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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沉疴难愈

作者:皿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檐。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安神香气息,是褚明夷常用的鹤梦沉。


    清苦悠远的气味伴着雨声,让他一度在初醒的混沌中以为自己回到了承安二年。


    那年他十九岁,京城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南方又在洪旱之际发了蝗灾,颗粒无收。褚明夷以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昭文馆大学士,判户部事,兼南州路宣抚使,亲自南下治理蝗灾。


    当时景清尚且年幼,朝中官员不多,愿挽狂澜者更是寥寥,绝大部分政务都由褚明夷一人处理。他仗着年纪尚轻宵衣旰食,每日还睡不够三个时辰,且日日与人周旋,极为耗费精神。


    加之南下途中气候湿热,褚明夷水土不服,没到地方便大病一场。虽好得快,但因治疗条件有限,还是留了病根。


    沉疴宿疾,就始于在南州待的那一年半。


    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逐渐依赖鹤梦沉入睡,否则辗转彻夜不能眠。


    鹤梦沉是西域来的香方,虽一支可以用很久,但原料稀缺,价格昂贵。褚明夷一开始舍不得,后来身体每况愈下才不得不用,渐渐摆脱不掉。


    如同他已泥足深陷于即将崩塌的王朝。


    然香终有燃尽的一日,梦也有醒来的一天。褚明夷睁开眼,目之所及不再是他竭力扶持的大厦,而是拱手让出后化成的囚笼。


    他正躺在床上,浑身烧得滚烫,身体酸痛不堪,喉咙干涩,呼吸时带出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是被硬生生烧醒的。


    景清伏在床边,一手抓着他的手指,一手垫在脑袋下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瞧见他睁眼后皱巴巴的小脸顿时喜笑颜开,起身凑到他脸边小声喊:“先生,你醒啦!”


    “陛下……”褚明夷神智仍不清醒,旧称便这么脱口而出,他尚未察觉,只努力动动手指,捏了下 景清的掌心,随后做出个推拒的动作。“离……咳咳……离臣远些,莫过了病气……”


    “怎得还没改口,莫不是只过了一夜,便翻脸不认新主子了?”


    萧辞生戏谑的声音传来,但脸色已黑沉无比,大步直冲景清而来,一把拎住小孩的后衣领,稍一用力便将人提了起来。


    “如此念念不忘,难不成是想让我亲手帮你断了念想?”


    被勒得脖子通红,景清也不敢大肆挣扎。他害怕身后这个男人,更怕褚明夷为了救他而招惹对方,引来对方的报复。


    然而褚明夷把他当眼珠子疼,人还迷糊着就挣扎起身,伸出手去抓萧辞生的衣服。


    他太瘦,手腕骨头都凸了出来,五指更是只有层白生生的皮裹着,连指甲盖都没什么血色。上半身伏在床上,头发散了一床,发尾也干枯无光。


    萧辞生稍稍垂眼,便能看见他大敞的衣领下斑驳的痕/迹,青紫交加,从脖颈一路延伸到胸膛,没入寝衣之中。锁骨上还有一枚牙印,鲜红带血。


    这幅凄惨的模样加上昨日的滋味,让萧辞生心里又痛又爽快。


    他静等着看褚明夷要如何求他,如何用花言巧语为自己方才的失言狡辩,却等来褚明夷枯瘦的手指伸在半空,突然像是遭了股大力压着,指尖颤抖半晌,颓然垂了下去。


    “先生!”


    随着景清的尖叫,褚明夷重重地咳嗽两声,喷出一口黑血。


    他无力地倒在床上,半个身子探在外头,头发从床上流到地上,随着他剧烈的咳嗽抖动着,宛如黑海泛起的波涛。


    一口又一口血喷涌而出,多得仿佛他要把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吐个干净。


    地上眨眼便积了一汪血水,还有不少溅在萧辞生的鞋和小腿上。他目光狠戾,将景清往外一丢,一步上前捞起褚明夷的身体抱在怀里,坐上床让他倚着自己,防止血液倒灌进气管,冲外头喊了一声:“滚进来!”


    堂溪鹤闻声速滚进来,站定后一整衣领,探身往床上瞧了一眼。


    萧辞生一手固定着褚明夷的肩,以防他脱力滑下去,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掌心盛满的血溢出来,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淌。


    失血太多,褚明夷已是呼吸微弱,脸色惨白到透明,连咳嗽都没了力气,只无意识地抽动身体,吐血也变成了血自己一股股往上泛,找着个出口便冒出来。


    “还不动手?!”萧辞生厉声呵斥,“只会看的话就把眼珠子挖了!”


    “你搞出来的你冲我撒什么气你。”堂溪鹤翻了个白眼,嘟囔着把被萧辞生甩飞出去刚爬起来的景清拨拉到一边,挥挥手叫人先带走,随后撸起袖子,捻了几根针扎在褚明夷身上。


    他拎起对方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细得不像个男人。搭了半晌的脉,堂溪鹤摇摇头:“他身体太差了。”


    萧辞生见血止住,掏出帕子给褚明夷擦脸,皱眉问:“怎么回事?”


