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奶奶家不远,贺勋顺路开车过去看老太太。
他抖落一身寒气,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田英娥正在看短剧,手机外放的声音很大。
“你居然敢打我老公!我跟你拼——”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炸响。
“你居然敢打我女儿!今天我非撕烂你——”
“啪!”又是一声利落的脆响。
“你个死丫头你也不看看——”
“啪!”第三声紧随其后。
贺勋关上门:“今年城里不禁鞭炮了么?”
“哎哟你不知道,这小姑娘可真厉害!一个打好几个。”田英娥乐呵呵抬起眼,看到贺勋以后忽然反应过来,顿然冷声冷气道:“你吃了没?没吃自己点外卖,冰箱里啥现成的都没有。”
“吃了。”贺勋把大衣脱下来搭在臂弯,不疾不徐地补充:“在李清越那儿吃的。”
田英娥眼睛一亮,八卦之火“噌”地就燃了起来,当即坐直身子,热络地往前凑了凑:“哟?什么情况啊?”
贺勋走到沙发边坐下,“能有什么情况?您不是让我道歉吗?空着手去不合适,就带了点东西过去。他朋友挺热情的,留我吃饭,不好推辞就留下了。”
“然后呢?”田英娥追问,眼珠子都快黏贺勋嘴上了,“就光吃饭了?没点别的?”
然后就是讨债的来了。
这事自然不适合讲,贺勋只说:“然后我就来您这儿了。”
“哦……”田英娥拖着长音应了声,兴致缺缺地坐回沙发,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
没几秒,她想起了什么,又抬头问:“都吃过饭了那越越今晚是不是不直播了?我还等着学越越的生菜炒饭呢。”
“不清楚。”贺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奶奶你整天‘越越越越’的,比叫你亲孙子还亲。”
田英娥点开爱菜APP,进了李清越的直播间等着,她抽空睨了贺勋一眼,“是老娘不叫你‘勋勋’吗?是你小时候非要当蜡笔小勋,谁叫你别的你就不乐意。”
贺勋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慌忙扯了一张纸捂嘴。
田英娥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话锋一转:“对了,上次我说让你给越越留意着工作的事,你上心没?现在有进展吗?”
贺勋早就忘了这茬了,他止住咳,清了清嗓子,随口敷衍道:“看着呢,有合适的再说。”
“你可得上点心!”田英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越越那孩子做饭认真,做事肯定也不会差。”
贺勋道:“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做事认真也不会做饭啊。”
田英娥觑他一眼:“你不反思你还有脸问?”
说完,她起身到阳台拿了晾衣杆,慢悠悠地去院子里收衣服了。
“大家好呀,我是越越!今天的快速晚餐是生菜炒饭哦!十分钟就能搞定!”
听见清亮的声音,贺勋往桌上的手机瞥了一眼。
屏幕里的李清越笑得一脸灿烂。那笑容鲜活明亮,和他的窘迫的处境非常割裂。
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确实是好看,甜甜的,软乎乎的,让贺勋想起小时候过年搓的芝麻馅儿汤圆,内里是黑的,但外表足够白嫩软糯。
看着这样的李清越,贺勋突然发觉,奶奶会喜欢他,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今天用一口新锅哦,是朋友送的珐琅锅。”李清越说着,把灶上的锅端起来,特意凑到镜头前晃了晃。
贺勋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下午送的那口锅。
“漂亮吧?!”李清越语气中带着点藏不住的小得意,像大年初一穿了一身新衣服,门一开就跑出去炫耀的小孩儿。“我第一次用这么好看的锅呢。”
弹幕瞬间刷了起来:
【这锅看着质感好好,什么牌子?求个链接。】
【同求!看这锅我突然就爱上做饭了。】
李清越看到弹幕,眼睛一弯:“稍等啊,我去给你们找盒子看看牌子。”
他说着就消失在镜头里,没过几秒,抱着个大纸盒子小跑回来,把盒子凑到镜头前:“嗯……上面都是英文,我不认识,给你们看看字,懂的家人可以帮大家看看。”
【……这牌子怎么说呢,咱们普通打工人看看就行。】
【这牌子我们牛马哪里买得起?】
【有没有个明白人说说,这是什么大牌子吗?】
【锅我就不要了,朋友请分享给我!】
【羡慕哭了,我也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李清越明显怔愣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纸盒上的字母,似乎在仔细研究,小声问镜头:“这个很贵吗?”
