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臣》 第1章 开门迎敌 玄铁军大军压境时,褚明夷携幼帝立于城下。 天际黑云翻滚,同玄铁军乌黑的甲胄连成一片,沉默压抑。朱红大旗蜿蜒一线,如同为首那人从南荒走来的血路,此刻又成了他挥师京城的披风。 身后城门洞开,褚明夷攥紧了幼帝的手,带着这个不过十岁,正细细颤抖着的孩子,撩袍下跪,重重磕了个头。 “大祁第九代皇帝景清自愿退位,臣褚明夷携景清,迎萧将军入主皇城。” 呼啸的狂风中,他的声音清朗坚定,伏跪的身躯如坚不可摧的磐石。褚明夷捏了捏景清的手,小皇帝便抖着嗓子,磕磕巴巴地学他说话。 “——臣等引颈受戮,万望将军及玄铁军将士,勿伤京中百姓。” 声音随风传得很远,褚明夷脱簪披发,只着雪白中衣,融成灰黑土地上一颗雪点。 大风卷着尘土飞扬,萧辞生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身后三万士兵严阵以待,一丝声息都无。 粘稠的空气令人呼吸不畅,在气氛拉扯到极点之时,萧辞生忽打马狂奔,铁蹄重重敲打在地面上,眨眼已至褚明夷身前。 马蹄高高扬起,褚明夷将景清护在身下,心如死灰,沉默着闭上眼。 下一瞬萧辞生侧身悬于马腹,一手伸出,双目死死锁住跪在地上的褚明夷,在擦身而过时单手擒住他的胳膊,发力将人带上马,驮麻袋般横在身前,扬长而去。 去皇宫一路街道冷清萧索,门窗紧闭,轰隆雷声伴着马蹄,掩住远远落在身后的幼帝的嚎哭。 褚明夷腹部硌在坚硬的马背上,双臂和头向下垂挂,在剧烈的颠簸中头晕目眩浑身瘫软,等到达皇宫太和殿时已是目光涣散,奄奄一息,张嘴欲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身体一轻被人从马上托起,紧接着便狠狠甩在地上,滑出去数步。褚明夷蜷缩着身体剧烈咳嗽,后背撞击地面时伤到了肺腑,他浑身剧痛无比,脑中晕眩,胃里翻江倒海。 萧辞生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前,半蹲下去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因咳嗽而青筋暴起,皮肤涨红,眼角甚至渗出了泪。 楚楚可怜,可怜到想让人把他揉碎。 看着身下这张让他魂牵梦绕、肖想六年——或许不止六年——的脸,此刻就在自己掌中,萧辞生不由笑出了声。 明月既已落地,他便要将他踩入尘泥。 “褚明夷,当年你将我父亲与我流放南荒时,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咳咳……成、成王……”褚明夷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手紧攥胸前的衣服,仿佛要按进胸膛里去镇压自己狂跳到令他几乎窒息的心脏,喉咙中发出嘶哑的气声。“……败寇……任凭、处置……” “任凭处置?”萧辞生低下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好啊,我这就去把那小皇帝杀了,你觉得怎么样?” 细瘦的手指猝然攀上萧辞生的手,他愣了一瞬,没想到褚明夷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手指死死抠在他手上,指甲陷进皮肉里。 刺痛让萧辞生更为激动,扳着对方下巴的手也跟着用力,力气大到快要将骨头捏碎。褚明夷死死地瞪着他,长眉紧蹙,双眼通红,被他捏得合不拢嘴,只能含混地吐出几个词来。 “别动他……”褚明夷艰难地说,“……你……若想坐稳、皇位……仁德要有……以服万民……否则,重蹈覆辙……” 萧辞生全然听不进去,满眼都是他说话时开合的齿关,以及时不时露出一点尖的舌头。 褚明夷这张嘴,用时犀利如剑,也可化为春水,或雄辩或诱哄,自七年前他进士及第大放异彩之后,侃侃而谈的模样便烙在所有见过他的人的记忆里。 那时他不过十六岁。 但如今,他就算说破嘴皮,只要萧辞生想,什么道理、道义,都不过是他剑下枯骨,脚下亡魂。 萧辞生知道,褚明夷在赌。赌他不肯因为一个孩子而使萧氏声威有损,赌他不会在自己称帝的路上埋绊脚石。 褚明夷赌赢了。 随手将人甩到一边,萧辞生在空旷的大殿中踱步,环顾四周,盘龙柱、白玉阶,金壁辉煌,威严万丈。 他缓缓走到御座之前,转身俯视,殿门之外,百级台阶之下是绵延的宫道与朱墙。撩袍而坐,这个位置便是万人之上,凌驾一切。 包括下面渺小的遗臣。 “褚明夷。”萧辞生一手撑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你以前最是清高孤傲,但如今改朝换代,你就是个携主投降、献身求荣的怂包,什么傲骨,什么气节,都是狗屁,你做了你今生最厌恶的贰臣。褚明夷,你还好意思活着吗?” “幼主仍在,不敢舍弃。”褚明夷垂眸伏身,不知跪的是萧辞生,还是他屁股底下的皇位,亦或是可能早就投胎转世了的先帝。他脸上是萧辞生方才掐出的青紫痕迹,脸色苍白,身形消瘦。风大股大股灌入殿中,将他披散的乱发吹开一地。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新主在前,命不由己。” “哈哈哈哈!