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的喧嚣与华彩,随着月影西斜渐渐散去。百官与家眷们叩谢天恩后,依序退出太和殿,乘坐各府马车,碾着清冷的月光驶离宫门。
然而,一场无形的波澜,却在这深夜的宫廷中悄然荡开。
云昭意那曲惊才绝艳的《月下独酌》,如同投入静湖的明珠,其光华与涟漪,远非宴席上的掌声与赞誉所能囊括。几乎所有目睹那一舞的人,心中都重新掂量起这位未来靖王妃的分量。她绝非仅凭美貌或家世攀上高枝的寻常贵女,其内蕴的风华与气度,已然超脱了世俗的评判。
这份认知,伴随着靖王殿下那前所未有、专注到近乎灼热的目光,一同成为了宫宴后最引人遐想的谈资。
翌日,养心殿。
永熙帝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示意内侍都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与坐在下首的萧逐渊。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静静弥漫。
“昨日宫宴,云家那丫头的舞,倒是让朕大开眼界。”永熙帝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几分闲适,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看来卫国公,不仅治军有方,教女亦是如此。”
萧逐渊端坐椅上,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并未接话,只是静待下文。
永熙帝呷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萧逐渊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起来,你与云丫头的婚期,钦天监早已择定,就在下月初六。各项筹备,可还顺利?”
“一切妥当,劳皇兄挂心。”萧逐渊回答得言简意赅。
“嗯。”永熙帝点了点头,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似在斟酌词句,“逐渊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身边一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朕与太后,都盼着你早日成家。这云家丫头,品貌才情皆是上选,与你……倒也相配。”
他顿了顿,话锋似乎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帝王特有的深意:“只是,朕近日听闻,这京城之中,关于你与云丫头的流言,似乎并未因婚期临近而止歇。甚至有传闻说,你二人之间,并非情投意合,不过是……一场交易?”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微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萧逐渊。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更漏滴答,清晰可闻。
空气仿佛凝滞。
云昭意坐在靖王府的马车上,正准备回府。昨夜宫宴上萧逐渊那灼人的目光,依旧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心绪难平。马车行至宫门附近,却恰好与刚从养心殿出来的康王车驾相遇。
康王是萧逐渊的胞弟,性子较为跳脱,与云昭意也有过几面之缘。他命人停下马车,掀开车帘,笑着同云昭意打招呼。
“云小姐这是要回府?”康王笑容爽朗,“方才还在皇兄那儿见到王兄呢,正说起你们的婚事。”
云昭意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礼貌回应:“有劳康王殿下挂心。”
康王似乎心情颇佳,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打趣道:“云小姐不知,方才皇兄还问王兄,听闻京中流言,说他与你并非两情相悦,不过是场交易。你猜王兄如何回答?”
云昭意的心猛地一紧,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交易……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也最不安的角落。那纸“一年之约”,是她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她所有底气与惶恐的来源。
他……会如何回答?
在帝王面前,他会承认吗?还是会……否认?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康王的下文。
康王看着她瞬间绷紧的神色,眼中笑意更深,却也不再卖关子,学着萧逐渊那冷峻沉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复述:
“王兄他,当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看着皇兄,清清楚楚地说了五个字——”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面对永熙帝那看似随意、实则犀利的问询,萧逐渊抬起了眼眸。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丝毫涟漪,就那样直直地迎上皇帝探究的视线。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也没有丝毫被戳破秘密的慌乱。
在帝王无形的威压与那关乎“交易”的尖锐问题面前,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响彻在寂静的殿宇之中:
“臣,唯愿娶她。”
臣,唯愿娶她。
不是解释流言的真假。
不是辩白情感的深浅。
只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宣告。
他萧逐渊,只想娶云昭意。
仅此而已。
这五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解释、任何山盟海誓的承诺,都更具力量。它直接越过了所有纷扰的流言与猜测,直指核心——他的意愿。
他愿意。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无论是交易,是情愫,还是别的什么,在“唯愿”二字面前,都显得无关紧要。
永熙帝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继而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了然的深邃。
他深深地看了萧逐渊一眼。自己这个弟弟,性子冷硬,从不轻易表露心迹,更遑论在御前如此直接地表达“意愿”。
这“唯愿”二字,分量何其之重。
“好。”良久,永熙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带着欣慰的笑容,“你既心意已决,朕便放心了。那些无稽流言,不必理会。安心准备你的大婚便是。”
“谢皇兄。”萧逐渊起身,行礼。姿态依旧恭敬,脊背却挺得笔直。
……
宫门外,康王的车驾已然离去。
云昭意独自坐在马车里,耳边反复回荡着康王复述的那五个字。
“臣,唯愿娶她。”
唯愿……娶她……
没有承认交易,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告诉皇帝,他愿意。
这算是什么答案?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因为这五个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以为他们之间,只有冷冰冰的协议与各取所需。
可他却在帝王面前,用最简洁也最强势的方式,维护了这场婚事的“意愿”。
他是在维护靖王府的颜面?还是……
她不敢深想。
马车轻轻晃动,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云昭意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尖却微微颤抖。
帝前一句诺,重逾千斤。
它未能解开她心中关于“交易”的谜团,却将她本就纷乱的心湖,搅动得更加波涛汹涌。
而那句“唯愿娶她”,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