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卿再次踏入这座幽寂的墓穴,空气中还残留着凤凰真火净化后的纯净气息与一丝极淡的血腥味。紫眸深处似有暗流无声涌动,那是被强行压下、此刻才得以细细梳理的波澜。
世人皆被那寥寥数语的史书定论所蒙蔽,无从知晓那段被岁月与权力刻意尘封、扭曲的惊心真相。
唯有他,借着将军穆轩那柄千年不腐、灵性未泯的佩剑,得以窥见当年血雨腥风背后,那惊心动魄的缱绻与决绝。
他心中冷哂——生前不知珍惜,步步紧逼,直至利剑穿心;死后又摆出这般情深不寿、同穴而眠的姿态,究竟是演给谁看?
又有什么意义?
这缕思绪带着他惯有的、近乎冷漠的清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认出了它。
从一开始,在那幻境之中看到它的第一眼,在那骷髅手中感知到它的气息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这柄剑——
这柄名为“青霜”、曾属于那位惊才绝艳却结局惨淡的镇国大将军穆轩的佩剑。
史册杂闻中偶有提及,“冷面玉将”穆轩,人如美玉,剑若青霜。剑出时寒光凛冽,如秋日青空降下的薄霜,美丽而致命。其形制、其铭文、其蕴含的独特煞气与战场英魂的共鸣,于尉迟卿而言,如同黑夜中的明月般清晰可辨。
然而,他始终按兵不动。
如同最高明的猎手,亦如冷静的观棋者,他压下瞬间明晰的认知,任由事态发展,任由众人惊惶,任由那狂热的村民诉说那“不可言说”的秘辛,甚至任由沈屿喊出那句蕴含着力量真名的颂赞。
他需要看到更多。
需要听到更多。
需要在这混乱与迷雾中,捕捉所有可能浮现的线索,而非过早地定下论调。
直到此刻。
直到闲杂人等尽去,直到喧嚣落定,直到这片空间彻底归于他一人掌控。
他才终于俯身,真正亲手拾起这柄沉甸甸的、触手冰凉的青芒剑。指尖细致地抚过冰冷剑身,最终,精准地停留在剑柄内侧那行极细极深、几乎与剑柄融为一体的小字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诗句温柔缱绻,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与“青霜”之名的冷冽、与沙场凶器的本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揭示了其主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果然如此。
尉迟卿眼底那片沉静的紫湖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如同终于解开第一道谜题般的兴味。
他之前的冷哂并未完全错判,但显然过于片面。这其下隐藏的情愫,远比单纯的帝王强权与臣子屈从要复杂、深沉得多。
他握着青霜剑,缓缓直起身。
转身,目光如实质般再次落向那具静坐于棺椁之上的森白骷髅,落向它虚拢的、仿佛想守护什么的右手,落向它胸前那枚记录着最终塞入玉珏画面的幽紫水晶。
所以,是你刻下的吗,穆轩?
在每一次征战间隙,在每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一遍遍刻入这随身兵刃之中?
而那位最终用这把剑刺穿你胸膛的帝王泠猷,他又是否……曾发现过这行字?若发现了,又是以何种心情,挥出的那一剑?
问题如潮水般涌来,却带着令人兴奋的探究欲。
尉迟卿持剑而立,银发白衣在沉寂墓室中仿佛自身也在发光。
他不再急于离开。
这座陵墓,这位将军,那位帝王,以及这把早已窥知其名、此刻才真正握于手中的“青霜”剑……
他们共同守护的秘密,比想象中更深。
而他现在,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安静,来慢慢揭开这一切。
他缓步踱至那具静坐于青铜棺椁之上的森白枯骨前,静立片刻,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这具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帝王遗骸。银发如月华流泻,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悄然滑落肩头,几缕发丝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骨骼。
一只骨节分明、如玉雕琢的完美手掌自宽大袖袍中缓缓伸出,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金色光晕,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覆上枯骨那依旧紧扣着剑柄、指节凸出的指间,似欲感知其残留的意念。
然而!
诡异而又神奇的一幕骤然发生——
那具沉寂了千年的森白枯骨竟如回光返照般,指骨猛地一颤,随即以一种惊人的力度骤然收紧,死死攥住了他那只覆上来的手腕!
