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进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陌生气息。
他把着门没进来,有些紧张,似乎在犹豫着进来还是赶紧退出去。
贺勋刚要开口打招呼,就见安心身后窜出个齐猛,咋咋呼呼地喊:“大哥!你咋来了?!我刚还跟安心哥说,粪坑里掉了个金戒指,楼下居然停豪车了,原来是你的!”
喊完,他又赶紧低头跟安心解释:“是上次那个贺大哥!”
贺勋点点头,语气客套:“送点东西过来,打扰了。”
安心松开门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对着空气说:“越越没说你要来,早知道我们就多买些菜了。”
贺勋赶紧拒绝:“不用那么麻烦,我坐会儿就走。”
李清越端着茶杯出来,扶着安心的肩膀,把他对准贺勋的方向,又拎起安心手里的菜:“我现在就做饭,哥留下吃吧。”
安心这下才对准了贺勋的方向,笑得客气:“就是顿便饭,没什么好菜,还怕怠慢了贺先生。”
齐猛跟着附和:“越哥学过厨子,做饭可好吃了,就算没好菜他也能炒出好味道,大哥你今天不白来!”
贺勋往厨房方向看了一眼,小黄毛系上了围裙正在洗菜。
贺勋没听到天然气加热的声音,难以想象这么冷的天李清越还用冷水。
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降到零下的日子虽屈指可数,但水温是极低的,钻得人骨头缝发疼。贺勋不知李清越是怎么受得了的,他手脚麻利地洗菜切菜,跟没感觉一样。
菜“滋啦”一声下锅,烟雾瞬间腾起,漫进客厅,李清越脚尖一勾,把厨房门掩上了。
没多会儿,几道菜就陆续端上了桌。
腿有点晃的小折叠方桌被擦得发亮,上面摆了四道菜:一碗鲫鱼汤,一盘番茄炒鸡蛋,一盘酸菜炒土豆丝,还有一盘小炒肉。
齐猛给安心夹了一大筷子肉,扭头对贺勋夸道:“大哥你尝尝!越哥做的饭比饭馆里的还香!要不怎么能当做饭主播呢!”
明明是夸他,可李清越却觉得臊得慌,“别说了齐猛,哥什么没吃过?”
“酸菜土豆丝就没吃过。”贺勋夹了一筷子。
齐猛立马凑过去,问:“好吃吧!”
贺勋嚼了两下,吞下那口菜,“很下饭,今天中午的箜饭也很好吃。”
“你还吃过越哥做的箜饭呢?大哥我跟你说,越哥可是正经学过两个月厨子的,虽然他长得细皮嫩肉看着不太像就是了。”
齐猛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拍着大腿笑起来,“那天安心哥拿了补贴,让我跟越哥去菜市场买菜,他跟老板说要买虾,老板指着框里的虾说这就是,你猜越哥说啥?”
“哎,安心哥你戳我干啥?”齐猛被戳得一愣,他又给安心夹了两筷子肉,挪了挪屁/股,继续说:
“当时越哥特认真地说,他要的不是这种,是红颜色的虾!老板说煮熟了就红了!当时越哥脸都红了。哈哈哈哈哈哈!”
齐猛捧着肚子直乐。
贺勋却没笑。
他余光扫过李清越,见他头埋得很低,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米饭,半天没往嘴里送一口。
“毕竟是乡巴佬嘛,没见过世面。”李清越抬起头自嘲地笑笑。
贺勋看他一眼:“我以前把麦苗认成韭菜,被同学笑了一学期。谁都有没见识过的东西,所以才会有长见识这个说法,大家都是活到老学到老的。”
李清越抬眼看向贺勋,发现贺勋也在看着自己。
他迅速收回视线,埋头挑了一筷子米饭。
饭桌上只有齐猛还在嘿嘿笑:“大哥你也太逗了吧!麦苗和韭菜居然都分不清楚!”说着,他挠挠头,一脸茫然地看向安心,“安心哥你咋老戳我?”
吃完饭后,李清越送贺勋下楼。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昏暗的楼道里,声控灯年久失修,只有转角处一小扇破窗外透进点路灯的光,勉强照亮眼前几步台阶。
贺勋的目光落在李清越的头顶。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午睡了觉,他头顶翘着一撮软发,随着下台阶的动作一颠一颠,迎风招展,活像只蹦跳的兔子。
李清越摸着铁栏杆,侧过半边身子提醒:“哥你慢点走,这灯坏了没人修,上周齐猛还在这儿摔了个大跟头。”
贺勋没应声,只看着他那一撮头发晃啊晃。
“李清越。”他忽然开口。
“怎么了哥?”李清越闻声停步,转回头来看他。
借着外面的路灯,贺勋垂眼看着李清越的脸。灯光在他瘦削的脸上落下阴影,看起来生动又碎裂。
“我中午说那话,不是那个意思。”
李清越没反应过来,“哪句?”
