛映成琉璃质地。当他微微屈指时—— “啵。”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雀鸟化作一缕翠色春风散去。刹那间,满林桃枝无风自动,千万朵桃花同时低垂花首,花瓣纷扬如雨,却都在触及他衣角前悬停,形成一片静止的粉色星海。 尉迟卿抬手拂开枝头姻缘红绸,那些缠绕百年的绸缎竟如活物般战栗退避,在密林中分出一条缀满光尘的路径。碎金般的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为他银发镀上神性辉光。 他忽然偏头。 逆光中,紫眸流转着星河,唇角扬起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仙君?” 这一笑如破晓金乌,灼得齐云道心震颤。他眼见着自己修炼千年的从容寸寸瓦解,唯余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撞出连霜翎都能听见的响动。 “子卿,下来。” 话音未落,尉迟卿已纵身跃下。分明是能御风而行的修为,偏要任衣袂翻飞如坠落的鹤。齐云下意识张开双臂—— 接住了一怀带着桃香的月光。 “生命漫长……”他在尉迟卿耳边轻叹,呼吸拂过那粒朱砂痣,“不如带我去看看,你眼中的山河。” 尉迟卿望进那双盛满桃花的眼睛:“好。” 齐云忽然倾身,指尖抚过少年下颌。在即将触到那抹淡色唇瓣时,他却倏然后退倚回树下,银发与落花交织飞扬。千年来独饮玉酿的孤寂,终是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处。 就让他亲眼见证,这只凤凰究竟会如何惊艳这万丈红尘。 千年桃木心被凤凰儿啄开了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谪仙临世惑君目 第24章 灯火照归途 暮色中的桃源静得出奇。 齐云斜倚桃枝,望着尉迟卿专注盯着掌中桃子的模样。少年银发垂落,在晚霞中染上几分暖色,长睫投下的阴影却遮不住眸中那点困惑。 “子卿不妨告诉仙君——”齐云忽然倾身,发尾扫过对方手背,“那日为何要扮作新娘?” 尉迟卿指尖微蜷,却仍盯着那颗桃:“仙君不是猜到了。” 这便是认了。齐云低笑:“我们太子殿下,当真心善。” 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响动。尉迟卿忽然双手捧桃递到他眼前:“你看。” 霞光里,那颗本该粉白的仙桃竟变得通红,像极了人间姑娘出嫁时点的胭脂。齐云接过时指尖相触,桃皮冰凉,内里灵力却依旧温润——分明只是变了颜色。 “子卿……”齐云忽然将桃递到他唇边,“咬一口。” 尉迟卿迟疑一瞬,双手轻轻搭上齐云的手腕。俯身时银发如帘垂下,露出后颈一小片肌肤——那里有枚凤羽纹正泛着浅金。 齐云看着那淡色的唇瓣轻启,贝齿陷入桃肉的瞬间,果香混着少年呼吸拂过指尖。最要命的是隐约瞥见的舌尖,竟比桃汁还要艳上三分。 “甜吗?”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尉迟卿咽下果肉,唇上还沾着晶亮汁液:“很甜。” 有花瓣飘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齐云忽然用拇指抹去他唇角桃汁,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回:“桃源里的桃,从来都是……” 话突然顿住。他盯着自己指尖——方才拭过的肌肤,竟浮起一层薄红,从唇角一直蔓延到眼尾,真真成了“人面桃花相映红”。 尉迟卿似无所觉,只疑惑地看着突然沉默的仙君。殊不知自己此刻模样,比那颗红桃还要诱人采摘。 正恍惚间,忽见一只渡鸦掠影而来,悄无声息地停落于少年面前。竟是夜王传讯而至。 鸦羽墨色如夜,少年指尖轻触,讯息如水流过心间——原是叫他不必再忧,那纸休书已妥善送至璃姑娘手中。 他这荒唐又不得已的“替嫁新娘”一事,终是尘埃落定。 桃花仙人望见这一幕,唇角不由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并未多问,只是静静收回目光,任那少年与渡鸦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之中。 夜半时分,尉迟卿自床榻间倏然转醒。 枕畔犹残留着一缕清冽的桃木冷香,纱帐外月色清亮如洗,却照不亮帐内氤氲的昏暗。他抬手轻按眉心,方才梦中种种缭乱旖旎,竟一时模糊了虚实界限。 梦里,那颗饱满的红桃仍妥帖地置于齐云掌心。可当他俯身欲咬时,仙君的指尖却忽地抚上他的唇。温热的指腹碾过唇角,沾着桃汁的甜腻,一寸寸探入他齿间…… “……” 尉迟卿骤然坐起身,银白长发如流瀑般披散满背。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温度与触感。 ——荒唐至极。 窗外忽有风过,桃枝簌簌,轻叩窗棂。 沙沙声间,他听见隔壁传来一声低哑带笑的话音:“子卿醒了?” 是齐云。 尉迟卿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尚未应声,便又听得那嗓音悠悠传来,分明染着几分促狭:“仙桃的滋味……可还令人回味?” “……”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包括那颗因仙君心念微动而悄然变色的桃,包括自己梦中无意识的低喃,甚至包括—— “哗啦”一声,纱帐被人从外撩开。齐云斜倚窗边,月光为他周身镀了层朦胧银辉。他指尖闲闲转着一颗红得灼眼的桃子,笑如狐魅:“说来有趣,这桃源中的桃树……” 他忽地倾身向前,将那颗鲜润的桃子轻抵在尉迟卿唇间,低语道: “最是懂得……察言观色。” 果香清甜扑面,尉迟卿却只凝目于齐云微敞领口下那一截明晰的锁骨——不知何时,那里竟缠上了一段细细的红线,正随他呼吸轻轻起伏。 “仙君的心跳,”尉迟卿忽然轻声开口,“快得紧。” 齐云动作倏然一顿。 尉迟卿抬手,指尖虚虚点向他心口。虽隔衣料,却仍能清晰感知其下急促而滚烫的震动—— 正如那颗红桃灼眼的艳色,正如梦中勾入唇齿的指尖,正如…… “因为子卿。”齐云忽然握住他手腕,一把将人带近。吐息交错间,那颗红桃自掌心滚落榻间,在月色中泛出湿润微光,“它才会这般红。” “……我?” 少年太子微微仰首,眼中犹带几分迷惘。桃花仙君眼尾的绯色不知何时愈发浓艳,那双桃花般的粉眸之中,清晰映照着少年昳丽的身影,仿佛落入春水的绯月。 “是啊……正因为是子卿。” 少年抿了抿唇,仰起脸诚心诚意问道:“那……我要如何做,它才会变回粉色?” 这话落在仙君耳中,却不啻惊雷。 桃色因他心绪而染赤,少年这一问,分明是在问他——要如何做,才能令自己这颗心不再为之悸动。 “好了,子卿……你什么都不必做。”桃花仙君的声音渐低,似风拂过桃枝般轻柔,“只需继续安睡……再做个好梦便好。”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绯色流光,悄然消散在月色之中。 少年望着那空茫之处片刻,眼睫渐沉,终是再度合眼睡去。 窗外月华依旧,桃花纷落如雪,寂静无声。 翌日,晨露未晞,尉迟卿独坐桃树下拭剑。君卿剑身雷纹流转,映着熹微朝霞,将他耳尖也染上一抹浅粉——自那颗红桃滚落榻下起,他已躲了齐云整整三个时辰。 “太子殿下。”齐云的声音忽自树梢飘落,“我的花间剑,是不是比昨日更亮了几分?” 尉迟卿抬首,正见那人倒悬桃枝之间,银发垂落若银河倾泻。花间剑轻悬于他指尖,剑柄处雕琢的桃花的确较往日更艳三分,似浸饱了晨露的真蕊,灼灼欲燃。 “嗯。”尉迟卿应得极淡,垂眸继续拭剑,指尖却无端紧了一紧。 齐云翻身翩然落地,衣袂拂动间掠起一阵纷扬的桃花雨。他忽以剑尖轻挑尉迟卿腰间玉佩,笑问:“可知为何?” 玉佩摇曳的光影间,尉迟卿清晰看见——那剑柄桃花蕊心正凝着一滴晶莹露珠。那分明是昨夜梦中,自己无意识攥住齐云衣襟时,对方落在他眼角的…… “不知。”他骤然起身,君卿剑“锵”一声利落归鞘,“该启程了。” 齐云凝望少年近乎仓惶的背影,忽的低笑出声。指尖轻抚过剑柄上那滴露珠,看它在晨曦中化作一缕绯色轻烟—— 三千岁的仙君这般逗弄十七岁的小凤凰,确是有几分欺负人了。 可谁让这只凤凰…… 连羞赶的模样,都漂亮得叫人想藏进桃源最深之处呢? 很快,一切便已安排妥当。他此番出行本就没带什么,不过孑然一身而来;如今离去,自然也只需孑然一身而归。 只是那枚储物戒中,悄然多出了许多仙君为他添置的玉簪琼琚,与各式精巧别致的物件——每一件,都染着桃源的月色与那人指尖的温度。 一辆青帷马车悠悠驶过山道,檐角铜铃轻响,叮咚声惊起林间数只雀鸟。 尉迟卿倚在窗边,银发被微风拂起几缕。他凝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雾霭缭绕间,依稀可见村落炊烟袅袅升起。这是他沉睡十二载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视这片山河。 齐云斜倚在对面,手中折扇轻摇,目光却始终流连于少年被晨曦勾勒的侧颜。自桃源出来后,小凤凰话虽少了些,可那双紫眸中的光采却愈发明亮——宛如新破茧的蝶,对天地万物都藏着未曾言说的好奇。 “子卿。”齐云忽然以扇尖轻点窗外,“看那边。” 尉迟卿循声望去,只见崖边一株野桃树寂然盛放,粉白花瓣纷扬洒落,在苍翠山色中格外灼目。 “像不像你偷吃的那颗?”齐云含笑道。 尉迟卿瞥他一眼,并未应声,却悄悄将车窗推得更开几分,任那抹桃色在眼底久久停留。 马车碾过碎石,轻轻颠簸。齐云袖中忽然滚出个油纸包,清甜的香气顷刻盈满车厢。 “尝尝?”他拆开油纸,露出几块晶莹如琥珀的蜜渍桃脯,“山下那位老婆婆硬塞来的。” 尉迟卿犹豫一瞬,终是抵不住那诱人甜香,伸手取了一块。果脯绵软,蜜意倏然在舌尖化开,让他不自觉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齐云忽然倾身而来,指尖轻柔拂过他唇角:“沾到糖渍了。” 那温热触感一掠即逝,却让尉迟卿自耳根烧起一片薄红。他僵直地转向窗外,故作专注地继续看景,却未曾察觉——自己一缕银发发梢,正被仙君悄悄绕上一段细细的红线。 不知行驶了多久,帘外忽地飘起细雨,凉风挟着湿意漫入车厢,几缕雨丝沾湿了窗棂。仙君指尖凝起一缕清风,那鲛绡帘便如垂落的蝶翼,轻轻掩住了天光。少年倚着绣枕闭目,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青影,衣袂间若有似无的冷香与湿润的雨气交织缠绕。 雨势渐浓,车顶嘈嘈切切,忽如素娥醉抛琉璃盏,琼珠乱跳;忽似昆仑玉碎,冰魄坠寒潭。一声声,一更更,竟似天公擘阮咸,拨着无字的清商调。 仙君广袖垂落,云纹暗绣掠过少年衣角,窸窣间—— 是鲛绡与流银缎的摩挲,是千年桃花与凤凰儿的相逢。 青帷马车缓缓碾过山道,湿润的泥土早已悄然沾上鎏金车轮。车檐铜铃蓄满了雨水,每一声“叮——”都似裹了层江南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入氤氲的雾气之中。 尉迟卿忽地睁开双眼,睫下紫眸微动,如两粒浸于寒潭的星子,清冷而明亮。他掀帘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只见远处山坳里,几缕青烟正缠绕着雨丝袅袅升起。几个披蓑衣的农人俯身摆放祭品,艾酒与青团的甜涩气息夹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隐隐约约漫至官道上来。 “今日是清明。”齐云将缠枝莲纹暖炉轻轻推至少年手边,炉中的银骨炭猝然爆出一声细微的噼啪。“人间祭祖的时节。” 尉迟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炉上凸起的莲纹。雨幕中那些素白的纸伞,恍惚间令他想起长眠十二载里的每一个今日——父皇玄衣上金线绣制的龙纹如何被皇陵的细雨浸染成暗色,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跪在青石板上时,竟比陵前千年古松投下的影子,还要弯折几分。 车窗外飘来焚烧纸钱的焦味,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齐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盏素白灯笼:“清和国习俗,放河灯慰亡魂。” 灯笼不是常见的莲花形,而是做成灵雀模样,翅尖还沾着银粉。尉迟卿接过时,发现灯罩上题着“魂归來兮”四个小字,墨迹未干。 “仙君也会祭奠亡者?” 齐云正用朱砂笔在另一盏灯上画桃枝,闻言笔尖一顿:“有位故人……忌日恰在清明。” 雨丝忽然变密,打在车顶如珠玉落盘。尉迟卿看着仙君笔下桃枝渐渐成形,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教我画凤纹。” 齐云怔了怔,反手将朱砂笔塞进他掌心,从背后环住少年执笔的手。这个姿势几乎将人拢在怀中,银发扫过尉迟卿颈侧,带着桃木的冷香。 “要这样运笔……” 手把手画出的金凤栖在桃枝上,喙部却沾了滴朱砂,像衔着枚红豆。两盏灯并排放在膝头时,尉迟卿忽然发现——若将两灯相叠,凤首正好抵着桃枝最艳的那朵花。 暮色垂落如鸦羽,马车停在一处荒废野渡。芦苇丛中惊起几只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打碎了最后一缕晚霞。 “明日就能到风月国了。”齐云跃下车辕,白色衣袂翻飞如蝶舞。他转身伸手,腕间悬着的绯铃微微晃动,“今晚在此歇息可好?” 尉迟卿搭上那只手,白金长袍垂落时泛起月华般的微光。足尖点在潮湿的泥地上,却像踏着无形的玉阶,连最细小的尘埃都不敢沾染他的衣角。 远处河面上,几盏顺流而下的河灯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老柳树上——一个如出鞘的剑,一个似未化的雪。 野渡口的老柳树下,几盏素白河灯正逐水飘零。齐云半跪在青石上,指尖一簇灵火点燃灯芯,雀形灯罩霎时活过来般——竹骨为翼,素纱为羽,火光从雀目处流淌而出,在尉迟卿眸中漾开细碎的紫晶光斑。 “父皇说……”少年忽然开口,声音比河灯更轻,“我诞生那夜,皇陵的千年汉柏突然开了花。” 灯影摇曳间,那些沉睡的旧事簌簌抖落: 帝王抱着婴孩站在柏树下,指尖抚过树身突然绽开的淡青花苞。史官战战兢兢记下“木德复萌”的异象,却不知陛下在婴孩襁褓里塞了张洒金笺——“凤鸣九皋”的“卿”是给天下看的,“向死而生”的“青”,才是烙进他骨血的谶言。 两盏灯放入水中,雀灯随着涟漪打转。齐云的红桃灯却径直漂向河心,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更奇的是,尉迟卿的凤纹灯竟也追着那点红光而去,两盏灯始终保持着三尺距离,像隔着天河相望的星辰。 夜雨渐歇,对岸突然升起万千孔明灯。暖黄光点铺满夜空时,齐云袖中忽然飞出一枝桃花,不偏不倚别在尉迟卿腰间玉带上。 “清明也是踏青节。”他笑着后退两步,“走吧,带太子殿下尝尝人间的青精饭。” 尉迟卿低头看那枝桃花——分明是仙君本体所开的花,却比寻常桃花更红几分,像浸过心头血。 夜市灯火如昼,停歇了没多久又落的细雨在灯笼映照下成了金线。齐云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绘着灼灼桃花,将尉迟卿严严实实笼在伞下。 “尝尝这个。”他从摊主手中接过青团,碧莹莹的团子盛在桐木匣里,衬得指尖如玉,“用雀舌嫩艾揉的米皮,里头是桂花蜜馅。” 尉迟卿接过,指尖陷进软糯的表皮。咬破的刹那,艾草清苦在唇齿间炸开,混着蜜糖的甜腻,激得他眉心骤蹙。 “……苦。” 这声抱怨轻得几乎听不见,偏生齐云耳尖一动,低笑出声。少年太子此刻的模样实在罕见——素日清冷的紫眸蒙了层水雾,唇上沾着一点碧绿粉糯,连银发梢都委屈似的垂落几缕。 “吐出来。”齐云忽然摊开掌心凑到他唇边,腕间绯铃随动作轻响,“仙君这儿有甜的。” 尉迟卿却抿紧唇,喉结滚动着硬是将青团咽了下去。舌尖残余的苦涩让他无意识舔了下嘴角,忽见齐云眸色一深。 油纸伞忽然倾斜,遮住摊主好奇的视线。仙君指尖掠过少年唇瓣,抹去那点艾草渍:“我们凤凰儿吃不得苦……” 变戏法似的托出个白瓷盏,盏中躺着三枚樱粉色团子,表皮晶莹如琥珀,隐约可见内里流心。 “桃露冻的。”他捏起一枚抵在尉迟卿唇间,“尝尝?” 这次是清甜的桃香先漫开,咬破后涌出冰凉花蜜,竟与桃源那日的红桃滋味一模一样。尉迟卿眼睫微颤,没察觉自己就着齐云的手连吃了两枚,唇珠不慎蹭过对方指尖。 “慢些……”齐云忽然用拇指按了按他下唇,“沾到了。” 远处传来踏歌声,清明祭祖的人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舞。火光映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将伞下狭小空间烘得温热。尉迟卿忽然发现,齐云袖口不知何时也沾了艾草汁,青碧色在茜红衣料上格外扎眼。 “仙君。”他指向那处污渍,“你也……” 话未说完,腕间突然一紧。齐云拽着他挤进欢舞的人群,油纸伞在推搡间落地。夜雨不知何时停了,漫天孔明灯下,仙君银发与他的交织飞扬。 “子卿可知——”温热呼吸拂过耳尖,“清明除了祭亡魂……” 三枚桃露团子的糖霜开始在胃里发烫,尉迟卿恍惚听见后半句飘散在风里: “……还要教心上人尝甜头。” 清明雨后的长街泛着水光,倒映出两位银发仙人并肩的身影。 “小公子生得真俊!”卖花妪将一枝垂丝海棠硬塞进尉迟卿手中,“这花配您颜色——” 话音未落,那枝海棠突然在少年掌心化作冰晶。齐云折扇一展,掩住唇角笑意:“我们小郎君面皮薄,阿婆莫要逗他。” 尉迟卿耳尖微红,指尖残留的花香却挥之不去。自踏入市集,这般情形已上演数回——卖糖人的非要送他凤凰形状的,绣娘追着要为他量衣,连茶肆老板娘都特意换了套霁青瓷盏,说才配得上他的气度。 “让让!让让!” 人群忽然骚动。十来个戴柳环的少女嬉笑着涌来,最前头的黄衫姑娘手捧柳枝,竟要往尉迟卿发间插:“清明戴柳,百病不侵——” 齐云广袖一拂,那柳枝倏地停在空中。他笑吟吟摘下自己腰间玉佩递过去:“不如换这个?” 少女们顿时炸开锅。谁不知这银发郎君的玉佩看着就价值连城?偏生尉迟卿突然伸手,主动接过柳枝别在衣襟:“多谢。” 刹那间整条街都静了。 嫩绿柳枝映着霜白衣襟,衬得少年眉眼如画。齐云怔愣间,忽见尉迟卿朝他瞥来一眼——那眸光清凌凌的,偏生眼尾飞红被柳色衬得愈发艳丽,活脱脱是古籍里勾魂的雪魅。 “仙君。”小太子指尖轻点他腕间绯铃,“玉佩。” 齐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鱼佩已被人群挤得悬在袖口摇摇欲坠。他正要接过,尉迟卿却突然拽断系绳,将玉佩收入自己袖中:“归我了。” 这番动作行云流水,等齐云回过神,掌心只剩半截红绳。他忽然低笑出声,趁人不注意凑到少年耳边:“殿下可知,在民间……收男子玉佩是何意?” 尉迟卿脚步一顿。 “意思是……”齐云指尖勾住他腰间玉带,“要给他当一辈子小郎君。” 夜风骤起,吹落满街灯笼。纷乱光影里,没人看见太子殿下突然攥紧柳枝,也没人发现仙君袖中飞出的桃花瓣,正悄悄缠上那截嫩绿枝条。 尉迟卿摩挲着袖中双鱼佩,温润玉质还残留着齐云的体温。这玉佩通体雪白,唯独鱼眼处嵌着两点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倒与仙君眼尾那抹薄红如出一辙。 “子卿可知这玉佩的来历?” 齐云忽然驻足,折扇轻点尉迟卿腕间那枚触手温润的双鱼佩。远处河灯的暖光倒映在他粉琉璃色的眼眸中,像是揉碎了一池荡漾的星河。 尉迟卿摇头,银发随之轻动,扫过腰间玉带,发出细碎清响。他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原是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雪玉芯。” 齐云执起他握佩的手,指尖带着一丝缱绻的暖意,在玉佩上交缠游弋的鱼纹上细细描摹,“三百年前,有位痴人,日日对着这块冷玉雕琢,说要等……”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仙君望着少年被近处灯笼柔和光晕映得微微发红的耳垂,话锋倏然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戏谑:“不过是个老套的无聊故事。倒是太子殿下——”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贴近,银发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尉迟卿的颈侧,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玩味:“强夺‘臣子’贴身玉佩,按风月国律法,该当何罪?” 恰时夜风送来远处酒肆缥缈的琵琶声,丝丝缕缕。尉迟卿闻言,面色不变,只是忽然将那块玉佩自腕间取下,直接按回齐云掌心:“那便还你。”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然而,就在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那枚静默的双鱼佩突然泛起温润微光!两条玉鱼竟如同活过来般自行游动起来,朱砂点就的眼眸遥遥对望,尾鳍亲密地交缠旋转,在两人相贴的掌心间映照出一个完整而玄妙的太极光纹! “晚了。”齐云低笑一声,眼底光华大盛,反手握住玉佩,将那系佩的红色丝绳极其灵活地绕过尉迟卿纤细的手腕。 那红绳也不知是何仙家材质,甫一接触肌肤,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隐没无踪,只在他腕间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一点鲜艳欲滴的朱砂痣——其位置、色泽,竟与尉迟卿右耳垂上那点天生的红痣正好配对。 更奇的是,尉迟卿别在衣襟处、原本只是应景的一小段柳枝,仿佛被这强大的生机与缘法之力催动,突然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枝条蜿蜒生长,轻柔地攀上太子肩头,竟还开出了一串串淡粉色的、形似缩小版桃源桃花的小花! “仙君……” 尉迟卿看着腕间突然多出的朱砂痣和肩头绽放的柳桃,紫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嗯?” 齐云含笑应着,等待他的下文。 尉迟卿凝视了腕间红痕片刻,忽然伸手拽过齐云宽大的衣袖。在对方略带错愕的目光中,他低头,用牙齿精准地咬断了那枚双鱼佩上还残留的半截红线,然后将剩下的、仍系着玉佩的半截红绳,郑重其事地系回了齐云腰间。 “赠佩还须还礼。” 他退后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自己耳垂上那点对应的红痣,语气是一贯的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风月国的规矩。” 月光如水,温柔地照亮两人腕间与耳垂上那两点相似的朱砂痣,也照亮了齐云眼中骤然迸发的、如同星河炸裂般明亮璀璨的笑意。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打更人沙哑悠长的调子,混着梆子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梆——梆——” “三更灯火照冥途哟——” “梆!” “未归人点引魂烛——” “梆!” “阳间柳条阴间絮哟——” “梆!” “谁家红线系……嗝!” 最后一声梆子突然走了调,像是被猛地噎住。更夫老赵揉揉昏花的老眼,望着长街尽头—— 哪有什么飘逸的红线?分明是两株姿态缠绵的桃树在月下交缠着枝桠,落花如雨纷扬,隐约见得两道白色身影立于树下。他慌忙摸出怀里的艾草酒猛灌一口压惊,却听得风中清晰传来玉佩相击的清脆声响,叮叮当当,扰得人心慌意乱。 “梆——” 更夫老赵的破锣嗓子彻底卡在了喉头,酒葫芦“啪嗒”一声掉进青石板的缝隙里。他哆哆嗦嗦举起灯笼,再仔细望去—— 哪来的什么桃树交缠?分明是那位昳丽绝伦的小公子,被银发仙君轻轻抵在河边的柳树下,两人腰间那枚重归一处、成双成对的双鱼佩正随着动作映着月光,叮叮当当响得清脆。更奇的是,两人脚边竟不知何时生出一丛丛半透明的、如梦似幻的桃花,每朵花的花心,都凝着一点朱砂似的、殷红的点子。 “仙、仙君饶命!”老赵扑通一声跪下,头皮发麻,“小老儿这就瞎了,这就走……” “阿翁请起。” 仙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依旧带着那抹慵懒笑意,只听破空一声轻响,一个精致的酒葫芦自仙君袖中飞出,稳稳落入老赵怀中。“新酿的桃露酒,给您压惊。” 老赵惊魂未定地抬头时,长街景象已恢复如常,月色清冷,河灯悠悠。唯有掌心那葫芦沉甸甸的,里头琥珀色的酒液晃荡间,他隐约瞧见竟有两尾灵动的银色小鱼在酒光中悠然游弋! 远处,随风隐约传来少年清冷无奈的嗓音:“……仙君总是胡言。” 夜风卷着桃花瓣,掠过更夫掉落的梆子,温柔地把那句带笑的、缱绻的低语吹散在清澈的月色里: “只对子卿胡言。” 第25章 桃夭仙客赴风月 风月国的子民将太子殿下奉若神明。坊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若有人对殿下不敬,满城的樱花便会在一夜之间凋零。稚童们传唱着“银发如雪,紫眸含星”的歌谣,老人们则在茶余饭后絮絮低语:“咱们殿下啊,生来就该被捧在云端上娇养。” 自踏入风月国疆域那刻起,桃花仙人才真切体会到何为“举国娇宠”。 驿道两旁的樱树皆系着银丝绦,每缕丝绦上都悬着精巧的铃铛——那是百姓为太子殿下祈福的“长生铃”;茶寮檐角垂落的竹风铃下,总缀着紫晶薄片,风过时叮当作响,说是要应和殿下眸光的颜色;就连官道上的青石板,都被匠人特意打磨得温润如玉,生怕硌着太子车驾的轮毂。 尤其是每年太子生辰那夜,万千盏长明灯便会如星河倾落,将整个风月国照得恍若白昼。仙君尚在清和国武陵时,就曾于桃花纷飞的溪畔,望见过这些顺流而下的祈愿灯——它们像一尾尾发光的锦鲤,衔着百姓最虔诚的祝愿,游过九曲十八弯的山涧,最终汇聚到皇城脚下的护城河里。 武陵仙君忽地低笑出声,指尖捻碎一片飘落的桃花瓣,唇间无声地滚过几个字:“当真是个……娇气包。” 仙君悄然忆起昨夜光景——少年咬着青团时骤然蹙起的眉尖,像被露水压弯的新荷,连眼尾都泛起薄红。 桃花仙忽地摇头失笑,广袖随风扬起一串流云纹,唇边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可不就是么……”尾音散在四月的暖风里,惊起几瓣沾着露水的桃花。 银发紫眸的小仙君似有所感,忽然转过头来。几缕发丝被风拂过瓷白的脸颊,那双琉璃般的眼眸微微一眯,眼尾便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仙君方才……说什么?” 齐云广袖间的桃瓣忽然簌簌震颤,他抬眸迎上那道清凌凌的目光,忽而展颜一笑:“子卿真不愧是九天落下的凤凰儿——”指尖轻弹,将一瓣桃花缀在少年肩头,“单是这般坐着,便惹得万民折腰。” 仙君忽地倾身靠近,指尖那瓣桃花“噗”地轻响,竟化作一只朱色流转的小凤凰,扑簌簌振翅而起,绕着太子银发间翩跹飞旋。尾羽掠过少年鼻尖时,洒落星尘似的细碎金粉。 “瞧,连这小凤凰也偏爱你。”桃花仙嗓音里浸着蜜一般的笑意,却故意抬手截住欲飞的小家伙,“不过这等祥瑞之物……”他袖口轻抖,倏然变出个精巧的鎏金鸟笼,“还是关起来,容我慢慢赏玩才好。” 银发少年眸光骤然一凝,紫瞳深处倏地燃起两簇幽焰。他广袖翻扬,那鎏金鸟笼的雕花栅栏竟瞬间蔓生嫩绿藤蔓,转瞬将笼子拆解作漫天纷扬的金粉。小凤凰清鸣一声,化作一道绯色流光,径直没入他眉心。 “仙君可知——”太子殿下指尖还缠绕着未散的灵光,忽然伸手攥住对方衣襟。齐云猝不及防被他拽得倾身向前,正对上少年眼底灼灼流转的星河,“凤凰,从来都是要焚笼而飞的。” 青帷马车缓缓碾过白玉阶,朱红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徐徐洞开。两侧乌压压跪满了宫人,玄甲卫的铁盔在稀薄天光下泛着寒色,如两列沉默的黑色礁石。 那小凤凰做完这一切,却已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处,眉眼平静如常,徒留仙君独自怔然,承受方才那一瞬近乎灼眼的……昳丽冲击。 仙君垂眸轻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帘上繁复的金凤绣纹——他再清楚不过,这九天之上的神凤,怎会甘愿敛翅,屈居凡笼? 尤其是眼前这一位。 少年太子漫不经心拨弄着指间玉戒,银发如月华流泻,铺散在绯红衣襟之上。阳光自车窗漏入,将他的身影投落在车壁,那轮廓清晰,竟分明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形影。 二人自马车中缓步而下。仙君优雅地舒展身形,银发被清风撩起几缕,姿态慵懒如云中鹤。 对面的太子亦稍稍放松了端持的仪态,肩线微微垂下,宛若暂收羽翼的凤。 风月国的皇宫不落俗套地避开了金玉堆砌的富贵气,倒是亭台楼阁皆以沉香木为骨,青瓦为顶,错落掩映在漫天绯霞之中。春风掠过时,千万樱瓣簌簌而落,将青石小径铺成流动的雪溪。半透明的鲛绡帷幔在花雨中翻飞,远处瑶琴三两声,应和着穿廊而过的清溪,恍惚间教人分不清是水声还是琴韵。 ——真真是把“风月”二字,都刻进了骨子里。 齐云执扇遥望,玉骨扇柄流转着漫天绯色,在掌心投下一痕温润的光。忽而“唰”地收拢扇面,轻轻点在尉迟卿眉间雪桃:“这满城风月,倒比本君的桃花洞天更养人——”扇缘顺着鼻梁滑下,在将触未触少年唇畔时倏然停住,“难怪养出个冰雕玉琢的小仙君。” 尉迟卿漫不经心拂去肩头落樱,指尖带起的风却故意将一瓣花弹向齐云衣襟:“嗯?” “所谓地灵人杰。”齐云不躲不避,任由那瓣樱落在自己心口,眼中笑意比春阳还灼人,“子卿往这樱雨里一站,倒让本君想起昆仑巅的雪魄——”扇柄突然挑起少年下巴,“清绝至此,合该被供在九重天上。” 尉迟卿反手扣住那柄作乱的玉骨扇,另一手执起的茶盏里正映着纷扬花雨。盏中春茶碧透,恰似他此刻流转的眸光:“仙君谬赞。若论颠倒众生——”忽然将茶盏凑近齐云唇边,“您醉卧桃荫时,连南山的鹤都忘了振翅呢。” 仙君就着少年的手将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咽下的不止是清茶,还有那句未出口的戏谑。正欲开口,忽听得朱漆回廊处传来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如冰棱坠玉盘。 一位着雨过天青色宫装的女子自绯樱深处转出,腰间禁步纹丝未乱,在十步外稳稳福身时,鬓间金丝嵌玉步摇竟未晃出半分涟漪:“太子殿下万安。”她声音似昆山玉碎,“陛下听闻殿下回宫,特命奴婢来请。” 尉迟卿指尖正捻着一片竹叶,闻言紫眸微动。那宫女却忽然上前半步,用只有亭中三人能听见的气音道:“陛下说……若半刻钟不见殿下……”禁步流苏无风自动,“便亲自来‘请’。”最后那个字带着雷霆余韵,惊得满树樱花簌簌如雨落。 竹叶在少年指间转了个圈。他早从宫女来的方向推断出封绝所在—— “竹猗。”银发太子眸光如水,倒映着纷扬落花。“父皇在煜宁殿。” 齐云眉峰微挑。他们此行隐秘,入宫不过半刻,雷帝竟已了如指掌。 竹猗始终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是。”金线绣的云纹在她眼前晃出一片细碎的光,“这位公子……”她顿了顿,“陛下已命人收拾了听雪轩。” “不必。”尉迟卿忽然截断她的话,银睫下紫眸转向齐云,轻描淡写道:“住栖凤宫。” “栖凤宫?!” 竹猗猛地抬头,又急急低下。宫中谁人不知,太子寝宫素来如寒潭禁地,除却那三位贵人,连只雀儿都难飞进去。如今竟让这陌生男子…… 她忍不住偷眼望去,恰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好一个月下仙人! 银发如瀑,竟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只是那双眼不似尉迟卿的冷紫,而是琉璃般的浅粉色,在暮色中流转着蛊惑人心的光。恍惚间,竹猗竟觉得…… “你失礼了。” 清冷的嗓音如碎冰坠地,竹猗浑身一颤,当即跪倒在青玉砖上。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时,她才惊觉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奴婢知罪。” 尉迟卿垂眸看她,银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青的影:“今日的你,很反常。” 竹猗将身子伏得更低,鬓间步摇的金链垂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声响:“请殿下责罚。” “不必。” 短短二字,竹猗却如蒙大赦。她立即转向齐云,以额触地:“奴婢冒犯公子,万望海涵。” 齐云手中折扇倏地一顿。 ——方才那一瞬,少年太子周身散发的威压,竟比九重天上的司刑神君还要凛冽三分。 有趣。 他唇角微扬,扇骨轻敲掌心:“无妨。”又意味深长地补了句,“子卿不必挂怀。” 竹猗这才敢起身,退至一旁时,绣鞋边缘的金线在日光下划出细弱的流光。 尉迟卿转向齐云:“仙君稍候。”紫眸中冰雪稍融,“我去去便回。” “自然。”齐云执扇还礼,银发随风扬起,“静候佳音。” 两道身影在朱漆廊柱下错身而过,一者白金长袍卷起霜雪气息,一者白红广袖带过流云纹路。 “是太子殿下!” 惊呼声如涟漪般在宫道上荡开。小宫女们慌忙跪拜,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直到那道清冷的目光扫来—— “聒噪。” 二字落地,满庭噤若寒蝉。只余清风卷着樱花,掠过众人低垂的发顶。 刚踏入煜宁殿,龙涎香的气息便裹挟着帝王威压扑面而来。尉迟卿抬眼望去,鎏金蟠龙烛台映照下,封绝正执紫毫御笔批阅奏章,玄色广袖在檀木案几上铺开如垂天墨云。 “闹够了?” 帝王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自九重丹墀上落下,惊碎了殿内浮动的香雾。少年太子的银发在殿门透进的天光里流泻如银河,紫眸微垂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新月形的影——与封绝如出一辙的弧度。 奏折在御案上堆成连绵山峦,封绝就坐在权力的峰顶。玄金龙袍下肌肉线条随着呼吸起伏,仿佛蛰伏的龙鳞。他不过抬眼一瞥,殿外候着的宫人们便齐刷刷又退了三丈远。 尉迟卿走了过去,在距御案三尺处站定,白金凤纹袍角掠过青玉地砖,荡开几不可察的涟漪。 “……儿臣参见父皇。” 封绝并未抬头,朱笔在绢纸上勾出凌厉的折角:“朕当卿儿乐不思蜀,忘了这九重宫阙朝哪边开。” 熏炉吐出的龙涎香在两人之间缠绕,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鎏金帷帐上的玉铃簌簌作响。尉迟卿垂眸望着御案上那方九龙砚,墨色映得他紫眸愈发幽深。 见他缄默不语,封绝终于搁下朱笔。鎏金笔架上的紫毫微微颤动,在奏折上投下一道游丝般的暗影。 三日前暗卫呈上的密报还历历在目:“太子殿下于江南道策马过市,玉冠白袍惹得满楼红袖招。”当时只当是夸大其词,此刻那少年立在丹墀下,广袖流云般的袍角还沾着宫外的风露,倒比奏报所言更摄人心魄。 确实长高了——封绝不动声色地比较着,上次离宫时还堪堪及他胸口,如今已能平视他案上的螭纹玉镇。那张清冷昳丽的面容褪去几分稚气,倒显出几分凌厉的俊美来。 虽早听暗卫禀报太子毫发无损,此刻亲眼见得那截白玉似的脖颈上连道红痕都无,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却烧得更旺。 “看来卿儿离开父皇的这半月……”朱笔突然在“渎职”二字上洇开一团猩红,封绝索性掷了笔,“过得甚是潇洒快活?” 九龙熏炉爆出一声轻微的炭响,惊醒了凝滞的香雾。 尉迟卿清冷的嗓音如碎玉投冰:“儿臣,告知过父皇。”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 封绝指节叩在龙案上,一声沉过一声:“朕也说过——”和田玉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不准。” 殿外当值的宫女们屏息垂首,皆知这九重天里最耀目的两轮明月相撞时,连凌霄殿的琉璃瓦都要震三震。摄政王是闺阁梦里温润如玉的星辰,国师是云端遥不可及的清辉,而此刻殿中对峙的——是能焚尽万物的烈日与寒彻九霄的皓月。 封绝生就一副天家龙颜,纵已过而立之年,岁月却似不敢在这位人间帝王面上留痕。烛火映照下,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仍如二十许的青年,唯有眉宇间沉淀的威仪显露出岁月淬炼的痕迹。 他的面容似寒铁雕琢而成,剑眉之下,那双狭长的凤眸如淬了冰的深潭——虽与太子承袭了同一脉的眉眼,却比尉迟卿更多三分凛冽杀伐之气。眼波流转间,恍若古井生寒刃,令人不敢逼视。 九尺龙躯端坐在蟠龙宝座之上,玄色龙袍下隐约可见精壮的身形。宽肩窄腰的轮廓被金线刺绣的云龙纹勾勒得愈发挺拔,即便静坐亦如出鞘利剑,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此刻随着“不准”二字落地,整个煜宁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连飘散的龙涎香雾都停滞在半空。 鎏金烛台上的火焰倏然低伏,似也在这天子之怒前俯首称臣。 半月前,尉迟卿站在御前,神色平静地禀明出宫之意。封绝连眼皮都未掀,手中朱笔未停,便冷然驳回。少年未再多言,只是垂首行礼告退,雪色广袖拂过殿阶,背影清冷如霜。 ——他原以为,太子终究是听进去了。 谁知翌日拂晓,凤翎三卫便仓皇来报,太子殿下彻夜未归,只留下一封手书,字迹工整如常,仿佛只是出门赏花,而非违逆圣意私自离宫。 封绝捏着那页薄纸,指节发白。 原来那日的禀告,不过是一句告知。 他早该想到的——尉迟卿自幼便是这般性子,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执拗至极。 “……” 帝王眸色沉沉,盯着阶下静立的少年。 尉迟卿十七岁的面容仍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青涩,轮廓虽已初现凌厉,却尚未完全褪去那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透感。他的眉眼与封绝如出一辙,却因年纪尚轻,少了几分帝王独有的杀伐之气,反倒透着一股霜雪般的冷澈。 他站在那里,身形修长如新竹,尚未完全长开的骨架在白金长袍下显得单薄了些,却自有一种矜贵气度。只是此刻,那双与封绝如出一辙的凤眸微微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隐约透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不甘。 ——终究还是太年轻。 封绝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时,早已在沙场饮血,在朝堂翻云。而眼前的少年,仍困在帝王羽翼之下,连一次私自离宫都算得上“叛逆”。 翅膀还没硬,就敢擅自离巢了? 殿内龙涎香凝滞,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尉迟卿却恍若未觉,只是微微抬眸,极快地瞥了封绝一眼,又抿唇垂下眼帘。 那一眼极轻,却像一片羽毛扫过帝王心头。 封绝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忽然想起多年前,这孩子在御花园跌了一跤,也是这般抿着唇不吭声,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肯落泪。 让人又恼,又……无可奈何。 封绝指尖轻叩龙案,寒玉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卿儿倒是胆识过人,单枪匹马就敢闯清和国。” 尉迟卿眸光微动——他从未禀明去向,父皇却已了如指掌。 “儿臣此前不知两国交恶。”少年声音清冷如碎玉。 “啪”的一声,朱批过的奏折被掷于案侧。封绝又取过新的一本,玄色广袖扫过鎏金镇纸:“既不知情,更不该贸然前往。无谋而动,愚不可及。” “儿臣谨记。” “若早知是敌国,”封绝突然抬眸,眼底寒芒如刃,“卿儿可还会去?” “会。” 这回答来得太快,快得连殿内盘旋的龙涎香雾都为之一滞。封绝却连眉峰都未动,只是将手中奏折重重合上:“好。这才像朕的儿子。” 偌大的煜宁殿静得可怕。鎏金漏壶的滴水声清晰可闻,父子二人的呼吸在香雾中交织。 “父皇……”少年罕见的迟疑语气让帝王指尖微顿。 “怎么?嫌朕啰嗦了?” 尉迟卿却摇头,白金长袍在青玉砖上投下浅淡的影:“儿臣……让父皇忧心了。” “哐当”一声,朱笔被掷入笔洗。封绝揉着眉心:“朕要的不是你的赔罪。” “是儿臣自知有失。”少年挺直背脊,如竹节般不卑不亢,“一不该留书离宫,二不该半月音讯全无,三不该……” “错。”封绝突然打断,九霄龙吟般的威压瞬间笼罩大殿。他起身时玄金龙袍翻涌如雷云,几步便迫至少年身前:“你最不该的——” 修长手指突然扣住尉迟卿下颌,迫使他抬头直视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眸:“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尉迟卿瞳孔骤缩,在帝王眼底看见了从未示人的暗涌。那里面翻腾着的,是比怒意更灼人的东西。 封绝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尉迟卿的下颌,声音低沉如深潭静水:“卿儿,记住——不要轻易做决定。” “……” “但若做了,”帝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那便遵从本心。纵使千夫所指,也不必回头,更无需道歉。” 烛火摇曳,映得尉迟卿垂落的银发如星河倾泻,发尾流淌着碎金般的光晕,仿佛一伸手就能掬起一捧月光。他定定望着封绝,紫眸澄澈如寒夜星辰,在帝王深沉的目光中微微闪烁。 他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做了,便不要后悔。” 封绝垂眸,目光如实质般描摹着少年眼中翻涌的情绪,又缓声道:“而父皇知道——卿儿此行,从未后悔过,对吗?”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发梢,“你永远不必对朕说‘对不起’,正如你永远不必向任何人屈膝。” “父皇……!” 尉迟卿再难抑制,几步上前扑进封绝怀中。帝王早已张开双臂,玄金龙袍如夜幕般将他包裹。少年的银发流泻在封绝臂弯,像一捧不肯融化的雪。 封绝收拢手臂,终是低叹一声。 “卿儿,你该庆幸。” 尉迟卿埋首在他胸前,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龙涎冷香,连日奔波的疲惫忽然如潮水涌来,让他几乎昏昏欲睡。闻言微微抬头,紫眸里带着困倦的茫然:“……庆幸什么?” 封绝一手仍牢牢锢着他的腰,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长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折子: “庆幸你没在八月中旬胡闹。”指尖卷起一缕银丝,“否则,纵是卿儿撒娇,朕也定要重罚。” 尉迟卿原本放松的身形一僵,耳尖瞬间染上薄红。他猛地抬头:“儿臣何时——” 话未说完,便对上封绝似笑非笑的眼。 帝王静静看着他炸毛的模样,心想:“这不就是撒娇?” 但这话自然不能出口。 有时候,看破不说破。护着这小凤凰那点骄傲与颜面—— 他开心便好。 殿内沉水香袅袅,帝王沉默的须臾间,尉迟卿心绪已飘远。 他忆起宫外所见——垂髫小儿扯着父母衣袖,或娇声讨要糖葫芦,或假哭强求拨浪鼓。父母无奈妥协时,总会笑着点那孩子的额头,嗔一句“小冤家”。 那便是撒娇罢? 尉迟卿蹙眉细想,却发觉自己记忆里从未有过这般情状。 幼时习字练剑跌伤了膝盖,他都是抿着唇自己爬起来;稍大些即便染了风寒,也是端正跪坐着喝完苦药,连眉心都不曾皱一下。 正出神间,忽觉一道目光沉沉压来。抬眸便撞进封绝深邃的眼底——那双眼如古井含星,将他面上每一丝神色都映得无所遁形。少年不自觉地绷紧下颌,紫眸直直望回去,长睫在烛火中投下细碎的影,仿佛下一刻就要凝出雾气来。 封绝瞧着这张强撑镇定的脸,心头忽如春风拂过坚冰。他忽然抬手,指尖穿过少年流银般的长发,话锋却是一转:“在外半月,卿儿想必馋御膳房的樱花酥了。” “……嗯。” 应答声闷在龙纹锦缎里。尉迟卿虽应了,却将脸更深地埋进帝王胸膛,纹丝不动。玄色衣料衬得他耳尖那抹红愈发明显,如雪地里落了一瓣梅。 封绝低笑出声,忽然俯身—— “!” 天旋地转间,尉迟卿已被打横抱起。帝王臂膀稳如山岳,温热掌心隔着衣料传来令人安心的力度。 “我们卿儿……” 带着笑意的气息拂过耳畔,震得胸腔微微共鸣: “原来是个娇气包。” 少年瓷白的手指虚搭在玄金龙纹上,如倦鸟归林般往那处温暖贴了贴。连日紧绷的心弦骤然松懈,疲惫便如潮水漫上四肢百骸。恍惚间只记得自己被抱着穿过重重帷帐,父皇哄他进食的声音似远似近,混着莲子羹的清甜,一同融进黑甜梦乡。 银箸落在缠枝莲纹瓷盘上,发出极轻的脆响。尉迟卿困得频频颔首,额前碎发随着动作扫过眼睫,恰似幼时练剑力竭的模样。封绝凝视着少年被宫灯镀上暖色的侧颜,恍惚又见那年樱花树下,小太子握着比自己还长的剑,摇摇晃晃却倔强不肯倒下的身影。 ——娇宝宝。 帝王唇齿间无声碾过那三个字,指腹掠过少年唇角时,沾下一粒晶莹的糖砂。恰有清风穿廊而过,搅得窗外樱雪纷扬。一瓣绯色恰落眉间,如朱砂点就的守宫砂,又似沙场未愈的箭疤。 封绝的手悬在半空。 最终任由那抹艳色留在原处。 是了。 纵然震怒时恨不得将这忤逆的小凤凰锁入雷云塔,可当真见人困得眼尾泛红,那些雷霆万钧的怒意终究化作绕指柔。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明珠。 封绝将少年往怀中又拢紧几分,玄金龙纹大氅裹住单薄肩背,一如十七年前那个雪夜。彼时婴孩啼哭如幼猫,冰凉的小手攥住他衣襟便不肯放。而今银发已垂落膝弯,却依然会在他怀里寻个安眠的姿势。 帝王低头轻嗅发间清冷梅香,忽觉这半月空荡的心口终于被填满。 ——天地浩大,红尘万丈。 能让他卸下风月国帝王的威仪,甘愿俯身成为一座温柔巢穴的,从来只有这一捧皎皎明月光。 后来民间话本最爱这段典故。说书人总在紧要处扣响醒木: “列位看官可知,为何雷帝纵得太子如此放肆?” 满座屏息时,檀板啪地炸响: “原是算准了——” “这九天十地,除了父皇的怀抱,凤凰永远无处安眠!” 暮色渐沉,风月国的皇宫笼罩在一片绯色烟霞中。 齐云执扇而行,踏着满地落樱,随竹猗穿过曲折的回廊。远处亭台楼阁隐于薄雾,檐角风铃轻响,宛如仙乐。 竹猗停下来,低眉顺目,恭敬地道:“公子,前方便是栖凤宫。” 齐云抬眸,只见朱红宫门半掩,门楣上“栖凤”二字笔走龙蛇,隐约透着雷霆之势——想必是雷帝亲笔。 栖凤宫的朱漆宫门徐徐开启,如缓缓展出一卷活色生香的绮丽长卷。竹猗垂首敛襟,引齐云踏入宫门。 一步之间,仿佛跨入另一方天地——沉香细细,帘影沉沉,处处皆染着太子独有的清贵气息。 整座宫殿风雅璀璨,白玉为阶,金漆描梁,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在风中轻振,清音泠泠不绝。廊柱之上,展翅凤凰栩栩如生,每一片翎羽皆嵌七彩琉璃,于霞光下流转着绮丽如梦的光华。 “此处不似凡尘,倒更似九天之上的仙阙。”齐云心中暗叹,难怪能养出尉迟卿那般清贵出尘的小仙君。 二人沿曲径前行,两旁繁花盛放,似锦绣层叠铺展。竹猗忽轻声打破沉寂:“这些皆是太子殿下亲手栽植的花木,从未假手于人。” 齐云驻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些殊异花卉:“为何?” “殿下素爱芳卉,又天性喜净。”竹猗亦停步轻声道,“若旁人插手修剪,反倒扰他清宁。况且……”她略作迟疑,“殿下于己之物,占有欲极强,从不喜外人轻易触碰。” 齐云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过一株蓝紫色鸢尾。这些时日相处,尉迟卿喜静之性他早已知晓,可这般强烈的占有之欲,倒是个新鲜的发现。 “如此也好。”他轻声应道,指腹流连花间,继而缓步前行。 穿过数道蜿蜒回廊,无数绮丽景致如流光掠过眼前。正当齐云以为已将东宫景致尽收眼底时,远处一株参天梧桐蓦然闯入视野——灿金叶片在风中簌簌摇曳,叶隙间隐约透出一抹更为夺目的金色轮廓。 齐云本欲转身离去,一阵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声响却令他倏然回首。 只见古梧桐粗壮的枝干后方,竟藏着一座庞大得近乎骇人的纯金鸟笼!那笼巍峨如殿,金丝交织,在日晖下流光溢彩,几欲与赤日争辉。笼周垂落素白纱幔与重重珠帘,随风轻扬,方才那清音正是珠玉相触而生。 纱幔轻拂间,隐约可见笼内铺陈着雪白绒毯,一张长案静立其中,玉瓶内几枝樱花悄然吐艳。 齐云呼吸微顿,瞳孔轻轻一收。如此辉煌而又精致的囚笼,他确是生平首见。 “这是……”他嗓音略显凝涩。 竹猗垂首恭答:“此乃雷帝陛下特为殿下寻遍天材地宝所铸的栖居之所,于殿下修行大有裨益。” 齐云眸中情绪几度流转,终只化作一句:“雷帝陛下……当真用心良苦。” “陛下向来以殿下之事为首重。”竹猗神色愈恭,“便是这株梧桐,亦是陛下十七年前亲手所植。” 齐云细眉轻扬——那位威震四海的“暴君”雷帝,私下竟是这般舐犊情深的父亲。无怪尉迟卿时时念及父皇。 竹猗忽轻声相询:“公子与殿下同行途中,殿下可曾有何不适?抑或……遇过什么趣事?” “确有二三。”齐云择了几件途中趣事娓娓道来,见这位素来沉稳的宫女唇边浮起清浅笑意,心下顿时明了——这又是一个真心疼爱尉迟卿之人。 交谈间,竹猗已引齐云至太子寝殿相邻的漱玉居。此处亦是雕梁画栋、陈设清雅,别有一番极致风韵。待引路既毕,这位大宫女便恭恭敬敬敛衽一礼,悄然告退。 待竹猗离去后,齐云信步重返那株梧桐古树下。这棵受天地灵气滋养十八载的灵木已生出一缕朦胧识意,感知到强大仙君的临近,灿金叶片如雨纷落,似在无声示敬。 “无需紧张。”齐云接住一片飘落的金叶,银发在风中轻扬。叶雨渐息,他缓步绕至树后,那座辉煌金笼的全貌骤然映入眼帘—— 赤金熔柱掺入九天玄铁与凤凰泣血石,日光下如熔岩流淌,月辉中似寒冰燃焰。每根柱身浮雕梧桐枝纹,镶嵌的蓝宝石花苞触之即绽,吐露清冽香气。 金笼高逾十丈,形如倒悬巨钟,穹顶垂落千重鲛绡纱,绣着精密星轨与威严雷纹。笼底铺就雪凰绒毯,中央寒玉案上永远搁着一盏未点燃的琉璃灯——象征“永不囚禁的光”。 可这终究是座牢笼。 齐云眸色渐深。金笼看似无门,却暗藏玄机——柱隙足以让凤凰展翅,可若太子试图飞离,那些雷纹便会化作金色锁链,温柔而坚定地缠上他纤细的脚踝。不会疼痛,只微微发烫,如同帝王克制的掌心。 笼外三步更有隐形结界,外人只见太子如云端小憩,唯有封绝能窥见真实形态。 “本属天际的神凤,岂会甘愿敛翅屈居……”齐云轻叹,没有贸然闯入,转身离去时银发扫过飘落的梧桐叶,留下一地细碎金光。 第26章 皎皎夜如诉 月光清冷如霜,洒在蜿蜒的回廊之上。蓝紫色的紫藤花自廊顶垂落,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簇簇繁花如同流转的云霞,在月色映照下愈发瑰丽迷离。几片花瓣被风拂落,悠悠划过半空,最终飘向那个静立的身影—— 齐云身着一袭白红相间的长袍,正静立于回廊深处。落花点缀上他的银发,又沿发丝滑落,在那冷月清辉之下,竟如一道剔透皎洁的溪流悄然淌下。 四周弥漫着紫藤馥郁的香气,而这时,一缕淡雅冷冽的气息随风拂来,如雪后初晴的山林,清冽之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齐云垂眸,将手中编好的花环细致端详。每一朵紫藤皆恰到好处地嵌于藤蔓之间,不见半分杂乱。他终于抬头,朝那缓步走来的少年径直迎去。 “子卿。”他唤道,嗓音如山间清溪般温润柔和,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温柔,没有丝毫急躁。 簇簇紫藤在晚风中轻盈摇曳,纷繁的花影下,尉迟卿踏着满地落英缓缓走近。一只瓷白的手轻轻拨开垂落廊前的藤蔓,少年抬眸望向齐云,长睫下那双紫眸瑰丽如宝石,在月光浸染中流转着神秘而莹澈的光彩。此情此景,竟让人一时恍惚,分不清是紫藤更美,还是人更夺目。 “仙君。”尉迟卿轻声回应。 他未曾想到,回到风月国会让自己如此放松,竟任由倦意裹挟意识,将一切烦忧暂抛脑后。更未料到父皇会这般纵着他,不仅耐心哄他进食,更陪他一同歇下。思绪渐明,太子殿下不自觉地抿了抿姣好的唇,耳根悄然染上一抹微热。 最令尉迟卿在意的是,他竟将专程从远方带回风月国的桃花仙人独自留在凤宫之中,从午时直至戌时。尽管心绪翻涌如潮,他面上却仍是一派清冷,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在月色与藤花的交织映照下,愈发显得瑰丽出尘,宛若自画卷中翩然步出的仙人。 齐云自尉迟卿现身起,目光便未曾移开分毫。此时他忽然低笑一声,自然地牵过少年的手,将那只精心编织的紫藤花环轻轻戴在他纤细的腕间。 “子卿在想什么?”齐云倾身靠近,鼻尖几乎与他相触,粉眸中流转着温柔的笑意,“莫非以为仙君与你相伴这些时日,还看不透你是一只容易倦乏的小凤凰?” 他语声渐低,如春风拂过耳畔:“还是说……你在担心我会介意?” 这三问让尉迟卿微微一怔。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在齐云面前竟如同在父皇面前一般,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静默片刻,他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仙君洒脱,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只是,我会在意。” 齐云闻言略略退后半步,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静静注视尉迟卿片刻,忽然莞尔:“子卿下次再说这样动人心魄的话,可否莫要用这般清冷的语气?” 尉迟卿眼中浮起些许困惑:“我说话……不一向如此?” 齐云低低一笑,声线沉而温润,仿佛带着某种撩动人心的韵律,让尉迟卿耳根刚刚消退的热意又一次悄然蔓延。 “无妨,”仙君语声轻缓如风,目光却深邃如夜,“总会变的。” 尉迟卿被他笑得有些无措,只得低头看向腕间的紫藤花环。那花环在齐云手中停留多时,早已染上他温润的体温,触之并不觉凉意。他正凝神细看,恍惚间察觉齐云似乎又低语了一句,却未能听清。 “什么?”他抬眸问道。 齐云只是含笑摇头,转而轻声问:“还困吗?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倦意……已经散了。”尉迟卿微微抿唇答道。 而后他指尖轻轻一颤,唇瓣微启,仿佛有话欲言又止。 他并非贪睡……父皇说过,这不过是因为他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凤凰…… 桃花仙人怎会不知晓呢?不过是觉得逗弄这只小凤凰格外有趣罢了。 他眼底漾开一丝浅笑,却只悄然藏于心间。 “那子卿不妨带仙君去看看你常去的地方,”齐云含笑道,“还有你平日修炼之处。让仙君也见识一下小凤凰生长的地方。” 尉迟卿轻轻颔首:“好。” 二人并肩步出紫藤回廊,徐徐走向庭院深处。还未走近,风已送来一缕清幽香气,与尉迟卿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齐云顿时心领神会——他已感知到那缕新生不久的灵识,它因尉迟卿的到来盈满欢欣,对他却掺杂着几分好奇与戒备。然而随着脚步渐近,那戒备之意又悄然消融,如冰雪遇春,化作无声的接纳。 齐云微微眯起眼,心中泛起一丝兴味。不过一日之间,他竟在风月皇宫内感知到两道灵识。更令他讶异的是,眼前这道樱花灵识,竟比那株与尉迟卿渊源颇深的梧桐古树还要强上几分,隐约已具化形之能。 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年,沿途樱花纷落如雪,心中的疑云缭绕,却亦觉答案或许已近在咫尺。 尉迟卿一路静默无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身旁的桃花仙人。两人如出一辙的银白长发在清冷月辉下时而交织、时而分离,恍若两条流淌的星河,在夜色中明灭相应。 他其实很想问仙君……在他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可这念头才起,便觉有些不妥。如此追问,倒显得过分在意了。 齐云却始终从容自若,那双桃花般的眼眸中笑意愈深,仿佛早将身边少年的细微心思尽数看穿。 “子卿这千顷宫阙,当真是……独一无二。” 齐云语声轻缓,目光掠过巍峨殿宇,最终落回尉迟卿身上,眼中笑意如春水漾开。 仙君既已开口,夸赞的又是自己的宫殿,太子殿下自然敛容回应。 “仙君谬赞。”尉迟卿微微颔首,语气虽淡,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悦然。 “雷帝对子卿,确是极尽疼宠。” 齐云轻声说道,目光温润地望向身旁的少年,语意中带着几分了然与温和。 少年太子闻声回望,一双紫眸清透如琉璃,轻声道:“父皇待我极好。” 仙君低低一笑,心中暗叹:只怕这风月国中,上至宫阙殿宇,下至市井巷陌,无人舍得见他一蹙眉峰。 “子卿养的那些花,确实极美。”仙君想起白日所见,唇角微扬,“听竹猗说,子卿……从不假手于人?” 那宫女分明说的是,太子殿下对自己之物占有欲极强,从不容旁人触碰半分。可到了他口中,却化作一句温润含蓄的问询。 尉迟卿轻声应了一句,缓缓道:“那些花生有灵性,除我之外……旁人近不得。” 仙君故作恍然,含笑应道:“原是如此。” 尉迟卿却一眼看穿他那点佯装,轻声道:“仙君身为桃花仙,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灵性。” “还真是……瞒不过子卿啊。” 少年太子默然瞥他一眼,目光如澄澈秋水:你这般敷衍,根本未曾认真掩饰。 齐云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粉琉璃似的眼睛,眸光流转间似有桃花瓣轻轻飘落。 尉迟卿将他眸中流转的桃花色看得真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如三月春桃般的唇上,倏然间仿佛被什么灼烫一般,急急移开了视线。 二人一路漫步闲谈,气氛宁和舒缓。不多时,已悄然行至后山。刚转过一道幽径,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片静谧的山谷在月光下温柔铺展,谷中央屹立着一株高大的紫樱,卓然独立于众木之间,树干上流转着朦胧而神秘的蓝紫色光晕。一旁横生的粗壮枝干上,悬着一架以藤蔓与紫花精心编就的秋千。 尉迟卿快步走近,驻于樱树下,指尖轻抚过秋千藤蔓,娴静地坐了上去。他抬眸迎向齐云沉静的目光,此刻那双紫眸比深渊中的宝石还要邃丽,银发流淌着比月华更澄澈的光泽。明明是渺远清冷的仙人之姿,在这幽谷夜色中,却如月下幻生的妖灵,美得近乎凛冽。 神性的高洁与暗夜的魅惑在他身上交织相融,矛盾却惊人地和谐,仿佛只需一眼,便能诱人永堕沉沦。 齐云呼吸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滞,却仍静立不语。他感到,少年似乎有话欲说。 果然,尉迟卿轻启薄唇,声线清冽如山间流泉:“仙君,此处便是我平日静思之地。身后这株樱树……名为‘夜樱’。”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夜樱忽然无风自动,纷落如雨的花瓣簌簌而下。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秋千一侧的藤蔓,一道银白身影自尉迟卿身后缓缓凝形。那人另一只手轻抵少年背脊,将他向前轻轻一推,秋千便悠然荡起。 不仅齐云,连尉迟卿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他偏过头看向身侧。只见那人还未收回的手转而抚上心口,欠身一礼:“太子殿下,异国而来的仙君,夜安。” 他身着一袭银纹白袍,墨色长发半挽,眉如远山含黛,眼角斜飞一抹樱红,深蓝眼眸似缀星夜空,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尉迟卿的身影。 齐云早已上前一步,指尖微动以仙力止住秋千,牵起尉迟卿的手,二人一同望向这突然现身的樱灵。 “夜安。”他们齐声应道。 男子唇角笑意渐深,眼中流转着显而易见的欣悦。 尉迟卿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你是……?” 男子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温声答道:“您方才不是唤了我吗?”见尉迟卿仍面露不解,他又轻声补充,“就在刚才,您不是唤了我的名字……?” “你就是‘夜樱’的灵?”尉迟卿紫眸微睁,流露出些许讶异。 男子含笑颔首。 “我竟不知你已生灵识。”尉迟卿轻声低语。或者说,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察觉。 男子略作思忖,忽然抬眸,语气谦卑而珍重:“我原以为自己是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蕴养而生出灵智,实则……”他微微一顿,“是受一位小仙君点化,才得以开智通灵,有望将来位列仙班。” 他眼尾那抹樱红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泽,声音轻如落英:“我是因您而生的,太子殿下。” 齐云静立一旁,闻言微微挑眉。夜樱乃风月国独有之灵木,自尉迟卿降生之后方才现世。如今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唯有朝日自东而起,赤金浸染云霞,沿天际蔓延,化作粉紫交融之光。落于高山之巅,水雾氤氲如烟;沉于流水之间,浅碧映照深蓝。如此天地交感,方成夜樱。” 故而说夜樱因尉迟卿而生,并非虚言。 尉迟卿感受着齐云掌心未散的温热,仍是不解:“为何是因我而起?” 男子目光悠远,似陷入回忆:“两年前,我忽感一股浓郁灵气沁入灵核,自混沌中微微苏醒。也正是在同一天,殿下首次来到树下,轻抚树干轻语呢喃——‘是夜樱吗?’,如清泉涤荡灵台。我终于能闻声而醒,见光而生。” 他语气温沉,却含着一丝难以忽略的珍重:“只是彼时灵识初萌,尚无法回应殿下。” 他语声中带着几分怅然:“随着灵识日渐充盈,我渐能出声,乃至化形。可殿下常来此地静思冥悟,我不愿扰您清修,便一直未曾开口,也未能……为您推过这秋千。” 言至此处,他周身光华仿佛随之一黯,连眼尾那抹樱红也似失了颜色。尉迟卿与齐云不约而同地望向仍在微微晃动的秋千,一时静默。 男子倏然回神,眼底重新漾起光彩,身后的夜樱亦随之流转生辉,枝头繁花愈发璀璨如星。 桃花仙人微微眯起那双含情眸,轻声道:“如此说来……这两年间,你便一直这般静静望着子卿?” “是的……”他话音稍顿,似想起什么,急忙摆手解释道:“但我从未现身惊扰,今夜是第一次……” 齐云眸中笑意愈深,如春水漾开涟漪,却并未多言。 尉迟卿垂眸沉吟。两年前,正是他自长眠中苏醒之际,彼时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忆起兄长尉迟衍也曾提及类似言语,更有冬神见宫中百花不凋时难掩的惊异之色。这一切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他苏醒之后,这世间似乎悄然生出了某种变化。 正凝神思索间,他忽觉指尖传来温热的牵引,蓦然回神,迎上齐云水光潋滟的粉色眼眸。仙君似早已洞悉他心中所惑,牵着他的手轻柔一转,莞尔浅笑。 “子卿不必思虑过甚,”齐云语声温和如春风拂过,“你只需记得,你是凤凰神鸟,是祥瑞之兆,象征和平、昌盛、吉祥与繁荣。你为世间带来喜乐、予人福祉,所降临的……从不会是灾厄。” 尉迟卿眸心微颤,一贯清冷的神情似冰初融。他本未将这些琐碎征兆放在心上,可齐云却以近乎不容置疑的郑重,告诉他:他是祥瑞,带来的是兴盛与希望,永非灾祸。 风声簌簌,花树轻摇,夜樱灵在旁静守,天地间仿佛只余两人轻浅的呼吸交织相融。 “仙君……”尉迟卿如呓语般轻唤,声若流云拂过心底。 夜樱之灵虽未尽知尉迟卿心中所虑,却从齐云的话语中隐约领会几分,遂正色道:“太子殿下当年降世之时,福泽广被众生,解万千生灵于困厄。两年前您苏醒之际,世间琪花瑶草竞相盛放,亦救治无数病弱残躯。您身负天生亲和之力,万物皆愿臣服亲近,自不会有所冒犯。纵有凡人因天降恩泽而滋生事端,也绝非殿下之过。终究人心难测……” “事在人为。”齐云淡然接言。 男子微怔,随即与桃花仙人相视一笑,眸中流转着无需言语的默契。 这一刻,尉迟卿清晰地听见内心某种壁垒碎裂的轻响,如一滴水落入静湖,涟漪层层荡开。他生平首次觉出自己言辞的贫乏,竟寻不出一句应对,只得微抿着唇望向二人。 齐云轻笑一声,抬手轻轻覆上他的双眼,遮去那片复杂的眸光:“子卿不必为难,仙君明白你是怎样的……” 夜樱之灵静立一旁,凝视二人亲昵之态,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他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樱花,轻轻按在心口——他也渴望能亲近太子殿下,也想为他推动秋千,伴他岁月长宁。 尉迟卿眼睫轻颤了几下,下意识伸出手想去牵桃花仙人的手。指尖方才触及对方温润的掌心,那如玉般的手却如触电般倏然撤回。 视野骤然恢复清明,太子殿下揉了揉眼,略带困惑地抬眼望去—— 只见桃花仙人半垂眼帘,将那只被触碰过的手紧握成拳,珠玉似的耳垂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衬得眼尾那抹韫色愈发秾丽动人。月光洒落周身,他整个人仿若一幅被水色晕染的墨画,清雅中漾开难以言说的悸动。 “……” 尉迟卿静望片刻,竟觉自己耳根也隐隐发烫。分明只是瞬息之间的指尖相触,分明应是风清月朗的凉爽夜晚,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火星在两人之间悄然迸溅,噼啪作响。 他们之间情愫暗涌,气氛微妙难言,而那旁的夜樱之灵却蓦然警觉,转首望向林深处的一面湖泊——有一股更为强大的神息正在逼近。 齐云也从那如羽轻扫掌心般的悸动中回过神来,抬眸望向湖的方向。那股熟悉却令人不适的气息,是他…… 尉迟卿亦感知到风中传来的异样,微微侧身,银发随之流转。他轻抬眼帘,紫眸穿过纷落的樱瓣,落向月色下的湖心。 如镜的湖面上,一道银白身影踏水而立。冰层自他足下迅速凝结,转眼间便将整片湖面覆为寒冰。来人身形修长,步履从容不迫,每行一步,空中便扬起更多晶莹的雪花,与飘舞的樱花交织共舞。 当那道身影渐行渐近,尉迟卿透过雪与花的缦帘,看清了来人——冬神冷寒清高大如山岳的身形遮蔽了月光,属于极北之地的凛冽气息如潮水般压迫而来,周遭温度骤降,仿佛顷刻入冬。 尉迟卿微微抿唇,行了一个古老而优雅的礼节,未等对方开口便似问责又似陈述般轻声道:“你又把月湖冻起来了。” 冷寒清冰蓝色的眼眸几不可察地一闪:“会化的。” 声线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一旁的齐云听着两人间熟稔的对话,心下恍然。难怪尉迟卿面对神明仍从容不迫——身为神凤转世,父亲是执掌天雷的帝王,又与诸多高位神灵相交甚笃,确有傲视三界的资本。可这位太子殿下却始终姿态平和,既不端储君的架子,也不显半分卑微怯懦。 齐云敛起心绪,翩然上前一步,风流优雅地行了一礼:“见过冬神。” 夜樱之灵亦随之微微躬身致意。冷寒清略一颔首,那双冰色流转的眸子扫过众人,淡淡道:“不必多礼。” 见他这般冷峻模样,齐云不禁暗自蹙眉。冬神来意如此明显,分明是专程为尉迟卿而至。太子本就性情清冷,若再与这座万年冰山朝夕相对,岂不更要寒上添寒? 冷寒清目光再度落回尉迟卿身上,沉吟片刻,语气平和地问道:“你为何未去?” 尉迟卿当即会意,从容应答:“秘境探索之事,几位兄长前往足矣。卿志不在此。” 冬神似乎未料到是如此理由,微微一怔:“你对那些上古法宝毫无兴趣?” “卿已有诸多珍宝,唯恐应接不暇,不如留给真正需要之人。”尉迟卿紫眸澄澈,答得坦然从容。 冷寒清眼中风雪似有片刻凝滞,终是淡淡道:“原是如此,也好。” 语毕,樱林陷入更深的寂静,唯有雪与花依旧簌簌而落,无声装点着这个清寒的夜。 男子再难忍受这般凝滞的氛围,轻声开口道:“殿下,夜已深了,此时节的风虽不算刺骨,但您还是添件斗篷为好?”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齐齐落向尉迟卿身上那袭单薄的白金锦袍。未待回应,冷寒清信手一扬,那件熟悉的厚实狐裘便凭空出现,将少年严严实实地裹住。 除冬神外,余下三人皆微微睁大了眼眸。 尉迟卿轻蹙眉头,撩起斗篷一角,再次对那过分冗长的下摆流露些许不满。然而指尖触及内衬那柔软如云的鲛绡时,眉间又不自觉舒展。他始终不解,为何无论是父皇封绝,还是这些神明,总忧心他受寒——明明他从不觉得冷。但这终究是一份心意,他便也安然受下。 思绪流转间,尉迟卿蓦地看向齐云与夜樱之灵。前者神色如常,只凝望着那件斗篷若有所悟;后者却已蹙紧双眉,面露忧色。他再抬首望向樱树,果然见枝头繁花皆显几分萎靡,早失了先前的璀璨光华。 冷寒清察觉尉迟卿的目光,垂眸问道:“怎么了?” 未待回应,冬神已主动接话。尉迟卿直言不讳:“将你的神势收敛几分。我的夜樱初生不久,受不住你这般寒气。” 冷寒清未发一语,瞬息之间,月湖冰层尽化,周身凛冽气息亦收敛无痕。唯有那漫天霜雪,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仍悠悠飘落不绝。 男子顿觉周身威压散去,不由缓了口气,目光感激地望向为他出言的尉迟卿。 饶是洒脱如齐云,听闻尉迟卿这般直言不讳,也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眸。眼前可是凛冬之神,六界之中最为古老尊贵的神明之一。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这位素来冷峻的神明在少年面前竟如此好说话。齐云虽不惧严寒,却因天性厌弃那股冰冷气息,此刻周身压力骤减,顿觉舒缓许多。他瞥了眼正专注赏雪的尉迟卿,转而向冬神问道:“冬神不远万里而来,莫非是专程为问子卿为何未往月影之境?” 尉迟卿亦抬眸望去。出乎众人意料,这位冷峻的冬神竟坦然颔首:“是。” 连太子殿下都为之一怔。算上此次,他与冬神不过三面之缘,何至于劳对方专程前来问询? 冷寒清似看穿他心中疑惑,破天荒地解释道:“初见之时,你曾言‘繁花常开不败岂非很正常’。我想要知道,为何。” 声线依旧清冷如雪,却比平日多了一线难以察觉的急切。 尉迟卿轻声问道:“所以冬神是因我未赴月影之约,才专程前来询问?” “嗯。”依旧是一声清冷的单音,但冬神目光扫过灼灼盛放的夜樱后,倏然发问,“我很好奇,为何古籍所载的琪花瑶草能如此随意地绽放?无论你十七年前降世,还是两年前苏醒,为何总能令百花违背时序盛开?”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将尉迟卿笼罩于阴影之中。那双常年冰封的眸,此刻竟透出几分执拗:“告诉我,为何?” 但冬神注定要失望了。因为这个疑问,在冷寒清到来之前,同样萦绕于尉迟卿心间,无人可解。 尉迟卿微扬下颌,方能与冬神平视——冷寒清身量修长如雪松擎天,他虽也是长身玉立,却终需仰首方能望进那双冰魄般的眼眸。少年沉吟片刻,终是坦言:“我或许……无法为你解惑。” 冷寒清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走向一旁的藤花秋千。额间霜雪印记明灭不定,高大的背影浸透着千万年孤寂,与周遭烂漫樱花形成鲜明对比。 齐云静观这一幕,眸中若有所思。他悄然靠近尉迟卿,俯身低语:“冬神追寻这个答案,似乎已有很久、很久了。” 尉迟卿紫眸微漾:“花开不败……真的很特别吗?” “特别到足以让一位神明跨越万里,只为向你追问。”齐云语声低沉而意味深长,“尤其对一位执掌寒冬的神明而言——在他眼中,万物本该遵循枯荣有序的法则。” 雪花飘落尉迟卿银发之上,久久不化。他凝望冬神孤寂的背影,心中忽而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尉迟卿几乎又要取出那支无声笛,再度吹响…… 冷寒清静立于藤花秋千旁,伸手轻触那些本不该在此季盛放的花朵。指尖与花瓣相触的刹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温柔掠过他常年冰封的眉眼。 “我曾见过一次……” 冷寒清的声音将尉迟卿从恍惚中唤回。冬神立于纷繁花影之间,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如亘古寒渊:“在很久很久以前……” 尉迟卿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见过什么?” 冷寒清转身,冰魄般的眸光直直落向尉迟卿眉间那三片皎白的桃花印记:“见过如你一般……能让百花违背时令绽放的存在。” 尉迟卿紫眸轻颤,银白的发丝随风拂过脸颊,下意识地追问:“是谁……?” 冬神却并未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齐云,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审视:“你为何……会出现在他身侧?” 桃花仙人从容不迫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漾开一抹昳丽笑意:“自是受——邀——而——来。” 尉迟卿望了望这一神一仙,觉得二者之间的氛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微妙,不由轻声问道:“你们……可是旧识?” 齐云笑意盈盈,语带机锋:“六界之中,谁人不识冬神尊驾?” 冷寒清却淡声道:“这是个专擅乱牵红线的姻缘仙。霁月,当心。”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忽卷落樱纷扬,迷了众人视线。待风息雪止,藤花秋千旁早已空寂无人,唯余那件银白狐裘仍覆在尉迟卿肩头,衣襟间残留着一缕极北寒地的清冷气息。 冬神离去后,樱花林重归静谧。那些飘落的雪花渐渐消融于夜色,唯有樱花依旧纷纷扬扬,在月光下流转着银蓝色的微光,恍若神明离去时遗落的碎梦。 尉迟卿转眸望向齐云,紫眸中漾着清浅的困惑:“仙君,为何冬神说你‘专擅乱牵红线’……?” 而且还特意嘱咐他……当心。 齐云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桃花眼轻垂,眸光温柔地落向他:“许是因为……我曾将他的冰龙与一株红梅系了红线,又将他那群雪兔同水中月鱼牵作一对?” “……” 尉迟卿一时默然,紫眸中流转着几分难以置信,却又隐隐透出一丝了然。 由这位专司姻缘的桃花仙牵系的红线,自然非同寻常——那其中缠绕的,是流转着天命与情缘之力的……姻缘契。 尉迟卿微微抿唇,却未能全然掩住唇角那一缕浅淡笑意,似是觉得这姻缘仙所为着实有些顽皮,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 齐云眸光轻漾,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更似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子卿……这是在笑我?” 少年太子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睫羽微颤如蝶:“可是真的……很好笑呀……” 他眼尾漾开浅浅流光,声线里带着难得一见的轻快:“明明是这世间执掌情缘的桃花仙,却偏生……给龙和梅树牵红线,还有兔子和月鱼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弯了眉眼,仿佛冰雪初融时第一缕落入深潭的春光。 而且……从清河国一路返回风月国的途中,这位桃花仙人也总是不由分说地用红线悄悄缠他呢…… “也罢,能博子卿一笑,倒也算是一桩殊荣。”仙君非但不以为忤,眼底笑意反而愈深,如春风拂过灼灼桃枝。 少年太子侧过脸去,银发如瀑垂落,掩去了耳根一抹浅淡的绯色。 尉迟卿转身望向一直静立旁的男子——或者说,是那株因他而生的夜樱之灵。银发少年紫眸微动,目光掠过满树璀璨的花朵。这些夜樱曾为他的降世而盛放,又随他的沉睡而凋零,如今再度苏醒,或许已是最后一次绽放。 “天地广袤无垠,”尉迟卿忽然开口,声如清泉漫过寒冰,“时光流转如昼夜交替,不必自困于心,当释本真。” 樱花灵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他未曾想到,这位看似清冷的太子殿下,竟能洞悉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尉迟卿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樱瓣,继续道:“万物无极,夜樱长存——唤你‘极夜’,可好?” “极夜”二字落下的刹那,整片樱花林无风自动,万千花朵同时迸发出更加绚烂的光华,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花瓣上银蓝色的纹路流转生辉,宛如将整条星河拓印其间。 樱花灵——如今该称他为极夜了——姣好的面容上漾开一抹真挚笑意。那笑如昙花初绽,短暂却美得惊心动魄。 “自是极好的。”极夜莞尔应道,声线比先前更显清透,“殿下心意,极夜尽已收到。” 他抬手轻抚身旁樱树的主干,满树繁花随之温柔摇曳,洒落的银白光点如星辰坠地。这是独属于尉迟卿的夜樱,只为一人盛放的绝色。 齐云静立少年身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身为桃花仙人,他比谁都清楚“赐名”于精怪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身份的赋予,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尉迟卿为樱花灵所取的“极夜”二字,既暗合夜樱独绽深夜的特性,又蕴着“至暗之中尤见光华”的深意。 “极夜……”齐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他望向尉迟卿的侧脸,银发少年紫眸中流转的光辉,竟与夜樱倾洒的星芒如出一辙。 极夜收回抚触树干的手,向尉迟卿深深一揖:“极夜谢殿下赐名。” 尉迟卿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极夜,落向远处已恢复平静的月湖。湖面上仍残留着冬神离去的痕迹——几片未及融化的薄冰,在月光下如碎银般闪烁,寂寥而清澈。 “不必言谢。”尉迟卿轻声道,“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真正重要的,是你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 极夜直起身,眼中掠过一丝明悟:“殿下的意思是……” “夜樱终会凋零,”尉迟卿打断他,紫眸中倒映着漫天流转的花雨,“但‘极夜’不会。” 这句话如一把密钥,倏然启开了极夜心中尘封的匣奁。作为依循尉迟卿灵力而生的樱花灵,他始终恐惧着再度失去生命之源的那一日。而此刻,太子殿下却告诉他——存在之本质,远胜于存续之形貌。 齐云缓步走近,桃花眼中漾开清浅的赞赏:“子卿此言,暗合天地真意。” 尉迟卿转眸看他,发间几瓣樱花悄然滑落:“不过是如实相告罢了。” 极夜静观二人,忽然莞尔:“殿下与仙君……倒是相映成趣。” 这话说得含蓄,却让齐云耳尖微热。他轻咳一声,移开话题:“夜色已深,子卿是否该回去了?” 尉迟卿抬首望了眼天色,子时将近。他伸手解下肩上那件冬神所留的狐裘,轻轻递给极夜:“这个予你。” 极夜讶然接过,触手冰凉柔滑的鲛绡上还隐约残留着尉迟卿的体温:“这……” “冬神的狐裘可御极寒,”尉迟卿淡然解释,“你灵智初开,根基尚弱,需要它护持。” 极夜收紧手中斗篷,眼中泛起微澜。他深知这件狐裘于尉迟卿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冬神亲赐之物,承载着神明之间的情谊。而太子殿下却毫不犹豫地将其赠予自己这个方才得名的精怪。 “殿下恩情……”极夜声线微颤。 尉迟卿轻摇首止住了他的话:“不必言谢。极夜之名,便已是我的赠礼。” 言毕,他转身向林外行去,银发在月华下如流银泻地。齐云向极夜颔首示意,随即快步相随。 极夜独立原地,望着二人渐远的背影,忽然扬声道:“殿下!夜樱虽终凋零,但极夜永世不忘为您盛放的容颜!” 远处的尉迟卿脚步微顿,并未回首,只抬手轻挥,算作应答。 