力道之大,冰冷而僵硬,竟似蕴含着某种跨越了生死界限、至死未休的强烈执念!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又像是要将某个至关重要的讯息强行传递。
少年太子紫眸中倏然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但这情绪很快便被更深沉的探究所取代。他并未运力挣脱,只是垂眸,静静凝视着被那冰冷指骨紧紧握住、几乎要嵌入苍白皮肤的手腕,良久,才缓缓抬首。
目光直直迎向那头颅低垂、正对着他的、空洞漆黑的眼眶,仿佛要透过那两处象征着永恒死亡与寂灭的深邃黑暗,望见一丝残存未散的魂灵,或是……一丝答案。
他方才便是早已确认了,这具枯骨正是斯年帝泠猷本尊,而非将军穆轩。正是因此,他才去而复返,欲从这源头探寻最深层的真相。
“让本宫看看……”他嗓音低沉,似情人间的呢喃,又似审判者的诘问,紫眸深处流转着冰冷而锐利的探究光泽,“你们之间……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般……不堪境地。”
话音落下,他一手紧握着那柄属于穆轩的青芒剑‘青霜’,另一手被帝王泠猷的枯骨死死攥住,就着这般诡异而纠缠的姿态,缓缓将额头轻抵在枯骨那冰凉光滑的额前。
继而,彻底阖上了眼帘。
银发如冷月流泻披散,与森白冰冷的骨骸交织一处,在幽暗跳动的光影中,勾勒出一幅既诡谲莫测又凄艳绝伦的画面。
他周身渐渐浮起柔和而璀璨的金色光芒,如星河初绽,如万千萤火自虚空汇聚,转瞬间便将整座幽暗墓室映照得恍若白昼,神圣而磅礴。
一段被时光与死亡尘封了千年的记忆画面,伴随着巨大的情感洪流,强行冲破阻碍,在他眼前、在他识海之中,徐徐展开——
青铜剑坠地的脆响,惊醒了尉迟卿流转着淡淡华光的紫瞳。
十七岁的太子殿下静立于永盛国末帝的幽深陵墓中,银发如九天月华流泻,周身萦绕着不似凡尘的清冷气息——那是九天神凤血脉与十二年灵茧沉睡共同铸就的圣洁,纯净若新雪初霁,不染片尘。
风月情愫于他,远不如道经上一句箴言、剑法中一式变化来得清晰明白。
他甚至无法将眼前自青霜剑中汹涌而来的幻象清晰归类。
这并非道法自然的交融,也非剑器碰撞的争鸣。
那是什么?
——永昌二十六年春夜。
锁情砂的药效让穆轩呼吸灼热沉重,他单膝跪地,额头几乎抵住冷硬的金砖,仿佛一头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猛兽。金砖光洁的表面,模糊映出他因极度隐忍而紧绷的轮廓。
“将军……忍得很辛苦?”
泠猷的声音似慵懒的叹息。古国末帝只披着一件素白中衣,衣带微敞。他赤足踩过冰凉的金砖,龙纹玉佩在穆轩低垂的视线里摇曳。
穆轩喉结剧烈滚动,汗水自下颌滑落,嗓音因**与克制而哑得几乎破碎:“陛下……此乃大不敬……臣……”
“大不敬?”泠猷低低一笑,倏然俯身靠近,如墨的长发垂落,发梢若有似无地扫过将军因紧绷而微微颤动的颈侧。
他身形微晃,冰凉的指尖无意间触到穆轩滚动的喉结,而那因汗水滑落已然松脱的战甲系带,恰在此时,于两人过近的距离间,悄然绷断。
“铮”一声清鸣!
穆轩的佩剑“青霜”竟被帝王看似随意地卸去,脱手跌落一旁。
泠猷的手因这变故扶上他滚烫的脊背,那极致的冷与热相触的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陛下……!”
穆轩压抑的惊呼未尽,所有残存的挣扎与言语,终是湮灭于随之而来、带着龙涎香气的一个深吻之中。
如同一个共同的信号,所有的克制,于这一刻,土崩瓦解。
尉迟卿微微偏首,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紫眸中是一片澄澈见底、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茫然,倒映着幻象中那纠缠的身影,却无法解读其含义。
他们的身影为何重叠得如此紧密?气息为何交融得难分彼此?这……这难道是一种失传已久的、以自身为媒介的渡毒古法?为何他所阅过的浩瀚史书与玄奥道经,都从未有过如此匪夷所思的记载?
