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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故梦

作者:雪落人迟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尉迟卿的目光,再次落回剑柄内侧那行深刻入骨的小字之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先前他只觉这是句意境尚可的寻常诗文,并未深究。


    此刻,在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爱恨交织的床笫纠缠幻象,亲身经历了夜王府那场荒诞而充满隐喻的“替嫁”婚礼,并被粗略科普了“断袖”之说后——这十个字仿佛突然被注入了滚烫的血肉与泣血的灵魂,带着跨越千年的沉重与决绝,以千钧之力,狠狠撞入他的心底!


    “愿为西南风……”


    他低声念出,清冷的嗓音在空寂广阔的墓室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咀嚼得极其缓慢。


    西南风……温暖、和煦、能唤醒万物生机,亦是无拘无束、自由来去、不可被任何人掌控的自然存在。


    那位纵横沙场、令外邦闻风丧胆的冷面玉将,竟愿将自己化作这样一阵风?放弃所有的实体与掌控?


    “长逝入君怀。”


    长逝……并非短暂吹拂,而是永恒地、义无反顾地……消逝、散尽、彻底融入。


    而入君怀……目标又是那般明确而执着——是“君”的怀抱。是那个高高在上、性情阴晴难测、最终却亲手赐予他穿心一剑的帝王之怀。


    尉迟卿紫眸中的迷雾似乎被这血泪凝成的诗句劈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的却并非光亮,而是其下更深邃、更沉重的茫然与震动。


    所以……


    并非仅仅是末帝泠猷单方面的征服、占有与疯狂的索取?也并非仅仅是将军穆轩被迫的承受、忠君的职责与无奈的隐忍?


    这诗句里,深深藏着的,竟是将军早已深埋心底、至死都未曾有机会宣之于口的……


    极致倾慕与……决绝献祭?


    他忽然想起幻象最后,穆轩化光消散时,空中凄冷落下的雨丝,和帝王眼角那滴迅速被雨水冲刷、分不清是雨是泪的微光水迹。想起那骷髅至死仍以守护姿态虚拢着身旁那片再无人迹的空无。想起手札上那句笔锋凌厉却洇开、看似满足实则无尽怅然的“足矣”。想起棺椁中那套心口处绣着银线梨花、却赫然留有一道剑痕的婚服。


    所以……


    “长逝入君怀”,并非诗人浪漫的想象,而是一语成谶、血淋淋的结局?


    他真的化作了一阵无情之风,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彻底“逝”于他的君王面前,温热的鲜血染红了那绣着五爪金龙的帝王衣襟?


    那末帝呢?


    他在酒樽底刻下“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是否在无声地、绝望地祈求着那阵决绝的西南风,能再度拂入他冰冷空荡的怀中?哪怕仅存于虚幻的梦境?


    他珍藏那半块自将军冰冷手中取回的、染血的玉珏,打造那两套永远无人能真正穿上的婚服,枯坐于这青铜棺椁之上直至血肉消弭、化为白骨,仍固执地虚拢着再也触不到的故人……


    这一切,又该如何定义?是忏悔?是陪伴?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长逝入君怀”?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滞涩感,牢牢萦绕在尉迟卿心口,缓缓下坠,带着温热却酸楚的力度,闷闷地堵在那里,挥之不去。


    这感觉不同于修行遇到瓶颈,也不同于解读晦涩经文。


    它更沉,更涩,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却真实存在的温热与酸楚。


    脸上的热意已渐渐褪去,但玉白的耳根却依旧残留着些许微烫,仿佛某种剧烈情绪燃烧过后留下的、固执的余烬,不肯轻易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寂静的、如同雪原暮色般的茫然,笼罩在他清澈的紫眸深处。


    他依旧不懂情爱。


    但他似乎隐约地、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种……


    超越了冰冷君臣纲常、超越了简单性别之限、甚至挣脱了生死界限的……


    极致执念。


    这执念如此沉重,如此强大,足以倾覆一个鼎盛王朝,碾碎最坚韧的生命,让至高无上的帝王陷入癫狂,让睥睨沙场的将军心甘情愿从容赴死。


    却又如此缥缈脆弱,如此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寄托于无拘的清风、虚幻的梦境、易逝的梨花、与一首刻于剑柄深处、或许终生未能被对方知晓的诗句之中。