好一个幼主,好一个命不由己!”萧辞生抚掌大笑,“褚明夷啊褚明夷,你还真是……狡猾,滴水不漏。” 他如同终于叨住猎物的恶狼,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心跳如擂鼓一般,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股动着,脑海中无数纷乱的记忆交错,内心深处的声音叫嚣着:一定要让褚明夷后悔!要让他知道他当年看错了人! 让他哭,让他崩溃,让他求饶,让他那张嘴再也说不出不爱听的话,让他那双眼里只有他萧辞生一个人!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为难你。”萧辞生翘起腿,下巴微抬,眼里是居高临下的疯狂。“要是想保全你之前的主子,就要学会对新主子摇尾乞怜,学会讨好取悦。我高兴了,就给你们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如何?” 褚明夷身形微顿,最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如同脊背上背负千钧。 他的目光仍然澄澈清明,遥遥看过来时,萧辞生浑身过电般酥麻,不由放下腿,换了个姿势。 “还不过来?”萧辞生压着声音,强行忍耐几乎喷薄而出的施暴欲,引着猎物自己走上前来献祭自己。 “……”褚明夷缓缓起身,身体如飘摇残烛般,疼痛让他一时无法挺直脊背。 “跪着。”萧辞生重新翘起腿,如坐针毡,浑身燥热,喉结不住滚动,敲打扶手的节奏透露出几分焦躁。“快点,我耐心有限,我那些兄弟们也是。” 早知此人这幅模样,他该多喝些水再来,或者提前卸了甲。 六年不见,他还是低估了褚明夷的本事。 褚明夷眼睫颤动,重新跪下去,膝行向前。 萧辞生咧开嘴笑了,坐正后手肘压在膝盖上,手指自然垂落,等褚明夷跪在自己身前,仰起头,脸颊碰上指尖。 微凉的细腻的触感,哪怕指腹上裹了厚厚的茧,仍传导出一股直通灵魂的美妙。萧辞生再忍不住,当即往前一窜,掐着褚明夷的肩将人按在自己怀里,大手压住他的后脑勺,也不管他会不会窒息。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用力摩挲,将雪白皮肤擦得通红,嘴里催促着:“快点……褚明夷。” 这个姿势让褚明夷明白了一切,浑身冰冷,眼神逐渐空洞。 忽而下起了雨。 空气变得濡湿、沉重,风从宫殿中盘旋而出,卷着断断续续的凄厉的惨叫,穿过细密的雨丝,飞过座座巍峨宫殿。 那声音同它的主人一般,被豆大的雨滴砸穿、砸碎,铿然落地,撞出脆弱痛苦的呜咽,时高时低。 最后变成求饶,又被迫改了形状,变成浪,翻涌在无边无际的海里,挣扎着企图寻个解脱的去处,事实上连太和殿都没能逃出,被镇压在沉重的黑云之下。 直到天色将西,这场暴雨都没有停止的迹象。 景清已被人带走扣押,玄铁军无声进入了皇城,如流动的黑河迅速占据了大街小巷。皇宫封锁,大门紧闭,沉默的将士将其围成铁桶,连飞鸟都盘旋不敢下落。 太和殿中,庄重与肃穆早已被另一种出格的气味打破。 萧辞生的甲胄放在一旁,只着单衣,浑身发了汗,胸口里那股憋闷与身上的燥热便消失了,只觉通身舒爽。 整理好衣装起身,萧辞生绕过瘫软在地上的褚明夷,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太和殿。 脚步匆匆,好似生怕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住一样。 褚明夷则早已失去意识,浑身滚烫,连白得透明的脸上都浮出两团红。嘴唇干裂起皮,嘴角也裂出一丝血线,身上更是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哪怕是昏迷也在不自觉地抽搐着,全然是遭受了一通酷刑。 萧辞生的恨意与怒火悉数发泄,却没有尽头。褚明夷只能承受,单薄的身躯硬是扛住了这场漫长的折磨。 白衣也被揉得破碎不堪,隐隐透出点血色来。那股血混着汗、液蜿蜒而下,攀过身躯起伏的弧度,滴落在冰凉的砖石地面上。 寒气丝丝缕缕地往上蔓延,缠住褚明夷的身体。他重重地打了个哆嗦,眼睫翕动,费力地掀开一点。 视野中大块大块的黑斑遮住了景物,他浑身痛到麻木,呼吸微弱,动弹不得,只看了两眼,眼皮便再度垂下。 意识下沉,最终坠入深不见底、漆黑的梦境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开门迎敌 第2章 沉疴难愈 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檐。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安神香气息,是褚明夷常用的鹤梦沉。 清苦悠远的气味伴着雨声,让他一度在初醒的混沌中以为自己回到了承安二年。 那年他十九岁,京城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南方又在洪旱之际发了蝗灾,颗粒无收。褚明夷以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昭文馆大学士,判户部事,兼南州路宣抚使,亲自南下治理蝗灾。 