那具森白的骷髅依旧在他身前,维持着那个永恒守护的空抱姿态。可投映在它空洞胸骨上的炽热幻影,却展现着千年前,将军与帝王的身影以一种完全超越太子殿下认知范畴的方式紧密交叠。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者如冰,一者似火——正在剧烈地碰撞、交锋,最终诡异地融合,仿佛在进行一场他无法理解的、无声的仪式。
太子殿下玉雕般清冷完美的侧脸,以及那精致得不像凡人的白皙耳骨,毫无征兆地、倏然漫上一层灼目而鲜艳的绯红,宛若无瑕冰雪之上,被骤然泼洒了漫天灼灼的炽热霞光,对比强烈,惊心动魄。
然而,他并未觉出丝毫羞耻,亦无半分对这般行为的鄙夷。
只是那紫眸中的困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愈扩愈深,愈深愈乱。
还有……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热意,究竟源于何处?
是这千年墓穴深处通风不畅、气流窒闷所致么?
他试图以最直接的理由解释身体的异常反应。
幻象如涟漪荡漾,愈发清晰。
帝王眼底是沉沦的星火,笑意间藏着蚀骨的毒与蜜。他指尖所及,是将军肩胛上那道陈年的旧疤,宛如在触碰一段尘封的过往。
气息交缠的刹那,他抵着他的额,声音喑哑,似祈求又似命令:
“……是泠猷。”
三字如咒,将军固守的堤防应声碎裂。那声逾越了千年礼法的呼唤,终究在幻象的狂潮中,彻底决堤。
尉迟卿感到一丝罕见的、莫名的烦躁自心底悄然升起。这情形……竟比参悟那些最晦涩古老、佶屈聱牙的道诀秘文更为难解,更令人心神不宁。
这似乎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与征服,却不见半分应有的杀伐戾气;像是一种以下犯上后的惩戒与训诫,却又为何……气息交织若此,缠绵缱绻,难舍难分?
每一种他试图用来理解的范畴,似乎都只能触及皮毛,而无法解释其内核。
那种炽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纠缠,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银发的太子立于幽暗墓室,看着千年之前的春色旖旎,脸上霞色未退,眼中迷惘更深。
就在那情热如潮、将帐中空气都熨得滚烫的刹那——
帝王泠猷唇边那缕游刃有余的笑意还未漾开,却见身下之人眼尾洇开一片薄红,原本虚软搭在锦褥上的指节忽地收紧。
幔帐无风自扬!
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悍力骤然挣脱禁锢,天旋地转间,竟是穆轩反客为主,将帝王困于身前。残存药性在他血脉里奔涌,震得腕间青筋虬结,每一寸肌理都绷成隐忍的弓。
偏在指尖触到泠猷腰侧那道青紫掐痕时——那是白日里他情急护驾的证明——穆轩倏然僵住。如雪水浇头,他踉跄欲退:“臣……万死……”
一句告罪尚未说完,泠猷微颤的手臂已环上他汗湿的背脊。帝王喉间逸出的气息烫得惊心,字字却似冰棱坠地:
“朕中的毒……比你的更早。”
最后五字如惊雷劈开混沌,将军眼底残存的理智应声碎裂。
他沉沦于这由爱恨嗔痴交织成的漩涡之中,与其说是征服,不如说是献祭——将自己与对方一同献祭给这焚尽一切的业火。
尉迟卿紫眸微微睁大,那抹漫上玉面的霞色似乎更深了些。他依旧不理解这其中纷繁复杂的情感纠葛与权力博弈,但这并不妨碍他以一种纯粹欣赏“绝景”的心态,将眼前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深深烙印于脑海。
原来,展露出截然不同一面的帝王与将军,力量与美在碰撞中重塑……
竟能呈现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形态。
这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场皮影戏、听过的任何一个话本故事,都要……“精彩”得多。
此后种种,皆被摇曳的烛光与垂落的帷幔悄然掩去,只余压抑的喘息与失控的心跳,交织成一曲无人听闻的、关于爱与毁灭的挽歌,在殿中回荡,直至力竭。
尉迟卿的灵识为之震撼。他目睹的不是情爱,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强大本源在碰撞、交融。如同精美琉璃折射出毁灭性的光芒,又如无边深海吞噬了唯一的月影——一种危险、迷人、令人灵魂战栗的法则,正于此间诞生。
一个似雪中燃起的滔天烈焰,炽热而妖异,要将一切清冷焚烧殆尽;
一个如冰里淬炼出的无上锋刃,寒冷而致命,誓要劈开所有虚妄与抵抗!
