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历来是皇室最重要的庆典之一。今年因太后凤体初愈,更添了几分喜庆。夜幕下的皇宫灯火通明,琉璃瓦在月色与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宛如仙宫玉阙。
太和殿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永熙帝与太后端坐高位,宗室皇亲、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按品级列坐,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
云昭意坐在母亲林氏身侧,位置颇为靠前,仅次于几位王妃与长公主。她穿着一身符合规制的王妃礼服,颜色虽不似少女时鲜亮,但那清冷的气质与绝丽的容颜,依旧让她在满殿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出尘。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羡慕的,甚至还有几道隐在暗处、带着不甘与嫉恨的。自从小像之事后,她心中对萧逐渊的感觉变得复杂难言,连带着面对这些目光,也更多了几分沉静。
萧逐渊坐在皇子亲王的首位,与皇帝仅一阶之遥。他依旧是一身玄色亲王蟒袍,面容冷峻,在一片热闹喧嚣中,自成一方冷寂的天地。他很少动筷,只偶尔与身旁的康王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殿中央的歌舞表演上,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按照惯例,此时会有宗室贵女或才艺出众的官家小姐上前献艺,以助酒兴,若能得帝后青眼,更是无上荣光。
往年,这等场合最出风头的莫过于安阳郡主。然而今年,安阳郡主自七夕后便沉寂许多,今日更是称病未曾出席。汝阳王府一系,也显得格外低调。
几位小姐依次上前,或抚琴,或作画,或献上诗词,虽也精彩,却总觉得少了些惊艳。
就在这时,坐于太后下首的贤妃,忽然笑着开口,声音温婉动听:“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听闻卫国公府的云小姐,不仅品貌端方,才情亦是卓绝。今日佳节,不知可否请云小姐一展才艺,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她这话说得十分巧妙,看似夸奖,实则将云昭意推到了风口浪尖。谁不知道云昭意即将成为靖王妃,身份尊贵,若当众献艺,与寻常官家小姐无异,未免有**份;可若拒绝,又显得不够大方,甚至可能被扣上恃宠而骄的帽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云昭意身上。
林氏有些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
云昭意心中冷笑。贤妃果然按捺不住了。苏月渺倒台,镇北侯府受创,她这是想亲自下场,给自己一个难堪吗?
她缓缓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殿中,向帝后及太后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平稳:“臣女才疏学浅,不敢在陛下与娘娘面前卖弄。只是贤妃娘娘盛情难却,臣女便献丑,舞一曲《月下独酌》,愿陛下江山永固,太后福寿安康。”
她没有选择常见的柔美舞蹈,而是选了带有一丝孤高与剑意的《月下独酌》,既符合她清冷的气质,也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永熙帝颇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准。”
丝竹声起,曲调空灵而略带寂寥。
云昭意立于殿中,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她没有更换舞衣,依旧穿着那身庄重的礼服,但随着乐声,她缓缓抬手,舒袖,每一个动作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起初,她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如同月下漫步,广袖轻扬,带起细微的风。渐渐地,乐声转急,她的步伐也随之加快,旋转,腾挪,腰肢柔软却不失力道。那厚重的礼服非但没有成为束缚,反而在她翩跹的舞姿中,划开一道道流畅而有力的弧线,衣袂翻飞间,竟有种别样的飒爽与飘逸。
她没有刻意做出妩媚的表情,眉眼间依旧是一片清冷,但那清冷之中,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傲与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与月对饮,与影共舞。
时而如流风回雪,轻盈灵动;时而如惊鸿照影,倏忽千里。她的舞,不像是取悦他人的表演,更像是一场内心的独白与释放。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的交谈声、杯盏碰撞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在殿中独自起舞的身影所吸引。
她美得不像凡尘俗物,那清冷绝艳的姿容,那蕴含着力与美的舞姿,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仿佛历经世事的淡漠与坚韧……交织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林氏看着女儿,眼中既有骄傲,又有心疼。她从未见过女儿跳这样的舞,这舞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谢清晏坐在角落,痴痴地望着那道身影,手中的酒杯几乎捏碎。曾经的她,也会对他展露笑颜,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光芒万丈,遥不可及。悔恨与痛苦,如同毒藤,将他越缠越紧。
而坐在上首的萧逐渊。
在云昭意起舞的那一刻,他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地锁在了那抹月下独舞的身影上。
他见过她冷静算计的模样,见过她犀利反击的模样,见过她慌乱无措的模样,也见过她虔诚许愿的模样。
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耀眼。
仿佛所有的光华都汇聚于她一身。那清冷的眉眼在旋转中变得鲜活,那柔软的腰肢在舞动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是一柄被月光洗练过的宝剑,终于褪去了尘封的鞘,展露出绝世锋芒。
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殿内的金碧辉煌,看不到周遭的皇亲国戚,甚至看不到高坐的帝后。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在清冷乐声中,肆意挥洒着孤独与美丽的她。
那幅藏在匣中、稚嫩天真的小像,与眼前这个清冷绝艳、一舞惊鸿的女子,缓缓重叠。
却又如此不同。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暗流,撞击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他看着她每一个起承转合,看着她飞扬的发丝,看着她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角,看着她舞至酣处,那清亮眸中一闪而逝的、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畅快……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融化,重塑。
一曲终了。
云昭意最后一个旋转定格,微微喘息,广袖垂落,面向帝后,再次屈膝一礼。
殿内寂静了片刻。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好!舞得好!”永熙帝抚掌大笑,龙颜大悦,“此舞只应天上有!云家丫头,当真是深藏不露!”
太后也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赏:“哀家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动人的舞姿了,既有女子的柔美,又不失气节风骨,难得,难得!”
贤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她本想看云昭意出丑,却没想反倒让她大放异彩!
云昭意垂眸,谢恩:“陛下、太后娘娘谬赞。”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飞快地瞟向了那个方向。
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着世间一切的男人。
然后,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到了。
萧逐渊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未变。
但他的目光,正牢牢地、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灼热的温度,凝视着她。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专注,仿佛穿透了所有的距离与喧嚣,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底。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与审视,只剩下清晰的惊艳,以及一种……她不敢深究的、翻涌的情绪。
四目相对。
隔着整个喧闹的大殿。
他眼中,再无他人。
云昭意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慌忙移开视线,垂下头,退回自己的座位。
可那道灼热的目光,却仿佛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殿内依旧喧闹,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可对云昭意而言,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远去了。
她只记得,那一舞之后,他看她的眼神。
那么的……不同。
而萧逐渊,在她移开视线后,也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端起手边的酒杯,将杯中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簇被那惊鸿一舞点燃的、陌生的火焰。
他知道。
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