当时景清尚且年幼,朝中官员不多,愿挽狂澜者更是寥寥,绝大部分政务都由褚明夷一人处理。他仗着年纪尚轻宵衣旰食,每日还睡不够三个时辰,且日日与人周旋,极为耗费精神。 加之南下途中气候湿热,褚明夷水土不服,没到地方便大病一场。虽好得快,但因治疗条件有限,还是留了病根。 沉疴宿疾,就始于在南州待的那一年半。 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逐渐依赖鹤梦沉入睡,否则辗转彻夜不能眠。 鹤梦沉是西域来的香方,虽一支可以用很久,但原料稀缺,价格昂贵。褚明夷一开始舍不得,后来身体每况愈下才不得不用,渐渐摆脱不掉。 如同他已泥足深陷于即将崩塌的王朝。 然香终有燃尽的一日,梦也有醒来的一天。褚明夷睁开眼,目之所及不再是他竭力扶持的大厦,而是拱手让出后化成的囚笼。 他正躺在床上,浑身烧得滚烫,身体酸痛不堪,喉咙干涩,呼吸时带出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是被硬生生烧醒的。 景清伏在床边,一手抓着他的手指,一手垫在脑袋下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瞧见他睁眼后皱巴巴的小脸顿时喜笑颜开,起身凑到他脸边小声喊:“先生,你醒啦!” “陛下……”褚明夷神智仍不清醒,旧称便这么脱口而出,他尚未察觉,只努力动动手指,捏了下 景清的掌心,随后做出个推拒的动作。“离……咳咳……离臣远些,莫过了病气……” “怎得还没改口,莫不是只过了一夜,便翻脸不认新主子了?” 萧辞生戏谑的声音传来,但脸色已黑沉无比,大步直冲景清而来,一把拎住小孩的后衣领,稍一用力便将人提了起来。 “如此念念不忘,难不成是想让我亲手帮你断了念想?” 被勒得脖子通红,景清也不敢大肆挣扎。他害怕身后这个男人,更怕褚明夷为了救他而招惹对方,引来对方的报复。 然而褚明夷把他当眼珠子疼,人还迷糊着就挣扎起身,伸出手去抓萧辞生的衣服。 他太瘦,手腕骨头都凸了出来,五指更是只有层白生生的皮裹着,连指甲盖都没什么血色。上半身伏在床上,头发散了一床,发尾也干枯无光。 萧辞生稍稍垂眼,便能看见他大敞的衣领下斑驳的痕/迹,青紫交加,从脖颈一路延伸到胸膛,没入寝衣之中。锁骨上还有一枚牙印,鲜红带血。 这幅凄惨的模样加上昨日的滋味,让萧辞生心里又痛又爽快。 他静等着看褚明夷要如何求他,如何用花言巧语为自己方才的失言狡辩,却等来褚明夷枯瘦的手指伸在半空,突然像是遭了股大力压着,指尖颤抖半晌,颓然垂了下去。 “先生!” 随着景清的尖叫,褚明夷重重地咳嗽两声,喷出一口黑血。 他无力地倒在床上,半个身子探在外头,头发从床上流到地上,随着他剧烈的咳嗽抖动着,宛如黑海泛起的波涛。 一口又一口血喷涌而出,多得仿佛他要把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吐个干净。 地上眨眼便积了一汪血水,还有不少溅在萧辞生的鞋和小腿上。他目光狠戾,将景清往外一丢,一步上前捞起褚明夷的身体抱在怀里,坐上床让他倚着自己,防止血液倒灌进气管,冲外头喊了一声:“滚进来!” 堂溪鹤闻声速滚进来,站定后一整衣领,探身往床上瞧了一眼。 萧辞生一手固定着褚明夷的肩,以防他脱力滑下去,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掌心盛满的血溢出来,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淌。 失血太多,褚明夷已是呼吸微弱,脸色惨白到透明,连咳嗽都没了力气,只无意识地抽动身体,吐血也变成了血自己一股股往上泛,找着个出口便冒出来。 “还不动手?!”萧辞生厉声呵斥,“只会看的话就把眼珠子挖了!” “你搞出来的你冲我撒什么气你。”堂溪鹤翻了个白眼,嘟囔着把被萧辞生甩飞出去刚爬起来的景清拨拉到一边,挥挥手叫人先带走,随后撸起袖子,捻了几根针扎在褚明夷身上。 他拎起对方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细得不像个男人。搭了半晌的脉,堂溪鹤摇摇头:“他身体太差了。” 萧辞生见血止住,掏出帕子给褚明夷擦脸,皱眉问:“怎么回事?” “素体孱弱,亏空日久,根基损坏,郁结于心,沉疴难愈。已经是虚得四处漏风了,哪怕是补也无从下手,只能慢慢地养。”堂溪鹤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目光掠过身上那些痕迹,“啧啧”两声,“能拖着就拖着吧。” “治好。”萧辞生将人往上抱了抱,手掌下滑把住他的腰。韧细一截,单臂就能环住,挣扎得再狠,也能轻易被他压在身/下,最终只能目光涣散地痛哭求饶。 不过褚明夷向来嘴硬,求饶也算不上求,顶多是来来回回地拒绝,说“不要”。 哭也是声音细小,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似的,一声哽咽一声哼,只有眼泪流得最凶,不要钱一样往外淌,弄得脸上脖子上湿了一片。 这么脆弱易碎的人,萧辞生硬是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才放过,还能留着口气已经是命硬了。 