这两人痴缠在一处,力量与力量对抗,美与美交锋,毁灭与毁□□鸣——
简直是……简直是……
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超出了所有典籍记载的景象。
惊心动魄?不足以喻其万一。
颠倒乾坤?却又美得令人失语。
最终,所有翻腾的思绪只汇成一个最纯粹、最直接的观感,撞击着他清澈的紫眸:
太……
……超过了。
拂晓时分,天光微熹,驱散了夜的迷乱。
穆轩跪在冰凉刺骨的殿阶之前请罪,甲胄之上沾染着昨夜荒唐的尘灰与难以言说的痕迹,脊背却依旧挺得如一杆宁折不弯的战枪般笔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着无人得见的滔天巨浪。
泠猷立于高阶之上,晨光勾勒出他已然恢复威仪、却更显疏离冰冷的轮廓。他垂眸,将一枝刚从枝头折下的、犹自带着清澈晨露的梨花,置于将军身前的阶上。
洁白娇嫩的花瓣颤巍巍飘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正正停在那沾满尘泥的战靴与这无瑕的花枝之间,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又像是一个脆弱的句点。
“爱卿若真觉愧疚……”
帝王的声音轻似萦绕殿宇的晨雾,却字字清晰,冰冷地敲击在寂静的空气中,也敲碎了最后一丝妄想:
“那你我,便当昨夜是一场梦。”
一场……梦?
尉迟卿下意识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自己依旧滚烫的脸颊和耳廓。
为何……如此之热?
这陌生而持久的体温,让他这具早已寒暑不侵、琉璃剔透的仙胎神体,感到一丝罕有的、难以掌控的无措。
他分明未看懂那幻影纠缠分毫,只觉光影缭乱,气息靡丽交织,无端地、强横地扰人心神,徒留这身体最本能的、滚烫的反应。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拾起棺椁边那本残旧的手札,目光掠过最后那行笔锋凌厉却洇开的“足矣”。
一场梦?
梦醒了,便是史书工笔上冰冷的“诛杀逆臣”,便是这棺椁中枯骨永恒的等待与虚拢的空寂。
银发紫眸的太子静立于棺椁前,眸中的迷茫如同永不消散的浓雾,弥漫开来。他本是九天之上俯视凡尘的神凤,却第一次,被尘世中如此炽烈、疼痛、纠缠不清、至死方休的情感洪流所迎面“烫”伤。
那骷髅至死虚拢的右手,透着一种他无法用任何已知道法符文解析的、深沉入骨的悲恸与执念。
而自己脸上与耳上这挥之不去的、源自未知的滚烫,更是超出了所有典籍的记载,成为一种无法否认、无法解释、灼烧着他超然认知的——
无解的证据。
仿佛有什么东西,无视他九天仙胎神凤的圣洁,无视他风月国太子的无上尊贵,更无视他沉睡十二年造成的、不谙世事的纯粹懵懂,就那般直白而汹涌地,试图在他如广袤雪原般纯净无瑕的灵台之上,强行烙下一个陌生而灼热、关乎爱与欲、生与死的印记。
心底,那幻象中末帝泠猷眼角悄然滑落的一滴清泪,与将军穆轩最终化光消散时那碎裂成星尘的、绝望而深情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像一颗自无边业火中迸出的、滚烫无比的火星,骤然落入了他万年寂静无波、冰封彻寒的心湖深处!
“嗤——”
仿佛能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冰火相遇的灼响。
湖面冰层被烫穿,白雾瞬间弥漫升腾,其下冰冷的水流被剧烈扰动,漾开一圈圈无法止息的、越来越大的涟漪,撞击着他从未有过如此波动的心防。
就在这白雾迷蒙、心神摇曳、认知遭受前所未有冲击之际——
另一段属于他自身的、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却仿佛被这强烈的共震所唤醒,毫无征兆地、带着鲜明的色彩与触感,猛地撞入脑海!
红烛高照,映得满室暖融如昼。喜帐低垂,绣着繁复的鸳鸯石榴图案。
他端坐在铺满鲜红梅花的喜床之上,身上是沉重而华丽的凤冠霞帔,宽大的嫁衣几乎将他身形遮掩。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柔软的花瓣。凤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他清浅的呼吸轻轻晃动,在暖融的烛光下于眼前投下细碎而摇曳的影子,一如他此刻被千年前幻象搅动得难以平静、微微波澜的心绪。
那时,他替那位不愿嫁与夜王、心有所属的少女莫忆秋,披上这身凤冠霞帔,并未施以复杂的幻形术彻底改头换面——
因为他根本不屑,亦不惧。
他当时依然是自己的容貌,并未刻意遮掩,甚至未曾过多改变眉宇间的清冷神态。繁复的珠翠与厚重的妆容,反而更衬得那张本就昳丽绝世、超越性别的容颜,透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美,足以让任何人在第一眼的惊艳中忽略掉些许不协调的细节。
他为何要惧?