齐云侧目望去,恰捕捉到太子殿下唇角那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子卿在笑什么?”桃花仙忍不住轻声相询。 尉迟卿紫眸中竟掠过一丝狡黠:“我在想,若冬神知晓我将他的狐裘转赠旁人,会是何等表情。” 齐云想象了一番那座万年冰山可能浮现的神情,也不由莞尔:“只怕整个风月国都要提前入冬了。” 二人相视而笑,月光将他们的身影在花间小径上拉得纤长,宛若交织的双影。 但其实,冬神初次相赠的那件狐裘,至今仍被太子悉心珍藏于深宫。 而在他们身后樱林深处,极夜将冬神的狐裘轻拢于肩,仰首望向满树繁花。那些夜樱在月华下流转生辉,恍若低语着一则关于刹那与永恒的故事。 “极夜……”他轻吟着自己的新名,唇角含笑,“确是个好名字。” 夜风拂过,卷起万千蓝紫色的花瓣,如一场温柔的雪,静静覆满月湖之岸。 第27章 仙缘暗涌 帝王为他的凤凰儿筑了一座金笼,世人皆道那是华美囚牢。 ——赤金为柱,雷纹缠底,无门无径,连风都需经帝王允准,方可轻抚太子如银的长发。 流言如风,穿透九重宫阙,皆言雷帝封绝为他的凤凰太子造了一座黄金囚笼。神殿众神闻之摇头叹息,风月国民窃窃低语,就连齐云初见此笼时,都曾呼吸凝滞。 然而无人知晓,每当夜幕低垂,尉迟卿独自蜷卧于那张雪凰绒毯之时,会发生什么。 银发少年侧卧如弓,脸颊轻贴毯上最柔软的那簇绒羽。笼柱上镶嵌的蓝宝石花苞在夜色中次第绽放,发出极轻的“啵”声,宛若冰层之下鱼儿吐纳的气泡。尉迟卿眉间常日微蹙的弧度,便在这细碎安宁的声响里渐渐舒展。 犹如雏凤终于寻得可安心阖眼的梧桐枝。 笼柱间隙经精心测算——三尺七寸,既不狭窄至压抑凤凰展翅之本能,亦不宽阔至令太子茫然无措。那些被外界视作禁锢的雷纹,始终流转着温润的暖意,暖而不灼,恰似帝王掌心轻抚孩童额际的温度,予人无言的安宁。 某个月夜,封绝曾静立笼外阴影之中,凝视着熟睡的儿子无意识地将一缕温热的雷纹揽入怀中,贴于颊侧。帝王冷峻的轮廓在月华下悄然柔和,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动,笼柱上的雷纹便如活物般轻轻缠绕上尉迟卿的指尖,又在他蹙眉前无声退去。 就连那盏永不点燃的琉璃灯,都是封绝未曾言明的诺言: “若你想离去,无人会阻。” “但若你愿留下……” “此处永为你巢。” 尉迟卿苏醒后,于十六岁那年首次化凤。金红烈焰失控地席卷半座风月国皇宫,当凤凰力竭自灰烬中坠落,接住他的并非柔软云霭,而是帝王鎏金玄铁般的臂膀。 “怕吗?”封绝低声问道,声线比平日沉缓三分。 凤凰儿在他掌心微微颤抖,紫琉璃般的凤瞳倒映出自己所造成的焦土与残垣。 三日后,这座金笼开始动工修筑。 尉迟卿起初心生抗拒,直至某个雷雨之夜,他在笼柱间窥见了隐秘——当电光撕裂天幕,骤然照亮蜿蜒的雷纹,其上竟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凤凰图腾,每一只形态迥异,自雏凤匍匐至展翅凌霄,俨然是太子殿下成长至今的每一寸光阴。 原来这不是囚笼,而是一卷以鎏金与雷霆铸成的无字长卷。 若没有那十二载沉睡的蹉跎…… 或许画卷中的凤凰,本该更加恣意飞扬。 “父皇。”尉迟卿某日忽然抬首,紫眸映着透过鲛绡帘隙的碎星,“若我始终……学不会掌控火焰……” 封绝执笔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朱砂笔尖在绢帛上洇开一点殷红。 “那便烧。”帝王声线平淡如议论晨霜晚露,“风月国不缺重整山河的金钱。” 尉迟卿怔然望去,见父亲已起身走向笼柱。封绝掌心抚过一根赤金熔柱,柱身内里骤然浮现流转的金红光芒——那其中封存的,竟是凤凰真火。 “你每一次失控的火焰,皆敛于此。”封绝屈指轻叩柱身,“它们随时等你重新执掌。” 少年太子将前额轻抵微温的笼柱,倏然洞悉了这座金笼真正的含义。并非禁锢凤凰的牢狱,而是收存羽翼的秘匣——当你飞得倦了,总有一处地方,容你安放最灼烈也最脆弱的锋芒。 就像此刻,尉迟卿在雪凰绒毯上慵懒翻身,银发流泻如月华织就的网。笼外,齐云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静静立于重重鲛绡纱幔之外,凝视着其中光景。 桃花仙人的指尖轻触无形结界,漾开圈圈涟漪。他原以为会窥见被囚的凤凰,映入眼帘的却是—— 少年睡颜安宁,怀中拥着雷纹化作的暖炉,笼柱上蓝宝石花苞轻柔开合如呼吸。穹顶星轨无声运转,将一束温柔星光精准映在太子微扬的唇角。 这哪里是囚笼? 分明是帝王以赤金为骨、雷纹为络,一针一线为凤凰缝就的襁褓。 齐云收回手,粉玉般的眸中情绪流转。他忽然忆起尉迟卿提及父皇时,那双清冷紫眸中一闪而过的暖意。彼时未解其意,此刻方才了然。 转身欲离时,一片梧桐金叶悄然飘落肩头。齐云拈起叶片,见叶脉竟汇成一行小字: “他若不愿,笼便无存。” 字迹遒劲如劈雷霆,无疑是封绝手笔。桃花仙人唇角轻扬,将金叶抛向夜空。叶片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奔向深宫方向,宛若对那位深藏不露的帝王,作了一场无言的应答。 夜风轻拂,金笼边的鲛绡纱幔如水波微扬。熟睡的尉迟卿无意识地向绒毯深处蜷了蜷,唇角漾开一抹极淡的弧度,恍若在梦中寻到了被父亲那双宽厚手掌轻抚后背的温稳。 笼柱之上,一道新生的凤凰图腾正悄然流转成形——羽翼初展,凌云之势将发未发,却仍回首望向身后的金巢。 翌日清晨,天光初破晓雾,太子殿下便已行至帝王宫阙。他向父皇禀明离宫之意,得蒙首肯后,遂欣然邀了桃花仙人同游皇城。 风月国的都城在晨光中渐次苏醒,长街两旁的店铺陆续启门开张,檐下窗前繁花竞放,各色花朵如锦绣般缀满城郭,将整座城池装点成一座流转生香的巨大花园。 尉迟卿身着一袭素白锦袍,银发以玉簪松松挽起,紫眸在晨光下流转如琉璃澄澈。齐云则是一身淡粉长衫,手中折扇轻摇,桃花眼弯弯含笑。二人并肩行于街市,风姿卓然,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子卿今日怎有雅兴邀我同游?”齐云以折扇半掩面容,玉骨扇面上桃花纹样间透出他含笑的眉眼。 尉迟卿银发虽束作寻常公子模样,然腰间君卿剑流转的紫芒却隐现尊贵。他望向朱雀长街如织人流,声如清泉击玉:“说过要带仙君览我故土。” 青石板上忽有稚童嬉笑追逐而过,险些触及太子衣袂。齐云广袖方欲轻拂,却见那君卿剑鞘已悄然横拦于孩童身前——分明是回护之姿,偏那执剑的手腕轻转,顺势挑起了路旁小摊的琉璃风铃。 “若终日困守宫阙……” 风铃清响之中,太子殿下睫羽轻抬,唇边掠过极淡的笑意: “未免无趣。” 齐云眼中笑意愈深——这位看似清冷如霜的太子殿下,偶尔也会泄出几分鲜活的少年心性。 此前尚在清和国武陵桃花源中时,少年便常与齐云提及风月国皇城的醉月楼——楼中特制的樱花酥尤为精巧可口,更得太子殿下偏爱。 因而,二人并未在街市久留,径直信步踏入醉月楼,要了三楼一间临窗的雅阁。小二奉上两盏樱花清茶后躬身退去,尉迟卿执杯轻啜,紫眸静静望向窗外熙攘街景。 正当此时,仅隔一门传来清晰的对话声—— “这一路走来所见花卉不下数十种,真不愧是花之国都。” “花之国?” “正是。” “可我们来的……不是风月国么?” “平日让你多读些典籍偏不听。风月国自古亦有‘花之国’的别称,二者本为一国。” “原是如此……” 虽隔着包厢墙壁,醉月楼的隔音于尉迟卿而言却形同虚设。他眉头微蹙,放下茶盏,紫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花之国?”他轻声重复,转而望向齐云。 桃花仙人眼波流转,略带讶异:“子卿竟不知此事?” 尉迟卿抿唇摇首,紫眸中疑云更浓。齐云方欲解释,却见太子殿下已起身推开了雅间的雕花木门。 门外廊上,两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并肩而行。他们衣着华贵却非风月制式,一人身着墨蓝劲装,腰悬短刃,神色冷峻;另一人则穿鹅黄锦袍,杏眼圆脸,模样天真灵动。虽带着些许风尘之色,却精神焕发,显是已稍作休整。 二人正闲谈间,忽闻门扉轻响,齐齐转首望去—— 银发紫眸的少年立于门前,素白袍袖衬得他如雪清冷,眉间三片桃花印记在光影下流转微芒。容色精致恍若天人,似九霄谪仙偶然临凡。 “嘶——”两位少年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怔在原地。 尉迟卿神色澹然,紫眸静望二人:“为何称风月为花之国?” 身着墨蓝劲装的少年率先回神,仔细端详尉迟卿片刻后,疑惑道:“观阁下衣着打扮,应是本国人士,怎会不知此间缘由?”他语中并无讥诮之意,只透着实实在在的好奇。 此时齐云也已翩然步出,折扇轻摇间,桃花眼蕴着浅笑。那鹅黄锦袍的少年方才从银发少年的惊鸿照影间缓过神,抬头又见一位风华绝代的男子,顿时再度怔在原地。 他心中暗叹:世间怎有这般出众的人物?竟还同时得见两位! 尉迟卿微抿唇:“惭愧。” 这便是不知之意了。 拓跋羽漠虽亦为齐云风采所动,却很快定下心神,不卑不亢道:“此事易尔,寻个堂倌一问便知。” 赫连纳溪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声细如蚊:“此法可行么?” “一试便知。”齐云“啪”地合拢折扇,指向身后雅间,“二位不妨先进来坐坐,方才所点菜肴应当快上了,届时一问便知。” “那便叨扰了。”拓跋羽漠拱手一礼,拉着尚在发怔的同伴步入雅间。 果然,不多时便有店小二轻叩门扉:“二位公子,您点的饭菜已备齐。” “进来罢。”尉迟卿淡声道。 店小二应声推门,将几碟精致菜肴逐一奉上桌案,皆是些清淡雅致的小点。其中太子最为偏爱的樱花酥尤为醒目,以金箔点缀,娇嫩绝艳,宛若真花。拓跋羽漠趁势询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一桩事——风月国为何被称作花之国?莫非只因都城繁花甚多?” 店小二观这几位客人气度非凡,尤其那银发少年通身贵气逼人,自不敢怠慢,堆起恭敬笑意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风月国前朝原名华之国,自雷帝陛下继位后方改国号为风月。但这旧称流传甚广,民间一时难改口,故而叫法不一。” 尉迟卿闻言微怔。他虽贵为太子,却因常年深居简出,对这些民间俗称反倒不如市井小民知晓。 拓跋羽漠颔首,自钱囊中取出几块碎银置于小二托盘:“有劳。” 店小二喜形于色,正欲退下,赫连纳溪却再度追问:“那既然原是‘华之国都’,为何如今称为花之国都呢?” “啪!”拓跋羽漠一个暴栗敲在他额上:“你哪来这许多为什么?” 齐云见状,展扇半掩唇畔,倾身凑近尉迟卿耳际低语:“若子卿问我,定当知无不言。绝不动手。”温热气息掠过耳廓,惹得尉迟卿耳尖悄然漫上薄红。 店小二见气氛微妙,讪笑着躬身退下,临行还不忘将门轻轻掩合。 赫连纳溪揉着泛红的额角,杏眼盈泪:“你作何打我?还这般用力……”软糯的少年嗓音浸着委屈,格外惹人怜惜。 “重么?”拓跋羽漠瞥见他额角确已微红,神色略显不自在,却仍强自嘴硬,“不重些你怎长记性。” “你总说我愚笨,我看分明是你打傻的!”赫连纳溪气鼓鼓地反驳。 拓跋羽漠冷嗤:“这你可冤煞我了,我至多是在你本就不甚聪慧的底子上……稍添一笔罢了。” 看着二人孩子气的争执,齐云眼中掠过一丝玩味。他悄然掐指推演,继而眉梢轻挑,先是看了看赫连纳溪,复又意味深长地望向拓跋羽漠,眸光幽邃难辨。 尉迟卿静观其变,心知他必是推演出了什么玄机。 赫连纳溪蓦地起身:“横竖说不过你!既已知晓路线,就此别过!”语毕推门疾步而出。 拓跋羽漠眉头紧蹙,强抑追出的冲动,向尉迟卿与齐云拱手:“扰了二位雅兴,在下……” “不是很着急么?”齐云轻摇折扇打断他,桃花眼中漾着洞悉的笑意,“若再不追,人可真要走远了。” 拓跋羽漠一怔,旋即投来感激一瞥,匆匆道谢后疾追而去。 齐云粉琉璃般的桃花眸轻转,娓娓道来:“‘华’古义通‘花’,而风月国繁花盛放后经久不败,更有花海潮汐之独有奇观,故得花之国别称。”他转向尉迟卿,“子卿以为此中寓意为何?” 尉迟卿沉吟片刻:“‘华贵’、‘昌盛’之象。” 齐云眸中掠过一丝赞赏:“子卿所言甚是。” 醉月楼内,茶香袅袅如雾。 尉迟卿与齐云临窗对坐,银发少年执杯浅啜,紫眸低垂,对楼内渐起的骚动浑然未觉。 最先认出他的是一位老儒生。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于案上,浑浊双眼骤然睁大,死死凝望着三楼那抹清绝的银发身影。 “那、那是……”老儒生嗓音发颤,引得同桌友人循其目光望去。 顷刻间,如石子坠入静潭,惊诧的涟漪自一桌荡开,波及整座醉月楼。竹箸停于半空,酒盏悬在唇边,所有谈笑皆化作窃窃低语。 “银发紫眸……莫非是……” “太子殿下!当真是太子殿下!” “嘘!慎言!” 三楼包厢外,拓跋羽漠追赶赫连纳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此刻听来格外清晰。而留在原处的尉迟卿对楼下投来的无数目光浑然未觉,仍在凝神思索“花之国”的渊源。 齐云却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桃花仙人折扇轻摇,眼中掠过一丝玩味:“子卿,看来你我被认出来了。” 尉迟卿抬眸,方才察觉楼下异状。透过雕花栏杆,可见众多食客正佯作不经意地向上窥望,一旦触及他的目光,又慌忙垂首,宛若受惊的鹌鹑。 “他们……”尉迟卿微蹙眉心,“为何这般情状?” 齐云轻笑道:“太子殿下微服忽现市井,百姓自是惊诧。”他特意将“微服”二字咬得轻柔——尉迟卿虽身着常服,然那如月华流泻的银发与紫罗兰般的眼眸,在整个风月国皆是独一无二的尊荣印记。 楼下,掌柜早已急得额角沁汗。一面吩咐小二稳住场面,一面暗忖该如何上前见礼。正此时,一位胆大的歌女抱着琵琶盈盈上前,于楼梯中段屈身行礼: “民女参见太……” “不必。”尉迟卿清泠的嗓音传来,“我只是来用膳的。” 歌女僵立原地,进退维谷。齐云见状,折扇轻抬:“姑娘请起,我家……公子不喜喧扰。”他临时改口,桃花眼向歌女微微一眨,顷刻化解了场面的尴尬。 这一幕落在众食客眼中,又引一阵低语。不少人暗自猜测那粉衣男子的身份——能与太子并肩同席,谈笑自若者,绝非寻常人物。 尉迟卿对楼下的骚动浑若未闻,紫眸转向齐云:“你方才说,华古同花?” 齐云不禁失笑——满楼百姓因太子现身而心潮暗涌,这位当事人却只在意一个称谓的由来。这般浑然天成的皇家气度,怕是连雷帝亲临也未必能如此从容。 “正是。”齐云温声解释,“古语中‘华’本作‘花’解,风月国前身华之国,原就取‘繁华似锦’之意。后来国号虽更,民间却仍惯用‘花之国’的雅称。” 尉迟卿若有所思:“故而那些长开不败的花……” “是风月国的象征,亦是……”齐云语至唇边忽止,桃花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亦是子卿所带来的奇迹。” 尉迟卿紫眸微漾,这般话语他已听过太多。 齐云眸中掠过一丝微妙之色,转而道:“方才那两位,应是西盛国的少年。”悄然移开了话题。 尉迟卿不禁看他一眼,终未追问卜算之果——毕竟齐云司掌情缘,天机不可轻泄。 桃花仙人摇扇轻笑,心中却浮现方才所推:谁能料到,那软糯少年竟是兄长,强势冷郁的反是幼弟。而弟弟对哥哥所怀的……绝非寻常手足之情。 窗外日光正好,映在尉迟卿银发上流转如月华。齐云觉得,与太子殿下共处的光阴,比那满城不败的繁花更令人心驰神往。 窗外,樱枝于风中轻摇。齐云忽而轻笑:“子卿今日可算解了一惑?” 尉迟卿微抿唇,紫眸中闪过一丝窘意:“……嗯。” 齐云为他斟茶,状若无意道:“说来,西盛国有种奇花,唯在至亲之人萌生超越亲情之感时方会绽放,名为‘情劫’……” 尉迟卿抬眸,正迎上齐云含笑的桃花眼。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静默无言。窗外,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瓣轻落窗棂,为这静谧一刻添了几分旖旎。 楼下忽传来碗碟碰撞之声。一位年轻修士因过于震惊,失手打翻了茶盏。身旁同伴慌忙拉扯他衣袖:“不要命了?岂可直视太子殿下!” 年轻修士面红耳赤:“我、我只是未曾想到太子殿下果真如传说中那般……” 那般似谪仙临世,不似凡尘中人。 这句话他未敢说出口,但楼内众人心照不宣。风月国关于太子的传说数不胜数——有言其降生时百花逆时盛放,有言其沉眠时万花同悲,更传言他实为上古神凤转世。 而今真人就在眼前,那一头流银般的长发,那双紫罗兰般深邃的眼眸,还有眉间那三片皎白的桃花印记,无一不与传说吻合。 角落里,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悄然离席。他行至门边,对候着的随从低语数句,随从当即匆匆离去。这一幕尽落齐云眼中,桃花眸底掠过一丝警觉。 “子卿,”齐云忽而压低嗓音,“我们该离开了。” 尉迟卿循他目光望去,瞥见那匆忙离去的背影,紫眸微凝:“那是……” “西盛国的密探。”齐云收拢折扇,“看来方才那两位少年身份非同寻常。” 尉迟卿起身,银发如流瀑垂落。这简单动作却引得楼下又是一阵细微骚动,有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走罢。”太子殿下淡然道,对四周的骚动既习以为常,又似浑然不解其由。 二人下楼时,整座醉月楼鸦雀无声。食客们垂首屏息,不敢直视天颜,却又忍不住以余光偷觑。直至那抹银发消失在门外,楼内方才轰然炸开议论之声。 “果真是太子殿下!” “那粉衣公子又是何人?” “听闻太子殿下前番云游,与桃花仙人相交甚笃……” “天啊!我方才竟与太子殿下同处一室!” 长街上,尉迟卿的银发在日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引得更多路人驻足侧目。齐云摇扇轻笑:“子卿日后若想微服出游,怕是需得换个装扮了。” 尉迟卿不解:“为何?” 齐云忍俊不禁:“你这头银发,放眼整个风月国也寻不出第二人。” 太子殿下抬手轻拂肩头银丝,眉尖微蹙:“麻烦。” 这声“麻烦”说得极轻,却让齐云心弦微动。在万民仰望的尊荣之下,这位太子殿下原来也会有如此……近乎凡人的烦恼。 “不如,”桃花仙人眼中掠过狡黠,“我教子卿一道变化之术?” 尉迟卿紫眸倏亮:“你会?” “略通一二。”齐云故作谦辞,实则身为司掌情缘的仙人,变化之术不过雕虫小技。他凑近尉迟卿耳际,低声轻笑,“不过,须得寻个无人之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尉迟卿不自觉地微微偏首,银发掩映下的耳尖悄然漫上薄红。 这一幕正落在远处茶楼上的拓跋羽漠眼中。冷峻少年眯起双眸:“那位……莫非是风月国的太子?” 他身旁的赫连纳溪闻言,手中的蜜饯“啪嗒”坠地:“太、太子君卿?!那我们方才……” 拓跋羽漠轻按兄长手背:“无妨,我们并未失礼。”目光却追随着远处那对身影,若有所思,“不过……那位桃花眼的男子,似乎非同寻常。” 赫连纳溪顺他视线望去,只见齐云正俯身在尉迟卿耳畔低语,桃花眼中盈满笑意。而那位银发太子…… “那位太子殿下,当真是好看……”赫连纳溪不自觉轻叹。 拓跋羽漠闻言眼神一暗,握着兄长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比我还好看?” 赫连纳溪吃痛,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摇头:“不、不是……羽漠最好看……” 冷峻少年这才满意地松了力道,目光却仍追随着远处那对身影。风月国的太子与那位神秘仙人……看来此番出使,较之预想更为有趣。 第28章 眉间春色 长街繁华,人声如潮。 尉迟卿与齐云并肩缓步,两道银发在日光下流淌,交织出清冷而和谐的光晕。自醉月楼出来后,认出太子殿下的百姓渐多,却无人敢贸然上前惊扰,只远远驻足、俯身行礼,目光虔诚如望神明。 “看来是藏不住了。”齐云轻摇折扇,一双桃花眼含笑流转,“子卿可要回去?” 尉迟卿微微摇头,那双独特的紫眸掠过一张张激动却克制的面容,淡声道:“他们并无恶意。” 的确,风月国的百姓对这位神凤太子的敬爱,近乎一种信仰。卖糖人的老翁颤巍巍跪伏于地,卖花的少女悄悄将最新鲜的花束摆在他们途经的路旁,连嬉闹的孩童也停下游戏,睁大清澈的眼睛,望向那抹银发飘逸的身影。 齐云见状,手中折扇倏然展开,不着痕迹地为尉迟卿隔开渐聚的人潮。“虽无恶意,却也太过热闹。” 他语声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僭越的意味。前排几人闻声,不由悄然退后半步。这位总带三分笑意的桃花仙君,此刻眼中已凝起一片无声的守护之色。 尉迟卿注意到这点,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有劳仙君。” 两人行至一处糖摊前,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齐云忽然停下,取下一串最大的:“子卿可尝过这个?” 尉迟卿诚实摇头。身为太子,他的饮食皆有严格规制,何曾尝过这等市井小吃。 齐云轻笑,将糖葫芦递到他唇边:“尝尝。” 太子殿下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好奇,低头轻咬一颗。糖霜在唇上化开,甜中带酸的味道让他紫眸微亮。齐云看着他唇上沾着的糖渍,眸光不自觉地深了几分。 “好吃?”仙君声音微哑。 尉迟卿点头,正想说话,忽然发现周围百姓全都屏息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在他们面前吃糖葫芦? 齐云忍笑,掏出手帕为尉迟卿拭去唇上糖渍:“子卿这般模样若被雷帝看见,怕是要责怪我带坏太子了。” 尉迟卿耳尖微红,却未躲开他的动作:“父皇不会。” 这句话说得笃定,倒让齐云想起雷帝封绝对爱子的宠溺——确实,那位严厉的人皇在太子面前,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正当两人说话间,路边一丛枯萎的花忽然无风自动。尉迟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些干枯的花枝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转眼间绽放出绚烂花朵。 “神迹!太子殿下显灵了!”有人惊呼出声。 百姓们纷纷跪拜,口中念着祈福的话语。齐云见状,迅速拉起尉迟卿的手:“走。” 两人穿过几条小巷,终于甩开人群。尉迟卿看着仍被齐云紧握的手腕,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齐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却并未松手,反而顺势与他十指相扣:“我知道。子卿的灵力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流露。”他眨眨眼,“尤其是在……心情好的时候。” 尉迟卿没有抽回手,只是银发下的耳尖更红了:“现在去哪?” “带你看个地方。” 齐云牵着他,一路行至城郊一处僻静湖泊。时近黄昏,天边云霞似火,将整片湖面染成流动的金红,远处山峦含黛,静默如画。 “这里是……”尉迟卿紫眸中落满晚照,漾开几分惊艳。 “我的秘密花园。”齐云轻笑,声线温润,“前次来贵国时偶然寻得的秘境。”话音未落,他手中折扇轻展,凌空一挥—— 霎时间,湖畔竟凭空现出千株桃树,枝头繁花似锦,粉白花瓣纷扬如雨,悄然落满二人发间衣襟。尉迟卿伸手,一片花瓣悠悠坠入掌心,竟化作点点流萤,莹光闪烁,如梦似幻。 “喜欢吗?”齐云轻声问着,目光却未看那漫天飞花,只静静凝望着尉迟卿被霞光勾勒的侧颜。 尉迟卿微微颔首,却忽觉齐云靠近一步。清雅的桃花香气随之漫来,拂过他耳畔:“那子卿可知……桃花在仙家,寓意着什么?” 太子殿下闻声转身,恰迎上齐云专注的目光。两人距离倏然拉近,气息隐约交缠。 “什么?”尉迟卿嗓音微哑。 “姻缘。”齐云一字一句轻吐,抬手拂去他肩头落花,指尖若有似无擦过衣料,“而我司掌的,正是情缘。” 晚风徐来,卷起更多花瓣缭绕身侧,如织就一场温柔幻境。在这绯色纷飞的桃花雨中,尉迟卿抬眸望去,紫晶般的眼瞳里映出仙君昳丽的容颜。他心绪微动,隐约觉得齐云此言别有深意,仿佛在借这灼灼桃花,诉说着未曾明言的心事。 武陵仙君曾把酒笑叹:“我这一生,最厌羁绊。” 可那日他醉卧桃枝,漫不经心垂眸一瞥,却正正撞进一双冷冽的紫眸里。 ——霎时间,万年道心竟乱了一拍。 齐云确有片刻冲动,想将那句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想告诉少年他的红线究竟系着谁。可最终,他也只是抬手,极轻地将那缕银发替少年别至耳后。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道金光为二人身影镀上朦胧轮廓。湖面倒映着漫天纷飞的桃花,恍若天地间只剩这一处仙境。 无人察觉处,湖畔细草无风自动,悄然舒展出翠色新芽。尉迟卿静立水畔,银发如流泻的月华,紫眸遥望山影沉静,对脚下悄然萌发的神迹一无所知。 三丈之内,枯木逢春,花苞竞放。一株淡蓝小花甚至攀上他雪白的衣摆,依恋地绽开。而对这一切,尉迟卿早已习惯成自然。 “子卿。”齐云柔声轻唤,生怕惊碎这一场太美的梦。 尉迟卿闻声回首,几片不知何时落于发间的樱瓣,随着他的动作悠悠飘落。就在他转眸的刹那,足边一丛无名野花骤然疯长,藤蔓舒展,顷刻间绽出绚烂如虹的七色花朵。 “嗯?”太子殿下紫眸清透,含着些许疑惑,对自己无意间点染的春色浑然未觉。 齐云以扇轻指,笑意盈然:“看你脚下。” 尉迟卿垂首,这才望见那片为他盛放的锦绣。他微微蹙眉,略带无奈地轻移半步,谁知鞋尖刚触新泥,一簇嫩黄小花便破土而出,亲昵地偎上他银线纹绣的靴面。 “又来了。”他语气淡然地低语,仿佛这百花逢迎的异象,不过是日常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的确,这于他而言,早已是与呼吸共存的常态。自他苏醒之日起,花草便自发为他绽放,绿枝谦卑垂首,就连九重天上的仙葩,途经他身侧时亦会悄然献上清芳。据兄长们说,十七年前他降世之时,风月国百花逆时齐放;而三年前他陷入长眠,万里花海竟一夜凋零。 齐云以折扇半掩容颜,一双桃花眼里却难掩惊叹。纵然身为司掌情缘的仙君,每每目睹这“万灵倾慕”之景,仍会心弦微震。在他眼中,尉迟卿静立花丛的身影,宛如上古神凤临世——雍容绝世,风华天成,却又带着一份不曾自察的温柔。 “仙君笑什么?”尉迟卿问道,顺手拂了拂衣袖。一片花瓣尚未触及他指尖,便自发飘落,仿佛不敢亵渎分毫。 齐云向前一步,藤蔓如通人性般悄然让出一条小径:“笑世人踏破山门求花开,而子卿只需立于此处,便是春色满园。” 尉迟卿抿唇不语,银发间耳尖微红。他转身沿湖岸走去,每一步落在青石上,皆有点点花印悄然绽放,又转瞬消散。 这时,一个小女孩怯生生从树后探出头,手中攥着个编得歪斜的野花花环。她鼓起勇气跑到尉迟卿面前,踮脚举起花环:“太、太子殿下……” 尉迟卿驻足,竟俯身低头,任由女孩将花环戴在他银发之上。刹那间,那朴素的花环焕发神采——冰晶兰莹莹生辉,七彩牡丹流光溢彩,月见琉璃如梦似幻,在暮色中交织成一道绮丽光晕。 女孩惊得睁圆双眼。齐云折扇轻点她鼻尖,语带笑意:“小丫头好福气,这可是神凤亲赐的祥瑞。” 尉迟卿瞥他一眼,伸手轻抚女孩发顶:“多谢你的花环。”声线清冷中透着一丝温和。女孩顿时脸红如霞,转身跑开时险些被裙摆绊倒。 夕阳沉入湖心,泛起金波万点。齐忽觉肩头微痒,侧目见一朵桃花不知何时已在衣襟上悄然绽放。他含笑摘下,趁尉迟卿不备,轻轻簪入太子耳畔银发间。 “子卿可知,”桃花仙君声线低醇,似醉了几分晚风,“你比这天地春色更动人。” 尉迟卿并未躲闪,只是睫羽轻颤,任那桃花在鬓边生香。风过湖畔,掀起二人衣袂交叠,四周花枝纷纷仰首,仿佛在静默见证这场温柔。 齐云凝望着眼前人,忽然彻悟——真正的神迹并非枯木逢春、百花朝贺,而是尉迟卿本身。他只需存在,便是这人间最惊艳的风景。 夜幕彻底笼罩宫阙时,两道身影悄然落在偏殿的飞檐上。尉迟卿的银发被晚风撩起,在月色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方欲回头对齐云说些什么—— “仙君要……”话音未落,齐云忽地扣住他手腕。 桃花仙君眸中掠过一丝警觉:“有人。” 三道身影自廊柱后转出。为首的红衣男子抱臂而立,锦袍在宫灯下灼灼如焰。他生得极艳,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尾微挑的凤眸里却凝着晦暗的光。 “小夜樱,”二皇子尉迟渊拖长语调,每个字都裹着蜜糖般的亲昵,“玩得可还尽兴?” 尉迟卿身形微僵,齐云清晰地感知到掌下腕骨传来细微的颤动。太子殿下抿了抿唇:“二哥……” “一声不吭消失半月也罢了,”尉迟渊倏然逼近,红袖翻飞间已将弟弟揽入怀中,力道重得让尉迟卿闷哼出声,“回来了还躲着哥哥,嗯?” 修长手指轻捏太子脸颊,语气似嗔似宠,可那双凤眼里翻涌的,分明是淬了毒的危险。尉迟卿微微蹙眉,却终究没有挣脱。 “二哥。”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妥协。 檐下宫灯摇曳,将兄弟二人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朱墙上,恍若一幅诡艳的皮影戏。 一旁的三皇子尉迟烈冷眼旁观,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着的猛虎在月下隐隐生威。他的目光扫过齐云那一袭粉白相间的衣袍,又落在那头与幼弟如出一辙的银发上,眸中闪过一丝不豫。 “‘太子殿下’如今有了新伴,自然将你这二哥忘在脑后了。”尉迟烈声线冷硬,目光如刃般刮过齐云昳丽的面容。 齐云闻言不禁莞尔,轻巧跃下屋檐,折扇“唰”地展开半掩笑意。这位三皇子对他的敌意,倒是直白得有趣。 尉迟卿在二哥怀中转过头,银发如流水般拂过尉迟渊的下颌:“三哥莫要胡言。” 一直静立如松的大皇子尉迟衍身着月白长衫,温润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终于含笑开口:“好了,莫要再闹阿卿。”他转向齐云,语气谦和,“阁下便是阿卿常提起的桃花仙君?果然风姿不凡。” 齐云执扇还礼:“殿下过誉。在下齐云,有幸得见天颜。” 谁知此言一出,尉迟衍竟神色微怔。向来沉稳的大皇子眼中掠过一丝恍惚,喃喃低语:“若遇名中带云者,避让三分……” “大哥?”尉迟卿终于挣脱二哥的怀抱,疑惑地望向长兄。 尉迟衍倏然回神,含笑摇头:“无妨。”他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齐云脸上,“只是忽然想起这句箴言。” 夜风拂过,檐下宫灯摇曳,在众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齐云指间的折扇微微一顿,白玉扇骨在掌心叩出清脆一响。他眼睫低垂,唇边却漾开恰到好处的笑意:“哦?此话倒是有趣。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听闻的?” 尉迟卿见状,轻轻牵动兄长的衣袖:“大哥许是记岔了。仙君原本名唤桃夭,‘齐云’是后来才改的。” 齐云闻言轻笑,扇缘轻点掌心:“看来在下的名字,倒让殿下忆起些尘封旧事。” 气氛一时微妙如弦。尉迟渊忽然凑近齐云,红瞳灼灼似火:“说起来,仙君与我们小夜樱倒是……咦?” 红衣皇子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在齐云眉间——那里竟烙着一瓣素白桃花印记,与尉迟卿眉心的三片如出一辙,只是缺了两瓣。 尉迟烈也注意到异样,眼神骤然锐利如刃:“仙君这印记……” 齐云下意识抚上眉心,桃花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澜。尉迟卿不动声色地移步,银发流转间已挡在他身前:“二哥三哥,我们方从醉月楼归来,有些饥了。” 这生硬的转圜虽显稚拙,因出自太子之口却格外有效。尉迟渊立时击掌唤宫人备膳,尉迟烈虽仍蹙眉审视,终是暂压疑虑。 檐角风铃轻响,月色悄然漫过对峙的身影。 回到太子殿下所居的栖凤宫偏殿,几人各自落座,神色各异。 趁着宫人布菜的间隙,齐云倾身向尉迟卿低语:“子卿,你的兄长们……一向如此热情?” 尉迟卿瞥了眼正为一道辣菜该不该摆上桌而争执的二哥三哥,紫眸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嗯。两年前比现在更甚。” 齐云顺着他目光看去——尉迟渊执意要将那盘红艳的辣味挪到弟弟面前,尉迟烈却坚持太子该多用些甜羹,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而大皇子尉迟衍始终含笑旁观,只在膳单上又添了两样清淡的时蔬。 这场景与齐云预想中的天家气象相去甚远。他原以为雷帝治下严明,皇子们必定也恪守礼法,不想…… “阿卿,”尉迟衍忽然开口,将齐云的思绪拉回,“不知仙君可有什么忌口?” 齐云执扇浅笑:“劳大殿下挂心,在下并无忌口。” 尉迟衍温和颔首:“那便好。阿卿难得带友人回宫,自当尽心款待。” 他特意将“友人”二字说得轻柔,目光在尉迟卿与齐云之间流转。桃花仙君垂眸啜饮杯中酒,佯装未解其意。而太子殿下……却是真的未曾领会。那双紫晶般的眸子清澈见底,竟还颇为认同地微微颔首。 宫灯暖光流转,映得满殿生辉。齐云望着身旁人纯净的侧脸,不由在心底轻叹——这满园春色动人,却不知何时才能等得花开。 晚膳在一种奇妙的氛围中进行。尉迟渊不断给弟弟夹菜,尉迟烈则时不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齐云,而尉迟衍则始终保持温润如玉的风度,与齐云谈天说地。 直到宫人奉上清茶细点,尉迟衍才似漫不经心地提起:“仙君眉间的印记,倒是与阿卿颇有几分神似。” 齐云执杯的指节微微一顿。尉迟卿放下银箸:“大哥……” “莫要误会,”尉迟衍含笑摆手,“只是这白色桃花印记在六界之中实属罕见,不免有些好奇。” 齐云沉吟片刻,终是坦然相告:“此印自我化形之日便已存在,乃是仙家本源之印。至于其中具体渊源……在下亦不甚明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身为司掌情缘的仙君,他确实不知这印记——或者说,不知为何少年太子眉间的印记会与自己如出一辙,宛若同根而生。他只知晓,这抹素白自他诞生之初,便如影随形。 茶香袅袅间,齐云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有些谜题,或许连司缘的仙君也难以勘破。 或许……真相仍笼罩在一重迷雾之中,只待有缘人前来拨云见日。 尉迟衍若有所思地颔首,未再深究。倒是尉迟烈忽然开口:“不知仙君与阿卿相识多久了?” “三哥,”尉迟卿微微蹙眉,“何须如此盘问?” 尉迟烈眸光一凛:“为兄关心弟弟交友,有何不妥?” 眼见气氛又起微澜,尉迟渊朗声大笑:“好了好了,小夜樱早已不是孩童,交个友人何须这般严审?”他凤眸流转,含笑望向齐云,“不过仙君若是敢欺负我们小夜樱……” “二哥!”尉迟卿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齐云执扇轻掩唇角,眼底笑意盈盈:“二殿下多虑了。在下对子卿……唯有珍重之心。” 这话说得含蓄,然眸中情意却如春水难藏。三位皇子皆是明眼人,岂会不解其意?尉迟渊眉梢轻挑,尉迟烈冷哼一声,唯独尉迟衍依旧温润如玉,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二皇子与三皇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忧虑。 尉迟渊凤眸微眯,传音入密:“这小凤凰出趟远门,竟叼回一枝灼灼桃花。玉衡国师那边……日后该如何交代?” 尉迟烈指节轻叩桌面,玄袍上的金线猛虎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国师尚在闭关,暂且不知。只是待他出关之日……”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向正在为齐云添茶的尉迟卿。太子殿下银发垂落肩头,侧脸在宫灯下柔和得不可思议,全然不知兄长们心中的暗涌。 尉迟衍轻咳一声,适时为齐云续上一杯新茶:“仙君尝尝这雪顶含翠,是阿卿平日最爱的。” 茶香袅袅间,暗流在笑语之下悄然流转。 宴席散后,尉迟卿亲自送齐云至相邻的漱玉居。此处虽不及雪鸢殿恢弘,却更显清雅别致,雕栏玉砌在月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两人并肩而行,身影在青石路上缠绵交叠。 “抱歉,”尉迟卿忽然轻声开口,“兄长们今日……有些失礼了。” 齐云折扇轻摇:“何来歉意?倒是……”他话音微顿,“大殿下提及的那句箴言,令人在意。” 尉迟卿紫眸流转:“‘名中带云者,避让三分’?” 齐云颔首,桃花眼中掠过一丝深思。他抬眼望了望中天明月,转而温声道:“夜色已深,子卿该回去了。” “……好。”尉迟卿驻足,银发在夜风中轻扬,“仙君,安寝。” “安寝,子卿。”齐云执扇还礼,目送那道清冷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融入月色深处。 廊下风铃轻响,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话语。 翌日,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白玉棋盘上洒下细碎金斑。齐云指间黑子悬而未落,目光却早已凝在对座之人的眉间——那三瓣素白桃印清冷如雪,与他额间那一瓣,分明是同根同源。 桃花仙君唇角轻扬。这印记岂是偶然?分明是月老亲手系就的红线,是他守候千年的情劫昭彰。 “仙君在笑什么?”尉迟卿落定白子,紫眸微抬。 齐云倏然回神,折扇轻摇:“笑有人对弈不专,平白让我三子。” 尉迟卿耳尖泛红,正要辩驳,恰有宫娥捧着水晶盘翩然而至。盘中紫葡沾着晨露,圆润饱满,宛如一串串玛瑙。 “子卿喜好此物?”齐云眉梢轻挑,未待应答已拈起一颗。 仙君十指如玉,剥葡的动作行云流水。指尖轻转,紫衣便如花苞绽开,莹润果肉完好落入玉碟,未损分毫。 尉迟卿一时怔然。他贵为太子,自幼受人侍奉,却从未见谁能将寻常琐事做得这般……风华天成。 “尝尝看?”齐云将玉碟推至他面前,眼尾漾开狡黠笑意,“定然比宫人剥的甘甜。” 尉迟卿故作淡然执起银签,果肉入口的刹那,紫眸却蓦地一亮——清甜异常,竟还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桃香,想必是这桃花仙君暗施了法术。 “如何?”齐云含笑凑近,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尉迟卿的耳畔。 太子殿下抿唇不语,只不动声色地将盛满葡萄的玉碟往自己手边挪了挪。这细微的动作被齐云尽收眼底,仙君低笑,又拈起一颗紫玉般的葡萄,指尖轻旋。 日影渐斜,棋盘上早已胜负分明。尉迟卿连败三局,却浑然不觉懊恼——齐云剥的葡萄太过清甜,竟让他忘了计较输赢。 “仙君这手艺……”尉迟卿望着眼前新堆起的晶莹果肉,忍不住问道,“莫非是特意练过的?” 齐云指尖微滞,一滴葡萄汁顺着修长指节滑落。他垂眸浅笑:“是啊,练了千年,只为等一个人。” 话音虽轻,却让尉迟卿心弦微震。太子殿下匆忙递过丝帕,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眉间的桃花印记同时泛起莹光,转瞬即逝。 齐云眸色转深,心中愈发清明——这哪里是劫数?分明是天赐的缘分。能伴于神凤身侧,纵是剥葡这样的小事,也甘之如饴。 “仙君……”尉迟卿欲言又止,银发在夕照中流淌着蜜色的光泽。 齐云忽然倾身,用沾着葡萄清香的指尖轻点他眉心:“子卿可知,这印记从何而来?” 尉迟卿轻轻摇头,却并未避开他的触碰。 他顿了顿,音色如清泉击玉:“正如仙君与生俱来一般,我眉间此印,亦是天生地成。” 话音落时,晚风穿过廊下,拂动二人银发交织。他们额间的桃花印记在夕照中莹莹生辉,宛若同枝并蒂的双生花。 齐云凝视着眼前人,千年修行中见过的万千景象皆化作虚无。原来有些缘分,早在前世就已烙下印记。 “传说上古时期,有只白鹿最是痴爱桃花。”齐云声线低沉,如拨动古琴的弦音,“某年隆冬,它以角破开三尺寒冰,为心上人衔来天地间第一枝春桃……” 殿外,几个宫娥悄悄窥望着室内景象,交头接耳。 “仙君又在为殿下剥葡萄了……” “这已是第三盘了吧?” “嘘……快看太子殿下的耳尖……” 尉迟卿确实耳廓绯红。不知是因那白鹿寻桃的传说,还是因仙君愈发贴近的气息。当那带着桃花清香的指尖再次递来葡萄时,他竟鬼使神差地俯首,就着齐云的手轻轻含住了果肉。 唇瓣不经意擦过指尖,两人同时一怔。 “甜吗?”齐云嗓音微哑。 尉迟卿垂眸,长睫如蝶翼轻颤:“……嗯。” 这一刻,什么“名中带云需避让”的箴言,什么千年情劫的宿命,皆被齐云抛诸脑后。他只愿永生铭记太子殿下此刻的模样——银发流泻,紫眸含雾,唇上沾着晶莹汁水,眉间桃花印因羞赧而灼灼生辉。 仙君忽然生出贪念,盼着这盘葡萄,永远也剥不尽。 第29章 云深不知处 一盘棋下了整整六局,最终竟成平手。两人也不急,悠然转至御花园,在碧水环绕的凉亭中对坐品茗。 亭畔几株晚桃开得正盛,风过时落英缤纷,恰似为这局未分胜负的棋添了注脚。白玉棋盘上的厮杀暂歇,石桌上又摆开了茶具。尉迟卿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齐云接过青瓷盏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太子腕间。 茶香氤氲间,远处宫娥的窃语随风飘来: “这都对坐两个时辰了……” “仙君连殿下用的茶杯都要亲手暖过呢。” 尉迟卿垂眸啜茶,银发掩住了微红的耳尖。齐云折扇轻摇,桃花眼里漾着细碎的光——比起输赢,他更贪恋这偷得的浮生半日闲。 “四哥——!” 一声清亮的呼喊划破了御花园的宁静。尉迟卿手中茶盏微顿,紫眸中掠过一丝无奈。齐云尚未来得及询问,便见一道金色流光倏然而至。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金发灿烂如朝阳,赤眸明亮如火,耳垂上的红珊瑚珠随他雀跃的步伐轻快摇曳。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尉迟卿从石凳上拉起,结结实实拥入怀中。 “五弟……”尉迟卿被撞得微微后仰,银发与少年的金发在日光下交织出奇妙的辉光。 “四哥回来都不先告诉我!”尉迟锐松开怀抱,却仍紧握着兄长的手腕,“陪我去练剑!昨日新学的那招,连沈将军都夸我天赋过人!” 齐云执扇轻笑,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位五皇子。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确实夺目,尤其那双眼眸,依稀可见雷帝的雷霆之威,却又添了几分未经雕琢的赤诚。 “太子殿下正在待客。”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众人回首,只见□□尽头立着个十二岁上下的少年,身着靛蓝锦袍,容貌与尉迟卿有四分相似,神情却冷峻如冰。他静立花影之中,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重无形的屏障。 “六哥你又板着脸装大人!”又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随即闪出个杏黄衣衫的小少年——竟与那蓝衣少年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灵动非常,“四哥——!” 七皇子尉迟毅如一只轻巧的狸猫般扑向尉迟卿,却在半途被齐云吸引,转了个弯凑到桃花仙君跟前,好奇地拽了拽他的粉纱外袍:“你就是那个会变桃花的仙人?真能变出桃花雨吗?” “须行,不可无礼。”尉迟衡缓步上前,先向齐云执手一礼,方转向尉迟卿,轻声唤道:“四哥。”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比弟弟们所有的喧闹更显亲昵。尉迟卿伸手揉了揉六弟的发顶,那如玉雕般清冷的小皇子竟微微红了耳根。 这半月未见的思念,竟让弟弟们暂时忘却了兄长周身那与生俱来的清冷气息,一个个恨不能化作藤蔓缠绕在他身旁。 尉迟锐仍紧握着太子的手腕,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尉迟毅虽被齐云的仙姿吸引,目光仍不时飘回四哥身上;就连最持重的尉迟衡,也借着整理衣袍的机会,悄悄贴近了尉迟卿半步。 桃花仙君摇扇旁观,唇边噙着了然的笑意。他想起古籍中关于神凤的记载:百鸟朝凤,万灵倾慕。原来即便化作人形,这份与生俱来的吸引力也未曾消减。 只是不知,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鸟"中,是否也包括他这株千年桃树呢? “五弟,”尉迟卿音色清冷,试图安抚,“待我先安顿好仙君……” “我不管!”尉迟锐琥珀般的眸子灼灼发亮,“四哥上回明明答应过我的!” 齐云见状轻笑,折扇轻展:“子卿且去无妨,在下正好与两位小殿下……” 话音未落,尉迟毅突然掏出一把七彩琉璃珠撒向齐云:“想接近四哥,先过我这关!” 那些珠子在半空化作种种奇景——喷火的小龙、展翅的灵龟、欢歌的蘑菇……齐云眉梢轻挑,折扇翩然一挥,漫天桃花雨簌簌落下,所有幻象皆化作青烟消散,唯余几颗晶莹的糖果落入尉迟毅掌心。 “哇!”小皇子眸子顿时亮如星辰,“这个好吃!” 尉迟衡无奈地瞥了眼弟弟,转向齐云执礼:“仙君海涵,舍弟顽劣。” “无妨。”齐云含笑又变出更多糖果,连尉迟衡手中也塞了几颗,“小殿下天真烂漫,很是可爱。” 冷玉般的小皇子望着掌心糖果,迟疑片刻,终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那边尉迟卿终于安抚好五弟,允诺明日定陪他练剑。金发少年这才满意,转身对齐云扬起下巴:“你就是四哥带回来的桃花仙人?我可警告你,若是敢欺负四哥……” “尉迟锐。”尉迟卿紫眸微沉。 五皇子顿时敛了气势,小声嘟囔:“我就说说嘛……” 齐云以扇掩唇,眼底笑意流转。这位五皇子恰似一团炽焰,来得炽烈去得也快,在兄长面前却温顺得如同收了利爪的幼虎。 尉迟卿转身对齐云递来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齐云却只是含笑摇头,折扇轻点尉迟锐的肩头:“五殿下放心,在下对子卿唯有珍重之心。” “最好是这样。”尉迟锐哼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好奇,“听说你能让桃花四季常开?能不能让我宫里的海棠也……” “五弟。”尉迟卿无奈打断,“仙术岂是儿戏。” 一直安静旁观的尉迟衡忽然开口:“《六界异闻录》载,桃花仙君司掌情缘,所到之处枯木逢春。”他转向齐云,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不知仙君此次驾临风月国,所为何事?” 这话问得巧妙,既点明了齐云的身份,又暗含试探。尉迟卿正要解围,齐云却已笑着变出一枝并蒂海棠,轻轻别在尉迟衡衣襟上:“六殿下博闻强识。在下此行,只为赴一个千年之约。” 并蒂海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尉迟衡垂眸看着花,耳尖微红。尉迟毅趁机凑过来:“什么千年之约?是不是很浪漫的故事?” 齐云但笑不语,目光却飘向身旁的尉迟卿。太子殿下银发如瀑,在春风中微微拂动,眉间的桃花印记若隐若现。 这千年之约的主角,此刻正浑然不觉地替他拂去肩头的落花。 尉迟卿的声音清冽如山涧溪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仙君是我亲自邀来风月国的贵客。”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御花园顿时安静下来。尉迟锐瞪大了琥珀色的眸子,尉迟毅好奇地歪着头,连始终沉稳的尉迟衡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们都知道,这位素来清冷的四哥从不轻易邀客入宫。 齐云折扇轻摇,桃花眼中漾开温柔涟漪。他望着尉迟卿冷玉般的侧脸,想起半月前太子殿下踏月而来,站在桃树下对他说“仙君可愿随我回宫”时的模样。那时落英纷飞,紫眸映月,是他千年修行中最难忘的风景。 “原来如此。”尉迟衡最先回过神来,对着齐云郑重一礼,“既是四哥的客人,便是风月国的上宾。” 尉迟卿微微颔首,袖袍轻拂间,一朵桃花悄然落在齐云掌心。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明态度。 桃花仙君垂眸轻笑,将花朵小心收进袖中。他忽然觉得,这千年等待,终究是值得的。 尉迟毅眨着好奇的眼睛追问:“四哥!清和国好玩吗?” 尉迟卿眸中泛起一丝涟漪:“尚可。” “那四哥这趟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小皇子扯住兄长的衣袖,满脸期待。 尉迟卿微微一顿——为了助一位不愿出嫁的少女脱身,他代她坐上喜轿,欲往夜王府上求取休书。车队行至桃源深处时,忽起一阵穿林风,鸾车的锦帘被风拂动,鲜红盖头翩然飞起。 就在那一瞬,他抬眸望见窗外一颗桃树下立着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 那人银发如瀑,眉眼含春,一双琉璃般的粉眸正带着几分讶异望向他。乱红纷飞间,衣袂飘飘,恰似画中仙。 “确有。”尉迟卿紫眸轻转,望向身旁的齐云,“在桃源深处,遇见了一位风华绝代的仙人。” 桃花仙君执扇的手微微收紧。他清楚地看见,太子殿下说这话时,耳后那抹绯红正悄悄漫过雪白的衣领。 风过凉亭,几片桃花瓣落在石桌上,仿佛在为那段初遇作注。 而这惊鸿一瞥,又何尝只撼动了他一人。 盖头飞起的那一瞬,齐云本欲送一枝桃花就走,却被鸾车中那双倏然抬起的紫眸摄去了心魄。 那双眼睛,清冷如冰川下的紫水晶,却又在撞上他目光的刹那,漾开一丝罕见的慌乱。银发似月华流泻,衬得嫁衣如火,在纷飞桃瓣中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千年修行,见惯六界美色,齐云却在这一刻忘了呼吸。他手中拈着的桃枝悄然落地,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原来世间真有一眼万年。 风过回廊,几片桃花掠过齐云眼前,将他从回忆中唤醒。他望向身旁尉迟卿清冷的侧脸,唇角不自觉扬起温柔的弧度。 有些缘分,早在那惊鸿一瞥时,便已注定。 众人又闲谈片刻,尉迟卿便习惯性地查看起弟弟们的状况——指尖轻拭去五弟额角的薄汗,细心为六弟抚平衣领的皱褶,又轻轻按住七弟还想掏宝贝的小手。在弟弟们面前,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展露出难得的温柔,紫眸中的凛冽也化作了三月春水。 齐云静静望着这一幕,心头泛起暖意。忽然,他察觉尉迟卿眉间的桃花印记泛起莹光,而自己额际的那一瓣也随之隐隐发热。更微妙的是,一向沉静的尉迟衡忽然抬眸,冷玉般的目光直直落向两人眉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思。 “六弟?”尉迟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尉迟衡轻轻摇头,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只是觉得……四哥的印记,今日格外好看。” 凉亭外,一树晚桃无风自动,簌簌落英纷飞如雨。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尉迟卿正要细问,尉迟毅却像只欢快的蝴蝶般挤到两人中间,杏黄的衣袖随风轻扬:“四哥四哥!仙君哥哥给了我好多糖!你也尝尝?” 小皇子高高举着晶莹的糖果,眼中满是献宝似的雀跃。尉迟卿垂眸看着弟弟期待的眼神,沉默一瞬,终究还是低头接过,轻轻含入口中。 甜意顷刻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桃花的清香。 “……很甜。” 齐云望着太子殿下微微颤动的长睫,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甜的,莫过于看冷玉般的人尝糖时,那一闪而过的温柔。 阳光穿过扶疏花枝,在众人衣袂间投下流动的光斑。金发灼灼的尉迟锐,冷峻如玉的尉迟衡,活泼似雀的尉迟毅,还有被簇拥在中央的银发太子与桃花仙君——他们站在缤纷落英中,恍若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美卷。 风过庭前,带来桃李芬芳。齐云微微侧首,见尉迟卿的银发在日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泽,几片花瓣正巧落在他肩头。而太子殿下虽面上依旧清冷,却任由弟弟们围在身边,紫眸中蕴着难以察觉的暖意。 这一刻,仙君忽然希望时光能永远停驻。毕竟千年修行,也比不上眼前这人间烟火最动人。 尉迟毅忽然扬起清脆的嗓音,打破了这片宁静:“仙君哥哥!你瞧见我四哥的千顷凤宫了吗?是不是比九天之上的白玉京还要气派——” 小皇子张开双臂比划着,杏黄的衣袖如蝶翼般展开,满脸都是为兄长自豪的神采。 齐云抬眼望去,但见远处殿宇连绵,琉璃金顶在阳光下流转着璀璨光华,确实不负“千顷”之名。然而他的目光最终却落回身旁人身上,唇角漾开温柔笑意: “白玉京虽好,终究是冷清仙乡。不及此处——”他折扇轻点尉迟卿肩头飘落的花瓣,“有凤来仪,满园生春。” 尉迟卿闻言,长睫微颤。一片桃花恰巧掠过他唇角,仿佛一个未完成的吻。 尉迟衡静立一旁,烟青色的眸子微微颤动,目光在齐云与兄长之间流转。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四哥同样承袭自玉衡师尊的那一脉心法——那位常年闭关的国师,眉间也烙着一抹相似的霜色印记。 仙君也好,国师也罢,这冥冥之中的牵连…… 小皇子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那朵并蒂海棠。有些真相,或许就像这双生花般,早已并蒂而生,只待春风拂晓时。 尉迟锐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六弟,是在想国师了?” “嗯。”尉迟衡轻声应道,烟青色的眸子里思绪浮动。 这声应答也飘进了尉迟卿耳中。他紫眸微动,想起自己同样半月未见那位国师了。 半月前他决意离宫游历,临行那日—— 摘星楼内,玉衡国师正立于浩瀚星盘前,一袭银白星纹袍曳地生辉。卦盘的幽光映照着他冷白的面容,宛如精雕细琢的玉像。他执棋般拨弄铜钱的手指修长如玉,通身气度比楼中的寒露更冷三分。 “殿下此去……”彼时那人蓦然转身,腰间悬着的浑天仪骤然迸发七色流光,将昏暗的楼阁照得幻丽非常,“须知红尘里多的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却终究,没有阻拦。 国师生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眸,乃是血统纯正的九尾天狐化身。通体毛发如新雪般皎洁,唯有尾尖氤氲着一抹幽蓝,宛若月下寒潭泛起的涟漪。 尉迟卿指节微紧,想起那九条尾巴环抱过来的温度——看似清冷,实则蕴着唯有亲近之人才能感知的暖意。就像国师本人,表面如终年不化的冰雪,却在每个他需要安抚的深夜,默不作声地用尾尖轻扫他的后背。 齐云注意到太子袖口轻微的颤动,折扇轻扬,几片桃花簌簌落在石桌上:“子卿若是想念国师,何不传讯问候?” 风穿过亭台,带着桃李芬芳,却吹不散尉迟卿眼底那抹极淡的牵挂。有些温暖,即便隔着半月时光,依旧清晰如昨。 尉迟锐与尉迟衡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忍俊不禁。 缘由无他—— 这位清冷出尘的太子殿下,三岁时曾闯进雷帝书房,扯着帝王的衣摆宣称,要那时还未成为国师的玉衡当他的太子妃。 虽说他在帝王万寿宴中毒沉睡了十二年,前尘往事皆已忘却,可这些童言稚语,早被宫人们当作趣谈记了下来。 而今,他竟又带回一位风华绝代的桃花仙君…… 尉迟锐憋笑憋得肩头微颤,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齐云虽不明所以,却也从兄弟俩的神情中读出几分趣味,折扇轻掩唇角:“二位殿下这是想起什么趣事了?” 尉迟卿紫眸微眯,虽不知具体缘由,却本能地觉得弟弟们的笑意与自己有关。 “没、没事!”尉迟锐哪敢当着兄长的面提这等风月旧事,连忙摆手,金发随着动作扬起一道灿烂的弧线。 尉迟衡也轻咳一声,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袖,只是微红的耳尖泄露了笑意。 齐云将兄弟俩的反应尽收眼底,桃花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他折扇轻转,一朵桃花不偏不倚落在尉迟卿肩头:“看来子卿小时候,定是个趣人。” 尉迟卿紫眸微凝,虽不知具体缘由,却从弟弟们躲闪的目光中觉察出端倪。他抬手拂去肩头花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若有什么趣事,不妨说与我也听听。” 尉迟锐顿时噤声,求助似的看向六弟。凉亭里一时只余风吹花落的轻响,方才的笑意都化作了微妙的心照不宣。 尉迟毅眨着澄澈的大眼睛,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最后像只小鸟般扑到尉迟卿身边:“四哥四哥,他们肯定在笑你小时候说要娶——” 话未说完,就被尉迟衡一把捂住了嘴。冷玉般的小皇子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烟青色眸子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 尉迟卿紫眸微眯,目光在弟弟们之间流转。他虽然记不得前尘旧事,却从这欲言又止的场面中嗅出异常。齐云以扇掩唇,眼底笑意更深——看来他的子卿,从小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凉亭里一时寂静,只有尉迟毅被捂着嘴发出的“呜呜”声,和风吹桃花的簌簌轻响。 尉迟卿也无暇细究弟弟未尽的话语了。 一名身着玄甲的内侍正疾步穿过□□,在亭外恭敬行礼:“殿下,陛下有请。” 空气蓦然凝滞。方才的嬉笑玩闹瞬间消散,尉迟锐松开拽着兄长衣袖的手,尉迟衡默默退后半步,连最活泼的尉迟毅也安静下来。 齐云注意到,太子殿下周身的氛围已然不同——那双紫眸中的温和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储君的威仪。银发在风中微扬,眉间的桃花印记在日光下清冷如霜。 “知道了。”尉迟卿淡淡应道,转身对弟弟们微微颔首,又看向齐云,“仙君稍待。” 他离去的身影挺拔如松,衣袂翻飞间自带凛然气度。齐云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折扇轻叩掌心。 看来这场桃花缘,还要经过雷霆的考验。 煜宁殿内,清冷的龙涎香如丝如缕,气息沉静悠远,恰似其主人深不可测的威仪。 尉迟卿径直入内,无需通传——这是帝王予他独有的恩典。 今日的封绝褪去了繁复的冕旒,如墨青丝仅用一支深海般幽蓝的玉簪松松挽起,反倒比端坐于朝堂、冠冕巍峨之时,更透出一种不羁的威严。玄黑为底的锦袍上,以万千金线绣制的游龙在云涛间奔腾,随着他翻阅奏疏的指尖微动,龙鳞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流光。 他面容俊极,亦冷极。凤眸如浸寒星,剑眉凌厉,扫过字句时,目光沉静似万丈幽渊,令人不敢直视。可那深渊之底,却偏又藏着若有似无的牵引,教人明知前路凶险,也甘愿坠入其中。 然而,当这深不可测的视线落向殿门处那抹静立的银白身影时,帝王棱角分明的轮廓竟似春冰初融,悄然柔和下来。眼底亘古不化的寒意悄然消散,沉淀为一种深邃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存。 “卿儿。” 他开口,声线低沉,却似暖玉击磬,荡开了满殿的沉寂。 帝王早有特旨,允太子见君不礼。少年并未屈膝,只径直上前,在御案前三步之遥稳稳驻足。一双紫眸清泠泠地抬起,望向案后那威严的身影,恰似两潭映彻月华的冰泉,澄澈而疏离。 “父皇。” 他出声唤道,音色仍是世人熟悉的那种清冷,内里却含着一丝唯有面对眼前之人时,才会悄然流露的温软。 封绝的目光在他周身细细巡睃,旋即伸出手。少年会意,绕过沉重的御案,刚至近前,便被帝王一把揽入怀中。那手臂强健有力,隔着衣料也传递着不容置喙的掌控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不出喜怒:“朕听闻,你昨日在城中现身,引来了不小的动静。” 尉迟卿抬眼迎上父皇深邃的凤目,紫眸澄澈,不见波澜:“儿臣只是陪仙君游览片刻。” 封绝的指尖似是无意地拂过太子肩头,掸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动作轻柔,却透着绝对的占有意味:“朕的卿儿长大了,都知道带朋友回宫了。” 龙涎香在殿中静谧盘旋,于父子间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少年太子音色清泠,如冰泉击玉:“父皇,仙君待人极好。” 他微微仰首,银发流泻,眉间那三瓣桃花印记在明珠光辉下泛着清冷光华,神情纯粹得不容置疑,仿佛在诉说世间至真的道理。 封绝凝视着儿子这全然不设防的模样,眼底有复杂暗流一闪而过。他宽厚的手掌抚过那如瀑银发,帝王的威严与深藏的宠溺在此刻交织:“朕的卿儿说好,那便是真的好。” 帝王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只是那笑意并未浸入眼底,反让氤氲的香气里,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几分寒意。 尉迟卿全然未察父皇眼底的深意,依旧神色认真地讲述着半月来的见闻,紫眸中漾着浅淡而真实的光晕。 “仙君带儿臣去了天空城,那里的第一勇者天马霜翎,主动认了儿臣为主。”少年太子的声音清泠如击寒玉,提及此事时,眉梢不经意间染上几分鲜活的神采。他略去了万马齐喑、雪白神骏踏云而来,独独向他垂首的震撼一幕,也未提那天马额间冰晶独角,与自己眉心桃花印记遥相辉映的玄妙机缘。 封绝静默地听着,指节在御案上规律地轻叩,一声声,沉缓地融入缭绕的龙涎香雾中。他深邃的目光始终萦绕于儿子身上,未曾移开半分。 “仙君还为儿臣添置了许多精巧的发簪……”少年继续娓娓道来,眸中光华流转,“不曾想民间匠人,亦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 帝王专注地凝视着他,试图从那清冷的声线里,捕捉到一丝他平素罕有的、属于少年人的轻快。这孩子曾涅槃沉眠十二载,真正苏醒感知这红尘万象,不过三年。浩瀚九州、奇境秘境、人间百态……这大千世界的绚烂与奥秘,于他而言,仍是一幅正待徐徐展开的漫长画卷。 他心底愿见雏凤振翅,览尽山河。然则思绪微转——若眼前之人并非太子,而是位公主,远游归来便携一陌生男子入宫,举朝上下怕是要暗自惊疑:这莫不是悄然迎回了一位驸马? 然而—— 他的凤凰儿年方十七,已平白蹉跎了十二载韶华。这红尘万丈,世间风月,此刻最不该扰的,便是他一颗清修悟道之心。 封绝眸光微沉,宽大的掌心轻轻覆上尉迟卿的发顶,感受着银丝冰凉的触感滑过指间。他的指尖继而拂过少年鬓角,极为自然地将一缕散落的发丝轻柔别至耳后。这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却也藏着唯有在此刻才会流露的、近乎本能的细致。 “卿儿喜欢那些发簪?”帝王的声音低沉醇厚,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尉迟卿颔首,紫眸澄澈,宛若初融的雪水:“仙君说,每支发簪背后,都藏着一截人间烟火,一段尘世故事。” 封绝眼底的微光几不可察地黯了少许。他忆起暗卫密报——那位桃花仙君为太子挑选发簪时,确实对每一支的寓意如数家珍:并蒂莲簪暗喻永结同心,比翼鸟簪明示鹣鲽情深,连理枝簪更是直白道尽缠绵不移。 这些婉转曲折的心意,他那不谙世事的凤凰儿,可曾窥破半分玄机? “既然喜欢,明日便让司珍房为你另制一批新样。”帝王语气平淡无波,心下却已决意,要将那些载着“故事”的物件尽数封存于库房深处。 尉迟卿却轻轻摇头,银发如月华流淌:“不必劳烦父皇,仙君所赠,儿臣已觉甚好。” 少年太子言语间,眉心的桃花印记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光华,那全然信赖、不染尘埃的神情,让封绝心口无端一紧。 这一刻,帝王终于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那只曾安然栖于他掌心、受他羽翼庇护的雏凤,羽翼已丰,心志已启,开始向往那片独属于他自己的九天云霄了。 而那片广阔的天空里,或许早已为另一道身影,预留了并肩的位置。 封绝的掌心轻轻覆上尉迟卿的后颈,力道虽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意味,恰似稳稳捉住一只意图振翅的雏凤。 “你回宫至今,想必还未曾去见过你叔父。”帝王的声音低沉平稳,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决断,“午膳便一同用吧。” 尉迟卿感受着颈后传来的温热与力道,微微颔首:“儿臣遵命。” 这一瞬,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全然依偎在父皇羽翼下的凤凰儿。唯有眉间那抹桃花印记无声闪烁,悄然提醒着殿中之人——有些变化,早已如暗潮般无法逆转。 移驾偏殿,宫人已静候备妥佳肴。 摄政王尉迟枫如期而至,依旧是一袭湖蓝长衫,外罩雪白狐裘。他眉目如画,气质温润雅致,宛如一幅淡墨渲染的江南烟雨图。然而,那双微扬的凤眸中透出的目光,却清冷如腊月寒霜,令人望而生畏。 男子身姿挺拔,静立时宛若一株孤悬峭壁的美人松,于清雅中自带凛然不可侵的气场。狐裘领口簇拥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更衬得肌肤莹润,唇色淡绯。 尉迟卿望见他,紫眸中微光轻漾,低声唤道:“叔父。” 男子冷冽的眉眼闻声瞬间融化,舒展为一片显而易见的温柔。他伸手将少年自然地揽近,低沉嗓音里含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在外这些时日,玩得可还开心?” 狐裘柔软的绒毛轻蹭着尉迟卿的脸颊,带来熟悉的暖意。这位在朝堂上以铁腕冷面著称的摄政王,此刻却将所有的温和耐心都倾注于怀中的侄子。 “嗯。”尉迟卿玉白的耳尖微红,下意识地在叔父毛茸茸的狐裘领间几不可察地轻蹭了一下,流露出几分依赖。 到底是灵识初醒不过三年的少年,即便终日潜心清修,时日久了,也难免觉出几分寂寥。正是这份对宫墙外世界的懵懂好奇,催生了他此次私自离宫、游历人间的念头。 尉迟枫清晰地感受到怀中那依赖的轻蹭,冷峻的眉眼不由得化开一片暖意。他宽大的手掌轻柔地抚过侄儿银瀑般的长发,动作间满是呵护,恰似安抚一只终于归巢的倦鸟。 他纵容地由着少年依偎片刻,方才稍稍拉开距离,修长的手指细致地为尉迟卿理顺几缕微乱的发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关切:“下次若想出去散心,定要多带些可靠的人手。” 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摄政王,也唯有在面对太子殿下时,才会流露出这般毫无保留的、近乎纵容的温柔。 尉迟卿乖巧颔首,然而那双紫眸却不着痕迹地朝殿外瞥了一眼——不知齐云此刻,是否仍在凉亭中等候。这细微的游离未能逃过尉迟枫锐利的双眼,他眸色几不可察地一沉,却终究未置一词。 午膳时分,叔侄二人相对而坐。尉迟枫姿态优雅,不时为侄儿布菜,举动自然亲昵,仿佛那横亘其中的十二年分离光阴,从未存在过。 “听闻卿儿此次,还带了位朋友回宫?”摄政王执箸,状似随意地问起,如同闲话家常。 尉迟卿手中的玉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是武陵仙君,齐云。”太子抬眸迎上叔父的视线,神色坦然,紫眸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仙君待人,极好。” 尉迟枫执箸的手却分明一顿,白玉筷尖与瓷盘轻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凝视着侄儿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眸,恍然间被拉回到多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双一模一样的紫瞳,在炽烈的涅槃之火中,曾那般沉静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武陵……仙君。”摄政王轻声重复着这个封号,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凤眸微眯,“若本王没记错,这位仙君,司掌的可是人间情缘?” 殿内烛火随着穿堂微风轻轻摇曳,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看似慵懒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玉酒盏,那握住杯身的指节,却因暗自用力而微微透出青白之色。 “嗯。”尉迟卿轻轻颔首,思绪却已悄然飘远——他忆起仙君执扇时,那修长指间缠绕的一缕红线,鲜艳赤色如情丝缱绻,随动作若隐若现。 齐云曾说,那是世间姻缘的本源。 尉迟枫将侄儿这瞬间的失神尽收眼底,眸色不由得沉静几分。他姿态优雅地夹起一箸鲜嫩的鲈鱼脍,放入尉迟卿碗中,语气温和似闲谈:“听闻武陵桃花灼灼千年,不知比起宫中的醉仙桃,景致孰高孰低?” 筷尖轻点碗沿,发出一声清微脆响。这看似随意的问话,实则机锋暗藏。 “自然是武陵春色更胜。” 少年太子答得坦然,目光澄澈如秋水,仿佛在陈述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那十里桃林乃天地灵秀所钟,纵使宫中的醉仙桃亦非凡品,又怎能与真正的仙家胜景相提并论。 尉迟枫执筷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流转出幽冷光泽。他凝视着侄儿不染尘俗的侧脸,恍惚间忆起十七年前,帝王将尚在襁褓的尉迟卿交予他怀中时的郑重嘱托。 “卿儿可知……”摄政王声音低沉,如古琴余韵,“武陵的桃花,向来只愿为有缘之人盛放。” 宫灯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在二人之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封绝始终静默旁观,鎏金般的眼眸深处意味难辨。帝王指尖轻抚过酒盏边缘,忽然忆起玉衡前日以灵鹤传来的那道卦象——桃夭灼灼,凤鸣清越。竟是千年难遇的上上吉兆。 那位神秘莫测的国师虽仍在闭关,可这世间纷纭,似乎从未有一件,能真正逃过他那双洞彻天机的眼睛。 尉迟卿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眨动,流露出些许真实的困惑。他抿了抿唇,以一种纯粹探讨的语气轻声反问: “可是……这世间的花草见了我,向来都是开得极好的……莫非武陵的桃花,会有所不同吗?” 少年此言一出,席间有刹那的寂静。 封绝与尉迟枫皆是一顿,随即恍然——是了,他们眼前这少年,乃是主九州祥瑞的凤凰化身,生来便得万灵亲近,草木欢欣。于他而言,“有缘人”之说,或许本就是一个不成立的命题。他所到之处,百花盛放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寻常景象。 尉迟卿并未察觉这片刻的凝滞,只是微微偏头,眉心的桃花印记在灯下流转着清澈的光晕,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武陵桃花是否会是个例外。 尉迟枫怔忡了片刻,随即竟低低地轻笑出声。 那笑声不似在朝堂上的疏离淡漠,而是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无奈,又似释然,宛如春风拂过冰湖,表面漾开浅浅涟漪,底下却仍是深不见底的寒凉。他方才那一瞬间的紧绷,在这声轻笑中悄然散去。 “是本王想岔了。”他执起玉壶,为侄儿斟了半杯温热的蜜露,动作行云流水,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雅致,“我们卿儿,本就是这天地间最大的缘法。” 说着,他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一旁静默的帝王。封绝指节分明的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鎏金色的眼眸低垂,教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唯有唇角似弯非弯,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席间气氛微妙,暗流无声涌动。而引发这一切的少年,却只是乖巧地接过杯盏,小口啜饮着甘甜的蜜露,那双澄澈的紫眸,依旧纯净得不染半分尘埃。 席间一时静谧,只余瓷器相触的清脆微响。尉迟卿浑然未觉那两份深沉目光中的复杂思绪,只专注享用着最爱的樱花酥。纤长指尖轻拈起粉润糕点,小口品尝时,长睫如栖息的蝶翼般乖巧垂下,全然沉浸在这片刻的甜美之中。 封绝与尉迟枫目光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帝王指节轻叩案几,忽然觉得这满桌玉食珍馐,都远不及儿子唇角那抹纯粹满足的笑意来得珍贵。 待膳毕,封绝方不疾不徐地开口,语气平淡却自有千钧之重:“卿儿日后若想游历山河,不可再如此……率性而为。” 他将那场惊动宫闱的私自离宫说得轻描淡写,然而那双鎏金眸子里流转的,是毋庸置疑的帝王威仪: “否则,你身边那三位凤翎卫,便需承担护卫失职之过。” 尉迟卿执箸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前浮现出三位侍卫自幼相伴的身影,想起自己当日只留书一封便悄然离去。他沉默片刻,轻声应道:“儿臣……知错了。” 下次,定要堂堂正正地离去。 少年太子垂首抿了一口清茶,如银瀑般的长发恰好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灵动机敏。他心下暗忖:待下回,定要央仙君携他御风而行,直上九霄。届时天高海阔,这些凡尘宫规,又如何能束缚得住展翅的凤凰? 他自以为心思藏得隐秘,却不知那点灵动的狡黠,如何能逃过两位长辈洞悉世情的双眼。封绝与尉迟枫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瞬,竟都被这孩子难得显露的小聪明逗得心头一莞——倒真像是瞧见雏凤初次梳理翎羽,学着藏些自己的心思了。 尉迟枫执盏轻啜清茶,雪白狐裘的领口随着细微动作轻轻颤动,恰到好处地掩去唇角那一抹无奈而宠溺的弧度。封绝屈指,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一叩,鎏金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介于好气与好笑之间的神色——翅膀还没长硬,心眼倒是先活络起来了。 暖融的宫灯将三人身影长长投映在光洁的白玉地面上,恍惚间勾勒出一幅天家亲情图。只是那画卷之中,两尾历经风云的龙,正一同注视着中央那只初试心思的小凤凰,看他第一次试探着梳理自己的羽毛,心中滋味杂陈,既有欣慰,亦有不舍。 静默片刻,尉迟枫终于轻笑一声,语调温和地打破了沉寂:“去吧,卿儿。莫要让仙君……等得太久。” 尉迟卿闻言微微一怔——他确实心系仍在凉亭等候的仙君与弟弟们。少年抿了抿唇,依言起身,行礼告退。流转的银发如月华泻地,在他转身之际划出一道清冷弧光。 行至殿门,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回眸望去,却恰恰撞进帝王那双深邃难辨的鎏金眼眸之中。封绝几不可察地微微挑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了然笑意。 尉迟卿紫眸轻颤,倏地转过头去,几乎是有些匆忙地快步离去。只是那原本玉白的耳尖,不知何时已悄然晕开一层薄红。 少年下意识地抚上微微发烫的耳垂,心头泛起一丝懵懂的、连自己都尚未分明的涟漪——仿佛某些潜藏的心事,早已被长辈们悄然看穿,而他自己,却才刚刚触及那层朦胧的纱。 殿内重归寂静,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无奈与纵容。 这小凤凰,幼时便敢讨要那九天十地间最是清寒冷寂的星魂——或许,只是雏鸟天性,贪恋那一点幽微的星辉暖意。 而今羽翼渐丰,竟又亲自从万丈红尘中,衔回了一枝最是灼灼风流的桃花。 当真是…… 尉迟枫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雪白狐裘的袖缘,唇角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浅淡笑纹。封绝的指尖则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龙纹玉佩,鎏金般的眼眸深处,有更为复杂幽微的波澜暗自涌动。 殿外,少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清脆传来,步步轻快,宛如踏碎了满廊的月光。 笑得不行,娇娇小凤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云深不知处 第30章 无垢 晨露未晞,练剑场上尉迟卿银发高束,手中寒剑舞作流光。齐云斜倚桃树下观摩,见那抹白影如鹤翔九霄,剑锋过处凝起细碎冰晶,在朝晖中绽出七彩晕华。 “仙君!”尉迟锐不知何时凑近,珊瑚耳坠轻晃,“您说我四哥这剑术,若在仙界可入几何?” 齐云折扇轻摇:“子卿的剑,当映天地清辉,何须俗世排名。” 金发少年尚欲追问,场中尉迟卿忽的收势,剑尖轻点青石,冰蔓骤绽如霜花盛放。他转身望来,紫眸澄澈若初雪消融:“五弟又缠着仙君问甚?” “不过闲话!”尉迟锐嬉笑着跃至兄长身侧,“四哥快教我新招式!” 尉迟卿接过侍从递来的丝帕拭汗,几缕银发黏在微红颊边:“早膳后再练。” 三人行至凉亭,早有点心清粥备妥。尉迟锐咬着蜜枣糕,忽眨眨眼:“四哥,昨夜七弟说仙君在‘追’你,这是何意?” “咳——”尉迟卿不慎呛粥,齐云忙递茶相援,指尖无意擦过他唇角。 太子接过茶盏,紫眸漾着纯粹困惑:“我始终在此,仙君为何要追?”他转向齐云,长睫轻颤,“莫非欲与我比试身法?” 桃花仙君执扇的指节微紧。一月相伴,他早知这人情窍未开,但每闻此般天真言语,仍觉心尖化雪。 “子卿,”齐云声若桃花落潭,“世间有些追逐,从不用双足。” 尉迟卿微微歪头,银发如瀑滑落肩头:“那要用什么?” “用这里。”折扇轻点太子心口,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平稳的心跳。齐云很快收回手,含笑转移话题,“今日不是要教五殿下剑法么?” 尉迟锐眨着琥珀般的眸子,突然灵光一现:“我明白了!就像我追着四哥学剑法那样,是用心意去追!” 齐云以扇掩唇,眼尾漾开温柔涟漪:“五殿下聪慧。” 尉迟卿若有所悟地颔首,全然不知自己沉睡十二载苏醒后的三年间,被保护得何等周密——雷帝早已下令,除修行典籍外,所有涉及风月的书籍皆列为禁物;侍奉宫人经过严筛,连半句情诗都不敢传唱;就连几位兄长在他面前也谨言慎行,唯恐玷染了这株雪岭琼花的纯净。 早膳后,尉迟卿如约指导五弟剑法。齐云静坐一旁,望着阳光下那抹银发身影耐心纠正弟弟的姿势,忽然忆起昨夜尉迟烈意味深长的话语—— “仙君可知,阿卿三岁所中何毒?” 折扇“啪”地合拢。齐云至今记得那份心悸。虽早有耳闻,但从尉迟卿至亲口中听闻,仍是另一番惊涛。 “是‘玄霜’。”尉迟烈当时冷笑,“中毒者前尘尽忘,连情为何物都不知晓。仙君这千年情劫,怕是要枉费心神。” 场中传来尉迟锐的欢呼,打断了齐云的沉思。只见金发少年成功施展出一式完整的剑招,正雀跃地绕着兄长转圈。尉迟卿唇角微扬,那笑意清浅如雪后初晴,却让齐云心尖发烫。 情劫?枉费心神? 桃花仙君垂眸轻笑。若这千年守候能换得尉迟卿一刻真心笑颜,那便不是劫数,而是天恩。 “仙君。”尉迟卿不知何时已走到跟前,紫眸映着碎金般的晨光,“五弟想看你演示桃花幻术。” 齐云起身,折扇“唰”地展开:“子卿想看什么?” “皆可。”太子殿下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只是……莫要再变出会唱情歌的蝴蝶。” 这话说得极轻,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原来他并非全然不解风情,只是如初生雏凤般,对人间情爱既怀揣好奇,又本能地畏怯。 齐云心尖一颤,扇面轻转间,万千桃花瓣凭空涌现,在空中织就一只展翅的凤凰,与尉迟卿眉间印记辉映生光。 “妙极!”尉迟锐抚掌欢呼,“再来一个!” 