“骗奶奶钱的那句,我确实不是说你想骗钱,让你误会了,抱歉。”
李清越停下脚步皱着鼻子回想,随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转身继续往楼下走:“没事的哥,我早忘了。”
贺勋这句“抱歉”,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李清越听了确实好受多了。
穷人不应该要尊严的,不然活着太累。只是李清越还没被社会毒打够,骨头说不上是硬的,但也不够软,脆骨吧,随便掰掰就碎了,要接也顺手就能接上。
李清越心情一好,走了两步就开始拍马屁:“哥你长得真帅,在灯下面看你像带了层滤镜,就像那种片里的演员。”
贺勋闻言一愣:“哪种片?”
“就那种动作片啊,男的都喜欢看的那种。”李清越说。
贺勋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这已经不只是有没有教养的问题了,这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边界了。他们并没有熟到可以开这种玩笑。
李清越:“我很喜欢看,但是条件不允许,只能在上学的时候凑钱和几个哥们儿租碟子去同学家偷偷看。哥你看吗?”
贺勋表情冷了下来,说不看太假,他沉默两秒,冰冷冷道:“很少。”
李清越对贺勋的低气压浑然不觉,仍旧兴冲冲地说:“因为你学习忙吧?我最喜欢《方世玉》、《苏乞儿》、《黄飞鸿》这几部,我觉得哥你就像里面的主角一样帅!”
贺勋心里一咯噔,哑了,默默反省了下自己心脏的颜色。
到了楼下,贺勋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正要回头跟李清越道别,就见李清越突然弓着腰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他猛地拉开后排车门迅速钻进来,紧接着“砰”地关上了车门,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贺勋明显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瞪着他。
“哥!快锁车!锁车!”李清越一连串地喊,整个人伏在车座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往外瞟。
贺勋皱了皱眉,按下中控锁,抬眼看见迎面走来三个男人。
如果说李清越是中学里的半吊子混混,那这三个摆明了就是到处惹事的社会闲散人员。虽然都是渣滓,但风格不太一样。
这三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像鹦鹉成了精似的。脖子上纹着乱七八糟的刺青,走路撇着腿,嘴里还叼着烟,浑身透着股混不吝的邪气。
贺勋没见过这几张脸,但对那股蛮横气质却挺熟悉——跟上次在老太太小区堵李清越的那群人如出一辙。
他扫了眼后视镜,“找你的?”
李清越把脸埋进座椅里,声音瓮声瓮气的:“讨债的,但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你躲什么?”贺勋反问。
话刚出口,他突然想起了上次那些混混嘴里的话,顿时明白了李清越为什么会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他此刻为什么要躲。
眼瞅着那三个人上了楼,李清越猛地坐起来,慌乱地在车里扫了一圈,急声问:“哥,你车里有没有趁手的……甩棍什么的?”
“车上放这些东西是违法的。”贺勋语气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李清越急得“啧”了一声。
他伸手去抠车门拉手,却发现车门锁得死死的,又急着拍了拍前排座椅:“哥你开下锁!”
“你上去是自投罗网。”贺勋回头看他。
看贺勋风轻云淡,李清越更急了,“可齐猛一个人哪干得过三个?!”
讲义气,冲动,没半点脑子。完全符合贺勋心中对小混混的刻板印象。
“你就在车里待着,别乱跑。”贺勋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李清越也跟着要下车,却被贺勋回头按住了车门,“你上去只会给齐猛他们找麻烦。”
李清越扶着前排头枕,几秒后冷静下来,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按下“110”,手指悬在拨打键上,焦急地盯着楼道口。
短短几分钟像过了半个世纪。
终于,楼道口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三个男人率先走了下来,脸上带着不甘却又不敢发作的憋屈。
“妈的懂点破法律要不完了,了不起了?!”
“算了算了,这人看着也不是一般人,你我只是拿钱办事,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又过了会儿,贺勋才慢悠悠地跟出来。
李清越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贺勋拉开车门坐进来,不等李清越问,就先说道:“没事了。”
李清越眼睛一亮,满眼都是尊敬,“哥你怎么做到的?”
贺勋满脸淡定:“什么都没做,就好好跟他们讲道理。”
李清越:“……”
“但这里你住不了了。他们要是知道你还住这儿,以后还会来。”
后视镜里,李清越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看起来无措又无辜,“那、那我还能住哪儿啊?”
贺勋愣了一下。
于情于理,李清越这个问题不该来问他。
“你想住哪里都可以。”
李清越也察觉到了问得不合适,他摸着车把拉开门,低声说:“谢谢哥,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他慢慢推开车门,脚步沉重地走了下去。
贺勋发动了车子,扭头看见李清越走进楼道,抬手飞快地在眼睛处抹了一把,然后消失在楼洞里。
贺勋收回目光,开着车离开了。
他老爸资助过不少贫困山区的学生。有人能飞出小山村,有人烂在窝里。说白了人生是自己选的,李清越年纪轻轻的不读书,跑出来混,交男朋友,欠一屁/股债,再可怜也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他觉得自己能帮李清越这一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不知怎的,李清越擦眼睛的动作却时不时在他眼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