这凡尘王府,于他而言,来去自如。
此行目的明确,取休书而已,无需藏头露尾。
“莫姑娘,王爷让奴婢来问,可需要些吃食?”门外传来侍女恭敬而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指尖一顿,那片娇嫩的花瓣被悄然碾碎,鲜红的汁液如同血滴,染上他莹白如玉的指尖,带着一丝惊心的艳色。
“不必。”他刻意压低声线,努力模仿着女子的柔婉,掩去原本清冷如玉磬的嗓音。这是他唯一需要稍作掩饰之处。
待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轻轻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幻形术能改身形,却难彻底变声。方才喜堂之上一路沉默,任由喜娘搀扶,便是唯恐开口泄露了分毫。
正欲抬手掀开那碍事的盖头透一口气,神色却倏然一凛,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有人正朝着新房行来。
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似经沙场淬炼而出,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不疾不徐,却精准地丈量着距离,越来越近。
那不是侍女的轻盈步伐。
是夜王黎颜。
他迅速松开指尖,任由那方鲜红的盖头垂落,严严实实地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与神情。灵识微动,感知那人在新房门前短暂停驻,气息平稳,却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片刻,门扉被轻轻推开,夜风裹挟着室外清冷的空气与一股冷冽的松木香气涌入温暖窒闷的室内。
“都退下。”一声低沉而极具磁性的男声响起,不容置疑。门随之被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与视线。
透过朦胧如雾的红纱盖头,可见一双绣着暗纹的玄色锦靴停驻在自己眼前。极近,近得能清晰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凛冽的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难察觉的、被松木香勉强掩盖住的、属于铁与血的腥甜气息。
“本王会给你王妃应有的尊荣与权柄,”声音自头顶落下,无掀盖头之意,无合卺酒之礼,甚至无半分新婚之夜的寒暄温情,开口便是冰封般的警告与交易,“但维持这一切的前提是——安分守己。”
他不动声色。看来这夜王对这桩强加的婚事也颇为抵触,甚至懒于做戏,正合他意。
沉默在红烛高照、暖帐生香的婚房内蔓延,气氛尴尬而凝滞。终于,夜王似已尽完最后的义务,彻底不耐,转身欲走:“你在此处好生歇着吧。”
就在此刻,他心念电转,做出决断。必须拿到休书,否则后续麻烦无穷。
“婚姻不可儿戏。”他骤然恢复本音,声线清冷如玉磬击于冰面,在这片暖靡甜腻的新房空气中清晰地荡开,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凛然与穿透力。
夜王黎颜的背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针钉在原地,所有动作瞬间顿止。
下一瞬,房内烛火无风自动,骤然大亮,焰苗蹿高,映得满室红艳如血,仿佛也感应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息!
盖头被他自行抬手干脆地掀开,扬首,目光毫无避讳地直直撞入一双骤然望来的、震惊至极的深邃黑眸!
那双眼眸原本深邃如万年寒潭,此刻却似被投入了万丈巨石,翻涌着难以置信、探究、以及一种近乎骇异的、仿佛见到了绝不可能存于世间的故人般的激动巨浪!
夜王黎颜死死盯着他的脸,那神情绝非寻常的震怒于新妇被调包,亦非单纯的惊诧于他的男子身份,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更复杂的、几乎要破眶而出的剧烈情绪!
后来……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夜王竟未发怒,反而异常爽快地应允了休书可以给他,却紧接着提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条件:要他留下,不是作为王妃,而是做一个身份超然、权柄特殊的王府“正君”。
那夜,红烛燃尽,夜王与他对坐,竟与他说了许多他当时听来云里雾里的话——关于求而不得的执念,关于镜花水月的虚妄。
最后,甚至耐着性子,仿佛对待一个懵懂孩童般,与他这“不谙世事”之人,细细科普了何谓“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太子殿下眸中紫光微动,长睫上仿佛还凝结着夜王府那日摇曳的暖融烛光,与此刻墓穴中千年幻象带来的冰冷凄艳交织成的迷离之色。
所以……
这前朝末帝泠猷与他的镇国将军穆轩,也如同夜王黎颜当日所科普的“断袖”一般?
如同……夜王口中那汉武帝与韩嫣、汉哀帝与董贤那般,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倾慕与纠缠?