桃花仙君从善如流,幻化出游鱼、白鹿、玉兔……最终化作一场缤纷花雨,簌簌落满尉迟卿肩头。银发太子伸手接住一瓣,紫眸微亮的模样,比任何仙术都更令人心折。 午憩时分,尉迟卿在书房静阅典籍。齐云端来一碟冰镇葡萄,指尖轻巧地剥开果皮。 “仙君不必亲劳。”尉迟卿抬眼,“有润绥伺候。” 齐云将莹润果肉落入玉盏:“甘之如饴。”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太子殿下耳尖漫上淡绯。他垂首继续览卷,纸页却良久未翻。 窗外忽然传来尉迟毅的嬉闹声。小皇子不知又从何处觅得新奇玩物,正拉着冷面的六哥嬉戏。尉迟衡虽神情无奈,却仍由弟弟拽着衣袖胡闹。 尉迟卿望着窗外嬉闹的弟弟们,紫眸中掠过一丝恍惚:“有时,我会梦见一双宛如月华般冰凉的手……” 齐云剥葡萄的动作微微一顿:“怎样的手?” “很冷,却极温柔。”尉迟卿指尖轻触自己额间,“在这里……替我拭汗。” 桃花仙君眸光微动。他曾听闻月神钟爱风月国风物,曾在瑶池宴上醉言与此地有缘,而那位正执掌梦境与真实。那双手,莫非是…… “子卿可还记得其他细节?” 尉迟卿摇头,银发如流水倾泻:“醒转后,诸多前尘便模糊了。”他稍作停顿,“父皇说,是余毒未清之故。” 齐云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妨,来日方长。” 太子殿下垂眸望着交叠的手,忽然轻声问道:“仙君为何待我这般好?” 这问题纯粹得令人心尖发颤。齐云望进那双澄澈见底的紫眸,忽然明了雷帝为何要将儿子护得如此周全——这般晶莹剔透的灵魂,合该被世间最温柔相待。 “因为……”桃花仙君的指尖轻抚过尉迟卿眉间桃花印,声音如春风拂过桃枝,“我们注定要相逢。” 不是蜜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恳切。尉迟卿似懂非懂地颔首,却未曾抽回手。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拉成长长的暖色。 按理说,雷帝封绝身为人间至尊,齐云作为司掌情缘的仙君,既至风月国,理应前去觐见。 偏偏…… 而那位高坐九重殿宇的帝王,也始终未见传召。 桃花仙君折扇轻摇,望着栖凤宫外连绵的殿宇。这微妙的平衡,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许那位人皇,正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齐云唇角微扬。既然如此,他便安心陪着这只小凤凰,看看这场棋局最终会如何展开。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皇城笼罩在暖黄的光晕中。御花园的夜樱无风自动,花瓣簌簌飘落如雪。齐云斜倚朱漆廊柱,桃花眼微眯,望着不远处对弈的尉迟卿与尉迟衍。 大皇子执黑子,眉间星辰印记在月华下流转清辉;太子银发垂落肩头,三瓣桃花印随着沉思若隐若现。棋盘旁,尉迟锐金发间珊瑚珠轻摇,额前雷纹熠熠生光;就连伏案小憩的尉迟毅,发梢也隐现银月痕光。 “七子皆具天印……” 齐云折扇轻叩掌心,暗自称奇。自春神陨落、冬神自囚,四季轮转失衡,人间却应运而生百位“天骄”。而雷帝七子,竟个个额显天兆。 “不愧是人皇血脉。”桃花仙君低声轻叹。 “仙君在看什么?” 清冷语声自身后传来。齐云转身,正对上尉迟衡冰玉般的眸子——六皇子不知何时悄立廊下,靛蓝衣袍暗纹流动,额间水印泛着幽光。 “在看……”齐云折扇轻点庭中盛景,“这风月无双。” 尉迟衡顺着他所指望去。月华如水,尉迟卿落子刹那,指尖与白玉棋子相触,周遭本已凋零的牡丹竟倏然抽枝绽蕾,顷刻间繁花满丛。 “四哥始终如此。”尉迟衡声线平静,“自两年前苏醒后便是这样。”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齐云望着那株逆时而开的牡丹,忽然想起古籍所载:神凤临世,万物回春。 齐云心头微动:“六殿下可知天骄来历?” 冷玉般的少年沉默片刻:“春神陨,天骄现。”寥寥六字,却让桃花仙君指间折扇倏然收拢。 确实,自春神消散、冬神自囚,人间草木凋敝,四季失序。直至有婴孩降世时枯木逢春,有少年觉醒时百花竞放——这便是最初的“天骄”。而端坐雪山神殿王座之上的那位,正是天骄之首。 “天骄承天运而生,已与春神无直接关联。”尉迟衡继续道,目光却凝在兄长眉间,“但四哥不同。” 齐云呼吸微滞:“何处不同?” 尉迟衡正要开口,庭院中央突然传来尉迟毅的惊呼:“四哥!你的印记在发光!” 众人齐望向尉迟卿。只见太子眉间三瓣桃花印正流转着七彩霞光,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银发无风自动,周身三丈内的花草树木疯狂生长,顷刻间将石桌石凳缠绕成一座玲珑花园。 “百鸟朝凤……”尉迟衍喃喃低语,手中黑子“啪”地落于棋盘。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夜空中传来阵阵清鸣。无数飞禽自四方云集,在尉迟卿头顶盘旋成环,却无一只敢落于其身,皆保持着敬畏的距离,如奉神明。 尉迟卿自己似乎也很困惑,紫眸中漾着迷惘:“这是……” “神凤临世之兆。”尉迟衍起身,轻轻按住弟弟肩头,“阿卿不必惊惶。” 尉迟卿并未惊慌,这般景象于他早已如呼吸般寻常。他只是微微偏首,紫眸中漾着纯粹的困惑,似在思索今夜这异象为何忽然显现。 银发在月华下流淌着清辉,他指尖轻触眉间发烫的印记,仿佛在聆听某种无声的讯息。周遭百花俯首,群鸟盘旋,却都成了这抹银白身影的陪衬。 齐云望着那人站在万千生灵中央的模样,忽然想起古籍中的记载:凤鸣九皋,声闻于天。原来有些存在,生来便是要受万物朝拜的。 而少年的名字,恰恰正是取自这句古老的谶言。 尉迟卿——凤鸣九皋,声闻于天。每个字都暗合天道,注定了他生而不凡的命运。 齐云凝视着月光下那道超凡脱俗的身影,忽然明白为何雷帝要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这不仅是期许,更是一种预言。 花瓣纷扬中,尉迟卿若有所觉地抬眼望来。紫眸与桃花眼在空中交汇,刹那间,仿佛连时光都为之静止。 有些缘分,早在命名之时便已写就。 齐云注视着眼前景象,忽然忆起民间传说——太子殿下诞生时,风月国百花逆时而开;沉眠时,万里花海同悲;苏醒后,所到之处更是草木欣荣。这已然超越了寻常天骄的范畴…… “六殿下方才说,子卿不同。”齐云低声询问,“可是因他身负神凤之魂?” “嗯。”尉迟衡微微颔首。 “仙君?”尉迟卿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紫眸中映着齐云的身影,“可是身体不适?” 齐云折扇轻摇:“无碍。只是……”他目光落在尉迟卿眉间,“子卿这印记,近日似乎愈发鲜明。” 太子殿下指尖轻触眉心:“是吗?我倒未曾留意。” “四哥的印记最好看!”尉迟毅忽然凑过来,小手比划着,“像真花瓣似的!” 尉迟衡淡淡补充:“古籍有载,天骄印记愈鲜明,天赋便愈高。”他冰晶般的眸子直视齐云,“仙君见多识广,想必早已知晓?” 这话问得别有深意。齐云心头微动,忽然意识到这位寡言的六皇子,或许知晓得远比他展现的更多。 “略知一二。”桃花仙君谨慎应答,“只是未曾想……” “没想到我们兄弟皆是天骄?”尉迟渊不知何时靠近,火云纹在眉心灼灼生辉,“这有何奇,父皇常说我们家的孩子生来便与众不同。” 夜风拂过,带着淡淡花香。齐云望着这群天赋异禀的皇子,忽然对那位执掌人间的雷帝生出更深的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养育出这样一群天之骄子? 尉迟衍端来新沏的茶汤,眉间星辰印在氤氲热气中愈发显得超凡脱俗:“仙君不必讶异。天骄虽稀罕,但血脉相承也非绝无可能。” 齐云接过青瓷茶盏,心中波澜暗涌。据他所知,自春神陨落千年间,世间诞生的天骄不过三百之数。而雷帝一门独占七席,这绝非“血脉相承”四字能轻描淡写带过的。 除非……那位高坐龙椅的雷帝封绝,本就不是寻常人间帝王。 “仙君在想什么?”尉迟卿的嗓音将齐云思绪拉回。银发太子不知何时靠得极近,清冽的桃花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两人之间。 齐云望进那双澄澈见底的紫眸,忽然忆起一则更为隐秘的记载——“天骄者,皎皎君子也”。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太子确实纯净无瑕,可他那些兄长…… 目光掠过正逗弄幼弟的尉迟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在与“皎皎君子”相去甚远。 “我在想……”齐云声若春风拂过桃枝,“子卿可知天骄印记的真正来历?” 尉迟卿轻轻摇头,银发如月华流泻:“父皇只道与修行天赋相关。” 夜樱纷落如雨,在他肩头缀点点莹白。 众人在御花园中又闲谈片刻,便各自散去。月色如练,静静铺陈在玉阶朱栏之上,将整座皇城浸润在清辉之中。 齐云与尉迟卿并肩走在寂静的宫道上,两道身影被月光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桃林的芬芳,也吹动了太子殿下银色的发丝。 “仙君今日似乎心事重重。”尉迟卿忽然开口,紫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齐云折扇轻摇,未答反问:“子卿可喜欢这样的月色?” 尉迟卿抬头望向空中玉轮,眉间桃花印记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喜欢。比仙界如何?” “不及此处。”桃花仙君轻笑,“因有子卿在。” 话音落时,一阵夜风卷起满地落英,恍若为这悄然流露的心意作注。 “……嗯。”少年太子神色依旧清冷,只轻轻应了一声。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过朱红宫墙。同一座宫殿,两处相邻的居所,却是两种光景—— 一者已安然入眠,银发铺散在玉枕上,眉间桃花印在睡梦中泛着柔和微光,恍若月下初绽的花苞。 一者独坐窗前,粉白衣袂随风轻扬。桃花仙君望着天边玉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折扇上的纹路。扇面上题着两句旧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夜风送来隔壁均匀的呼吸声,齐云忽然觉得,这千年修行的仙途,竟不及此刻隔窗听闻的安眠更令人心安。 月色如洗,尉迟卿在寝宫榻上辗转难眠。银发散落玉枕,眉间三片桃花印在幽暗中流转着微光。自两年前苏醒后便不时造访的梦境,今夜又悄然降临—— 识海深处,破碎的画面如星河流转。 云雾缭绕间,六界星图徐徐展开。神界高居云端,仙界缥缈如烟,魔界烈焰焚天,妖界古木参天,冥界幽光闪烁……而人间,如同一颗明珠悬浮中央,与各界相连又独立其外。 “天元大陆,六界并立。”古老的声音似从远古传来,“神界执天道,仙界求长生,魔界嗜杀戮,妖界修精魄,冥界掌轮回……而人间,是六界唯一的变数。” 星图骤然坍缩,化作六面界碑矗立虚空。火焰升腾间,六国疆域图清晰浮现——风月国镇守中州,版图如展翅凤凰;溯望国临东海而居,形似游鱼;清和国藏在烟雨江南,轮廓若莲…… “风月镇中州,溯望临东海,清和藏烟雨……”声音忽然尖锐如刀,“至于兰雪?呵,弑凤之国的名号,倒是响彻九霄。” 刺耳的锁链声骤然响起,梦境染上血色。无数天骄额印如走马灯闪过——金雷、赤焰、青莲、玄铁……古老的声音退去,一个讥诮的女声突兀插入: “看呐,这些所谓天道宠儿——” 画面忽转,风月皇城某处楼阁内,一卷《天骄录》在案上自动展开。墨汁晕染六国疆域图,书页停在“真身”条目。 “世人皆道,天骄受天道偏爱——生有额印,伴异象降世,更得真身显化之能。”书页无风自动,“九天神凤”四字朱批鲜艳如血,“可太子殿下,似乎从不在其中。” 梦境骤然跳转。初生婴儿在帝王怀中睁眼,眉间桃印清冷如雪,竟未发出一声啼哭。 “毕竟……”女声轻笑,“哪位天骄出生时,连哭都不会?” 画面再变。三岁的小团子追着蝴蝶摔倒,掌心窜出的金焰未伤他分毫,反化作凤凰虚影长鸣九霄。 “又有哪位天骄,三岁便能操控……”女声停顿,“连史册都未记载的……九天神火?” 星图震颤,所有画面开始扭曲。 “原来最特殊的从不是天骄。”女声渐强,“而是让天骄都沦为陪衬的——” 凤鸣声响彻云霄,九条璀璨凤尾自虚空扫过,将一切幻象击得粉碎。百鸟朝凤的虚影在混沌中浮现,每一片翎羽都流转着日月星辰的光辉。 “他自己。” 梦境最深处,一声陌生叹息响起。神秘人声似笑非笑: “他们竟以为玄霜毒杀得了凤凰?” 最后的画面,是九条凤尾扫过六国疆域图,兰雪国的版图在凤焰中化为灰烬。 尉迟卿猛然惊醒,冷汗浸透雪白里衣。窗外仍是深夜,月光透过纱帘,在他掌心投下斑驳光影。他下意识握拳,仿佛还能感受到三岁时那簇未伤己分毫的神火温度。 “玄霜毒……”太子殿下轻喃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紫眸中迷雾重重。这就是他沉睡十二年的原因?可梦中人为何说凤凰不怕此毒? 指尖轻触眉心桃花印,那里隐隐发烫。自从齐云到来后,这印记越来越活跃,仿佛在回应什么。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尉迟卿警觉抬头,只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月下——正是齐云。桃花仙君似乎刚夜游归来,粉白衣袍上缀着晶莹露珠,银发在月华下流淌着清辉。 两人隔窗相望,齐云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切的担忧。他唇瓣微启似要言语,却见尉迟卿轻轻摇头。 太子殿下披衣起身,推开雕花窗棂。夜风送来桃李芬芳,与梦中凤焰的灼热截然不同。 “可是梦魇了?”齐云声若春风,指尖凝聚一点柔和荧光,映亮尉迟卿略显苍白的容颜。 尉迟卿凝视那点暖光,忽然问道:“仙君可曾听闻……玄霜毒?” 荧光骤然轻颤。齐云神色微变,又迅速恢复如常:“子卿为何问起这个?” “梦中有人提及。”尉迟卿如实相告,却隐去梦境大半内容,“说我当年所中是此毒。” 桃花仙君沉默片刻,忽然轻巧地翻窗而入。这个逾矩的举动令尉迟卿微微睁大紫眸,却并未阻拦。齐云指尖荧光流转,化作一盏桃花灯悬于空中。 “玄霜毒中的冰髓产自极北冰渊,是连仙神都能冻结的奇毒。”齐云声线低沉,“但梦中人所言不虚——它确实杀不死凤凰。” 尉迟卿心弦微震:“仙君早已知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又比你想探究的要少。”齐云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尉迟卿却轻轻摇头。对于前尘往事,他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且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零碎片段。 “无妨。”他轻声说道,紫眸中映着桃花灯柔和的光晕,“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话音落时,一缕夜风穿过窗棂,拂动两人银发交织。齐云望着眼前人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真相,或许永远不必急着揭开。 桃花灯在夜色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宫墙上,恍若一幅淡墨写意的画卷。 而后仙君望着少年银发散落、衣衫单薄的模样,桃花眼中泛起涟漪:“子卿,不若回榻上安寝……?” 话音未落,尉迟卿却忽然抬手轻触齐云眉间——那里一片素白桃印正微微发烫,与他额间的印记遥相呼应。 “仙君的印记,”太子殿下紫眸澄澈,“也在发热。” 夜风穿过长廊,卷起满地落花。桃花灯映照下,两道银发身影静静对立,额间印记流转着相同的光华,恍若宿命交织的星轨。 “……那你……待如何?” 仙君轻声相问,尾音融在夜风里。 “不如仙君,为我吹奏一曲吧。”尉迟卿唇角轻扬,紫眸中流转着罕见的狡黠,“随心便好。” 齐云微微一怔,随即轻笑颔首。玉笛自袖中滑出,抵唇的刹那,清音如月下流泉般倾泻——没有固定的曲调,笛音时而如桃花纷扬,时而似凤翎掠影,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幼凤初鸣般的颤音。 尉迟卿倚窗聆听,银发垂落如银河泻地。当笛音转为《凤求凰》的调子时,他忽然轻声打断: “仙君,你笛声里……有桃花落在我眉间的温度。” 笛音戛然而止。 齐云望着少年指尖轻抚眉心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千年修来的仙缘,或许就是为了此刻,为一人奏响这随心之曲。 “好了,凤凰儿,”仙君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真的该安寝了。若让你父皇知晓我深夜扰你清梦,怕是要降罪于我了……” 他指尖轻拂,桃花灯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只余月光透过窗棂,为尉迟卿披上一层银纱。 尉迟卿望着齐云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轻声道:“仙君。” 齐云驻足回眸。 “明日……”太子殿下银发垂落,掩去半张容颜,“还想听笛声。” 桃花仙君眼底漾开温柔涟漪,颔首应允。 夜风拂过,携着未尽之语,消散在桃花香里。 第31章 桃簪寄相思 月华如水,静静漫过雕花窗棂,在青石砖上投下疏影横斜。 齐云离去后,尉迟卿却并未立即就寝。他倚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玉笛方才停留过的位置——那里似乎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桃香,如一场温柔的幻梦。 就在此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去而复返。 “忘了这个。”桃花仙君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窗外,月色为他镀上一层银边。他手中托着一枝含着露水的桃花,“助眠。” 尉迟卿接过花枝,指尖触到微凉的露水。细看之下,那些晶莹的露珠竟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在月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他抬眸看向齐云,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盛满月色,也盛满询问。 “月华凝露,对安神颇有裨益。”齐云轻笑,眼尾微微上扬,“子卿若再不睡,明日该有黑眼圈了。”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尉迟卿却认真地摸了摸眼下:“真的?” “假的。”仙君终于忍俊不禁,笑声清越如玉石相击,“但熬夜确实伤身。”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轻笑出声。笑声惊起了檐下宿鸟,扑棱棱地振翅飞向皎洁的月空,留下一串细碎的声响。 “这次真的该走了。”齐云后退半步,衣袂在夜风中翩跹如蝶,“晚安,凤凰儿。” “晚安,仙君。” 待那道身影彻底融进月色,尉迟卿才缓缓合上窗棂。他将那枝桃花轻轻置于枕边,清雅的香气很快在帐中弥漫开来,似有还无,如雾如烟。 这一夜,枕着月华凝露与桃花清芬,太子殿下睡得格外安稳,连梦中都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甜香。 翌日,少年在熹微晨光中醒来,枕边桃花香气未散。 近侍润绥早已静立榻边,恰似温玉生辉。一袭月白宫装衬得他身姿挺拔,玉色宫绦束就纤腰,腕间碧玺珠串随着动作泛着莹莹流光。见尉迟卿醒来,他执起银梳上前,动作轻柔地为太子梳理银发。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润绥声如碎玉,指尖熟练地将发丝绾成优雅的发髻。 尉迟卿颔首,目光掠过枕边那枝桃花——经过一夜,花瓣竟愈发娇艳欲滴,上面的金芒露珠依旧晶莹流转。他伸手轻触,那金光便在他指尖微微闪动。 “齐云仙君一早送来了新采的朝露。”润绥适时呈上琉璃盏,盏中清液泛着淡淡霞光,“说是配着桃花饮下最佳。” 太子殿下执盏轻抿,一股清甜带着桃香在唇齿间漾开,确实与寻常朝露不同。他忽然想起什么:“仙君现在何处?” “正在梅园与二殿下对弈。”润绥为他整理衣襟,忽然轻声补充,“仙君特意嘱咐,若殿下问起,就说……今夜的笛声已备好了。” 晨光透过窗棂,在尉迟卿唇角映出一抹清浅的弧度。 待穿戴整齐,少年便信步往梅园去。晨光正好,将园中尚未凋尽的红梅映得如霞似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朱漆亭中,果然见两道身影正在对弈。尉迟渊一袭烈焰纹红衣,执子时宽袖垂落,露出腕间一道赤金绳络;齐云仍是那身粉白仙袍,折扇轻搁手边,指尖白玉棋子与银发交相辉映。 “二哥。”尉迟卿先唤了兄长,又转向齐云,“仙君。” 尉迟渊闻声抬头,火云纹在眉心灼灼生辉:“小夜樱来得正好,快帮哥哥看看这局——”话说一半忽然顿住,凤眸在弟弟与仙君之间转了转,似笑非笑地改口,“罢了,观棋不语真君子。” 齐云早已起身相迎,桃花眼中漾着细碎柔光:“子卿可用过朝露了?”他声音轻柔,目光却片刻不离少年周身。 尉迟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双子正杀得难分难解,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齐云的白子看似散落,实则暗合星宿之位,如一张无形的网,将黑棋的凌厉攻势不着痕迹地化于无形。 “仙君棋艺精湛。”尉迟卿轻声叹道。 “不及笛艺精湛。”尉迟渊忽然插话,指尖黑子“啪”地落下,在静谧中格外清脆,“昨夜那曲《月华游》,可是扰了满园清梦?” 他竟给那随心之曲冠了个名儿。 齐云执扇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尉迟卿却坦然应道:“是我请仙君吹奏的。” 一阵梅香随风拂过亭台,将这句回答衬得格外轻盈。三人的身影在晨光中构成一幅静谧画卷,只是那棋盘之上,星罗棋布间,隐约有情愫如暗流般涌动。 尉迟卿不再观棋,径自走到一株繁茂的樱树下,拂衣席地而坐。微风过处,粉白花瓣簌簌而落,点缀在他银白的发间与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很快便入了定。 银发垂落如月华流泻,眉间那三瓣桃花印在晨光中泛着柔和光泽。周遭的喧嚣渐渐远去,唯有识海中一幅星图缓缓展开——与昨夜破碎的梦境不同,此刻的星图宁静而有序,六界疆域在冥想中呈现出另一种玄妙韵律。 齐云虽仍执子与尉迟渊对弈,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流连于樱树下的身影。见一片完整的花瓣打着旋儿,即将落于太子轻阖的睫羽,他指尖在袖中微动,那花瓣便似被一缕清风托住,悄然偏了方向,翩然滑落。 “仙君这手隔空取物,用得倒是风雅。”尉迟渊执子轻笑,凤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不过我这弟弟一旦入了定,便是惊雷在侧,也扰不得他分毫。” 话音未落,异象陡生。尉迟卿周身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身旁的樱树仿佛受到无形的感应,枝头原本含苞的花蕾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次第绽放,更有些许萤火般的柔和光点,从四周的土壤中袅袅升起,如一群温柔的精灵,环绕着他静谧的身影缓缓飞舞。 “这是……”尉迟渊敛了笑意,面露惊异。 “万物有灵。”齐云凝视着光点中那道身影,声音轻柔得如同梦呓,“它们只是在回应子卿。” 樱雨纷飞,流光环绕。在这片突如其来的生机与宁静之中,太子殿下的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是于无边的识海之中,轻轻触及了某种玄妙难言的境界。 时光悄然流转,转眼已至午时。 亭中对弈的二人已厮杀了数局,棋枰上纵横交错,皆是锋芒。尉迟渊拈着黑子沉吟良久,终是轻笑推枰:“今日便到此罢。仙君棋路精妙,改日再讨教。” 齐云执扇还礼,目光却早已飘向樱树那边——却见尉迟卿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紫眸中流转着悟道后的清辉,比平日更显清亮。少年太子起身时,周身竟带起一阵灵风,惊得枝头樱瓣如雪纷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小夜樱定是又悟得了什么。”尉迟渊抚掌笑道,凤眸中闪过一丝骄傲,“每回这般,总要引得满园花雨。” 尉迟卿缓步走来,指尖还沾着几片花瓣:“略有所得。”他望向齐云,忽然问道,“仙君可听说过‘万物生’?” 齐云执扇的手微微一顿。这是上古春神的秘术,早已失传千年,连天界典籍中也只有零星记载。 不待他回答,尉迟卿已抬手轻触石桌——桌角一丛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转眼开出细碎的星点白花,宛若夜空繁星。更奇妙的是,那些花瓣竟自行飘起,在三人之间织成一道流转的花帘,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看来今日的午膳,”尉迟渊笑着拂开眼前花串,红衣在纷飞花雨中愈发灼眼,“要就着这满园春色用了。” 日影渐移,三人移步至临水轩中用膳。 精致的膳桌摆在紫藤花架下,水面上倒映着疏影横斜。宫娥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却在经过尉迟卿身边时,手中的瓷盘里突然绽出几朵玲珑的睡莲,淡粉的花瓣在佳肴间轻轻摇曳。 “看来今日的菜肴要带着花香了。”尉迟渊执起玉箸,轻轻点在弟弟额前,“我们小夜樱这身本事,倒是省了御厨摆盘的工夫。” 齐云静静注视着这一幕,桃花眼中泛起温柔涟漪。他看见那些睡莲在尉迟卿无意识的灵力影响下,正随着少年的呼吸轻轻开合。 尉迟卿微微偏头避开兄长的戏弄,紫眸却望向齐云面前那盏清茶——只见澄澈茶汤中,几片碧色茶叶正自发舒展,竟在水中绽成小巧的桃花形状,瓣蕊分明。 齐云会意轻笑,执起茶盏浅酌:“子卿这‘万物生’,已然能随心而动了。” “还差得远。”太子殿下垂眸看着自己指尖,一缕细小的藤蔓虚影在指间若隐若现,“方才冥想时,隐约触到一丝春神道统的痕迹,可惜转瞬即逝。” 正说着,水面忽然漾开层层涟漪。一群锦鲤争相游来,在尉迟卿倒影处聚成一道绚烂的虹彩。更有几只胆大的竟跃出水面,唇瓣轻触太子垂在水边的指尖,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晶莹水痕。 尉迟渊见状挑眉:“这些鱼儿倒是比人更知冷暖。” 齐云默然注视着这一幕。他想起古籍记载,春神千漓尘陨落前曾将本源散入天地,而太子殿下这般能与万物共鸣的体质,恐怕不止是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膳毕宫人撤席时,惊讶地发现每道菜碟边缘都生出了一圈细小的苔花,连银筷上也都缠绕着嫩绿的新芽,仿佛这些器皿刚刚在春野间沐浴过晨露。 “看来明日司器监又要忙了。”尉迟渊笑着摇头,随手摘下一片不知何时长在他袖口的纤巧竹叶,“得想个法子,别让你这灵气把整个皇宫都变成丛林才好。” 尉迟卿正要答话,忽见齐云神色微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摘星楼顶闪过一道极细微的银光——那是国师玉衡已闭关半月之处。 “怎么了?”太子轻声相问。 齐云收回视线,折扇轻展:“无事。只是想起今夜答应子卿的笛曲,该好好准备才是。”他语气温润如常,眸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意。 微风拂过水面,带起阵阵涟漪。谁都没有注意到,方才聚在尉迟卿身边的鱼群,此刻正齐刷刷转向,朝着摘星楼的方向静静颔首,如同朝圣。 仙君来到凤阙已有七日,雷帝始终未予召见。 正当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洒下斑驳光影时,一名玄甲侍卫无声步入庭院,朝齐云恭敬行礼: “仙君,陛下有请。” 正在抚琴的尉迟卿指尖微顿,一曲《清平调》戛然而止。尉迟渊把玩着手中的琉璃茶盏,红玉般的眸子掠过一丝深意。 齐云从容起身,雪色广袖拂过琴案时,不着痕迹地轻触尉迟卿的手背,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便随着侍卫穿过重重宫阙。所经之处,宫人皆垂首避让,唯有廊下的金丝雀仍在欢快鸣唱,仿佛不知这深宫暗涌。 在即将踏入煜宁殿的瞬间,一阵穿堂风忽然拂过。齐云银发飞扬间,一缕熟悉的桃香掠过鼻尖,随即听见尉迟卿的传音轻轻落在耳畔: “仙君小心。” 他唇角微扬,抬脚踏入殿中。龙涎香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只见那道玄金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浩瀚的六界星图前,周身威压让空气都凝滞。 “武陵仙君。”雷帝缓缓转身,鎏金眸中看不出情绪,“朕该称你齐云,还是……桃夭?” 暮色渐合时,齐云踏着月色归来,衣袂间还带着煜宁殿清冷的余韵。 尉迟卿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擦拭佩剑,见了他便放下剑鞘。未及开口,齐云已从袖中取出一枝带着夜露的桃花,轻轻放在石桌上,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子卿在担心?”仙君眉眼含笑,与平日并无二致,只是指尖还残留着些许未散的龙涎香。 太子殿下凝视他片刻,忽然执起玉壶斟了杯茶推过去,茶汤在杯中轻轻晃动:“父皇……可曾为难仙君?” 齐云执起茶盏,目光掠过少年微蹙的眉尖:“不过是聊了些六界旧事。”他忽而倾身靠近,指尖轻点尉迟卿眉间那抹桃花印记,“倒是子卿的印记,比早晨又亮了几分。” 两人气息相近时,四周桃树无风自动。粉白花瓣纷扬落下,在触及尉迟卿银发时竟化作细碎星子,萦绕不散,将少年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清辉里。 “这是……”尉迟卿抬手接住一点星芒,那光芒在他掌心轻轻跃动,如同活物。 “万物有灵。”齐云轻笑,眼底映着点点星光,“它们也在为子卿欢喜。” 夜深时分,当笛声再次响起时,比往日多了几分悠远。尉迟卿倚窗聆听,发现今夜曲调里藏着从未听过的古老音律——那音律仿佛来自洪荒初开之时,带着凤凰初鸣的清越,又似春神拂过大地时万物萌发的悸动。 次日清晨,宫人打扫庭院时,惊讶地发现桃树下新绽的花苞都带着淡淡的金边,在朝阳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偏殿外那株向来不轻易开花的墨色玉兰,竟在尉迟卿经过时瞬间绽满了枝头,深紫近黑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如同在向少年致意。 这些变化悄无声息,却逃不过某些敏锐的眼睛。摘星楼最高处的窗棂后,一抹银白狐尾倏然掠过,消失在微明的天光里。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仙君终究是执掌红尘姻缘的仙尊,武陵仙府中尚有诸多仙务待理。在风月国盘桓十日后,终到了启程之期。 临别前夜,尉迟卿在桃林设宴饯行。月色如水,太子殿下亲手斟了杯“渡见春”,轻轻推至齐云面前: “仙君此去,不知何时再临风月?” 齐云接过玉杯,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手腕,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桃香:“待子卿眉间花开三转之时。” 尉迟卿闻言轻触眉心,紫眸中流露出些许困惑——这三瓣桃花印自他苏醒便如冰雪凝就,从未有过分毫变化。 翌日清晨,宫门外九色鹿驾的云车已候多时。诸位皇子皆来相送,尉迟毅拽着齐云的衣袖不肯松手,最后还是尉迟衡默默将幼弟抱起。 “仙君可要常来!”五皇子尉迟锐挥着缀满珊瑚珠的衣袖喊道。 齐云一一应下,目光却始终落在静立一旁的银发太子身上。临登车前,他忽然执起尉迟卿的手,将一支雕工精致的桃木簪放入对方掌心: “若想听笛,对着此簪唤我三声即可。” 云车徐徐凌空,渐行渐远,终化作天边一点流光。漫天桃花无风自舞,萦绕不散,仿佛在诉说着未尽之语。 尉迟卿低头细看,桃木簪上展翅凤凰的纹路,与他眉心的印记如出一辙。他轻轻握住发簪,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残留的温度。 恰在此时,一阵清风拂过,满城桃花忽然同时转向东方,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朝拜。那支桃木簪在掌心微微发烫,似是与远去的仙君遥相呼应。 云车的流光尚未完全消散于天际,尉迟卿便觉后颈一暖——封绝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帝王宽大的手掌正不轻不重地捏着他命运的后颈。 “玩得可还尽兴,凤凰儿?” 鎏金眸子里辨不出喜怒,但尉迟卿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他尚未开口,封绝已俯身凑近他耳畔: “十日前你带回一枝桃花,今日又收下一支桃木簪。”帝王语气平淡,指尖却摩挲着儿子颈后细软的银发,“莫非要把整座桃林都搬进栖凤宫?” 尉迟卿试图辩解:“父皇,仙君他……” “为父知道。”封绝直起身,玄金龙纹袖摆扫过少年肩头,“武陵仙君确实风姿卓绝。” 父子二人穿过朱红宫廊,所经之处宫人皆屏息垂首。行至煜宁殿前,封绝忽然驻足: “卿儿可知,为何朕始终未阻拦你与仙君往来?” 尉迟卿抬眸,正对上父皇深不见底的目光。 “因为……”帝王指尖轻点儿子眉间灼灼盛放的桃花印,“有些缘分,避不开。”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漫天霞光关在门外。尉迟卿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忽然轻声道:“比起批阅这些……或许还是听仙君吹笛更有趣些。” 话音未落,封绝已啼笑皆非,屈指轻轻敲了敲儿子的额头:“朕何时让你碰过这些?” 帝王鎏金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案上堆积的哪里是普通奏疏,分明是六界往来密函与天机阁秘报,便是朝中重臣也未必能窥见一二。而尉迟卿袖中的桃木簪,此刻正隐隐发着烫,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什么。 尉迟卿揉了揉并不可痛的额角,紫眸里漾着清澈的无辜:“儿臣看二哥常帮父皇整理文书……” “你二哥?”封绝挑眉,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他看的可不是这些。”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尉迟渊带笑的声音:“父皇又在背后说儿臣什么?” 朱门轻启,红衣皇子斜倚门框,指尖转着块雕凤玉玺——正是平日里压在奏疏最上方的那方印信。那玉玺在他指间灵活翻转,显然已是熟稔至极。 尉迟卿看着兄长手中熟悉的玉玺,忽然意识到什么:“所以二哥每次……” “不过是帮父皇盖个印。”尉迟渊笑着将玉玺精准抛还御案,凤眸戏谑地扫过弟弟,“真当谁都像我们小夜樱这般认真,连各地进贡的礼单都要逐字批注?” 封绝轻咳一声,袖袍不着痕迹地拂过案几,瞬间将满桌密函化作寻常书卷:“卿儿若想学理政,明日开始随朕听朝。” 尉迟卿尚未应答,袖中桃木簪突然微微发烫,仿佛在提醒着什么。他下意识按住衣袖,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未逃过封绝的眼睛。 帝王眸光微动,终是轻叹:“去吧。” “今日的折子,朕自己批。” 殿门开合间,隐约传来尉迟渊的轻笑: “父皇分明是舍不得……” 尉迟卿脚步一顿,竟转身又折了回来。他站在玉阶下,抿着唇望向御座上的帝王,紫眸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任——那些递到他面前的奏折,尽是风调雨顺的祥瑞和无关痛痒的请安折,真正的军国要务、六界密报,从来都压在御案最深处,碰都不让他碰。 封绝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鎏金眸中掠过一丝无奈。这孩子太过通透,终究是瞒不住。 “怎么?”帝王故作不知,指尖轻轻敲着檀木案几,“卿儿这是信不过父皇?” 每次递到尉迟卿面前的奏折,满纸都是“殿下万安”、“保重玉体”的叮嘱,看得他眉尖轻蹙。这些被精心筛选过的文书,连批阅都显得多余。 少年太子不答话,径自走上玉阶,目光在堆积如山的文书间扫过。当瞥见一抹被玄金龙纹绢帛半掩的密函时,他忽然伸手—— “胡闹。” 封绝的声音依旧温和,宽大的袖袍却已不着痕迹地拂过案面。待尉迟卿定睛看去,那方绢帛下已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农耕奏报。 “儿臣已经十七了。”太子殿下语气平静,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中发烫的桃木簪。 殿外忽然传来温润的嗓音:“儿臣参见父皇。” 月白常服的尉迟衍立在门边,眉间星辰印记在宫灯下流转清辉。他十六岁起便参与朝政,如今已是煜宁殿常客,手中捧着刚送到的北境军报。 “大哥来得正好。”尉迟卿眸光微亮,“这些军务……” “阿卿且慢。”尉迟衍含笑按住弟弟的手,转身向帝王行礼,“北境军情紧急,儿臣特来请旨。” 封绝眸光微动,将密报推至长子面前:“你带卿儿去偏殿阅览,不得批注。” 尉迟卿正要开口,袖中桃木簪突然灼热难当,连带着眉间桃花印也隐隐发烫。他强作镇定地垂眸,却没注意到身后父皇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掠过他微红的耳尖。 “儿臣遵旨。”尉迟衍从容接过密报,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将一枚冰玉塞进弟弟手中——那沁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印记的躁动。 望着两个儿子并肩离去的身影,帝王指尖在龙案上轻叩。屏风后悄然转出尉迟渊的身影,红衣皇子把玩着赤玉扳指,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父皇既然放心不下,为何不直接告诉小夜樱……” “告诉他什么?”封绝眸光幽深如潭,“说那支桃木簪是武陵仙君耗百年修为炼化的本命法宝,此刻正隔着千山万水与他心神交融?” 御案上未干的墨迹忽然晕开一朵桃花形状,帝王屈指轻拂,那墨色桃花便消散无踪,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桃香: “有些课业,终归要他自己参透。” 偏殿内,尉迟衍展开北境军报,凛冽的霜雪气息顿时弥漫开来。羊皮舆图上标注着数道冰蓝色箭头,正从极北之地不断向南推移。 “玄冥族异动。”尉迟衍指尖轻点寒渊峡谷,“三日前已越过雪线。” 尉迟卿凝视着图上标注,袖中桃木簪的灼热竟渐渐平息,仿佛被军报上透出的寒意所中和。他忽然注意到兄长腕间系着的五色丝绦——那正是玉衡国师闭关前亲手所赠的护身符。 “大哥早知道今日军报到京?” 尉迟衍从容地将丝绦收进袖中:“国师三日前传讯,说北境星象有异。”他忽然贴近弟弟耳畔,声音轻柔却清晰,“就像他也算到,今日阿卿会为某支桃木簪所扰。” 殿外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尉迟卿疾步推门,只见尉迟渊正俯身拾起几片碎玉——正是他今晨无故断裂的护身玉玦。此刻那些碎片在月光下竟自行拼凑成完整的桃花形状,每一片都流转着莹润的光泽。 “巧合?”红衣皇子挑眉轻笑,指尖轻轻拨弄着碎玉,“还是某位仙君隔着千里,也在时刻操心?” 夜风拂过,碎玉拼成的桃花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这个疑问。 一阵更为悠长的夜风忽起,卷起碎玉上的流光,在三人之间织就一道闪烁的星图。尉迟衍凝眸细看,忽然轻声道:“四弟,看这星轨走向——” 星辉流转处,光点清晰地勾勒出北境与桃花源地的连线。而在两者之间,风月皇城的位置上,赫然浮现出展翅凤凰的虚影,羽翼轻展,仿佛将两地紧密相连。 “原来如此。”尉迟衍会意浅笑,轻抚弟弟肩头,“仙君赠簪,不止为寄相思。” 尉迟卿垂眸看向袖中桃木簪,这才发现簪身不知何时已凝出淡淡霜华。北境的风雪,正通过这支本命法宝,向他传来遥远而清晰的共鸣。 尉迟渊瞥见他昳丽眉眼间残存的些许凝重,不由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弟弟的银发:“好了好了……我们小夜樱不必忧心,北境有沈将军坐镇,何况你三哥那家伙也在前线。这区区小事,还用不着我们太子殿下操心。” 尉迟卿轻轻颔首,紫眸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他本也未太在意,对风月的将士,他向来抱有绝对的信心。 见他释然,尉迟衍含笑将一杯温热的雪顶含翠递到他手中,尉迟渊则顺手从袖中摸出一包新得的蜜饯,塞进他手里。两位兄长相视一笑,无需言语,默契地将方才那点军国大事的凝重气氛驱散得无影无踪。 尉迟卿捧着清茶与蜜饯,看着兄长们一如往常的体贴,眼底泛起极淡的暖意。他低头咬了一口甜软的果脯,忽然觉得,什么北境军情、玄冥异动,确实都比不上此刻唇齿间的这份甜意,与身边这份踏实的温暖来得重要。 偏殿内灯火温然,将兄弟三人的身影柔和地笼罩在一处。 窗外,月色正好。 “樱花酥……”尉迟卿忽然轻声开口,清澈的紫眸望向身旁的尉迟衍。 尉迟衍闻言,那本就温润如玉的面容上,笑意如春水般自然而然地漾开,当即温声吩咐宫人速去准备。这反应一如当年——正是他,牵着十六岁、苏醒刚满一年的四弟第一次微服出宫。少年太子在醉月楼对着满桌精致茶点无动于衷,唯独将那碟粉嫩剔透的樱花酥小心地拢到面前,像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尉迟渊斜倚在窗边轻笑,红衣在灯下泛着暖光:“我们小夜樱啊,也就对着大哥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讨食。”他指尖转着枚赤玉扳指,凤眸里漾着温柔的戏谑,“上次为兄给你带的蜜渍梅子,可是被嫌弃地推开了呢。” 尉迟卿垂眸不语,银发遮掩下耳尖却悄悄泛红。他确实只习惯向最熟悉的人流露心思——就像一年前那个春日下午,他也是这般安静地跟着长兄,在陌生的酒楼喧嚣中,找到了第一份属于人间的甜意。 宫灯将三人的身影投在青石砖上,交织成温暖的图案。当熟悉的清香随着食盒开启飘满偏殿时,太子殿下望着那碟精致的粉色茶点,终于弯起唇角,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夜色渐深,到了分别之时。尉迟卿在殿门前停下脚步,望向最疼惜自己的两位兄长,轻声说出思忖已久的决定: “我过些时日,要去应海一趟。” 两位兄长闻言,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寒露海——鲛人一族栖息的亘古之地,他们这小凤凰羽翼渐丰,心向远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尉迟渊把玩着腰间的赤玉璎珞,凤眸里漾着了然的笑意:“可是把人族境内的珍珠都赏玩遍了?”他早便察觉,弟弟近来对宫中那些东海明珠兴致缺缺。 尉迟衍则温和颔首,只细心叮嘱:“让润绥备足避水珠。鲛皇前日还传信说,又得了一匣月白珠,正等着你去品鉴。”言语间满是纵容,仿佛弟弟只是要去邻家花园散心般寻常。 宫灯摇曳,将三人身影拉得修长。尉迟卿望着兄长们全然信任的姿态,心底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在夜风里。 凤凰儿要探寻旧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桃簪寄相思 第32章 暗涌其一 厚重的石门在众人身后轰然闭合,最后一缕微薄的烛火挣扎着“嗤”地一声彻底熄灭,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条幽深的墓道,吞噬了一切光线与声响,只剩下彼此粗重混乱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火折子!谁还有火折子?!”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响起,充满了绝望。 “机关……机关在哪儿?!快找!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另一个声音尖叫着,已然濒临崩溃。 恐慌如瘟疫般急速蔓延,有人踉跄着跌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痛呼;有人开始疯狂地捶打冰冷的石壁,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只为寻求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就在这彻底的混乱与绝望即将把人逼疯之时—— “咔。” 一声极轻、却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的机括响动,突兀地从众人头顶的黑暗深处传来。 所有声音和动作戛然而止。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那一片无尽幽暗的穹顶—— 只见那原本沉寂无声的墓穴穹顶,其上铭刻的古老而繁复的星图,竟开始缓缓转动起来!无数镶嵌其中的、不知名的幽蓝色宝石次第亮起,如同被唤醒的沉睡星辰,在绝对的黑暗中精准地勾勒出一只巨大无比、神圣而威严的闭目凤凰图腾! “这、这是……什么……”有人承受不住这超乎想象的诡异景象,颤抖着喃喃自语,双腿发软。 下一秒! 那星图勾勒出的凤凰巨大的双眼,猛然睁开! 两道璀璨夺目的金光自凤凰瞳中暴射而出,如同审判之剑,撕裂黑暗,在半空中交汇、炸裂,爆发出强烈到极致的光芒,刺得所有人瞬间失明,惨叫着捂住眼睛。 待那毁灭性的光芒稍稍收敛,众人泪流满面、勉强能视物时,他们惊骇地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于那尚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晕之中! 银发如九天月华倾泻而下,在这绝对的黑暗里,竟自发流淌着柔和而圣洁的微光,成为唯一的光源。紫眸深邃似无尽深渊中的星璇,当他垂眸时,仿佛敛尽世间万物;当他抬眸淡淡扫来时,那目光竟让最贪婪的窥视者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 “太……太子殿下?!” “真的是太子殿下?!” “天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随即迅速转化为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欣喜! 这些人多是附近的村民或是寻常人家出身,可能一辈子连皇城都未曾去过,更遑论见到帝国那高高在上、传说中如同神祇般的太子殿下。 风月国的太子君卿! 对于他们而言,这个名字、这个尊号,早已超越了皇室成员的意义。他们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其真容,却在每年太子生辰之日,自发地在村口、在祠堂、在家中为他点燃一盏盏长明灯,祈求上天庇佑这位承载着帝国未来的储君平安顺遂。 他们或许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并非单纯的敬畏,更夹杂着一种朦胧的、真诚的祝愿与寄托。都隐约把他当做自己的……信仰。一个遥远、神圣、美好,却绝不属于凡尘的信仰象征。 而此刻,就在这绝境之中,在这诡异莫测的前朝王陵深处,他们信仰中的神祇,竟以如此震撼的方式,真切地降临在了他们面前! 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狂喜? 方才的恐惧与绝望仿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驱散,许多人甚至忘了身处何地,眼中只剩下那抹沐浴着微光的银发身影,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跪伏下去。 然而,那立于光中的银发太子并未因他们的惊呼狂喜而有丝毫动容。 他甚至没有多看这些激动失措的民众一眼,只是微微侧头,目光冷静地扫过四周狼藉的墓道,最终定格在头顶那仍在缓缓运转、散发着幽蓝与金色光辉的凤凰星图之上。 “误闯王陵,惊动守墓灵阵……” 他低声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敲击冰面,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墓道中清晰回荡,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最后两个字落下时,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仿佛被打扰了清净的…… “麻烦。” 这声冰冷的“麻烦”,如同细小的冰针,轻轻刺破了众人沸腾的狂热,让他们稍稍冷静下来,重新意识到此刻依旧未脱险境的现实。 众人不约而同地、近乎渴望地望向那道清冷的身影。他身披绣金凤纹的雪白长袍,纤尘不染,与这阴暗污浊的墓穴格格不入。皎洁银发如月华流泻,在狼狈不堪的万人之中恍若鹤立鸡群。 可所有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他哪里是鹤? 分明是本该翱翔九天、栖于梧桐之巅的凤凰,骄傲,尊贵,不容凡尘丝毫亵渎。 而今却为他们所累,困于这不见天日、机关重重的幽暗墓穴之中。 一股混合着感激、愧疚与无上荣幸的复杂情绪在幸存者之间无声蔓延。 尉迟卿本不该在此停留。 他此行原为远赴寒露海,应鲛人族之约。银发紫眸的太子踏海凌波而来,衣袂不染尘,眉目凝霜雪,本该如一道掠影,径直掠过脚下这片寂寥无人的荒岭,直奔浩瀚海洋。 可就在他御风而过、即将远离的一刹那—— 一声微弱的、夹杂着无尽恐惧与绝望的呼救,顺着山间最细微的气流,颤巍巍地、却又无比固执地攀上了他远超常人的敏锐耳畔。 太轻了,轻得像秋叶坠落,像蝼蚁濒死的最后喘息。 却偏偏,绊住了他迅疾如风的脚步。 那声音里蕴含的纯粹求生欲,以及……不止一人的气息。 他于云端微顿,垂眸俯瞰,紫眸穿透层层山岩,隐约“见”到了地下那错综复杂、正被绝望笼罩的墓道,以及那即将彻底闭合、断绝所有生机的死门。 于是,九天之上的凤凰,折转了方向,敛羽俯冲,循着那微弱的因果,精准地出现在了这绝境之地。 此刻,他并未在意众人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与复杂情愫,甚至也并未十分在意头顶那仍在运转、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古老守墓灵阵。 他的目光,反而落在了墓道角落—— 那里,几具尸体已然冰凉,是在最初的混乱和机关中被夺去生命的村民。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与痛苦。 尉迟卿的视线在那几具尸体上停留了一瞬。 紫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像是冰湖表面泛起的一丝涟漪,转眼又归于绝对的平静。 却足以让一直屏息凝视他的人们,心脏莫名一紧。 他最终将目光重新投向幸存者们,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自语,而是明确的指令: “凝神,静气。若不想变得与他们一样。” 尉迟卿的目光扫过那几具尸体,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慑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残余的骚动和啜泣。 他并未多看那几具尸体第二眼,只是摊开掌心。 霎时间,一团纯净而炽烈的金色火焰凭空燃起,在他如玉的指尖跳跃,形态变幻,最终凝成一朵栩栩如生、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红莲。 那火焰并无寻常烈火般的暴烈灼热之感,反而带着一种净化万物、涤荡邪祟的庄严与温和,却又蕴含着无上的威能。 他手腕微倾,那朵红莲般的凤凰火便轻盈地飘向角落的尸身。 火焰触及的瞬间,并未发出焦臭,也没有骇人的焚烧景象,只是温柔地将那些不幸的逝者包裹、吞噬。金光流转间,尸体如同冰雪消融,化作点点细微的光尘,连同那些凝固的惊恐与痛苦,一同被彻底净化、归于虚无,再无痕迹。 仿佛他们从未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滞留于此。 做完这一切,尉迟卿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必要且寻常的事。他缓缓敛起心神,将那丝极细微的情绪波动彻底压下。 紫眸微抬,不动声色地审视眼前之景—— 阴晦幽邃的墓道向前延伸,隐没在未知的黑暗里,石壁冰冷潮湿,刻满了早已模糊的古老纹饰。 诡谲森然的气氛无处不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朽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能量波动,来自头顶的灵阵。 处处透着陵墓特有的、沉淀了千百年的死寂与压抑,仿佛连时间在此都已凝固。 身为中州霸主、风月国尊贵的太子,他一眼便看出这墓穴乃是依上古帝王规制所建,气象恢宏,布局森严,一砖一石皆暗合天道,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尊贵与威严。然而,这规制虽显赫,却透着一种陌生的古意。千年岁月无情侵蚀之下,细节多有损毁变异,竟一时难以精确辨认出自何朝何代,只知这陵寝的规模与气度,必定源于某个遥远而强盛的千年之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剑,快速扫过每一寸可见的石壁、穹顶以及脚下地面,分析着结构,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规律或破绽。同时,灵识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向外蔓延,感知着周围能量的流动与灵阵的运转模式。 他心知此地凶险异常,却也不可不探。 并非为了墓中可能存在的陪葬珍宝,而是因为这等级别的古帝王陵突然现世且被触发,本身就可能引发地脉变动或更深远的影响,关乎风月国疆域安定。再者,既有生困于此,他既已插手,便需彻底解决。 手中金光流转,一盏古朴雅致、却散发着浩瀚光明之力的长明灯倏然浮现高空,灯焰并非凡火,而是凝练的太阳精华,光华灼灼,如一轮小太阳,顷刻间将周遭浓重的死寂与黑暗驱散殆尽,也为那些惶恐的幸存者提供了唯一的安全光源与心理慰藉。 “守墓灵阵既已触发,便不会止息。”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对众人说,也像是在冷静地陈述事实,“惊惶乱窜,只会死得更快。” 他的存在本身,以及那冷静到极致的态度,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强行稳住了这群几近崩溃的凡人。 “想活命,”他收回审视的目光,最终看向那群噤若寒蝉、眼含期盼与恐惧的幸存者,紫眸中没有任何鼓励或安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便待在此处,勿动。” “踏错一步,方才那火焰,便是归宿。” 言虽简,意却明。他欲独身往那更深、更危险的核心区域一探,从源头解决这灵阵,或至少找到控制之法。 众人岂有不应之理?见识过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和绝对强大的气场,此刻他的话便是唯一的生路。纷纷惶然点头,恨不得缩成一团,紧紧靠拢在那长明灯的光辉之下。 有人怯生生地提出相伴,愿为之探路或略尽绵力,却被他目光淡淡一扫,那不容置疑的威严便让所有请缨的话语都噎在了喉咙里,一一回绝。 他不需要累赘。 银发微扬,尉迟卿不再耽搁,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已消失在长明灯光华边缘的黑暗之中,唯有那身雪白金凤袍的微光在极远处隐约一闪,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迅速被古墓的幽邃所吞没。 留下身后一群提心吊胆、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一身的凡人,以及那盏悬浮空中、如同守护神明般静静燃烧的长明灯。 尉迟卿缓步走向墓穴更深处,指尖轻抚过冰冷斑驳的墓壁,感受着其上岁月刻下的痕迹与残留的微弱能量。凤凰之火自他掌心悄然燃起,光芒明亮而柔和,并不灼热,却带着穿透千年迷雾的灵性,倏然映亮了甬道旁的第一幅巨大壁画—— 只见壁画之上,一位银甲将军孤身屹立于残破的城墙之上,风尘仆仆,甲胄染血。漫天箭矢如蝗虫般倾泻而下,遮天蔽日。他手中长剑挥出残影,精准地斩断迎面而来的致命流矢,姿态决然,一夫当关。然而,他身后的城门却紧紧关闭,寂然无声,仿佛将他彻底隔绝于希望之外。 画角题字苍劲有力,述说着官方记载的功绩:“永昌二十三年,北狄围城,将军独守三日,待援军至。” 可太子的目光却骤然凝滞——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在将军的英勇或题字的褒奖上,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壁画一角,一个极不起眼的、仿佛无意滴落的墨点。 细细看去,那竟是一道刻意隐于城楼阴影中的模糊身影! 那人身形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唯独衣袂之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龙纹图案隐约可见,在凤凰火的映照下,透着一丝诡谲与不容错辨的尊贵。 尉迟卿紫眸微眯,未作停留,目光移向紧邻的第二幅壁画—— 这一幅的画面,整体浸染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暗红之中,如同整幅画作都被血与火共同侵蚀、浸泡过,充满了惨烈与不祥的气息。 画面中央,那位银甲将军单膝跪地,显然已力竭重创,三支粗长的羽箭深贯他的胸膛,血迹蔓延。然而,他却仍以长剑死死拄地,硬撑着不肯彻底倒下,头颅微昂,仿佛犹在怒视前方。 他的四周,敌将的首级被残忍地垒成一座小山,最高处那颗,戴着象征北狄最高权力的金狼头盔,面目狰狞,死状可怖。 壁画一侧的题字依旧凛然,歌颂着无上功勋:“永昌二十八年,斩北狄王于雁门关。” 可太子的双眼骤然一凝,目光如最精准的刻刀,剖开了那一片浓重的血污色—— 就在将军身后那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沙场背景上,有一行极其细微、几乎要被浓稠血污彻底吞没的脚印。 那脚印的尺寸远小于军靴,纤细玲珑,依稀可辨,竟像是有人赤着足,踏着温热的鲜血与冰冷的尸体,自那尸山骨海中,一步步、坚定地走向跪地的将军。 这隐秘的细节,与壁画主体所宣扬的壮烈与荣耀格格不入,仿佛一个被历史刻意掩埋的、沉默而执着的注脚。 尉迟卿静静地站在两幅壁画前,银发在凤凰火的光芒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紫眸之中,思绪飞转。 龙纹身影的窥视。 赤足踏血而来的足迹。 与那官方题记截然相反的、充满悲怆与隐秘的视觉叙事。 这陵墓的主人,那位功勋卓著的将军,与他誓死效忠的帝王之间,似乎藏着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惊心过往。 而他眉间那三片冰凉的桃花印,似乎也因这无声的揭露,而隐隐泛起一丝极微弱的共鸣。 尉迟卿凝目望向第三幅壁画—— 这幅壁画以珍贵的青金石研彩绘成,底色幽深如夜。在凤凰火灵性的映照下,那颜料中的晶粉竟折射出隐约流动的光泽,宛若真实凄冷的雨丝不断滑落,为整个画面蒙上了一层悲怆欲泣的氛围。 画面中央,描绘的是一幕惊心动魄的决裂—— 那位帝王,身着龙袍,面容冷峻如冰,手中执剑,凛然刺穿了将军的胸膛。 而那位曾孤守城墙、曾斩狄王于马下的将军,此刻手正死死握着那柄刺入自己身体的剑刃,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滚烫的鲜血顺着鎏金的龙纹剑格淋漓滴落,与画中凄冷的雨丝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一旁的题字工整得近乎刻板刺目,每一个字都透着官方的冰冷与决绝: “永昌三十三年,帝诛逆臣穆轩于此。” 尉迟卿的指尖蓦地一颤。即便冷静如他,也被这直白的背叛与杀戮景象以及那冰冷的定论所触动。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被主体完全吸引。他在那凄迷的雨幕深处,壁画最不起眼的边缘,瞥见了一段极小、却如血泣般的刻痕! 那刻痕歪斜颤抖,似有人以指甲蘸着心头血,在绝望中狠狠划下: “偃旗息鼓。” “臣认输。” 这哪里是逆臣的供状?这分明是……心力交瘁后,不忍再争、不忍再见的绝望哀鸣!是对那段复杂关系的最终妥协! 尉迟卿的心绪难以平静,他移开目光,望向最后一整面墙—— 那面墙,竟是空的。 大片空白,仿佛作画之人于此戛然而止,或是有某种强烈的情感与冲突,让一切描绘都失去了意义。 唯墙角堆着一只斑驳脱漆的颜料罐,旁边的毛笔早已干裂朽坏,如同被遗弃了千年的时光。 太子鬼使神差地伸手,抚过那空荡的墙壁—— 触手竟不是平的! 是几道极深的刻痕,交错纵横,凌厉而挣扎,仿佛承载着无法用颜料描绘的、近乎疯狂的痛苦与矛盾。 他指尖细细描摹着那深刻的痕迹,感受着其下的绝望。 蓦地,他指尖一顿。 那深深嵌入石壁的、在无数混乱刻痕中依旧能被辨认出的,是一个反复刻凿、几乎要穿透石壁的—— “妻”字。 而就在那片空白墙壁的墙角最幽微处,一枚温润的白玉半掩在尘埃与碎屑之中。 尉迟卿俯身,拾起那枚玉。 玉石之上,以极其工整却深情的笔触,刻着五字。那字数虽少,却似诉尽了一生求而不得、至死方休的执念—— “泠猷嫁穆轩”。 泠猷,是那持剑帝王的名讳。 穆轩,是那被诛“逆臣”的将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所有的壁画、题记、隐藏的细节、空白的墙壁、挣扎的刻痕,以及这枚最终的道出一切的石刻婚书…… 都在无声地嘶吼着一段被历史彻底掩埋的、惊心动魄的、掺杂着爱欲、权力、背叛与无尽遗憾的—— 帝王情史。 尉迟卿握着那枚冰凉的白玉,站在原地,银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唯有那微微颤动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 所有的线索——那独特的帝王规制、那陌生的古意、那壁画上的年号、以及那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终于在尉迟卿脑中串联起来,豁然开朗。 他终于认出这是何朝何代—— 竟是几乎被漫长岁月彻底湮没、只存在于古老典籍角落的永盛王朝! 关于此朝的记载,在后世史书中不过寥寥数笔,盖棺定论般冰冷: “末帝泠猷,昏聩暴虐,忌惮忠良,诛杀大将穆轩,致使国破家亡。” 然而,“穆轩”二字,却在千年之后的今天,依然如雷贯耳,光耀史册。 他不仅仅是永盛王朝的镇国大将军,他年少成名,军功赫赫,素有“冷面玉将”之美誉。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曾有敌将于阵前得见其真容,竟心驰神摇,忘乎所以,丢盔弃甲,反欲邀其阵前畅谈——其风姿可见一斑。 当然,这些逸闻皆非穆轩最值得传颂之处。 真正令其名垂青史、跨越朝代更迭而不朽的,是他所著的《穆公兵法》,精妙绝伦,至今仍在各**中广为研习;是他所创的“惊鸿掠影剑”,一招一式,精妙绝伦,至今仍被天下武者奉为圭臬,反复揣摩修炼。 “……竟是斯年帝的陵墓。” 尉迟卿低声自语,清冷的声线里罕见地染上了一丝历史的厚重与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他也曾习过穆轩所创的“惊鸿掠影剑”。 世人都道那剑招华丽繁复,姿态优美,近乎炫技。可唯有真正浸淫其中、领悟到极致境界的他,才深切体会过——那华丽表象之下包裹的剑意,是何等洒脱不羁,何等干净利落,何等追求极致的效率与精准! 每一式皆如惊雷破空,凌厉非凡,不染半分尘俗之浊气,更无丝毫多余累赘的花哨。那是一个纯粹的灵魂,对武学之道最本真、最巅峰的诠释。 能创出如此剑法的人,怎会是史书中那寥寥几笔所定义的、需要以“诛杀”来清除的“逆臣”? 而那般惊才绝艳、心性如孤峰白雪的人,又怎会留下“偃旗息鼓”、“臣认输”以及那个深深刻入石壁的“妻”字? 历史的真相,远比史书冰冷的文字要复杂、惨烈、也……动人得多。 尉迟卿握着那枚刻着“泠猷嫁穆轩”的白玉,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工整刻痕下的深深眷恋与无尽遗憾。 这空荡的墓室,这无声的壁画,这挣扎的刻痕,这最后的“婚书”……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那被定格的“昏聩暴虐”与“诛杀逆臣”,讲述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被权力与时代碾碎的悲剧。 尉迟卿眸光微沉,心中那因发现历史真相一角而掀起的波澜,迅速被更浓重的疑云所笼罩。 当年那场惊变的真相,究竟如何? 若穆轩真是被帝王泠猷以“逆臣”之名诛杀,这象征最终安眠之地的帝陵石壁上,又怎会刻有“泠猷嫁穆轩”这般惊世骇俗、直诉情衷的字样? 这绝非臣子所能僭越,更非外人所能擅自添加。 若无帝王泠猷自身的默许,甚至是指令,普天之下,谁敢、谁又能在其帝陵之中,刻下这等将君臣关系彻底颠覆、近乎亵渎皇权的大逆不道之语? 即便他是亡国之君,也终究曾是九五之尊,余威犹在,岂容如此玷污陵寝? 这前后矛盾、逻辑相悖的迹象,只能说明—— 这其中,必定藏着什么被史书彻底抹去、不为人知的惊天隐秘。 尉迟卿凝神屏息,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指尖再度细致地抚上那面空荡的石壁,灵力微吐,感知着最细微的能量残留与物理痕迹,试图沿着那片空茫与挣扎的刻痕继续摸索下去,寻找是否还刻有其他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然而。 自第三幅壁画那凄冷的雨幕、决绝的剑锋、以及血泣的“认输”之后,竟真的再无他物。 整面石壁的叙事于此戛然而止,后面只余一片冷硬光秃的空寂,仿佛所有的爱恨纠葛、所有的挣扎不甘、所有的未尽之言,都被硬生生斩断,彻底埋葬在了那句未曾等来回应的“臣认输”里。 太子不甘地后退一步,目光如炬,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再度从头至尾、一寸不漏地扫过那三幅壁画与空白的石壁—— 可确确实实,再无任何多余的刻痕、隐藏的符号或是能量的异动。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 仿佛有人刻意将故事讲到这里,便再也不肯透露后续分毫。只留下这充满冲突与悲怆的片段,以及那枚作为最终注脚的、诉说着相反执念的白玉婚书,任由后人猜测评说。 尉迟卿静立于空寂的墓室中,银发白衣仿佛也染上了千年的沉寂。紫眸深处,倒映着壁画上斑驳的色彩与空壁的冷硬。 他仿佛能看到那位创出惊世剑法的“冷面玉将”,最终却将所有的锋芒与骄傲收敛,化作石壁上一個绝望的“妻”字,和一句无奈的“认输”。 也能看到那位史书定论的“昏聩暴虐”的末帝,或许在生命的最后,默许甚至亲手刻下了那“嫁”之一字。 历史的真相,如同这幽深的墓穴,被层层迷雾与刻意掩盖所笼罩。 而他,似乎只是无意间,窥见了那迷雾中透出的一丝微弱却惊心动魄的光亮。 就在尉迟卿沉浸于对历史真相的思索,心神微震,连掌心那簇凤凰火都随之摇曳、几近熄灭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柄一直悬于他腰间、沉寂无声的君卿剑,竟骤然自发地迸射出一道凛冽寒光! 那光芒皎洁如月华倾泻,却又蕴含着无上剑器的锋锐与神圣,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将整座幽暗沉寂的墓室映照得亮如白昼。 一时间,所有阴影无所遁形! 尉迟卿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骤然后撤,纤薄的脊背瞬间抵上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壁,紫眸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收缩,目光如电,终于借这璀璨剑光看清了前方景象—— 三丈之外,那具他一直未曾细看的、古朴厚重的青铜棺椁之上,竟静坐着一具森白的骷髅! 那骷髅并非散乱,而是保持着一种极其端凝、却又无比诡异的姿态。 它的指骨间,正紧握着一柄青光流转、寒气逼人的长剑,剑身如水,映照着君卿剑的光芒,流转不息。剑穗之上,系着半块莹润的玉珏,此刻正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中微微晃动。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骷髅的胸前,竟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的水晶宝石,幽光深邃,与剑穗上那半块玉珏的微光交织缠绕,散发出一种诡艳非常、撼人心魄的光彩。 然而,最令人心悸、乃至灵魂为之震颤的,是那具骷髅整体的姿态。 它左手执剑,剑尖斜指地面,仍带着生前的警惕与未曾消散的战意,凌厉逼人。 可它的右手,却以一种极致温柔、极致守护的姿态,虚虚地、小心翼翼地拢在身侧的空处,指骨微微弯曲,仿佛那里本该存在着某个极其重要、需要它用尽一切去呵护的人,正依偎在它身旁。 它的头骨低垂,黑洞洞的眼眶深情而哀戚地凝视着那片虚无,跨越了千年漫长的死亡时光,竟依旧无比清晰地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 无奈与爱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此刻却在这具森白的骨骸上达到了惊心动魄的和谐与统一。 尉迟卿心头骤然一紧,呼吸几乎停滞,被这极致诡谲而又凄艳绝伦的景象深深撼动,一时之间竟无法移开目光。 那具森白骷髅静坐于青铜棺椁之上,执剑的姿态仍带着生前的凛然与不可侵犯,虚拢的指骨间却尽是温柔至死的守护执念。幽光流转,玉珏轻晃,映照着它低首凝视虚无的模样,竟在绝对的死寂中,透出一种跨越生死界限的缱绻与憾恨。 千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所有迫不得已的抉择、所有无法挽回的遗憾……都化作了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诉说,在这被剑光照亮的墓室中,幽幽回荡,撞击着后来者的心魂。 尉迟卿紫眸中的冰雪,似乎也被这跨越千年的强烈情感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明白了。 这棺椁,并非帝王的棺椁。 这陵墓,也并非只为帝王而建的陵墓。 这是一座合葬之墓。 葬下了一位将军的忠骨,也葬下了一位帝王未能宣之于世的、最深重的爱恋与悔恨。 白金长袍无声拂过积尘的地面,他缓步走向那具静坐于棺椁之上的枯骨,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视。银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如冷雪流泻,垂落肩侧,在森白骨骸与青幽剑光映照下,更显出一种非尘世的圣洁。 尉迟卿凝望着那具森白的骨骸,心中疑云翻涌,试图从这永恒的静默中寻找答案。 这究竟是至死不倒、忠魂不散的将军穆轩……还是那位背负千古骂名、却在此处留下如此姿态的末帝泠猷? 枯骨无言,唯有那柄长剑幽光流转,冷冽地映照着这横亘千年的无解谜局。 他倏然转眸,目光彻底落向那柄被骷髅紧握、千年不染尘的青芒古剑。那剑身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一股无形的牵引力攫住了他的心神。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玉白的指尖向前探去,欲要触碰那千年冰凉的剑锋,仿佛如此便能感知到一丝残留的过往—— 然而下一瞬! 长剑骤然迸发出一道极其刺目、蕴含无尽杀伐之意的凛冽寒光!光芒如实质般撞入尉迟卿紫眸深处! 尉迟卿静立原地,身形未有丝毫晃动,仿佛已被定格。 唯有他那双深邃的紫眸之中,瞳孔急剧收缩,深处仍残留着方才那刹那间奔涌而出的、令人窒息的血色幻境残影——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第33章 暗涌其二 天际墨云翻涌,低沉如怒吼,雷霆如金色怒龙,狂暴地撕裂苍穹,带来一瞬瞬惨白骇人的光亮。 血雾浓重得化不开,在短暂的死寂与震耳欲聋的嘶吼喊杀声间疯狂弥漫。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般血腥气味,蚀入了脚下每一寸焦灼开裂的土壤。 濒死的哀嚎尚未断绝,新的冰冷刀光又已斩开密集的雨幕狂风。 金属利器疯狂撞击,迸射出绝望的星火。 无数尸骸以扭曲痛苦的姿态垒成骇人的屏障。 每一次呼吸,都浸满了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两军将士已折损大半,阵前那道将军的身影却仍如孤峰峙立。甲胄残破,援兵更迭,唯有他始终未退半步。 当最后一具敌躯倒下,他手中的剑锋已卷,膝骨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大地吮饱鲜血,呈现出沉黯的赭红。未干的血泊倒映着残肢和阴云,雨点砸落,漾开一圈圈破碎的影。厮杀骤止后的寂静,竟比战鼓更震耳欲聋。 ——千年之前的惨烈一幕,竟借这柄古剑重现在他眼前。 穆轩自地狱归来。 他踏过尸山血海,踩碎断戈残甲,每一步都似行走于刃尖。膝骨几近碎裂,白骨刺出战甲,在泥泞血沼中拖出深长的痕。寒风撕裂血袍,血浆早已干涸成黑痂,随步伐片片剥落,飘散如尘。 他宛若一尊被血浸透的玉雕,破碎,却惊人地昳丽。 银甲再难辨原色,唯余腰间那枚穆家军银牌,偶尔从血污中挣出一点寒光。长发散乱,沾在苍白的面颊上,衬得那双染血的眸子愈显妖异。 ——冷面玉将,永盛王朝最年轻的战神。 十五岁初随父出征,便以一柄长剑削落敌帅首级。凯旋之日,上京城的鲜花几乎将长街淹没,他是那时整个王朝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而今,他却从修罗场中挣出,只剩一具残破之躯。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美得令人心惊。血污点染的眉目如淬墨画成,战甲破裂处裸露出瓷白肌肤,宛若白骨上绽开的梨花,凄绝而艳烈。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耗去他仅存的气力。 但他不能停下。 他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人身边。 “末将……幸不辱命……” 他拖着残躯爬越尸山,每一道伤口都在污泥与血泞中拖出新的血痕。终于跪倒在那人面前时,护心镜上还嵌着半支断箭。他望着三步之外那双纤尘不染的龙纹锦靴,恍惚想起十二年前的上京,这双靴尖也曾沾过零落的梨花瓣。 “爱卿可知功高震主?” 清越嗓音自头顶落下,冰凉的剑尖挑起他的下颌。他看见天子冕旒下那双凤目依旧幽深如寒潭,只是那潭水深处,竟似有血色隐隐翻涌。 “陛下这是何意?” 玉冠束发的帝王垂眸轻笑,剑尖向前递进,抵上他染血的护心镜。绣纹上的九霄龙吟在雨幕中泛着冷光,映得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愈发疏离。而他玄甲缝隙间垂落的发丝早被血黏连成绺,披风更是被血浆凝成沉重的铁衣。 “臣……忘了……”喉间翻涌着铁锈味,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真龙天子……原是没有心的。” 玄甲骤然发出铮鸣——将军竟徒手握住了那柄穿胸而过的剑刃。 剑锋没入心口时,他竟觉出几分诡异的暖意。热血溅上五爪金龙绣纹,如朱砂梅骤然绽放。帝王瞳孔猛地一缩。 “臣……逾越了。” 他倒落在血泊之中,染血的手指最终未能触到相伴二十载的佩剑,只在雨幕里划出半道无力的弧线。 雨丝忽然绵密如织,浸湿了泠猷的龙纹锦袍。他低头凝视穆轩苍白的面容,忽然俯身,轻轻吻上那已经冰冷的唇。 “你总是这样……”泠猷的嗓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什么都比朕好……连死……都比朕决绝……” 十二旒玉藻垂落,扫过将军逐渐失去温度的脸颊。他尝到唇齿间带着铁锈气的湿润,分不清是雨是血,或是别的什么。怀中的身躯正化作点点流萤,如同他们昔日在边疆共望的星子,明明灭灭地消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你总说朕没有心。”天子咬破自己的舌尖,任凭血腥气弥漫唇齿,“可那年你从火场中背出朕的时候,它分明跳得……那样慌……” 雨幕深处,十二年前的梨花瓣混着血水,悄然渗入泥土。仿佛还是春深时节,那个锦衣少年在落英中转身,笑问可要同饮一杯梨花酿。 幻境至此,戛然而止。 那弥漫的血色、震耳的厮杀、冰冷的雨丝、决绝的剑锋、以及那个混杂着血腥与绝望的吻……所有的一切,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尉迟卿的紫眸深处抽离。 墓室重归死寂。 只有君卿剑散发的月华冷光,依旧静静笼罩着一切,映照着那具森白的骷髅,那柄青芒古剑,以及……静立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已忘却的银发太子。 尉迟卿:“……” 他久久无言,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冰封的湖面,却未能惊起丝毫涟漪。 那双总是清澈映照天地法则、或带着清冷疑惑的紫眸,此刻却仿佛被投入了巨石的无底深潭,波澜骤起,漩涡暗涌,倒映着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千年回响。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位“冷面玉将”最终并非死于敌阵,而是倒在了他誓死效忠的君王剑下。 看到了那场诛杀,并非史书冰冷的“肃清逆臣”,而是一场混杂着复杂情愫、嫉妒、恐惧、绝望与……爱的悲剧。 看到了那位“昏聩暴虐”的帝王,在雨中的吻,和那无人听闻的、带着血泪的低语。 “功高震主……” “帝王没有心……” “臣……逾越了……” 这些话语,连同那穿透胸膛的剑光、那消散的流萤、那黎明的黑暗……反复在他脑海中交织、回荡。 所有的疑云,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为何帝陵之中,会有将军的棺椁。 为何壁画之上,会有帝王的龙纹身影与赤足血印。 