    太子殿下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轻地、近乎虔诚地拂过那行深刻的刻字,动作温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千年前那道沉默却燃烧着炽烈火焰的孤独魂灵。


    “西南风……”他再次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紫眸中倒映着青霜剑身的幽冷寒光,却仿佛穿透了千年厚重的时光壁垒,清晰地看见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将军濒死时望向帝王那最后一眼的复杂眼神,以及帝王那紧紧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最终彻底碎裂于滂沱大雨之中、无人得见的崩溃与无声痛哭。


    或许,他永远也无法真正明白这种情感的起源与所有纠葛的细节。


    但这一刻,高居九天之上、餐风饮露的神凤,似乎第一次,真正地低下头,透过浮云,窥见了尘世间一种名为“至死不渝”的——


    疯狂与浪漫。


    而那把名为“青霜”的古剑,在他指尖那带着一丝了然与悲悯的温柔触碰之下,那持续了千年、诉说着无尽遗憾与爱恨的低哑嗡鸣声,终于渐渐地、渐渐地止息了。


    仿佛终于等到了遥远后世的一个细微却真诚的回响,虽不足以化解所有沉积的执念与悲恸,却足以带来片刻的安宁,暂慰那漫长时光中的孤寂长眠。


    尉迟卿久久未言。


    墓室中只余下他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仿佛跨越了千年厚重时光、终于得以彻底平息的、永恒的寂静。


    璀璨的金光与流动的幻象早已消散殆尽,只留下那具森白的骷髅,依旧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凝固了所有爱恨痴缠的永恒姿态。银发紫眸的太子静立良久,先前所有翻涌的困惑、陌生的身体热意、乃至那丝萦绕心口的滞涩感,都在这一刻沉淀、澄清,化作一种深沉的、了然的沉寂。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这具骷髅的姿态如此矛盾,如此透骨悲怆——


    左手至死紧握着那柄青霜剑,是因那深入骨髓、烙印魂灵的守护之念,即便肉身早已腐朽成灰,江山已然易主换代,那源于本能的责任与承诺,仍驱使着枯骨紧握兵刃,仿佛还能凭借这最后的执念,为那位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将军,再挡一次明枪暗箭,再破一次千军万马。


    这究竟是帝王对麾下最强将领未尽的责任?


    还是泠猷私心里,唯独不愿那人再受丝毫伤害的、说不出口的偏执爱意?


    或许,二者早已交融难分。


    而右手那般小心翼翼地、极致温柔地虚拢着身侧的空无,是因至死,仍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归来的不归人。


    空荡荡的青铜棺椁旁,他虚拢着早已消散千年的微弱体温,等待着那道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熟悉身影。史书工笔如何批判,千秋功过如何定论,或许都抵不过这一刻枯骨姿态里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呼唤与绝望的等待。


    这早已不是一位帝王的姿态。这只是一个失去了毕生挚爱后,固执地不肯离去,不肯放手,宁愿化为白骨也要在此守候的——


    痴人。


    所有的矛盾,在此刻有了答案。


    所有的行为,都有了归处。


    尉迟卿缓缓闭上眼,将这片景象与了悟收入心底。再睁开时,紫眸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静,如同风雨过后,尘埃落定的九天月华。


    他终是读懂了这无声的诉说。


    也为之,落下了一声唯有自己听得见的、轻如叹息的哀恸。


    尉迟卿的指尖极轻地抚过那本自墓穴中发现的手札最后一页。那力透纸背的三行字迹,尤其是最后那二字,仿佛凝聚了书写者所有的生命与情绪,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撞入他清澈的眼帘,震得心神微颤。


    “永昌二十六年春,朕与将军共赴巫山。”


    起笔尚算平稳,甚至笔触间依稀能捕捉到一丝回忆特有的、朦胧的缱绻,如同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惊世骇俗、交织着药力与真心的春夜,珍藏入册。


    “醒时君臣,醉时夫妻。”


    笔锋于此渐转,力道的加重透露出其下压抑的汹涌。极致的克制与放纵的沉沦在这八个字间剧烈交织,是清醒后试图划定的冰冷界限,却更是欲盖弥彰的沉溺与不舍。


    “足矣。”


