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越的心脏咯噔一下,瞬间从暴怒跌回清醒。
下一秒,他的戾气戛然而止,声调刻意扬起,带着讨好的笑意:“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我不是故意吼你,你别生我气……”
“给你发消息没回,问奶奶要了你的号码。”贺勋并不想跟他纠缠这个话题,他早就清楚李清越是个惯会伪装的的双面人。
他直接进入主题:“我朋友厂里缺一个后勤文员,工资应该没你当搬运工高,但是轻松,中午包饭,周末双休,购买五险。想试试吗?”
坐办公室?!
这是李清越连做梦都没敢梦过的活路。
但他没立刻应下,兜里比脸干净的现实让他有些犹豫,“工资……大概多少啊?”
贺勋:“扣除保险到手三千多。”
“我去!”李清越激动起来。
贺勋拿不准李清越的意思,不知他是真的要去,还是嫌工资低。
于是确认道:“你去,是去还是不去?”
“去的去的!”李清越压下心头的激动,千恩万谢后才挂了电话。
当文员体面,但这份工作的价值根本不在于此,而在于离贺勋更近了一步。
他清楚贺勋和自己有着云泥之别,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没有几辈儿殷实家底就填不上的鸿沟。
但这至少让贺勋在对他有了那么点意思后,不会因为他是个干苦力活的而避之不及。
大概是在外面待久了,回到群租屋时李清越头重脚轻的,往床上一躺就发起了烧,晚上都没法去搬货。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清晨齐猛的电话打了过来。
“越哥!你最近别来市场这边了,催债那帮人都到这边转悠了!”齐猛急吼吼地说道。
李清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烧得发沉的脑袋瞬间清醒了大半:“他们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找你麻烦可不就是找我麻烦么!”齐猛很讲义气地拍着胸脯。
李清越抓着被子一急:“傻逼吧!你跟他们硬刚了?”
“我跟他们说我跟你一刀两断了。”齐猛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越哥你教我的嘛,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清越又无语地躺了回去。
齐猛也感觉自己这话说出来,好像没那么仗义,有点丢面子,还有点怂,又说道:“要不我明早陪你去招工市场,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活路?”
李清越咳嗽两声,抬高了点声音,语气里带着点神气:“不用了,贺哥昨天给我介绍了个工作,厂里坐办公室的——”
“真的假的?”他还没说完,齐猛就激动了,“他咋不给我介绍一个?你俩关系更铁些?”
“我跟他自然是非同一般。”李清越心里掠过一丝得意,“我打算先去看看,要是后面还招人,我看能不能把你给弄进去。就是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千多。”
“那我不干!”齐猛一口回绝,“才三千多,还不如打螺丝挣得多呢。”
“你懂个屁!”李清越皱着眉训他,“人要有远见,你总不能七老八十了还干苦力吧?到时候你肯干都没人肯要你。”
“我都要饿死在当下了还远见呢。”齐猛不以为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越哥你好好干,当个领导,以后我干不动了你把我招过去当保安,宿舍给多置一张床就行,我把安哥也接过去。”
李清越:“你和安心哥住,那你媳妇儿呢?不娶了?”
“我彩礼都给不起还娶媳妇儿呢!”齐猛咂咂嘴,又认真嘱咐:“越哥你去厂里穿好点,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免得被人瞧不起了。”
“用你说?”李清越嘴上怼了一句,挂了电话立马掀开被子下床,把蛇皮袋从床底下拖出来,打开后翻找起来。
上午快十点的时候,贺勋打来电话,说到巷子口了。
李清越迅速从床上弹起来,抓过搭在床头的棉服往身上套,又扒拉了两下头发,确认领口没皱、露出的脚踝够精神,才踩进鞋快步冲出群租屋。
他吃了退烧药,压下了高烧,但还是觉得不舒服。
风像针尖,刺得他浑身痒痛痒痛的,和骨子里冒的冷气里应外合,在他身上作乱。
看见贺勋的车,他强打精神,雀跃地跑过去,“哥!”
贺勋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开了点窗透气。听见声音,他扭头瞟了眼。就一眼,如遭暴击。
李清越裹着件十多年前款式的大毛领棉服,底下是条紧紧裹着腿的九分裤,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脚上那双豆豆鞋在寒风里尤其扎眼,再配上那头黄毛……
贺勋默默移开视线,看了好几眼手机,才确认自己确实没穿回千禧年。
他面色平静如水,内心波澜壮阔地解了车门锁。
“哥你等久了吧?”李清越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钻进来。
“刚到。”贺勋把着方向盘直接上路,实在没眼再看李清越一眼。
一想到要带这样打扮的李清越去朋友的厂里,贺勋就觉得头很大很痛,觉得李清越在拿煤灰往他脸上抹。
经过一个商场时,贺勋一脚刹停在商场前面。
李清越看向贺勋:“怎么了哥?”
“你在这等着。”贺勋丢下这句话匆匆下了车,快步进了商场,在一楼看到家服装店就走了进去。
不等导购来搭话,他目光扫过模特,就抬了手:“那件硬壳羽绒服,还有搭配的裤子,都要180码。”
导购热情道:“先生您穿180的可能小了点,我给您拿大一号的。”
“不用,就这套,谢谢。”他付了钱,拎着袋子往回走。
路过运动品牌店时,想到那双能把人拉回十年前的豆豆鞋,立马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看上一双低帮板鞋后,他突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他拿出手机打给李清越:“你穿多大码的鞋?”