为何空壁之上,会有一个绝望的“妻”字。 为何最终,会有一枚刻着“泠猷嫁穆轩”的白玉。 这哪里是简单的君臣?哪里是纯粹的诛杀? 这分明是一场…… 尉迟卿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森白的骷髅上。 落在那虚拢的右手。 落在那低垂的头骨。 落在它胸前那枚与剑穗玉珏交相辉映的水晶宝石上。 此刻,他终于明白。 这静坐于棺椁之上的,既是至死不倒的将军穆轩,也是那位……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在此陪伴、守护、忏悔的帝王泠猷。 那虚拢的手,拢的是他再也触不到的将军。 那低垂的头,凝视的是他永远失去的爱人。 那枚水晶,或许承载着他未能说出口的答案,与将军未能听懂的……那颗“跳得那样慌”的心。 千年时光,爱恨嗔痴,皆化枯骨。 唯有执念,穿越生死,凝固于此。 尉迟卿:“……” 他静立良久,如同玉雕的神像,唯有银白色的睫羽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墓穴中死寂无声,只有凤凰火柔和燃烧的微响。 终是极轻地蹙起了眉。 千年光阴仿佛在此刻流转、沉淀。真相竟如此沉重而炽热,深藏于这柄饮血的古剑之中,与史书那冰冷寡淡的寥寥数笔截然相反,撕裂了所有既定的认知。 那被口诛笔伐的亡国之君与他功高震主的将军之间,横亘的从来不是简单的猜忌与背叛,而是某种更为复杂、更为汹涌、无法言说、最终只能以最惨烈的血与死亡来封缄的…… 情衷。 这个词于他而言,陌生而滚烫。 作为风月国那位金尊玉贵、被帝王如珠如宝捧在掌心的太子殿下,更是传说中九天神凤降世,他年方十七,便已生就一头如月华流泻的银发、一双似深渊星璇的紫眸。清冷姿容似九天寒雪凝铸,昳丽得超越了性别与凡尘,令人不敢直视。 却因三岁时一场几乎夺命的无解剧毒,被迫沉睡了整整十二年。如今苏醒过来,身心仿佛被按下了暂停,对这纷扰复杂的人间盈满了稚嫩而纯粹的好奇。他习惯于从道经中寻求天地至理,尤其痴迷于聆听那些烟火缭绕、情节简单分明的人间话本故事,将它们当作了解世界的窗口。 可此刻,古剑以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映照出的那段血雨腥风、爱恨交织的往事,那般炽烈,那般绝望,那般的不顾一切与毁灭性…… 非但未能引他如同听故事般的新奇欣喜,反令他微微一怔,罕见地蹙起了眉。 那双总是澄澈流转、映照着天地法则的紫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难以捕捉的抗拒与不适。 仿佛无意间触碰到的不是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而是一段冰冷粘稠、带着血腥气、极不愿忆起的尘封脉络,与他内心深处某种被遗忘的、关于“毒”的冰冷记忆产生了隐秘的共鸣,本能地想要远离这种过于炽热灼伤的情感。 他理解了事件,却本能地排斥着其中蕴含的、那种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情感。 这于他而言,依旧是无法理解的……风月。 他缓缓收回那尚未触碰到青芒古剑剑身的手,眉头依旧轻蹙着,未能完全抚平。那双深邃的紫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枯骨,目光仿佛要穿透斑驳的千年岁月,从这具森白冰冷的遗骸中,辨认出些许与那惊才绝艳的“冷面玉将”或是那复杂难辨的末帝相似的痕迹。 却终是一无所获。 岁月早已将血肉风干,将容颜腐朽,只留下这最原始的、无法辨认身份的骨架形态。 唯余枯骨心口处,镶嵌着的那颗鸽卵大小的紫色水晶,犹自流转着幽邃而哀戚的微光,似紧紧包裹着一缕跨越生死、至死不散的执念,无声地诉说着所有。 尉迟卿蓦然转身,不再执着于从枯骨上寻找答案。白金衣袂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清冷决绝的弧光。他开始仔细地、系统地搜寻这座沉寂了千年的墓穴。 既是帝王规制陵寝,纵然结局惨烈,也定然会留有记载生平功过、或是墓主身份的蛛丝马迹。碑文、金册、玉琀……任何可能的线索。 他的目光掠过陪葬的器皿,扫过空荡的壁面,最终,落在了那具被森白骷髅静坐于上的、最为巨大的青铜棺椁。 深吸一口气,他运力于掌,缓缓推开了那沉重无比的棺盖—— 然而—— 其中并无任何尸身。 没有预想中的帝王遗骸,也没有将军的残躯。 唯见两套极致华美、却与这森冷墓穴格格不入的婚服,静静地、依偎地躺在棺底。 一套玄色为底,以璀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金缕交织,威严尊贵至极,犹自带著令人不敢逼视的帝王之威; 一套洁白如雪,以银线精心缀绣着盛放的梨花,花瓣层叠,清雅出尘,似将九天月华都凝练于其上,光华内蕴。 两袭华服并非整齐叠放,而是以一种极其亲昵的姿态交颈而卧,衣袖与衣袂缠绵地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对深情的恋人,正于此幽寂的陵寝之中相拥同眠,以一种绝望而永恒的方式,诉说着生前未能宣之于口的无声誓言。 少年太子眸中的疑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愈深愈浓。 婚服? 在这等象征死亡、森冷死寂的帝王陵寝之中,竟出现了象征人间至喜的婚服? 此情此景,凄艳诡谲得令人心惊肉跳,充满了矛盾与不祥。 可偏偏,在那极致的诡异之下,又无端地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哀恸与苍凉。 仿佛所有的爱恨、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挣扎,最终都化作了这两套无声的衣裳,在这冰冷的棺椁内,完成了一场迟来了千年、也永恒了千年的—— 冥婚。 尉迟卿站在棺椁前,银发垂落,紫眸中倒映着那两套相依的婚服,久久无言。 他曾习那人的剑法,钦佩那人的风采。 他曾通过剑灵,目睹那人的结局。 而今,他又见到了这……最终的了局。 历史的重锤,一次次撞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风月……竟是如此复杂难言、沉重如斯之物吗? 尉迟卿尚在沉吟那剑影中血雨纷纭、爱恨交织的往事,心绪被那浓重的悲怆与未解的谜团所萦绕,未能立刻平复。 忽闻身侧一声清亮而带着些许急切的声音—— “殿下!” 一道红衣猎猎的身影如烈焰般破开墓穴的沉寂,悄然护持在他身侧——正是感应到令牌气息、第一时间撕裂时空赶来的凤翎卫沈屿。 只见少年墨发高束成利落的马尾,赤色发带如跃动的火焰在他颈后飞扬,一身红衣劲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英姿飒飒,意气凌霄。他整个人仿佛自带光芒,宛若一轮骤然闯入幽暗之地的灼灼烈日,与这千年墓穴的死寂阴沉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沈屿的到来,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尉迟卿沉浸式的思索。 他蓦然抬眸,视线从森白骷髅上移开,落在了沈屿身上。 “殿下,”沈屿目光敏锐,已迅速扫视过周围环境,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那柄青铜古剑旁静卧的白玉酒樽,他上前一步,指尖虚引,语气肯定而急切:“樽底有字!” 尉迟卿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微微颔首,上前一步,俯身拾起那枚白玉酒樽。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润泽的玉质。 他将酒樽翻转,于凤凰火柔和的光线下细看—— 樽底内壁,果然刻着四行小篆。字体清劲如刻,笔锋锐利,似每一笔都敛着千钧重量与无法言说的情绪: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若逢梨花雪, 便是故人来。” 诗句缱绻,寄托着无尽的思念与期盼。 尉迟卿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深刻入玉的刻痕,眸光微凝。 他曾在风月国藏书阁最深处,见过斯年帝泠猷留下的零星手书真迹——那清劲峻峭、于转折处透出不容置疑的帝王气度与孤傲风骨的笔锋,确是他的亲笔无疑。 可正因确认了这一点,心中的迷雾反而愈发浓重,深不见底。 既是帝王亲手刻下这般缠绵悱恻、寄托魂梦的诗句,为何后世史书工笔,只余下“昏聩暴虐”、“诛杀忠良”的干瘪骂名? 若他当真恨极了将军穆轩,必欲除之而后快,又何必在这象征最终安眠的帝王陵寝之中,珍藏此酒樽,刻下这寄语“故人来”的殷切期盼? 这前后的矛盾,简直如同冰火交织,无法共存。 万千思绪如乱丝缠绕,一时之间,竟完全理不出头绪。 历史的真相,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最深的迷雾之后,看似露出了冰山一角,却引向了更庞大、更复杂的谜团。 尉迟卿握着那枚冰凉的白玉酒樽,仿佛握住了一把滚烫的、来自千年前的相思与无奈。 而一旁的红衣少年沈屿,则警惕地守护在侧,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几分凝重,静静等待着太子的下一步指令。 尉迟卿尚在对着那枚白玉酒樽沉思,试图理清那缠绵诗句与冰冷史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之际—— 侍立一旁的沈屿却蓦地发出低呼,他目光锐利,总能注意到最细微的角落: “殿下,请看那边!” 尉迟卿循声望去,只见在墓室最深处的阴影里,靠近那面空白墙壁的角落,静静躺着一支已然折断的画笔。笔杆材质特殊,虽历经千年,仍未完全腐朽。 沈屿小心地将画笔拾起,呈递过来。 尉迟卿接过,指尖抚过笔杆,其上竟刻着一行细如蚊足、却清晰可辨的小字: “永昌三十三年,御用画师沈墨绝笔。” 沈墨。 尉迟卿记得这个名字。他在翻阅永盛王朝残存典籍时,曾见过零星记载。他是末帝泠猷最为信赖、几乎形影不离的御用画师,奉命将镇国大将军穆轩一生的功绩绘于这座帝王陵寝的四壁,以期传颂后世,永享祭祀。 记忆的碎片被勾起,与此地的景象重合。 可他……为何掷笔?为何留下“绝笔”? 仿佛感应到他的疑问,那折断的画笔竟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属于画师当年的极致情绪波动,伴随着零星画面,涌入尉迟卿感知—— 他看到了。 看到那位名叫沈墨的画师,画至最后一幅、那描绘帝王雨中执剑、将军濒死的壁画时,却骤然情绪崩溃,狠狠将画笔掷于地上,砸碎了身边所有珍贵的颜料! “臣……画不下去……” 他跪在冰冷的墓砖上,对着空寂的陵寝痛哭失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不忍。 他不敢画—— 不敢画那暴雨之中,帝王是如何撕裂了自己尊贵的龙袍,徒手去堵将军胸前那个不断涌出热血的、狰狞的窟窿,任由鲜血染红双手、染透华服。 不敢画那九五之尊是怎样彻底崩溃地将脸贴在将军那渐渐失去温度、冰冷坚硬的铠甲上,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嘶哑着、绝望地一遍遍嘶吼“传太医!”。 更不敢画—— 当随行太医颤巍巍摇头退下,宣布回天乏术之后,泠猷竟猛地抽出随身匕首,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也剜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这样……算不算同穴了?” 帝王看着彼此涌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脸上竟露出一抹近乎癫狂的、惨淡的笑意。 最终,心力交瘁、深知自己目睹了绝不能外传之秘的画师沈墨,只做了两件事: 他以将军穆轩洒落的热血,调匀了朱砂,画完了那些记载赫赫战功、金戈铁马的壁画;再以帝王泠猷心口涌出的鲜血,作为墨汁,在那面最终空白的墙壁上,题下了一首无名的绝句: “曾笑梨枝许白头, 谁料白骨葬风流。 若道帝王真无情, 何来心口这一刀。” 诗成笔断。 所有无法诉之于口的爱恋、悔恨、疯狂与绝望,都凝聚在了这四句诗与那面空墙之上。 尉迟卿握着那支冰冷的断笔,仿佛握住了千年前那个雨夜所有的疼痛与疯狂。 尉迟卿凝视着那首以血题就的绝句,心中的迷雾非但未能消散,反而愈发浓重,几乎要凝成实质。 若按古剑幻境中所见,将军穆轩的身躯在帝王那一吻之后,已化作点点流萤消散于黎明雨中,连一丝发缕、一寸血肉都未曾留下,回归于天地之间。 那……画师沈墨用以调匀朱砂、绘制壁画的“将军之血”……又从何而来? 而帝王心口那自戕的一刀,纵是情深似海、痛悔癫狂至此,血流如注之际,他又该如何能、如何会允许画师以自己的心头热血,去题写那首诗? 这于情于理,都显得格外突兀且不合常理。 幻象与眼前遗物、诗句相互矛盾,仿佛有两个版本的“真相”在交织碰撞。 真相仿佛被笼于更深的疑云之中,看不真切。 尉迟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试图理清这纷乱如麻的线索。 然而,他的脊背却蓦地触碰到了一片冰冷坚硬之物——正是那具静坐于青铜棺椁之上的森白骷髅! 他倏然回头,目光本能地看向触碰之处—— 正对上骷髅胸前那颗一直幽光微闪的紫色水晶! 却见那枚鸽卵大小的宝石之中,映出的根本并非周遭景物的寻常光晕,竟是四周壁画上的场景在其中高速流转、重演! 千年岁月如同浮光掠影,在那方寸之间的水晶内奔腾翻涌,快得令人目眩! 最终,所有的光影骤然定格,凝固于史书从未记载、连古剑幻境也未曾示人的一幕—— 暴雨倾盆如注,砸落在泥泞血沼之中。 帝王泠猷颓然跪地,龙袍污浊不堪,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紧紧抱着怀中已然气绝的将军,仿佛要将对方冰冷的躯体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一只手颤抖着、近乎虔诚地,将半块莹润的玉珏,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将军那只染血冰冷、逐渐僵硬的手心里,并用他的手指,将其牢牢握住。 画面至此,凝滞不动,如同被永恒封印在了那枚幽紫的水晶之中。 “殿下……这、这也太怪异了!” 沈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意,在这突然变得无比诡谲的空寂墓室中微微发颤。他显然也看到了水晶中的异象,紧盯着那颗幽光流转的宝石,仿佛目睹了不该存于人世的惊天秘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尉迟卿紫眸骤然收缩,紧紧盯着水晶中那定格的画面。 塞入将军手中的半块玉珏……与他之前在剑穗上看到、后来又放回骷髅虚拢手中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所以,将军并非立刻化光消散? 所以,帝王曾有过短暂的、与将军遗体独处的时刻? 所以,这枚水晶……竟能记录并保存下连剑灵都未能保留的记忆片段? 那么,画师所用的“将军之血”……是否就源于这一刻? 而帝王心口的伤……又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更多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这枚水晶,究竟是什么?它为何能记录这些?它保存的,是真实的过去,还是……某种执念扭曲后的幻影? 这座帝陵,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莫测。 尉迟卿并未立即回应沈屿的惊骇。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讶异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沉思与了然的锐光所取代。他指尖微抬,几乎要触上那冰冷诡异的水晶表面,似欲感知更多,却在毫厘之处倏然停住,仿佛触碰便会惊扰其中封印的千年执念。 “的确怪异,”他终于开口,清冷的声线里听不出太多惊惧波澜,却比往常更沉凝几分,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但或许……这才是斯年帝不惜以自身之血为墨、也要彻底掩埋于历史尘埃之下的……最终真相。” 他静默片刻,目光再次掠过那水晶中定格的、帝王塞入玉珏的瞬间,终是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重量。眸光自那流转不息的水晶上收回,恍若将方才所见的所有惊心动魄与爱恨痴缠,都一并敛入了心底最深处,不再轻易示人。 “该走了,”他蓦然转身,不再留恋于此地深埋的秘密,白金衣袂在幽暗中拂过一道清冷决绝的弧光,“那群百姓,还在外面等着。” 首要之事,乃是带生者离开这死寂之地。 “是。”身侧的沈屿当即敛首躬身,将所有惊疑压下,姿态恢复成绝对的恭敬与服从,红衣在这一片素白与幽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尉迟卿眸光微动,最后一次环视这幽暗压抑的千年陵寝,心中已然明了。 原是这般。 如此森然死寂、机关重重之地,其破局之法,竟偏偏是最纯粹、最炽烈的——“光”。 他指尖轻抬,一缕精纯至极的凤凰真火自掌心流转而生,并非攻击的烈焰,而是带着净化与生机之意的灼灼金辉,如旭日初升,温暖而磅礴,顷刻间驱散了积聚千年的阴翳与死气,照亮了每一处晦暗的角落,连墙壁上的壁画都仿佛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光彩。 光芒所至,墓穴中传来一阵低沉而古老的机括鸣响,那是沉睡的阵法被至阳之力激活又安抚的声响。 甬道尽头,一座原本毫无痕迹的、沉重的石门应声缓缓开启—— 一线真实的天光随之映入墓室,虽然微弱,却带着人间的气息,恍若隔世。 尉迟卿穿行于渐次明亮的甬道,白金袍摆拂过重见天光的石阶,神情依旧平静。方才那处内部墓门虽已开启,然而通向外界山峦的主陵巨门却依然沉寂如死,纹丝未动,显然还需他亲自至前方开启。 他并未流露半分焦躁,依旧迈着从容优雅、仿佛丈量过的步子,回到那群惶恐不安的百姓聚集之处。 尽管身处幽暗,他周身却仿若披着一层无形的清辉,那是一种源于绝对力量与冷静气场的存在感,在这绝望之地格外令人心定。 所有惶惑无助的目光,顷刻间汇聚于他一身,如同看着唯一的救赎。 沈屿将太子殿下推测出的、需以至阳之光方能开启最后生路的方法娓娓道出,顷刻间在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引起一阵低低的哗然与交头接耳的私语。希望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因他们并无此力,使得气氛更加焦灼。 正当议论声渐起,混杂着期盼与无力感时—— 忽有一人自角落的阴影中神秘兮兮地探出身来。他衣着普通,像是附近的村民,但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周围惶惑格格不入的、混合着敬畏与神秘的表情。嗓音沙哑而压抑,却带着某种奇异的、近乎狂热的确信: “若是……若是‘祂’在就好了……”他喃喃着,眼神有些飘忽,“那位大人……祂本身的存在,便是光明——足以驱散一切阴霾幽晦……” 话音未落,便被身旁几个看似相熟的村民慌忙扯住衣袖,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后拖,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几人脸上皆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仿佛他刚才脱口而出的,是某种会招致不祥的、绝对不可言说的禁忌! 这突如其来的骚动和那没头没尾的话,反而让气氛更加诡异。 尉迟卿却微微挑眉,原本落在前方甬道的眸光流转间,精准地落回了那个被捂住嘴、仍在挣扎的人身上,紫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与探究。 他听到了。 接收到太子殿下那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注视,那个被捂住嘴的村民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力气挣脱开来,竟是受宠若惊,慌忙连连躬身,几乎要当场跪伏下去,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你所说的,”太子声音清缓,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的无形威仪,“究竟是谁?” 那人将身子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姿态恭谨万分,嗓音里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深切惶恐与讳莫如深的意味: “回、回殿下……其名……不可言说……小民、小民不敢……” 他话音未落,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了几分,连流动的风都似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其他村民更是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只要不去听、不去看,就能避开那无形的禁忌。 一种无声的恐惧,比面对墓穴机关时更甚,弥漫开来。 不可言说之名? 本身的存在,便是光明? 尉迟卿静静地看着那惶恐至极的村民,又扫了一眼周围明显知情人却噤若寒蝉的众人,心中的兴味更浓。 看来,这偏远的西境之地,除了这座充满谜团的前朝王陵,还藏着些……更为有趣的、流传于民间底层的秘密。 一个连名讳都成为禁忌,却被平民寄予“光明”厚望的……“大人”? 这倒是意外收获。 第34章 暗涌其三 尉迟卿默然收回目光,银发如冷月流泻肩头,在这片幽暗中自发流淌着淡淡的清辉,更衬得他姿容绝世,也愈发显得莫测高深。他再度开口时,声线已淬上一层冰冷的寒意,不容置疑: “那么,祂所掌何能?所用何器?” 清冷的嗓音在空旷的墓穴中回荡,如玉磬碎于冰面,清晰而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紫晶般的眼眸深凝对方,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指尖有细碎的金色流光悄然流转明灭,似有星辰于其掌心隐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那男人在如此逼视与威压下,身体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沉默着。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起一种近乎诡异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极致崇拜的狂热。 尉迟卿不再多言。 银袖垂落半寸,指尖于晦暗中极轻一挑—— 仿佛拨动了某种无形的法则之弦。 整座墓穴的黑暗骤然凝固,仿佛连时间本身也被一股无形巨力扼住了咽喉,停止了流动。所有细微的声响、流动的空气、甚至尘埃的飘落,都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回答本宫。” 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令四周凝固的空气为之震颤,仿佛每一粒被定格的尘埃都在那绝对的威压下剧烈战栗。 男人在这双重威压之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面色惨白如纸,仍固执地不肯吐露半分,仿佛那名讳与能力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沈屿一步踏前,腰间长剑骤然出鞘三寸!凛冽寒光乍现,映亮他陡然冷沉如铁的面容,平日里的恭谨活跃被一种纯粹的、属于顶尖护卫的冷厉所取代。 “放肆!殿下问话,岂容你缄口不言——” 剑锋低鸣,森然杀意如实质般弥漫开来,与他手中那截雪亮剑光一起,锁定了那颤抖不止的男人。 尉迟卿缓步逼近,银纹长靴沉稳地踏过潮湿冰冷的地面,却不染半分纤尘。随着他的靠近,那人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被无形的万钧山岳压得脊背弯曲,几乎要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这么跟您说吧,太子殿下,”男人终于承受不住,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粗糙的石面,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奇异的亢奋,“世间万力……风、雷、水、火、乃至生灵之息……皆、皆可为祂所驭!草、早民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尉迟卿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 紫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诧。 掌控万物之力?这描述,已近乎……创世神能。 这偏远的西境,竟藏着一位……如此“存在”? 那男人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容扭曲而怪异,布满老茧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仿佛某种情绪已经无法控制。 “虽然听起来荒谬至极……但这就是真的——”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确信,“九天之上那位白羽金边的至尊……” “武器。” 尉迟卿淡声打断,对他的狂热描述似乎并无兴趣,紫眸中依旧无波无澜,冷静得如同万年寒冰,只精准地捕捉最关键的核心,“本宫问的是祂的武器。” 男人被骤然打断,噎了一下,随即眼中的狂热非但未减,反而如火焰般猛地腾起,几乎要灼烧起来: “大人并无固定之形……祂可化身万千……非、非要说一个的话,”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仿佛吐出至高无上的秘辛,“是‘光’!” “光?” 墓穴中顿时一片哗然!幸存的百姓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再也压抑不住。这答案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显得既神圣又……荒谬。 沈屿也蹙了蹙眉,握剑的手微微收紧,显然对这个模糊而宏大的答案感到困惑且警惕,“光?”这算是什么武器? 男人却浑然未觉般继续说了下去,语调愈发急促激动,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谵妄状态: “不管是晨曦破晓之光、清冷皎洁的月华之光、摇曳温暖的烛火之光……甚至是、是剑锋折射出的那一缕凛冽寒芒——”他猛地指向沈屿出鞘三寸的剑,“皆可化为祂的武器!皆可为其所用!” 他死死盯着尉迟卿,眼中那疯狂的崇拜几乎要化为实质溢流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哪怕再微渺的光!只要存在——只要尚存一丝光明,便是祂的武器!便是祂意志的延伸!”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幽闭的墓穴中激荡起阵阵无形的阴风,余音嗡嗡,盘旋未绝。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四周墙壁上长明灯的光晕似乎都随之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近乎神启又带着极度疯狂意味的宣言震慑住了。 掌控万物之力已是匪夷所思,而以“光”为武器,更是彻底超越了寻常武学甚至道法的范畴,踏入了一种近乎规则、近乎本源的领域。 尉迟卿静立原地,银发在不安的光线下流淌着静谧的微光。他紫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深思的涟漪。 九天之上? 白羽金边? 光明为刃?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所知九天之上的任何一位存在似乎都难以完全对应。 这位西境百姓口中讳莫如深的“至尊”……究竟是谁? 尉迟卿静默一瞬,对于那男人几近癫狂的宣言,忽然极轻地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听见了极其荒谬之事的意味。 “光?” 他只是抬了手。 就只是这样—— 银袖垂落半寸,指尖在绝对的晦暗中极轻一挑。 整座墓穴的黑暗骤然凝固,万籁俱寂,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彻底悬停半空,仿佛时间与空间皆臣服于这随意一指。 在众人惊骇到极致的注视下,一缕温润而纯粹的金色流光自他指尖悄然流淌而出,如初春融冰的第一道溪流,纯净而充满生机,悄无声息地漫过所有人的脚踝。 而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人们不由自主地、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柔和力量牵引着—— 跪了下去。 并非出于恐惧,亦非被强大的威压强迫。 就仿佛光明掠过大地之时,草木自发地向阳低伏,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对至纯至圣光辉的天然敬畏。 他五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握—— “轰!!!” 整座庞大的墓穴骤然剧烈震颤!无数细碎的金色流光自四面八方——从墙壁、从穹顶、从每一件器物、甚至从每个人微弱的呼吸中奔涌而来!如百川归海,声势浩大,尽数汇入他那只如玉的掌心! 金光疯狂凝聚,最终凝成一柄通体如琉璃般剔透璀璨、光华内蕴的长弓! 银发被这磅礴的能量气浪掀起,发丝间有无数的光尘流转不息,宛若将整条星河都披落在了肩头!有人被这神迹般的景象震撼得失神,不自觉伸手想去接住一粒飘落的光尘,却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同伴猛地拽回,声音带着无比的惊惧:“找死吗?!那是太子殿下以无上法力碾碎的星辰余烬!岂是凡胎肉身能碰的!” 弓身之上,天然流转着炽烈而尊贵的凤凰纹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飞腾而出。而那弓弦,竟是一道被极致凝练、化为实质的晨曦之光!微一震颤,连周围的空气都发出清越非凡的嗡鸣,涤荡一切污浊。 有人见识稍广,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那是……那是‘昭明’!古籍有载‘凤裔绝境,昭明自生’……竟、竟是真的!” 那原本狂热无比的男人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超越恐惧的、近乎信仰崩塌般的骇然!他猛地低头,却骇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迅速变淡——不,不是变淡,是被那柄金色长弓散发出的绝对辉光彻底吞噬、湮灭殆尽! 在这纯粹的光明面前,连阴影都无法存在! “你说……”尉迟卿指尖轻抚过那晨曦凝成的弓弦,语气平静得近乎危险,紫眸落在那个颤抖如筛糠的男人身上,“只要是光,就能为祂所用?” 他引弓的姿态优雅从容至极,不似杀伐,倒似神祇为迷茫众生执灯点明前路。 璀璨夺目的金光再次奔涌汇聚,一支蕴含着无上威能、光华夺目的箭矢瞬息于弓上成型!箭镞之上,甚至隐约浮现出一只展翅欲飞、尊贵无比的金凤虚影,发出无声却震慑灵魂的清啼! “那现在——” 太子眸光凛冽如万古寒冰,声如冰玉相击,清晰地传入死寂的墓穴中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彻底击碎了那狂热的呓语: “这里的每一缕光,都是本宫的。” 尉迟卿扣弦的手指莹白如玉雕琢,完美得不似凡物,偏偏指尖缠绕、跃动着世间最为暴烈璀璨的金色流光,那极致的静谧与极致的毁灭性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灼伤所有凝视者的眼目。 当他引弓对准墓穴穹顶之时—— 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竟浮现出炽烈而繁复的凤凰图腾纹路,神圣而威严。箭镞上凝聚的强光在他低垂的、纤长的银色睫毛下投落细碎的金色光影,恍若九天之神垂眸俯瞰尘寰,眼神悲悯众生,却又带着裁决一切的绝对威严。 松弦的刹那! 银发与璀璨箭光瞬间同辉,光芒炽盛到令人无法逼视,仿佛他自身也化为了光之源点! “嗖——!!!” 箭出,并非破空锐响,而是一声清越悠长、直击灵魂的凤啼!如一轮旭日于此地轰然炸裂,又如九天月华奔涌倾泻!炽烈金光悍然撕裂积累了千年的深沉黑暗,所过之处,连石壁上阴刻的古老符文都被瞬间灼烧汽化,化为飞灰! 整个墓穴亮如极昼,所有角落无所遁形!那在最深暗角落里蜷缩了千年的怨灵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便在这绝对纯粹、至高无上的光明之中化为虚无,被彻底净化。 所有人的影子,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 仿佛在向万物宣告一个绝对的法则: “光,只臣服于一人!” 箭矢拖出的辉煌尾焰中,有人恍惚窥见万千璀璨凤凰翎羽的虚影翩然翻飞,洒落无尽光尘。 而尉迟卿静立于这滔天光瀑的中央,紫眸半阖,长长的银发被染上璀璨金辉,周身流转着难以言喻的神性。连他白金袍摆上偶然溅落的几滴暗红血珠,此刻都成了坠落在无瑕雪地里的孤傲红梅,刺目,却更添一种惊心动魄的绝艳。 “那是……太子殿下的血?!”有人眼尖,失声低呼,带着惊恐与担忧。 “不,”身旁见识过方才电光火石一幕的人喃喃答道,声音里充满了震撼,“是箭出的那一刻,他徒手捏碎了欲从阴影中暗中偷袭的千年毒蛛——‘血是敌人的,光才是他的’。” 沈屿的目光此刻灼热如焰,紧紧追随着那光中的身影,那眼神中的崇敬与狂热,竟与方才那男人提及神明时的状态如出一辙!他凝视着太子殿下,心潮澎湃激昂,几乎要跃出胸腔。 不愧是他誓死追随、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的太子殿下! 不愧是—— 风月国储君,九天凤裔,太子君卿! 光芒渐敛,墓穴中却再无一丝阴霾晦暗,唯有纯净的光明气息弥漫,以及那死里逃生、目睹神迹的众人,心中难以平息的震撼与敬畏。 而那关于“不可言说之神”的呓语,在这位真实不虚、执掌光明的太子面前,似乎也显得苍白而遥远了。 当那句饱含着无限崇敬与激昂的——“手执‘君卿’剑,臂挽‘昭明’弓,离弦之矢——‘曙忻’!”——自沈屿口中近乎呐喊般地喊出时,尉迟卿忽然侧首瞥来—— 紫眸之中犹盛着未散的神性光华,银发鬓边沾染着几点敌血的暗红,惊鸿一瞥间,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尘世、糅合了圣洁与战损、慈悲与威严的极致容颜,美得惊心动魄,几乎令人魂飞魄散。 有人被那光芒与容颜所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自太子殿下周身飞掠而过的、尚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焰, 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猛地缩回—— 太烫了。 并非灼烧皮肤的炙热,而是如同徒手捧了满掌由最纯净晨露折射出的初生朝阳,那光芒璀璨、纯粹、蕴含着至高无上的生命与神圣之力,纯粹得让人眼眶发酸,心脏悸动,不敢亵渎。 可这群刚刚死里逃生的迷途之人,却无一人立刻起身。 他们只是依旧跪伏原地,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那道修长身影——望着他衣袍上原本暗绣的纹路在残余的光辉中流转,竟化作了真正燃烧起来、翩跹欲飞的凤凰翎羽,华美神圣,不可方物。 直到最胆大的那个孩子,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突然爬起,跌跌撞撞地、义无反顾地追向那箭矢开辟出的、通往生的光路尽头—— 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终于寻得了神庙唯一的方向。 当众人终于回过神来,踉跄着、相互搀扶着逃出墓穴,重见那仿佛隔世的天日时,有人忍不住喘息着回望—— 尉迟卿仍静立于那片光明的中央,银发在身后‘曙忻’箭的余晖中流转着清冷而神圣的光泽,紫眸半阖,神色淡漠平静,无悲无喜,一如九霄云殿之上垂眸俯瞰众生的白玉神像。 他明明就站在那里,近在咫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却又仿佛远在云端,与他们隔着一整片无法逾越的、由神性与力量构筑的天堑。 似高悬不落、泽被万物的煌煌烈日,又似孤照千年、清辉遍洒的泠泠寒月。 “跟着光走。”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碎玉投于冰湖,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直抵心灵深处。 “本宫为你们断后。” 平静的话语,却蕴含着能抚平一切恐惧的绝对力量与承诺。 直至最后一人踉跄着消失在昏暗的甬道尽头,再也看不见身影,尉迟卿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指尖轻抚过那晨曦凝成的弓弦,‘昭明’长弓发出一声满足般的微弱清鸣,旋即化作无数点点流金,悄然消散于空中,仿佛从未出现。 银发在墓穴微风中无声扬起,流转着如同月华般的淡淡清辉,恢复了以往的静谧。 而在他身后—— 那支深深钉入墓穴核心、净化了一切的‘曙忻’箭,仍在散发着温润而恒久的光辉,驱散残存的阴冷,如同一盏为千年亡魂引路、也为后来者标示方位、永世不灭的—— 长明灯。 后来—— 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人们,将这段离奇经历刻骨铭心地带回了人间。他们无比笃定地、带着近乎虔诚的狂热,在茶肆坊间、在田间地头传颂: 那支由太子殿下射出、钉死在墓穴最深处的金色光箭‘曙忻’,直至三日之后,其光芒才渐渐消散,而非即刻湮灭。整整三日夜,那幽深的山岭深处都隐隐透着一片圣洁的金辉,驱散了周边常年不散的阴霾雾气,连野兽都安宁了许多。 更有胆大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说,曾在深夜归家时,目睹山中有一巨大而优美的、纯粹由光芒凝聚成的凤凰形态光影起落流转!那光凤羽翼舒展间掠过的焦土,竟连枯萎的腐草都奇迹般地重绽嫩绿新芽,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生机。 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 远在千里之外,应海的鲛人族,竟在同一夜集体浮出了静谧的海面。 他们舍弃了深海的宫殿,对着陆地方向、尤其是风月国所在的夜空,以空灵缥缈、非人般的嗓音,吟唱了整整一宿古老而哀婉得令人心碎的歌谣—— 那歌声乘着海风,飘荡很远,听到的水手皆称终生难忘。 歌里反复唱着、叹息着、咏叹着同一句:“我们看见月亮……坠入人间了。” “月亮坠入人间”。 人们纷纷猜测,那或许是在隐喻太子殿下那夜如月华般流泻的银发,以及他降临墓穴、净化邪祟、带来光明之举,其光辉与影响,竟强大到连远海的异族都为之震动,并赋予了如此诗意而崇高的意象。 这些传说真真假假,交织流传,为那位本就神秘的太子殿下更增添了一层非凡的神话色彩。 而墓穴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那关于“不可言说之神”的呓语、那帝王与将军的悲怆过往……似乎都随着那支最终消散的光箭,一同沉淀为了历史深处又一个朦胧的传说。 唯有那夜亲眼所见之人,心中永远烙印下了那抹立于光瀑中央、银发染金、紫眸半阖的——神祇般的身影。 然而这些沸沸扬扬的后话,此时的少年自是丝毫不知。 尉迟卿眸光未转,甚至未曾看向百姓消失的甬道方向,只对着身侧侍立的沈屿淡声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静无波: “你跟上,确保他们安然折返村落。” 沈屿当即躬身,姿态利落,应声铿锵有力,没有丝毫犹豫:“是!殿下——” 他脸上并无半分担忧之色,仿佛将尊贵的太子殿下独留于此等凶险未卜的千年墓穴,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只因他,以及所有知晓太子真正力量的人皆深信—— 这世间,能伤及太子分毫者—— 根本不存在。 当那道如红枫般飒沓耀眼的身影领命,踏着清冷月色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山林夜色之后—— 尉迟卿却并未随之立刻离去。 他静立片刻,银发在微凉夜风中轻轻拂动,竟再度转身,一步步沉稳地迈回了那座幽邃沉寂、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波的墓穴之中。 清冷的月光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扯出一道寂寥而决绝的痕迹,缓缓地、坚定地没入深处那片尚未散尽的黑暗,仿佛被其吞噬。 第35章 疑云 尉迟卿再次踏入这座幽寂的墓穴,空气中还残留着凤凰真火净化后的纯净气息与一丝极淡的血腥味。紫眸深处似有暗流无声涌动,那是被强行压下、此刻才得以细细梳理的波澜。 世人皆被那寥寥数语的史书定论所蒙蔽,无从知晓那段被岁月与权力刻意尘封、扭曲的惊心真相。 唯有他,借着将军穆轩那柄千年不腐、灵性未泯的佩剑,得以窥见当年血雨腥风背后,那惊心动魄的缱绻与决绝。 他心中冷哂——生前不知珍惜,步步紧逼,直至利剑穿心;死后又摆出这般情深不寿、同穴而眠的姿态,究竟是演给谁看? 又有什么意义? 这缕思绪带着他惯有的、近乎冷漠的清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认出了它。 从一开始,在那幻境之中看到它的第一眼,在那骷髅手中感知到它的气息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这柄剑—— 这柄名为“青霜”、曾属于那位惊才绝艳却结局惨淡的镇国大将军穆轩的佩剑。 史册杂闻中偶有提及,“冷面玉将”穆轩,人如美玉,剑若青霜。剑出时寒光凛冽,如秋日青空降下的薄霜,美丽而致命。其形制、其铭文、其蕴含的独特煞气与战场英魂的共鸣,于尉迟卿而言,如同黑夜中的明月般清晰可辨。 然而,他始终按兵不动。 如同最高明的猎手,亦如冷静的观棋者,他压下瞬间明晰的认知,任由事态发展,任由众人惊惶,任由那狂热的村民诉说那“不可言说”的秘辛,甚至任由沈屿喊出那句蕴含着力量真名的颂赞。 他需要看到更多。 需要听到更多。 需要在这混乱与迷雾中,捕捉所有可能浮现的线索,而非过早地定下论调。 直到此刻。 直到闲杂人等尽去,直到喧嚣落定,直到这片空间彻底归于他一人掌控。 他才终于俯身,真正亲手拾起这柄沉甸甸的、触手冰凉的青芒剑。指尖细致地抚过冰冷剑身,最终,精准地停留在剑柄内侧那行极细极深、几乎与剑柄融为一体的小字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诗句温柔缱绻,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与“青霜”之名的冷冽、与沙场凶器的本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揭示了其主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果然如此。 尉迟卿眼底那片沉静的紫湖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如同终于解开第一道谜题般的兴味。 他之前的冷哂并未完全错判,但显然过于片面。这其下隐藏的情愫,远比单纯的帝王强权与臣子屈从要复杂、深沉得多。 他握着青霜剑,缓缓直起身。 转身,目光如实质般再次落向那具静坐于棺椁之上的森白骷髅,落向它虚拢的、仿佛想守护什么的右手,落向它胸前那枚记录着最终塞入玉珏画面的幽紫水晶。 所以,是你刻下的吗,穆轩? 在每一次征战间隙,在每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一遍遍刻入这随身兵刃之中? 而那位最终用这把剑刺穿你胸膛的帝王泠猷,他又是否……曾发现过这行字?若发现了,又是以何种心情,挥出的那一剑? 问题如潮水般涌来,却带着令人兴奋的探究欲。 尉迟卿持剑而立,银发白衣在沉寂墓室中仿佛自身也在发光。 他不再急于离开。 这座陵墓,这位将军,那位帝王,以及这把早已窥知其名、此刻才真正握于手中的“青霜”剑…… 他们共同守护的秘密,比想象中更深。 而他现在,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安静,来慢慢揭开这一切。 他缓步踱至那具静坐于青铜棺椁之上的森白枯骨前,静立片刻,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这具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帝王遗骸。银发如月华流泻,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悄然滑落肩头,几缕发丝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骨骼。 一只骨节分明、如玉雕琢的完美手掌自宽大袖袍中缓缓伸出,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金色光晕,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覆上枯骨那依旧紧扣着剑柄、指节凸出的指间,似欲感知其残留的意念。 然而! 诡异而又神奇的一幕骤然发生—— 那具沉寂了千年的森白枯骨竟如回光返照般,指骨猛地一颤,随即以一种惊人的力度骤然收紧,死死攥住了他那只覆上来的手腕! 力道之大,冰冷而僵硬,竟似蕴含着某种跨越了生死界限、至死未休的强烈执念!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又像是要将某个至关重要的讯息强行传递。 少年太子紫眸中倏然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但这情绪很快便被更深沉的探究所取代。他并未运力挣脱,只是垂眸,静静凝视着被那冰冷指骨紧紧握住、几乎要嵌入苍白皮肤的手腕,良久,才缓缓抬首。 目光直直迎向那头颅低垂、正对着他的、空洞漆黑的眼眶,仿佛要透过那两处象征着永恒死亡与寂灭的深邃黑暗,望见一丝残存未散的魂灵,或是……一丝答案。 他方才便是早已确认了,这具枯骨正是斯年帝泠猷本尊,而非将军穆轩。正是因此,他才去而复返,欲从这源头探寻最深层的真相。 “让本宫看看……”他嗓音低沉,似情人间的呢喃,又似审判者的诘问,紫眸深处流转着冰冷而锐利的探究光泽,“你们之间……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般……不堪境地。” 话音落下,他一手紧握着那柄属于穆轩的青芒剑‘青霜’,另一手被帝王泠猷的枯骨死死攥住,就着这般诡异而纠缠的姿态,缓缓将额头轻抵在枯骨那冰凉光滑的额前。 继而,彻底阖上了眼帘。 银发如冷月流泻披散,与森白冰冷的骨骸交织一处,在幽暗跳动的光影中,勾勒出一幅既诡谲莫测又凄艳绝伦的画面。 他周身渐渐浮起柔和而璀璨的金色光芒,如星河初绽,如万千萤火自虚空汇聚,转瞬间便将整座幽暗墓室映照得恍若白昼,神圣而磅礴。 一段被时光与死亡尘封了千年的记忆画面,伴随着巨大的情感洪流,强行冲破阻碍,在他眼前、在他识海之中,徐徐展开—— 青铜剑坠地的脆响,惊醒了尉迟卿流转着淡淡华光的紫瞳。 十七岁的太子殿下静立于永盛国末帝的幽深陵墓中,银发如九天月华流泻,周身萦绕着不似凡尘的清冷气息——那是九天神凤血脉与十二年灵茧沉睡共同铸就的圣洁,纯净若新雪初霁,不染片尘。 风月情愫于他,远不如道经上一句箴言、剑法中一式变化来得清晰明白。 他甚至无法将眼前自青霜剑中汹涌而来的幻象清晰归类。 这并非道法自然的交融,也非剑器碰撞的争鸣。 那是什么? ——永昌二十六年春夜。 锁情砂的药效让穆轩呼吸灼热沉重,他单膝跪地,额头几乎抵住冷硬的金砖,仿佛一头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猛兽。金砖光洁的表面,模糊映出他因极度隐忍而紧绷的轮廓。 “将军……忍得很辛苦?” 泠猷的声音似慵懒的叹息。古国末帝只披着一件素白中衣,衣带微敞。他赤足踩过冰凉的金砖,龙纹玉佩在穆轩低垂的视线里摇曳。 穆轩喉结剧烈滚动,汗水自下颌滑落,嗓音因**与克制而哑得几乎破碎:“陛下……此乃大不敬……臣……” “大不敬?”泠猷低低一笑,倏然俯身靠近,如墨的长发垂落,发梢若有似无地扫过将军因紧绷而微微颤动的颈侧。 他身形微晃,冰凉的指尖无意间触到穆轩滚动的喉结,而那因汗水滑落已然松脱的战甲系带,恰在此时,于两人过近的距离间,悄然绷断。 “铮”一声清鸣! 穆轩的佩剑“青霜”竟被帝王看似随意地卸去,脱手跌落一旁。 泠猷的手因这变故扶上他滚烫的脊背,那极致的冷与热相触的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陛下……!” 穆轩压抑的惊呼未尽,所有残存的挣扎与言语,终是湮灭于随之而来、带着龙涎香气的一个深吻之中。 如同一个共同的信号,所有的克制,于这一刻,土崩瓦解。 尉迟卿微微偏首,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紫眸中是一片澄澈见底、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茫然,倒映着幻象中那纠缠的身影,却无法解读其含义。 他们的身影为何重叠得如此紧密?气息为何交融得难分彼此?这……这难道是一种失传已久的、以自身为媒介的渡毒古法?为何他所阅过的浩瀚史书与玄奥道经,都从未有过如此匪夷所思的记载? 那具森白的骷髅依旧在他身前,维持着那个永恒守护的空抱姿态。可投映在它空洞胸骨上的炽热幻影,却展现着千年前,将军与帝王的身影以一种完全超越太子殿下认知范畴的方式紧密交叠。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者如冰,一者似火——正在剧烈地碰撞、交锋,最终诡异地融合,仿佛在进行一场他无法理解的、无声的仪式。 太子殿下玉雕般清冷完美的侧脸,以及那精致得不像凡人的白皙耳骨,毫无征兆地、倏然漫上一层灼目而鲜艳的绯红,宛若无瑕冰雪之上,被骤然泼洒了漫天灼灼的炽热霞光,对比强烈,惊心动魄。 然而,他并未觉出丝毫羞耻,亦无半分对这般行为的鄙夷。 只是那紫眸中的困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愈扩愈深,愈深愈乱。 还有……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热意,究竟源于何处? 是这千年墓穴深处通风不畅、气流窒闷所致么? 他试图以最直接的理由解释身体的异常反应。 幻象如涟漪荡漾,愈发清晰。 帝王眼底是沉沦的星火,笑意间藏着蚀骨的毒与蜜。他指尖所及,是将军肩胛上那道陈年的旧疤,宛如在触碰一段尘封的过往。 气息交缠的刹那,他抵着他的额,声音喑哑,似祈求又似命令: “……是泠猷。” 三字如咒,将军固守的堤防应声碎裂。那声逾越了千年礼法的呼唤,终究在幻象的狂潮中,彻底决堤。 尉迟卿感到一丝罕见的、莫名的烦躁自心底悄然升起。这情形……竟比参悟那些最晦涩古老、佶屈聱牙的道诀秘文更为难解,更令人心神不宁。 这似乎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与征服,却不见半分应有的杀伐戾气;像是一种以下犯上后的惩戒与训诫,却又为何……气息交织若此,缠绵缱绻,难舍难分? 每一种他试图用来理解的范畴,似乎都只能触及皮毛,而无法解释其内核。 那种炽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纠缠,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银发的太子立于幽暗墓室,看着千年之前的春色旖旎,脸上霞色未退,眼中迷惘更深。 就在那情热如潮、将帐中空气都熨得滚烫的刹那—— 帝王泠猷唇边那缕游刃有余的笑意还未漾开,却见身下之人眼尾洇开一片薄红,原本虚软搭在锦褥上的指节忽地收紧。 幔帐无风自扬! 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悍力骤然挣脱禁锢,天旋地转间,竟是穆轩反客为主,将帝王困于身前。残存药性在他血脉里奔涌,震得腕间青筋虬结,每一寸肌理都绷成隐忍的弓。 偏在指尖触到泠猷腰侧那道青紫掐痕时——那是白日里他情急护驾的证明——穆轩倏然僵住。如雪水浇头,他踉跄欲退:“臣……万死……” 一句告罪尚未说完,泠猷微颤的手臂已环上他汗湿的背脊。帝王喉间逸出的气息烫得惊心,字字却似冰棱坠地: “朕中的毒……比你的更早。” 最后五字如惊雷劈开混沌,将军眼底残存的理智应声碎裂。 他沉沦于这由爱恨嗔痴交织成的漩涡之中,与其说是征服,不如说是献祭——将自己与对方一同献祭给这焚尽一切的业火。 尉迟卿紫眸微微睁大,那抹漫上玉面的霞色似乎更深了些。他依旧不理解这其中纷繁复杂的情感纠葛与权力博弈,但这并不妨碍他以一种纯粹欣赏“绝景”的心态,将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深深烙印于脑海。 原来,展露出截然不同一面的帝王与将军,力量与美在碰撞中重塑…… 竟能呈现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形态。 这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场皮影戏、听过的任何一个话本故事,都要……“精彩”得多。 此后种种,皆被摇曳的烛光与垂落的帷幔悄然掩去,只余压抑的喘息与失控的心跳,交织成一曲无人听闻的、关于爱与毁灭的挽歌,在殿中回荡,直至力竭。 尉迟卿的灵识为之震撼。他目睹的不是情爱,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强大本源在碰撞、交融。如同精美琉璃折射出毁灭性的光芒,又如无边深海吞噬了唯一的月影——一种危险、迷人、令人灵魂战栗的法则,正于此间诞生。 一个似雪中燃起的滔天烈焰,炽热而妖异,要将一切清冷焚烧殆尽; 一个如冰里淬炼出的无上锋刃,寒冷而致命,誓要劈开所有虚妄与抵抗! 这两人痴缠在一处,力量与力量对抗,美与美交锋,毁灭与毁□□鸣—— 简直是……简直是…… 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超出了所有典籍记载的景象。 惊心动魄?不足以喻其万一。 颠倒乾坤?却又美得令人失语。 最终,所有翻腾的思绪只汇成一个最纯粹、最直接的观感,撞击着他清澈的紫眸: 太…… ……超过了。 拂晓时分,天光微熹,驱散了夜的迷乱。 穆轩跪在冰凉刺骨的殿阶之前请罪,甲胄之上沾染着昨夜荒唐的尘灰与难以言说的痕迹,脊背却依旧挺得如一杆宁折不弯的战枪般笔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着无人得见的滔天巨浪。 泠猷立于高阶之上,晨光勾勒出他已然恢复威仪、却更显疏离冰冷的轮廓。他垂眸,将一枝刚从枝头折下的、犹自带着清澈晨露的梨花,置于将军身前的阶上。 洁白娇嫩的花瓣颤巍巍飘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正正停在那沾满尘泥的战靴与这无瑕的花枝之间,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又像是一个脆弱的句点。 “爱卿若真觉愧疚……” 帝王的声音轻似萦绕殿宇的晨雾,却字字清晰,冰冷地敲击在寂静的空气中,也敲碎了最后一丝妄想: “那你我,便当昨夜是一场梦。” 一场……梦? 尉迟卿下意识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和耳廓。 为何……如此之热? 这陌生而持久的体温,让他这具早已寒暑不侵、琉璃剔透的仙胎神体,感到一丝罕有的、难以掌控的无措。 他分明未看懂那幻影纠缠分毫,只觉光影缭乱,气息靡丽交织,无端地、强横地扰人心神,徒留这身体最本能的、滚烫的反应。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拾起棺椁边那本残旧的手札,目光掠过最后那行笔锋凌厉却洇开的“足矣”。 一场梦? 梦醒了,便是史书工笔上冰冷的“诛杀逆臣”,便是这棺椁中枯骨永恒的等待与虚拢的空寂。 银发紫眸的太子静立于棺椁前,眸中的迷茫如同永不消散的浓雾,弥漫开来。他本是九天之上俯视凡尘的神凤,却第一次,被尘世中如此炽烈、疼痛、纠缠不清、至死方休的情感洪流所迎面“烫”伤。 那骷髅至死虚拢的右手,透着一种他无法用任何已知道法符文解析的、深沉入骨的悲恸与执念。 而自己脸上与耳上这挥之不去的、源自未知的滚烫,更是超出了所有典籍的记载,成为一种无法否认、无法解释、灼烧着他超然认知的—— 无解的证据。 仿佛有什么东西,无视他九天仙胎神凤的圣洁,无视他风月国太子的无上尊贵,更无视他沉睡十二年造成的、不谙世事的纯粹懵懂,就那般直白而汹涌地,试图在他如广袤雪原般纯净无瑕的灵台之上,强行烙下一个陌生而灼热、关乎爱与欲、生与死的印记。 心底,那幻象中末帝泠猷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清泪,与将军穆轩最终化光消散时那碎裂成星尘的、绝望而深情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像一颗自无边业火中迸出的、滚烫无比的火星,骤然落入了他万年寂静无波、冰封彻寒的心湖深处! “嗤——” 仿佛能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冰火相遇的灼响。 湖面冰层被烫穿,白雾瞬间弥漫升腾,其下冰冷的水流被剧烈扰动,漾开一圈圈无法止息的、越来越大的涟漪,撞击着他从未有过如此波动的心防。 就在这白雾迷蒙、心神摇曳、认知遭受前所未有冲击之际—— 另一段属于他自身的、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却仿佛被这强烈的共震所唤醒,毫无征兆地、带着鲜明的色彩与触感,猛地撞入脑海! 红烛高照,映得满室暖融如昼。喜帐低垂,绣着繁复的鸳鸯石榴图案。 他端坐在铺满鲜红梅花的喜床之上,身上是沉重而华丽的凤冠霞帔,宽大的嫁衣几乎将他身形遮掩。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柔软的花瓣。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他清浅的呼吸轻轻晃动,在暖融的烛光下于眼前投下细碎而摇曳的影子,一如他此刻被千年前幻象搅动得难以平静、微微波澜的心绪。 那时,他替那位不愿嫁与夜王、心有所属的少女莫忆秋,披上这身凤冠霞帔,并未施以复杂的幻形术彻底改头换面—— 因为他根本不屑,亦不惧。 他当时依然是自己的容貌,并未刻意遮掩,甚至未曾过多改变眉宇间的清冷神态。繁复的珠翠与厚重的妆容,反而更衬得那张本就昳丽绝世、超越性别的容颜,透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美,足以让任何人在第一眼的惊艳中忽略掉些许不协调的细节。 他为何要惧? 这凡尘王府,于他而言,来去自如。 此行目的明确,取休书而已,无需藏头露尾。 “莫姑娘,王爷让奴婢来问,可需要些吃食?”门外传来侍女恭敬而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指尖一顿,那片娇嫩的花瓣被悄然碾碎,鲜红的汁液如同血滴,染上他莹白如玉的指尖,带着一丝惊心的艳色。 “不必。”他刻意压低声线,努力模仿着女子的柔婉,掩去原本清冷如玉磬的嗓音。这是他唯一需要稍作掩饰之处。 待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轻轻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幻形术能改身形,却难彻底变声。方才喜堂之上一路沉默,任由喜娘搀扶,便是唯恐开口泄露了分毫。 正欲抬手掀开那碍事的盖头透一口气,神色却倏然一凛,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有人正朝着新房行来。 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似经沙场淬炼而出,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不疾不徐,却精准地丈量着距离,越来越近。 那不是侍女的轻盈步伐。 是夜王黎颜。 他迅速松开指尖,任由那方鲜红的盖头垂落,严严实实地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与神情。灵识微动,感知那人在新房门前短暂停驻,气息平稳,却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片刻,门扉被轻轻推开,夜风裹挟着室外清冷的空气与一股冷冽的松木香气涌入温暖窒闷的室内。 “都退下。”一声低沉而极具磁性的男声响起,不容置疑。门随之被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与视线。 透过朦胧如雾的红纱盖头,可见一双绣着暗纹的玄色锦靴停驻在自己眼前。极近,近得能清晰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凛冽的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难察觉的、被松木香勉强掩盖住的、属于铁与血的腥甜气息。 “本王会给你王妃应有的尊荣与权柄,”声音自头顶落下,无掀盖头之意,无合卺酒之礼,甚至无半分新婚之夜的寒暄温情,开口便是冰封般的警告与交易,“但维持这一切的前提是——安分守己。” 他不动声色。看来这夜王对这桩强加的婚事也颇为抵触,甚至懒于做戏,正合他意。 沉默在红烛高照、暖帐生香的婚房内蔓延,气氛尴尬而凝滞。终于,夜王似已尽完最后的义务,彻底不耐,转身欲走:“你在此处好生歇着吧。” 就在此刻,他心念电转,做出决断。必须拿到休书,否则后续麻烦无穷。 “婚姻不可儿戏。”他骤然恢复本音,声线清冷如玉磬击于冰面,在这片暖靡甜腻的新房空气中清晰地荡开,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凛然与穿透力。 夜王黎颜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针钉在原地,所有动作瞬间顿止。 下一瞬,房内烛火无风自动,骤然大亮,焰苗蹿高,映得满室红艳如血,仿佛也感应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息! 盖头被他自行抬手干脆地掀开,扬首,目光毫无避讳地直直撞入一双骤然望来的、震惊至极的深邃黑眸! 那双眼眸原本深邃如万年寒潭,此刻却似被投入了万丈巨石,翻涌着难以置信、探究、以及一种近乎骇异的、仿佛见到了绝不可能存于世间的故人般的激动巨浪! 夜王黎颜死死盯着他的脸,那神情绝非寻常的震怒于新妇被调包,亦非单纯的惊诧于他的男子身份,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更复杂的、几乎要破眶而出的剧烈情绪! 后来……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夜王竟未发怒,反而异常爽快地应允了休书可以给他,却紧接着提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条件:要他留下,不是作为王妃,而是做一个身份超然、权柄特殊的王府“正君”。 那夜,红烛燃尽,夜王与他对坐,竟与他说了许多他当时听来云里雾里的话——关于求而不得的执念,关于镜花水月的虚妄。 最后,甚至耐着性子,仿佛对待一个懵懂孩童般,与他这“不谙世事”之人,细细科普了何谓“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太子殿下眸中紫光微动,长睫上仿佛还凝结着夜王府那日摇曳的暖融烛光,与此刻墓穴中千年幻象带来的冰冷凄艳交织成的迷离之色。 所以…… 这前朝末帝泠猷与他的镇国将军穆轩,也如同夜王黎颜当日所科普的“断袖”一般? 如同……夜王口中那汉武帝与韩嫣、汉哀帝与董贤那般,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倾慕与纠缠? 可若是如此…… 为何史书杂闻中对那些典故的记载,多是风流韵事,或掺杂着权势纠葛与赏赐恩宠,而眼前这幻象中所见,这骷髅至死虚拢的守护姿态,这手札上绝笔的“足矣”,以及那最终毫不留情穿心而过的冰冷长剑……却浸透了如此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与绝望? 那夜王科普之时,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仿佛在说一件世间寻常之事,为何这末帝与将军,却偏偏弄得如此惨烈——一个身死魂消,化作风雨,一个枯守空棺,直至化为白骨? “既相爱,为何相杀?” 他低声轻语,似问那沉默的骷髅,又似叩问自己那一片茫然的灵台。清冷的声线在空寂广阔的墓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荡开细微的回音。 “既不舍,为何又放手?” 若真如夜王黎颜当日所说,“断袖”是慕其颜色,爱其风仪,心生欢喜,欲与之长相厮守。 那末帝泠猷,为何要在将军穆轩历经万死、从尸山血海中爬回他身边之时,赐下那致命的一剑? 将军穆轩,又为何在濒死之际,只是望着雨空苍凉一笑,至死未将那深藏的爱意宣之于口? 这与他所理解、所修习的“道”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 道法自然,讲究顺应本性,阴阳虽异却相生相合; 从一而终,是为坚贞,亦是承诺; 清静无为,方能得大自在,不染尘埃。 而他们的“情”,却充满了矛盾、猜忌、伤害、错过、不甘、和……近乎疯狂的自我毁灭与相互毁灭。 这并非清静,而是炽烈到焚身的业火。 这并非无为,而是用最极端的方式强求一个结果。 这并非相生,更像是……同归于尽。 银发的太子立于棺椁之前,紫眸中的迷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思考的深入而变得更加沉重。 他触碰到了那名为“情爱”的冰山之下,更为黑暗、更为复杂的部分。 尉迟卿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森白骷髅之上,久久地,落在那虚拢的、固执地守护着一片空无的指骨上。 那姿态,早已超越了刹那的、流动的悲伤,在千年时光的凝固下,蜕变成一种近乎永恒的、沉默的、无望的…… 等待。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夜王黎颜当日见到他真容时的异常激动与那些晦涩话语,或许并非是毫无来由,而是透过他这张脸,看到了某个深藏于心、求而不得的故人旧影,激起了难以自持的心绪波澜。 而眼前末帝泠猷这具枯骨,等待的,却是一个早已化作风雨、散于天地,永远无法再次真实地拥入怀中的魂魄。 “原来……断袖之癖,并非都是夜王口中那般可轻松言说、甚至带些风月闲谈意味的故事……” 他喃喃自语,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试图为眼前这巨大而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义或归类,却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词穷。 “情爱”二字,他依旧未能参透其万万分之一。 但似乎……它并不仅仅是夜王口中“慕其颜色,爱其风仪,欲长相厮守”那般轻描淡写,甚至带点理所当然的美好期盼。 它似乎……能带来比最锋利的剑刃更凛冽、更持久的内心伤痕,能造成比最剧毒的鸩酒更蚀骨、更无解的绵绵痛楚。 脸上的热意未退,耳根的滚烫甚至愈发鲜明。这陌生而持久的体温,让他这具天生寒暑不侵、澄澈如玉的神凤仙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与异样。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猛烈的方式,冲击着他那被道法与清静冰封已久的认知壁垒,试图在他纯净无瑕的灵台之上,刻下一个个灼热、深刻、却至今无解的疑问。 他望着那虚拢着空无、透着无尽悲恸的森白指骨,又想起夜王黎颜最后凝望他时那个复杂难辨、欲语还休的眼神,再对比幻象中末帝泠猷那般主动纠缠、热烈骑乘、却又最终在绝笔手札中写下“足矣”的矛盾行止…… 太子殿下微微蹙紧了那双精致的眉,紫眸中是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迷雾。 这比参悟那些最玄妙晦涩、佶屈聱牙的无上道诀,似乎还要难上千万倍。 道诀终有路径可循,法则自有规律可依。 而“情”之一字,却仿佛毫无逻辑,充满了悖论,如同最深的迷宫,踏入其中,便是迷失的开始。 而那柄名为“青霜”的青铜古剑,仍在低低地、持续地嗡鸣,剑身流光辗转,仿佛承载着主人无尽的爱恨叹息与未曾来得及诉之于口的万语千言,跨越千年的时空阻隔,萦绕于此地,久久不肯散去,悄然浸润着九天凤凰那原本晶莹剔透、不染尘俗的心魂。 第36章 故梦 尉迟卿的目光,再次落回剑柄内侧那行深刻入骨的小字之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先前他只觉这是句意境尚可的寻常诗文,并未深究。 此刻,在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爱恨交织的床笫纠缠幻象,亲身经历了夜王府那场荒诞而充满隐喻的“替嫁”婚礼,并被粗略科普了“断袖”之说后——这十个字仿佛突然被注入了滚烫的血肉与泣血的灵魂,带着跨越千年的沉重与决绝,以千钧之力,狠狠撞入他的心底! “愿为西南风……” 他低声念出,清冷的嗓音在空寂广阔的墓室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咀嚼得极其缓慢。 西南风……温暖、和煦、能唤醒万物生机,亦是无拘无束、自由来去、不可被任何人掌控的自然存在。 那位纵横沙场、令外邦闻风丧胆的冷面玉将,竟愿将自己化作这样一阵风?放弃所有的实体与掌控? “长逝入君怀。” 长逝……并非短暂吹拂,而是永恒地、义无反顾地……消逝、散尽、彻底融入。 而入君怀……目标又是那般明确而执着——是“君”的怀抱。是那个高高在上、性情阴晴难测、最终却亲手赐予他穿心一剑的帝王之怀。 尉迟卿紫眸中的迷雾似乎被这血泪凝成的诗句劈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的却并非光亮,而是其下更深邃、更沉重的茫然与震动。 所以…… 并非仅仅是末帝泠猷单方面的征服、占有与疯狂的索取?也并非仅仅是将军穆轩被迫的承受、忠君的职责与无奈的隐忍? 这诗句里,深深藏着的,竟是将军早已深埋心底、至死都未曾有机会宣之于口的…… 极致倾慕与……决绝献祭? 他忽然想起幻象最后,穆轩化光消散时,空中凄冷落下的雨丝,和帝王眼角那滴迅速被雨水冲刷、分不清是雨是泪的微光水迹。想起那骷髅至死仍以守护姿态虚拢着身旁那片再无人迹的空无。想起手札上那句笔锋凌厉却洇开、看似满足实则无尽怅然的“足矣”。想起棺椁中那套心口处绣着银线梨花、却赫然留有一道剑痕的婚服。 所以…… “长逝入君怀”,并非诗人浪漫的想象,而是一语成谶、血淋淋的结局? 他真的化作了一阵无情之风,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彻底“逝”于他的君王面前,温热的鲜血染红了那绣着五爪金龙的帝王衣襟? 那末帝呢? 他在酒樽底刻下“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是否在无声地、绝望地祈求着那阵决绝的西南风,能再度拂入他冰冷空荡的怀中?哪怕仅存于虚幻的梦境? 他珍藏那半块自将军冰冷手中取回的、染血的玉珏,打造那两套永远无人能真正穿上的婚服,枯坐于这青铜棺椁之上直至血肉消弭、化为白骨,仍固执地虚拢着再也触不到的故人…… 这一切,又该如何定义?是忏悔?是陪伴?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长逝入君怀”?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滞涩感,牢牢萦绕在尉迟卿心口,缓缓下坠,带着温热却酸楚的力度,闷闷地堵在那里,挥之不去。 这感觉不同于修行遇到瓶颈,也不同于解读晦涩经文。 它更沉,更涩,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却真实存在的温热与酸楚。 脸上的热意已渐渐褪去,但玉白的耳根却依旧残留着些许微烫,仿佛某种剧烈情绪燃烧过后留下的、固执的余烬,不肯轻易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寂静的、如同雪原暮色般的茫然,笼罩在他清澈的紫眸深处。 他依旧不懂情爱。 但他似乎隐约地、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种…… 超越了冰冷君臣纲常、超越了简单性别之限、甚至挣脱了生死界限的…… 极致执念。 这执念如此沉重,如此强大,足以倾覆一个鼎盛王朝,碾碎最坚韧的生命,让至高无上的帝王陷入癫狂,让睥睨沙场的将军心甘情愿从容赴死。 却又如此缥缈脆弱,如此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寄托于无拘的清风、虚幻的梦境、易逝的梨花、与一首刻于剑柄深处、或许终生未能被对方知晓的诗句之中。 太子殿下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轻地、近乎虔诚地拂过那行深刻的刻字,动作温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千年前那道沉默却燃烧着炽烈火焰的孤独魂灵。 “西南风……”他再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紫眸中倒映着青霜剑身的幽冷寒光,却仿佛穿透了千年厚重的时光壁垒,清晰地看见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将军濒死时望向帝王那最后一眼的复杂眼神,以及帝王那紧紧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最终彻底碎裂于滂沱大雨之中、无人得见的崩溃与无声痛哭。 或许,他永远也无法真正明白这种情感的起源与所有纠葛的细节。 但这一刻,高居九天之上、餐风饮露的神凤,似乎第一次,真正地低下头,透过浮云,窥见了尘世间一种名为“至死不渝”的—— 疯狂与浪漫。 而那把名为“青霜”的古剑,在他指尖那带着一丝了然与悲悯的温柔触碰之下,那持续了千年、诉说着无尽遗憾与爱恨的低哑嗡鸣声,终于渐渐地、渐渐地止息了。 仿佛终于等到了遥远后世的一个细微却真诚的回响,虽不足以化解所有沉积的执念与悲恸,却足以带来片刻的安宁,暂慰那漫长时光中的孤寂长眠。 尉迟卿久久未言。 墓室中只余下他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仿佛跨越了千年厚重时光、终于得以彻底平息的、永恒的寂静。 璀璨的金光与流动的幻象早已消散殆尽,只留下那具森白的骷髅,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凝固了所有爱恨痴缠的永恒姿态。银发紫眸的太子静立良久,先前所有翻涌的困惑、陌生的身体热意、乃至那丝萦绕心口的滞涩感,都在这一刻沉淀、澄清,化作一种深沉的、了然的沉寂。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这具骷髅的姿态如此矛盾,如此透骨悲怆—— 左手至死紧握着那柄青霜剑,是因那深入骨髓、烙印魂灵的守护之念,即便肉身早已腐朽成灰,江山已然易主换代,那源于本能的责任与承诺,仍驱使着枯骨紧握兵刃,仿佛还能凭借这最后的执念,为那位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将军,再挡一次明枪暗箭,再破一次千军万马。 这究竟是帝王对麾下最强将领未尽的责任? 还是泠猷私心里,唯独不愿那人再受丝毫伤害的、说不出口的偏执爱意? 或许,二者早已交融难分。 而右手那般小心翼翼地、极致温柔地虚拢着身侧的空无,是因至死,仍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归来的不归人。 空荡荡的青铜棺椁旁,他虚拢着早已消散千年的微弱体温,等待着那道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熟悉身影。史书工笔如何批判,千秋功过如何定论,或许都抵不过这一刻枯骨姿态里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呼唤与绝望的等待。 这早已不是一位帝王的姿态。这只是一个失去了毕生挚爱后,固执地不肯离去,不肯放手,宁愿化为白骨也要在此守候的—— 痴人。 所有的矛盾,在此刻有了答案。 所有的行为,都有了归处。 尉迟卿缓缓闭上眼,将这片景象与了悟收入心底。再睁开时,紫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静,如同风雨过后,尘埃落定的九天月华。 他终是读懂了这无声的诉说。 也为之,落下了一声唯有自己听得见的、轻如叹息的哀恸。 尉迟卿的指尖极轻地抚过那本自墓穴中发现的手札最后一页。那力透纸背的三行字迹,尤其是最后那二字,仿佛凝聚了书写者所有的生命与情绪,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撞入他清澈的眼帘,震得心神微颤。 “永昌二十六年春,朕与将军共赴巫山。” 起笔尚算平稳,甚至笔触间依稀能捕捉到一丝回忆特有的、朦胧的缱绻,如同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惊世骇俗、交织着药力与真心的春夜,珍藏入册。 “醒时君臣,醉时夫妻。” 笔锋于此渐转,力道的加重透露出其下压抑的汹涌。极致的克制与放纵的沉沦在这八个字间剧烈交织,是清醒后试图划定的冰冷界限,却更是欲盖弥彰的沉溺与不舍。 “足矣。” 而最后这两个字—— 笔锋凌厉霸道到了极致!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倾注了书写者残存的全部生命力量,狠狠凿刻而下,几乎要透纸背,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如末帝泠猷平日那般乖戾难测、说一不二的**性情。 