堂溪鹤这么想着,忽听到萧辞生的要求,瞪大眼指指自己的鼻子,再指指已不省人事的褚明夷,简直气笑了:“萧大将军,我只是个军医,我不是神仙,没办法活死人——啊!” 他捂着胯骨轴子跳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揉着,痛得眼泪狂飙:“你有狂躁症吧你!踹我干什么!” “他不是死人。”萧辞生盯着他,目光冷得让堂溪鹤瞬间收了夸张的表演,缩着脖子讷讷应了,不敢吱声。 开了荤且有执念的恶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哪怕是人真的死了,他也能刨了坟,日日将骨架栓在自己身上。 堂溪鹤是半路加入的,不清楚萧辞生与褚明夷的过往,只知道这人狠辣无比,是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神疯子。 还格外矛盾别扭。昨日气势汹汹将人掳走,再一身绝不回头的架势大步离开,结果没多久又自己跑回去把人抱走,还勒令任何人不许偷看。 甚至记得点上鹤梦沉。 今日来之前特意叫他跟着,又不许他一同进门,在屋里不知道干了什么,又撕心裂肺地喊他滚进去,顺便丢给他一个孩子。 真是奇也怪哉。 “……我尽量。”堂溪鹤面色讪讪地理了理衣服,“只是你最好先不要折腾他了。” 萧辞生垂眸看着褚明夷的脸,冷声道:“你只管治病就行。” “……奥。”堂溪鹤在心里把这人打了一百遍,面上谄媚一笑,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瓶丢给他,道:“他发了烧,应是身上有伤口。你拿这个擦在伤处,我去给他熬药。” 接过药瓶,萧辞生低头,脸颊在褚明夷额头贴了贴,果然滚烫。 只是身上全是虚汗,下半张脸被血泡着,他竟一时没发现。 殿门被堂溪鹤“砰”一声关上,萧辞生下床去净了手,又洗了帕子将褚明夷的脸、脖子、手都细细擦了一遍,给人换了件干净的上衣,拢好头发放在一旁,随后欺身而上,用被子将二人牢牢裹住。 他揽住褚明夷的腰,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带着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让褚明夷趴在他身上。他则倚着枕头抬高上半身,让褚明夷呼吸能顺畅些。 手指在被子里摸索着挖了块药膏,拿掌心温度捂化了,缓缓贴在后背伤处。 昨日用的鞭刑,之后没仔细看,只草草清理了外面的伤,现在才发现肿了一圈,伤得是厉害了。甫一碰上,褚明夷浑身一抖,肌肉紧缩,口中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呼。 沾药的手掌缓慢而坚定地揉按着,慢慢将药涂满整个伤处。萧辞生另一只手自下而上抚过褚明夷的背,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扣住后脑,轻轻摸了摸。 褚明夷呼吸急促,长眉紧皱,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呼出的热气打在萧辞生脸上,他嘴唇烧得干裂,萧辞生看了一阵,凑近吻了上去。 舌尖缓缓添过唇缝,撬开微张的齿关探入,随后偏头含住褚明夷的嘴唇。这个吻绵长、深入、不容置喙,中途会停一阵让褚明夷呼吸,随后吻得更深。 良久,药膏差不多涂了干净,确保伤口全部吸收之后,萧辞生收回手。 掌心仍有些黏,一些化开的药膏沾在指缝里。萧辞生摊开手掌一看,还沾了些从伤口流出来的东西以及一点点血丝。 动作一顿,萧辞生想到他曾按着褚明夷的腹部……怪不得之后怎么擦都还有,原来鞭打得这么深。 行刑时褚明夷叫得太凄惨,他一度以为满了,一摸才发现伤处都没鼓起来。萧辞生顿时生了被骗的气——他最恨褚明夷骗他,于是发了狠,越发粗/鲁,最后打了多少鞭都不知道,直到人真的不行了、浑身一塌糊涂,奄奄一息才肯罢休。 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燥热,急迫且横冲直撞。萧辞生舔了舔嘴唇,又在褚明夷嘴上重重亲了一口。 他擦干净手,抱着褚明夷闭上眼。 从南荒一路打回来,他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尤其是快到皇城之时更是彻夜无眠。一想到那个朝思暮想、恨入骨髓的人就在那城里的最高处,萧辞生便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把他从那高高在上的地方拉下来蹂躏,以泄积攒了六年的心头之恨。 他忍着、等着,终于做到了这一切。极致的痛快之后是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哪怕现在正把人抱在怀里,让他里里外外都沾上了自己的气息,萧辞生还是觉得不真实。 这六年消耗了太多东西,他将一切建立在恨上,直到报复的时候才发现,那恨也是空中楼阁。 而他又闭口不言爱。 第3章 做帐中人 在鹤梦沉的作用下,萧辞生足足睡饱了一个时辰。 