电话那头的李清越明显愣了,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哥……你是要给我买鞋吗?”
贺勋已经预想到他可能会推辞,没等他再说,直接打断:“你不说,我就42到44各买一双了。”
李清越又是一愣,嘀咕道:“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贺勋冷着的脸没忍住一笑:“是的,小穷光蛋。”
他回到车旁,拉开副驾车门,把袋子放在李清越腿上,“我看你衣服都挺薄的,数九寒天降温厉害,别感冒了。”
李清越呆呆地看着他,又垂眼看看购物袋,似乎很惊讶。他突然低头,迅速揉了下眼睛,声音带着点鼻音:“谢谢哥。”
贺勋心想李清越该不会是哭了吧,但又一想,一套衣服而已,不至于。“换上吧,就在车里换,我去旁边等。”
他关上车门,转身走到路边,背对着车子。
过了会儿,车门被推开,李清越从车上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袖,低声问:“哥,你看好看吗?”
贺勋其实并不在意李清越穿得好不好看,本来买这身也不是为了让李清越好看。
他回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目光不由得顿了顿,点了点头,“好看。”
李清越本就眉眼干净、气质清爽,先前那套非主流套装真是白瞎了这张脸。现在这一身穿在李清越身上很合适,看起来像个刚进学校的大学生,朝气蓬勃。
贺勋本以为,李清越会问为什么给他买衣服,然后说一堆破费了之类的虚伪的客套话。
可李清越只是抬手摸了摸胸前的品牌logo,指尖轻轻蹭了两下,带着点好奇问:“哥,这衣服不便宜吧?是不是得几百块钱?”
不说衣服了,就这双鞋子也得好几百,李清越脚一放进去就知道是高级鞋子。
他上中学时,家底儿厚实的学生穿一双这牌子的鞋子可洋气了。他没想到居然自己有一天也能穿上。
“差不多吧。”贺勋扫了眼李清越泛红的眼,敲敲车头,“上车了。”
李清越坐回车上,把换下来的旧衣服一件件叠好,装进购物袋里。
明明先前身上那套还觉得很时髦来着,换上现在这身,又觉得先前那套看不下眼。
所幸没听了齐猛的话去批发服装,自己的审美就算不跟大众背道而驰,也是和贺勋遥遥不及的。
他把衣服裤子往袋子里塞的时候,注意到袋子里有张白色的单子,他夹起来偷偷瞅了眼,吓得差点当场把衣服裤子扒下来。
一件衣服一条裤子就小一万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这相当于屎壳郎遇到了一大摊新鲜牛粪吧!
他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比他全身家当加起来翻两番都贵,当然,全身家当不包括那口珐琅锅。
他偷偷瞥了贺勋一眼,看贺勋面无表情的,花这么多钱跟洒水似的。他都怀疑这是“最后的晚餐”,贺勋马上就要把他送往东南亚园区了。
李清越跟着贺勋进了厂,那是一座很大的厂子,每个厂房都大得骇人。李清越觉得很是新鲜,又怕贺勋觉得他没见过世面,只好偷偷地东瞧西看。
贺勋在总经理办公室闲聊,李清越被领着去了人事办公室。
办公室的大姐对他很是热情,帮他复印了身份证,又手把手地指导他在劳动合同上签字写日期,并提醒他记得下周一来报道。
办完这些,李清越出了办公室。贺勋还在跟人聊天,他就独自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他。
他从门缝里看着贺勋——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放松却不随意,跟人说话时嘴角噙着浅淡的笑,表情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敷衍,也不过分热络。
李清越低头摸了摸手里的合同,忍不住笑了。
算命的说他会遇到个多金又帅气的正缘,还会旺他。他是愿意相信的,但潜意识里仍然认为那只是安慰话,可就算是假的,他也能骗骗自己,让自己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走廊上有风穿来穿去,李清越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
嗓子发痒,他压着嗓子轻咳了一声,贺勋似乎听见了,视线移了过来,跟他对视了一眼。
李清越立马扬起笑脸。
没过几秒钟,贺勋就拉开门走了出来,“走吧。”
李清越赶紧起身跟上他,“哥你谈完啦?”
“没什么需要特意谈的,等你的时候打发时间罢了。”贺勋说。
李清越又笑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哥,我算关系户吧?”
贺勋拿出车钥匙,“不算,但我算中介,赚介绍费的。”
“那我这样的你得倒贴。”李清越凑过去,“你和奶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贺勋没接话。李清越的夸赞在他眼里只是蓄意的讨好和奉承,没有价值。
坐上车,贺勋打了把方向盘,车子缓缓开出厂区大门。
“电脑会用吧?”贺勋突然开口,“后勤文员需要经常做报表。”
李清越心虚地点头:“会。”
“EXCEL表这些会做吗?”贺勋又问。
李清越本想顺口说“会”,但哪怕贺勋再多问那么一句,他的谎话就会立刻被揭穿,所以临门一脚又犹豫了。
他斟酌了两秒,看着贺勋,小心翼翼地问:“一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