可偏偏,就是在这般用力至极致、近乎要劈开纸张的笔锋之下,在那“矣”字的最终收笔处,饱满的墨迹却骤然失控地、毫无预兆地洇开了一片模糊的、深浅不一的、再精妙的笔法也无法掩饰的晕染。 ——像极了干涸凝固的泪痕。 尉迟卿紫眸微凝,先前所有的不解、困惑、乃至那一丝冰冷的讥诮,在这一刻,于这片泪痕般的墨晕前,豁然贯通,化作一声唯有自己知晓的、沉重无比的无声叹息。 原来……不是满足。 不是酣畅淋漓后的餍足叹息,不是掌控一切、得偿所愿的得意宣告。 是痛彻心扉、肝肠寸断之后,无可奈何的、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是穷尽世间至高繁华与无上权力,却发现终究换不回一人、留不住一刻温暖后的…… 绝望叹息。 那凌厉到了极致的笔锋,是帝王最后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伪装,试图用惯有的强势与霸道,来掩盖内心早已天崩地裂的破碎与荒芜。而那洇开的、无法控制的墨晕,却是泪水猝不及防滴落,砸在纸上,也砸穿了所有伪装,留下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证据。 他曾以为那是征服者事后的宣告,此刻才真正明白,那是失去者,在无边黑暗里,写给自己看的、浸满泪水的—— 墓志铭。 “醉时夫妻”……原来大梦一场,醒后并非了无痕迹,而是留下蚀骨焚心、永生难忘的剧痛。 “足矣”……原来不是拥有后的慨叹,而是永失所爱后,逼自己强咽下的、那杯名为“足够”的穿肠鸩酒。 太子殿下缓缓合上手札,动作轻缓,仿佛合上的不是一本册子,而是一段滚烫、绝望、承载了太多爱与痛、最终归于死寂的人生。 墓室中,唯余一片寂寥。 而那句“足矣”,却仿佛仍在空中无声回荡,诉说着一个帝王最深重的无奈与悲哀。 尉迟卿缓缓抬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枚自青霜剑穗取下的残珏。玉质依旧温润,却浸透了千年时光也化不开的凉意。他行至那具静坐的骷髅前,微微倾下身,银发如九天月华流泻,垂落肩头,与那森白骨骼仅寸厘之隔。 他极轻、极郑重地,仿佛完成一个跨越千年的承诺,将那半枚流转着微光的玉珏,稳稳地放回了骷髅那只虚拢了无尽岁月的右手掌心之中。 玉珏触及森白指骨的刹那—— 仿佛有一声极轻极远、似有还无的叹息,自虚空深处、时光尽头幽幽传来,缱绻地萦绕一瞬,抚过每一寸冰冷的岩石与哀伤,又悄然散去,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始终紧绷的、仿佛承载着无尽不甘与执念的森白指骨,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分,自然而然地,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圆满的姿态,终于完整地圈拢,紧紧握住了那枚等待了千年、漂泊了千年的信物。 “痴人。” 他低声道,清冷的嗓音在空寂辽阔的墓室里轻轻回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却不知是在说那至死执拗、枯守空棺的末帝泠猷,还是在说那甘愿血染君怀、“长逝入君怀”的将军穆轩,亦或是……轻轻说给了这纠缠千年、令人费解却又无比动人心魄的痴缠情愫本身。 陵墓外,天光乍破,黎明驱散了长夜。 第一缕纯净的晨光,穿透重重阻碍与尘埃,自墓门缝隙温柔地涌入,如同慈悲的手,轻轻照亮了棺椁中那两套依旧依偎、宛若同眠的华美婚服,照亮了青铜剑旁那枚刻着缱绻诗句的白玉酒樽,也清晰地照亮了骷髅指间,那枚终于得以圆满、流转着柔和光晕的玉珏。 千年执念,无尽等待,在此刻,随着九天凤凰的一句低语与这破晓的救赎天光,终得解脱,归于平静。 尉迟卿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晨光中仿佛褪去了所有偏执与哀恸、显得柔和下来的森白骨架,终于转身。 紫眸之中依旧清澈如初,映着天地至理,却又似乎沉淀了些许无法言说、唯有自知的东西——或许是悲悯,或许是了然,或许是对那“情”之一字……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全新的认知。 他踏着渐次明亮的光线,一步步,沉稳地走出了这座沉重地埋葬了前朝惊世爱恨与遗憾的幽深陵寝。 身后,所有尘埃落定,万籁俱寂。 唯有那首深刻于酒樽底部的、笔力清峻的小篆诗句,在越来越亮的曦光中,默默无言,却诉尽了一切: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若逢梨花雪, 便是故人来。” 尉迟卿一步步踏出幽暗的陵墓入口,身后是沉淀了千年的死寂与执念,身前—— 迎面拂来的,便是如雪洁白的梨花。 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似一场无端而起的春雪,轻盈、纯净、不染尘埃。它们没有起点,亦无尽头,只是无声地、温柔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冲散他身上沾染的那一丝墓穴阴冷,以及……那萦绕在心头、陌生而滞涩的、名为“情绪”的波动。 他驻足,微微仰首。银发与梨花几乎融为一色,昳丽的容颜在花雪掩映下,更显得不似真人。 紫眸中倒映着这铺天盖地的白,清澈依旧,却仿佛被这柔软的花瓣洗去了最后一丝困惑。 风中似乎传来极遥远的叹息,又似是那句“若逢梨花雪,便是故人来”的低吟。 是巧合么? 还是那沉寂千年的执念解脱后,天地亦有所感,以这漫天花雨,作一场无声的祭奠与送别? 一片花瓣沾上他微颤的睫毛,带来一丝冰凉柔软的触感。 他并未拂去。 方才墓中所见的一切——那炽烈的纠缠、彻骨的悲伤、无望的等待、决绝的奔赴——在这纯粹浩荡的梨花雪前,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褪色的画卷,唯余一声叹息般的余响。 所有的激烈,最终都归于这铺天盖地的寂静与洁白。 太子殿下微微合眼,复又睁开。 眸中最后一点波澜,终是沉淀于这片无垠的梨花雪海之中。 他抬步,身影渐行渐远,融入这漫天花雨,再无痕迹。 仿佛他从未来过。 仿佛那千年的风月,从未被他窥见。 唯有几片洁白的花瓣,悄然落在他方才站立之处,覆盖了陵墓出口那微不可察的足迹。 天地间,唯余梨花雪,落无声。 沈屿等候在外,或者说,凤翎三卫早已齐聚,就那样静默地、专注地,等待着他们的太子殿下。 顾泽身姿冷峻高挑,一身玄色劲装边缘缀着幽蓝暗纹,发尾银铃堪堪悬停半空,纹丝不动。那高束的马尾间精心编入七股苗疆秘银细辫,坠着十二枚极小却极为精致的银铃,此刻竟寂然无声,仿佛连风都为之凝滞。 润绥白衣翩翩,立于稍侧,眉目温润如江南春水,袖中缠绕的白玉菩提串珠被晨光晒得暖意融融,更衬得他气质宁和。 而沈屿依旧一身红衣胜枫,在漫天梨花白中格外灼眼。见他步出,立刻扬起手,笑容绽开,竟比破晓的阳光还要灿烂热烈几分。 这三人,无一不是世间罕有的出色人物,气度非凡,各具风采。 然而当太子殿下缓步而来,银发如流月,紫眸凝清辉,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光晕时,这三颗璀璨的星辰便自然而然地收敛了自身的光芒,如同众星相拱,终于齐聚于他们的月亮周围。 “殿下!还去鲛人族吗?”沈屿的声音清亮,带着跃动的期待。 “下次。”尉迟卿的回答简洁,却并无不耐。 “殿下,您这次所听到的故事,可还满意?”润绥温声询问,目光关切。 “……尚可。”太子殿下微顿,紫眸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终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评价。 “殿下,要不要喝一碗暖汤驱散墓穴的冷湿?”顾泽的声音依旧冷峻,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细心。 “要樱花酥。”尉迟卿却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语气平淡自然。 他们便这般寻常地闲聊着,身影渐行渐远,穿过那片纷扬如雪的梨花白,朝着云雾缭绕的九重宫阙行去。 第37章 君怀澄澈 煜宁殿内,清冷的龙涎香如丝如缕,气息沉静悠远,恰似其主人深不可测的威仪。 尉迟卿径直入内,无需通传——这是帝王予他独有的恩典。 封绝今日未着繁复冕旒,如墨青丝仅用一支暗沉如血的龙血木簪松松绾起,反倒比全副帝王冠冕时,更添几分随性而生的慑人气度。玄金二色的锦袍上,万千金丝绣就的游龙在云海间翻腾,龙鳞随他翻阅奏疏的细微动作,流转着冰冷而炫目的光泽。 那张俊极冷极的面容上,凤目如淬寒星,剑眉斜飞入鬓。眸光扫过奏章时,沉静若万丈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偏生那眼底最深处,又似蕴着无形蛊惑,教人明知靠近或许是万劫不复,也甘愿沉沦。 然而,当这深不见底的目光触及殿门口那抹银白身影时,帝王冷峻的轮廓几乎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眼底寒冰悄融,化为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温缓。 “卿儿。”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打破满殿寂静。 帝王特准太子见君不礼。少年并未行礼,径直上前,在御案前三步处停下。紫眸清泠泠地望向案后的男人,如两潭映着月华的冰泉。 “父皇。”他唤道,音色依旧是他特有的清冷,却比面对世间任何人时,都柔软几分。 封绝放下御笔,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过,确认他无恙后,方才缓声道:“此行归来,一切可还顺利?”语气是难得的平和,甚至带了一丝寻常人家父亲询问归家孩儿般的寻常关切。 尉迟卿微微颔首。他自然不会提及那地宫深处惊心动魄的千年风月,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纠缠、炽热与悲伤,那些滚烫了他耳根的幻象,以及那句沉重如誓言的诗句。 他只挑拣了能诉之于口的部分:前朝陵墓的规制、棺椁中的婚服、青铜剑与玉珏的形制、以及那具姿态奇特的骷髅——他将其描述为“守护之姿”,略去了那令人心惊的“虚拢”与“爱意”。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如同在复述一卷枯燥的古籍记载,不带丝毫个人情绪。紫眸清澈见底,找不到一丝隐瞒的痕迹。 封绝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血木簪的末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尉迟卿脸上,仿佛在聆听,又仿佛早已透过那平静无波的叙述,看到了更多未曾被言说的东西。 直到尉迟卿说完,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封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前朝旧事,多是荒唐。痴人执念,污卿儿眼了。”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将那段惊心动魄的过往定性为“荒唐”与“执念”,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既已看过,便忘了吧。”帝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那些东西,于你修行无益。” 尉迟卿睫羽微颤,顺从地应道:“是,父皇。” 他确实不懂,也打算将它们归于“无益”之类,暂且搁置。 只是,那纷扬如雪的梨花,却在此刻悄无声息地掠过他的心湖,带来一丝极微弱的、无法言说的涟漪。 封绝看着他纯净依旧的眉眼,冷硬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柔和了一瞬。 “回去歇息吧。”他重又拿起御笔,目光落回奏章之上,恢复了那睥睨天下的帝王姿态,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温和只是幻觉。 “是。”尉迟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银发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煜宁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龙涎香冷寂地燃烧。 御案后,封绝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奏章上,他抬起眼,望向殿外遥远的天际,凤目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暗芒。 是夜。 下弦月清冷的光辉,透过雪鸢殿雕花的玉窗,洒落一地斑驳的银霜。 尉迟卿自浅眠中惊醒,长睫微颤,倏然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映照着九天星辰与道法自然的紫眸,此刻却萦绕着一层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析的复杂迷雾。 地宫中的所见,那些被他强行归于“无益”、“荒唐”的画面,并未因父皇的一句话而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里变本加厉地清晰起来。 骷髅虚拢的指骨。 末帝眼角疑似泪痕的洇迹。 将军化光时破碎的眼神。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决绝。 还有……那漫天纷扬,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梨花雪。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发出无声的轰鸣,比任何一部晦涩难解的道经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太疑惑了。 这种疑惑,带着一种陌生的灼热感,灼烫着他被道法淬炼得冰清玉洁的灵台。 终于,少年掀开云锦薄被,赤足踏上了冰凉如水的玉面地砖。月光勾勒出他纤细的身形,银发如瀑,随夜风轻轻舞动,流转着清冷的光泽。 他没有唤宫人,甚至未曾想起要穿上鞋履,就这样赤着双足,悄无声息地踏出了雪鸢殿,穿过寂静无人的重重宫阙回廊。 夜风微凉,拂过他只着素白寝衣的单薄身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足下冰冷的玉砖、石阶,乃至偶尔掠过的青草叶尖的露水,都未能让他停留。 他径直朝着那片最为威严深邃的殿宇——帝王寝宫雷霆殿而去。 宫门外的侍卫与内侍远远见到那抹披着月华银辉的身影,皆是一惊,却无一人敢阻拦,纷纷无声跪地行礼,垂首不敢直视。 尉迟卿恍若未见,紫眸只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殿内,封绝并未安寝。他正于偏殿批阅夜奏,烛火通明。听得外面极细微的动静,以及内侍压低嗓音的禀报,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让他进来。”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殿门被轻轻推开。 月光与烛火交织处,少年赤足立于门槛之外,银发寝衣,仿佛月下精魅,紫眸中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直直地望向案后的男人。 “父皇……”他开口,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困惑,“儿臣……不解。” 封绝的目光掠过他赤着的、沾染了夜露微尘的双足,剑眉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放下御笔,并未立刻询问何事,只沉声道:“过来。” 尉迟卿依言走入殿内,冰凉的双足踩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宫砖上,悄无声息。 封绝抬手,示意他再近前。 少年走到御案旁,还未再次开口,便见他的父皇已然起身,取过一旁叠放整齐的玄色龙纹外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他单薄的肩头。 宽大温热的衣袍瞬间裹住了他微凉的身体,上面带着帝王身上独有的、冷冽而尊贵的龙涎香气,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何事不解,值得卿儿夜半赤足而来?”封绝垂眸看着他,目光深沉如夜。他能看出,尉迟卿的困惑,绝非寻常道法修行之疑。这与他白日里汇报前朝陵墓之事时的平静截然不同。 尉迟卿抬眸,紫眸中的迷雾更甚。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却不知从何问起。 最终,他只喃喃低语,问出了最核心的、也是唯一能清晰捕捉到的疑惑: “情爱……究竟是什么?” “为何……能让人如此……不顾一切?”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殿宇中激起无声的涟漪。 封绝凝视着他纯净眼中那真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迷茫,冷峻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晦暗不明。凤目深处,似有极其复杂的波澜涌动。 他的目光最先落定的,并非少年眼中的困惑,而是那双赤着的、纤尘微染的玉足。足趾因夜露与地砖的冰凉而微微蜷缩,脚踝纤细,肌肤在烛光下白得晃眼,与深色的地毯形成鲜明对比,无端透出一种脆弱易折的美感。 帝王剑眉几不可查地蹙起,那蹙痕里蕴着的不是不悦,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眼前所见“不妥”的敏锐反应。 静默在殿中蔓延。 忽然,帝王伸出手,却并非立刻拥抱。而是先自然而然地单膝微屈,握住了少年纤细的脚踝。 尉迟卿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甚至下意识地将重心稍稍倚向父皇——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是了,他刚自十二年灵茧中苏醒的那段时日,神魂初定,仙体孱弱,帝王几乎是恨不能时时刻刻将他抱在怀中,不让他双足落地片刻。 仿佛他是琉璃凝成的梦,一碰即碎,需得这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才能安心。 是以,此刻父皇为他擦足捂暖,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惊诧的殊荣,不过是……一如往常。 封绝的另一只手已从袖中取出一方玄色龙纹锦帕,动作极其自然地、仔细地擦拭去那玉足上沾染的细微尘烟与夜露湿气。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瓷器,没有丝毫的勉强或屈尊降贵之感。 擦拭干净后,他并未松开手,而是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将那双冰凉的玉足全然包裹住,缓缓捂暖。热度自相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直到那冰冷的肌肤重新变得温润,封绝才抬起眼,看向依旧安静乖巧的少年。 这时,他才伸出手,将人不由分说地揽入怀中,用那件宽大的玄色龙纹外袍将他整个裹住,连同那双刚刚被捂暖的足也严实地遮住。 “情爱这个事,”封绝低沉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淡漠,“卿儿暂时不用懂。” 他顿了顿,抚着少年银发的手微微停顿,语气更沉了几分: “至于帝王家的情……” “朕的卿儿更是不需懂。” “真真假假,利益纠葛,算计权衡……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 尉迟卿在他怀中安静地听着,足底的暖意和背后的轻抚奇异地驱散了他心口那团莫名的滞涩。父皇的怀抱,是他自幼最熟悉的、绝对安全的所在。 封绝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看那些早已逝去的过往,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便说朕,”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一共有过六位有名分的情缘,妃、后皆有。却无一个,可以称得上喜欢、爱。”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 最后,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回尉迟卿仰起的脸上,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便是你母后,”他提到那个给予尉迟卿生命、却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女子,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于朕,也没有那么多男女情爱在。” “更像是……一位值得敬重、可托付后背的……好友。” 所以,他给予她后位,给予她皇子,给予她死后哀荣。 唯独给不了的,是炽热爱恋。 尉迟卿怔住了。 父皇的话语,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刻刀,将他从那个前朝末帝炽烈悲怆、纠缠至死的情爱幻象中,骤然拉回了现实——一个属于帝王家的、更加冷酷却也更加清晰的现实。 原来……并非所有帝王,都如那泠猷一般。 原来……父皇的情缘,竟是这般……寡淡如水,利弊分明。 那灼烫他心口的疑惑,似乎被这盆冷水骤然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白雾,萦绕不散。 他沉默了一会。 父皇话语中那个陌生的称谓,却悄然在他心底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母后……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存在于宫人口中、史官笔下的符号,一个赋予他生命却未曾在他记忆中存在过具体面容的、模糊的概念。他自三岁沉睡,十二年后醒来,他的世界里便只有父皇如山般的身影,再无其他至亲。 照理说,该是陌生的。 可听到这个称谓,心中却泛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并非强烈的思念或悲伤,更像是一种……极淡的怅惘,如同指尖即将触及一片温暖的光晕,却在触碰前一刻,发现那只是水中的月影,一触即散。 是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本能的亲近与呼唤,却因时空的阻隔,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心湖最底。 他下意识地,在父皇坚实温暖的怀抱里,轻轻蹭了蹭那绣着冰冷龙纹的玄色锦袍胸口。这是一个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近乎稚气的依赖动作。 微凉的银发拂过帝王的下颌。 他抿了抿淡色的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关于母后,关于那些他未曾得见的过往,关于父皇口中那“值得敬重”的情谊……这一切,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纱。 而此刻,父皇的怀抱是真实的,那轻柔抚过他背脊的手是真实的,那笼罩着他的、冷冽而令人安心的龙涎香气也是真实的。 这便够了。 那些关于前朝风月的灼热疑问,关于“母后”的缥缈怅惘,在这片熟悉的温暖与气息中,渐渐被熨帖平整,沉入心湖底处。 他似乎有些懂了父皇为何要将他护得如此周全。 因为这世间纷扰,尤其是这九重宫阙之内的复杂情愫,远不如道经剑法来得纯粹干净。 封绝感受到怀中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那双总是清澈映照着天地法则的紫眸此刻染上了些许困倦的迷蒙,如同月下笼罩了一层薄雾的冰湖。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手臂稳健地稍稍收紧,将少年更深地拥入怀中,而后起身,抱着他径直走向寝殿内室。 尉迟卿乖顺地倚靠着,甚至下意识地将脸颊贴在那绣着冰冷龙纹却透着他熟悉体温的衣料上,银发流泻,与帝王垂落的墨发若有似无地交缠。 穿过层层柔软的重幔,帝王将他轻轻置于宽大龙榻的里侧。锦被云缎早已被宫人用暖炉熨得温热松软,带着清雅的熏香。 封绝自己则在外侧坐下,并未宽衣,只是抬手,抽去了发间那支龙血木簪。 如墨青丝瞬间披散而下,柔和了他过于冷硬凌厉的轮廓,在昏黄宫灯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少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多了几分罕见的慵懒与……人间烟火气。 他侧身,细致地拉过锦被,将尉迟卿从肩到足严严实实地盖好,尤其将那双刚刚捂暖的玉足妥帖地安置在温暖的深处。 “朕的小凤凰,”帝王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内响起,比平日更添几分沙哑的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与绝对掌控下的安宁,“睡觉吧。” 他宽大的手掌并未立刻收回,而是极轻地覆在少年微蹙的眉心,温暖的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量,缓缓抚平那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皱痕。 “父皇陪你。” 四个字,说得平淡自然,仿佛天经地义,是他给予的、无人能撼动的承诺。 烛火被帝王袖风拂灭大半,只留远处角落一盏昏黄的宫灯,氤氲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父子二人相依的轮廓。 尉迟卿躺在柔软的龙榻上,周身被父皇的气息和温度所笼罩。那冷冽的龙涎香,那淡淡的墨香,以及那更深层的、令他安心的存在感,构成了一个无形却坚固的巢,将他与外界所有的纷扰复杂彻底隔绝。 他微微侧身,面向外侧的父皇,浓密卷翘的银白色睫毛如同栖息的风蝶翅膀,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缓缓垂下。 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安稳。 所有波澜,于此止息。 在这九重宫阙最至高无上、也最令人敬畏的紫宸殿深处,在外界看来冷酷莫测、高不可攀的帝王身边,前朝千年执念带来的迷惘,终是被更强大的守护悄然化解。 九天之上的小凤凰,收敛了所有羽翼,在他唯一认可的、最温暖的巢穴里,沉入无梦的安眠。 封绝并未立刻躺下,他就着昏黄的灯光,凝视着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许久,冷峻的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一缕散落在少年颊边的银发,方才阖上眼,也一同歇下。 轩窗外,蓝紫色的夜樱纷扬飘落,如同无声的雪,悄然点缀着沉寂的宫阙。下弦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愈发明亮澄澈,静静流淌过龙榻上交错的银发与墨发。 天地都静谧。 翌日。 晨曦透过轩窗,轻柔地洒满雷霆殿内室,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也将那蓝紫色夜樱的幻梦悄然带走。 尉迟卿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清澈透亮,映着初升的朝阳,仿佛被最纯净的泉水洗涤过,再无一丝昨夜迷茫的迷雾,亦无半分墓穴中带来的阴霾与过往云烟。 那些炽烈、悲伤、纠缠的幻象,那些关于情爱、关于执念的沉重疑问,仿佛真的被父皇的怀抱与话语彻底净化,只留下一片如同雨后晴空般的明净。 灵台一片清朗,甚至比去那陵墓之前更为通透。 心境一松,某种被压抑许久的、属于少年人的心性便悄然探出头来。 他眨了眨眼,感受到身侧父皇已然醒来却并未起身的气息,竟久违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犹带帝王体温的锦被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纵: “……不起。” 声音透过云被传出,闷闷的,软软的,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这近乎耍赖的举动,于一贯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而言,已是极为罕见的情态。 封绝早已醒来,正倚在一旁看着他。见到他这般情态,冷峻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非但未觉不妥,反而眼底掠过一丝极为明显的悦色。 他的小凤凰,似乎终于又变回了那只会在巢穴里打滚、露出柔软绒毛的雏凤。 “由得你?”帝王低沉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语气却听不出半分责备。 说罢,他亲自伸出手,将人从温暖的锦被里捞了出来,如同剥出一颗裹着莹润光泽的珍珠。 尉迟卿也不挣扎,顺势倚进父皇怀里,依旧带着点慵懒的倦意,银发睡得有些蓬松微乱,几缕调皮地翘着,为他平日过分清冷的容貌添上了几分生动柔软的稚气。 封绝拿过一旁早已备好的、以灵犀木制成的玉梳,动作极其自然地开始为少年梳理那头如同月华织就的绸缎银发。 梳齿划过发丝,顺畅无比,带着细微的沙沙声。 帝王的动作专注而耐心,指尖偶尔擦过少年敏感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目光落在掌中冰凉顺滑的发丝上,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仿佛梳理的不是头发,而是世间最珍贵罕见的丝缎,是他失而复得的无价珍宝。 晨光熹微中,威严的帝王披散着墨发,神情专注地为怀中银发的少年梳头,构成了一幅极致冲突却又无比和谐的画面。 昨夜种种,已如窗外夜樱,悄然零落成尘。 唯有此刻的静谧与温情,真实可触。 就在封绝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用以束发的精致玉冠时,倚在他怀里的少年忽然摇了摇头,银发随之拂过帝王的手腕,带起微凉柔软的触感。 “不带玉冠。”他声音依旧带着晨起的慵懒,语气却透着一丝清晰的、小小的坚持。 封绝动作一顿,低头看向怀中人。只见尉迟卿微微仰着脸,紫水晶般的眸子望着他,清澈见底,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那眼神里没有请求,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告知。 帝王凝视他片刻,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低沉磁性,自胸腔震荡而出,带着难以言喻的纵容和愉悦。 “好。”他竟真的放下了那象征太子身份的繁复玉冠。 转而,从枕边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根银簪。 簪身通体流转着纯净的银辉,简约却不失精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簪头——并非寻常龙凤或珠宝,而是用通透无比的琉璃精心雕琢成的一朵盛放的蓝色鸢尾花。花瓣层叠舒展,形态优美逼真,在晨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仔细看去,那琉璃花瓣之中,似乎还细密地镶嵌着无数极细碎的蓝色晶石,如同将星辰大海凝萃其中。 封绝执起簪子,对着簪头那朵蓝色的鸢尾,极轻地吹了一口气。 气息拂过,那些细碎的蓝色晶石仿佛被瞬间激活,内部流淌起莹莹微光,如同花中蕴藏着会呼吸的蓝色星尘,美得不可方物。 他手法娴熟地挽起尉迟卿半幅银发,松松绾起,再用这根流光溢彩的蓝色鸢尾银簪固定住。 冰蓝色的鸢尾与少年晶莹的银发相映生辉,那流转的蓝色微光又与他剔透的紫眸奇妙呼应。既不会过于正式拘束,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姿,更添了几分灵动与梦幻。 尉迟卿透过一旁清晰的琉璃镜屏,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以及身后父皇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眸,他轻轻点了点头。 “嗯。” 封绝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仿佛在呼吸的鸢尾花,看着镜中少年那副理所当然被娇惯着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从喉间哼笑出一声,低低道: “娇宝宝。” 这三个字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更多的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宠溺纵容。 尉迟卿闻言,从镜中瞥了父皇一眼,并未反驳,只是那白皙的耳尖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耍赖不肯戴玉冠、此刻又被称作“娇宝宝”的人不是他一般。 都穿戴整齐后,二人移步至用膳的别殿。 殿内空气温暖,弥漫着清淡的食物香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冷香。黑檀木嵌贝雕的宽大桌面上,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精致早膳。各式小巧玲珑的点心、熬得恰到好处的灵米粥、几碟清爽小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色香味俱佳。 尉迟卿目光扫过桌面,一眼就看见了其中最为粉嫩漂亮的一碟——樱花酥。 那点心做得极其精巧,形如五瓣绽放的樱花,层层酥皮薄如蝉翼,透着娇嫩的粉晕,中心点缀着浅黄花蕊,每一朵上面都覆着一层可食用的、极薄的金箔。此刻正冒着丝丝热气,那金箔受热,边缘处竟似有融化的迹象,微微流淌着细碎的金色光泽,诱人至极。 他的目光在那碟樱花酥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看向身旁的帝王,嘴唇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极浅淡的笑意。 无需言语。 这显然并非御膳房例行的菜式,而是谁特意吩咐下来的。 封绝自然没有错过他这小动作和眼神。帝王冷峻的眉眼在晨曦和膳食的热气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执起玉箸,亲自夹起一块那金箔将融未融的樱花酥,放到了尉迟卿面前的玉碟中。 动作自然无比,仿佛这只是寻常。 尉迟卿垂下眼帘,拿起自己的银箸,小心地夹起那块小小的、精致的点心,送入口中。 酥皮入口即化,内馅清甜不腻,带着恰到好处的樱花香气,而那微融的金箔则带来一丝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奢华口感。 他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只是那微微弯起的眼角,泄露了他此刻的满意。 封绝看着他用膳,自己方才动筷,眼底深处是一片深沉的温和。 晨光正好,岁月安然。 这样度过了一段时间,辰时将至,宫钟悠远沉凝的声响穿透重重殿宇,预示着早朝的时刻已到。 封绝放下银箸,一旁侍立的内侍立刻恭敬上前,为其整理并无一丝褶皱的龙袍。帝王起身,玄金华服上的游龙在晨光下流转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寒光。 他行至殿门,脚步微顿,回首看向依旧安坐于桌旁的银发少年。 尉迟卿也正抬眸望来,紫眸清透,并无多少离绪,只是安静地看着。 封绝折返两步,来到他面前。抬起手,指尖并未落在少年的银发或肩头,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意味,轻轻抚过尉迟卿眉间那三片精致剔透的、宛若冰雪凝成的白色桃花印。 指尖温度微暖,触感轻柔。 随即,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字眼自帝王唇间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与深藏的宠溺: “乖。”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墨发与玄金龙袍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外廊柱的光影之中。 尉迟卿静坐片刻,直到帝王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方才缓缓起身。他并未在宫中多做流连,而是不疾不徐地回到了自己的栖凤宫。 他的宫殿后方,并非寻常花园,而是倚着一片灵秀后山。沿着白玉小径蜿蜒而上,不出片刻,眼前豁然开朗—— 漫山遍野的夜樱,正盛放到极致。 不同于寻常樱花的粉白,此处的樱花是更为深邃神秘的蓝紫色调,重重叠叠,如云如霞,将整片山峦渲染得瑰丽梦幻,宛若仙境。即便在白日,这些特殊品种的夜樱依旧保持着一种朦胧的光晕,微风拂过,花瓣纷扬如雨,美得不似人间。 这里是他日常清修悟道的所在。 尉迟卿步入这片绚烂的花雨之中,周身清冷的气息却仿佛能隔绝开所有外界的绮靡。他于花林深处一片空地上站定,四周落英缤纷。 手腕一翻,一柄长剑悄然浮现于他掌心。 那剑长约三尺,剑身如清霜凝铸,通体流转着冰寒凛冽的剑气,光华内蕴。然而剑柄却是璀璨尊贵的金色,其上以极其精湛的工艺镶嵌着一颗剔透深邃的紫宝石,与他眼眸的颜色交相辉映,华美而不失威仪。 ——君卿剑。 少年执剑而立,银发与蓝紫色花瓣一同在风中轻舞,冰霜剑身映照着漫天繁花与他绝世的容颜。 下一刻,剑光倏起! 清冷的剑影瞬间划破纷扬的花雨,带着九天凤鸣般的清越之音,在这片瑰丽梦幻的背景下,演练起玄奥莫测的剑法。每一式都精准无比,蕴含着天地至理,与他周身的气息完美融合。 仿佛他生来便该如此,于万丈红尘之外,于九天风雪之巅,执此君卿之剑,证那无上清静大道。 君卿剑在他手中宛若有了生命,清冷的剑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又似九天凤羽流转飞扬。剑气凛冽,所过之处却分毫未伤及周遭绚烂的夜樱,反而牵引着那蓝紫色的花瓣随之翩跹起舞,环绕着他白金二色的身影纷扬飘落。 少年身姿飘逸,剑势时而迅疾如电,时而舒缓如云,长袍广袖翻飞间带起猎猎风声,偶尔偶尔露出剑柄上流转的金色与紫宝石光华,在蓝紫花雨与白金身影中惊鸿一现,恰似凤凰于飞时展露的璀璨翎羽。 心无旁骛,物我两忘。 不知不觉间,日晷偏移,待他骤然收势,将君卿剑负于身后时,温暖明亮的日光已近乎垂直洒落——竟已至午时。 四周被剑气牵引的花瓣犹自盘旋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悄然坠地。 他气息匀长,紫眸中一片清明空灵,正欲还剑入鞘,忽有所感,长睫轻抬望向樱林一侧。 但见那株开得最盛的夜樱树下,风华绝代的仙人正含笑凝望着他。 第38章 樱雨问心 少年收剑凝立,目光穿过纷扬的樱雨,落在那道风华绝代的身影上。 那人同样银发如雪,却半束在身后,几缕发丝慵懒垂落肩头。眉间一片冰晶般的桃花印,比记忆中更加清晰剔透。 最是惊心动魄的,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天然晕着绯红,粉琉璃色的瞳仁正脉脉望来。眸光流转间,似有万千情丝缠绕,温柔得能将人溺毙。 白红相间的仙袍随风轻扬,既仙且魅。银质护腕扣住纤细手腕,同色腰封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衬得身姿愈发颀长风流。 正是执掌世间姻缘的武陵仙君——齐云。 他不知何时,已再临风月。 尉迟卿眸中因练剑而凝集的清冷剑意,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悄然消融,恢复成往日的澄澈平静。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仙君。” “子卿,”桃花仙君含笑唤道,声线如春风拂过琴弦,天然带着缱绻韵味。他优雅抚掌,粉琉璃眸中漾着毫不掩饰的惊叹,“许久未见,剑意竟已臻至‘意动而物不伤’之境。这般景象,纵使看上千遍,依旧令人心折。” 然而沐浴在赞赏中的少年太子,却缓缓红了耳廓。玉白的肌肤染上薄绯,连耳垂后那粒朱砂小痣都仿佛隐隐发烫。他被那含情脉脉的注视扰得心绪微乱,目光不自觉地掠过仙君形若桃瓣的唇,又似被灼伤般倏地移开,故作镇定地望向远处粼粼湖面。 “仙君……”清冷声线里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姻缘殿的事务处理好了?” 这话问得生硬,与他平日的从容大相径庭。 齐云眼底笑意愈深,眼尾绯色愈发妖娆。他向前轻盈踏出一步,桃香随之漫涌:“事务嘛,自然永无尽头。”声线放得极柔,似嗔似怜,“只是感知到此地剑意纯粹,引得周边红线隐隐躁动,特来看看是哪位仙家在此修炼……” 他忽然倾身,银发与尉迟卿的发丝悄然交缠: “果然是我们最厉害的小子卿。” 他的目光流连在尉迟卿微红的耳尖与那颗愈发灼艳的朱砂痣上,唇畔笑意如桃花初绽:“怎的?子卿这是……不欢迎我来?” ——仙君又在逗弄他的小凤凰了。 尉迟卿抬眸瞥他一眼,紫眸里漾着清泠泠的无奈。眉尖微蹙,似是对这般明知故问的戏谑有些不满,声线却依旧平稳:“怎会。” 二字落得干脆,否认了不欢迎之说,却也不见更多热络。只是微微偏开的侧脸与未褪的耳尖绯色,终究泄露了几分心绪。 齐云见状笑靥愈盛,恍若万千桃英骤然绽放。他最爱看这雏凤被逗得心绪浮动,却偏要强作镇定的模样。 “那就好。”仙君从善如流地应声,粉琉璃眸转向少年负在身后的君卿剑,“方才那套剑法翩若惊鸿,只是……”他话锋轻转,眼底仍含着洞悉一切的微光,“心绪似有凝滞?可遇着了什么难解之惑?” 几片樱花恰在此时拂过剑穗,在触及剑身的刹那悄然化作莹莹星屑。 世人皆道武陵仙君执掌姻缘,终日与红线痴缠为伴,合该是个温吞文雅的仙神。瞧他这副桃花玉面、含情眸、风流态,也确似个只会吟风弄月、点谱鸳鸯的文神。 可实际上,这位仙君,是用剑的。 且剑术卓绝。 他不仅会牵系良缘,亦能斩断孽债,诛灭邪祟。那对扣在纤细腕骨上的银质护腕,从不是虚设的装饰。 他那柄剑,恰似其主,殊丽非常。名曰——花间。 平日巡察三界姻缘时,它多化作一柄古朴桃木剑悬于腰侧,敛尽锋芒,温润如玉,甚至透着几分文雅书卷气。 然一旦真正出鞘对敌…… 剑身便会褪去所有伪装,化作通体流转月华寒光的银白,锋锐之气直逼九霄,令鬼神惊泣。最奇特当属剑柄——并非寻常形制,而是以一枝栩栩如生的桃花缠绕绽放而成,花瓣柔美,枝干却坚逾玄铁,与冰冷剑身构成极致冲突又和谐的美感。 风雅与杀机,在这柄“花间”剑上浑然天成。 正如它的主人,既能以最温柔的笑容系就红线,亦能以最凛冽的剑锋斩尽虚妄。 齐云的目光依旧含笑落在尉迟卿身上,看似随意,周身慵懒的气息却已悄然凝练出一线剑修的锐意。他静静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尉迟卿紫眸中泛起细微的涟漪。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前朝墓穴影像再度浮现——森白骷髅矛盾的姿态,炽烈纠缠的幻象,“愿为西南风”的绝唱,“醒时君臣醉时夫妻”的手札,最终化作梨花雪的悲怆,连同父皇那句“帝王无情”的论断…… 他抬眼望向眼前人。仙君身姿如孤峰桃树,他需微微仰首,才能迎上那双含情又洞悉的粉琉璃眼眸。 桃香与樱冷在空气中交织。 终于,少年将墓中所见所闻一一明晰道来。声线依旧清冷如叙旧典,但紧凝的目光却泄露了深藏的求索。 语毕,他微微抿唇,静候回应。 蓝紫色夜樱无声飘落,拂过银发与仙袍,在两人之间织就一片朦胧的纱幕。 齐云面上的慵懒笑意随着叙述渐渐敛去。那双常含春水的桃花眼中流转着复杂微光,似叹息,似感慨,更似看尽红尘悲欢后的沉静。 他并未急于评说那段惊世秘辛,只微微倾身,为少年拂去肩头落花。动作依旧温柔,声线却添了几分沉凝: “所以子卿剑意滞涩,是因见了那般炽烈如焚、至死方休的‘情’,与你父皇所言冰冷权衡的‘帝王之道’……不知何者为真了?” 一语洞穿心绪。尉迟卿不自觉地抿唇——这正是他被说中心事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仙君见状莞尔,笑意里戏谑尽褪,唯余温和。他抬手极轻地点在少年眉间,那三片与自己同源的桃花印上泛起微澜: “这世间情分诸多——”声若春风化雨,“有如山间清溪,潺潺温润;亦如烈火烹油,焚尽方休。” 指尖流转间,幻化出万千光影:“有如前朝帝王,爱欲与掌控至死纠缠;亦如你父皇,理智永远高于私心。” 桃香氤氲中,更多景象浮现:“更有镜花水月,触之即散;或如陈年毒酒,入口甘醇却穿肠腐骨。” 他粉琉璃色的眼眸深邃如潭,清晰地映着少年精致却写满困惑的容颜。 “情之一字,并无定规,更无对错。” “那墓中人的情,是真的。那份甘愿赴死、化风入怀的决绝,炽烈且真。” “你父皇的道,也是真的。他肩负苍生,权衡利弊,亦是他的真实。” 齐云缓缓收手负后,身姿如桃临风:“子卿,你无需此刻便强辨孰真孰上,更不必为此困顿心神,滞涩剑意。” “你只需知晓,情有百态千姿。见之,识之,足矣。” “至于何时懂,何时取,何时舍……待你道心足够澄明时,自有分晓。” 他眸光一转,再度染上熟悉的戏谑:“如今,不如先想想——是哪片不听话的樱花,扰了我们君卿殿下练剑的心神?” 这番话如春风拂过冰湖,虽未让尉迟卿即刻参透情爱百态,却也将他心中迷雾吹散几分。紫眸微颤,显然已听进心里。 听到最后那句调侃,他颜色浅淡的眼睫轻轻一颤,似懊恼又被戏弄,竟下意识抬手随意一指—— 纤长指尖不偏不倚,正正指向了眼前风华绝代的桃花仙人。 空气仿佛凝滞。蓝紫色夜樱无声飘落,拂过两人怔然相望的身影。 仙君好看的眉微微扬起,粉琉璃眸中瞬间盈满难以置信的愉悦。他拖长语调,声线里裹着蜜糖般的危险诱惑: “哦——?” “原是我这朵‘桃花’……” “扰了君卿殿下的……心?” 他将“心”字咬得极轻,尾音缱绻上扬,目光灼灼地烙在尉迟卿那刚褪绯色又隐隐泛红的耳尖上。 尉迟卿:“……” 少年太子的手指僵在半空,似未料随手一指竟招致如此局面。紫眸中窘迫一闪而逝,他迅速收手侧颜,只留下清冷侧影与微微绷紧的颈线,无声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齐云终于忍俊不禁,笑声如玉石相击惊起枝头灵鸟。这片樱花林因他的到来,果真变得格外“生动”。 少年太子确实不解情爱。 他不明白为何面对父皇是全然的信赖放松,而见到这位桃花仙人,总会无意识地抿唇耳热,甚至做出方才那般“任性”的举动。 他不明白那些被父皇斥为“无益”的前朝风月,经仙君娓娓道来,虽仍复杂难解,却莫名染上惊心动魄的瑰丽。 他更不明白,为何自己清静无波的灵台,每见这抹白红身影,总会泛起无法忽视的细微涟漪。 这些莫名而起的小动作与小情绪,究竟源于何处? 恰如春风过境,桃花未开时,谁又知晓地底暗涌的生机? 然而那执掌三千红尘、看尽悲欢离合的桃花仙人……怎会不懂? 他怎会不知那微红的耳尖并非全然源于羞恼?怎会不解那闪避目光里暗藏的懵懂吸引?又如何不识这强作镇定下的细微慌乱,远比直白的倾慕更动人心弦? 更如何不明白——自己这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因何独独在此流连,一次次以风月为引,轻拨那根尚未被主人觉察的心弦? 齐云粉琉璃色的眸底掠过极淡极深的缱绻。那是漫长岁月后,于万千人中得遇独一无二的珍宝,且深知其尚需时光雕琢的……温柔期待。 但他始终未曾点破。 只含笑凝视着侧颜相对的少年,目光如春风拂过对方精致的轮廓、绯色未褪的耳廓,以及那蝶翼般轻颤的银睫。 有些花,需静候其自然而绽。 有些情,需等待水到渠成。 对拥有永恒生命的仙君而言,最不吝赠与的,便是这俯首称臣的耐心。 他话音一转,声线又恢复了先前的慵懒惬意,仿佛方才那场令人心弦颤动的挑逗从未发生: “好了,不闹你了。今日过来,除了看看我们子卿,确实有件正事……” 少年太子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回。只觉午时的阳光过分灼人,晒得他耳根持续发烫,连颈侧肌肤都泛起薄红。心跳声清晰可闻,竟比练完一套繁复剑诀时更为急促。 他强自维持着镇定望向仙君,试图忽略那份莫名的不自在:“何事?” ——是在问那件正事。 然而仙人只是莞尔,并未即刻作答。纤指轻抬,若有似无地抵上那形若桃瓣的唇。极致的雪色与秾艳的绯红相映,在他风华绝代的容颜上绘出惊心动魄的画卷。 果然,那小凤凰的目光又不自觉地凝驻。紫眸一眨不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这般专注,仿佛在观摩某卷至高剑谱。那眼神却纯粹得不染尘埃,只是被极致的美与风仪所吸引,如幼兽本能地趋近光暖。 桃花仙人将他这情态尽收眼底,终是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那笑声裹着难言的磁性宠溺,在静谧午间清晰荡开: “子卿这般看着我……”他眼尾绯色愈艳,“倒让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少年耳尖的绯色“噌”地漫开,如霞染雪原,瞬间蔓延至玉白的颈侧。他像是被那笑声烫到,又似终于惊觉自己的失态,猛地回过神来。 他微微蹙眉,对自己这般失控的反应显露出几分懊恼,竟下意识抬起手,用微凉的掌心捂住了发烫的双耳。动作里带着稚拙的羞窘,仿佛这般掩住声响,便能隔绝那恼人的轻笑,抑住肌肤下躁动的热度。 齐云凝望着他这近乎掩耳盗铃的举动,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而出。 这只小凤凰,怎生能……可爱至斯。 就在那捂着耳朵的太子殿下眉尖轻蹙,即将流露出被逗弄过甚的恼意前—— 仙君见好便收。 他面上戏谑如潮水退去,粉琉璃眸中虽仍漾着余欢,神色却已端然许多。声线恢复成往日安抚人心的温和韵律: “那西盛来的两位少年,身份确如外界所传,是西盛王的子嗣,只是……” 他话音微顿,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位是备受宠爱的十七皇子,” “另一位却……‘名为’藩王之子。” 最后四字吐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重,仿佛在这简单称谓背后,藏着无数云谲波诡的隐秘。 阳光透过层叠的蓝紫色夜樱,在仙君昳丽的容颜上投下斑驳光影。那声“名为”悬在空气里,仿佛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未激起涟漪的暗石。 尉迟卿捂着耳朵的双手已不知不觉放下,指尖仍无意识地轻触着绯色未褪的耳廓。紫眸中的羞窘渐渐被专注取代,如被无形丝线牵引般凝在齐云唇间——显然,这带着悬念的开场,已成功勾起太子殿下对“正事”的关注。 齐云欣赏着他这般情态,眼底掠过一丝莞尔,面上却依旧从容: “此番他们以游学为名前来,实则……西盛王庭那潭水,可比表面看来要深得多。”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其中一位,怕是身负隐秘,或者说——身不由己。” 目光轻转,落在少年清隽的面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考量: “子卿近日若在宫中遇见他们,不妨多留意几分。或许……”他语声微顿,似有深意,“能让你见到些与那墓中枯骨、与你父皇之道,皆不相同的情愫模样。” 风过樱林,拂起两人交错的银发。一些未尽的言语,仿佛都藏在了这簌簌落花声中。 仙君提及那两位西盛王子时,粉琉璃眸中掠过一丝追忆的微光。他望向尉迟卿,唇畔漾起清浅笑意: “子卿可还记得你我初识不久,同游天启城醉月楼的那日?” 尉迟卿紫眸微动:“自是记得。” “那时我们在三楼雅间,”齐云眼尾泛起笑纹,“听见隔壁两位少年争论‘花之国’与‘风月国’的雅俗,惹得我们子卿心生好奇,竟直接推门去寻人理论了。” 他想起当时情景,语中浸满愉悦: “这一推门,正撞见两位有趣的少年——一位墨蓝劲装,腰悬短刀,冷峻如终年不化的寒铁;另一位鹅黄锦袍,杏眼圆脸,天真似不谙世事的雏鸟。任谁看了,都以为是兄长带着娇纵的幼弟出游。” 仙君指尖无意识捻动,仿佛在回溯当日气机: “我一时兴起为他们卜了一卦,”声线里透出几分玄妙,“结果那看似软糯可欺的,竟是哥哥赫连纳溪;而浑身透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反倒是弟弟拓跋羽漠。” 樱花簌簌落在两人衣袂间,为这段往事蒙上朦胧纱幔。 “更有趣的是,”齐云眸光转深,似能洞穿红尘万丈,“我当时便窥见,那位弟弟对他哥哥怀揣的情愫,早已逾越伦常——” “卦象炽烈如焚,缠绕着偏执的业力与独占欲,绝非寻常手足之情。”仙君轻摇螓首,玉白的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出几道绯色轨迹,“那时便知,这二人的命运丝线,比看上去要复杂千倍。后来他们因‘花之国’的称谓与你我相识,席间那弟弟表面不耐,目光却始终系于兄长身上,那份隐晦的执念……呵。” 他转向尉迟卿,粉琉璃眸中星辉流转:“如今看来,彼时醉月楼中那对兄弟,正是如今西盛的十七皇子与那位‘藩王之子’。只是不知这一月过去,那份异常的情愫是已然熄灭,还是……” 仙君话音微顿,夜樱忽然无风自舞,在他周身旋成一道绯色的环: “已化作牵引他们前来风月的宿命之索。” 落英纷飞间,当年那场偶遇与今日之局,被无形的情丝紧紧相系。 尉迟卿静静聆听着,紫眸中流转着深思。仙君的叙述仿佛在他眼前重现了醉月楼那对气质迥异的兄弟,以及那些早已被洞察的、涌动在平静表象下的悖伦情愫。 仙君这番话将西盛兄弟的隐秘往事娓娓道来,其间曲折,确实远超寻常。 “……” 少年太子长睫轻颤,良久才微微偏首,用探讨道法般的认真语气低语: “比画本子还精彩。” 声线轻似自语,昳丽的容颜依旧澄澈平静,仿佛在陈述“今日剑法练得尚可”这般寻常事。正是这般清冷态度与接地气的评价形成的惊人反差,让仙君蓦地一怔。 随即,齐云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阵阵欢畅大笑。笑声惊得夜樱簌簌颤动,他笑得眼尾绯红愈艳,粉琉璃眸中水光潋滟: “子卿啊子卿……”他拭去笑出的泪花,“你这话若让那两位听了去,不知该作何感想……” 樱瓣纷落如雨,将这场突如其来的欢笑衬得愈发珍贵。仙君望着眼前依旧神情认真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世间万千风月,都不及此刻这人一句天真点评来得动人。 他真是爱极了这小凤凰每每语出惊人,却始终不自知的模样。 这九天之上最清冷的小太子,竟用评点话本的标准来衡量一段真实存在的、纠缠着权力与悖伦的炽烈情愫…… 当真是块未经雕琢,却总能折射出璀璨华光的稀世珍宝。 齐云笑了许久才勉强止住,指尖拭去眼尾泪花,望着依旧不明所以的尉迟卿,声线里浸满纵容: “确实比画本精彩。因话本总有终章,而他们的故事……方才启幕。” 仙君含笑凝视着少年,语气里带着诱人深入的蛊惑: “子卿若有兴致,不妨亲眼看看这出‘真人演绎’的话本,后续会如何展开?” 只见银发少年紫晶般的眸中光华流转,清晰地映出仙君的身影,显然已被这提议勾起兴致。但他并未急切应答,反而微扬下颌,流露出与生俱来的骄矜,用清泠泠的语调应道: “可。” 一个字落得简短,仿佛只是勉为其难应下一件小事。但那发亮的眼眸与无意识挺直的脊背,却悄悄泄露了被巧妙勾起的“好奇”。 夜樱在两人之间翩跹,仿佛也在期待这场即将开幕的好戏。 他这副口是心非、故作淡然的小模样,落在齐云眼中,简直比三春桃色更动人。 桃花仙君粉琉璃眸中笑意潋滟,几乎要漾出璀璨星子。他早已看穿少年那点小心思,却偏要配合着躬身行礼,银发如月华流泻: “那便说定了。若这‘话本’出了新章,仙君定当第一时间,来为子卿‘解说’一番。” “解说”二字在他唇齿间辗转,染上几分缱绻的深意。 抬眸时,他最后望了一眼在漫天花雨中傲娇颔首的小凤凰——那人立在蓝紫色烟云里,漂亮得如同九天遗落的幻梦。仙君的身影缓缓融进光尘,唯余一缕桃花冷香缠绕在少年指尖。 尉迟卿独立樱林,望着空濛处半晌,忽然极轻地自语: “……倒也有趣。” 风拂过鬓边鸢尾银簪,流苏轻颤着漾开细碎蓝光,恰似他此刻难以言说的心绪。 写完这一章,仿佛在春日庭院中完成了一幅细密工笔。最令我着迷的,便是描绘卿儿这块“稀世珍宝”在情愫初萌时,那份不自知的纯粹与反差。 他是九天最清冷的小太子,评点一段交织权力与悖伦的炽烈情愫,却用了一句最接地气的“比画本子还精彩”。这份浑然天真的锐评,恰是他心性最真实的映射——情爱于他,尚是远观的故事,而非身陷的迷局。也正因如此,他面对仙君时那些下意识的抿唇、耳热、目光闪躲,才愈发珍贵动人,那是理智尚未察觉前,身体与本能最诚实的反应。 而齐云,这位执掌风月的仙君,他的魅力在于 “知而不迫”的温柔。他洞悉一切,却更享受静待花开的耐心。他的每一次逗弄,都是一次轻柔的叩问,不为索取答案,只为在雏凤的心湖上点开一圈涟漪。他为尉迟卿解析“情之百态”,何尝不是在为这个他等待了漫长岁月的独一无二,徐徐展开一幅名为“红尘”的画卷? 本章也正式引入了 “西盛兄弟”这条副线。他们醉月楼的往事,不仅是后续风波的伏笔,更是作为一面“情之镜”,映照出与墓中枯骨、当朝帝王皆不相同的情感模式。多重情态的交织,只为铺垫尉迟卿未来的领悟与选择。 最后,那片被指认“扰心”的桃花,那句含笑的“原是我”,以及小凤凰捂着耳朵的稚拙羞窘……愿这些瞬间,能如樱花拂过您的心头,留下一点清甜的回味。 感谢您与我一同沉浸于这个既仙且魅,风雅与杀机并存的世界。我们下章再见。[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樱雨问心 第39章 宫宴窥情录 然而太子殿下未曾料到,武陵仙君口中的“真人话本”新章,竟会来得如此迅疾。不过三日—— 风月国作为中州霸主,其国宴自是极尽威仪。当需要彰显帝国威仪之时,那位常于樱林中练剑的清冷少年,便会褪去素衣,换上象征无上尊荣的太子正装。 此刻,尉迟卿立于镜前。 白金华服以天丝云锦织就,金线绣出的飞凤纹样在衣袂间展翅欲飞。宽大袖摆缀着灵玉珠边,随着动作流淌着温润光泽。 银发被赤金冠冕高高束起,冠上细碎紫晶如星河倾泻。九支凤钗簪于发间,凤首衔着的东珠流苏随步摇曳,恍若九只金凤绕着他翩跹起舞。 眉间三瓣桃花印在这极致华贵中,反而透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紫眸依旧清澈,却沉淀下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当他转身时,殿外恰好传来宫人通报: “西盛使臣已至瑶华宫——” 九支凤钗同时轻颤,流苏碰撞出清越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开幕的“新章”奏响序曲。 当那一袭白金华服的身影在仪仗簇拥下步入大殿时,满殿珠玉霎时黯然失色。 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凝驻在那抹身影上,包括那两位西盛王子——墨蓝劲装的少年瞳孔骤缩,指节无意识扣紧腰间短刀;鹅黄锦袍的则杏眼圆睁,连呼吸都忘了,方才廊下关于“花之国”的谈笑早已烟消云散。 尉迟卿目不斜视地走向御座之侧,步履间凤钗流苏轻摇,在殿内投下流转的金色光痕。他无需言语,存在本身便是风月威仪最完美的诠释。 齐云不知何时已倚在殿柱旁,粉琉璃眸中漾着洞悉一切的笑意。这出“真人话本”的序幕,果然比预期更加精彩。 而端坐高位的太子殿下并未察觉,自己不仅是这场国宴的焦点,更已成为某些人心中惊涛骇浪的源头。当他抬眸扫过西盛使团时,九支凤钗同时折射出凛冽寒光,恰似九天凤凰垂眸俯视尘寰。 当那道玄金身影出现在殿门时,整座宫殿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应龙纹绣在袍裾间流转生光,龙目灼灼如窥破人心,每一片龙鳞都浸染着国运威压。今日帝王头戴十二旒冕冠,垂落的玉珠帘后,那双淬着寒星的凤目更显深不可测。 他踏着群臣的心跳走向御座,玄金龙袍曳过玉阶时,连殿柱上的蟠龙雕纹都仿佛要苏醒腾空。所经之处,风月臣工与各国使节皆深深垂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方才还为太子风姿所动的西盛王子们,此刻已全然敛息。墨蓝劲装的少年松开刀柄,指节却在身侧微微收紧;鹅黄衣衫的那个连眼睫都不敢颤动,杏眼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敬畏。 封绝在御座前转身,十二玉旒轻撞出清响。当他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时,连最桀骜的诸侯都下意识屈膝—— 这才是中州霸主真正的威仪。 齐云在殿角轻摇折扇,粉琉璃眸中闪过欣赏。这出戏,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御座与太子之位相距不过数尺。 封绝行至九龙椅前并未即刻落座,目光穿过十二旒玉珠,沉沉落在身旁华服金冠的尉迟卿身上。那视线在触及太子身影时,如冰封深潭微漾春水,虽只一瞬的柔和,却已足够让熟知帝王心性的人暗自心惊。 待玄金龙袍拂过御座,他扫视殿下,声若沉钟: “起。” 一字惊破满殿凝滞。众人依礼起身,却再无人敢抬首直视——帝王的威压已如无形穹顶笼罩全场。 仙君在蟠柱影间轻笑,粉琉璃眸中星辉流转。这出戏码,倒是比预想中更精彩。 太子殿下其实并不喜这般喧闹正式的宫宴。 环佩叮当,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酒液与人群的气息,于他过于敏锐的五感而言,近乎一种负累。那些或敬畏、或探究、或谄媚的目光交织而来,更是无趣。 但今日…… 当那抹带着桃花冷香的气息悄然漫入殿内时,太子指尖无意识抚过杯沿。他甚至无需抬眼,便已知晓那人正倚在殿角光暗交界处。 紫眸转向那个方向时,映出齐云执扇轻笑的身影。九支凤钗的流苏无风自动,在殿内划出细碎金痕。 太子殿下并未失却储君风仪。他先是微侧身向御座上的帝王低语几句,姿态恭谨中带着亲昵。待得到父皇简短回应后,便端坐如仪,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已开始审视全场。 目光先是极快地掠过殿角——见齐云正执杯含笑观赏歌舞,似未留意这边,心下稍安,却又有缕难以言喻的怅然悄然滑过。 随即,他的注意力便凝在西盛两位王子身上。 紫眸如寒潭映月,冷静记录着每个细节:墨蓝劲装的弟弟背脊挺得笔直,看似专注歌舞,余光却始终锁在兄长侧颜,紧抿的唇线泄露出压抑的专注;鹅黄锦袍的哥哥则对表演充满好奇,每每想与弟弟分享所见,却总被冷淡侧脸挡回,只得失落地继续观看。 尉迟卿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 这情形确与仙君昨日所言隐隐相合,只是亲眼所见,竟比叙述更为……暗流汹涌。 当他目光再次扫过殿角时,发现齐云不知何时已望了过来,粉琉璃眸中含着未尽的笑意,仿佛在问:这出戏,可还合子卿心意? 尉迟卿的视线仍凝在西盛那位墨蓝劲装的少年身上,紫眸如镜,清晰映出每个细微处——紧绷的下颌线,刻意避开又总不自觉飘回兄长的目光,膝上微微握紧的拳。 这般矛盾挣扎…… 忽然间,二哥尉迟渊摇着玉骨扇调侃世间痴儿女的模样浮现在脑海:“口是心非……啧,这世上最多便是这等心口不一之人了!” “口是心非?” 四字如灵光劈开迷雾。墓穴幻象中末帝与将军的纠缠、父皇关于帝王无情的论断、仙君阐述的情爱百态、眼前这别扭行止……霎时被这条线索串联。 确实贴切。 那阴郁少年分明眼神恨不能镌刻对方骨血,关切与占有欲几乎破茧而出,却偏要故作疏离,摆出拒人千里的漠然。 这般言不由衷,这般自我折磨…… 尉迟卿无意识抚过袖中桃木簪,忽然对上殿角齐云含笑的眸光。仙君执扇轻点心口,粉琉璃眸中漾着“果真如此”的赞许。 原来情爱里的口是心非,竟比剑招更难以参透。 恰如墓穴中的将军与帝王——一个至死未敢言爱,一个爱到极致却化作伤害,最终一个化风而逝,一个枯骨相守,何尝不是另一种“口是心非”? 甚至……父皇那般斩钉截铁说帝王无心,是否也是更深层的言不由衷? 思及此,尉迟卿紫眸中倏然亮起星辉,那是勘破玄机后的澄明欢欣。他仿佛从纷繁情愫中捕到了首条清晰脉络。 原来如此。 原来这便是“口是心非”。 他似乎懂得二哥为何总爱念叨此词了——确是种普遍却有趣的存在。 太子殿下唇角极轻地扬起一瞬,如冰湖乍裂的微痕,转瞬即逝。但周身萦绕的那份“悟道”般的满足,却未逃过始终凝望着他的那双眼。 殿角桃花仙人执杯的指节微顿,粉琉璃眸中掠过讶异,旋即漾开更深的笑意。 这小凤凰……竟自行啄开了情关第一重茧? 仙君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喉间滚过无声的赞叹。这出戏,当真是渐入佳境了。 高踞御座的封绝,虽目视前方接受万邦朝拜,心神却如月华流照,始终萦绕在身旁华服金冠的小太子身上。 他清晰感知到那孩子气息的流转——从惯常的清寂,到泛起探究的微澜,直至此刻如破云见月般骤然明朗。甚至能“看见”那微微挺直的脊背,悄然扬起的下颌,以及紫眸中星子乍亮般的粲然光彩。 这副因勘破玄机而流露的鲜活傲然,与平日清冷或被仙君逗弄时的情态迥异,竟让帝王在十二旒玉珠下微微一怔。 寒渊般的凤眸中讶色倏忽而过,紧抿的唇角难以自抑地扬起极细微的弧度。一声沉若昆山玉碎的轻笑自喉间逸出: “呵……” 这声叹息般的笑意融在礼乐笙歌中,唯有无意间拂过尉迟卿袖摆的龙涎香风,悄悄传递着御座上那份不为人知的纵容。 这凤凰儿…… 帝王凝视着那只悄然开屏、兀自骄傲的小凤凰,眼底深处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愉悦。竟能在如此庄重场合,因琢磨那些风月琐事而自得其乐。 倒是……灵台澄明。 他并未深究尉迟卿所悟为何,只要这孩子欣喜且不失仪态,便由着他去。那抹因少年而起的浅笑,如冰雪荒原乍现的芳华,久久萦绕在帝王冷硬的心间。 御座扶手上,玄金龙纹随着指尖轻叩泛起微光,节奏舒缓如春溪潺潺。 那厢太子殿下依旧端坐如仪,华服金冠流转着清辉,宛若九天神祇遗落凡尘的玉像。唯有紫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西盛王子所在—— 于他而言,满殿珠翠华裳皆成虚影,万千喧嚣尽数褪去。唯那对兄弟周身三尺,是映照着情爱百态最清晰的镜鉴。 当墨蓝劲装的少年又一次故作不经意地为兄长挡开侍从碰撞时,尉迟卿睫羽轻颤,恍若又勘破一重“口是心非”的玄机。 终于,在漫长的于他而言却充满探究趣味的时间过去后,尉迟卿心中默想:他似乎看到想看的了—— 一位身着流霞锦的风月贵女翩然上前,似是与那鹅黄衣衫的西盛哥哥旧识。少年见状立即展露笑颜,杏眼弯成新月,与对方相谈甚欢。当贵女说到趣处时,他竟毫无顾忌地笑倚雕栏,衣袂交叠间尽是明媚。 这本是宫宴寻常景致。 然而当那清越笑声荡开的刹那—— “咔嚓!” 细微如冰裂的金属哀鸣乍响。墨蓝劲装的弟弟指节猝然发力,坚硬的金樽竟被捏出扭曲纹路。酒液在杯中剧烈震颤,映出他眼底翻涌的阴鸷。那刻意维持的冷漠面具几近崩裂,暴戾的妒火几乎要灼穿相隔的数丈距离,死死烙在兄长与贵女相触的衣袖间。 太子殿下看得愈发认真了。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前倾,紫眸中星轨流转,仿佛在推演天地至理。每一丝情绪波动都被他捕捉为能量轨迹,每个细微举动都被解析成道法符文。 原来“口是心非”的极致,竟是这般冰火交织? 表面越是凛若霜雪,内里越似熔岩奔涌。那被禁锢的情感竟能催生出如此惊人的破坏力——连玄铁所铸的金樽都为之哀鸣。 他无意识地在识海中衍化:若那贵女再近半寸,扭曲的杯壁是会迸裂成星屑,还是催动更惊人的变数? 这“真人话本”的演绎,果然比《六界情劫录》所载更惊心动魄。 尉迟卿全然沉溺在学术观察中,连御座上那道始终萦绕的纵容目光都未曾察觉。 十二旒珠后,封绝将笑意敛入寒潭般的眼底。望着那只对道经剑谱感兴趣的小凤凰,此刻竟如痴如醉地观察着西盛王子们的情愫纠葛,帝王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出唯有自己知晓的韵律。 当看见尉迟卿因那弟弟骤然起身的动作而睫羽轻颤时,御座旁悬挂的九转玲珑灯忽然无风自转,在太子华服上投下流离的金色光斑。 这凤凰儿…… 此刻怕是连最缠绵悱恻的话本传奇,都嫌笔墨浅薄,再难满足他初初萌发的、欲窥情爱真谛的贪痴。定要这般血肉鲜活的“真人演绎”,方觉过瘾。 封绝心下莞尔。他这儿子明明如九天冰雪雕就,合该永远高坐明堂俯瞰尘寰,偏对这般充满烟火气的纠葛显出十二分热衷。极致的清冷与微妙的俗趣相映,落在帝王眼中—— 恰似仙鹤垂眸研究蚁阵,有种天真执着的可爱。 他并未惊扰这份专注。只要卿儿欢喜,纵是将万国来朝的宫宴化作戏台又何妨?目光掠过西盛弟弟指间变形的金樽,帝王眼底霜色微凝。 看来这二人确如齐云所言,藏着棘手暗涌。不过无妨,若这出戏能娱他凤凰儿耳目,便容他们且演且看。 但若谁敢将戏中风雨溅至少分寸缕…… 御座扶手上的应龙浮雕骤然闪过金芒,又在下一刻归于沉寂。帝王依旧端坐如岳,恰似默许红尘百态上演的至高观剧者。 幸而——那鹅黄衣衫、性情天真烂漫的西盛哥哥,似乎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弟弟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和不对劲的神色。 他止住了与贵女的笑谈,带着些许残留的笑意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弟弟身边。 他微微倾身,凑近那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的弟弟,关切地低声询问了几句。杏眼中充满了真诚的困惑与不安,仿佛不明白刚才还好端端的弟弟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骇人。 然而,他的关切却没起什么作用。 甚至可能起了反作用。 那墨蓝劲装的弟弟猛地转过头,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混杂着怒火、委屈、嫉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他嘴唇紧抿,从喉间挤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单音,算是回应,随即猛地扭回头,不再看兄长一眼,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能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这无疑是结结实实地甩了一个冷脸。 “……” 鹅黄衣衫的少年彻底愣住了。 他无辜地睁大了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着弟弟冷硬的侧脸轮廓,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和浓浓的不解。他似乎完全想不通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何会引来弟弟如此剧烈的反应。那委屈又茫然的样子,像极了被突如其来的一记冰锥刺中的小动物,那份热烈被瞬间冻结的可怜劲儿,又有点惹人发笑。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在接触到弟弟那副“生人勿近,尤其你勿近”的强烈排斥气场后,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了嘴,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肩膀,独自消化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冷遇。 而这完整的一幕—— 从兄长小心翼翼的关切,到弟弟骤然爆发的冰刃相向,再到兄长猝不及防的委屈茫然,悉数落进高台上那双专注的紫眸中。 尉迟卿睫羽轻颤,如凤翎拂过镜湖。 这……便是“口是心非”的代价? 竟比他推演的更惊心。不仅撕裂自身,亦将最亲近之人伤得遍体鳞伤。 他心中那卷刚启的《情爱录》,又添了染着血色的一页。兄弟间电光石火的交锋与随之而来的僵冷,皆化作他识海里反复推演的卦象。 紫眸中星轨明灭,最终凝成一声无声的叹息: 何其……不智。 这般情绪如雷火交加,言行反复自伤伤人,在他眼中远不及剑破虚妄来得通透,更逊于道法自然来得逍遥。 这般的别扭心性…… 倒与他那位性烈如火、偏在某些事上执拗成结的三哥尉迟烈,如出一辙。 当这个念头浮现时,少年无意识抚过袖中桃木簪。忽然觉得仙君赠此物时那句“千年等待”,或许藏着比剑谱更难的修行。 他想起三哥每次被父皇训斥后,明明眼底藏着懊悔,却总要摆出“老子不在乎”的倔强。不是在校场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便是躲在梅苑把石块踢得四处飞溅,谁若劝解便怒目相向。 表面如烈火烹油,内里……或许也似这西盛弟弟,藏着不为人知的委屈? 只是三哥的别扭如雷暴倾盆,西盛这位却似冰下暗涌。一个将情绪燃成灰烬,一个把心事冻作坚冰。 得此结论,尉迟卿忽然觉得这纷繁情愫,竟也暗合天地韵律。至少“口是心非”与“别扭”二味,在不同心性中皆会生根发芽。 他无意识地轻抚袖中桃木簪,仿佛在参详另一卷更深奥的典籍。若此刻告诉三哥,他正被拿来与别国痴儿类比—— 想必那杆玄铁枪能劈碎整座演武场。 太子殿下垂眸望着杯中清茶,见水面倒映的琉璃灯影正微微晃动。原来情之一字,竟比《万剑归宗》最难的心诀还要费解。 御座上的封绝,将他家小凤凰全然沉浸于“观戏”、连最爱的点心都忘了碰的模样尽收眼底。 那碟覆着流金箔的樱花酥纹丝未动,水晶盘里冰镇着的紫玉葡萄也未能吸引他半分目光。 帝王终是无奈。 这凤凰儿,看戏竟看得如此废寝忘食? 纵容归纵容,总不能让小家伙饿着。他略一抬手,内侍立即心领神会,无声呈上新剔的葡萄果肉。冰雾袅袅间,紫玉般的果粒泛着清辉。 封绝执起玉签,亲自将冰润果肉递到尉迟卿唇边。动作如云出岫,带着与生俱来的掌控。 正潜心比对西盛弟弟与三哥别扭程度的太子殿下,忽觉唇间一凉。清甜香气萦绕鼻尖,他无意识地微启唇瓣,任由那颗冰珠滑入口中。 甘冽汁水在舌尖化开,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殿内闷热。 尉迟卿长睫轻颤,紫眸中流转的推演星轨被唇间凉意打断。他茫然侧首望向父皇,腮边因含着葡萄微鼓,尚未褪去研究情态的模样,竟似幼时初学《万剑谱》时的懵懂。 他眨了眨眼,清凌凌的眸光里写着:何事? 封绝对上他那清澈又带着点无辜疑惑的目光,心中那点因他被“无关紧要”之事吸引而忽略自身的微妙不悦顿时烟消云散,只觉得这小凤凰连鼓着腮帮的模样都合该被描金绘入御用画谱。 “多用些。”帝王收回玉签,语气如常,仿佛方才不过拂去儿子肩头落尘,“莫要只顾着看。” 至于看什么,十二旒珠后的目光早已洞悉一切。 尉迟卿乖乖咀嚼着果肉,冰凉清甜终于将他从情爱迷障中唤回。他看了看眼前玉碟,又瞥向台下僵持的西盛兄弟,最终认命地执起玉签—— 看戏虽妙,却抵不过父皇亲自督促进食的威仪。 只是那目光仍会借着举盏的间隙,如蜻蜓点水般掠过那对兄弟。当看见墨蓝衣衫的少年指节又一次无意识蜷紧时,太子殿下默默将第二颗葡萄送入口中。 原来参悟情劫,还需佐以时令鲜果。 殿角光尘飞舞处,桃花仙人慵倚蟠龙柱,执一盅琉璃酒,将御前那幕尽收眼底。 粉琉璃眸中漾开涟漪,望着九五之尊为少年亲手剔葡,看着小凤凰从沉浸观戏到茫然鼓腮,再到乖巧进食的全过程。 仙君唇角勾起星月皆醉的弧度,仰首饮尽杯中琼浆。酒意未及眼前景象半分醉人——他的小凤凰,正在情劫路上蹒跚学步。 虽仍用参悟剑谱的架势剖析情爱,尚带着冰雪初融般的生涩,却已学会观察眉眼官司,懂得比对兄长案例。那本《情爱录》上,终于落下了属于他自己的朱批。 当看见尉迟卿偷瞥西盛兄弟时无意识摩挲桃木簪的动作,齐云指尖的玉盅忽然映出虹彩。 原来有些课业,纵是九天凤凰也需从头修习。 齐云的目光掠过那对仍陷在情网中相互折磨的西盛兄弟,最终凝在乖乖进食却仍偷瞥剧情的银发太子身上。 这出由他亲手揭幕的“真人话本”,竟演绎出超乎预期的妙趣。不仅台上人演得投入,这台下观戏的九天雏凤,更是渐入佳境。 仙君很好奇,这只开始啄破情关薄茧的小凤凰,最终会从这红尘万丈中淬炼出怎样的独门心法。 饮尽杯中残酒,他身影如桃瓣散入流光。唯余一缕冷香缠绕过尉迟卿鬓边,恰似为太子情路上这微小却坚实的初阶,缀上一枚无形的桃花钤印。 看到小凤凰在宫宴上看得那么认真,作为“幕后策划”之一的仙君(和作者我),真是既欣慰又忍俊不禁。 这一章,可以说是我们君卿殿下的 “情感觉醒实践课” 。当他换上太子华服,步入那座权力与风月交织的殿堂时,他不仅是威仪的储君,更是一位拿出研究剑谱般专注度的 “红尘观察员” 。 那份 “口是心非,何其不智” 的结论,是他用自己纯粹的理性与逻辑,为复杂情感世界贴上的第一个标签。虽然这个结论还带着九天凤凰不染尘埃的“傲慢”,但这是他凭借自身力量,从混沌中梳理出的第一条清晰脉络。 所以呢,当父皇投喂葡萄打断他的“学术研究”时,他那茫然鼓腮的模样,才格外动人——那份全然的沉浸,正是他探索未知领域时最真诚、最可爱的模样。 他尚未自知,但他翻阅《情爱录》的指尖,已悄然染上了第一抹桃花的颜色。 这堂课才刚刚开始,而我们看得认真的凤凰儿,正在以他自己的方式,飞速成长。[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宫宴窥情录 第40章 三绝弈天机 宫宴的余烬终于散尽。 尉迟卿褪去沉重的太子冠服,换回素白常袍,银发只松松簪着那支鸢尾银簪。他信步御花园,任夜风涤荡满身喧嚣。 蓝紫色夜樱在月下铺陈如星河,而在最绚烂的那株樱树下,他撞见了仍在纠缠的西盛兄弟。 少年悄然隐入花影,姿态熟练得仿佛这本就是他日常修行的延伸。 但见鹅黄衣衫的兄长正绕着弟弟打转,杏眼里盛着快要溢出的焦急:“羽漠,究竟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他试探着去牵那截墨蓝衣袖,“你说出来,我改好不好?” 弟弟猛地挥开他的手,指节攥得青白。宫宴时尚能维持的冰封面具此刻布满裂痕,眼底翻涌的墨色几乎要吞噬月色:“离我远点!” 这声低吼惊落了满枝樱瓣,也让树后的尉迟卿微微睁大眼睛——原来“口是心非”到了极致,是会化作伤人的利刃的。 “为什么呀?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哥哥的杏眼里泛起粼粼水光,委屈得如同被抢走蜜糖的幼熊,“你突然就这样……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带着哭腔的靠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墨蓝劲装的少年指节爆出青白,周身气息如暴风雨前的海面般剧烈翻涌。他像是被无形锁链缠绕的困兽,每一寸肌肉都绷紧至极限。 尉迟卿在花影后微微偏首。这般的“别扭”竟比三哥那种酣畅淋漓的发泄更为可怖——仿佛不是在宣泄怒气,而是在用血肉之躯对抗某种蚀骨的酷刑。 就在绯色花瓣拂过太子睫羽的刹那,那弟弟猛然抬头。