药膏有些退热的作用,他闭着眼抱着褚明夷摸了摸,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但褚明夷额头的温度下去了些。 准备下床换掉一身被汗泡得黏糊糊的衣服时,褚明夷也醒了过来。 他混沌的目光逐渐清明,直到意识到自己正趴在萧辞生怀里,瞳孔骤缩,撑着胳膊就要起身。萧辞生好整以暇看他变脸,胳膊一用力,刚刚费力拉开些距离的褚明夷就被他压了回去,脸撞在坚实饱满的胸膛上,被鼓胀的肌肉挤变了形。 这人一脸懵的样子很少见,萧辞生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褚明夷深重地喘息几下,蓄了些力气正要再试一次,忽然发觉腿上触感不对,整个人顿时僵住,双眸微微睁大,汗湿的睫毛轻轻颤着。 “怎么不动了?”萧辞生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进褚明夷的耳朵。随后他恍然大悟一般,扬手拍了一下,“啪”得一声,格外响亮清脆。 “害羞了?” 那张清丽出尘的脸顿时染上怒色,因为烧得脸颊透红,眼珠湿润,怒意便成了怒放,宛如晨雾中艳红诱人的花。褚明夷张开嘴,因嗓音沙哑,一时发不出声来,舌尖在嘴唇开阖时一闪而过。 萧辞生眸色渐深,抬起褚明夷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唔——” 他太虚弱,挣扎几下便没了力气,只能被扣在对方怀里予取予求。 这个吻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与愤怒,悉数倾泻在唇齿之间。褚明夷的嘴唇很快便被咬出血来,浑身颤抖。 他呼吸不畅,双手胡乱抓着些什么,因为窒息而生出的求生欲让他下手没轻没重,只听见萧辞生吸了口凉气,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松手。” 褚明夷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在对方胸前划出了长长一道血痕,忙蜷缩起双手,无措地抬起眼睫,又急又怒之下动了气,爆出一阵闷咳。 萧辞生固定住他的身体,吮去他唇角的津液后轻拍他的脊背,直待咳嗽停了,才捻起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淡淡道:“褚明夷,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褚明夷不再徒劳反抗,轻呼出一口气,反问:“景清呢?” “喘着气儿呢。”见他避而不答,萧辞生鼻孔里溢出一声哼,原本被餍足压下去的烦躁又漫了上来。“我不杀他,还会给他王位,供他吃穿,你觉得怎么样?” 褚明夷抬起眼,眼珠黑白分明,缀在他一张泼墨山水般的脸上,是最灵动飘逸的一笔。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也没有从天而降的馅饼,对褚明夷来说一直如此,更何况对方是萧辞生。 “登基大典在五日后,我要你亲自主持,亲自念完退位与继位诏书,再亲自将国玺捧到我面前。”萧辞生的手指狎昵地蹭着他的侧脸,将他被汗黏在脸上的鬓发拂至耳后,动作轻柔如情人般,说出的话却是诛心利刃。 “——然后,白日做我的臣,夜里做我的……”他凑近褚明夷的耳朵,咬着他的耳尖,一字一句:“帐、中、人。” 褚明夷闭上眼。 已经预想到的答案,哪怕做好了准备,摇摇欲坠的精神还是在这一击下溃不成军。 萧辞生并未催促,他记得堂溪鹤说的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褚明夷的头发。 忽然动作一顿,萧辞生目光凝在一处,眉头微皱,粗粝的手指在发间拨弄几下,小心翼翼挑出一根白发。 褚明夷今年……才二十四岁,连生日都还没过。 怔忡一瞬,他不动声色地将头发扯掉,随手丢在地上。 极细的发丝飘然落地,眨眼就失去影踪,淹没在地砖的纹路中。萧辞生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越来越强烈的烦躁感,焦灼不安地等待褚明夷的回答。 “……好。”良久,褚明夷沙哑出声,尾音有些哽咽,但被他借咳嗽掩过去了。“我答应你。” 萧辞生的心落了地,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奖励般地拍拍褚明夷的背,在他发顶亲了一口。 “不答应也没办法,以后这里我说了算。”似是觉得自己方才的动作有纵容之嫌,唯恐褚明夷蹬鼻子上脸,像之前一样骑他头上,萧辞生冷声加了一句:“所以你最好是识相些,否则遭罪的不只有你,还有那个小屁孩儿。” 哼,一口一个“先生”喊得怪亲热,瞧见褚明夷生病,竟表现得比他还着急上心。 “我知道了。”褚明夷低声应下,顿了顿,又道:“臣知道了。” 萧辞生顿时志得意满,烦躁减轻不少。 恰好堂溪鹤敲门前来送药,萧辞生喊人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要你有什么用,熬个药熬一个多时辰。” “嘿我——”堂溪鹤咬牙切齿,为了小命忍得青筋暴起,端着托盘的手却是丝毫不抖,“他这病复杂,药量药味都需仔细斟酌,有几味药还不好找,且煎煮时间也有讲究……” “拿来。”