    而最后这两个字——


    笔锋凌厉霸道到了极致!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倾注了书写者残存的全部生命力量,狠狠凿刻而下,几乎要透纸背,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如末帝泠猷平日那般乖戾难测、说一不二的**性情。


    可偏偏,就是在这般用力至极致、近乎要劈开纸张的笔锋之下,在那“矣”字的最终收笔处,饱满的墨迹却骤然失控地、毫无预兆地洇开了一片模糊的、深浅不一的、再精妙的笔法也无法掩饰的晕染。


    ——像极了干涸凝固的泪痕。


    尉迟卿紫眸微凝,先前所有的不解、困惑、乃至那一丝冰冷的讥诮,在这一刻,于这片泪痕般的墨晕前,豁然贯通,化作一声唯有自己知晓的、沉重无比的无声叹息。


    原来……不是满足。


    不是酣畅淋漓后的餍足叹息,不是掌控一切、得偿所愿的得意宣告。


    是痛彻心扉、肝肠寸断之后,无可奈何的、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是穷尽世间至高繁华与无上权力,却发现终究换不回一人、留不住一刻温暖后的…… 绝望叹息。


    那凌厉到了极致的笔锋,是帝王最后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伪装,试图用惯有的强势与霸道,来掩盖内心早已天崩地裂的破碎与荒芜。而那洇开的、无法控制的墨晕,却是泪水猝不及防滴落,砸在纸上,也砸穿了所有伪装,留下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证据。


    他曾以为那是征服者事后的宣告,此刻才真正明白,那是失去者,在无边黑暗里,写给自己看的、浸满泪水的——


    墓志铭。


    “醉时夫妻”……原来大梦一场,醒后并非了无痕迹,而是留下蚀骨焚心、永生难忘的剧痛。


    “足矣”……原来不是拥有后的慨叹,而是永失所爱后,逼自己强咽下的、那杯名为“足够”的穿肠鸩酒。


    太子殿下缓缓合上手札,动作轻缓,仿佛合上的不是一本册子,而是一段滚烫、绝望、承载了太多爱与痛、最终归于死寂的人生。


    墓室中,唯余一片寂寥。


    而那句“足矣”,却仿佛仍在空中无声回荡,诉说着一个帝王最深重的无奈与悲哀。


    尉迟卿缓缓抬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枚自青霜剑穗取下的残珏。玉质依旧温润,却浸透了千年时光也化不开的凉意。他行至那具静坐的骷髅前,微微倾下身,银发如九天月华流泻,垂落肩头,与那森白骨骼仅寸厘之隔。


    他极轻、极郑重地,仿佛完成一个跨越千年的承诺,将那半枚流转着微光的玉珏,稳稳地放回了骷髅那只虚拢了无尽岁月的右手掌心之中。


    玉珏触及森白指骨的刹那——


    仿佛有一声极轻极远、似有还无的叹息,自虚空深处、时光尽头幽幽传来,缱绻地萦绕一瞬,抚过每一寸冰冷的岩石与哀伤,又悄然散去,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始终紧绷的、仿佛承载着无尽不甘与执念的森白指骨,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分,自然而然地,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圆满的姿态,终于完整地圈拢,紧紧握住了那枚等待了千年、漂泊了千年的信物。


    “痴人。”


    他低声道,清冷的嗓音在空寂辽阔的墓室里轻轻回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却不知是在说那至死执拗、枯守空棺的末帝泠猷,还是在说那甘愿血染君怀、“长逝入君怀”的将军穆轩,亦或是……轻轻说给了这纠缠千年、令人费解却又无比动人心魄的痴缠情愫本身。


    陵墓外,天光乍破,黎明驱散了长夜。


    第一缕纯净的晨光,穿透重重阻碍与尘埃,自墓门缝隙温柔地涌入,如同慈悲的手,轻轻照亮了棺椁中那两套依旧依偎、宛若同眠的华美婚服,照亮了青铜剑旁那枚刻着缱绻诗句的白玉酒樽,也清晰地照亮了骷髅指间,那枚终于得以圆满、流转着柔和光晕的玉珏。


    千年执念,无尽等待,在此刻,随着九天凤凰的一句低语与这破晓的救赎天光,终得解脱,归于平静。


    尉迟卿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晨光中仿佛褪去了所有偏执与哀恸、显得柔和下来的森白骨架,终于转身。