阴郁的眸中燃起绝望的烈焰,仿佛要将眼前人连同自己一道焚尽—— 尉迟卿无声地将身形融进更深的花荫,紫眸中星轨疾转。 他倒要看看,这绷到极致的弦,究竟会迸发出怎样惊心动魄的绝响。 只见那墨蓝劲装的少年猛然抬头,阴郁的眸中燃起绝望的烈焰,如同被逼至悬崖的幼兽,又似即将爆发的火山,死死锁住被吓得后退半步的兄长。 空气骤然凝滞,连飘旋的樱瓣都悬在半空。 弟弟的胸膛剧烈起伏,唇瓣颤动着,仿佛有万千炽焰在喉间翻滚——愤怒的熔岩,委屈的寒冰,难以启齿的妒火,还有那足以焚尽理智的占有欲,都在那双破碎的瞳孔中激烈冲撞。 可最终—— 他只是从齿缝间磨出淬血的字句,声线嘶哑如裂帛: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话音未落,他已猛然转身,如折翼的孤鹤踉跄扑进深不见底的花影。被惊起的蓝紫色花瓣在空中划出凄艳的弧线,久久未能落定。 原地只剩鹅黄衣衫的兄长怔怔而立,伸出的手徒劳地悬在半空,仿佛想抓住那道决绝背影撕落的、看不见的鲜血淋漓。 他怔怔望着弟弟消失的方向,圆润的杏眼从惊惶渐次漫上更深的迷茫。水汽迅速凝结成珠,大颗泪滴毫无征兆地滚落,划过尚带婴儿肥的脸颊。 “呜……为什么啊……”带着哭腔的自语似破碎的琉璃,他无助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阿弟……” 哭声在夜樱间飘散,那种纯粹的悲伤与周遭的旖旎月色格格不入,像幅被泪水洇湿的工笔画。 尉迟卿在花影后静立如修竹。 从弟弟撕裂般的决绝,到兄长孩童似的恸哭,皆倒映在他澄澈的紫眸中。若细看,能瞧见那平静冰面下掠过的微光——如同星子坠入寒潭时荡开的涟漪。 这情字展开的卷轴里,除了“口是心非”与“别扭”,竟还藏着这般……摧心肝的苦楚。 太子殿下无声敛眸,将今夜这页染着泪痕的观察笔记,轻轻归入那本日渐厚重的《情爱录》。 而后,尉迟卿仍在花影后静立,望着那鹅黄衣衫的少年哭得肩头轻颤,泪珠不断砸在衣襟上。这般纯粹的悲恸,比宴会上明媚笑颜更令人心惊。 某种细微的神经被悄然触动。他袖袍下的指尖无意识蜷缩—— 霎时间,御花园内所有蓝紫色夜樱与异卉芳瓣皆脱离原有轨迹,如受星河召唤般簌簌飞聚。它们并未趋向太子,而是轻盈旋绕至哭泣的少年面前。 正泪眼朦胧的西盛哥哥怔怔抬头,只见万千花瓣在他眼前流转凝结:甩着玲珑鼻的小花象踏碎泪珠,耳朵忽闪的月兔跃过膝头,流光锦鲤衔走衣角湿痕,最后一只威风小老虎竟用尾巴卷起落花,笨拙地蹭了蹭他颤抖的手背。 这些莹光流转的生灵带着未晞的夜露,在他周身织就一场温柔的幻梦。 尉迟卿默然凝视着这幕,紫眸中映出西盛少年渐渐止住的泪水。原来情爱虽会催生苦楚,而天地至美,亦能化作抚慰人心的力量。 哭泣的少年蓦地止住抽噎,睁大泪眼望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当一只花瓣小雀轻啄他指尖,发出清越啼鸣时,他唇角无意识漾开浅浅梨涡。 尉迟卿仍在花影深处,素白袍角与银发浸着月华。他望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生灵环绕少年嬉戏,将浓重悲伤化作零星笑语。 紫眸静若寒潭,仿佛方才不过信手拂去蛛网。 待见那鹅黄身影渐展欢颜,他悄然转身。夜樱拂过肩头时,一片花瓣无端凝作冰晶鸢尾,恰似他发间银簪的倒影。 或许明日宫人会窃语御花园显灵,说花精夜慰伤心客。 无人知晓,那缔造传奇的“花灵”,正是方才高坐明堂、此刻踏月而去的太子殿下。而他袖中桃木簪上,正悄然绽出第三道凤羽纹。 尉迟卿刚悄无声息地离开那片尚萦绕着花香与悲泣的天地,甫转过落英缤纷的廊角—— 便直直撞进了一双潋滟的粉琉璃眸子里。 桃花仙人正慵倚朱柱,月华将他半身浸得如同瑶台玉树。浮动的暗香间,那眼中流转的洞悉笑意,分明已等候多时。 “我们子卿啊……” 他声线裹着桃花酿般的醇浓戏谑,目光似有若无扫过少年来处——那里未散的花灵余韵仍在夜风中缠绵。 “真是……人美心善。” 四字在仙君唇齿间辗转出千般意味,惊得尉迟卿脚步微滞。玉白面容虽静若寒潭,那玲珑耳垂却已染上晚霞。 他偏首望向廊外梨云,声线平淡似在讨论剑谱:“仙君在此赏月?” 偏生此时,几片逃逸的蓝紫色花瓣正巧掠过他肩头,泄露出方才那场温柔秘密的最后余韵。 齐云见状笑靥愈盛,恍若千树桃夭瞬间绽放,连廊下月色都羞敛了清辉。他向前逼近半步,桃花冷香如网般细细笼罩下来。 “月自然是要赏的,”他从善如流地应着,粉琉璃眸却仍锁着少年微红的耳尖,“不过方才偶见百花凝灵,化兽嬉春——那般精纯灵力,不知是哪位花仙妙手?” 话音裹着蜜糖般的陷阱,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尉迟卿紫眸中掠过星子坠落的微光。他忽然抬手,指尖在月下划出清泠弧线—— 霎时万千蓝紫色花瓣如受神谕,在他指端聚成振翅的紫燕。燕尾掠过仙君襟前时,一片花瓣恰巧坠在“花间”剑柄的桃花纹上。 那紫燕并未远翔,而是衔起数片最秾丽的蓝紫色花瓣,如奉神谕般翩然掠至仙君鬓边。灵巧地将花瓣织成玲珑冠冕,轻轻戴在那银白如月瀑的发间。 蓝紫色花冠与粉琉璃眸、眼尾绯红奇异地交融,衬得这位本就昳丽的桃花仙更添几分夜的魅惑。几片花瓣垂落额前,正巧拂过那枚雪白桃花印。 待紫燕化作星屑消散,尉迟卿才微微扬起下颌。紫眸中流转着极淡的得意,如冰湖乍裂的微光,矜贵地望向头顶花冠的仙君。 虽未言语,那眼神分明在说: “便是本殿所为。” “现在,仙君亦是花仙了。” 夜风拂过,花冠垂落的细碎花瓣扫过齐云唇角,仿佛连月色都在为太子殿下这记漂亮的反击轻轻发笑。 这记带着狡黠的反击,不似被戳穿后的羞窘,倒像被逗弄的凤凰悄悄竖起尾羽,用星光回了对方一身虹彩。 齐云下意识轻触发间冰凉的花冠,粉琉璃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如春溪破冰,层层漫过眼角眉梢,终化作潋滟的低笑。 “好,好得很!”他笑着以指节轻叩花冠,如同接受加冕,“这顶花冠,本君收下了。多谢君卿殿下……封赏?” “封赏”二字在他唇齿间辗转,裹着桃花酿般的醇浓意蕴。 看来这只小凤凰不仅心软,爪尖还藏着星星淬炼的锋芒。 仙君笑时花冠微颤,垂落的蓝紫色花瓣扫过眉间桃花印,恰似夜神为谪仙添就的璎珞。他目光流转,忽然凝在尉迟卿发间—— 那支蓝色鸢尾银簪正泛着流水清光,仿佛在回应他鬓边的花冠。 不得不说,这簪子确实精妙。银辉澄澈如九天月华,琉璃鸢尾间流淌的蓝色星尘,与少年紫眸中的潋滟冰晶相映,恰似雪原上骤然绽放的星河。 仙君素来觉得,蓝色最配他的小凤凰——衬那霜雪般的肌肤,衬那流泻的银发,更衬那份圣洁里偶尔掠过的、不自知的风情。 于是这执掌风月的桃花仙,也生出了回礼的念头。 他敛了笑意,粉琉璃眸中泛起缱绻柔波。上前半步,玉白指尖如蝶栖落,极珍重地点在尉迟卿额间。 凉意漫开的刹那,三瓣桃花印上方悄然浮现一枚蓝晶额坠。泪滴形晶石内仿佛封存着亘古星海,深蓝光晕在月下流转不息。银丝细链沿眉弓没入鬓角,轻似朝雾拂过雪岭。 当夜樱拂过少年睫羽时,额坠折射出深海与星穹交融的辉光。那抹幽蓝既神圣如神谕,又隐含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恰似它赠予者那双永远含着笑、却无人能真正看透的粉琉璃眼眸。 尉迟卿微微一怔,指尖轻触额间冰凉的晶石。深海般的力量在灵台漾开涟漪,其中蕴藏的守护咒文精妙得令他想起上古阵法——而这件法器分明是为他量身淬炼的。 齐云凝视着自己的杰作,粉琉璃眸中浮起沉醉的柔光。他执起少年一缕银发任其滑过指缝,声线比月下桃香更缱绻: “果然……蓝色是子卿的底色。” “此物名‘深海之泪’,可镇心魔,辟百邪。今日……”他忽然将那段银发绕在指尖,结成小小的环,“便为它寻到真正的主人了。” 额坠感应到主人气息,忽然漾开一圈星辉。尉迟卿抬眸时,紫眸中倒映的月光与花影皆被染上深海蓝意,连齐云含笑的身影都在那方寸晶石里清晰可见。 当夜樱拂过仙君尚戴着花冠的发梢时,两颗蓝色星辰——一枚悬于额间,一枚簪在鬓侧——在月色里无声共鸣。 静默在月光中流淌片刻,他唇角倏然绽开一痕清浅弧度。似冰河乍裂时漏进的春光,又若子夜海面跃起的磷火,转瞬即逝却惊心动魄。 “……多谢仙君。” 清越声线里融了星辉般的温软。他向来言简意赅,此刻睫羽低垂时扫过蓝晶额坠的模样,却比万千辞藻更动人心肠。 齐云望着被自己亲手点缀的小凤凰,粉琉璃眸中漾开缠绵的波光。额间深海之泪与鬓边鸢尾簪交相辉映,恰似将整片星空与海洋都捧到了他面前。 仙君忽然觉得,便是穷尽三界所有桃花酿,也酿不出此刻心头甜意的万分之一。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指尖掠过少年鬓角,将一缕不听话的银发别回耳后,“是它有幸……能缀于明月之畔。” 夜风卷着蓝紫色花瓣拂过两人衣袂,那顶尚戴在仙君发间的花冠,忽然飘落几片花瓣,正巧嵌进尉迟卿袖口的鸢尾绣纹里。 月光漫过相望的身影,戴着花冠的仙人与缀着深海泪的太子立在樱吹雪中,恍若上古画卷里走出的双星。 有些情愫本就不必言说,譬如星河环绕北极,潮汐追随月魄。 二人踏着碎银般的月辉徐行,额间蓝晶与鬓边鸢尾在夜色中流转着相似又不同的微光,静谧而和谐。 尉迟卿将方才御花园所见娓娓道来,说到弟弟那句破碎的“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时,眉尖若拢寒烟。紫眸转向齐云,漾着星子坠入迷雾般的光: “连我养的那只青鸾都知晓——”声线清泠如叩冰玉,“不说,对方如何能懂?” 这道理在他眼中比《基础御风诀》更浅显:心有疑则问,有所求则言。那般暗自煎熬直至伤人的行径,与道法追求的“清明自在”全然相悖。 “那人倒是……”他斟酌片刻,额间蓝晶随蹙眉流转幽光,“颇为不智。” 甚至堪称自我折磨的典范——这是太子殿下观察半宿后,给予的学术性结论。浓烈情感他尚在参详,但这等既伤己又伤人的处理方式,确实违背了他秉持的效率原则。 齐云听着这番稚拙却犀利的见解,粉琉璃眸中漾开欣慰的柔光。他轻摇螓首,银发间尚未取下的蓝紫花冠簌簌落下几片花瓣。 “子卿所言确是至理。可惜情爱这道题……”他指尖凝出一朵半透明的桃花,花瓣在月光下显出“不敢”“不能”“不可说”三行小字,“往往写着最矛盾的注脚。” 那幻桃倏然散作星芒,如情怯者未尽的叹息:“怕开口惊走檐下雀,怕真心成了画地牢,更怕——满腔孤勇,反作他人负累。” 仙君执起少年一缕银发,任发丝与飘落的花瓣交织:“那孩子的煎熬,怕是比御花园的夜樱还要稠密千万倍。” 他忽然将缠着花与发的指尖轻贴在尉迟卿心口:“所以啊,看懂沉默里的惊涛,比聆听言语的涟漪……”深海之泪应声泛起微澜,“更需要子卿用这里去参悟。” 武陵仙君这番关于“不敢、不能、不可说”的剖析,如墨滴入清水,在尉迟卿心间晕开错综的纹路。 少年太子静立月下,紫眸中星轨明灭,显然在竭力解析这些于他而言堪比《混沌阵法》的迂回逻辑。 沉默良久,他终是轻轻摇头,银发拂过微蹙的眉宇:“…………” 到底不如他的剑来得痛快。 在他的道统里,黑白如昼夜交替。修行遇碍便叩问经阁,剑意凝滞则挥剑万次,心有疑云即便暂按不表,也定要如那日独返古墓,执起青铜剑亲身印证千年执念。 行动于他而言,始终是破解迷障的利刃。这般将心力耗于迂回辗转,不若直接劈开云雾见月明。 仙君望着他执拗的神情,忽然轻笑——这小凤凰啊,尚不知晓世间有些迷雾,偏偏最畏这般直来直往的剑锋。 那西盛弟弟的辗转反侧,在尉迟卿眼中无异于《内息紊乱详解》里记载的走火入魔——既摧折经脉,又徒耗真元,于道途进阶毫无裨益。 “若心有疑,当寻实证;若有所求,须直取中宫。”少年抬眸望向仙君,紫眸如淬寒星,“这般自戕伤人,绝非上策。” 这是他以《天衍剑纲》为尺得出的结论。纵使情爱真如万花筒般纷繁,至少此刻在他看来,效率远逊于《基础聚灵阵》,且平白衍生诸多冗余变量。 他还是更青睐他的剑。 直指本心,不染尘埃。 齐云望着这道劈开情网的雪亮剑光,既想将人揉进怀里轻叹,又愿永远守护这份剔透。 “子卿之道,自是煌煌如日。”仙君执扇为他拂去肩头落花,声若春风拂过桃枝,“只是红尘众生,多困于‘我执’二字。” “不妨将这般景象当作……”扇尖轻点少年额间蓝晶,深海之泪泛起涟漪,“阅尽千帆前的……见习课业?” 夜樱簌簌落下,在两人衣袂间铺开无数待解的谜题。 尉迟卿静望仙君片刻,紫眸中似有云影徘徊,在天道至简与众生百态间权衡。最终他羽睫轻垂,如凤鸟栖枝般微不可察地颔首。 虽觉直指本心方合大道,但既然仙君谓之修心,且这般人间烟火确有些……耐人寻味,便姑且观之。 二人步履轻移间,已至御花园深处。九曲回廊尽处的水榭凌波而立,纱幔在月下如鲛绡飘拂,莲香裹着水汽漫过琴案棋枰,榭檐悬着的匾额在夜色中流转清辉—— 栖凤听澜。 当年银发少年初醒,立于此地闻风动荷珠,观月碎清波。想起宫阙檐角长明的凤灯,便择了这四字为新生作注。 帝王闻之未语,翌日却见沉木金匾已悬碧瓦;摄政王执着他手蘸墨临帖,笑说这字里藏着三分剑气七分禅意。 如今故地重游,月光下的水榭更显宁静美好。 齐云也看到了那匾额,粉琉璃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赏与了然,他以扇骨轻叩雕栏,惊起梁间栖燕: “原来子卿早在此处……题了半阙道韵。” 夜莲应声摇曳,抖落满池碎玉浮光。 二人步入水榭,凭栏望星。湖面碎月浮沉,偶有锦鲤跃波,搅乱满池银河。 方才那些缠绕的情丝,似被这空濛水色浣洗淡去。 风拂纱幔如拨素琴,远岸传来清波叩石之声。齐云眸光掠过榭中玉枰,声线比莲香更柔: “子卿……可愿手谈一局?” 尉迟卿转眸望向星罗棋枰,忽然忆起上月与他对弈时,这人边落子边为他剥葡。那果肉清甜如饮朝露,竟让他连失三局都未觉懊恼,反觉神台澄明。 旧忆如暖玉生烟,他轻抚棋罐颔首:“好。” 双双落座云母枰前。少年素指拈起莹白子,不着痕迹地将白玉棋罐拢近三分—— 正是执白先行的无声宣告。月光流过他指尖,在棋子上映出浅浅蓝痕,恰似额间深海之泪的辉光。 齐云见状,眼底漾开潋滟笑意,从容将墨玉棋罐揽入怀中:“子卿请。” 心下却暗叹:这小凤凰,连棋枰上的先后次序都记得分明。这般带着稚气的领地意识,恰似幼凤小心翼翼地圈定自己的梧桐枝。 棋局在月色中铺陈开来。 清辉漫过玉枰,勾勒出两道殊色剪影。银发少年眉目如凝霜雪,蓝晶额坠随落子轻颤;桃花仙君执黑含笑,每一步都似春风化雨,悄然浸润白棋疆域。 榭中唯闻棋子叩枰,如碎玉击冰。 与上次被蜜葡惑去心神不同,此刻尉迟卿紫眸清亮如淬寒潭。他倒要瞧瞧,褪去那些温柔陷阱,仙君的棋路究竟藏着多少真章。 白子如星落九天,带着少年特有的锐利锋芒;黑棋似墨染云笺,每着皆暗合阴阳消长之道。当齐云第三十七手突然点入白棋腹地时,尉迟卿指尖微滞,忽然想起御花园里那簇破土而出的蓝紫色新芽—— 原来棋枰之上,亦藏着枯荣生灭的玄机。 空气凝作琉璃,连晚风都敛息绕行,只敢轻卷纱幔,送来湖面潮湿的吐息。 唯夜樱痴缠如故,几瓣蓝紫轻拂过少年凝霜的侧颜,栖在他素袍织银的云纹间。更有伶仃一瓣,正落于新下的白子之畔。 尉迟卿眸光微滞,并未拂去那点春色,反似将落英也纳入星罗推演。紫眸中倒映的棋枰渐现峥嵘—— 白棋如凤翔九天,列阵疏阔却暗含杀伐,每子皆蕴着天道煌煌之威;黑子若桃夭缤纷,时而化雨润物,时而作雾迷踪,总在绝境处绽出惊鸿一手。 非是生死相搏,倒似雪岭红梅与云间新月在隔空唱和。 当齐云第五十手突然点入天元时,尉迟卿指尖白子映出额间蓝晶幽光。他忽然想起仙君曾说“情之一字最忌强求”,而这着棋,偏要在这龙脉交汇处落下闲子。 恰似那西盛少年未尽的哽咽,都化作了玉枰上的山鸣谷应。 齐云眸中赞赏渐浓。若非千年修为淬炼出的玲珑心窍,单论棋道天赋与这般冰壶秋月般的专注,他未必能在这只雏凤的锋芒下游刃有余。 尉迟卿更是神游太虚,紫眸中星河流转,连额间蓝晶坠都忘了闪烁。这局棋比帝王教诲更暗藏机锋,比国手切磋更羚羊挂角,让他恍若回到初执君卿剑时,窥见天地间最精妙的轨迹。 水榭内棋子叩枰如珠落玉盘,直到—— 一道月白身影悄然立於九曲廊外。 来人周身浮动着雪巅清辉,冰蓝眼眸似能映彻三世轮回。当他的目光掠过棋枰时,一片悬在尉迟卿指尖的白子忽然凝出霜华。 他墨发半挽,一支冰魄长生簪斜绾青丝,其余发缕如夜色流淌,与银白衣袂在风中翩跹共舞,恍若谪仙踏碎月华而来。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竟与榭中执白的太子殿下,如同阴阳双镜映照彼此。 同样清绝出尘的容颜,同样不染凡俗的气度。一个银发紫眸似九天冻雪淬成的凤凰,华彩中自带煌煌天威;一个墨发蓝瞳如万载玄冰雕琢的星君,静谧里蕴着洞彻六界的慧光。 ——正是执掌天机枢要的玉衡国师。 他的到来未惊尘世,连飘落的樱瓣都循着原有轨迹轻旋。直到尉迟卿从棋局中拾眸,紫晶般的瞳孔映出来人冰蓝色的注视。 齐云也随之落子,含笑望去,似乎对国师的到来并不意外,粉琉璃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笑意。 今夜这栖凤听澜水榭,竟聚齐了天地间最殊异的三种绝色。 玉衡静默不语,只微微颔首权作见礼。那双勘破宿命的蓝眸掠过棋盘时,尉迟卿指间的白子竟无端映出星图残影。待视线触及少年额间摇曳的蓝晶坠,国师眼底如冰湖乍裂,又在瞬息间恢复如初。 空中旋舞的夜樱骤然凝结,化作晶莹星屑环绕他周身飘浮不落。天地气息倏忽通透若琉璃,连湖面涟漪都定格成先天卦象。仙君掌中黑子悄然浮现桃夭纹路,而太子指间白子竟与国师长簪漾开同源清辉,恍若宿命交织的星轨在方寸间共鸣。 齐云“唰”地一声以扇掩唇,粉琉璃眸中闪过看尽红尘的戏谑: “看来今夜星轨交错,连天道都忍不住要落子作注。” 这宛如言灵的话语,瞬间引动了周遭法则——三人衣袂无风自扬,一股磅礴气机冲霄而起。如月银发、似夜墨发、若霞白袍,在空中交织飞舞,仿佛混沌初开时最早分离的三缕本源,在此刻重现世间。 终于写到这了,不过,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抑制不住笑意了。下一幕上演的将会是《太子爷的恶作剧》![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三绝弈天机 第41章 月下花杀 一月前桃花源初逢太子,此刻方是齐云在这九重宫阙之中,正式面见那位名动六界的玉衡国师。 两位皆是非凡之人。 一位是执掌红尘姻缘的桃花仙,粉琉璃眸中流转着三春盛景,袖袂拂动间皆是不自知的缱绻风流;一位是洞彻天机星轨的九尾天狐,冰蓝瞳孔里沉淀着万古清寂,衣袂飘举时俱是看破轮回的疏离。 当两道目光于水榭中初次相汇—— 空气里无声荡开涟漪,恍若太古瑶琴之弦被月华拂动。 武陵仙君唇畔笑意愈深,粉瞳中掠过穿花拂柳的探询,似春风欲测寒渊之深;玉衡国师冰眸静若封冻星河,唯在最深处闪过一丝星子坠落的锐光,如玄冰映照灼灼桃色。 一片夜樱恰在此时悬于两人视线之间,瓣缘同时凝结冰晶与绽放桃绯。 一种无需言说的疆界勘定,在目光相触的刹那,已完成。 那是对于彼此出现在太子命途中的审视,是千年道行与通天修为的相互丈量,更是某种关于“特殊”身份的无声宣示。 至少,正为师尊破关而欣喜的尉迟卿,全然未觉这静默下的暗涌。 他眨了眨澄澈的紫眸,目光流转间只见月下双辉并立——桃夭灼灼与冰魄皎皎,恰似天地生成的对称之美。 齐云仙君率先搅动满室清寂,笑声如桃花坠入春酒:“久闻国师执掌星轨之名,今日得见,方知何为‘寒尽不知年’。” 玉衡国师广袖微动,似雪巅云岚轻涌:“仙君客套。桃花源主的风月手段,才是令六界称奇。” 二人语间滴水不漏,可当国师冰魄般的目光掠过棋局时,齐云袖中突然飘出一瓣桃花,正落在尉迟卿方才犹豫未落的星位。 少年太子正执棋沉吟,忽见师尊与仙君同时望向自己指尖。那枚白子在月光下竟映出半面桃色半面霜华,恍若呼应着水榭中这奇妙的三角对峙。 “此处当落小目。” “此子宜镇三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尉迟卿看着棋枰上突然震颤的棋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玉衡身为执掌天机的国师,素来超然物外,非天地异动不出观星台。动辄数月的闭关,使他成了风月皇城最神秘的传说。 少年太子凝望着师尊清寂的身影,银发在夜风中如月华流转。他依然保持着储君的端庄,唯有紫眸里漾开的细微涟漪,泄露了深藏的眷恋。 记忆如潮汐漫过灵台—— 他“记得”三岁那场蚀骨剧毒,记得漫长沉睡中永夜般的孤寂。十二年后自灵茧苏醒时,连拂过指尖的春风都带着陌生的刺痛。 宫宴那夜,九重灯火如星河倾泻。他却似隔着万年玄冰望人间,那些喧闹笑靥如同水底倒影,明明近在咫尺,却触不到半分温度。 即便玉衡曾以通天修为为他灌顶传识,将尘世常识化作神识中的金科玉律,那些知识仍似镌刻在冰面上的经文——他看得清字形,却触不到字里行间的温度。宫宴上觥筹交错的喧闹于他而言,不过是琉璃罩外模糊的光影。 直到那袭雪色广袖拂过他战栗的肩头,国师冰凉的指尖轻点在他眉间桃花印上。观星台万年不化的霜雪气息笼罩下来,那双冰蓝色眼眸如亘古星辰: “殿下,莫怕。” 清冽声线似寒玉击磬,却在他灵台种下第一颗启明星: “臣会教您……重新读懂人间。” 从此星轨成为文字。他在观星台陪师尊看尽十二万次星辰起落,直到能徒手推演荧惑守心;治国策论化作剑谱,他在煜宁殿与玉衡执棋对坐,黑白子间铺开万里江山;当君卿剑第一次在他手中惊起满城樱雨时,剑锋划出的弧光恰与国师示教的轨迹重合。 是这双执掌天机的手,为他在混沌天地间标出第一道经纬。此刻凝望师尊身影,那些被储君威仪压制的眷恋,正似早春冻土下的新芽,悄然顶开冰层。 “师尊。” 一声轻唤,清泠中带着唯有对方能识的暖意。玉衡眸光微软,方才萦绕于两人之间那无形的疆界,在此刻悄然消融。一片夜樱恰在此时翩然掠过他眼前,瓣缘的冰晶与桃粉辉映,恍若某种无声的回应。 这位玉衡国师,已在观星台闭关数月。对他而言,神游太虚是常态,尘世纷扰如云烟过眼。身为超然物外的国师,非天地异动不出关,非国运更迭不现身。 他本就是风月皇城最神秘的传说。除却定期为帝王解星谶、偶尔在观星台教导太子,其余时光皆隐在星辉深处,连衣袂都浸透了银河的气息。 而今夜,他竟踏碎满廊月华,主动来到这烟火未散的水榭。 武陵仙君指尖的黑子无声旋转——国师破关而出,绝不为赏樱。 粉琉璃眸掠过身旁额坠闪动的太子,心念电转:是感知到这孩子心湖骤起的涟漪?自地宫归来后,太子紫眸中确实多了陌生的星芒;或是观星时瞥见了命轨异动——譬如某颗带着桃香的星辰,正悄然靠近凤主的轨迹? 甚至可能,只是察觉了学生周身萦绕的异种灵力。那枚深海之泪此刻正泛着幽光,恰与国师冰眸同色。 无论缘由为何,玉衡的降临本身已是昭告:有些变化,值得执掌天机者拨星而来。 玉衡的目光如寒星掠过,尉迟卿额间蓝晶坠骤然映出冰裂般的光痕。待他转向齐云,水榭四周的夜雾无声凝作霜华。 没有质问,无需威压,整片湖泊的涟漪却为之静默。悬于空中的樱瓣尽数定格,化作万千湛蓝冰晶,仿佛连时光本身,都在垂首等待他的垂询。 那霜雪般的凝视里,翻涌着星盘推演般的无声诘问: 本君演算天机之时,是何人惊扰了凤栖梧桐的命轨? 这满身桃夭煞气的仙君,为何指尖还缠绕着太子发间的清辉? 尉迟卿无意识地抚过额坠,那冰蓝晶石竟在他指尖漾开一丝暖意。他望向空中无声对峙的二人,只觉得师尊衣袂间流淌的星图,与仙君袖中散落的桃瓣,正在自己眸中,交织成一局他尚且难解的先天卦象。 一片被定格的冰晶樱花忽而坠地。 碎裂声清越如磬,恍若天问。 玉衡眸中冰蓝骤深,观星台百年不化的霜雪仿佛凝上眼尾。齐云袖底桃香瞬间暴涨,惊得梁间宿燕撞碎满池月影。 两道目光当空相撞—— 一道带着星轨崩摧的凛冽, 一道挟着三春尽焚的灼热。 尉迟卿正低头看那突然凝霜的棋枰,额间蓝晶坠忽地滚烫。抬头时,但见师尊广袖翻涌如雪崩云海,仙君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支灼灼桃花,瓣尖正垂落晨露般的星辉。 “今日天象宜论道。” “巧了,本君最擅解卦。”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的刹那,太子终于眨了眨眼。他清晰看见——悬在两人之间的那片樱花,一半凝结着永恒冰晶,一半燃烧着不灭桃焰。 尉迟卿闻声下意识地绷直了背脊。 正当水榭中三方气机相互缠绕、一触即发之际,一道低沉的嗓音裹着熟悉的威严与慵懒,破开了星辉与桃香的对峙: “朕的卿儿……这般情态,是背着父皇做了什么坏事?” 众人蓦然回首,只见雷帝封绝不知何时已悄然驾临。他踏着清冷月辉信步而来,玄金龙袍在夜色中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唯有袍上应龙暗纹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那位同样风姿卓绝的男子——身披深蓝色狐裘,皮毛光泽如流淌的暗河。他面容与封绝有几分相似,眉眼间却淬着更深的锐利与冰霜,正是权倾朝野、与帝王共掌江山的摄政王尉迟枫。 两人的联袂而至,让这本就因星轨与桃夭而暗流汹涌的水榭,瞬间坠入更深的棋局。 尉迟枫锐利如鹰隼的眸光淡淡扫过水榭——自家侄儿、久未现身的国师,还有一位气息陌生却不容忽视的仙君。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意味难明的弧度,静立如寒刃藏锋。 封绝的目光则先精准落向尉迟卿,将他比往常更亮的紫眸,以及额间那枚陌生的蓝晶坠尽收眼底,方才吐出那句带着慵懒笑意的调侃。 随即,帝王深邃的视线缓缓掠过玉衡与齐云,语气平淡如水: “今夜朕这御花园,倒是热闹。” 一语既出,周遭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滞。帝王、摄政王、国师、仙君,与风暴中心的太子——五方齐聚,其代表的重量足以让整座宫阙屏息。 尉迟枫的视线此时才如寒刃般剖开夜色,在玉衡与齐云之间划出界限: “看来今夜观星台的星轨,与武陵桃源的春风,都吹到同一处枝头上了。” 尉迟卿望着突然出现的父皇与叔父,眨了眨紫晶般的眼眸,神色坦然:“儿臣未曾做坏事。” ——不过看了场戏,收了件礼,下了盘棋,又见了师尊而已。 武陵仙君颊边笑意愈发明艳,心底却悠然轻叹:正主登场,这方水榭,怕是要掀起真正的风浪了。 面对踏月而至的帝王与摄政王,玉衡并未行臣子跪拜之礼。他只是微微颔首,霜色星袍流淌着静谧清辉,声线一如往昔般澄澈: “陛下,王爷。” 这并非倨傲,而是超然。他身为执掌天机、守望国运的星轨沟通者,早已凌驾于凡俗礼法之上。于帝王,他更像是并肩的守望者,敬其位而守其土,却无需以屈膝明志。 封绝对此习以为常,目光依旧流连于爱子身上,仿佛先前那句不过是随口闲谈。尉迟枫也仅以颔首回应,锐利视线在玉衡身上短暂停留,彼此之间,自有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与界限。 国师这超然物外的姿态,落在刚被他以星轨审视的仙君眼中,自是别有一番意味。 齐云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粉琉璃眸底笑意流转,恍若在说:好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国师大人。 这份冷寂非但未令他退却,反而似春风拂过静潭,漾开了更深的兴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较量之心。 尉迟卿浑然未觉这无声的暗涌,见父皇与叔父未再追问,便安然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轻抚额间冰凉的蓝晶坠。 封绝的目光终于从爱子身上移开,缓缓掠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于那局未尽的残棋,唇角似笑非笑: “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扰了诸位的雅兴?” 太子抚着额坠的指尖微微一顿,顺着父皇的视线望向棋局。枰上黑白交错,正如这水榭中凝滞却暗藏机锋的氛围。他清澈的目光依次掠过—— 威严如山的父皇, 沉静似渊的叔父, 清冷若雪的师尊, 以及那位笑如春樱、却难窥其底的桃花仙。 最终,他的视线再度落回齐云身上,樱花般的唇瓣微启,似乎想对这位赠他额坠、又与他对弈的仙君,说些什么。 那句到了唇边的话,终究未能出口。 或许是想问“这局棋还下吗”,或许是想说“这坠子我很喜欢”,又或许……只是想从那位始终含笑的仙君眼中,寻得一丝能让一切重归“寻常”的回应。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比任何念头都更清晰地攫住了他。 此刻的水榭,很怪。 父皇与叔父的倏然降临,师尊不同往日的现身,仙君那绚烂得过分的笑容,还有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沉沉压在心头的气息……这一切交织成一张陌生的网,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局促。 他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紫晶般的眸子里漫上纯粹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他不喜欢这样。这比艰深的道经、繁复的剑诀更令他无措。 少年不自觉地,向着父皇的方向极轻地挪近了一小步。仿佛唯有在那道绝对威严的身影之侧,才能驱散这莫名的不安。 而这细微的蹙眉与挪步,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四位“长辈”眼中,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这本就微妙的棋局中,漾开了新的涟漪。 就在这微妙之际,太子殿下忽然微微一顿。他似是难以应对眼前这怪异的氛围,又像是要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事,倏地垂眸,极快、极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上——那双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云锦靴。 确认无误后,他才默然抬首。神情依旧清冷如雪,唯独紫眸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安心”的光亮。 ——还好,这次记得穿鞋了。 这没头没尾的举动,落在不明所以的桃花仙人眼中,只觉得这小凤凰低头又抬首的模样,带着种懵懂的认真,煞是可爱,他粉琉璃眸中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 然而,此间另外三位——帝王封绝、摄政王尉迟枫、国师玉衡——却几乎是瞬间了然于心。 无他。 只因他们这位太子,并非喜不喜欢穿鞋,而是他的世界里,原本就未曾有过“需要穿鞋”这个概念。 他总会浑然不觉地赤着那双足,那脚踝比羊脂玉更温润,线条精致得恍若天工。就这般踏过栖凤宫冰凉的白玉砖,或漫步于樱花林厚厚的落英之上,任蓝紫花瓣轻柔包裹足底。银发如流泻的月华,长及脚踝,在圣洁的白与梦幻的紫蓝间翩跹舞动,使他整个人看去,宛如月华凝就、不慎遗落尘世的精魅。 因而,他没少被前来探望的父皇、顺路关怀的王叔,或是定期查考课业的师尊“逮个正着”。每回都少不了一番或严肃或无奈的说教,末了,总会被亲自俯身为他穿上鞋袜。 此刻他这确认鞋履的小动作,落在这三位长辈眼中,简直是欲盖弥彰,令人既好笑又无奈。 封绝几不可察地轻哼一声,目光扫过那双云锦靴,算是认可他此番的“长进”。 尉迟枫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几不可察地深了一线。 玉衡冰蓝色的眸光,亦似被风吹皱的雪原,掠过一丝微澜。 这小插曲,意外地搅散了水榭中盘桓的紧绷。至少此刻,所有目光都温柔地聚焦于这只总算记得穿鞋的小凤凰身上。 仙君何等玲珑心窍,初见太子低头确认时只觉懵懂可爱,此刻结合三位掌权者心照不宣的反应,与少年那“总算无误”的细微安心—— 他倏然忆起尉迟卿在清和国桃花源小住的情态,顿时了然。 那时的少年,褪去九重宫阙的华服,只着一袭素袍,常赤着双足。不是慵懒斜倚桃枝翻阅古籍,便是随意漫步于落英草地,或将足尖浸入氤氲暖泉,任粉嫩花瓣沾湿莹白的踝。 银发流泻,紫眸半阖,周身散发着与在风月国时截然不同的、毫无防备的慵懒。仿佛卸下了所有无形枷锁,回归了最本真的状态。 齐云当时只觉得美人入画,相得益彰,并未深想。甚至觉得,那双玉足轻踏花瓣的景象,美得令人心折。 原来如此! 哪是什么刻意追求的风雅,分明是这只小凤凰在他那无人拘束的桃花源里,彻底忘了形,故态复萌了! 一念及此,齐云仙君先是一怔,随即那风流含笑的表象几乎绷不住,险些当场失态。 难怪! 难怪那三位是那般心照不宣、无可奈何的反应! 这看似清冷禁欲、仪态完美无瑕的小太子,私底下竟藏着这般……纯稚得令人心头发软的习性。而这习性,显然是他身边至亲之人才知晓的秘密,且是屡教难改的那一种。 粉琉璃眸中瞬间漾开几乎要满溢的笑意与更深厚的兴味。他再看向尉迟卿时,目光灼灼,仿佛在欣赏一件不断带来惊喜的稀世珍宝。 他倏然觉得,自己与这只小凤凰之间,似乎又多了一重唯有“知情者”才懂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联系。 而这层联系,让他心底漾开一片难以言喻的愉悦。 少年太子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紫眸中的不适愈发清晰。他环视周遭——或威严、或冷峻、或清冷、或含笑的长辈们,只觉得这几人着实……莫名非凡。 一个个气场迫人,却偏生缄默不语,任由无形的压力在这方寸水榭中交织弥漫,令他周身不自在。 他素来不是肯屈就于这般沉闷氛围的性子。 于是,在四位重量级人物意味难明的注视下,这位被万千宠爱浇灌长大的小凤凰,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几分天经地义的意味,兀自转身。 如月华流泻的银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弧光,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步履平稳地走向水榭深处那延伸向湖面的开阔露台。颀长的背影孤直而寂寥,仿佛将身后所有的权谋较量、星轨推演与桃夭春风,都干脆利落地隔绝在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外。 ——自灵茧苏醒至今,这只小凤凰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他从来都是被所有人捧在掌心呵护着的。 不喜,便离去。 不解,便不问。 懒得应付,便置之不理。 这是由帝王、叔父、国师乃至身边所有人共同纵容出的、独属于太子尉迟卿的任性与特权。 他这一走,那抹决绝的背影瞬间撕裂了水榭中粘稠的沉默与无形的较量。 四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清绝孤影,直至他消失在露台深处。 封绝:“……” 尉迟枫:“……” 玉衡:“……” 齐云:“……”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小祖宗……倒是撇得干净。 就在那抹清绝背影即将融入露台月色之际—— 封绝与齐云几乎是同时神色微变! 帝王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掠过一丝罕见的紧绷,仙君含笑的粉瞳里也瞬间染上清晰的无措。两人再顾不得方才的暗涌,不约而同地急步追上! ——他们猛然想起,这小祖宗不仅爱赤足漫步,更有一项令人心惊的癖好:仰面沉入水中。 不论温泉灵池、御苑深湖,还是山间清潭,只要心念所至,他便敢直接仰躺下去。任由银发如月华铺散,身躯在波光间静静悬浮,仿佛重归天地灵胎,却总将初见者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太子欲要随波而逝。 尤其这栖凤听澜外的湖泊,夜色下平静如镜,实则幽深难测! 纵使他修为不凡,可若呛了水、被暗流所扰,或是贪恋那水中清寂忘了时辰……但凡有丝毫闪失,都足以让这些将他视若珍宝的长辈心如刀绞。 什么星轨较量、桃夭春风,此刻尽数烟消云散。唯剩一个念头—— 得去看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留在原地的尉迟枫与玉衡皆是一怔。 摄政王锐利的目光掠过那两道匆忙背影,又扫向夜色下墨色沉沉的湖面,瞬间了然。他冷峻的唇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随即迈步跟上。 玉衡冰蓝色的眼眸中也掠过极淡的明悟。他自然知晓太子那令人忧心的习性,只是性情使然,未露急切,周身清冷气息却已随之流动,无声地汇入这行列。 方才那暗流涌动的对峙,竟戏剧般地化作一场心照不宣的“护凤”行动。 然而,当封绝与齐云带着未散的急切踏上露台,望向湖面时,却猛地顿住脚步,齐齐怔在原地—— 眼前的景象,以一种超越预料、近乎神圣的静谧之美,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神。 风月素有“月华如水”之说,而此刻,整片湖泊便是一块被月光浸透的巨大宝石,澄澈空明,静得令人屏息。 那银发少年确实就在湖心。 却并非沉浮于水,而是—— 临水照影。 他足下不偏不倚,正踏在一片舒展的碧色王莲之上。莲叶承托着他,在万顷月华中稳稳悬浮。 然而,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以他为中心,周遭湖面正无声地、违背时序地盛放——九重奇花! 烈焰红莲,旭日帝女,深海鸢尾,紫辰睡莲……层层叠叠,如众星拱月,簇拥着那道素白清影。 而他周身流淌着纯净而强大的生灵气息,那是源自九天凤凰的本能力量,正无意识地引动湖水生机,催发了这超脱尘俗的幻梦。 少年太子垂眸望着脚下臣服的万千芳菲,月光为他侧脸勾勒出朦胧银边,长睫垂下浅淡影痕。那双紫眸依旧清冷澄澈,仿佛并不觉得眼前景象有何特别。正是这份浑然天成的平静,反令他愈发昳丽绝尘,不似凡间客,倒像是月夜偶然临世、点化众生的花中仙灵。 夜风拂过,送来清甜花香,也吹动他额间蓝晶坠与流泻的银发。 他静立月华花海之中,自成天地间最动人的诗篇。 所有匆忙的担忧、暗藏的较量、尘世的喧嚣,在此刻皆被这极致静谧的画面涤荡一空。 封绝、齐云,及随后而至的尉迟枫与玉衡,皆驻足凝立,一时无人作声,唯恐惊破这琉璃幻梦。 他们方才竟还担忧他会沉溺于水…… 却忘了,他们的凤凰儿,本就是能引百鸟朝凤、令万花俯首的存在。 少年微微偏首,清澈的紫眸望向露台上几位显然被这景象所慑的长辈。月华在他眼底流转,辨不出情绪。 寂静在湖心与露台之间无声蔓延。 就在四人以为这月下花宴将归于宁静之时—— 少年广袖倏然一挥! 动作如流云般优雅,却挟着沛然莫御的灵力。刹那间,平静的湖面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无数道水柱轰然冲天,化作四条晶莹水龙,精准无比地朝着露台上四人劈头盖脸疾冲而去! 水龙在月华下折射万千璀璨,来势汹汹,根本不容人反应。 而始作俑者静立万花丛中,银发与衣袂在激荡的气流中翩飞。他看着那四条被迫运起灵力抵挡的身影,以及露台上瞬间的忙乱,极其罕见地、清晰地勾起唇角。 那是一抹糅合了狡黠、得意与一丝报复般快意的笑容。 恍若在说:谁让你们方才故作高深,弄得气氛那般沉闷? 谁让你们总拘着我,不许赤足,不准戏水? ——吓到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孩子,用一场惊天动地的玩闹,来表达对被“冷落”与“管束”的微小抗议,以及……一丝试图打破沉闷的笨拙尝试。 只是这方式,着实太过“凤凰儿”了些。 封绝:“!!!” 玄金龙袍一震,灵力屏障瞬间荡开,水柱撞上发出沉闷声响。帝王威严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 齐云:“哎呀!” 粉琉璃眸中讶异一闪,随即漾开更深的笑意。他竟不闪不避,任由清冽湖水沾湿衣袍,仿佛承接了一场甘霖,只觉得这小祖宗愈发妙不可言。 尉迟枫:“……” 寒气随袖而起,袭向他的水龙在瞬息间被冻结成晶莹冰雕。摄政王眉头微挑,冷峻的唇角却似有若无地松动了一瞬。 玉衡:“……” 星辉如水波微漾,汹涌水柱在他身前三尺便如遇无形壁垒,悄然分流滑落。然而,那双冰蓝眼眸中,却清晰地映出了万花丛中,那抹罕见的、带着狡黠光亮的笑容。 四人反应殊异,却皆在这份淘气面前,卸下了片刻的深沉。 水榭露台之上,一时间月碎珠迸,水光潋滟。方才那极致的静谧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鸡飞狗跳却又生机勃勃的鲜活。 而那罪魁祸首见状,唇边得逞的笑意愈深,转身便欲借水遁走,银发在夜色中划出流丽的弧光。 眼见少年欲走,笑意未敛—— 最先动起来的,竟是武陵仙君! 他甚至未拂去一身水痕,身形便已骤然散作万千绯色桃花,在原地纷扬消散。同一刹那,又如心有灵犀般,在尉迟卿遁走的前路精准凝聚,恰好拦住了去路。 那缠绕着情缘红线的修长手指快如闪电,已不容置疑地扣上了少年纤细的手腕。 指尖温热,沾染着湖水的微凉,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决。 “!” 太子殿下显然未曾料到有人能如此迅疾地拦下他,紫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他倏然抬眸,撞入近在咫尺的桃花春色。 太近了。近得能数清那昳丽眼尾天生自带的绯色霞影;看得清白晰耳垂上那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小痣;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正拂过那两片色泽鲜艳、宛若初绽桃瓣的唇。 所有的色彩与细节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汇聚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不待尉迟卿反应,齐云握紧他的手腕,足尖轻点,两人便如被清风托起,自湖心莲叶翩然跃起。衣袂翻飞如云,转眼已稳稳落回水榭露台。 从被拦下到被带回,不过瞬息之间。 夜风的微凉还缠绕在耳际,那缕桃花冷香仍萦于鼻尖。 尉迟卿轻轻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般颤动,似乎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靠近与风驰电掣的归程中,彻底回神。 齐云却已松开了手,方才那不容分说的力道仿佛只是错觉。他恢复那副慵懒含情的模样,粉琉璃眸弯成新月,语带戏谑: “殿下这‘临别赠礼’,当真是别出心裁。只是……”他眼波流转,掠过自己微湿的衣袍,笑意更深,“弄皱了本君这一身云裳,便想如此一走了之?” 凤凰儿教你的事:若氛围让你不适,便转身离开。 愿我们都能拥有这般转身的底气与洒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月下花杀 第42章 百花裁凤诏 尉迟卿眸中的讶色迅速沉淀,复归一片清泠。他心下暗忖:不愧是“花间”主人,方才那如花飞花落的身法,确有其独到之处。 面对齐云戏谑的“问罪”,他嗓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仙君待如何?”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对方那身被水色晕染、反添风致的衣袍,认真思忖片刻,提出了一个自认十分合理、甚至颇为贴切的方案: “赔你一件……百花袍?” 所谓百花袍,并非凡俗绣品。而是采撷百花精魂,糅合天地灵丝,以古法织就的玄妙法衣。衣上百花印记会随呼吸流转,暗香浮动,堪称世间仅存的春神遗珍。 ——此乃司春古神千漓尘,集初晨百花精魄与云霞光缕,以神力织就的瑰宝。它凝结着百花生机与春神祝福,华美绝世,更有滋养万物、辟易邪祟之能,早已绝迹于岁月长河。 于这位掌管姻缘、看似风花雪月的桃花仙而言,这似乎确是一件投其所好的厚礼。 此言一出,齐云先是一怔,随即险些失笑。 这小凤凰…… 究竟是浑然未觉,还是存心不解风情? 赔一件百花袍? 且不说炼制此法衣需耗费多少心神、集齐多少濒绝花魄,单是这公事公办的“赔”字,便将方才那点刻意营造的、带着暧昧的戏谑,瞬间化为了冷冰冰的债务往来。 真是……总能这般轻而易举,将一切旖旎碾作清辉月影。 齐云扶额,粉琉璃眸中漾开无奈又宠溺的笑意:“子卿啊子卿,你可知一件百花袍价值几许,又需耗费多少光阴?” 他话锋倏然一转,眼底再度漫上那抹熟悉的狡黠:“不过……若殿下执意要赔,倒也不是不可。只是——”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声线里缠绕着桃花香般的诱惑。 “需得殿下亲自随我前往栖林,采集百花晨露与精魄方可。” 这哪里是索赔,分明是索要一段朝夕相伴的时光。 封绝与尉迟枫静立月下,两位风格迥异的掌权者,此刻眼底流转着如出一辙的、幽深难辨的微光。 帝王玄袖轻负,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恍若在欣赏一出期待已久的好戏;摄政王狐裘拢肩,冷峻的眉眼间看不出情绪,唯有一片沉静的审视。 他们并未出声,亦未阻拦。 毕竟,有些试探,需借他人之手方能看清虚实;有些风月,需任其流转才能辨明真心。 就在仙君笑意盈盈地抛出那需太子“亲自采集”的邀约时—— 玉衡国师清冽的嗓音倏然响起,如冰玉相击: “何必远求。” 四字落下,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双冰蓝眼眸静望湖心——那片由太子亲手催生、在月华下依旧流光溢彩的九重奇花。 其意,不言自明。 ——眼前这片蕴藏着浩瀚生灵之力的花海,灵韵之盛,品相之高,远非世间凡花可比,正是炼制百花袍的无上宝材。 ——殿下既能挥手成就此等奇迹,以此炼制法衣,岂非信手拈来?所得之物,品质必在寻常之上。 ——你齐云那点迂回心思,不如就此收起。 他寥寥数语,不仅轻巧化解了齐云意图“邀”太子独处的算计,更将焦点举重若轻地引回太子自身所蕴的非凡神力之上。 言外之意,如清风暗藏锋刃: 殿下信手所赐已是机缘,何来“赔偿”一说?能得这片神力之花所炼之袍,便是承了天大人情,莫要再贪求其他。 齐云听罢,粉琉璃眸微敛,目光掠过湖中潋滟生辉的花海,最终落向容色清冷的玉衡。他唇边笑意未减,心下却了然:这冰山狐狸护起犊子来,当真是滴水不漏,连角度都选得如此刁钻。 尉迟卿顺着师尊的目光望向那片灼灼花海,紫眸轻眨,觉得此法实在精妙——省时,且省力。他转向齐云,语气恳切:“国师所言极是。便用这些花,可好?” 这全无杂念的回应,如清泉漫过烽火,将无形的硝烟涤荡一空。齐云一时语塞,只觉满腔风流机巧,尽数落入了空处。 封绝与尉迟枫对视一眼,眸中皆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果然,能牵制这位随性仙君的,终究是国师那四两拨千斤的冷静。 而尉迟卿却已认真思量起“赔偿”本身。他向前两步,靠近齐云,一双清澈紫眸专注地端详着对方,仿佛已透过那微湿的衣袍,看见了百花精魄织就的流光法衣,正与眼前人的风华交相辉映。 他看得如此投入,浑然未觉齐云因他突如其来的靠近与凝视,眸底那粉琉璃般的波光正悄然流转,几乎难以掩藏其中愈发盎然的深意。 他静默思忖着: 仙君姿容绝世,肤光胜雪,若穿上百花织就的袍服,定然是极美的。想象中,赤焰、鎏金、湛蓝与月白的花色交相辉映,只会衬得他愈发……唔,便如二哥尉迟渊常说的那般——“艳光四射”。 只是…… 最好再添一抹紫意。 要像他眼眸深处流转的霞光,也要如自己额间蓝晶坠中隐约闪烁的星辉紫芒。他笃定地认为,那般神秘而深邃的紫色,定能让这件百花袍更为独特,更配得上仙君那双似笑非笑、天生含情的眼。 至于这紫色是撷取湖中紫睡莲的幽韵,还是需他再耗费灵力催生新的紫色灵花——他并不在意。既然说了要“赔”,自然要做到最好,最合他心意才是。 于是他抬眸望向含笑注视他的齐云,语气认真,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便这么定了。我会命人采这些花,为你炼制百花袍。” 他稍作停顿,郑重地补上那道关键的审美谕旨: “其中需多加紫意。” 那口吻淡然却坚决,不似商议赔偿,更像在颁布一道精工诏令——关乎如何裁就一袭必须完美契合他心意的霓裳。 齐云听着他这不容置喙的“安排”,又见他为自己构想衣袍时那专注的模样,心底的愉悦几乎要满溢而出。这件百花袍,无论最终成品如何,于他而言,都已注定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封绝见自家小凤凰已然拍板定案,且对“赔偿”一事如此上心,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当即沉声发话,语气威严而笃定: “即刻命宫人采集湖中灵花,传内府织造与炼器监首席候命。一应所需,尽数拨给,不得有误。” “是!”随侍在后的越影立即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安排。帝王一语既出,整座宫阙最精密的机构便应声而动。 更令人侧目的是,太子殿下竟亲自向闻讯赶来的织造司掌事详述要诀,思路之清晰、要求之考究,令人惊叹: “底色取月白,须以天蚕灵丝为底。” “百花纹样不必拘泥形似,重在取其神韵——赤焰莲纹环绕袖口与衣摆,金帝女花作扣饰,蓝鸢尾……”他话音微顿,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齐云,“……可缀于领口内侧。” “至于紫意,”他格外强调,“须择最上等的紫晶灵芒,融炼入丝,行走间要有流萤星辉之态,而非寻常绣染。” 他甚至对比例已有成算:“赤金不可逾三成,蓝紫须占五成以上,余下由其它花色补足。” 织造司掌事听得额角沁汗,却一字不敢遗漏,只能竭力铭记太子殿下这番既严苛、又处处透着不凡品味的精密谕示。 齐云静立一旁,听着尉迟卿细致入微的构想,眸中笑意如春水潋滟。这只小凤凰啊,真是……用心到了极致。 以皇宫织造司之能,加之太子亲自督办,恐怕不出数日,这件举世无双的百花袍便会呈于眼前。届时,怕是九天仙娥见了,也要暗叹风华不及。 封绝抬首,见明月渐高,清辉遍洒,夜色已沉。他不再理会水榭中暗涌的心思,亦无意将这纷乱的夜晚再度延长。 手腕轻转,他已将仍在凝神推敲纹样的小凤凰揽至身侧,动作流畅自然,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守护意味。目光如渊,缓缓扫过园中诸人,声线低沉而具决断: “夜色已深,散了吧。” 寥寥数字,如金石掷地,为这风波迭起的御花园夜会划下了终章。 无需商议,亦不容异议。 是帝王之谕,亦是父命如山。 语毕,他未再侧目,径自揽着尚在推敲纹样的小太子转身离去。玄金龙袍在月华下曳出一道流转的墨痕,融入深沉的夜色。 尉迟卿思绪被打断,眨了眨澄澈的紫眸,却并未挣扎,只安静地偎在父皇身侧。只是临去前,他仍下意识地回眸——望向湖心那片依旧灼灼的灵花,以及原地未动的身影。 齐云轻笑摇头,朝太子翩然递去一眼,一缕传音如桃息拂过心间:“殿下,那百花袍,本君便静候佳音了。”话音未落,他身形已散作万千绯瓣,纷扬卷入夜风,杳无痕迹。 尉迟枫向着帝王离去的方向微一颔首,目光掠过静立水畔的玉衡,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勾,旋即转身。深蓝狐裘拂动间,他已无声融进夜幕。 最终,唯余玉衡一人。 他独立水榭之中,冰蓝眼眸静默地望了一眼宫道尽头,又回落至湖心那片灼灼奇景。凝望片刻,才漠然转身。霜色星袍曳地无声,他如一道清寂的月光,悄然朝观星台行去,仿佛从未涉足这片尘寰喧扰。 一场齐聚当世五位顶尖人物的夜会,就这样被帝王一语定音,干脆利落地划下终章。 月华依旧澄明,湖面复归宁静,唯有那九重花影仍在夜色中灼灼而绽,无声诉说着方才的瑰异与未尽的纷纭。 玉衡回到观星台,凭栏静立。 天心月正明,清辉遍洒层台。 可他一缕心绪,却已飘远难收。 身为执掌天机、洞悉星轨的国师,玉衡灵觉之敏锐,远超尘世感知。 几乎是在初见武陵仙君齐云的那一刻——透过那缭乱纷扬的桃花瓣,望进那双含笑的粉琉璃眼眸深处时——他便于冥冥天机之中,触到了一段即将与太子命星深深交缠的轨迹。 竟是……桃花劫。 三字无声,却如寒星坠入心湖。此劫虽未必是恶孽,却注定情缘纠葛、波澜迭起。因而他看向齐云的目光,愈发深邃难辨,藏着一丝极淡却切实的审视,与难以言说的忧虑。 他自然看得出,那桃花仙人对太子是真心感兴趣,甚至可称喜爱。可那般恣意随性、司掌情缘风月的人物,其情如春风,温暖却也易散,更恐招来无数纷扰与变数。而太子殿下心性纯净如冰晶初凝,又怎能禁得住这般炽烈缭乱的牵扯? 这正是他此前看那枚蓝晶额坠不甚顺眼,以及此刻心绪沉凝的根源。 几日匆匆而过。 当那件倾注了太子心意、由织造司匠人日夜赶制的百花袍终于完工,被盛在铺着玄色丝绒的华美长匣中呈至御前时—— 饶是见惯奇珍的宫人,也禁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叹。 衣袍虽被妥帖折叠,却掩不住流溢的华彩。月白底料泛着天蚕丝特有的莹润光泽,其上织就的百花纹样竟不似刺绣,倒像是将百花精魂凝炼其中:赤莲灼灼,金帝女花熠熠,蓝鸢尾幽邃……尤其那织入丝线的紫晶灵芒,即便在匣内也隐隐流动着星辉光晕,神秘而高贵。 无需展开,便知此物已非凡品,是一件融汇极致匠心与天地灵韵的瑰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静立一旁的银发太子,静候示下。 而尉迟卿却先望向侍立一旁的顾泽,淡声问道: “仙君此刻在何处?” 被问及的顾泽立即垂首,翡翠般的碧眸微敛,恭声回禀: “回殿下,仙君……已至殿外。” 话音未落—— 殿内如水的月华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骤然流转,伴着清甜桃花冷香的弥漫,那道风华绝代的身影已悄然现在太子眼前。 依旧是一袭灼眼的白红相间的仙袍,衣袂无风自动,衬得他如玉山将倾,清逸中自带风流。那双粉琉璃眸中的笑意比往日更盛,目光灼灼,径直落向尉迟卿……以及他身侧金匣中难以掩去的熠熠灵光。 “子卿……” 他开口,声线缱绻含情,尾音微微扬起,透出毫不掩饰的期待,“看来,是我的百花袍好了?” 他似早有所觉,又或是一直悄然候于近处,只为此刻。他的出现如此突兀,却又理所当然,仿佛天命便该在此时此地,由他来亲领这份独属于他、由九天凤凰亲手“裁”就的赠礼。 顷刻间,满殿目光尽数汇聚于这翩然现身的桃花仙人与那流光溢彩的衣袍之上。 尉迟卿抬眸看他,对其倏忽而至并未流露半分讶异,只微微颔首,示意宫人将金匣呈前。 “嗯。”他淡声相应,目光落回袍上,似在做最后一次沉静而郑重的审度。 仙君脸上的笑意愈发绚烂,他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衣袍上散发出的、混合了百花精魄与凤凰灵力的磅礴生机。 “那……” 太子殿下微微抿唇,似乎觉得仅看静止的衣袍仍不够完满。他抬起清澈的紫眸,带着一种纯粹的、仅关乎作品是否合身的探究意味,望向齐云,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极其自然的建议: “试试?” 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桃花坠入静潭,在齐云那惯常波澜不惊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未曾预料的涟漪。 试试? 当着你的面?就在这里? 仙君粉琉璃色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更深、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玩味与笑意。 这小凤凰…… 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这轻飘飘的提议,在旁人听来,尤其是在你我之间,带着何等程度的亲昵与……不言而喻的撩拨? 他难道不知,即便仙神变幻衣装不过一念之间,但由一方提出“试试”,另一方应允并在其面前更换——哪怕只是瞬息法术——这其中所蕴含的意味,也早已超越了寻常赠礼,踏入了一个更为私密、甚至沾染些许狎昵的领域? 显然,四周的宫人也与他想到了一处,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又清晰可闻的抽气声。 然而,对上尉迟卿那双不含一丝杂质、只余下对“作品”完美与否的纯粹探究的紫眸,齐云便明白了—— 他是真的未曾想到那一层。 这小凤凰,只是单纯地想立刻、亲眼验证这件耗费了他心血、甚至暗藏了私心的衣袍,穿在预定之人身上,是否真能如构想中那般契合,是否足以衬出他预期的风华。 这份不掺**的“匠心”与直白坦荡的期待,反而比任何刻意的邀请或撩拨,更令人心头微颤,难以抗拒。 “殿下有命,岂敢不从?” 齐云从善如流地笑道,声线里不自觉染上几分低哑的磁性,粉琉璃般的眸中光晕流转,愈发深邃动人。 语毕,并未见他有何动作,只周身灵光微漾,宛若被一阵无形的桃花纷飞缭绕—— 仅一瞬。 下一瞬,那件月白为底、百花织就、紫晶灵芒流转的新袍,已无比妥帖地覆于他身。 衣袍仿佛生来就属于他。月白底色衬得他肤光胜雪,衣上百花随呼吸流转;赤焰莲纹如灵动的火焰,金帝女花扣饰熠熠生辉,领口内侧蓝鸢尾含蓄神秘。而最精妙的,是那游走其间的紫晶灵芒,如星辉流淌,与他粉琉璃眼眸彼此呼应,碰撞出惊心动魄的、糅合了妖异与神圣的极致风华! “……” 连周围垂首侍立的宫人,也禁不住悄然抬眼,目中尽是难掩的震撼与惊艳,几近失语。 尉迟卿也微微睁大了紫眸,极其认真地、自上而下仔细端详,目光严谨如同审度最精密的星轨仪。最终,他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唇角似乎难以抑制地向上微扬一瞬——尽管那弧度极快消散,复归清冷,但显然…… 他非常、非常满意。 这成果,甚至远超他最初的构想。 齐云自然没有错过那细微的变化,心中愉悦如春水漾开。他故意轻轻转了个圈,广袖翩然荡起流彩,笑吟吟地问道: “如何?子卿可还满意你的‘作品’?” 少年太子却倏然笑了。 那并非方才转瞬即逝的浅淡弧度,而是一个真正称得上“笑”的容颜展露。 宛若冰河初融、云开月明,刹那间照亮了他昳丽却常似覆霜的眉眼。紫晶般的眸中漾开清澈潋滟的微光,纯粹得令人心魄为之一颤。 他望着眼前这位身披百花紫芒、瑰丽得近乎虚幻的桃花仙人,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带着发自内心的、不容置疑的赞叹,坦然说道: “仙君当真是……” 他微微一顿,似在寻觅最恰切的词。最终,那个无比契合、亦分量千钧的词,自他唇边自然流淌而出: “风华绝代。” 第43章 血泪染桃殇 风华绝代。 这四字由他道来,无半分谄媚浮夸,唯有最澄澈、最极致的欣赏与认定。 仿佛在陈述一个如“日升月恒”般亘古存在的真理。 这简简单单的四字,却比万千锦绣辞藻,更令人心旌摇曳,悸动难已。 齐云闻言,先是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到会得到如此直白而极致的赞誉。随即,粉琉璃眸中恍若有万千桃瓣刹那盛放,无尽的欣悦如暖流涤荡周身,令他脸上的笑意再难维持往日游刃有余的姿态,转而变得无比真切、绚烂,甚至染上了一抹犹如少年获赠至宝般的纯粹光彩。 能得这心思澄净如冰雪的小凤凰如此称赞,比赢得世间万千生灵的仰慕更令他心驰神摇。 “能得子卿如此盛赞,”他含笑开口,声线中的欣悦几乎满溢,“怕是这件百花袍,乃至本君此生,都堪称无上的殊荣了。” 他心绪极畅,只觉周身灵力亦随之欣然流转,袍上百花流光也愈发璀璨生动,如有生命般明灭交辉。 而一旁静立的宫人们早已垂首更低,心中却是波澜翻涌——能得太子殿下亲口评以“风华绝代”四字,这位桃花仙君在殿下心中的分量,恐怕……非同凡响。 太子殿下的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落向桃花仙人那如三月春桃般柔润的唇色。 他只是静静望着,并未言语。紫晶般的眼眸里仍带着先前未散的、纯粹欣赏“作品”般的专注,却又似乎比那更深一些,更朦胧一些。那目光里并无狎昵,更像是一种不自知的凝望——仿佛被春日里第一瓣绽开的桃花无意间吸引了视线,便再难移开。 他看得专注,却未必明了这一瞥之间的深意。 就在这气氛融洽、流光溢彩,桃花仙人心花怒放之际—— 一道清冷如冰泉击玉的声音,不高不低,恰自殿门深处的阴影中响起: “殿下……” “该修炼了。” 众人蓦然一惊,循声望去,却见玉衡国师不知何时已悄立于殿内,霜色星袍几乎与清寂的月华融为一体。他容色静默无波,冰蓝色的眼眸淡然地掠过那件华光流转的百花袍与其风姿夺目的主人,最终定定落在尉迟卿身上。 也不知他立于彼处静观了多久。又将方才太子那一句“风华绝代”的赞誉,听去了几分。 这话语来得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师者的威严。顷刻间,便将方才那缀满赞赏与微曛的氛围打破,一切复归清寂。 仿佛是在提醒在场诸人,尤其是那位浸于厚礼与盛誉之喜中的桃花仙—— 太子殿下首要之务,是修道研学,而非沉湎于风月审美的闲情。 齐云面上的璀璨笑意微微一凝,粉琉璃眸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豫,旋即又被那惯常的潋滟笑意覆去。他何等通透,自然听得出这话中逐客与警醒的意味。 呵,这冰山狐狸,倒是很会挑时候。 尉迟卿闻言亦是微怔,容上的浅笑渐渐收敛。他望了望师尊玉色沉静的面容,又不由自主地瞥向身侧被百花紫芒笼罩、风华灼目的仙君。 修炼……确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 只是…… 他难得做出如此称心的作品,又难得遇着能将其穿出这般风华之人,方才那一瞬的欣悦亦是真切无比的。 但这缕迟疑也只存续了一息。他自幼受教于玉衡,对师尊的训诫早已养成近乎本能的遵从。 于是,他微微颔首,声线恢复了一贯的清寂:“是,师尊。” 他转向齐云,语气坦然,却添了几分辞别之意:“仙君,今日便到此吧。” 齐云心下虽觉扫兴,面上却依旧莞尔:“自是殿下修行要紧。这袍子,本君极是喜爱,多谢殿下。”语毕,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玉衡一眼,身形渐化作纷扬桃花,于消散前留下一缕含笑的余音: “明日……再来寻殿下品茶。” 玉衡国师对此恍若未闻,霜寂的目光只静静落在尉迟卿身上。 待那缕桃花香息彻底消散于殿宇,他才缓步上前,声线平稳无波:“今日的星轨推演,尚未完成。” 在师尊无声的护送下,尉迟卿回到了那座寂静华美的栖凤宫。 宫人垂首敛息退去,他独自步入宫中专为他辟出的清修之所——揽星阁。四壁以灵晶砌筑,仰首便见浩瀚天幕,星子如碎钻缀于墨绸,流转着亘古的韵律。 他于中央蒲团敛衣坐下,依言试图凝神静气,沉入修炼。 然而,今夜心湖,却难复澄明。 那抹昳丽身影、那双含笑的粉琉璃眸,总在不经意间浮映——他现身时桃瓣纷扬,执棋时慵懒从容,得袍时欣喜纯粹,以及……衣袍加身时那般惊心动魄的风华。 还有……那近在咫尺的眼尾绯色,那白皙耳垂上的一点朱砂,那总是微扬的、如染春桃的唇…… 思绪如脱缰之驹,朝着更为幽微的记忆深处驰去—— 他倏然止住。 恍若触及某种无形的界限,抑或是某种连自身都未能洞悉的禁忌。 尉迟卿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峰,长睫轻颤,似欲强行驱散这修行时分不该滋生的纷纭杂念。 “静心。”他低声自语,清冷的声音在空寂的星阁中格外分明,尾音里浸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懊恼。 他重新凝神调息,试图将全副心念汇于头顶浩瀚的星轨,依循师尊所授法诀,引导灵力沿周天运转。 只是,那一缕桃花的冷香,仿佛仍隐约萦回于鼻尖。 那声含笑的“子卿”,也似依旧袅袅绕于耳际。 修行未止,然今夜,注定需较往日多费几分心力,方能将那不应驻留的“杂念”彻底摒除。 而揽星阁外,无人得见——那双倒映着璀璨星河的紫眸深处,曾悄然漾起何等细微的、连其主亦未曾明晰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尉迟卿紧蹙眉头,试图以意志强行压下那些鲜活缭乱的思绪,却收效甚微,反令灵台愈发滞重之际—— 一直静立旁侧、宛若与星空融为一体的玉衡国师,终于动了。 他缓步上前,霜色星袍曳过灵晶地面,无声无息。俯身间,如玉雕般修长却沁着微凉的手指,极轻极准地点在了尉迟卿眉间——那三片宛若冰雪凝成的白色桃花印上。 指尖落下的刹那,一股清凉似水、沉静如星海的精纯灵力徐徐注入。这力量并非强压,而是如月下潮汐般温柔,带着无尽的包容,轻轻抚平那被“桃花”惊起的心湖。 “殿下……” 国师的声音于寂静中响起,低沉清冽,却有一种直抵灵台的安抚之力,徐徐荡开: “凝神,静气。” “观星辰之行,循周天之转。” “外物如尘,心镜自明。” 他并未直言那扰动的源头,亦未斥责不合时宜的杂念,只以一贯的方式,将太子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锚定,引归修炼的正轨。 那微凉的指尖与浩瀚的星辰之力,似具奇效,顷刻驱散了盘桓于灵台之中的、属于桃花仙人的鲜活笑意与扰人的温热。 尉迟卿长睫轻颤,下意识地循着那清冷而令人安心的声线,以及眉间引导的灵力,重新观想头顶浩瀚星海,引动凤凰灵力沿周天轨迹平稳流转。 那纷杂的、萦绕着桃花香息的思绪,如被月华照散的薄雾,渐次平息、沉淀。 眉心那三瓣冰桃花印,在国师温和的星辰之力灌注下,亦隐约流转起一丝与之相呼应的纯净清辉。 良久,直至指下少年的呼吸渐趋绵长均匀,周身灵息彻底沉静,玉衡国师方缓缓收回手指。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地望入定中神情安宁的太子,目光里有关切,有欣慰,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他静立片刻,确认尉迟卿气息已稳如静水,方才无声退至阁外,将揽星阁之门轻轻掩合。 只是离去前,他清冷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向清和国的方向—— 那一眼,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落定于武陵境内,某一株犹自灼灼盛放的桃花之上。 数日后,当深陷情劫的西盛皇子辗转得知,那位常伴太子身侧的桃花仙人,竟是执掌姻缘、亦能斩断情丝的武陵仙君时—— 他如同溺者抓住浮木,纵知是荆棘也甘之如饴。 特地打听到仙君正与太子在漱玉亭品茗,竟不顾仪轨寻去。但见他步履踉跄,面色惨白如残雪,唯眼底燃着孤注一掷的癫狂。 行至亭外,他对着亭内二人深深一揖,忽的撩袍跪落! 双膝叩击青砖的声响惊飞檐下雀鸟。尉迟卿执盏的指尖微滞,紫眸映出少年决绝的身影;齐云垂眸轻吹茶沫,粉琉璃眼底掠过洞悉的微光。 在满亭茶香与落花间,那西盛弟弟猛然抬头,嘶声如裂帛: “恳请仙君——” “为我斩断这孽缘!” “孽缘”二字碾碎在齿间,溅起血色的回响。亭外一树晚桃应声颤落芳菲,恰似为这惊世之请作了注脚。 他竟是要求斩断的,并非与旁人的牵连,而是自己那不见天日、反噬心脉的——对兄长的悖伦痴念。 这份裹着血泪的决绝,如利刃劈开了御花园的宁和。 仙君眸中戏谑尽褪,粉琉璃瞳孔里映出少年震颤的身影。他搁下茶盏,声线如绷紧的琴弦: “斩缘?可知斩的是命里红线,断的是三世因果?” 那少年猝然抬头,常年冰封的眸中竟裂出灼灼痛色,似雪地里泼开的滚烫心头血。他浑身颤如风中秋叶,指节抠进青砖缝隙: “每一个日夜……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声线破碎如碾碎的玉,裹着血沫哽咽: “明知那是悬崖……是亲兄长!可我……”他猛然捶打心口,蓝紫花瓣随动作惊惶飞散,“控制不住这啃骨噬心的妄念!” 最后一句泣血般迸出: “我宁可他永远不知……也好过某日被我这龌龊心思……拖进地狱!” 泪珠砸在青砖上绽开深色花痕,恰似他眉间那道无形的情劫烙印。 他宁愿化作无知无觉的傀儡,宁愿承受魂飞魄散的反噬,也不愿某日被这悖德妄念操控,玷污了本应澄澈的兄弟情谊,伤及那个总用杏眼盛着全无防备望向他的兄长。 这份爱如毒藤缠心,却在腐烂的根系里,开出最后一朵守护的花。 凉亭内,连风都死去。 尉迟卿指节泛白地扣着瓷盏,紫眸中第一次清晰映出人类情感的炼狱——那少年每一寸颤抖,都像在撕扯他自己的魂魄。 齐云敛尽漫不经心,粉琉璃眸中浮起千年未现的郑重: “斩缘如断骨,此缘更是你心血浇灌。轻则道心破碎,重则……”仙君声线沉若寒潭击玉,“七情冻结,永堕无情道。” 最后一字落下时,满园桃花骤然开始凋零。 “再也……感受不到哥哥的温暖了吗?” 仙君那句“永堕无情道”如冰锥贯顶,刺得他神魂俱颤。眼前掠过兄长笑时漾开的梨涡,生气时微鼓的腮,甚至昨夜为他拂去发间落英时指尖的温度——那些他一边饮鸩止渴一边痛斥自己的贪恋。 若斩情丝,便是将这片照亮他无边黑暗的月光也连根剜去? 恐惧如潮水漫过煎熬,他陷入漫长的沉默。 风止云滞,唯闻心脉在胸腔碎裂的声响。少年指节抠进青砖渗出血迹,下唇咬破的猩红滴落衣襟,像雪地里猝然绽开的红梅。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齿,似寒冬最后一片枯叶辞枝。 泪水倏然决堤,在青砖上晕开深潭。他抬起被泪水洗得破碎的眸子,声音轻若飞雪坠地,却字字千钧: “我愿承此果。” 当最后几字落下时,御花园所有桃花应声凋谢,仿佛天地也为这场祭献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愿意。 愿意用未来所有感知温暖的能力,去换取兄长一生的安稳无忧。愿意将自己放逐于情感的荒漠,去埋葬这份不该存在的炽热。 愿意承受任何后果,只求……不伤他分毫。 轻如雪落的三字,却重若千钧。 凉亭内,尉迟卿紫眸震颤,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齐云凝视着跪地落泪却眼神决绝的少年,粉琉璃色的眸中最后一丝玩味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肃穆的神情。 他缓缓站起身。 就在武陵仙君神色肃穆,缓缓起身,似乎即将应下那沉重请求之际—— “等下……” 一道极其轻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音的阻止声,忽然自凉亭中响起。 是太子君卿。 他不知何时也已放下了手中那杯最喜爱的花茶,莹白的指尖还残留着杯壁的温热。紫眸中清晰地映着亭外那跪地落泪、决意自我放逐的少年身影,目光里充满了陌生的、剧烈的震动与一丝不忍。 他似乎被那浓烈到极致的痛苦与牺牲所冲击,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他也跟着站起身,素白的长袍拂过石凳,再一次开口,声音比方才坚定了些许,却依旧能听出那底色的清冷与一丝困惑的急切: “等一下……” 第44章 归寂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阻拦,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 武陵仙君即将动作的手顿住了,粉琉璃色的眼眸转向他,带着明显的讶异与询问。他没想到最先出声阻止的,会是这位看似最清冷、最不通情爱的太子殿下。 那跪在地上的拓跋羽漠也怔住了,泪眼模糊地抬头望向亭中那抹昳丽如月华的银发身影,不明白这位尊贵的太子为何要阻止他。 尉迟卿似乎自己也尚未完全理清思绪,他只是看着那少年,看着他那双盛满痛苦与绝望的眼睛,紫眸中光芒急遽闪动,最终,他有些艰难地、尝试着组织语言: “斩断……便是彻底失去……” 他重复着齐云的话,仿佛在消化这个概念带来的沉重感,“再无转圜……?” 他的目光转向齐云,像是在求证,又像是在替那少年做最后的确认: “是否……再无他法?”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介入他人的情感漩涡,并试图去寻找一个或许不存在的、“更好”的解决方案。 武陵仙君看着出声阻拦的尉迟卿,粉琉璃色的眼眸中微光闪动。他读懂了少年太子那清冷眼眸中罕见的、名为“不忍”的情绪。他心中轻叹,终究没忍心在此时直接告诉这位尚且天真的小凤凰:情之一字,有时确无两全之法,孽缘深种,欲解其痛,斩断或许已是最“仁慈”的选择。 那跪地的西盛皇子听闻太子为他出声,先是一怔,眼中随即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感激。他朝着尉迟卿的方向,再一次深深俯首,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幅度远超先前,几乎额触手背。 这一礼,并非出于尊卑,而是感念这份与他无关、却愿为他开口的善意。 然而,他的决心似乎并未因此动摇。眼中的痛苦与决绝,依旧鲜明如初。 原来——那夜在御花园,他与兄长不欢而散、独自冲入花影深处后,并未真正离开。 他只是躲藏了起来,如同受伤的幼兽,在暗处舔舐伤口,也……忍不住偷偷回望。 因而,他看见了。 看见他那“天真无知”的兄长,因他的骤然冷脸与恶语,委屈无措地呆立原地,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迅速蓄满水汽,最终大颗泪珠滚落,哭得伤心欲绝。 他也看见了…… 那位清冷如雪的太子殿下悄然现身,并未多言,只挥手间召来万千花瓣,化作灵巧小兽,环绕安慰他哭泣的兄长,驱散了浓重的悲伤。 那一刻,暗处的他心如刀绞。 一面因兄长为他落泪而懊悔自责,痛恨自己总将利刃挥向最想守护的人; 一面却又因安慰兄长的是那样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而生出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自卑与刺痛的情绪。 太子君卿的安慰越有效,越发衬得他的存在……如同只会带来风雨的灾厄。 这最后一幕,或许正是催化他今日这决绝“斩缘”之请的,最后一把沙土。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彻底毁掉兄长。 从五岁那年,在西盛王宫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宫人牵着、眼神怯生生又好奇的“哥哥”开始…… 到如今,岁月荏苒,他已长成十八岁的阴郁少年。 整整十三年。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给过兄长半分好脸色。 甚至…… 相反,他总是冷言相向,恶语伤人;他会因兄长与旁人亲近而莫名烦躁,继而寻衅;他会在对方笨拙示好时,不耐烦地敲他的头;会在那笑容过于灿烂时,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情绪,用力捏疼他的脸,只为看那笑意褪去,换上委屈却不敢反抗的神情…… 他所有的行为,都像是在用最笨拙、最扭曲的方式,试图在那人身上刻下印记,却又同时将对方推得更远。 回忆如冰冷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这样的他…… 一个只会带来疼痛、难堪与眼泪的他…… 凭什么值得那人因他心绪波动? 凭什么值得那人为他落泪? 甚至…… 或许,那人心底,早已是恨着他的吧? 恨他这个阴魂不散、总是破坏气氛、带来痛苦的“弟弟”。 这个念头如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与其将来因这无法控制的肮脏情感,做出更不可挽回之事,让对方彻底憎恶…… 不如现在就由他亲手,斩断这错误的开端,这痛苦的根源。 用自己未来所有的情感感知作为代价,换对方一个清静无忧的未来。 至少…… 至少在那份被斩断后的、空洞的记忆里,哥哥不会恨他,只会记得一个……终于不再纠缠打扰的、安静的弟弟。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或许那样,兄长才能真正拥有平静和快乐。 这个念头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冻结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那决绝的意志,变得不可动摇。 他抬起泪眼,望向齐云仙君的目光中,只剩一片死寂的坚定: “仙君,请动手吧。” “无论何种后果,我一力承担。” “只求……彻底斩断。” 这已不再是请求,而是最后的、悲壮的宣言。 太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少年跪地,泪痕未干,眼中却是一片为护所爱而甘愿自毁的决绝死寂;仙君执权柄,面临抉择,手握可断情丝亦能带来永恒寂灭的力量。 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不久前在那幽暗墓穴中所见所闻的种种——将军甘愿“长逝入君怀”的决绝、末帝至死执拗虚拢的枯骨、那纠缠至死方休的炽烈与悲怆——此刻,竟仿佛跨越了千年时空,以一种截然相反却又本质相似的形式,在他眼前活生生地上演着。 同样是深陷情障,同样是为了对方而选择自我牺牲或放逐,同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壮烈。 只是墓中人是爱而不敢言,最终错过,阴阳两隔;而眼前人却是爱而不能言,欲斩情丝,永绝后患。 历史仿佛一个残酷的轮回,变的只是形式,不变的永远是“情”字带来的煎熬与抉择。 武陵仙君不再多言。 他尊重这份以巨大痛苦为代价换来的决意。 他粉琉璃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平静,变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缓缓抬起手——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无形的锋锐之气开始汇聚。 下一秒,那把与他本人一般风华绝代、亦正亦邪的佩剑——“花间”,悄然浮现于他掌心之中! 剑身并未完全显出杀伐的银白寒光,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桃粉色,如同凝聚的桃花精魄,剑柄处那缠绕绽放的桃花枝栩栩如生。 它此刻散发出的,并非斩妖除魔的凛冽杀气,而是一种更加虚无、却能直指因果、断人情丝的玄奥力量。 剑尖,缓缓指向了跪地少年的心口。 并非要取他性命,而是要斩断那连接着他与兄长的、无形却坚韧无比的情缘红线。 尉迟卿的紫眸骤然收缩,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出声。 而齐云,已然凝神聚气,剑身光华流转—— 此刻的武陵仙君,竟显得前所未有的清冷昳丽。 那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再无半分轻佻与暖意,只余下一片近乎神性的、冰冷的专注。粉琉璃眸底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金色符文流转明灭,映照出凡人无法窥见的、纠缠交错的红线因果。 他周身那慵懒魅惑的气息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执掌法则、断人姻缘的绝对威严。 下一秒—— 他广袖如流云挥出,动作优雅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手中桃光流转的“花间”剑并未触及少年身体,而是于虚空中,朝着那无数根自少年心口蔓延而出、其中最为粗壮炽烈却也最为扭曲痛苦的那一根无形红线,轻轻一划——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直接响彻灵魂深处的清鸣响起。 那根凝聚了少年全部炽热爱恋、痛苦挣扎与绝望执念的红线,应声而断! 如同最脆弱的发丝,被最锋利的刃轻易斩断,甚至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血肉模糊的场面。 只有跪在地上的少年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灵魂最深处! 他脸上那决绝死寂的表情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的空白,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从体内抽离,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虚无空洞。 眼泪无意识地继续流淌,却似乎再也无法带上先前那般浓烈的情感温度。 斩缘已成。 武陵仙君缓缓收起“花间”剑,眼中的金色符文渐渐隐去,他看着地上仿佛失了魂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而一旁的尉迟卿,早已怔在原地,紫眸圆睁,尽管他看不见那根红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眼前少年身上某种鲜活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尉迟卿不自觉地抿紧了唇,那双清澈的紫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地上的少年,试图从他脸上、眼中找到一丝一毫残留的痛苦、不甘、或者哪怕只是茫然以外的情绪…… 然而,没有。 