萧辞生硬声打断他。 “……”堂溪鹤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毕恭毕敬地呈上托盘,余光偷偷瞄向褚明夷。 哪怕一身病气仍无法掩盖的绝色,只消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他的模样。堂溪鹤早些年行走江湖时便对此人有所耳闻——永泰十四年的进士,年仅十六连中三元,惊才绝艳,名极一时,甚至被称为天降紫薇星,是特意下凡来拯救大祁的。 可惜紫薇星只是一个落空的祈愿,“地火明夷”才是他的命。 无声叹了口气,堂溪鹤眼珠一转,瞧见萧辞生揽着褚明夷,舀了勺药径直往人嘴里送。 苦涩的药味哪怕他离了一步远还能闻见,褚明夷却面色不变,抬起手道:“臣自己来。” 萧辞生手一抬躲过,双眸盯着他,无声地压迫。 “呃……”堂溪鹤两手比划了一下,“你要不让他自己喝呢?这药苦得很,一勺一勺喂的话,还没喝完就被苦……” 死了。 后面俩字他自觉地咽进肚子里,毕竟某人听不得,一听就发疯狂吠乱咬。 “苦不苦我闻不出来,还用你说?”萧辞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勺子丢给堂溪鹤,端着药碗抵在褚明夷唇边,臭着脸命令:“喝。” 褚明夷垂眸,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看得堂溪鹤是呲牙咧嘴浑身难受,他最怕苦,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喝完这么一碗色香味俱差的东西还能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没有味觉一样。 眼见着萧辞生脸黑得能滴墨,堂溪鹤生怕自己被他咬到,收了碗便麻利地溜了。 房中只剩下二人,气氛沉默。 打量一番褚明夷表情淡淡的脸,萧辞生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问:“苦不苦?” 褚明夷掀起眼皮,吐出一个字:“苦。” 萧辞生好奇地问:“苦你怎么不哭?” “……”褚明夷这才做出一个模糊的表情来,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很……让人无语的问题,于是只是牵动脸部肌肉,欲言又止一阵,才勉强道:“臣年纪大了,喝药不至于哭……唔!” 嘴突然被堵住,萧辞生咬着他的嘴唇和舌头,在他口中大肆扫荡。苦涩的气息弥散在二人之间,那气味太冲,萧辞生不由皱眉,退开后砸砸嘴,点评:“好恶心的味道。” 褚明夷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作反驳,淡淡地“嗯”了声。 “不是说你。”萧辞生笑,盯着褚明夷细细地看,看他纤长的睫毛、眼皮的褶皱、饱满的唇珠,以及骨骼的每一寸起伏转折,每看一眼便有一分满足感,烦躁彻底消失,连那些饱胀的恨都被满足裹挟,偃旗息鼓。 双手捧起褚明夷的脸,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萧辞生说:“下次喝药,苦的话你就哭出来,哭出来……我就不打你了。” 褚明夷张嘴要说话,萧辞生的手指便顺势探进口中,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并渐渐有了几分癫狂之色。 他胡乱地在他脸上、脖颈上亲吻着,抽出昨日用的鞭子,用力在他腰上顶了顶,如愿听到褚明夷恐惧地喘了一声。 “你还在发烧。”萧辞生拿开手,幽深的瞳孔仿佛要把人吸进去,淹没在滔天海浪之中。 “身体里很热,对不对?” 挨一顿鞭子,发出汗来,能好很多。 哪怕是答应下来,褚明夷对此仍无法忍受,僵硬地躺着,脑海中不断回忆起那些刑罚带来的强烈的、没有止境的痛苦,鞭子一次次将他重重摔落,摔得粉身碎骨。他下意识想躲,但动弹不得,萧辞生将他按得严实,一遍遍逼问他,带着他回忆。 “不……”褚明夷喉头哽咽,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本能地拒绝:“不行……” 那种刑罚再来一遍,他真的会受不住的。 萧辞生无视他的脆弱。 一鞭下去,皮肤上迅速凸起一道红肿的痕迹。 褚明夷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那双眼盛起了一汪水,瞳孔像倒映其中的月亮。水面晃荡着,晃出几滴眼泪,顺着眼角滚到耳边,没入鬓发。 他终于如萧辞生所愿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做帐中人 第4章 曾被哄骗 发汗退热的方法不适合体弱之人,尤其是褚明夷这种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经此一遭后又昏睡了一天才清醒。 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季节,清晨的风带了凉意,透过没关严的窗户探上褚明夷的指尖。 身体已清理干净,衣裳也换了新的,上乘的料子,柔软轻薄。