可若是如此……
为何史书杂闻中对那些典故的记载,多是风流韵事,或掺杂着权势纠葛与赏赐恩宠,而眼前这幻象中所见,这骷髅至死虚拢的守护姿态,这手札上绝笔的“足矣”,以及那最终毫不留情穿心而过的冰冷长剑……却浸透了如此沉重、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与绝望?
那夜王科普之时,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仿佛在说一件世间寻常之事,为何这末帝与将军,却偏偏弄得如此惨烈——一个身死魂消,化作风雨,一个枯守空棺,直至化为白骨?
“既相爱,为何相杀?”
他低声轻语,似问那沉默的骷髅,又似叩问自己那一片茫然的灵台。清冷的声线在空寂广阔的墓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荡开细微的回音。
“既不舍,为何又放手?”
若真如夜王黎颜当日所说,“断袖”是慕其颜色,爱其风仪,心生欢喜,欲与之长相厮守。
那末帝泠猷,为何要在将军穆轩历经万死、从尸山血海中爬回他身边之时,赐下那致命的一剑?
将军穆轩,又为何在濒死之际,只是望着雨空苍凉一笑,至死未将那深藏的爱意宣之于口?
这与他所理解、所修习的“道”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
道法自然,讲究顺应本性,阴阳虽异却相生相合;
从一而终,是为坚贞,亦是承诺;
清静无为,方能得大自在,不染尘埃。
而他们的“情”,却充满了矛盾、猜忌、伤害、错过、不甘、和……近乎疯狂的自我毁灭与相互毁灭。
这并非清静,而是炽烈到焚身的业火。
这并非无为,而是用最极端的方式强求一个结果。
这并非相生,更像是……同归于尽。
银发的太子立于棺椁之前,紫眸中的迷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思考的深入而变得更加沉重。
他触碰到了那名为“情爱”的冰山之下,更为黑暗、更为复杂的部分。
尉迟卿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森白骷髅之上,久久地,落在那虚拢的、固执地守护着一片空无的指骨上。
那姿态,早已超越了刹那的、流动的悲伤,在千年时光的凝固下,蜕变成一种近乎永恒的、沉默的、无望的……
等待。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夜王黎颜当日见到他真容时的异常激动与那些晦涩话语,或许并非是毫无来由,而是透过他这张脸,看到了某个深藏于心、求而不得的故人旧影,激起了难以自持的心绪波澜。
而眼前末帝泠猷这具枯骨,等待的,却是一个早已化作风雨、散于天地,永远无法再次真实地拥入怀中的魂魄。
“原来……断袖之癖,并非都是夜王口中那般可轻松言说、甚至带些风月闲谈意味的故事……”
他喃喃自语,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试图为眼前这巨大而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义或归类,却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词穷。
“情爱”二字,他依旧未能参透其万万分之一。
但似乎……它并不仅仅是夜王口中“慕其颜色,爱其风仪,欲长相厮守”那般轻描淡写,甚至带点理所当然的美好期盼。
它似乎……能带来比最锋利的剑刃更凛冽、更持久的内心伤痕,能造成比最剧毒的鸩酒更蚀骨、更无解的绵绵痛楚。
脸上的热意未退,耳根的滚烫甚至愈发鲜明。这陌生而持久的体温,让他这具天生寒暑不侵、澄澈如玉的神凤仙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与异样。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猛烈的方式,冲击着他那被道法与清静冰封已久的认知壁垒,试图在他纯净无瑕的灵台之上,刻下一个个灼热、深刻、却至今无解的疑问。
他望着那虚拢着空无、透着无尽悲恸的森白指骨,又想起夜王黎颜最后凝望他时那个复杂难辨、欲语还休的眼神,再对比幻象中末帝泠猷那般主动纠缠、热烈骑乘、却又最终在绝笔手札中写下“足矣”的矛盾行止……
太子殿下微微蹙紧了那双精致的眉,紫眸中是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迷雾。
这比参悟那些最玄妙晦涩、佶屈聱牙的无上道诀,似乎还要难上千万倍。
道诀终有路径可循,法则自有规律可依。
而“情”之一字,却仿佛毫无逻辑,充满了悖论,如同最深的迷宫,踏入其中,便是迷失的开始。
而那柄名为“青霜”的青铜古剑,仍在低低地、持续地嗡鸣,剑身流光辗转,仿佛承载着主人无尽的爱恨叹息与未曾来得及诉之于口的万语千言,跨越千年的时空阻隔,萦绕于此地,久久不肯散去,悄然浸润着九天凤凰那原本晶莹剔透、不染尘俗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