那少年只是静静地跪在原地。片刻的空白之后,他抬起手,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有些机械地,用力擦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 那动作,仿佛只是在拂去落在脸上的尘埃,冰冷、寻常、与己无关,而非擦拭自己刚刚汹涌流出的、饱含痛苦与绝望的泪水。 情感被连根拔起,留下的并非伤痕,而是彻底的……虚无。 随后,他沉默地站起身。或许是因为跪得太久,又或许是那“斩缘”带来的虚空感,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便稳住。 他转向凉亭中的尉迟卿和齐云,极其恭敬地、依足礼数地行了一礼,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多谢仙君成全。” “殿下,外臣告退。” 语气平淡,用词准确,姿态无可挑剔。 说完,他便转身,一步一步地、异常平稳地离开了。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空荡。 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情感内核的、依旧年轻完美的躯壳。 再无回头。 凉亭内外,一片死寂。 只剩下茶香慢慢冷却,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名为“代价”的冰冷气息。 尉迟卿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终至虚无的背影,一时怔然失神。他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斩断”二字背后所承载的,是怎样一种万籁俱寂的湮灭。 齐云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花间”剑柄,粉琉璃色的眼眸中流转着难以名状的微光。 尉迟卿转回视线,紫眸中的迷雾愈发深重。他实在不解:既为兄弟,何以一人是皇子,一人是藩王之子?又何以酿成这般惊世之恋,竟需以“斩缘”为刃,断尽前尘? 齐云将他眼底的波澜尽收其中,轻叹一声,敛去肃容,复又慵懒地执起那盏已微凉的茶,声线沉静如夜: “那哥哥,确是西盛王嫡出的十七皇子,金尊玉贵,毋庸置疑。” “那弟弟,亦确是当今权势正盛的靖藩之子,不日便将承袭爵位。” “而他们的生身之母……本是同一人。” “只是这其间因果,这时光流转……说来,便是很长的一段故事了。” 齐云眸光悠远,似在回溯那段尘封的岁月。 “那女子亦是一位奇人,生性洒脱,敢爱敢恨。早年与西盛王两情缱绻时,诞下兄长。后来缘分尽了,也不困于深宫怨怼,洒脱抽身,未曾蹉跎自己。” “之后命运流转,她与西盛另一位手握重权的亲王相识相知,竟得对方以正妃之礼,三媒六聘迎入府中,后又生下弟弟。” “因此,这两兄弟虽只相差三岁,却因母亲改嫁,分属不同的父亲、不同的门庭,甚至牵动着王权与藩势之间微妙的平衡。” “后来两兄弟在宫宴上初见时,并不相熟。甚至……”齐云语意微顿,染上几分玩味,“那弟弟起初根本瞧不上这个被陛下娇养得过分精细的哥哥,觉得他性子软糯天真,不堪大用。” “谁知那哥哥自幼便生得粉雕玉琢,如瓷娃娃般易碎动人,长大后更是风姿卓绝,昳丽难描。” “那弟弟便是在这般一边嫌他‘软弱’、‘天真’、‘离不开人’,一边又忍不住去留意、去回护的拉扯之间,渐渐……” 齐云没有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望了尉迟卿一眼。 那未尽的言语,早已不言自明。 日久,遂生情。 且是在血缘与身份的双重桎梏之下,滋长出的最为炽热、也最为痛楚的孽缘。 保护欲不知何时变了质,关切酿成执念,那层薄薄的嫌弃之下,藏着他自己都未曾窥见的吸引与占有。 待惊觉时,早已深陷泥淖,欲退无路。 才有了今日这决绝的“斩缘”之局。 从齐云带着轻叹的叙述中,听罢这对西盛兄弟背后的渊源与纠缠—— 尉迟卿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不再是往日那种清冷无声的静谧,而是被巨大的往事洪流,被其中交错的命运轨迹与灼人情感所冲击后,不得不沉入的、近乎凝滞的静默。 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影,掩去紫眸深处翻涌的波澜。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杯沿,触手所及,只剩一片凉意。 原来……并非只是悖伦妄念。 原来那冰冷的表象之下,埋藏着这般曲折的相遇、相斥、相护,与最终失控的沉沦。 原来那声“斩缘”背后,是数年挣扎、是一场自己与自己无望的厮杀。 这比他曾在墓穴中见过的千年执念,更具体,也更沉重。那至少是两心相映,纵使结局成灰。而这一次,仿佛只是弟弟一人的焚心之火,最终选择独自沉入永夜般的寂静。 情之一字,为何总在人间生出如此多的枝节,酿出如此多的苦酒? 武陵仙君并未出言相扰,只静坐一旁,与他共守这一亭岑寂。亭外天光依旧明媚,仿佛方才那场斩断前尘的决绝,从未惊扰过这片天地分毫。 良久,尉迟卿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抬眸望向齐云,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所以……这便是‘别无他法’?” 他似在向仙君求证,又似在向自己确认这残酷的终局。 齐云迎上他的目光,粉琉璃般的眸中情绪流转,最终只化作一个轻而缓的颔首。 “至少于他而言,这是他在无尽苦痛中,为自己择定的……解脱。” 哪怕这解脱,意味着自此沉入永恒的荒芜。 尉迟卿再度缄默。那双紫眸深处,却仿佛有什么悄然沉淀,较以往更为幽邃。他对于“情”字的认知,又被血淋淋地凿深了一寸——不再仅是好奇与旁观,而是真切触到了其下盘踞的黑暗,与绝望的底色。 “那……” 他忽地迟疑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先前那些抱着观看“真人画本”般的心态,那些带着学术探究的兴致,此刻回想,只觉遥远而陌生,甚至隐隐不适。 那并非简单的愧疚,更像是在窥见过真实的苦难深渊后,对昔日那份轻飘姿态的本能修正。 他紫眸中流转着困惑与一丝难以名状的忧悸,望向齐云,试图窥见那被命运强行掰折的轨迹: “他们从此……是否就……” 他斟酌着用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如两道平行的星轨,再无交汇?” “哥哥永不会知道弟弟曾挣扎于怎样的深渊,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而弟弟……也再感受不到来自哥哥的任何温度,不论是余温,还是……余烬?” 他描述的景象,平静之下,透出一种彻骨的虚无。 那不再是戏文中跌宕起伏的悲欢,而是一种更为漫长的、无声的剥离与遗忘。 他曾以为墓中千年不散的执念已是极致的悲怆,而今方知,这种于生命中“活着”的湮灭,另有一种细密而绵长的残酷。 第45章 月照梨花雪 武陵仙君安静聆听,粉琉璃眸中掠过一丝怜悯,最终轻声道: “缘已斩断,便是如此。” “遗忘,有时……或许是另一种慈悲。” “至少对那不知情的兄长而言,他日后的人生,不会再因这份扭曲的情感而掀起波澜,能永保那份天真。” “至于那孩子……”齐云顿了顿,“他既选择了这条路,便已做好了承受永寂的准备。” 这便是斩缘的代价,也是他求来的“解脱”。 尉迟卿的眉头再次微微蹙起,紫眸中的困惑并未散去,反而转向了一个更实际的方向。他想到那鹅黄衣衫的哥哥天真依赖的模样,语气带着不确定的担忧: “那……” “对于一个平时对弟弟关爱有加、甚至有些依赖的哥哥而言,弟弟突然变得冷漠疏离,仿佛换了个人,甚至视他如陌路……” “真的就不会起疑吗?” “真的就能如我们所想的那般,轻易接受这种‘遗忘’般的平静吗?” 这个问题,极其敏锐地戳中了“斩缘”之术可能留下的最大隐患。 斩断的仅是弟弟单方面的情丝与感知,却并未抹去哥哥记忆中过往的兄弟情谊,更未改变其自身的性格与情感模式。 那个习惯了弟弟虽别扭却无处不在的守护、习惯了分享一切、甚至习惯了偶尔去哄闹脾气弟弟的哥哥,要如何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毫无缘由的、彻头彻尾的冰冷转变? 这难道不会比弟弟以往的阴晴不定,更令人不安和困惑吗? 以那哥哥的心性,他或许想不到“悖伦之恋”上去,但他一定会察觉到巨大的异常。他可能会困惑、会伤心、会不甘、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靠近、询问、挽回…… 而这对于刚刚承受“斩缘”之苦、正努力适应情感虚无的弟弟而言,哥哥任何带着温暖和关切的靠近,都可能成为一种残酷的、无法回应的折磨,甚至动摇他以巨大代价换来的“平静”。 武陵仙君闻言,粉琉璃眸中也闪过一丝凝重。他轻叹: “子卿所虑,不无道理。” “斩缘并非抹消存在,痕迹犹在。那兄长……或许确实不会轻易放下。” “这……”他顿了顿,“或许便是此术最后一点,却也最无奈的‘不圆满’之处。” “只能寄望于时间,或……那兄长自身,最终会选择放弃探寻,接受这莫名的疏远。” 但这其中的过程,对于双方而言,恐怕都少不了新一轮的煎熬。 尉迟卿的心,不由得为那尚不知情的哥哥,也为那看似解脱实则陷入另一种困境的弟弟,再次沉了下去。 这“情”字带来的难题,似乎永远无法真正干净利落地解决。 就在尉迟卿为那斩缘之后的无解困局而心绪沉郁,齐云仙君亦轻叹不语之时—— 一道清冷如冰泉的嗓音,不带预兆地自亭外响起,打破了沉寂: “既然知晓是‘不圆满’之术,又何必轻用。” 众人蓦然回首。 但见玉衡国师不知何时已静立于亭外繁花之下。霜色星袍在日光下流淌清辉,气息与这暖融春景格格不入,仿佛一段骤然凝结的月光。 他冰蓝眼眸先淡淡扫过齐云,目光并无责备,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令仙君唇角的笑意微敛。随即,视线落回尉迟卿身上,在触及少年微蹙的眉宇和眼中未散的忧色时,终是几不可察地柔和了半分。 他并未入亭,只隔着那段距离,对尉迟卿道: “殿下,因果已种,忧思无益。” “随臣去一个地方。” 语气并非商议,而是不容置疑的引导。仿佛一位师长,见弟子陷入迷思,决定亲自带他去看清真相。 原来,几乎在御花园中那根情缘红线被斩断的同一刹那—— 观星台顶端,正于星辉中静修的玉衡国师倏然睁眼。 冰蓝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星轨的骤变。代表西盛皇室的那片星域里,原本两颗纠缠难解的辅星,其一道炽芒陡然黯淡,如同被无形之力拭去所有色彩,虽未陨落,却彻底失了温度,陷入一片近乎虚无的沉寂。 而另一颗,代表着那位天真皇子的辅星,此刻虽依旧明亮,星辉却开始显现不安的涟漪,仿佛在无知无觉中,已被命运的余波触及。 玉衡静观星轨剧变,霜寂的面上无波无澜,唯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 他缓缓抬指,于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道清冽的灵力无声荡开,融入周遭流转的星阵。 因而,他才会在此刻,出现在这凉亭之外。 玉衡此言一出,齐云眼底那抹慵懒笑意便淡去了几分。 他广袖微拂,周身那缕似有若无的桃花冷香仿佛骤然凝实。他并未起身,只抬眸迎上玉衡清寂的目光,粉琉璃色的眸中光华流转,似笑非笑: “国师此言,是责怪本君不该遂了那孩子的心愿,行此‘不圆满’之术?” 他语调依旧轻慢,尾音却如带了桃花刺般,轻轻挠在人心上,“莫非国师认为,任由那悖伦之火灼烧彼此,直至双双焚为灰烬,才是‘圆满’?” “仙君司掌姻缘,当知‘缘’之一字,聚散有时,强求与强断,皆非上选。” 玉衡声线平稳无波,如冰雪覆压松枝,不显锋芒,却自有千钧之重。他冰蓝眼眸静若深潭,映着齐云昳丽的身影,却未起半分涟漪。 “本君自然知晓。” 齐云唇角弯起一抹锐利的弧度,“正因司掌此道,才更明白——有些缘,生来便是劫。不断,则如附骨之疽,贻害无穷。国师高居观星台,推演的是天机星轨,俯瞰的是江山国运,自然觉得万事皆可循序导之。却不知这人心欲念,尤其是这等不容于世的痴妄,往往……无路可导。” 他话音微顿,眸光倏然转向一旁静听的尉迟卿,语气复又染上那惯有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意有所指: “更何况,情之一字,若能因利弊得失而收放自如,那世间……又何来如此多的痴儿怨女,与本君这满园的桃花煞?” 尉迟卿清泠的紫眸微动,目光在仙君与国师之间悄然流转。 他并未出声,那精致的眉眼间却已清晰地映出几分纯粹的困惑,仿佛在观摩一场关乎天地法则的无声辩驳,虽不解其深意,却能感知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齐云见他这般情态,眼底的锐利瞬间化为一池春水,方才与玉衡对峙的锋芒尽数收敛,转而对他漾开一个秾丽依旧、却明显柔软了几分的笑意。 而玉衡冰蓝色的眼眸,亦在余光掠过少年微蹙的眉尖时,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并未多看齐云,只对着尉迟卿微微颔首,声线清寂如初,却已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牵引回来: “殿下,我们该动身了。” “……呵,”仙君粉琉璃眸中流光一转,对着尉迟卿慵懒颔首,尾音拖得绵长,“去吧,跟你‘师尊’去看看……” 他特意在“师尊”二字上落了丝若有若无的玩味重音,随即广袖一拂,身形便在那骤然纷扬的桃花瓣中渐渐淡去,只余一缕含笑的传音袅袅萦绕: “待殿下归来,若对那风月之事尚有兴致……本君,随时恭候。” 最后一字落下时,人已杳然无踪,唯余几片绯色花瓣悠悠旋落。 玉衡国师对此恍若未闻,甚至未向那花瓣消散处投去一瞥。他霜袖微拂,已为尉迟卿让出前行之路,声线清寂如雪: “殿下,请。” 尉迟卿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垂眸看着那抹残存的绯色在指尖停留一瞬,终是轻轻颔首,默然跟上了国师的脚步。 他说不清此刻心绪,亦不知该如何评断方才种种。仙君的风流恣意,师尊的清冷威严,斩缘的决绝,星轨的变迁……一切都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只是觉得,心口很闷。 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被骤然抽空,又被灌满了早春寒凉的雾气。 观星台高悬于九重宫阙之上,四野空寂,唯有星辉流淌。 尉迟卿随着玉衡踏上这片熟悉的灵台,夜风拂过他银白的发丝。廊下悬着的那一串串水晶风铃正无风自动,相互轻叩,发出清泠空灵的碎响,不绝于耳。 这原是他平日最爱听的声音,总能让他迅速沉静下来。可此刻,他抬眸望着那些剔透的水晶在星光下折射出迷离光晕,只觉得思绪也如同被搅乱的静水,万千浮光掠影,纷至沓来。 仙君含笑的眼,斩缘时冰冷的侧影;师尊清寂的容颜,父皇深不可测的眸光……他们每个人,似乎都站在一片他尚未完全理解的迷雾之后,拥有着他所不知晓的力量与过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那风铃之声不再能抚慰心神,反而敲打得心绪愈发不宁。 少年终是承受不住般,轻轻合上眼帘一瞬,随即偏过头去,仿佛这样便能将那些无形的纷扰暂且隔绝在外。 玉衡静立一旁,将他所有细微的动作与神情尽收眼底,冰蓝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深沉的静默。 然而下一刻,那银发少年似乎是再也无法承受心口那团无形的滞闷与纷乱。他忽然极轻、极软地唤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无措: “师尊……” 话音未落,他已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抱住了玉衡。 额头抵在师尊霜色星袍微凉的衣料上,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唯有这片清冷熟悉的雪松气息,才能暂时隔绝外界所有让他困惑不已的喧嚣,锚定他此刻无所适从的灵魂。 玉衡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他垂眸,看着怀中少年微微颤动的银白长睫,感受着那份全然交付的信任与重量。片刻的静默后,他终是抬起手,极轻、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守护意味,落在了尉迟卿单薄的背脊上。 “无妨。” 他低声道,清冷的声线在此刻,是这片浩瀚星空下,唯一坚实不移的凭依。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廊下的水晶风铃都渐渐歇止。玉衡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原定让他观星静心的打算,也在此刻悄然作罢。 他并未多言,只以目光微示,便有机警的侍从无声上前。国师带着尉迟卿步入观星楼内室,与外间的旷远清冷不同,此处陈设雅致,暖玉生辉,空气中流淌着安神定魄的淡淡灵香,一几一榻都透着熟悉的静谧,将外界纷扰尽数隔绝。 玉衡引他在铺着柔软雪毡的榻上坐下,自己则拂袖在他对面落座。一方以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棋枰置于两人之间,枰上已疏落摆着几枚星辰凝就的棋子,黑白交错,暗合某种玄妙至理。 “若心绪难平,”玉衡执起一枚剔透的黑子,声线清寂如初,却比星河之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不妨手谈一局。” “……不要。” 没想到,少年却蹙了蹙眉,轻声拒绝,摇了摇头。 玉衡准备落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冰蓝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那要如何?” 尉迟卿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紫眸望着他,银睫忽然轻轻垂落,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流露出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隐秘的期待。 “……” 玉衡凝视他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清浅得如同冰雪初融时第一滴落下的水珠。他抬手,微凉的指尖极轻地点在少年眉间那三瓣桃花印记上,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叹息: “殿下啊……” 话音未落,他周身幽蓝色的灵光如水波般流转荡漾。下一刻,九条巨大的、宛若冰雪凝成的狐尾自身后悠然绽开,如一朵圣洁的莲华盛放于静谧的室内,唯有尾尖点缀着一抹幽邃的蓝意,在暖玉光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少年果然眼睛一亮,那原本萦绕着迷茫与沉闷的紫眸,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独属于他的“奖赏”点亮,像是落满了星光。 他带着无尽的爱怜,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了离他最近的那条蓬松的雪尾。 脸颊深深埋入那柔软而微凉的绒毛中,仿佛整个人都被一片纯净而安宁的云朵温柔包裹。那触感熟悉又令人安心,瞬间驱散了盘桓在他心口的所有滞闷与凉意。 玉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依赖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怔。 九条狐尾的动作都随之凝滞了一瞬,如同被月光定格的雪浪。他垂眸,看着那银发的小凤凰毫无防备地蜷缩在他的尾尖里,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清冷也悄然融解,化作一片深沉的、无人得见的温柔。 他未曾言语,也未收回狐尾,只是默许了这份越界的亲昵,任由那孩子在他最不设防的灵相之上,汲取着无声的慰藉。 九尾天狐的皮毛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那是源自神界的清辉,触之冰凉滑润,仿佛抚过夜空中最深邃的星河。少年太子深深埋首其中,每一次呼吸都萦绕着纯净的星辰气息。 无论经历多少次,他依然为这神圣的本相着迷。 这并非凡俗之物,而是执掌星宿、牵引命途的神祇之姿。此刻的玉衡,周身幽蓝灵光与周天星斗默然共鸣,九尾舒展间,恍若将整片星海的无垠与静谧都拢在了这方寸之内,唯独对他,敞开了这片亘古的、只为一人温柔的星穹。 玉衡静默垂眸,尾尖那抹深邃的蓝意如帝星临凡,随着星辉无声流转。九条蓬松的雪尾自然而然地收拢,以星辰轨迹为引,交织成一个玄妙的守护阵势,将怀中的少年轻柔环绕。 “你……不变成小凤凰了……?” 玉衡轻声问道,冰蓝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极淡的、唯有在此刻才会流露的柔和。他记得很清楚,每当心绪不宁时,这少年总是格外喜欢换回那团暖融融的原形,然后被他用尾巴妥帖地裹紧,藏匿于这片独属于他们的星辉雪原之中。 “……” 尉迟卿微微一怔,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法术定格,连呼吸都滞涩了半分。那双清澈的紫眸下意识地睁大了些,随即,一点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他莹白的耳尖悄然漫开,如同雪地里骤然晕染开的霞光。 他确实……是想的。 那份被师尊的尾巴全然包裹、隔绝天地的安心感,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慰藉。此刻被这般直接地轻声问出,心底最隐秘的依赖仿佛无所遁形,让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僵在原地,任由那点被戳破心思的热意,在耳廓灼灼燃烧。 玉衡冰蓝色的眸子微动,未再多言。 下一瞬,幽蓝的灵光如水波般无声荡开,他昳丽的人形在一片朦胧清辉中逐渐消散、重塑。出现在此间的,不再是那位清冷疏离的国师,而是一尊极其庞大、优雅昳丽的九尾天狐本相。 通体雪白的毛发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唯有九条蓬松的长尾末端,浸染着深邃的幽蓝,如同凝结了夜空中最神秘的星芒。他狭长的冰蓝色眼眸低垂,眉间一枚同色的星辰纹路熠熠生辉,周身散发着古老而神圣的威严。 然而,这尊宛如星宿化身的庞大神祇,却对着那愣在原地的银发少年,极其轻柔地、近乎无声地,发出一个邀请的音节。 随即,一条最为柔软的雪尾缓缓探出,如云絮,如星河,温柔地环绕住尉迟卿,带着不容抗拒的、却又极致小心的力道,将他轻轻拢向自己身前那片最温暖、最安全的绒毛之间。 少年最后也没有化为凤凰。 他只是以那昳丽的少年姿态,依偎进九尾天狐腹间最柔软温暖的绒毛里,将自己全然交付。银发披散在雪白的狐毛上,如同月光流淌过新雪。他缓缓阖上眼帘,长睫垂下安宁的阴影,所有纷乱的思绪,终于在这片独一无二的庇护所里沉淀、消散。 原来这九天十地间,能让他彻底安眠的,不止帝王的怀抱,不止那株绯色桃花树。 还有这尊最为古老矜贵的九尾天狐怀中——独独为他垂落星尾、敛尽神威的归处。 又过了几日,喧闹的宫宴彻底结束,各国使臣团纷纷离去,九重宫阙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肃静。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仿佛那夜湖边的决绝与泪水都只是幻梦一场。 尉迟卿如往常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并未大张旗鼓,只简单告知了父皇与师尊一声,便驾轻就熟地一个人悄然离开了位于风月国东南部、最是繁华的王都天启。 他此行并未向南或向北,而是去了帝国的另一端——同样繁华鼎盛、却因毗邻西盛等国而融合了异域风情、民风更为奔放热烈的西境。 依旧是素衣银发,并未过多掩饰容颜,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清冷贵气。他独自穿梭于西境热闹的街市,感受着与天启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紫眸中带着惯有的、冷静的观察。 不知行了多久,周遭的喧嚣渐渐褪去,他穿过一道古老的城门,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并非想象中的荒漠或边塞,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梨花海。 时值盛季,千万树梨花竞相绽放,花瓣洁白如雪,纷纷扬扬,随风漫卷,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温柔雪崩,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甘甜的梨花香气。 这极致的纯净与静谧,与方才市集的鼎沸人声恍如隔世。 尉迟卿于漫天飞花中缓步独行,素白衣袂与流泻的银发皆沾染上细碎花瓣,仿佛他也成了这茫茫雪色的一部分,即将羽化登仙而去。 他对此地路径极为熟稔,穿过重重交错的花枝,径直走向梨花海深处。那里,一座风格古朴雅致的别院于花树掩映间若隐若现,飞檐翘角静默地勾勒于纯白背景之上,宛如一幅留白恰到好处的水墨画。 那里,或许有他此行的目的,又或许,只是另一处能让他暂离九重宫阙纷扰的静心之所。 他在那别院中一直待到夜色悄然浸润天地。 当那一轮清皎的明月攀上中天,取代落日余晖,将澄澈银辉洒满人间,窗外原本喧闹的街市也终于彻底沉寂,只余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与更夫悠长的梆子声,他这才施施然起身。 并未惊动任何人,少年独自推开别院的后门,踏着如水月华,朝着后方更为幽深静谧的山林信步而去。 眼前并非漆黑一片,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前路照得清晰而朦胧。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无边无垠、望不到尽头的雪色梨花林,在夜色中无声盛放。 夜间的梨花与白日又有所不同。花瓣上凝结的夜露,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星芒,宛如洒落了满林的碎钻。那清冷的香气似乎也愈发浓郁幽远,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能涤荡心尘的静谧力量,引领着他走向林地深处。 无尽的梨花,如同缠绵的雪絮,无声飘落,萦绕在他身侧,拂过素白衣袂,点缀流泻银发,仿佛整片琼芳花林都在以它极致温柔的方式,挽留这位月下独行的谪仙。 他步履从容,身影在清冽月华与缭乱花雨间,显得愈发清冷孤直,不似尘世中人,倒像是从水墨画卷中走出,偶然途经人间的仙灵。 林深不知处,唯有月光、花影、与他。 他似是漫无目的,又似是遵循着某种烙印于血脉神魂中的古老指引,一步步,向着梨花林的最深处,那片连月光都需小心穿行的秘境行去。 无人知晓他此行目的为何。或许只是贪恋这月下花林的极致宁静,或许……在那花林尽头,另有不为人知的玄机静候。 唯有那漫天纷扬的、不言不语的雪色花瓣,默默地见证着风月国太子殿下,这场涤荡心尘的月下独行。 西南风的故事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月照梨花雪 第46章 愿同尘与灰 血的气味在雨前闷热的空气中愈发浓烈,像一把锈蚀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鼻腔。穆轩单膝跪在泥泞血沼之中,手中的长剑深深插进地面,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只记得每一次,都是为了回到那个人身边。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喉间残留着硝烟与血腥灼烧的剧痛。远处乌鸦的啼叫凄厉,衬得这片刚刚沉寂的战场如同鬼域。穆轩艰难地抬头,看见泠猷的龙纹靴踏过暗红污浊的土壤,纤尘不染的雪白袍角掠过折断的箭矢与残肢,像一道冰冷而皎洁的月光,无情地劈开这污秽的人间地狱。 “朕的将军回来了。”泠猷的声音,比淬火的剑锋更冷,更硬。 穆轩想扯出一个笑,嘴角却裂开一道新的血痕。他本该挣扎着行礼,可稍一动弹,左肋那处深刻的箭伤就涌出温热的液体。他看见自己的血顺着玄甲缝隙蜿蜒滴落,在那帝王洁白无瑕的锦袍下摆上,倏然绽开几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臣……幸不辱命。”他几乎是用气音挤出这句话。 泠猷忽然毫无预兆地抽出穆轩腰间的佩剑“青霜”!剑身清光如秋水,映出他此刻凌厉到近乎冷酷的眉眼,也映出穆轩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庞。“知道朕为何亲自来迎吗?”剑尖冰冷地抵上穆轩心口护心镜的位置,发出极轻微却令人胆寒的一声“叮”,如同冰棱坠地。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穆轩透过模糊的雨帘与水汽,看见泠猷领口精致的龙纹在偶尔划过的闪电中泛着冰冷金光。恍惚间,他想起十二年前凯旋日,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备受冷落的六皇子时,那件旧袍子上也绣着这样的龙,只是那时的金线,都已磨损得发了白。 “功高震主?”穆轩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流进他嘴角,味道咸涩而荒谬,“陛下何时……也信这些朝堂酸儒的腐臭之言了?”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黑块的血沫,“您当真以为……这些年朝堂还能维持这表面安稳,是靠那些蛀虫摇尾乞怜的忠心?” 抵在心口的剑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三年前户部贪污案,涉案七十三人,为何最后只流放了三个无关紧要、顶罪的小吏?”穆轩染血的手指突然抬起,猛地握住那冰冷的剑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开他掌心的皮肉,鲜血涌出,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诡异的快意。就像当年在演武场,他第一次故意输给那个倔强孤傲的少年皇子时一样! “因为其余七十人——”他死死握着剑刃,猛地将剑身朝自己方向拽近一寸!“都在我帐下黑册里清清楚楚记着!他们怕我,怕我随时抖出来,才不得不听您调遣!” 滚烫的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急速蜿蜒而下,顷刻间染红了泠猷那玉白修长、从未沾染过尘污的指节,烫出惊心动魄的痕迹。 “北境十八部为何十年不敢大规模犯边?”穆轩脸上露出一个惨烈而骄傲的笑容,“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我穆轩活着一日,就会把他们的可汗头颅像前朝叛将那样,一个一个挂在辕门之上示众!” 雨水疯狂冲刷着帝王威严的冕旒,珠玉激烈相撞的清脆声响中,穆轩听见自己发出嘶哑如困兽的怒吼:“您以为杀了我!他们就会真心尊您为真龙天子吗?!不——!他们会像闻到腐肉的鬣狗!立刻扑上来!把这个早已从内部烂透了的王朝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话音落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哗然,衬得这片天地愈发空旷。 泠猷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问,声音温柔得像在念一首情诗:“那将军可知……” 剑锋突然翻转,削落穆轩鬓边一缕刺目的白发——那是去年护驾时,为他挡下暗箭所中的“朝暮”之毒留下的痕迹。 “为何你中的是‘朝暮’?” 穆轩瞳孔骤缩。 ——淑妃,右丞相嫡女。 一道闪电劈亮天际,穆轩终于看清泠猷袖口暗绣的纹样——不是威严的龙,而是交错的白骨与凄艳的梨花。 “您早就……” “是。” 泠猷忽然松手,任佩剑“青霜”坠入泥泞,发出绝望的脆响,“朕要这江山为祭。” 他俯身贴近穆轩耳畔,雨声吞没了那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半句: “也要你,恨我入骨。” “你从小……就这样。”穆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仿佛在哄劝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射箭输给我……就气得折断弓……下棋输了……就掀棋盘……”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前倾,剑尖刺破衣衫,没入胸膛的血肉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布料撕裂与血肉阻隔的细微声响……“现在……连这好不容易稳住的江山……都要……亲手毁掉吗……?” “偃旗……息鼓……” 这是他们年少时,无数次打闹较量后约定的暗语。每当穆轩说出这四个字,就意味着——我认输。不争了。都依你。 雨幕中传来长剑坠地的清脆撞击声。 泠猷猛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血水中,伸出颤抖的双臂,接住穆轩那具已然开始下滑、失去所有力道的身体。华贵的龙纹锦袍瞬间被浓稠的鲜血彻底浸透,变得沉重而冰冷。怀里的躯体轻得惊人,仿佛这些年替他挡下的无数明枪暗箭、为他镇住的浩浩江山,都在这一刻化为了虚无的尘埃。 他慌乱地低头,去寻找穆轩那失去血色的唇,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尝到的却是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刹那间,他忽然想起登基那晚,穆轩为他挡下所有敬酒,醉倒在他怀里时,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带着酒气碰过他的嘴角……那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傻子……”泠猷将脸深深埋进将军冰冷潮湿的颈窝,声音破碎不堪,“那些奏折……那些说你通敌的奏折……朕……烧了三天三夜……”他的哽咽与崩溃,被轰隆的雷鸣彻底吞没。 穆轩的手指忽然极其轻微地颤了颤。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那只染满鲜血的手,指尖轻轻点在了泠猷的眉心。 一道温热的、蜿蜒的血痕,如同有生命般,在他额间缓缓绽开。 就像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那些肆意欺辱小王爷的皇子们面前,护住那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后,带着笑,在他额间点下一枚鲜艳的朱砂。 那是胜利的印记,也是守护的诺言。 “程岩。” 帝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仿佛所有情绪都已燃烧殆尽。他依旧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躯,目光却投向跪在远处血泊中的亲兵统领。 程岩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泥水,双手颤抖着高高端起那柄坠地的青霜剑。剑穗上那半块玉珏已然碎裂,裂痕狰狞,如同永不干涸的泪迹。 泠猷缓缓伸手,接过那把染满挚爱鲜血的青铜剑。剑身沉重,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就在指尖抚过剑柄内侧的刹那,他触到了一行极深、极细的刻痕——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是穆轩从未宣之于口、深埋心底的所有爱意与忠诚。 此刻,却化作世间最锋利的一剑,无声地刺穿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还……说了什么?”帝王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程岩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帝王瞬间惨白如死的面容,颤声道:“将军说……请陛下……翻开《诗经·终南》……第三十六页。” 与此同时,帝王怀中的身躯骤然散作万千光尘,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寂静的星爆。 泠猷的瞳孔骤然收缩,徒然伸手去抓握,指尖却只掠过虚无。那些光点在他的指缝间流逝,如同握不住的流沙,转瞬便被滂沱的暴雨彻底吞没,再无痕迹。 这是穆家血脉独有的天赋,亦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宿命。 穆家没有坟墓,只有衣冠冢。冢中埋葬的,或许是主人生前纵横四方的佩剑,或是一枚温润的玉佩。 这是恩赐,恩赐他们战死之后,血肉之躯不必再受敌人践踏与折辱。 亦是惩罚,惩罚那些被留下的、浸透于永恒失去与无尽思念中的人。 泠猷死死攥紧那柄青霜剑,用力到指节泛白,青色的脉络在苍白如瓷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他漠然挥开统领的劝阻,步履沉重,一步步踏回深宫。所经之处,宫人惊惶跪伏,无人敢抬头直视。 雨仍未歇,滂沱如注,仿佛誓要洗净这人间一切污秽与不平。阶旁梨花被雨水打得零落,残瓣陷落泥泞,如同破碎的雪。 他突然停下脚步。湿透的墨色长发黏在苍白的颈侧,那双曾如寒星般的眸子,此刻正望着满地零落的梨花。 那些曾经洁净如雪的花瓣,如今尽数陷于污浊的泥水之中。泠猷的眼眶与眼尾迅速漫开一片绯红,原本清冷昳丽的眉目间,竟生生透出一种破碎的凄艳。 他望着那些残花,一个念头无声地刺入心底—— 连这梨花,也在为他哀恸,而不愿独自盛放于枝头么? 泠猷眼尾那抹绯红,自穆轩去后便未曾真正褪去。 如同无声的烙印,刻下再无人可诉的哀恸。 而此刻,在这凄冷雨水中,望着这满目凋零的洁白,那血色愈发深重,几乎灼眼,仿佛连魂魄深处最后一点温度,也要随之焚烧殆尽。 泠猷立在雨中,久久未动,任凭冰冷的雨点砸落身躯,带来近乎麻木的痛楚。 良久,他终于僵硬地迈开步伐,走向深沉的殿宇。恰在此时,偏殿方向猛地传来一阵瓷器轰然碎裂的刺耳声响,撕裂了雨幕的沉寂。 那本早已被翻烂的诗集,泠猷每年都会在穆轩生辰那天独自取出,指尖反复摩挲着早已熟悉的字句,一遍遍重读。 他颤抖着翻至第三十六页。页缘的夹层已被细心裁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样式简单、却保养得极好的梨花木簪。 簪身之上,依稀沾染着几缕早已干涸发黑、难以察觉的细微血迹。 永昌二十年春,京城万人空巷。 史无前例的少年双科状元打马游街,十七岁的穆轩端坐于银鞍白马之上,一身红衣灼目,意气凌霄。漫天彩绸飞扬,人群欢呼如潮,几乎掀翻九重宫阙。 然而,就在这极盛的热闹之中,他却猛地勒紧缰绳。白马扬蹄长嘶,撕裂鼎沸人声—— 那一刹,万物喧嚣仿佛骤然静止。 刹那间,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尽数汇聚于他,又循着他灼热的视线,猛地投向宫墙下一隅幽深的阴影—— 那里安静地立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男子,衣袍素雅得近乎寒酸,襟前大片未干的墨渍狼藉斑驳,无声诉说着方才一场“兄弟嬉闹”的折辱。 穆轩于马上凝望着他,忽然扬首,清越之声如玉磬击冰,清晰地穿透了鼎沸人声: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那时无人知晓,那位备受冷落、处境艰难的六皇子泠猷,在回到冷清宫苑之后,是如何于孤灯下连夜翻烂了三卷《诗经》注疏。 只为找出那两句诗的出处。 和那少年状元郎未曾宣之于口的、滚烫的全部深意。 泠猷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枚梨花木簪。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拨开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簪头—— 中空的簪身内,竟精巧地蜷着一张边缘已然泛黄脆弱的薄纸。 他缓缓展开,其上字迹,是他无比熟悉的、属于穆轩的挺拔笔力: “臣这一生,见过陛下穿粗布麻衣,穿绣金龙袍,也穿缟素丧服……最念念不忘的,仍是那年春猎,您偷偷跑来臣帐中,披臣那件狐裘大氅的模样。” 字迹在此仿佛因执笔人的心绪而微有凝滞,墨迹稍深。这一停顿,瞬间将泠猷拽入了另一段更为隐秘、凝结在冰雪之中的回忆—— 永昌二十二年冬,先帝病重。穆轩奉命戍守宫门,夜夜站在风雪中。某个呵气成冰的夜晚,一件带着体温的狐裘大氅突然披上他覆着寒霜的肩头。 “殿下?”穆轩惊讶地回头,正对上泠猷冻得发白的脸,那双凤眸在雪光中亮得惊人。 “嘘。”泠猷将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唇上,气息带着白雾,“我偷溜出来的。” 那夜的雪下得极大,万物寂寥。两人缩在宫墙狭窄的阴影里,共披一件大氅,仿佛借此就能隔绝整个世界的严寒与倾轧。泠猷的手冻得不住轻颤,穆轩犹豫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大手完全包裹住了那双冰凉的手。 “小将军的手……很暖。”泠猷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耳根却悄然漫上一点血色。 穆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将那双手握得更紧。他们都知道,这样的亲近是逾越,是大逆不道,可那一瞬,谁都不愿先松开。 先帝驾崩那夜,宫中血流成河。穆轩带着三百亲兵杀入重围,将泠猷死死护在身后。那一战,他身中七箭,玄甲尽裂,却始终如同最坚固的壁垒,没有让一滴血溅到泠猷身上。 “为什么……”登基大典前夜,即将成为新帝的泠猷,双手颤抖着为穆轩更换染血的绷带,声音哽咽,“为什么要如此拼命护我?” 穆轩望着烛光下年轻人通红的眼眶,只是轻声道:“臣的命,本就是陛下的。” ——他没有说的是,早在永昌十八年那个梨花纷飞的春日,当他于万人之中抬头,看见阁楼上那个孤独身影的瞬间,就已经身不由己地,交出了自己的心。 登基之后,泠猷身着龙袍,高坐明堂,变得越发深沉难测,帝王心术运用得淋漓尽致。唯有穆轩知道,那个会在雪夜里偷偷跑来、为他披上狐裘的少年,依然活在厚重的龙袍之下。 证据就是,每次议政结束,当他躬身退后,帝王垂下的袖摆总会不着痕迹地拂过御案,随即,一枝带着清露的梨花,便会精准地、轻轻地滑落,恰好坠入他的掌心。 “陛下……”穆轩时常握着那梨花,欲言又止。 “嗯?”泠猷总会微微挑眉看他,眼底深处闪烁着穆轩始终未能完全读懂的光芒,那光芒下,藏着无尽的占有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穆轩最终也只是将梨花珍重地收入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垂首轻声道:“臣告退。”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眼前仍是被泪水模糊的、遗书上的字句。 纸条的背面,一个干涸模糊的血色指印,如同最后的烙印,重重压在另一行略显潦草的小字之上: “若有来世,唯愿陛下永远是那个……能被臣于万人之中,一眼便认出的锦衣少年。” 泠猷心中那根始终死死紧绷的弦,于这一刻,彻底崩断。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落在冰冷的地面,眼泪汹涌决堤,与额发不断滴落的雨水混在一处,滚过苍白颤抖的唇瓣,最终沿着消瘦的下颌不断坠落。 一声破碎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哽咽,终于挣脱了束缚—— “小穆……” 永昌十八年春,上京街巷的梨花开到极致,如雪覆枝头,风起时纷纷扬扬,落了满城素白。 百姓夹道欢呼,声浪如潮,迎接凯旋的穆家军。穆老将军的仪仗踏碎一路飞花,浩荡行来。 十五岁的穆轩端坐马上,一身银甲白袍,腰间新赐的青霜剑穗随马步轻荡——这是他第一次以将军之名出征归来。少年面容清冷似雪,眉眼间却昳丽如画,宛如自疆场画卷中走出的玉面修罗。 少女们掷花如雨,绢帕与香囊纷纷落于马前。而他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笔直,唯有风过时几片梨花悄然栖上肩头,才令他微微抬眸。 ——就这一眼,恰恰撞进了临街阁楼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 那时的泠猷尚不是帝王。 他只是个被遗忘的六皇子,母妃早逝,父皇厌弃,连宫宴都鲜少列席。那日他原本只在阁楼僻静处读书,却被窗外鼎沸人声惊扰,蹙眉望去—— 只一眼,竟再移不开视线。 穆轩骑在马上,阳光穿过层叠梨花,斑驳落于银甲,折射出细碎金芒。他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明明刚从修罗场归来,却干净得像不染尘埃。 泠猷无意识地收紧了捏着书卷的手指。 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梨花如新雪,纷纷扬扬,落无休止。 十八岁的六皇子泠猷斜倚窗边,指尖拈着一枝未掷出的梨花。冠冕下的玉珠流苏被风吹乱,缠绵勾绕于他清瘦的颈侧。 “那位是……”身侧的老亲兵低声提醒,“那位最肖先帝风骨,却也是最不得圣心的六殿下。” 穆轩正欲依礼躬身,却忽见窗边那人以唇形无声比出三字: “看箭囊。” 他垂眸,竟见一枝带露梨花不知何时已悄然插在自己箭筒之中。洁白花瓣间,藏着一卷极小字条,其上墨迹清瘦: “百战骨,不如一枝春。” 那是泠猷十八年谨小慎微的生命中,所做的最放肆的一件事。 凯旋宴上,众皇子争相示好,言辞热切。唯泠猷独坐角落,静默如庭外疏影,只一杯接一杯地饮尽杯中薄酒。 宴散人静,穆轩独往御花园中醒酒,忽闻身后一道清冷声线落下: “小将军的剑,很漂亮。” 他蓦然回首,见那锦衣少年静立梨树下,眉眼如墨,唇薄如刃,通身皆是掩不住的冷冽贵气。 穆轩即刻认出——这正是白日那个被兄弟排挤于人群之外的六皇子。 也是那个……往他箭囊中藏花赠诗的人。 他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缓和:“殿下过奖。” 泠猷缓步走近,抬手折下一枝梨花,递向他。 “上京的梨花,比之边关风物如何?” 穆轩微微一怔,接过那枝带露的白梨,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掌心——一片冰凉如玉。 “边关苦寒,从无此等清景。” 泠猷望着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小将军日后,不妨多来看看。” “……嗯。”穆轩低声应了,抬起那双黑中泛紫的眸子,望向了不远处如雪纷繁的花树。 夜风裹挟着清甜香气拂面而来,他眼睫轻轻一动。 “小将军。”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清越如玉磬的声音,“你的剑穗松了。” 泠猷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此刻正俯身替他重新系紧青霜剑上散开的流苏。温热的呼吸混着淡淡酒气与龙涎香,若有似无地拂过穆轩耳后。他倏然看见对方宽袖中滑出半块玉珏——那纹路形制,竟与自己怀中那枚祖传之玉严丝合缝。 “殿下……” “嘘。”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上他的唇,止住了他的话头,“三日后寅时,演武场。” 待六皇子转身离去,穆轩才后知后觉地摊开掌心,里面已沁出一层薄汗。他未曾看见,泠猷将方才碰过他唇的手指,极轻地贴在了自己唇上。 自那日梨下别后,泠猷开始频繁“偶遇”穆轩。 演武场上,穆轩练剑至汗湿衣背,他便静坐一旁执卷阅览,目光却时常掠过书页边缘,落向那抹腾挪闪动的身影;宫宴间,见穆轩被众人围劝饮酒,他便“恰好”行经案前,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下一杯又一杯辛辣琼浆;乃至穆轩每次出征前,他总会“顺路”策马赶至长亭,递上一枝新折的、沾着晨露的梨花。 朝臣皆言,性情孤冷的六皇子,唯独待穆小将军格外不同。 却无人知晓—— 每一次的“不期而遇”,皆是泠猷于深宫中推演无数遍的精心算计。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止是那一点特殊的对待。 后来,泠猷终登帝位,穆轩亦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二人并肩平定数次叛乱、收服边疆失地,战场之上默契如一体,仿佛生来便该背脊相抵,共御风霜。 然而龙案上的奏折却日渐堆积如小山—— “穆轩功高震主,恐生二心!” “穆家军只识将军虎符,不闻天子诏令!” 那座龙椅,早已坐在了沸腾的火山口上。 世人只道永盛王朝气数将尽,却不知这庞然巨物,是从骨髓里开始朽坏的。 看那南方三州。 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八十万两雪花官银自京城流出,穿过一道道贪婪的指缝,抵达灾区时,竟瘦成了一把枯骨。那掺着半數沙石的“赈灾粮”,在粥锅里煮出的,不是生机,是易子而食的绝望。而千里之外,江南的园林正拔地而起,奇石嶙峋,亭台错落,每一片瓦当上都映照着灾民空洞的眼眶。 再看那北境边关。 朔风如刀,刮过将士们三年未换的破旧征衣,内里絮着的芦苇与柳絮,如何抵得住塞外苦寒?他们的军饷,化作了兵部尚书马厩里一匹匹神骏的汗血宝马的精致草料;守护国门的烽火台狼烟,竟被换作了受潮的柴草——若敌寇真至,这把火,能否点燃都是未知。 而通往庙堂的青云路,也早已明码标价。 去岁春闱,墨香不敌铜臭。一位寒门学子在考场外引火**,血书“文骨不敌黄金屋”八字,如一道惊雷,却最终被一句轻飘飘的“突发癔症”压了下去。锦绣文章,抵不过世家纨绔囊中的金银。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结党营私,倾轧攻讦。清流不清,浊流更浊。他们如同寄生在王朝残躯上的硕鼠,唯一的共识,便是对那位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上、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将军——穆轩,抱持着一种极致的依赖与恐惧。 是他。 唯有他,一次次于内乱烽火中力挽狂澜,于外敌铁蹄下守住国门。 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尚未倾覆,全凭他一人如定海神针般苦苦支撑。 然,何其讽刺。 那些依附他兵锋才得以在京城醉生梦死的蛀虫,一面贪婪吮吸着他带来的安宁,一面将无数淬毒的暗箭,射向他的后背。 御案之上,参劾他的奏折已堆积成山。 “军中只知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边关只畏穆轩名,不敬帝王威!” “士卒高呼将军万岁,其心可诛!” 字字如刀,句句染血。 而那位端坐于九重深渊之上的帝王,泠猷,默然凝视着这一切。 他的指尖抚过奏折上“穆轩”二字,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看得分明,这煌煌殿宇,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更看得分明,他唯一的将军,正被这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凝视着这些奏折,泠猷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上京街头那场落满肩头的梨花雨。 ——他的将军,本该是万人敬仰的皓月清风,不该被这具腐朽的王朝拖入泥泞,染上污名。 帝王独坐于龙椅,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扶手,目光却穿过大殿,落向殿外纷扬的枯叶。 “这个国家,早已救不回来了。” 腐朽的根脉早已溃烂至骨髓,纵使穆轩再如何能征善战,也挡不住朝堂上下的蠹虫日夜不息地啃噬这座王朝的根基。 除非—— 有人能以烈火彻底焚尽这肮脏的庙堂,让新的王朝于灰烬中涅槃重生。 可穆轩绝不会允许。 他的将军,赤胆忠心,即便早知家国倾颓在即,也定会以血肉之躯死守至最后一刻。 因此,泠猷只能亲手……摧毁这一切。 所以……当穆轩浑身浴血,自尸山血海中踉跄走出,一步步拖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的那一刻—— 泠猷的剑尖,稳稳抵上了他染血的胸膛。 “陛下……这是何意?” 穆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无法置信的震颤。 泠猷垂眸看着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优雅却冰冷的弧度。 “功高震主,将军难道不懂?” 他必须让穆轩恨他。 恨比爱更长久。 爱会让人心甘情愿赴死,可恨不会。恨会让人哪怕背负万千痛苦,也要咬牙活下去。 泠猷宁愿穆轩恨他入骨,也不愿他再为这个早已腐朽的王朝殉葬。 可穆轩没有恨他。 他竟抬手握住锋利剑刃,毫不犹豫地反向刺入自己心口。温热的血猛地溅上泠猷雪白的龙袍,如一朵骤然盛放的刺目红梅。 “偃旗……息鼓……” 他至死,都在用他们年少时的暗语,无声告诉他—— “我认输。” 泠猷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原以为会看到愤怒,不甘,会看到被背叛的恨意灼烧双眼。 可他的将军,直到最后……都未曾恨过他。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斑驳的血迹,穆轩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失去温度,变得冰冷。 泠猷缓缓低下头,将一个颤抖而冰冷的吻,印上那再无血色的唇。 “小穆……”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中艰难挤出。 “朕……是故意的。” “朕不要你爱我了……” “朕要你恨我……” 可穆轩再也听不到了。 他怀中的身躯逐渐化作万千微光,如同被雨水浇熄的星辰,无声消散在凄冷的雨幕中。 只余下那柄陪他征战沙场多年的青霜剑,孤寂地深插在泥泞之中,剑穗低垂,沾满污浊。 泠猷独自跪在滂沱大雨里,终于像一个被彻底剥夺一切的孩子,失声痛哭。 穆轩死的那一日,上京城所有梨树一夜之间尽数枯败,枝桠焦黑,如同被天火焚过。 仿佛十二年前那场盛大而绚烂的花事,终于在此时,迎来了它寂寥的终局。 泠猷独自站在空荡死寂的宫殿中,掌心紧握着那半块冰凉玉珏,指腹反复摩挲着其上深刻的字迹—— “愿同尘与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穆轩曾在一旁练剑的间隙,擦着汗问他: “殿下为何总送我梨花?”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因为梨花最衬你。” “干净,易碎。” “让人……忍不住想私藏。” ——“那年上京梨花如雪,我却在万人之中,只看见了你。” 这后半句真正的感受,他终究从未说出口。 而那个听他回答的少年将军,微微红了耳根,转过头去,只低声应了一句: “……嗯。” 一如当年。 只是,山河依旧,人间再无当年。 第47章 西南风知意 穆轩至死都未能宣之于口的,其实是一句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是他二十岁生辰那日,泠猷于御书房批阅奏折时,信手写下的半句诗。年轻的帝王笔锋凌厉,墨迹未干便搁了笔,似是觉出其中太过旖旎的情愫,有损帝王威仪。 穆轩静立一旁为他研墨,目光扫过纸面,心头猛地一颤。 泠猷察觉他的视线,随手将那张宣纸揉作一团,掷入一旁的火盆,语气淡漠:“闲笔而已。” 火舌倏然卷上纸团,吞没墨迹的瞬间,穆轩却清晰地看见——帝王耳尖悄然漫上一抹薄红。 这句诗,他自此记了一辈子。 穆轩自幼习武,学的第一课便是藏锋。 剑芒要藏,情意更要藏。 所以他永远谨守臣子本分,连目光都不敢在那人身上多停留半分。即便在泠猷醉酒,无力地靠在他肩头时,他也只是绷直了脊背,任由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小穆……”帝王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声音模糊,“你身上……怎么总有梨花的香气……” 穆轩垂眸不语,喉结微动。 ——他怎敢说,是因为总将陛下赐下的梨花枝细心藏入怀中,任由花瓣在衣襟间悄然碾碎,融进呼吸。 永昌二十六年冬,边关烽火骤燃。穆轩跪于殿前,请命出征。 泠猷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烛火都已剪短了一截,才忽然开口:“若朕……不准呢?” 穆轩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帝王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坚定如铁:“臣会抗旨。” 烛芯噼啪爆响,昏黄的光影在墙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难分彼此。 泠猷忽然低笑一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穆轩冰冷的发冠:“去吧。朕等你……凯旋。” 那夜,穆轩策马离京,身后骤然刮起一阵罕见的、温润的西南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如泣如诉。副将欣然笑叹天佑王师,唯有穆轩知晓—— 那是他在无声地对风嘱托: “请替我,入君怀。” 此后边关苦寒,朔风如刀,穆轩却常独立帐外,静听风声。 副将不解,问他在等什么。 “等西南风。”将军望向王城的方向,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从故乡吹来的风。” 无人知晓,每一个有西南风的夜晚,他都会将铠甲反复擦拭得雪亮如镜—— 仿佛这样,风便能将他的思念,清晰地映照于那人窗前。 濒死那一刻,穆轩忽然明白了为何诗人总愿化作一阵风。 因为只有风—— 能够无声穿过森严宫阙,温柔拂过帝王的眉梢与鬓角,最终肆无忌惮地亲吻那双总是紧抿的、冰冷的唇。 当那柄熟悉的剑锋刺入胸膛时,穆轩竟感到一丝诡异的欣慰。 至少,他是死在了泠猷的手中,而非某个无名敌将的刀下。至少在这最后一刻,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终于清清楚楚、唯他一人。 温热的血沫涌上喉间,他努力翕动嘴唇,想说出那句镌刻入骨的诗文,最终却只化作几声破碎的气音。 意识涣散之际,他仿佛又看见永昌十八年春,那个十八岁的泠猷静立梨树下,板着一张故作冷淡的脸,将一枝沾满晨露的新花递到他面前: “小将军若不嫌弃……” 少年的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绯红,竟比枝头初绽的梨花更为明艳灼目。 可其实——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泠猷第一次真切读懂这句诗,是在永昌二十一年。彼时刚擢升将军的穆轩率五千精兵收复要塞,凯旋受召。泠猷奉旨入宫,恰见穆轩正坐在御书房窗边擦拭佩剑。 暮春的风裹挟着梨花香拂入殿内,轻轻吹动他未束的几缕发丝。银甲未卸,染血的肩头还沾着几粒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尘沙。 泠猷望着他,忽然觉得他的将军就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永远无法真正拥入怀中。 后来穆轩身死,尸骨无存。 泠猷在空荡的宫殿里枯坐三日,不饮不食,直至宫人惊慌来报—— 永盛王朝境内所有梨树,竟一夜之间尽数枯萎,枝桠焦黑如炭。 而宫墙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陌生的西南风,绕着皇城盘旋不去,风中隐约带着铁锈的腥气与一丝残存的梨花淡香。 泠猷赤足奔出殿外,伸手徒劳地抓向那阵虚无的风,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小穆……?” 风声呜咽而过,似是一声叹息,又似一句无人听清的回应。 穆轩死后第七日,泠猷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境。 梦中依旧是十二年前的上京街巷,梨花如雪纷扬,少年将军银甲白马,眉目灼灼如画,正穿行于万人欢呼与漫天飞花之中。 他立于熟悉的阁楼窗前,却见楼下的穆轩忽然抬起头,精准地望向他的方向,唇角轻扬,冲他微微一笑。那双眸子清亮如星,声音穿透鼎沸人潮,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殿下。” 泠猷骤然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窗外正猛烈地刮着那阵萦绕不去的西南风,呼啸声如泣如诉。 他转眸望去,案头白玉瓶中那枝他精心保存、早已干枯的梨花,竟无风自动,簌簌落尽了最后几片脆弱的花瓣,零落于案,如同某种漫长仪式终于完成了最终的落幕。 钦天监翌日战战兢兢上奏:西南风主阴,盘旋不去,恐为不祥之兆。 可自那日后,泠猷却夜夜命人大开殿窗,任由那所谓的“不祥”之风穿堂而过,吹乱满案关乎江山社稷的奏折,拂动他未曾束起的墨发。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那虚无风中……一丝熟悉的气息再度归来。 “陛下,风太大了,当心着凉。”老宫人颤巍巍地上前,欲将那扇洞开的窗合拢。 泠猷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帝王微微侧耳,似在凝神细听风中某种无形的存在,唇角竟泛起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你听。” 风里似乎隐约夹杂着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悠远而熟悉,仿佛有人正于遥不可及之处,不知疲倦地舞动着长剑,剑风破空。 老宫人面露惶恐,伏地颤声道:“老奴……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帝王却低低轻笑出声,眼底映着案头那盏摇曳欲灭的烛火,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他说,‘南风知我意’。” 前朝宫内秘闻流传,先帝在位时,曾有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言极西之地有仙山,名曰西洲,人死之后,魂魄若能渡苦海而至,便可重聚前缘,再续未了之愿。 泠猷从前对此嗤之以鼻,视作无稽之谈。而今却近乎偏执地命人翻遍所有皇室秘阁典籍与民间志异,疯狂地搜寻一切关于“西洲”的蛛丝马迹。 “需至诚至真之心……需强烈未了之愿……” 他于孤灯下捧着残破的古卷,指尖反复摩挲着穆轩那半块已然碎裂的玉珏剑穗,喃喃念着其上模糊难辨的字句。 窗外风声不息,呜咽盘旋,似低泣,又似释然的轻笑,夜夜不息,仿佛要诉尽所有未言之意,涤荡所有难平之憾。 穆轩死后,失去支柱的王朝以惊人的速度崩坏坍塌。 外敌乘虚大举入侵,铁蹄踏破山河;内里叛乱烽烟四起,曾经看似强盛的帝国,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分崩离析,走向命定的终结。 泠猷手中握着那枚带血的梨花簪。 他轻轻拨开簪头的机关,取出那张写着“若有来世”的字条,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血指印。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簪身一个更隐秘的凸起——这是一个连穆轩都未必知晓的第二处暗格。 他颤抖着将其拨开,里面竟藏着一粒早已干枯发黑的梨花蕊,以及另一张字迹稚嫩的纸条。 “愿同尘与灰。” 那是他十八岁时,在楼阁上初见穆轩归来后,于深夜偷偷写下的痴语,后来被他亲手藏进了准备赠出的梨花簪里。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原来,它一直在这里,陪着他的将军,经历了所有的烽火与风霜。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他想起穆轩总爱站在风口,说是在等西南风。 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将军等的从来不是风,而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爱他的理由。 “小穆……”泠猷将梨花簪贴在唇上,感受着那虚幻的冰凉,“我来晚了。” 他取出那本《诗经》,再次翻到第三十六页。这一页记载着《终南》全篇,却在空白处有他当年随手写下的批注:“其君也哉——初见穆卿于此句。” 他指尖轻抚那行小字,忽然发现纸张背面有凹凸感。他猛地将书页举起,对着跳动的烛光—— 竟是穆轩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在不破坏纸张的前提下,刻下了四个字的回应: “臣心亦然。” 四个字,耗尽一生未敢言明的爱意。 在这一刻,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牺牲与所有的误解,都在这迟来的共鸣中烟消云散。 原来,他们从未错过。 只是,明白得太晚太迟。 泠猷独自坐在空荡荡、再无臣工朝拜的金銮殿上,听着宫墙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与破门之声,唇角竟勾起一抹奇异而释然的微笑。 “陛下!叛军已经攻破宫门!请陛下速速移驾!!”忠诚的侍卫统领浑身浴血,踉跄冲入殿内,声音里浸满绝望。 泠猷缓缓摇头,目光平静得可怕:“不必了。”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出空旷的大殿,走向那片阴沉压抑的天空。天色如墨,仿佛他失去穆轩那日的暴雨,即将再次倾盆而下。 “这个王朝……从根子上早就烂透了,早就该亡了。”他轻声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朕……舍不得让他一人,背负这亡国之将的万世骂名。” 所以,他选择亲手逼死穆轩。 让他以忠臣之名,清白地、壮烈地死于君王猜忌之下,而非屈辱地、绝望地作为亡国之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让他恨一个“昏庸”的帝王,而不是去爱一个注定要毁灭、不值得他付出一切的王朝。 “小穆……”他低声唤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来找你了。这次,换我来寻你。” 毒酒入喉,灼烧般的剧痛迅速蔓延开来。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泠猷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清晰、穿越了生死与时空的铮然剑鸣! 恍惚间,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住他倾倒的身躯,气息清冷而熟悉,带着那年御花园中、梨花枝头未晞的露水寒意。 “小穆……?”他艰难地试图转头,视野却已模糊不清。 无人应答。 唯有那阵永恒的西南风骤然变得猛烈,穿堂而过,精准地吹熄了殿中最后一盏摇曳的孤灯。 彻底的黑暗温柔地降临。有一双温柔而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逐渐失去视觉的眼睛。一个熟悉到令他心碎的声音,仿佛贴着灵魂,在他耳畔低语: “臣来……渡您。” 泠猷满足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意识如流光飞逝,时光飞速倒流,万物回春。他仿佛又一次站在了永昌十八年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梨花如雪,纷扬落满肩头。而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于万人欢呼之中蓦然回首,精准地望向他,对他粲然一笑—— 那一笑,便惊艳了所有未曾荒芜的时光。 新朝的史官们,在墨迹未干的史书上工整地写下: “末帝泠猷,昏聩暴虐,忌惮忠良,诛杀大将穆轩,致使国破家亡。” 寥寥数语,便为一段王朝的倾覆与一个帝王的一生,钉下了历史的棺椁。 无人知晓,那个被后世唾骂千年的亡国之君,曾经在多少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紧紧抱着将军留下的那柄冰冷佩剑,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彻底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孩子。 更无人知晓—— 他倾覆社稷,自毁江山,甘愿背负万世骂名,或许,从一开始,就仅仅是为了在那看似无解的绝路之中,替他唯一爱过的将军,谋一条或许渺茫、却干干净净的……生路。 可他的将军啊……至死,都没能如他所愿地恨他。 甚至,比他谋划的,还要更早、更决绝地,转身奔他而来。 史官的笔,能记载朝堂风云,边关烽火,却绝不会记载,永昌二十六年,春夜,他们的帝王如何散着长发,跨坐在镇国大将军腰间。 更不会写,天子是怎样抓着穆轩肩头箭伤结的痂,在每一次颠簸里喘息着命令: “喊朕的名字……” “……不是陛下……” “是泠猷……” 而当千年后,太子殿下终于拼凑出这段往事完整的真相时,一种沉郁的、近乎钝痛的情绪,缓缓攫住了他。 没有因幻象中香艳的片段而窘迫,也未因历史的错综难辨而困惑。 那是一种更深的、淤积在心口的滞涩与疼,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那双惯常清澈映世、淡漠无波的紫眸,此刻竟显得分外湿润,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倒映着跨越千年的悲欢离合,也映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悲恸。 他独自静立于早已空寂的陵寝之中,四周唯有冰冷的石壁与无声的遗物。那些自剑灵中窥见的记忆碎片、手札上决绝的笔迹、相拥白骨的姿态、玉珏上残留的最后一缕温热,乃至民间关于“西南风”与“一夜枯梨”的缥缈传说……所有线索终于在他脑海中彻底串联,无比清晰地勾勒出那段被尘埃与刻意误解所掩埋的、完整而惨烈的真相。 怎么会……竟是这样。 如果……如果史书能早一些写下真实的篇章; 如果后世有人,能早一些读懂“愿为西南风”的暗喻,读懂那空拢指骨的无言倾诉,读懂棺中并放的婚服、樽底深刻却隐秘的诗句…… 那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深情,是否就不必在历史的阴影里,被曲解、被唾骂、被遗忘整整千年? 当千年烟尘散尽,真相如惊雷劈开心扉,太子殿下才明白—— 那场冷雨中的诀别,本可以少几分刻意铸就的绝望,多一寸真正的心意相通。 他曾冷眼笑那帝王深情来得太迟,姿态狼狈,不过是一场失去后的悔恨,一场表演式的自我感动。 而今他才懂得—— 那根本不是悔恨。 那是从一开始就布下的终局:以身为祭,与整个腐朽王朝同归于尽! 诛杀穆轩,非为猜忌, 而是为他护住身后清名,予他忠烈结局, 不忍他亲眼见证——乃至殉葬——那必亡的江山! 而穆轩的引颈就戮,亦非愚忠, 而是早已洞悉,或隐约察觉了那深藏于刀锋之下的苦心, 于是以最惨烈的方式,成全这场守护, 并回报以同样沉默的、至死不渝的深情。 一个宁愿被挚爱恨入骨髓,也要为他谋一个“忠臣”之名,盼他生。 一个至死未言恨意,只温柔认输,坦然赴死,选择与“昏君”同穴而葬,陪他死。 这与他最初所理解的“功高震主”、“帝王无情”、“臣子愚忠”截然不同! 这是何等的……极致!何等的……疯狂! 尉迟卿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 一种陌生的、沉闷的,却又细细密密的疼痛,正从那里蔓延开来。 他为那场阴差阳错、终究未能说出口的告别而痛; 为那两个至死都在为对方铺路,却终究一同走向既定结局的灵魂而痛; 为这份足以倾覆山河,却被迫埋藏于历史尘埃之下的情意而痛。 他甚至……为那阵吹拂了千年,仿佛仍在执着寻找着什么的西南风,感到一阵深切的悲悯。 这痛楚,比他领教过的任何剑锋都更利,直刺灵台; 比他中过的任何剧毒都更蚀骨,无声蔓延。 原来——穆轩之能,远不止于世人皆知的武略。 他不仅是那个凭借超凡武艺,在万众瞩目下夺得武状元魁首的少年将军。 他更是永昌二十年科举,由先帝亲点、金榜题名的新科文状元! 是真正意义上——文韬武略,并世无双,独占文武两元的惊世之才。 那年的文试殿上,少年未披戎装,仅一身素净青衫。他立于一群皓首穷经、谨言慎行的老儒之间,身姿如松竹般挺拔,清俊夺目,风姿卓然。 面对先帝与满朝重臣的连环诘问,他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侃侃而谈间,论时政则切中肯綮,谈兵法则见解独到,言民生则心怀悲悯。观点精辟,逻辑缜密,字字珠玑,全无武人常有的粗粝,反显露出深厚的经世之才与远超年龄的睿智洞见。 其殿试文章更是锦绣斐然,笔力千钧,墨迹苍劲间已自成风骨。先帝阅卷时不禁拍案称奇,金口亲封其为新科状元,盛赞其有“安邦定国之才”,谓其前途不可限量。 而后不久,演武场上,他竟又是另一番夺目模样。银甲映日,寒光凛冽,弓马娴熟如与生俱来。一柄青霜剑舞得似蛟龙出海,攻如雷霆万钧,守若渊渟岳峙,于万千将士注目之下,连败天下英豪,毫无悬念地摘得武状元桂冠。 一文一武,两场关乎国本的大试;魁首荣耀,两项至高无上的功名——竟悉数集于一人之身。 穆轩之名,顷刻响彻京华,成为了那个时代最耀眼、最无可企及的传奇。 这段尘封的往事,为“冷面玉将”的称号注入了更为沉郁的内核——他不仅容姿绝俗、武勇过人,更曾以其胸中韬略,征服过金殿之上最严苛的审视。 正是这样的穆轩,才会让泠猷在阁楼初见那惊鸿一瞥时,便觉得他“干净得不染尘埃”。那不止是形容风姿,更是一种在文武两道皆臻化境后,所沉淀出的通透、从容与纯粹。 也正是这样的穆轩,才会在日后成为王朝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实的盾,让泠猷倚重至此,也最终“忌惮”至此——无论这份忌惮,是权谋的伪装,还是深情的绝唱。 他的死,因此远非折损一员猛将那么简单。那是在王朝将倾之际,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根真正的栋梁。 可……煌煌史册,竟无一人、无一字,记载他这惊世文才! 这份迟来的认知,如铅块坠入尉迟卿的心湖,让那份滞闷与悲凉愈发沉重。 如此惊才绝艳、本该照亮一个时代的人,最终却化作风中血、雨中魂,寂寥地零落在君王的怀抱里。 这王朝的腐朽,竟能彻底吞噬如此明亮耀眼的光。 而被后世史书口诛笔伐的斯年帝泠猷,那位最终背负了千古骂名的末代君王,其真实面目远非史册所载那般简单。 他虽自幼因母族势微、帝王厌弃而饱受冷遇,骨子里却始终燃烧着不灭的火焰——那份属于真正王者的坚韧与智谋,从未向命运低头。 他的文才韬略,何尝不是一绝? 若非如此,他如何在兄弟倾轧与先帝漠视的夹缝中存活,最终踏上那染血的龙椅? 若非如此,他如何在登基之后,面对一个从根脉彻底腐朽、积重难返的庞大帝国,依旧独撑危局十余年? 尽管史书将他刻画成猜忌忠良、自毁长城的昏君,但细读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便会发现:在他执政的前中期,王朝虽摇摇欲坠,却始终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危局平衡。这背后,正是他过人的政治手腕与铁腕治术在暗中支撑。 他或许阴郁、偏执,甚至在某些时刻堪称冷酷。但他的眼光、智慧与决断力,绝对远超常人想象。 他比谁都更清楚这王朝腐烂至深的真相,却仍在权衡各方势力的死局中,将有限资源精准投注,勉力维系着国家表面的运转——哪怕只是徒劳。而他能够任用、并一定程度上驾驭穆轩这般不世出的天才,本身就需要超凡的魄力与识人的慧眼。 他与穆轩,恰似历史长河中短暂交辉的双星。 一个以文韬武略与帝王心术,在朝堂的波谲云诡中勉力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一个凭赫赫兵锋与赤胆忠心,在四境烽烟中一次次力挽狂澜,守住国门。 他们本该成为最耀眼的一对君臣,携手力挽狂澜,甚至开创盛世新章。 却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桎梏、王朝不可逆转的衰亡,以及彼此之间那份过于深沉、无法言说却足以致命的牵绊,最终走向了那般惨烈与共的结局。 泠猷的悲剧在于——他足够清醒,清醒到能洞见所有积弊与注定的败局;他又足够深情,尽管以极端扭曲的方式表达,深情到宁愿背负千秋骂名,也要为所爱之人谋一条他以为更干净、更值得的“生路”。 而他最大的不幸或许在于,他低估了穆轩的智慧与同等的决绝——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早已看穿或隐约察觉了他的全部谋划,并以最惨烈的方式,拒绝了他苦心安排的“生路”,选择与他共同赴死,完成了这场双向的殉道。 理解了这一点,再回看那手札上力透纸背、却又被泪痕洇开的“足矣”二字,其间蕴含的绝望与释然,便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从来不是史书上那个庸碌猜忌的昏君,而是一个清醒的殉道者与……最终失败的守护者。 此刻,尉迟卿那双紫眸中的润泽愈发深了,仿佛凝结了千年风霜也难以融化的悲意。 他忽然懂得:至痛并非源于无知,而是源于清醒——清醒地看着最珍贵的一切走向既定的毁灭,更可怕的是,那毁灭的洪流中,竟奔涌着自己亲手推动、却无法挽回的力量。 一向清冷自持、情绪极少外露的太子殿下,不自觉地抿紧淡色的唇,微微偏过头,试图压下喉间那阵突如其来的哽噎。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想立刻见到他的父皇。 想从那道永远沉稳的身影里,确认一些……他从未深思、也从未怀疑过的东西。 