褚明夷半睁着眼,视线飘忽在床帐的绣花上。 酸痛胀的感觉仍有残留,褚明夷神色倦怠,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 即便是在这种受制于人命不由己的情况下,他的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盘算着。大祁——或者萧辞生改个什么别的国号,总之眼下的情况并不容乐观。 萧辞生从南方来,对于曾经的景清是威胁,现已成为靠山,今非昔比暂且不提;威胁最大的仍属西北与大祁接壤的焉支,在永泰年间已吞并西北与北部诸部落小国,扩张成一个强大的王朝。 承安四年褚明夷离开南州北上,彼时西北边境被连下十城岌岌可危,他亲自披甲上阵,同焉支可汗阿史那乌维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个鹰隼一般的男人,与他并不算年长的长相截然相反的是他极为深沉的气质,让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褚明夷只看一眼便心惊肉跳。 然而阿史那见过他后便停下了征伐的脚步,褚明夷手下无人,探听不了焉支内部的情况,不得缘由,只知道阿史那回了王庭。失去的十座城池被划入焉支的领域,焉支铁骑驻扎在此,仍对大祁虎视眈眈。 现在萧辞生举兵北上,正是内部动荡之时,不知道阿史那会不会借机发难。 若再起兵戈,会有更多百姓流离失所。若萧辞生败了…… 这般想着,本人忽然就出现在面前。 “醒了就别赖着,你倒是躺得住。”萧辞生拎着景清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褚明夷,被他病恹恹的模样搞得心烦,语气自然算不上好,连讥带讽,活像是吃了炮仗。“怎么,不担心这小孩儿的死活了?” “先生……”景清被他扣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他的脸色,小声呼唤。 “臣知晓将军不会滥杀无辜,故不担心。”褚明夷强撑着缓缓起身,捂嘴咳嗽两声,掀起睫毛直视萧辞生,“将军是重信重义之人。” 萧辞生一撒手,景清便扑上前扶住他,小手在他背后帮他顺气。下一瞬萧辞生的手冲褚明夷伸了过来,景清头皮一炸,忙挡在老师身前,一双眼瞪得圆滚滚,嘴唇却吓得直哆嗦。 “景清。”褚明夷压下咳嗽唤他名字,“别怕,你也要相信将军才是。” “他昨日还闹着找你,在我手上咬了两口,好险没咬下肉来。”萧辞生只是伸手到褚明夷面前,视线攥着对方的脸,不放过那张脸上任何一个表情。“我都没有杀他,现在竟也不肯给我一张好脸?” “他还小,不懂事,臣替他向您道歉。”褚明夷揽住景清的肩,安抚地拍了拍,目光落在萧辞生手上,确实有个不大的、已经变了色的牙印,足以看出咬得有多使劲。 褚明夷手指抚上那道印子,挪动一下身体,“臣为将军上药,景清,去取药膏来。” 景清看看他,偷偷瞟着萧辞生,见褚明夷笑着点点头,那煞神也没阻止,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还知道支开他。”萧辞生挑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他身量高大,把褚明夷挤得小草儿似的一歪,随后长臂一捞箍在怀里,颇为亲昵地挑起他的下巴,问:“知道我来干什么的么?” 褚明夷顺从地抬起脸,只是身体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面上表情不变,道:“离登基大典还有三日余,将军带景清来,是为前日所提封王之事?” 萧辞生不答,漠然盯着他的脸。 一张漂亮的脸,只在动情时变得浓艳些,平时看来简直疏离冷淡。褚明夷的双眼很清澈,却没人能透过他的眼、他的脸,看清楚他内心在想什么。 一张合格的,权臣的脸。 “将军?”褚明夷眼珠微动,错开视线,“若臣猜错了,还请将军明示。” “没错,当然没错。”萧辞生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礼部拟的几个封号,我来请褚大人看看,合适与否?” 褚明夷垂眸,看向那张纸。 顺安、怀恩、思愍。 对于废帝来说,一个比一个过分。 褚明夷任同平章事,行宰相之权,礼部拟的封号按规定应该由他审核。只是现在人人都知褚明夷的官职名存实亡,萧辞生此举,不过是为了羞辱他。 细瘦的手指轻轻点在“顺安”二字上,睫毛乖顺地掩着眼瞳,褚明夷声音没什么波动:“臣觉得这二字不错,顺遂平安,是个好寓意。” “若我说,实际意为顺从、安分呢?”萧辞生的目光叨在他手指上,想到这指尖曾在自己身上划出过痕迹,顿时心旌摇动,揽着人的手缓缓向上,捏住了后颈,用了一个令人挣脱不开的力道。 “你待如何?” “词语何意,全看是何人来解。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解法。景清乖巧,想来和臣想法一致,也不会辜负将军的期望。” “……你这张嘴,真是——”萧辞生笑得狠戾,手指忽然用力逼迫褚明夷抬起头,随即咬住他的唇。 泄愤一般的撕咬让褚明夷刚消肿的唇又出了血,他瞪大眼睛,皱起眉头,偏头想躲,却被萧辞生牢牢掌着后脑动弹不得。 “唔……放……” 声音被吮得模糊不清,褚明夷很快就在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呼吸急促紊乱,面上飞出两抹浮红。 突然一道脆响传来,褚明夷登时瞳孔紧缩,铆足全身力气一把推开萧辞生,见景清呆呆立在不远处,脚下是摔碎的药瓶瓷片。 “景……” “——你这贼子!”景清大叫一声飞扑过来,尾音尖利得破了调。萧辞生不以为然,抚摸着自己的嘴唇笑。褚明夷则恐景清遭受报复,探身拦在萧辞生身前。 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发生,快到让人几乎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视野也随惊慌而不断缩小,只能看到眼前那一小部分。 寒光骤现,萧辞生目光一凛,迅速起身,一手挥出—— 啪! 犹如紧绷的弦突然断开,那股饱胀的冲突感在一声响亮的巴掌之后拉扯到极限,忽一下炸了。 屋里格外安静。 没人能说清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连自幼习武的萧辞生都没能看清楚褚明夷的动作。而景清已愣在原地,惊魂未定,双目圆睁,目眦尽裂。 他从袖中掏出的匕首正被褚明夷握在手中,匕首很小,修长的手掌能轻易包住,锋利的刀尖划破皮肤,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中挤出来。 褚明夷则拦在景清与萧辞生中间,替他挨下了那用了一半力气的一巴掌。 素白的脸顿时红肿不堪,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萧辞生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没想打褚明夷的,他……他只是说来吓唬人,从没想过要打他。 这一掌若是不拦,落在景清身上也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孩子身板小,肯定是要吃些苦头。萧辞生本只想让他吃些苦头。 “……咳……” 闷咳顿时唤醒了二人的神志,褚明夷被打偏过头去,长发掩住了脸,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咳嗽晃荡着。景清与萧辞生一个扒开他的手指,捧着手慌忙掏出手帕止血;一个扳着他的肩膀,摸索着看他的脸,却摸到了他嘴角溢出的血。 “堂溪鹤!”萧辞生暴起,大步走向殿外,冲不明所以面露惊慌的宫人怒喊:“叫堂溪鹤来!” “先生……”他的声音太吓人,景清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将褚明夷的手抱在怀里大哭,“对不起先生……我、我没想……没想伤你的!” “无妨……咳咳,无妨。”褚明夷被打出一阵激烈的耳鸣眩晕,闭上眼轻喘着缓过去,暂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只能凭感觉俯身拉起他,轻轻地按着他的后脑将人抱住,“只是一道小口子而已,不疼的,先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哭。” 他身上有股草药混着青竹的香气,仿佛是从骨肉里透出来的味道。景清埋头在他胸腹部,眼泪淌了他一身,又急又气,恼怒懊悔,五味杂陈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不想、不想看他呜……对你、那样……父皇、父皇都没有……都不曾那样、对你……” “哪样对他?”折返回来的萧辞生听到这话,顿时心头一震,一把将景清薅起来逼问道:“景聿对他做什么了?!” 景清本来惧怕他,如今厌恶远大于惧怕,心中犹担心先生伤情,在他手中剧烈挣扎起来,手脚并用胡乱踢打,萧辞生一时不察脱了手,让他又钻回褚明夷怀里去。 看见褚明夷那张脸,萧辞生动作一顿,怒得要喷火的双眼瞪着景清:“说!” “我凭什么告——唔唔!” 褚明夷伸手捂住他的嘴,叹了口气,抬眸与萧辞生对视,声音轻缓:“童言无忌,将军莫放在心上。” 这两人越是缄口不言顾左右而言他,萧辞生越是怀疑。虽然他离京前景聿已驾崩,时年三十六岁。但若是还活着时不做人,还是少年的褚明夷很可能就被他哄骗了。 那时候的褚明夷乖软一团,真的很好骗。更何况此人一向视景聿为伯乐,敬重万分,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可恨他萧辞生在京中待了那么久,竟然一直都没发现景聿的不对! 哪怕景清说“不曾”,谁知道他有没有起过心思! 萧辞生越想越气,暴怒之下眼前甚至看不清东西,满脑子都是要掘了景聿的坟,再把面前这个死孩子塞进去给他陪葬。 景聿他怎么能?怎么敢! 他一个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五六个的老东西,他凭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曾被哄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