【何止是贵,是我一个多月的房租了。】
【家人们我去网上看了,这锅2000?】
这身衣服是他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比他全身行当加起来翻两番都
【越越你朋友也太宠你了吧!】
【是我不配了。】
【不配 1】
【不配 2】
李清越明显更愣了,他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转身把锅放回去,对着镜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今天不用这锅了,还是用我之前的小奶锅吧。不配加三。”
贺勋:“……”
【哈哈哈哈贫穷人设彻底焊死。】
【苦命牛马人设不能崩。】
【说好的共同富裕,你不能偷偷脱贫。】
李清越没再纠结锅的事,拿起旁边的小奶锅架在灶上,手上动作麻利地炒起饭来。他边炒边讲解步骤,偶尔还会回几句弹幕,语气自然又亲切。
没几分钟,一锅生菜炒饭就做好了。
他把手机架得高了些,让镜头正对着自己,眼睛直直地看着屏幕。
贺勋觉得像是在和李清越对视似的,他不自然地把手机拿远了点。
李清越先对着镜头笑了笑,梨涡又露了出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勉强:“今天直播完,越越可能要暂时停播一段时间啦。”
他的笑容逐帧暗淡下来。
“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暂时不太方便直播了。”说着,他似乎哽咽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在镜头里看起来相当破碎,一下就把粉丝全都炸出来了。
【怎么了越越?出什么事了呀?】
【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跟我们说说!】
【宝贝不哭!姐姐给你打钱!】
【越越别怕,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
李清越侧头避开镜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转回来时,又挤出个笑容,露出小颗洁白的牙齿。
“大家不用担心,越越没出多大的事,就是需要处理点私事。等情况好点了,我肯定会回来的。”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泪没忍住,一下就滚落了下来。不等粉丝反应过来,他就迅速关闭了直播。
“越哥你哭啥呀?整这么伤感,你以后又不是不播了。”齐猛挠了挠头,有些伤感地看着李清越。
李清越眼睛一抹,眼泪瞬间就收了回去。
他觑了齐猛一眼:“你懂个蛋,不给粉丝留点深刻印象,在我停播的这段时间,他们早就被别的主播吸引走了,哪还会记得李清越是谁?”
“高!实在是高!”齐猛恍然大悟,由衷感叹道,“可你说哭就哭,说停就停,也太牛逼了吧!”
李清越把锅端给齐猛,又揉了揉眼睛,“那会从贺哥车里出来,一只飞虫迷了我眼,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弄出来,稍微眨几下就想哭,根本不用演。”
李清越摘下围裙,转身去客厅收拾东西。
他在老乡群里问了租房的事,有人给他推荐了个便宜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就是个群租房里用帘子隔出来的床位。虽说是带厨房,但住了十几号人,想用灶台都得排队,更别说直播了。
安心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摸索着想去帮忙,却又不知道该碰哪儿,只能局促地坐在一旁:“一定要走吗?住这儿也没事的,贺先生不是说了吗,他们这样上门催债是犯法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报警。”
“算了吧安心哥。”李清越把叠好的衣服塞进编织袋,“本来住这儿就够打扰你们的了,万一哪天催债的又过来,只有你一个人在家,你又看不见,他们要是欺负你可怎么办?我不想连累你。”
安心垂下头,有些沮丧,“我要不是个瞎子就好了。”
“那可不成!”齐猛突然插了句嘴,塞着炒饭含糊道,“你要是不瞎,那可就完美得过分了!”
安心偏过头,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好好吃饭。”
第二天早上收完工,准备往城郊的群租屋搬去。他把锅碗瓢盆,尤其是那口珐琅锅留在了安心那,扛着装着部分家当的蛇皮袋过去了。
推开房门的瞬间,混杂着汗馊、鞋臭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那味道像团浸了污水的湿抹布,死死糊在脸上,连呼吸都带着股发闷的酸腐。
十来平米的小屋里挤了四张上下铺,靠门的铺位堆着没洗的袜子,塑料盆里泡着发臭的衣服。
李清越找到最里面那张空铺,收拾好床铺准备补个觉,可躺下没两分钟,那股味儿就顺着喉咙往肺里钻。他咬着牙忍了会儿,最后还是攥着外套,逃似的冲了出去透气。
西北风越过秦岭长驱直入,天冷得像是不会再暖。
李清越缩着脖子蹲在墙根,薄牛仔裤根本挡不住冷,寒气顺着裤脚往身上钻,冻得他脚趾发麻。正挣扎着要起身回屋,手机铃声响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顿时血液都僵了,“王宇你个王八蛋!你跟他们说我是你男朋友?让他们找我要钱?”
“他们出老千,不然我怎么可能欠八十万?本来我可以翻身……”
“多、多少?”李清越听着这个天文数字,下巴直接掉在胸口上,“八十万?!”
他压低声音吼着:“八块钱我也就给你还了,八十万!我身上才几个钱?你让他们找我要钱你怎么想的?再说这八十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赶快去死吧!”他狠狠挂了电话。
铃声紧跟着又响,他接起就骂,再挂,再打,直到王宇气急败坏地说:“李清越你他妈的听我说完!根本不是我坑你,是你他妈的坑我!要不是大佬看上了你,他会给我做局?”
李清越脑子一懵,“你说什么?什么大佬?少胡说八道!”
“让你给我送钥匙那次记得么?那天你就被路过的温总看上了。你不愿意干这行我又不能把你打昏送人床上去,就说你是我男朋友,结果他妈的他就给我下套!”
李清越愣了愣,“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爱信不信,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手头有几个以前的大客户,我推给你,你跟他们自荐枕席,没准儿他们会保你,这比被变态玩死好。”
“滚!别想从我身上骗钱!我欠你的早还完了!”李清越一把挂了电话。
他坐在长满枯草的花池边,呆愣愣地盯着地面。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他抓起手机,语气凶得很:“滚你妈的蛋!再打老子锤歪你的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那我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