    紫眸之中依旧清澈如初,映着天地至理,却又似乎沉淀了些许无法言说、唯有自知的东西——或许是悲悯,或许是了然,或许是对那“情”之一字……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全新的认知。


    他踏着渐次明亮的光线,一步步,沉稳地走出了这座沉重地埋葬了前朝惊世爱恨与遗憾的幽深陵寝。


    身后,所有尘埃落定,万籁俱寂。


    唯有那首深刻于酒樽底部的、笔力清峻的小篆诗句,在越来越亮的曦光中,默默无言,却诉尽了一切: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若逢梨花雪,


    便是故人来。”


    尉迟卿一步步踏出幽暗的陵墓入口,身后是沉淀了千年的死寂与执念,身前——


    迎面拂来的,便是如雪洁白的梨花。


    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似一场无端而起的春雪,轻盈、纯净、不染尘埃。它们没有起点,亦无尽头,只是无声地、温柔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冲散他身上沾染的那一丝墓穴阴冷,以及……那萦绕在心头、陌生而滞涩的、名为“情绪”的波动。


    他驻足,微微仰首。银发与梨花几乎融为一色,昳丽的容颜在花雪掩映下,更显得不似真人。


    紫眸中倒映着这铺天盖地的白,清澈依旧,却仿佛被这柔软的花瓣洗去了最后一丝困惑。


    风中似乎传来极遥远的叹息,又似是那句“若逢梨花雪,便是故人来”的低吟。


    是巧合么?


    还是那沉寂千年的执念解脱后,天地亦有所感,以这漫天花雨,作一场无声的祭奠与送别?


    一片花瓣沾上他微颤的睫毛,带来一丝冰凉柔软的触感。


    他并未拂去。


    方才墓中所见的一切——那炽烈的纠缠、彻骨的悲伤、无望的等待、决绝的奔赴——在这纯粹浩荡的梨花雪前,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褪色的画卷,唯余一声叹息般的余响。


    所有的激烈,最终都归于这铺天盖地的寂静与洁白。


    太子殿下微微合眼,复又睁开。


    眸中最后一点波澜,终是沉淀于这片无垠的梨花雪海之中。


    他抬步,身影渐行渐远,融入这漫天花雨,再无痕迹。


    仿佛他从未来过。


    仿佛那千年的风月,从未被他窥见。


    唯有几片洁白的花瓣,悄然落在他方才站立之处,覆盖了陵墓出口那微不可察的足迹。


    天地间,唯余梨花雪,落无声。


    沈屿等候在外,或者说,凤翎三卫早已齐聚,就那样静默地、专注地,等待着他们的太子殿下。


    顾泽身姿冷峻高挑,一身玄色劲装边缘缀着幽蓝暗纹,发尾银铃堪堪悬停半空,纹丝不动。那高束的马尾间精心编入七股苗疆秘银细辫,坠着十二枚极小却极为精致的银铃,此刻竟寂然无声,仿佛连风都为之凝滞。


    润绥白衣翩翩,立于稍侧,眉目温润如江南春水,袖中缠绕的白玉菩提串珠被晨光晒得暖意融融,更衬得他气质宁和。


    而沈屿依旧一身红衣胜枫,在漫天梨花白中格外灼眼。见他步出,立刻扬起手,笑容绽开,竟比破晓的阳光还要灿烂热烈几分。


    这三人,无一不是世间罕有的出色人物,气度非凡,各具风采。


    然而当太子殿下缓步而来,银发如流月,紫眸凝清辉,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光晕时,这三颗璀璨的星辰便自然而然地收敛了自身的光芒,如同众星相拱,终于齐聚于他们的月亮周围。


    “殿下!还去鲛人族吗?”沈屿的声音清亮,带着跃动的期待。


    “下次。”尉迟卿的回答简洁,却并无不耐。


    “殿下,您这次所听到的故事,可还满意?”润绥温声询问,目光关切。


    “……尚可。”太子殿下微顿,紫眸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终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评价。


    “殿下,要不要喝一碗暖汤驱散墓穴的冷湿?”顾泽的声音依旧冷峻,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细心。


    “要樱花酥。”尉迟卿却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语气平淡自然。


    他们便这般寻常地闲聊着,身影渐行渐远,穿过那片纷扬如雪的梨花白,朝着云雾缭绕的九重宫阙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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