原来“情”字这一笔,并非只有幻象中那般炽烈纠缠与片刻温存。 其背后,更有如此沉默而近乎残酷的牺牲,与如此决绝的守护。 这堂由千年亡魂与冰冷遗物所授的课,太过深刻。 也太过……伤人了。 心神恍惚间,尉迟卿步履微滞,不慎被地面石棱绊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扶住石棺边缘,却意外分开了棺中那两套交颈而卧的婚服。 一封信,静静显露出来。 永昌十九年夏,先帝曾为六皇子泠猷指婚镇国公嫡女。 那个向来不受宠的六皇子,第一次跪在殿前抗旨: “儿臣不娶。” 先帝震怒,厉声质问。 泠猷抬眸,目光越过满朝文武,直直落在殿门外执戟而立的少年将军身上—— “儿臣心中,已有不能娶之人。” 永昌二十三年春,泠猷登基后,镇国公再度提及婚事。 帝王执笔朱批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奏折上泅开,如凝固的血。 “爱卿可知……”他轻声道,“朕为何至今未立后?” 老臣冷汗涔涔之际,忽闻殿外环佩清响—— 穆轩卸甲入宫,腰间玉佩正是帝王生辰亲赐。 泠猷的目光瞬间柔软:“因为朕的将军……” 是朕不能嫁的夫君。 这句话,他终是未曾说出口。 穆轩死后,泠猷只做了三件事—— 将镇国公满门流放,任西南风萦绕不散,为自己修了一座衣冠冢。 冢前无字碑旁,另立一小碑。 宫人曾见帝王醉倚碑前,低声絮语: “这辈子朕是君你是臣……” “下辈子换你娶我……” “好不好?” 所以主棺中不见尸身,唯有两套婚服。 一套龙纹金绣,一套银线梨花。 交颈而卧,宛若同眠。 而今尉迟卿指间微颤,展开那封自婚服袖中取出的信。 纸上只有十字墨痕,清晰如昨: “来世不做君臣。” “只做夫妻。” ——“将军是朕三书六礼聘过的,只是这天下……不许朕嫁。” 这个故事从第一滴雨落下时,就注定不是为歌颂盛世或爱情而生的。它是一首写给殉道者的挽歌,是两个清醒的灵魂,在注定沉没的巨轮上,于滔天恶浪中进行的一场静默的共谋。 泠猷不是昏君,他是末路的枭雄,在必死的棋局里,算尽了最后一步。他烧毁参劾穆轩的奏折,不是昏聩,而是他早已看透——这满朝冠带,早已配不上他将军的忠骨。他选择亲手摧毁一切,包括他们之间那份不容于世的情愫,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在历史的灰烬里,为穆轩抢下一块名为“忠烈”的、干净的墓碑。 穆轩也并非愚忠。他太懂他的君王。所以他在雨中说“偃旗息鼓”,不是认输,是接过了泠猷递来的最终剧本,配合着演完了这出双人殉道的大戏。他引颈就戮,是用自己的死,为泠猷的“昏君”之名,钉下了最牢固的一颗钉子。 所以,这从来不是一个关于“猜忌”或“背叛”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泠猷以江山为祭,守护穆轩身后的清名。 穆轩以性命为刃,守护泠猷最后的布局。 而那些被泠猷暗中送走的清流,在往后岁月里,则用他们微末的力量,试图守护这段被曲解的真相。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爱。 “愿同尘与灰”是爱更深沉、更残酷的形态。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看我将这段被史书遗忘的惊心动魄,从尘埃里一寸寸擦拭出来。希望这个故事,曾在一瞬间,灼痛过你的心脏。 —— 故事已落幕,但吹拂了千年的西南风,永不止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西南风知意 第48章 心安处 尉迟卿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氤氲的水雾,却怎么也压不住胸腔里那股汹涌而来的陌生浪潮——那是由千年悲恸、沉重真相、无望的爱与决绝的牺牲共同酿成的烈酒,对他纯净如初雪的心魄而言,太过浓烈,也太过灼人。 所有的冷静、自持,乃至储君的威仪,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甚至未曾思索,指尖灵力便已沛然流转,悍然撕裂了眼前稳固的空间! 下一瞬,那抹银白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穿透层层时空阻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全然不加掩饰的依赖,精准无比地、重重撞进了九重宫阙深处——那位正于御案前批阅奏疏的帝王怀中。 力道之大,撞得封绝手中的朱笔脱手飞出,在明黄奏疏上划出一道淋漓而凌乱的红痕。 封绝显然猝不及防,但揽住对方的手臂却已下意识收紧,稳稳箍住了怀中那具携风而来、微微战栗的身躯。他垂眸,便对上一双湿润的、眼尾洇着绯红的紫眸,其中翻涌的剧烈情绪,是他从未在尉迟卿脸上见过的—— 不再是平日的清冷懵懂,而是浸透了某种难以承受的悲伤,与一种近乎脆弱地、寻求确认与庇护的渴望。 “卿儿?”帝王冷峻的眉宇骤然蹙紧,低沉的嗓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紧张。宽大的手掌已下意识地抚上少年微颤的脊背,“发生了何事?何人让你……” 话音未落,怀中的少年却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绣着龙纹的衣襟。银发如瀑披散,掩去了所有神情,唯有单薄的肩线微微起伏,无声诉说着那超越言语的巨大冲击。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力气攥紧父皇的衣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宛若溺水之人紧握着唯一的浮木。 此刻,什么九天凤凰、风月太子、清静道法……皆被抛诸脑后。 他只是一个被千年爱恋的重量击中灵魂,迫切需要在最信任的港湾里寻求慰藉的孩子。 封绝不再追问。 他只是收拢臂弯,将这只罕见露出脆弱的小凤凰更深地拥进自己温暖坚实的怀抱,下颌轻抵着他的发顶,以无声的拥抱传递着无可撼动的守护。 九重宫阙内,烛火静静跃动,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父子。 窗外云舒云卷,时光静好如初。 而那一段跨越千年的悲欢、牺牲与守护,也终于在此刻,于这个跨越时空的拥抱里,找到了一个温暖而安宁的——归处。 太子殿下在父皇怀中埋首许久,方才抬起湿润的眼睫。他将适才所见所感一股脑倾吐而出,语速又快又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那双紫眸水光潋滟,是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无措与委屈。 “……他怎可如此……他们怎会如此……”他无意识地攥紧父皇的衣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史书……史书全是错的!根本不是那样!” 他将墓中所见、剑灵所感、诗中深意,连同最后拼凑出的惨烈真相,尽数道出。说到最后,声音里甚至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为那两人命运感到的深切不公与难过。 尤其当说到那句——“因为,斯年帝甚至比将军年长三岁,将军私底下……还需得叫哥哥的……”时,他的声音猛地顿住,像是被这个事实本身所蕴含的巨大反差和悲剧性再次狠狠击中,茫然无措极了。 这个认知,仿佛为所有的一切添上了最后、也是最重的一笔。 这意味着,在那段关系里,年长的、本该是保护者和引导者的帝王泠猷,却最终对自己私下唤作“弟弟”的人,做出了最决绝的“诛杀”之举。 而那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在私下最信任依赖的人面前,或许曾卸下所有心防,流露过属于“弟弟”的情态,最终却迎来了来自“哥哥”的、最痛的一剑。 那是一种彻骨的撕裂——即便源于最深沉的爱意,即便那份情早已刻入骨血,最终却只能用最残酷的方式兑现。这份以守护为名的伤害,对心智纯净若琉璃的尉迟卿而言,太过矛盾,也太沉重。他在那爱与痛交织的飓风中摇摇欲坠,几乎要被这超越理解的沉重彻底击碎。 他仰起脸望向父皇,眼中盛满巨大的迷茫与寻求解答的渴望,仿佛希冀无所不能的父皇能立刻为这千年公案下一个定论,抚平他心中所有汹涌的惊涛骇浪。 “父皇……这……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他如同在迷雾中跋涉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最信赖的归处,将所有的困惑、惊吓与难过,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封绝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那力道沉稳如山,仿佛能隔绝世间一切风雨。他俯下身,微凉的唇极轻却郑重地落在他光洁的额间。那一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与足以抚平千年悲恸的温暖。 “朕的卿儿受委屈了。”帝王低沉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醇厚而平稳,带着抚平一切波澜的力量,逐一回应着他那些混乱的诘问与悲鸣。 “史书工笔,本就由胜利者书写,难免失之偏颇,甚至刻意扭曲。卿儿能窥见被尘埃掩盖的真实,是他们的幸运,亦是对那二人在天之灵的一份告慰。” “帝王心术,有时确与常情相悖。泠猷所为,看似残忍,于当时境地,或许已是他能为彼此选择的、唯一一条通往绝境的路。只是这‘最好’,太过惨烈。” “至于年岁长幼……”封绝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一丝极淡的叹息,“在江山倾覆、生死存亡面前,私情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哥哥’。这或许,正是他身为君主的悲哀。” 他的手掌一下下轻柔地抚过尉迟卿的银发,动作间充满无限的耐心与无声的疼惜。 “情之一字,本就复杂难言,更何况掺杂了家国天下、生死荣辱。”封绝的语调放缓,如沉稳的暖流,“并非所有深情都能得遇善终,亦非所有牺牲都能被世人理解。他们选择了各自的道,并为之付出了全部的代价。后世之人,可以唏嘘,可以感怀,却未必有资格轻易断其是非。” 他轻轻托起怀中少年的脸颊,指腹温柔拭去眼尾残存的湿意,目光沉静如深海:“卿儿只需记得,他们的故事能跨越千年撼动你心,这本身,就是存在过最有力的证明。不必为此沉溺,徒惹伤怀。” “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朕绝不会让你面临那般非此即彼的抉择。”帝王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掌控与不容置疑的承诺,“你永远不必懂,也无需去懂,那种需要以生死和背叛来成全的‘情’,究竟是何等模样。” 在这坚实温暖的怀抱与沉稳话语的抚慰下,尉迟卿那被千年悲恋冲击得翻涌不息的心潮,终于渐渐归于平静,重新寻回了属于他的、安稳而熟悉的锚点。 凝视着怀中人微红的眼尾,帝王胸中疼惜满溢。他的小凤凰……平日为他讲述的故事,无不千挑万选,只拣那花好月圆的结局娓娓道来。凡带半分悲意的情节,都悄然隐去,或编织成美满收场。何曾想过,他竟会亲身撞破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千古情殇。 见那眼尾飞红、泪光犹存的脆弱模样,真真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而他怀中的小凤凰,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攥紧了指尖。 一个誓言无声落定——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国家走向那般万劫不复的绝境,不容忠良蒙冤、青史扭曲的悲剧重演,更不容许……那样刻骨铭心却终究无望的遗憾,在自己所守护的江山岁月里,沾染分毫。 封绝将他轻轻从怀中托起,如同呵护稀世之珍:“父皇带卿儿去吃新做的樱花酥,再尝尝今晨进贡的紫玉葡萄,别再不开心了,可好?” 温柔的话语融入渐深的夜色,天边明月静默高悬,清辉如水,将相携离去的身影在玉阶上拉成修长的双影。微风拂过,廊外樱花纷扬如雪,粉白花瓣簌簌而落,仿佛欲以这一场温柔的现世花雨,悄然拭去小太子眼底那场跨越千年的、悲凉的梨花风雪。 “那……儿臣要吃一整串!”小太子仰起脸,眼尾微红犹存,声音里却已透出几分执拗的娇憨,在月色下格外明亮。 帝王将已到唇边的劝解悄然咽回,只化作一声满是纵容的轻笑,指尖温柔地梳理过他被夜风拂乱的银发:“好……都依你。” 封绝抬眸瞥向沉沉的夜色,鎏金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果然不出所料—— 那碟精致的樱花酥尚能悉数享用,而晶莹的紫玉葡萄,才刚尝到第六颗,倚在他怀中的小人儿便已呼吸渐沉,眼睫轻阖,歪倒在他臂弯间寻周公下棋去了。银发如流泻的月华,冰凉柔软地铺散在他掌心,在朦胧夜色中泛着清辉。 帝王习以为常地将人稳稳托起,朝着寝殿方向缓步走去。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安睡的容颜,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极轻地、无声地用唇形道出一句—— “晚安,朕的娇宝宝。” 翌日正午,阳光透过樱树枝隙洒下万千金辉。少年照例于夜樱树下静心修炼,忽见漫天粉白簌簌分落,纷扬似雪,武陵仙君翩然而至。 他那粉琉璃般的眸子甫一落在少年身上,便微微凝起:“子卿,你心境有扰。” 尉迟卿早已习惯仙君如父皇那般,总能洞悉他心底最细微的波澜。 他迅速敛起初见仙君的欣喜,抿了抿唇,便将昨夜陵寝中所见、拼凑出的真相,以及与父皇的对话,仔细复述了一遍。 齐云静立聆听,眸中琉璃光华流转不定。待听到那跨越千年的情衷与决绝,纵是执掌姻缘的仙君,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惊动。万千感慨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他与封绝所见略同——后世之人,确实难以对这般浸透家国生死的情缘妄加评判。 但静默片刻,他仍是轻声开口:“二人此情,重可比山岳,深可渡冥海,当得起一句敬佩。” 由执掌三界姻缘的仙君亲口道出此言,其分量,已然重逾千钧。 尉迟卿闻言,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紫眸中光华流转,满是深切认同。 少年不自觉地抿起唇,脸颊微微鼓起一道柔软的弧度。仙君眼中怜惜更浓,指尖轻触那鼓起的脸颊,一触即分,温声开解:“无妨的子卿……至悲至痛,亦是情之所至,是它最刻骨铭心的一种模样。” 一缕清风穿林而过,悄然拂起两人的银发,在阳光下缠绵交织,难分彼此。 他轻声低语,像是对仙君倾诉,又像是对千年过往告白:“我……受益匪浅。” 仙君莞尔,眸中流转着温柔的光:“还想……继续‘观察’吗?” 意指那红尘万丈中,千百种情的模样。 尉迟卿紫眸中光华流转,答得毫不犹豫:“想。” 他还想了解很多、很多种情——读懂其间所有的炽烈与隐忍,欢欣与悲伤。 齐云闻言,唇角扬起清浅而了然的弧度。 他原以为……要让这只情窦未开的雏凤知晓情为何物,非得将那三生石搬来,重重砸在他眼前方能奏效。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好……”他眉眼温柔,声音如春风拂过初绽的桃瓣,“仙君便陪你一同,看尽这红尘情状。” 尉迟卿银睫轻颤,望着眼前之人,心中豁然明朗——这位便是徜徉于生息与爱欲之间,最谙风月、最解情衷的本源化身! 既是执掌三界桃花情缘的芳菲之主,又牵连着凡尘万千姻缘红线的聚散分合…… 冥界深幽,从无桃李之期;魔域晦暗,亦非芳华所驻。唯有生灵繁息之处、情魄流转之境,方为他仙力所及,绮梦所生。 齐云见他恍然顿悟的模样,昳丽眉眼舒展开极盛的笑意,其风华之灼灼,竟令满树樱花黯然垂首。那一身白红相间的仙袍临风而立,在这缤纷林间,分明就是桃花精魄化作的绝代仙姿! 笑意愈发深邃,仿佛敛尽天地间所有春意。他未再多言,只微微倾身,指尖凝出一缕柔和的粉色仙光,轻轻点向尉迟卿眉心。 “既愿观情,便先识得百味。” 仙光没入眉心的刹那,尉迟卿紫眸倏然睁大——并非痛楚,而是万千斑斓的情感如暖流般涌入灵台:初见的悸动、相守的暖意、离别的不舍、重逢的狂喜……虽只是浮光掠影,却已胜过千卷尘封的典籍。 齐云收回手,眸光温润如春水:“情之百态,方才伊始。” 风过林梢,落英纷飞如雪,萦绕二人身侧,恍若一场无声的赞礼。 然而……太子殿下清冷的眉眼间,却缓缓浮现一丝明悟。 那些纷至沓来的情愫,他竟都曾真切体会过——在仙君含笑的注视里,在纵容的呵护中,在无声的陪伴间……只是在灵光点化之前,他懵然不识其意,只当作寻常。 他紫眸微颤,不自觉地抿紧唇瓣,仿佛在寂静中重读一本早已倒背如流、却直至此刻才真正读懂的书。 “……”仙君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望着他骤变的神色轻声唤道:“子卿……?”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细微涟漪。 尉迟卿却恍若未闻,只是抬眸深深望进齐云粉琉璃般的眼中。 那眸中映出的,再不是懵懂稚子,而是一个于情愫瀚海中窥见天光、正踉跄着试图读懂自己心跳的清醒魂灵。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因方才情感的滂沱灌注,以及此刻对视间汹涌的明悟,正灼烫鼓动,声声如擂。 风仿佛也在这一瞬凝滞。落樱悬停半空,时光为之驻足。 良久,尉迟卿才极轻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被情潮浸润后的微哑:“原来……那些都是……”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风中,却已无需言明。那骤然清亮的紫眸、微微泛红的眼尾、仍轻抚心口的手,都已诉尽千言。 齐云凝视着他,终是缓缓绽开一抹极浅却了然的微笑,如春水漾开薄冰,温声应道:“嗯,那些都是。” 某种源自灵台深处、被仙光唤醒的汹涌情愫,此刻正鼓动着尉迟卿的心魄。他近乎莽撞地、试探般地伸出指尖,极轻地勾住了齐云宽大衣袖下微垂的指尖。 动作生涩,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依赖与寻求确认的渴望。 齐云身形微顿,垂眸看向那悄然勾住自己的微凉手指,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温柔。 他并未抽离,反而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只试探的、微颤的手轻柔裹入掌心,以无声的纵容接纳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 暖意自相贴的肌肤悄然蔓延,如春溪融雪,无声应答。 二人便在缤纷落英中静立良久,直至仙君温声打破这片温柔的沉寂:“子卿方才不是在练剑么?不若继续,我在旁看看,或许……能略作指点。” 这话说得谦和,他虽身为执掌风月的武陵仙君,剑术造诣却早已臻至化境,超凡入圣。 尉迟卿眸光清亮如水:“好。” 他重新执起君卿剑,仙君则慵懒退至一株繁樱旁,衣袂翩然倚树而立。只见少年剑势骤起,如惊鸿破空,凌厉剑气席卷林间,霎时激起千层花浪! 纷扬花雨愈发滂沱,仿佛失了时空界限,连风都在他剑意下凝滞屏息。剑光流转间,少年身姿与漫天飞花共舞,每一式皆精准如刻,却又行云流水,仿佛并非在演练剑招,而是以剑为笔,于天地间挥洒着无形的诗章。 齐云静立凝望,粉琉璃眸中掠过一丝赞赏。他看得出,尉迟卿剑术根基扎实,心性纯粹专注,此刻更因心绪激荡,剑意中竟隐隐融入了方才所悟的“情”之百味,令原本冰冷的剑招平添几分鲜活气韵。 直至一套剑法练毕,尉迟卿收势而立,气息微促,银发间缀着几瓣落樱。他抬眸望向仙君,紫眸中带着无声的探询。 仙君缓步上前,指尖轻拂过他发间,拈落花瓣,莞尔道:“剑意已初具灵性,甚好。只是……”他话音微顿,虚点向少年握剑的手腕,“情可入剑,却不可让情丝缚住剑锋。心要热,剑要稳。” 尉迟卿垂眸看向自己执剑的手,细细品味这六字箴言。被仙君虚点过的手腕处,仿佛仍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暖意,如春溪流淌。 他再度抬眸时,眼中迷茫已散,化作清亮的笃定。未再多言,只郑重颔首:“子卿受教。” 随即手腕轻振,君卿剑发出一声清越铮鸣。这一次,剑势起处,少了几分先前情潮奔涌的激荡,多了几分沉静凝练的掌控。剑气依旧卷起千层花浪,却不再肆意泼洒,而是随他心意收放自如。每一剑都精准从容,仿佛真正做到了以情驭剑,而非为情所困。 齐云眼底赞赏愈深,唇角扬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身影翩然而至,正是玉衡国师,太子之师。 他冰蓝色的眸子淡淡一扫,便将林间景象尽收眼底。随即出声指点,音色如碎玉投冰,寥寥数语便切中剑法关窍。 少年闻声,剑招随语而变,竟无半分滞涩。剑气流转愈发圆融,心意所至,锋芒毕现。骤风忽起,拂动国师墨色长发与银白袍袖,衣袂翻飞间,更衬得他如九天仙临,清绝孤远。 仙君远远瞥见那道身影,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随即向国师方向微微颔首,便从容收回目光,依旧含笑凝望着林中练剑的小凤凰,粉琉璃眸中流转着浅淡的欣赏。 玉衡国师亦未多言,自行择一株繁樱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竹。冰蓝眼眸沉静地追随着太子的每一式变化,如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在无声处倾注着严格的关切。 林间一时静谧,唯闻剑锋破空与落樱簌簌。 两位风姿绝世却气质迥异的人物,一者慵懒倚树含笑,一者临风肃立凝眸,目光皆系于那银发飞舞、剑光缭绕的少年身上,构成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 尉迟卿心无旁骛,剑随心转,在两位师长迥然不同的注视下,剑法愈发圆融贯通,竟隐隐触及往日难以突破的关隘。 二人皆察觉到他剑意中的蜕变,不约而同地凝神屏息,目光愈发专注地追随那抹灵动身影。 樱雪纷扬如絮,三人俱是绝世之姿——仙君慵雅,国师清冷,太子纯粹。此刻同入画境,恰似天工挥毫,以林为卷,以花为墨,绘就一幅超凡脱俗的旷世丹青! 便在此时!少年剑势微不可察地一滞—— 正当仙君与国师眸光同时凝紧的刹那! 他却未显迟滞,反而借势旋身,手腕疾振,君卿剑骤然绽出万千华彩!一式融汇了方才所悟情愫与心念的全新剑招,如星河倒泻般沛然使出! 剑气纵横,激得漫天飞花为之退避! “漂亮!”仙君眸光粲然,毫不吝啬地抚掌赞叹,笑意如春风拂过灼灼桃枝,恣意洒然。 玉衡亦于树下微微颔首,冰蓝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声线虽依旧清冷,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此式甚佳。” 少年还剑入鞘,气息微促,眉眼间却流转着前所未有的璨然光华。他下意识地望向仙君,迎上那双含笑的粉琉璃眼眸,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随即转向国师,对上那道冰蓝沉静的视线,亦郑重颔首致意。 漫天樱雪依旧温柔飘洒,悄然栖落在他银发肩头,也轻拂过仙君慵懒的袍角与国师清冷的衣袂。 风过林梢,携来远处朦胧的市井人声,更衬得此间如世外仙境,时光静好,岁月安然。 下一瞬,那方才剑势凌厉的小凤凰倏然收敛所有锋芒,轻盈地掠至国师身侧,伸手牵住对方银白的衣袖,仰起脸软声唤道: “师尊……” 那语调里浸透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仿佛方才那个剑气纵横的少年只是幻影,此刻仍是那个需要师长呵护的稚子。 “怎么了?”玉衡微微俯身,冰蓝眼眸中掠过一丝询问。 尉迟卿抿了抿唇,声线轻软如枝头坠落的雪瓣,“无甚要事……”他悄悄瞥了眼一旁笑意温存的仙君,又迅速收回目光,专注望回玉衡清冷的面容,“只是……想您了。” 尾音轻轻落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怯,却又那般真挚自然。 玉衡闻言,清冷的面容似有月华流转,虽未明显动容,冰蓝眼眸却已悄然柔和。他并未多言,只抬手极轻地揉了揉尉迟卿的银发,动作间带着一贯的沉稳与无声的纵容。 一旁的桃花仙人倚树而观,唇角笑意愈深,粉琉璃眸中流转着盈盈了然,却体贴地未曾打扰这份师徒间的温情。 风再度拂过,卷起落樱翩跹,悄然萦绕三人身畔。 “此番闭关,确是稍久。”玉衡忽然低声应道,清冷的音色里仿佛融了一丝极淡的歉意。他微顿片刻,又轻声补充:“下次……我尽量早些。”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已是极为难得的让步。似寒冰初融,泄露出几分深藏的牵挂。 尉迟卿紫眸倏然亮起,如映星河。他下意识将师尊的衣袖攥得更紧,唇角扬起明澈的弧度,重重点头:“嗯!” 齐云在一旁瞧着,终是忍俊不禁,轻摇着头叹道:“罢了罢了,本君在此,倒显得碍眼了。”语气虽似自嘲,眼底却漾着暖融融的欣慰。 玉衡眼风淡淡掠过仙君,并未接话,只是揉着徒儿银发的手又放柔了几分力道。 尉迟卿微微蹙眉,忽然朝仙君伸出另一只手。那小模样理直气壮,仿佛在宣告:一个都不能少。 齐云先是一怔,随即昳丽的眉眼间绽开绚烂笑意,如万千桃花灼灼盛放。他从善如流地走上前,任由少年也攥住自己宽大的袖袍。。 “好好好,”他语带宠溺,笑声如春风拂过琴弦,“是本君失言了,原来我们小凤凰这般贪心,两边都要牢牢抓着才满意。” 玉衡冰蓝的目光掠过二人相牵的袖角,并未言语,清冷面容上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纵容。 若此时那位雷帝在场,见着这景象,定会低笑一声,鎏金眸中盈满骄傲:“朕的凤凰儿,自然值得这九天十地最殊荣的偏爱。” 语气定然理所当然,仿佛将世间美好尽数捧来,仍觉亏欠。 显然,二人心念相通,竟同时低笑出声。 仙君的笑声清越如风拂玉铃,带着几分通透的趣意;国师的低笑则清浅似雪落寒潭,虽几不可闻,却终究在那冰雪面容上漾开一丝微澜。 两重笑声在樱雪纷飞的林间轻轻相融,谱成一曲无言的默契。 少年太子见他们忽然相视而笑,不由得微微偏首,银发如月华流泻肩侧,紫眸中泛起清澈的困惑,仿佛在无声询问:“笑什么?” 那情态纯真又娇憨,浑然不觉自己正是这笑声的源头与纽带。 齐云见他这般懵懂模样,眼底笑意更浓,忍不住伸手轻点他额间白桃印,戏谑道:“在笑某只小凤凰,贪心得很,左右都不肯松手,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玉衡虽未应声,冰蓝眸中流转的微光,却悄然映出几分罕见的温软。 尉迟卿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却因这亲昵的氛围悄悄红了耳尖,下意识将两人的衣袖攥得更紧。 下一刻,他似是再难承受耳尖那阵滚烫的灼意,竟倏然化作一道清辉——原地赫然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羽缘流转璀璨金芒的凤凰神鸟! 牠矜持地立于原地,蓬松的尾羽轻轻颤动,将那份无处安放的羞赧尽数藏于华美翎羽之下。 小白凤凰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化形也有些怔忡,低头看了看覆满雪绒的身躯,又抬起一只缀着金边的翅尖细细端详,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茫然的清鸣。 仙君先是一怔,随即笑声清朗如山涧漱玉,忍不住伸手欲抚那看似无比柔软的羽毛。 玉衡冰蓝眸中亦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无奈与纵容,静默注视着这只骤然现世、风华绝代的小凤凰。 桃花仙人虽非初睹凤身,此刻仍为那雪羽金边的华美惊叹。上回仅是遥观,未得亲近之机,如今……终是得偿所愿。 他眼含笑意,不由分说便俯身,小心翼翼却又难掩欣喜地将那团雪白矜贵揽入怀中,指尖轻柔抚过那触感极佳的柔软翎羽。 小凤凰骤然落入温暖怀抱,惊得翎羽微蓬,发出一声短促而柔软的轻鸣:“……!” 在那熟悉的桃花香气与轻柔抚触下,牠先是微微僵住,随即察觉并无危险,便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将绒绒的脑袋偎向仙君掌心。 仙君感受到那依赖般的轻蹭,心尖仿佛被最柔软的羽尖拂过,笑意愈发温软。他调整姿势,让小家伙能更舒适地偎在臂弯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流光溢彩的翎羽。 国师静立一旁,冰蓝眼眸凝视着这温馨一幕,清冷面容上虽无波澜,周身气息却格外宁和,并未出言打扰。 樱雪依旧静静飘落,缀于二人肩头与凤羽之间,时光在此刻显得格外静谧美好。 一道低沉而威仪的声音倏然自林外传来,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朕竟不知,卿儿修炼时还能化凤……更甚者,被人像抱只雪狸般揽在怀中?呵……这般热闹。” 话音未落,封绝挺拔的身影已悄然立于樱树下,鎏金眸中幽深难辨,唇角虽勾着浅弧,却无端令周遭空气凝滞。 尉迟卿闻言,更不愿化回人形,雪白羽毛几乎掩不住底下透出的绯意。他索性将脑袋往仙君怀中埋得更深,仿佛这般便能躲开父皇那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 那团雪白绒羽微微颤动,俨然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羞赧模样。 仙君感受到怀中瑟缩,不由低笑,臂弯却护得更紧,抬眸迎向帝王深邃的目光:“陛下此言差矣,凤凰儿自是凤凰,岂是凡俗雪狸可比?这般殊色,合该捧在掌心呵护。” 玉衡国师亦微微侧身,虽未言语,却不着痕迹地移步,恰巧挡去部分投向那团雪白的视线。 封绝眸光在两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在那团试图藏匿的雪白绒羽上,唇角微扬,缓步上前。 “哦?是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那便让朕也看看,朕的凤凰儿……究竟有多殊色。”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翎羽的刹那—— 小凤凰猛地一颤,自仙君怀中抬起头来,紫晶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羞恼,竟张口轻轻啄了下父皇的手指! 不疼,倒像是撒娇般的抗议。 随即它振翅而起,化作一道流金溢彩的白光,头也不回地朝林深处飞去,只留下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绒羽。 三人皆是一怔。 仙君率先失笑摇头:“哎呀,害羞了。” 国师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帝王看着指尖那微不足道的触感,再望向消失的身影,终是无奈低笑:“……脾气见长。” 林间寂静,唯余落樱簌簌。 三位六界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竟一同望着那小凤凰消失的方向,神色各异,却皆无追意。 齐云轻抚下颌,粉琉璃眸中笑意流转:“振翅如虹,看来近日修为又精进不少。” 玉衡国师微微颔首,冰蓝目光掠过空中未散的流光:“心性亦需相应锤炼。”语声虽淡,却并无苛责,反似藏着半分不易察觉的期许。 雷帝封绝敛去眸底深色,唇角复现那抹掌控一切的弧度:“无妨。纵他飞得再远,终究……巢在此处。” 风拂林梢,悄然卷走几分无奈,只余满林纵容。 此刻,尉迟卿已于林深处那株最高的夜樱树下化回人形。白金长袍如月华流泻,银发垂落至膝弯,他自纷扬花影间缓步走出。清冷眉眼因眼尾未褪的绯色更添绝艳,仿佛敛尽了月魄与樱灵的全部光华。 夜樱枝叶轻颤,一道柔软如絮的男声悄然响起,带着几分迟疑的关切:“殿下……您……还好吗?” 尉迟卿抬眸望向摇曳的枝影,音色清冷却温和:“无妨。” 蓝紫花瓣悄然落于他银缎般的长发与白金衣袍,宛若星辰缀于雪原,愈显得容色惊世,风姿绝尘。 夜樱之灵——或者说,极夜,并未现身,只于虚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了然的低笑:“好……” 他步履轻缓,踏过满地落英,朝着来处走去。方才的羞赧似已被夜风拂去大半,唯余眼角那一抹秾丽绯色,无声诉说着先前的情态。 还未走近,便见那三人仍立于原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仙君笑吟吟率先开口,语调慵懒带趣:“哟,我们害羞的小凤凰舍得回来了?” 国师静立不语,冰蓝眸光却细致掠过他周身,确认无恙。 帝王负手而立,鎏金眸深不见底,只淡淡道:“还知道回来。” 尉迟卿脚步微顿,长睫轻颤,停在数步之外轻声应道:“……嗯。” 封绝见他驻足不前,眸光微动,终是伸出手,语气威仪却缓:“过来。” 尉迟卿望入那双深邃金眸,迟疑片刻,终究依言上前,将微凉的手放入父皇温热的掌心。 仙君在一旁轻笑:“还是陛下有法子。” 国师目光掠过交握的双手,微不可察地颔首。 封绝收拢掌心,未再多言:“回宫。” 樱雪纷扬,悄然覆上四人渐远的背影,直至融于宫阙深处的暖光之中。 那阵固执地盘旋于皇城上空的西南风,在末代帝王泠猷闭上双眼的瞬间,似乎终于寻得了它的归处。 风声渐息,呜咽止歇。 然而,历史的尘埃并未因此落定。若后世有人能拨开胜利者书写的浓雾,细细剖解那段被泼满“昏聩暴虐”污名的岁月尘埃,便能从那些看似贬谪、流放的冷酷旨意背后,听见一声截然不同的清音—— 泠猷,这位被史笔钉在耻辱柱上的亡国之君,在掀起那场诛杀功臣的雷霆风暴时,正以其冷厉无情为甲胄,将朝中仅存的清流与真正忠于国家的能臣干吏,借由各种看似严苛的罪名,悄然送离了那座必将倾覆的王朝中心。 他并非在自毁长城,而是在王朝崩塌前的最后时刻,以一种近乎决绝的迂回方式,为这个民族保存下珍贵的薪火。他为他们铺出的,或许是一条微弱、却干干净净的生路,使他们得以避开未来必然的清算与动荡,在新的时代里存续理想,静待重生。 甚至在旧朝覆灭、新朝初立的纷乱年代,那些得以保全的旧臣及其后人,仍藉着残存的暗线与势力,在无声处多次奔走,试图为穆轩的忠烈、也为泠猷这一段被全然曲解的情谊与苦心正名。 尽管这些微弱的努力,大多如投石入海,迅速湮没于历史洪流与新朝笔墨的垄断之下,未能激起半分公正的涟漪。 这份埋藏在血腥与误解之下的缄默守护,远比冰冷史册所载的更深厚、更悲怆。直至千载之后,透过尘封手札中不合常理的调令、零散的民间记忆,以及那阵固执吹拂了许久的西南之风,才让尉迟卿这样的后来者,隐约窥见了那遥远布局的一鳞半爪。 这迟来的、沉重如山的真相,此刻已化作一枚沉静的印记,被妥善安放在太子殿下灵魄的最深处。它不再轻易掀起惊涛骇浪,却已成为他理解“责任”、“守护”与“情意”的基石之一,无声滋养着他对家国天下、对身边之人的认知。 现世安稳,九重宫阙内。 被封绝牵着手带回宫殿的尉迟卿,似乎比往日更安静了些。他并未沉溺于悲伤,只是偶尔,在批阅奏疏的间隙,会抬头望向窗外舒卷的云,紫眸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与年龄不符的了然。 他在消化,在沉淀,将那千年的悲怆转化为对当下所拥有的倍加珍惜。 封绝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鎏金眸中深意流转。他并未点破,只是在那小凤凰望着云层出神时,会将一杯温热的、恰是他当下最想喝的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 无需言语的默契,是最深沉的庇护。 樱林深处,修行仍在继续。 在玉衡国师清冷的指点与武陵仙君温存的注视下,尉迟卿的剑意愈发凝练。那式因情而悟、融汇了悲欢与守护意念的全新剑招,被他反复锤炼,去芜存菁。 剑锋起处,不再仅是凌厉,更添了一份源自历史厚重的沉静力量。仿佛每一剑,都承载着某种誓言——绝不容忠良再蒙不白之冤,绝不容青史再被轻易扭曲,绝不容那般刻骨铭心的遗憾,在自己所守护的岁月里重演。 “心要热,剑要稳。”仙君的箴言犹在耳畔。 他如今对这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心热,是对这片土地与生灵最诚挚的关爱;剑稳,是守护这一切时所需的、不容动摇的意志与力量。 风月之课,亦未曾停歇。 齐云仙君并未再直接灌注庞杂的情感洪流,而是开始引导尉迟卿观察身边细微之处—— 观察宫人们收到家书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意; 观察市井巷陌中,平凡夫妻携手归家时,眼底流淌的温存; 甚至观察父皇在处理完繁重政务后,独坐时看向他方向的那一瞥中,深藏的、不言自明的牵挂。 “情之百态,并非皆如斯年帝与穆将军那般壮烈。”仙君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温和,“更多时候,它藏在一粥一饭的寻常里,藏在一次回眸、一句叮咛中。能体会至悲,亦要能感知至微,方算入门。” 尉迟卿执黑子的手顿了顿,紫眸微动,若有所悟。 他忽然想起,昨日练剑后,师尊玉衡看似随意地递给他一方素帕,让他擦拭额间并不存在的薄汗。那动作自然无比,冰蓝眼眸依旧清冷,可那素帕上极淡的、属于雪巅冷松的气息,却萦绕了他许久。 这也是情。是师徒之间,不善言辞却切实存在的关怀。 是夜,寝殿之内。 尉迟卿并未立刻入睡,而是于灯下,缓缓展开了那卷自陵寝中带出的、抄录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诗笺。 墨迹历经千年,依旧清晰。其下,是他自己添上的一行小字,笔迹挺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以史为鉴,以情润心。不負江山,不負卿。” 这里的“卿”,所指并非一人。是这天下黎民,是如师如友的仙君与国师,是纵他护他的父皇,是所有他珍视、并立志守护的一切。 他轻轻吹熄烛火,任由清冷月光洒入殿中。 窗外,似乎又起风了。不再是千年前那带着血与泪的西南风,而是温柔的、属于当下这个和平年代的晚风,拂动殿外樱枝,送来隐约花香。 一段千年的公案,一场倾城的悲恋,最终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沉淀为一位未来君主心中不朽的铭文,与继续前行的力量。 而属于尉迟卿的故事,他与身边那些重要之人漫长而温暖的时光,还远远未到终章。 第49章 永不囚禁的笼 这日午时,剑影方收。 尉迟卿照例卧于梧桐树下,一身素白长衫随风轻曳。 他总穿得单薄。 银发如月华流泻,铺陈在雪色绒毯间。衣襟微敞处,一段霜雪般的颈线没入领口。他仰面静卧,紫眸半阖,似醒非醒,任由清风自金笼间隙潜入,温柔拂过他的眉梢与发间。 斑驳日影自叶隙洒落,在他银白的发间与衣袍上流转跃动。偶有风过,几片金色梧桐叶旋舞而落,悄无声息地缀在素白衣袂之间。 四下静谧,唯闻风过叶隙的轻响,与他逐渐绵长的呼吸相融,织成一片闲适的慵懒。 封绝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玄衣龙纹的帝王于金笼前驻足,凝望片刻,而后—— 单膝触地,俯身轻抵他鼻尖。 “……父皇?”尉迟卿微微睁眼,嗓音里还漾着未散的睡意。 封绝未应,指腹沿他鼻梁徐徐抚下,如描摹稀世珍宝。 太子的睫羽轻轻一颤,却未曾躲闪。 ——世人皆惧雷帝之威,唯有尉迟卿,敢在他掌心酣然入梦。 那笼柱以赤金融九天玄铁与凤凰泣血石铸成,日光下如熔岩奔涌,月辉中则泛起冰蓝幽焰,似极北寒渊的冷火。 初见时,尉迟卿指尖轻抚柱上浮雕——缠绕的梧桐枝,缀满细小的蓝宝石花苞。微触之下,花苞无声绽放,逸出清冷香气,如雪后寒梅。 “父皇这是何意?” 他抬眸,紫眸映着笼外垂落的千重鲛绡,纱上星轨与雷纹交织,恍若倒悬的天穹。 封绝负手而立,玄金龙袍垂落如夜,眼底隐有龙瞳浮动。 “卿儿不是想试凤凰真身?” 帝王低笑,指尖轻抬—— “此笼,可护你周全。” 尉迟卿闭目凝神,银发无风自动,后颈金凤纹灼灼生辉。 下一瞬—— “轰!” 巨大的银羽凤凰虚影自身后展开,华美翎羽如月华倾泻,凤唳清越,震得笼柱微鸣。 振翅欲飞之际,柱上雷纹忽如活物游走,化作金色锁链,轻缠脚踝。 不痛。 只微微发烫,如封绝掌心的温度。 “父皇!”凤凰眸中闪过一丝恼意,羽翼掀起流风,鲛绡漫天飞舞。 封绝眸色愈深,抬手轻握—— 锁链微收,将凤凰缓缓引回笼心。 “急什么?” 帝王踏入笼中,玄衣拂过雪凰绒毯,指尖抚过凤凰翎羽。 “九天风急,朕的凤凰儿若被吹远了……” 他低语如叹。 “教朕去何处寻?” 笼中央的寒玉案上,永远搁着一盏未燃的琉璃灯。 尉迟卿恢复人形,赤足立于雪毯,银发垂落如瀑。他凝视那盏灯,忽问: “既造笼,为何又留灯?” ——灯不燃,便是“永不囚禁的光”。 封绝拾起灯,指腹摩挲壁上细密的凤纹。 “卿儿若不喜这笼……” 他俯身,将灯放入尉迟卿手中。 “便亲手点燃它。” “笼自会消散。” 尉迟卿怔然。 原来这金笼—— 从不上锁。 笼外三步,隐有结界。 朝臣觐见时,只见太子倚云小憩,银发半掩仙姿。 唯封绝能见真实—— 他的凤凰儿慵卧笼中,指尖轻抚琉璃灯,偶尔瞥来一眼,似嗔似恼。 当夜,尉迟卿终未点燃那盏灯。 他蜷于雪毯沉睡,而封绝倚靠笼柱,遥望穹顶垂落的星轨鲛绡,龙瞳映着月光。 ——不锁凤凰。 ——只囚己心。 而今,封绝垂眸,看着他的小凤凰在金笼之中安然沉睡,那般自然地枕上他的膝头。玄色龙袍上流泻的银发,与帝王深沉的衣色交织,宛若夜空中倾泻的月华。 金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云破月来,温柔了整片寂静。他指尖轻抬,拂开少年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缓,似恐惊扰一场琉璃般的梦。 笼外樱雪依旧纷扬,笼内时光却仿佛凝驻。那盏未燃的琉璃灯静静搁在一旁,灯壁上凤纹流转,似在无声见证——此处非是困锁之笼,而是心甘情愿的归处。 微风拂过,笼畔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万千金叶翩跹而落,似一场无声的雨。几片叶子穿过笼柱间隙,轻吻过尉迟卿的银发,又拂过帝王的衣袍。 他依旧沉睡,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封绝拾起落在他袖间的一枚金叶,在指间静静端详。 叶脉蜿蜒,如命理交错。 而他只是垂眸,看着膝上安眠的凤凰。 风未停,叶未止。 天地如常运转。 而他的世界,早已安然栖于此处。 时光无声流淌,日影悄然攀过枝头,在林地间洒下细碎光斑。风起时,梧桐金叶翩跹而落,如一场无声的告别。 就在这片静谧里,尉迟卿于梦中轻轻吐露那个称谓—— “母后……” 封绝抚过他银发的手微微一顿。 两个字,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涟漪。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春日,风月帝国的皇后——苏家那位明媚爽朗的大小姐,在宫苑的海棠树下朝他招手。她的眼睛亮如朝阳,是他晦暗童年里第一道真切的光。 后来少年为救他身中剧毒,长睡不醒。那个曾经明媚的女子,从此日夜守在儿子榻前,执笔写下无数永远不会被回复的书信。 墨迹干了一封又一封,她的生命也在无尽的等待中慢慢凋零。最终,那个如朝阳般灿烂的女子,随着最后一枚梧桐叶飘零,悄然逝去。 而今,他们的孩子在他膝上安睡,在梦中寻找着从未真正相识的母亲。 封绝缓缓收拢手指,将一枚金叶握入掌心。他俯身,在尉迟卿耳边低语: “她一直……很爱你。” 远去的永不回来,沉睡的终将苏醒。 而他会守在这里,守着他们的孩子,直到永恒破碎的那一天。 彼时他对少年说的那句“她是我最敬重的挚友”,字字真心。 他与苏皇后之间,从无多少世俗的男女私情。那场联姻,是局势所迫,更是两个清醒灵魂的彼此成全。她知他心有鸿图,他懂她志在四方。 那个女子啊—— 明媚似火,坚韧如竹。即便身处深宫,也从未折过一身傲骨。她将家族打理得井井有条,将后宫治理得风清月明。在他亲征北伐之时,更是以女子之身稳坐朝堂,镇住了漫天风雨。 她值得所有的敬重,远非一个后位可以衡量。 思及此,封绝眼底掠过一丝怅惘,却又化为更深沉的坚定。他轻轻拢了拢尉迟卿的碎发: “你的母后,是九天之上最骄傲的凤凰。” 只是命运弄人,他们终究……都困在了各自的局里。 少年在梦中蹙了蹙眉,清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挣扎,仿佛正被困在梦境的边缘。 封绝的指尖轻柔落下,抚过他微蹙的眉心,将那细微的不安缓缓熨平。 “都过去了……” 帝王的低语带着镇魂般的韵律,那双鎏金眼眸中,沉淀着岁月与抉择的千钧之重。那些血腥的过往、无奈的布局、沉重的代价——都由他来背负就好。 他的凤凰儿,合该永远纯净如初,在这金色的笼里,做着安宁不惊的梦。 风渐渐止息,梧桐叶落也变得缓慢。 天地仿佛静默下来,只剩下膝上那份沉静的重量,与掌心之下平稳而温热的呼吸。 远处的樱花与金黄的梧桐在风中交织,而玉衡国师仿若披着一身清寂的月光,悄然降临。 他静立于金笼之外,不语不动。冰蓝色的眼眸如深潭寒玉,静静地凝视着笼中景象——帝王玄衣如夜,少年银发似雪,这一幕仿佛一幅亘古凝固的画卷。 封绝并未抬眼,指节仍缓缓梳理着尉迟卿的发丝,只淡淡一句: “来了。” 玉衡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掠过少年微蹙的眉间,落向那盏未燃的琉璃灯,最终与封绝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 有些事,本不必言说。 譬如守护,譬如执念。 譬如这金笼内外,皆是困局,却也皆是……心甘情愿。 “你至今,还是看不破他的命轨吗?”帝王开口,声线沉如幽渊。 玉衡静立如雪中青松,眸中波澜未起: “看不穿。” 他微抬眼帘,望向笼中安睡的银发少年,声线清冷如玉碎冰凝: “他的命星之外,萦绕着一层金红光晕,似凤火,又如龙息。每欲深窥,都如直视烈阳,灼目刺心。” “是么。”封绝唇角微扬,眼底却未染半分暖意,“那便不必再看。” 他指尖轻抚过尉迟卿的银发,动作温柔如待初雪,语气却带着斩断天意般的决绝: “既然天命不容窥测,朕便亲手为他铺一条路。” 玉衡静立不语,终是微微颔首。 有些命运,本就不必看破。 有些前路,自会有人为他斩尽荆棘。 “殿下他……”玉衡的声音如雪落寒潭,“近日懂得许多。倒是比往昔……更添几分人间烟火。” 至于懂得的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情之百态。 那跨越千年的悲恋,那沉重如山的守护,那无声的牺牲与决绝的离别——皆如无声春雨,悄然浸润了他原本不染尘埃的心。 封绝指尖微顿,鎏金眸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流光。他自然知晓玉衡所言何指,更看得见怀中这小凤凰眼中日渐清晰的、朦胧却真实的情愫。 “懂得多些,也好。”帝王最终只是淡淡应道,指腹轻抚过尉迟卿的耳廓。 虽然他仍在学着辨认。 辨认何为心动,何为牵挂,何为这红尘中最复杂也最简单的一个“情”字。 而他们,都愿意等。 等一颗心慢慢苏醒,等一场春暖花开。 不远处,三位凤翎卫静立于梧桐影下,目光交汇间,已读懂彼此眼中那份无言的守护。 他们望向金笼中安睡的太子,望向守护在侧的帝王与国师,眼神沉静如古井,却燃着不灭的忠诚。 自太子幼时起,他们便奉命相随。见过他天真懵懂的模样,也见过他在梨花雨中为一段千年情殇泪湿衣襟的震动。如今,更见证着他一步步踏入红尘,识得情之百味。 无需言语,不必声响。 他们的剑,他们的命,早已许给这一道银发紫眸的身影。 风再起时,梧桐叶落,金红交织,如一场盛大的无声誓言。 暮色渐沉,少年太子终于在暮霭四合时悠悠转醒。 因着那十二年懵懂蹉跎,他的神魂总需更长的沉睡来滋养,便比常人更多地沉浸在梦乡深处。 银睫如蝶翼轻颤,徐徐抬起,露出一双氤氲着雾气的紫眸,尚带着初醒的茫然。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察觉自己仍枕在父皇膝上,身上不知何时已覆了件玄色龙纹外袍,染着令他安心的气息。 封绝垂眸看他,指尖将他颊边一缕银发拢至耳后。 “醒了?” 嗓音低沉,在渐浓的暮色里,格外温沉。 尉迟卿轻轻“嗯”了一声,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微哑。他并未起身,反而在父皇膝上轻轻蹭了蹭,像只眷恋暖巢的雏凤,寻了个更安稳的姿势。 笼外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鲛绡纱幕,温柔漫洒,为相偎的两人镀上一层朦胧光边。 “父皇今日不忙……?”少年仰面望来,紫眸中映着渐起的星子。 封绝垂眸,指尖仍流连于那如月华倾泻的银发间,“有你叔父在。” 答得轻描淡写,却透着一份无需言说的倚重。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既是帝王座下最锋利的剑,亦是这皇权最稳固的基石。 尉迟卿眼睫轻眨。他自然知晓王叔的权势与手腕,只是…… “那父皇可以多陪儿臣一会儿?”声音轻软,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 封绝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并未答话,只屈指轻轻刮过他的鼻梁。 忽有风过,携来碎玉般的花瓣,缠绵萦绕于太子周身,似多情的精灵,眷恋着不肯离去。笼内笼外一片静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晚风拂过梧桐叶的沙沙声,与彼此交融的轻柔呼吸。 答案,无需言说,早已在这温柔的暮色中悄然落定,沉入心底,成为永恒。 “殿下……可要更衣?” 润绥温声询问。他白衣翩然,立于三步之外,虽是凤翎卫中司职起居的贴身近卫,眉目间却无半分杀伐之气,反如江南春水般宁和。袖间缠绕的白玉菩提串珠,在暮色中流转着莹莹清光。 尉迟卿自父皇膝上微微起身,银发如月华流泻。不待他应答,封绝已略一颔首,润绥这才无声近前,手中托着一叠折叠齐整的月白云纹常服,衣袂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柔泽。 “有劳润绥。”尉迟卿轻声道。 “此乃臣分内之事。”润绥浅浅一笑,躬身将衣物奉上,动作娴熟而恭谨,如融入这片静谧的一片雪花。 暮色温柔,宫灯初上,将这方天地晕染得安详如梦。 自他起身后,封绝的目光便沉沉落在他赤着的双足上。那足踝纤细白皙,静立于雪凰绒毯之间,宛如净雪凝脂,与深色绒毯交织出惊心的对比。 少年察觉到他凝驻的视线,无辜地眨了眨眼,脚趾不自觉地微微蜷起,蹭了蹭身下柔软的绒毛。 “父皇?” 封绝并未立即应声,眸色却深了几分。他想起这小凤凰素来不喜束缚,往日宫中便常赤足漫步,如今在这笼中,倒是愈发随性了。 “又不穿鞋。”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含威仪。 尉迟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理直气壮地轻声反驳: “毯子很软。” “而且……”他轻轻环住父皇的腰,将侧脸贴在那绣着暗金龙纹的衣料上,声音闷闷传来,“夏夜快来了……” 未尽之语,昭然若揭——夏夜地气温热,赤足而行,更算不得什么了。 封绝垂眸,看着那颗埋在自己怀里的银白脑袋,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带着依赖的力道,那点本就不多的责备之意,早已消散无踪。 他抬手,掌心覆上少年单薄的背脊,终是低低一叹,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 “强词夺理。”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推开怀中人,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更稳当地揽住。 暮色渐沉,晚风送来初夏特有的、温热潮湿的气息。 润绥早已替太子整理好衣物,安静退至一旁,此时才温声开口:“殿下身负凤凰火,凡俗的冷暖……于他而言,确实如同虚设。” 他言语平和,只是陈述事实。凤凰本源至阳至烈,莫说夏夜地气,便是置身冰渊,也难侵其分毫。 封绝眸光微动。他如何不知?他的小凤凰天生不惧寒暑,那双赤足踏过雪地也不会留下半分痕迹。 他低头,看着怀中仍赖着的少年,指尖拂过他后颈若隐若现的金色凤纹,声音沉静如渊: “纵有凤凰火护体……他也永远是朕需要顾念冷暖的卿儿。” 有些习惯,与能力无关,只与心意相连。 润绥闻言微微垂首,不再多言,唇边却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封绝垂眸凝视怀中人,见少年对他那番“顾念冷暖”的言论不置可否,只淡淡瞥来一眼,眸光清泠如水。 衣物虽已齐整,那头银发却在安睡中松散开来。尉迟卿索性抬手,将束发的丝带轻轻扯落。 刹那间,如月华流泻,星河倾落,银亮的长发毫无拘束地披散而下,垂至膝弯。几缕发丝拂过他精致的侧颜与微敞的领口,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随手将发带置于一旁,微微偏头,任由银发如帘垂落。紫眸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平添几分慵懒不羁。 润绥见状,无声地向前半步,却见帝王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便又退回原处,垂眸静立。 封绝凝视着眼前这披散华发、神情慵懒中带着任性的小凤凰,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 “父皇可还藏了什么簪子?”太子忽然抬头,紫眸中漾着清亮的光,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清晰地记得上次那支——簪身流转纯净银辉,简约而不失精致。最特别的是簪头,并非寻常龙凤珠宝,而是一朵用通透琉璃雕琢的盛放蓝色鸢尾。花瓣层叠舒展,在光线下折射出梦幻光彩。细看之下,琉璃花瓣中还镶嵌着无数细碎蓝晶,宛如将整片星辰大海凝萃其中。 那支簪子,极美。他很是喜欢。 封绝垂眸,对上那双盈满期待的紫瞳,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这小凤凰,眼光倒是极刁,一开口便相中他私藏中最别致的一件。 “自是有的。”帝王语气淡然,指尖于虚空轻划,一只紫檀木匣悄然浮现。匣盖开启的刹那,内里宝光流转,各式发簪静卧其中,或金玉交辉,或灵韵内蕴,无一不是稀世之作。 他的目光在匣中逡巡片刻,最终落定在一支寒玉长簪上。簪身莹白剔透如凝霜雪,唯独簪头天然蕴着一抹氤氲紫气,宛若朝霞浸染层云,恰与他眸中的华彩遥相呼应。 “今日用这支,如何?” 少年未应声,只乖觉地转过身,将流泻的银发无言地交予身后。姿态坦然自若,仿佛让这位执掌乾坤的帝王亲手为他束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封绝对他这般理所当然的依赖早已习以为常。接过润绥无声奉上的玉梳,指尖拂过冰凉的发丝,动作舒缓而沉稳,带着不容惊扰的专注。 天地倏然静默,唯余玉梳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与笼外晚风拂过梧桐的簌簌叶鸣。润绥垂眸侍立,如融入暮色的水墨;连不远处的玉衡,冰蓝眼眸中也敛去了平日的清寂,静静凝视着这温情流转的一幕。 封绝宽大的手掌拢着月华般的银发,指尖穿梭,将那支寒玉紫簪稳稳簪入发间。散漫的发丝被妥帖收束,唯余几缕银缕垂落鬓边,衬得少年侧颜清绝,颈线流转如玉。 “好了。” 少年轻轻应了一声,无意间抬眼,正对上不知何时悄然静立的玉衡。那双冰蓝眼眸沉静地凝望着他,仿佛已静候了千年时光。 “师尊……你来了。” “嗯。” 国师微微颔首。午间他曾短暂现身,与帝王对谈数语后,并未返回观星台,而是留在栖凤宫侧的揽星阁中,静心推演星轨。直至暮色四合,他才再度踏月而来。 尉迟卿望着师尊清冷如旧的面容,忽然心念微动,侧首让发间那支寒玉紫簪在灯下流转出温润光华,轻声问道: “师尊觉得……这支如何?” 他问得坦然,一如幼时每次得了珍爱的物件,总要第一时间捧到这位亦师亦父的尊长面前。 “清韵天成。”玉衡的声音依旧如雪落寒潭,眸光掠过簪头那抹氤氲紫气,“是殿下赋予了这件凡物,独一无二的灵魂。” 他的话总是这般,寥寥数语,却道出别样的深意。仿佛在说,并非珍宝妆点了太子,而是太子的风华,赋予了这些器物真正的灵魂。 尉迟卿闻言微怔,随即唇角浅浅扬起。他听懂了师尊话语里的赞许,那比任何直白的夸奖都更令他心喜。 封绝静立一旁,并未插言,鎏金眸中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他深知玉衡性情,能得此评价,已属难得。 润绥垂眸侍立,听着国师的话语,眼中流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于他而言,殿下本身便是这九天之上最璀璨的灵韵。 暮色渐浓,宫灯暖光笼罩着众人,将那支寒玉簪映照得愈发莹润通透,仿佛真的被赋予了生命。 玉衡的目光随即落至少年若隐若现的赤足上。冰蓝色的视线掠过纤白足踝,而后淡淡抬起,与帝王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两道视线短暂相接,皆映出彼此眼中那份了然与无奈。 有些习惯,终究是改不掉的。 封绝几不可闻地低哼一声,算是回应了这无声的询问。 玉衡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徒儿,语气依旧清浅,却比平日多了一分难以捕捉的温和: “寒从足生。纵有凤凰火护体,亦当时常顾惜己身。” 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关怀的言语。 尉迟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脚趾在雪毯上无意识地蜷了蜷,轻声应道: “……弟子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改是不一定会改的。 他们都明白。 这轻描淡写的回应,恰是一切纵容的根源。封绝与玉衡目光微触,无须言语,彼此心照不宣。这小凤凰的任性,本就是他们一手娇养出来的,自然也该由他们一同包容。 润绥垂首静立,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已暗自记下,明日需吩咐宫人,将这殿中的雪凰绒毯再加厚一层。 尉迟卿见无人再深究,那点残存的心虚顷刻消散,紫眸中泛起得逞般的明亮光彩。他足尖在柔软绒毯上轻轻一点,感受着那份被默许的妥帖。 暮色沉落,宫灯渐次亮起,将这片天地映照得温暖如春。 有些事,本就不必改。 帝王玄金华袖轻展,已将少年稳稳揽入怀中,如云揽月,动作行云流水。他径自转身向前,声线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 “睡了这般久,该进膳了。国师同往。” “嗯。”玉衡应声清浅,未有多言,素白身影已悄然随行在侧,如影伴月。 尉迟卿安然倚在父皇肩头,银发如瀑垂落,与玄衣上的暗金龙纹交叠流淌。他未曾动弹,只微微侧首,望向身后渐远的金笼与梧桐,紫眸里倒映着流转的暮色与渐起的宫灯。 润绥静随于后,目光掠过太子轻晃的纤白双足,心下已思量着晚膳需添一道温润滋补的羹汤。 长廊深远处,宫灯次第燃亮,将一行人渐远的身影温柔笼罩,融于渐浓的夜色之中。 第50章 旧痂如刃 三日过去了,那支寒玉长生簪依旧静静簪在少年太子的发间。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封绝正于案前批阅奏疏,朱笔如剑,挥洒间自有一股凛然威势。尉迟卿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习字,银睫低垂,执笔的姿势端正得近乎执拗,侧颜在窗棂透入的光影中美好得宛如画境。 帝王偶尔抬眸,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微软,便也由着他待在身旁。 直至内侍躬身入内,欲将批阅好的奏疏下发。封绝目光不经意扫过最上方那本—— 只见他那力透纸背、威仪棣棣的朱批“准”字旁,竟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朱砂歪歪扭扭画就的……小鸡啄米图! 那小鸡圆滚滚的身子,豆子般的眼睛,啄米的姿态带着一股憨拙的急切,与旁边帝王的墨宝形成了惨烈而滑稽的对比。 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 封绝眸光骤凝,抬眼看向那罪魁祸首。 却见尉迟卿仿佛才被惊动,缓缓抬首,紫眸清澈见底,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小声解释:“它……饿了。” 封绝:“……”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片刻后,帝王面无表情地转向内侍,声线平稳无波:“传旨。今后所有准奏的章程,奏报旁需附粮仓核查简报。” 内侍一愣,随即伏地:“……遵、遵旨!” 后来,户部尚书对着这道凭空多出的流程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归结为陛下心系黎民,竟连鸟雀饥饱都体察入微。 而御书房内,始作俑者正被父皇轻捏脸颊,听那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 “朕的凤凰儿这丹青……笔力遒劲,意境高远,甚为传神。” 尉迟卿眨了眨紫眸,神色纯真如初雪:“儿臣还可以在‘不准’的奏疏上作画。” 封绝指腹微微用力:“……不必了。” 静默片刻,帝王将朱笔搁下,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叩: “往日不都画小胖龙?今日怎的换了……这般题材?” 语气平淡似闲谈,眸光却已落向窗外。 尉迟卿眼睫轻颤,抿了抿唇,视线悄悄飘向窗外——几只黄口雏雀正在枝头叽喳争食,绒羽蓬松。 “方才瞧见它们……”他声如蚊蚋,带着若有若无的羞赧,“觉得……很是可爱。” 封绝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几只小雀正挤作一团,毛茸茸的脑袋起起落落,确与奏疏上那只圆滚滚的小鸡神韵相通。 帝王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再看向身旁时,小凤凰已低下头去,耳尖染上薄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宛若被人窥见了最柔软的悸动。 原来不是顽皮,是心生怜惜。 封绝心下一片柔软,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 “若喜欢,明日让御膳房备些粟米,撒在窗外便是。” “嗯……” 少年喉间轻轻应了一声,仍微垂着头,可那悄然扬起的唇角与放松的肩线,却将那份被纵容的欢喜流露无遗。 封绝收回目光,重新执起朱笔,不再多言。 御书房内重归静谧,唯余纸页翻动与笔墨轻响。暖阳透过雕窗,将相依的身影温柔笼罩,融作一片朦胧光晕。 窗外雀鸣清脆,窗内有人悄悄抬眼,望向父皇沉静的侧颜,紫眸中漾开一泓心照不宣的柔光。 或许是那日被仙君笑言“似抱雪狸”,又或是被父皇那句“娇宝宝”触动了心绪,尉迟卿近来修炼得尤为刻苦,甚至主动提出加练实战。 午时,浩渺台上与御前侍卫切磋,他有意不用灵力,纯以剑招相搏。不料被对方剑气掠过手背,划开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 于修行者而言,这等皮外伤转瞬即愈,痛感尚不及蚊蚋叮咬。 侍卫却已面色惨白,伏地请罪。 尉迟卿正要摆手说无妨,却见眼前玄影骤闪——方才还在高阶之上静观的封绝,已瞬息掠至他身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重,让他不由轻蹙眉头。 “怎么回事?”帝王的声音沉冷如凝冰,鎏金眸中暗流翻涌,扫向那跪地战栗的侍卫。 不远处,凤翎三卫本已按上剑柄——太子受伤的刹那,他们确实心绪一紧。可目光触及观战席上那道玄色身影,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齐齐松开了手。毕竟有陛下在,哪里轮得到他们出手。 “父皇,只是皮外伤……”尉迟卿试图抽手。 封绝却不理会,指腹抚过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眉头紧锁,仿佛他受了极重的创伤。随即,竟自怀中取出一只玲珑玉盒,挖出莹润药膏,执意要为他涂抹。 众目睽睽之下,尉迟卿耳根泛红,挣扎起来:“儿臣无事!不必涂药!” 封绝稳稳扣住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别动。” “父皇!儿臣不是娇气包!”小凤凰又羞又恼,紫眸圆睁,竭力维护自己刚立起的“硬汉”形象。 封绝手上动作未停,细致地将那价值千金的灵药抹在早已愈合的“伤处”,闻言抬眸瞥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嗯,朕的凤凰儿自然不娇气。” 他顿了顿,在尉迟卿稍缓的神色中,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只是朕……心性娇贵,见不得你身上有半分不妥。所以,忍着。” 尉迟卿:“……” 四周围观的侍卫与宫人纷纷垂首,肩头微颤,竭力屏息。凤翎三卫也默契地别开视线——这般场景,他们早已见惯。 小凤凰彻底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将额头抵在父皇坚实的胸膛上,从脸颊到脖颈红成一片。得,这“娇气包”的名号,怕是这辈子都摘不掉了。 封绝揽着他转身离去,凤翎卫默契地随行在后。润绥微微侧首,与身旁的顾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方才殿下哪是躲不开,分明是分心望了眼高台上帝王的身影,才慢了那半拍。 夜色渐浓,宫灯在殿外次第亮起。封绝处理完最后一卷奏疏,踏着月色回到寝宫,便见那只口是心非的小凤凰,早已在他龙榻上蜷成安然的一团。 银发如月华流泻,铺了满枕,少年怀中还无意识紧搂着帝王平日所用的软枕,仿佛在睡梦中依然寻觅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封绝在榻边驻足凝望,冷峻的轮廓在暖黄光影中渐渐柔和。他挥手屏退侍从,卸下外袍,动作极轻地躺卧下去,将那一团温热稳稳揽入怀中。 睡梦中的尉迟卿似有所觉,无意识地向他贴近,额角轻蹭过帝王胸前的衣襟,寻到那熟悉的热源后,便安心蜷伏不动,唇边甚至逸出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喟叹。 封绝收拢臂弯,下颌轻抵着他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嗓音在静谧殿宇中缓缓荡开,裹着无尽的纵宠与独占: “傻凤凰……” “朕不宠你,又能宠谁。” 翌日,天光清朗,灿阳满庭。 尉迟卿正于栖凤宫的花圃间,在齐云仙君含笑的注视下,进行着他的“情之课”。 “所以……”仙君指尖捻着一瓣粉樱,慵懒倚在白玉栏杆上,“子卿现在可能分辨,方才那对雀儿相互啄羽,与昨日那对锦鲤尾随嬉戏,其中情愫有何不同?” 尉迟卿微微侧首,紫眸中流转着思索:“雀儿啄羽,轻柔细致,是朝夕相伴的温存。锦鲤嬉游,欢快灵动,是一见倾心的悸动。” “妙极!”仙君抚掌轻笑,眼波流转间瞥见远处缓步而来的帝王,话音里便添了几分戏谑,“那子卿再说说,你父皇此刻过来,眼中是何情愫?” 少年转头望去。 封绝正信步穿过繁花小径,玄衣上的龙纹在日光下流转暗芒。他鎏金眸底凝着旁人难辨的温和,手中却端着一碟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 “儿臣认为,”小太子端详片刻,神色认真,“父皇眼中,三分是对仙君授课的谢意,三分是送来儿臣爱吃之物的纵容,还有四分……” 他稍作迟疑,声音轻了下来:“是觉得仙君问题太多,想请他早些离开的……不耐烦?” “噗——”齐云仙君终于忍俊不禁,连枝头樱花都随之簌簌轻颤,“小凤凰啊小凤凰,你这最后四分,看得可比前六分透彻多了!” 封绝已行至近前,先将那碟晶莹的紫玉葡萄轻轻放在尉迟卿手中,这才抬眸淡扫仙君一眼:“卿儿近日课业繁重。仙君若得闲,不妨去点拨御花园里那些真需牵红线的精怪。” 逐客之意,昭然若揭。 齐云却不恼,笑吟吟地拂袖起身,临行前忽又俯身,在尉迟卿耳畔低语:“记住,最难辨的情愫,往往藏在最寻常的举动里——譬如有人嘴上赶客,可若我真走了,有人怕是要嫌这花圃太过冷清。” 音落人散,化作万千飞花杳然无踪。 尉迟卿捏着颗葡萄,若有所思地望向封绝:“父皇,仙君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该用点心了。”封绝面不改色地移开话题,指腹轻抚过少年唇角并不存在的痕迹,“今日的功课,由朕来考校。” 尉迟卿刚咽下清甜的果肉,闻言眨了眨眼:“父皇要考校什么?” 封绝负手而立,玄色衣袂在微风中轻扬。他目光掠过花丛,最终落向莲池畔一对依偎的仙鹤。 “便以它们为题。”帝王声线沉稳,“仙君教你观情之形貌,朕却要你悟得——情之至深,不在其表,而在其心。” 尉迟卿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双仙鹤正颈项交缠,羽翼轻贴,在潋滟水光间静默相伴。 “它们相守已逾三百载。”封绝语气平淡,“若依仙君所授,你当如何形容?” 少年凝神片刻,谨慎作答:“朝夕不离,是为长情。” “尚浅。”封绝抬袖轻拂,一道无形结界瞬息笼罩仙鹤,“若朕此刻将它们分隔两处,永不相见,你以为它们会如何?” 尉迟卿紫眸微颤:“父皇为何……” “答朕。” 少年唇瓣轻抿,望着结界中焦躁徘徊、哀鸣相望的仙鹤,低声道:“它们会日夜思念,会肝肠寸断,会不惜一切冲破阻隔。” “不错。”封绝袖风再动,结界消散的刹那,两只仙鹤急切相奔,羽翼交叠如初,“情之深浅,不在于平日的缠绵,而在于离别时的蚀骨之痛。” 他转向尉迟卿,目光如深潭:“这便是朕要你明白的——世间情爱,纵有万般表象,其内核,终究逃不过‘不舍’二字。” 齐云教他识百态,封绝却要他参透这百态之下的同一颗真心。 尉迟卿怔怔望着那对重逢的仙鹤,羽翼相覆如初,仿佛方才的分离从未发生。他忽然抬眸,紫眸里漾着清澈的光:“那父皇对儿臣……也是不舍吗?” 这问题来得太过纯粹,竟让封绝一时默然。 帝王鎏金眸中暗流轻涌,良久,才沉声开口: “朕对你,早已超越不舍。” 他指尖拂过少年银白的发丝,声音里带着山河般的重量: “是绝不能失。” 远处飞檐下,本该离去的齐云仙君凭栏远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轻摇羽扇,眼含浅笑: “好一个‘绝不能失’……这般霸道的情意课,倒比本君的风月课更撼动人心。” 说罢化作流萤散去,这次是真的离开了花圃。 日光和暖,尉迟卿望着父皇深不见底的眼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捏起一颗饱满的葡萄,小心递到封绝唇边: “那这颗葡萄,父皇也不能失去。御厨说,是今夏最甜的一批。” 封绝垂眸看着眼前晶莹欲滴的果子,又对上小凤凰满含期待的目光,终是低头含住了那颗紫玉般的葡萄。 清甜在唇齿间漫开,他不禁微微颔首: “嗯,确实很甜。” “父皇在教阿卿吗。” 一道清越温润的嗓音自身后响起。离宫半月、督办要务的烬霜君不知何时已悄然归来,未及更换朝服,便径直寻到了这栖凤宫的花圃。 他一身素白常服,依旧纤尘不染,眉目清雅如画,恰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谪仙。 尉迟卿闻声转头,紫眸倏然明亮:“皇兄!” 封绝神色未动,只略微颔首:“都妥当了?” “是,已处置完毕。”尉迟衍含笑应道,目光掠过弟弟手中那碟紫玉葡萄,又扫过父皇眉宇间未及敛尽的温和,心下便了然。他这幼弟,终究是父皇心尖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缓步上前,先向封绝行了礼,继而自然地伸手,为尉迟卿理顺被风拂乱的几缕银发,动作熟稔而轻柔。 “方才在说什么?远远便见阿卿神情专注。” 尉迟卿立刻被引开了注意,带着几分求学之心将仙鹤与“不舍”之论娓娓道来,末了仰头追问:“皇兄以为如何?” 尉迟衍耐心听完,唇角浅漾笑意,如春风拂过莲池:“父皇所言极是。不过……” 他话音微顿,眼波掠过封绝,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调侃,温声对幼弟道: “这世间还有一种情,叫作‘嘴上要你历经风雨,真见你被一颗石子硌了脚,却比谁都急着拂去尘埃’。” 话中机锋流转,分明在笑父皇平日对阿卿要求虽严,实则连半分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封绝淡淡瞥了长子一眼,并未作声,算是默许。 尉迟卿望望父皇的神情,又看看皇兄眼中的暖意,虽未全然领会,却也跟着抿唇笑了起来。 天光清透,洒落父子三人肩头,静谧而温存。 随后,尉迟衍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匣面润泽,隐有幽香。他轻轻启盖,明黄锦缎之上,静静卧着一枚玉佩。 那玉质莹润通透,是罕见的灵玉精华。雕工更是出尘,以镂刻与浮雕相融,琢出一朵盛放的鸢尾。花瓣舒展,姿态清雅,每一处弧线皆流转自如,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轻颤。 “途中偶得,觉其风致与你相契,便带了回来。”尉迟衍语声温和,将木匣递至尉迟卿面前,“阿卿看看,可还喜欢?” 尉迟卿紫眸微亮,小心地取出玉佩。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温润宁和的气息缓缓沁入,其中更流转着一缕清心静神的灵韵。他轻抚过鸢尾细腻的纹路,眼底漾开真实的欢喜。 “很喜欢,多谢皇兄。”他抬头,对尉迟衍展颜一笑,如初阳映雪。 封绝目光掠过玉佩,便知这不仅是珍品,更被悉心注入了安神护心的阵法,绝非寻常“偶得”之物。他瞥了长子一眼,未有点破,眸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 尉迟衍见弟弟爱不释手,笑意愈温:“常佩于身,可静心凝神。” 花圃静谧,日光盈袖。兄长为弟赠玉,幼弟捧玉展颜,父皇静默相伴,俨然一幅天伦和暖的画卷。 封绝此时方将目光落于长子未褪风尘的衣袍,鎏金眸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关切。 “先去歇息罢。”帝王声线较平日更沉缓几分,“这一趟,辛苦。” 未有赘言,未有多问,寥寥几字,却是对儿子奔波劳顿的体恤,与对他处事能力的全然信任。 尉迟衍从容躬身:“儿臣告退。” 他未再多言,临去前含笑望了一眼正轻抚玉佩的弟弟,这才转身离去,白衣翩然,渐隐于□□深处。 封绝收回目光,落向身旁的小儿子。 尉迟卿仍沉浸在获赠新礼的欣悦中,指尖一遍遍抚过玉佩上鸢尾的纹路。日光透过他低垂的银睫,在如玉的脸颊洒下细碎光影。 “可要现在佩上?”封绝出声。 少年倏然抬头,紫眸清亮如星:“要!” 见他这般雀跃,封绝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柔色。他未唤侍从,只亲自从尉迟卿手中接过那枚鸢尾玉佩。 玄金龙纹的广袖轻拂过少年雪色的衣襟,修长的手指拈起丝绦,穿过玉孔。这双批阅奏章、执掌山河的手,此刻为他系佩的动作却细致而专注,不见半分朝堂上的凛冽。 尉迟卿乖巧静立,微微仰首,任由父皇动作。他能感受到那沉稳的呼吸拂过额发,也能嗅到那缕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 “好了。” 随着封绝话音落下,那枚灵玉已妥帖悬于尉迟卿腰间。鸢尾雕纹在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与他清逸出尘的气质相映生辉。 尉迟卿垂首,欢喜地托起玉佩细细端详,随即想起什么,抬眸望向封绝,眼中漾着纯粹的期待: “父皇,好看吗?” 封绝静望着眼前的小凤凰,银发如月,紫眸似星,一身清冷如玉的气质因腰间那枚鸢尾玉佩更添灵韵,仿佛谪仙临世,不染凡尘。 “嗯,”帝王微微颔首,声线中带着一丝未察的温和,“很衬你。” 得了父皇的认可,尉迟卿心满意足,这才觉出几分渴意,又拈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他倚在封绝身侧,望向兄长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 “皇兄待儿臣真好。” 封绝抬手,指腹轻拭过他唇角不慎沾染的晶莹汁水,淡然应道: “他是你兄长,自当如此。” 正如他是他的父皇,理应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他面前。 清风徐来,花影摇曳,父子二人并肩立于繁花深处,时光在这一刻仿佛也变得温柔而绵长。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夏至,蝉鸣聒耳。 几位皇子聚于栖凤宫撷芳亭内,鎏金兽炉静静吐着龙涎香的薄雾。茶香袅袅间,桌面上玉衡亲手镌刻的醒神星纹泛着微光。本该闲适的氛围,却被少年太子一句轻语打破: “为何父皇……不姓尉迟?” 空气骤然凝固,连熏香的流烟都似为之一滞。这问题太轻,却像淬冰的薄刃,猝不及防地挑开了皇室最深最痛的旧痕。 “咚——” 大皇子尉迟衍手中的青玉箫滚落在地。二皇子尉迟渊眼尾朱砂痣艳得滴血,指间鎏金酒盏竟被生生攥出裂痕。最年幼的七皇子尉迟毅茫然抬头,雾蓝色的猫眼映着兄长们剧变的面色,满是惶惑。 “四哥……”他怯生生拽住太子的袖角,声音发颤,“这个……问不得的……” 尉迟卿紫眸中浮起真切的困惑: “什么……?” “因为父皇……”尉迟衍向来温润的嗓音第一次出现裂痕,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他从来……就不是尉迟氏。” 角落里的鎏金自鸣钟沉沉敲响,规律的“滴答”声在此刻变得震耳欲聋,每一声都像叩击在某个尘封多年、血迹斑斑的禁忌上。 连向来最为沉稳的摄政王尉迟枫也骤然失控,五指猛收,竟将太师椅的紫檀木扶手生生捏碎!木屑刺入掌心,鲜血顺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卿儿。”尉迟枫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他伸手想如常抚摸少年银白的发丝,指尖却在半空凝滞,最终无力垂落,“这宫里……有些旧事,如同结痂的刀痕,强行揭开,只会让所有人……再次流血。” 风月国上下皆知,当朝雷帝封绝——本是雄踞东陆的华之国承光帝第六子,中宫嫡出,身份尊贵无极。然而他却承母姓“封”。那枚他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正是当年封皇后为保全幼子,谎称夭折、暗中送出宫闱时,唯一遗落深宫的信物。 彼时华之国正值极盛,六宫争艳,九龙夺嫡的暗潮在宫墙下汹涌。封皇后甘愿独承丧子之痛,也要将襁褓婴孩送出那噬人的漩涡。谁曾料,十五年后,北境战场上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会在凯旋宴上,令端坐高位的封皇后失手打翻九凤金樽——只因那张与承光帝年少时别无二致的面容,以及……腰间那枚本应随“夭折”的嫡子永埋皇陵的龙纹玉佩。 更堪讽者,当封绝在边关浴血搏杀,于尸山血海中挣取功名时,他的同胞弟尉迟枫,却正在华之国太液池畔的风雅亭台间,临摹《兰亭序》。二人年岁相差不过二载,一个掌心厚茧为刀枪所磨,浸透血沙;另一个指上薄茧为笔墨所染,萦绕书香。 ——“陛下,该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