    “素体孱弱,亏空日久,根基损坏,郁结于心,沉疴难愈。已经是虚得四处漏风了,哪怕是补也无从下手,只能慢慢地养。”堂溪鹤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目光掠过身上那些痕迹,“啧啧”两声,“能拖着就拖着吧。”


    “治好。”萧辞生将人往上抱了抱,手掌下滑把住他的腰。韧细一截,单臂就能环住,挣扎得再狠,也能轻易被他压在身/下,最终只能目光涣散地痛哭求饶。


    不过褚明夷向来嘴硬,求饶也算不上求,顶多是来来回回地拒绝,说“不要”。


    哭也是声音细小,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似的,一声哽咽一声哼,只有眼泪流得最凶,不要钱一样往外淌,弄得脸上脖子上湿了一片。


    这么脆弱易碎的人,萧辞生硬是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放过,还能留着口气已经是命硬了。


    堂溪鹤这么想着,忽听到萧辞生的要求,瞪大眼指指自己的鼻子,再指指已不省人事的褚明夷,简直气笑了:“萧大将军,我只是个军医,我不是神仙,没办法活死人——啊!”


    他捂着胯骨轴子跳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揉着,痛得眼泪狂飙:“你有狂躁症吧你!踹我干什么!”


    “他不是死人。”萧辞生盯着他,目光冷得让堂溪鹤瞬间收了夸张的表演,缩着脖子讷讷应了,不敢吱声。


    开了荤且有执念的恶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哪怕是人真的死了,他也能刨了坟,日日将骨架栓在自己身上。


    堂溪鹤是半路加入的,不清楚萧辞生与褚明夷的过往,只知道这人狠辣无比,是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神疯子。


    还格外矛盾别扭。昨日气势汹汹将人掳走,再一身绝不回头的架势大步离开,结果没多久又自己跑回去把人抱走,还勒令任何人不许偷看。


    甚至记得点上鹤梦沉。


    今日来之前特意叫他跟着,又不许他一同进门,在屋里不知道干了什么,又撕心裂肺地喊他滚进去,顺便丢给他一个孩子。


    真是奇也怪哉。


    “……我尽量。”堂溪鹤面色讪讪地理了理衣服,“只是你最好先不要折腾他了。”


    萧辞生垂眸看着褚明夷的脸,冷声道:“你只管治病就行。”


    “……奥。”堂溪鹤在心里把这人打了一百遍,面上谄媚一笑,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瓶丢给他,道:“他发了烧,应是身上有伤口。你拿这个擦在伤处,我去给他熬药。”


    接过药瓶,萧辞生低头,脸颊在褚明夷额头贴了贴,果然滚烫。


    只是身上全是虚汗,下半张脸被血泡着,他竟一时没发现。


    殿门被堂溪鹤“砰”一声关上,萧辞生下床去净了手,又洗了帕子将褚明夷的脸、脖子、手都细细擦了一遍,给人换了件干净的上衣,拢好头发放在一旁,随后欺身而上,用被子将二人牢牢裹住。


    他揽住褚明夷的腰,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带着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让褚明夷趴在他身上。他则倚着枕头抬高上半身,让褚明夷呼吸能顺畅些。


    手指在被子里摸索着挖了块药膏,拿掌心温度捂化了,缓缓贴在后背伤处。


    昨日用的鞭刑,之后没仔细看,只草草清理了外面的伤,现在才发现肿了一圈,伤得是厉害了。甫一碰上,褚明夷浑身一抖,肌肉紧缩,口中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呼。


    沾药的手掌缓慢而坚定地揉按着,慢慢将药涂满整个伤处。萧辞生另一只手自下而上抚过褚明夷的背,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扣住后脑,轻轻摸了摸。


    褚明夷呼吸急促,长眉紧皱,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呼出的热气打在萧辞生脸上,他嘴唇烧得干裂,萧辞生看了一阵,凑近吻了上去。


    舌尖缓缓添过唇缝,撬开微张的齿关探入,随后偏头含住褚明夷的嘴唇。这个吻绵长、深入、不容置喙,中途会停一阵让褚明夷呼吸,随后吻得更深。


    良久,药膏差不多涂了干净,确保伤口全部吸收之后,萧辞生收回手。


    掌心仍有些黏,一些化开的药膏沾在指缝里。萧辞生摊开手掌一看,还沾了些从伤口流出来的东西以及一点点血丝。


    动作一顿,萧辞生想到他曾按着褚明夷的腹部……怪不得之后怎么擦都还有,原来鞭打得这么深。


    行刑时褚明夷叫得太凄惨,他一度以为满了,一摸才发现伤处都没鼓起来。萧辞生顿时生了被骗的气——他最恨褚明夷骗他,于是发了狠,越发粗/鲁,最后打了多少鞭都不知道,直到人真的不行了、浑身一塌糊涂,奄奄一息才肯罢休。


    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燥热,急迫且横冲直撞。萧辞生舔了舔嘴唇,又在褚明夷嘴上重重亲了一口。


    他擦干净手,抱着褚明夷闭上眼。


    从南荒一路打回来,他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尤其是快到皇城之时更是彻夜无眠。一想到那个朝思暮想、恨入骨髓的人就在那城里的最高处,萧辞生便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把他从那高高在上的地方拉下来蹂躏,以泄积攒了六年的心头之恨。


    他忍着、等着,终于做到了这一切。极致的痛快之后是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哪怕现在正把人抱在怀里,让他里里外外都沾上了自己的气息,萧辞生还是觉得不真实。


    这六年消耗了太多东西,他将一切建立在恨上,直到报复的时候才发现,那恨也是空中楼阁。


    而他又闭口不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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