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你的小指勾我心》 第1章 及笄雪 冷。 刺骨的寒冷,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冻结。 云昭意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谢清晏那冷漠至极的眼神,以及他身边那个娇弱女子——苏月渺,得逞的、轻蔑的微笑上。 她躺在冰冷的泥地里,胸口插着的,是谢清晏贴身的匕首。鲜血汩汩流出,带走她最后一丝体温和生机。 她为他付出所有,背弃家族,得罪权贵,甚至……辜负了那个唯一曾给过她一丝温暖的人。 靖王,萧逐渊。 那个她曾畏惧躲避的冷面皇叔。 在她声名狼藉、人人喊打之时,只有他,曾于宫墙深处,在她必经之路,留下过一句淡漠却清晰的提醒:“小心谢清晏。” 可她当时被猪油蒙了心,只觉他是离间她与心上人的恶人。 真是……蠢透了。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 “昭意妹妹,我心悦你已久,今日借此吉日,恳请你应允,嫁我为妻!我谢清晏此生,定不负你!” 一道熟悉得令人作呕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急切,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寒冷与黑暗,猛地将云昭意拽回了人间。 她倏地睁开眼。 剧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有瞬间的模糊。随即,视野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纷纷扬扬、鹅毛般的大雪。雪片落在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她正站在国公府庭院的正中,身上穿着她及笄礼上那件最为珍视的、用月光锦裁成的华服,冰蓝色的裙摆在风雪中微微摇曳,宛如冰莲绽放。 而她的面前,正单膝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眉目俊朗,眼眸中盛满了看似真诚无比的情意,手中捧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簪,正殷切地望着她。 不是谢清晏,又是谁? 周围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有她的父母亲人,有京中的贵妇贵女,此刻无一不面带祝福的笑意,看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幕。 “答应他!答应他!”几个与谢清晏交好的公子哥儿在一旁起哄。 母亲眼中含着欣慰的泪光,父亲也抚着胡须,微微颔首。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她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永熙十六年,她十五岁及笄礼的这一天,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开始,谢清晏当众向她求婚的这一刻! 前世的她,就是在这个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在一片艳羡和祝福声中,娇羞无限地接过了那支定情玉簪,从此一脚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不是心动的痛,是恨,是悔,是滔天的怨愤! 她看着谢清晏那张看似深情的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最后将那把匕首送入她胸膛时,那冰冷嫌恶的眼神。 “云昭意,你不过是我接近国公府的一块踏脚石,真以为我会爱你这蠢钝如猪的女人?” “渺儿才是我心之所爱,你连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你去死吧,死了,就再也没人阻碍我和渺儿了!” 那些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凌迟着她的神经。 “咳……咳咳!”剧烈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心肺,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她强行压下,却忍不住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纤瘦的肩膀在风雪中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昭意?”谢清晏见她神色不对,不像预想中的惊喜,反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死寂与冰冷,忍不住唤了一声,膝行半步,想握住她的手。 云昭意却像是被毒蛇触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接触。 她抬起眼,目光如这漫天风雪一般冷,扫过谢清晏那张错愕的脸,扫过周围宾客疑惑的神情,最后,越过重重人群,落在了回廊深处,那个独立于喧嚣之外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蟒纹常服,身姿挺拔如松,负手立于廊下阴影之中,仿佛与周遭的喜庆格格不入。他面容俊美无俦,却如同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眼神深邃,正淡漠地看着庭院中央这场“好戏”。 靖王,萧逐渊。 谢清晏的小叔叔,当今圣上最为倚重也最为忌惮的弟弟,权倾朝野,杀伐果断。 前世,她怕他,避他,甚至因谢清晏的挑唆而厌他。 可直到死前,她才从苏月渺炫耀的话语中得知,在她家族倾颓、人人避之不及之时,是萧逐渊,在朝堂上为她父亲说过话;在她被谢清晏圈禁折磨时,是萧逐渊,派过人试图寻她…… 虽然那些努力,都因她前世的自闭心扉和谢清晏的有意隔绝而未能奏效,但那份在她绝境中唯一伸出过援手的微薄暖意,在此刻重生的云昭意心中,却被无限放大。 眼前是虚伪的深情和注定的死路。 廊下是冰冷的未知和唯一的变数。 怎么选? 还需要选吗? 云昭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刺得她肺腑生疼,却也让她无比清醒。 在谢清晏再次开口之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动了。 她没有去看跪在雪地里的谢清晏,也没有去接那支象征着命运转折的玉簪。她提着那身冰蓝色的华丽裙摆,一步一步,坚定地,踏着皑皑白雪,朝着回廊下那个孤高冷寂的身影走去。 裙摆曳过雪地,留下清晰的痕迹,仿佛斩断过去的路。 宾客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昭意?你去哪里?”母亲担忧地低唤。 谢清晏跪在原地,手还捧着玉簪,脸上的笑容僵住,逐渐变得难看。 云昭意充耳不闻。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条通往萧逐渊的路。 终于,她在萧逐渊面前站定。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寒气和威压。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她需要微微仰视,才能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云昭意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知道,自己在进行一场豪赌。赌输了,或许万劫不复,但……绝不会比前世更惨! 她抬起手,因为紧张和寒冷,指尖微微颤抖。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 她伸出自己冰凉的手,轻轻地,拉住了萧逐渊那只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大手。 他的手掌宽厚,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温度比她想象的略高一些,但依旧透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感受到触碰,萧逐渊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云昭意仰着头,强迫自己直视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镇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敢。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王爷,您缺王妃吗?”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寂静。落雪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国公府千金,在及笄礼上,拒绝了青梅竹马世子的求婚,转而……去向那位冷面阎王般的靖王求婚?! 谢清晏猛地从雪地里站起,脸色铁青,失声惊呼:“昭意!你疯了?!” 云昭意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萧逐渊,在抛出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后,顿了顿,仿佛是在斟酌,又仿佛是在给自己鼓劲,然后,补充了后半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荒唐的“推销”意味: “您看我……怎么样?” 萧逐渊深邃的眸底,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他低头,看着那只抓住自己手掌的小手,白皙,纤细,冰冷,却在微微发抖。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少女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着两簇幽火,里面有决绝,有害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仿佛历经沧桑后的通透。 满座哗然! “天啊!云小姐她……她在说什么?” “她竟然向靖王殿下……这成何体统!” “谢世子还在这儿呢!这、这……” 谢清晏再也忍不住,几步冲上前,又惊又怒,带着被羞辱的愤慨,朝着萧逐渊喊道:“小叔叔!昭意她胡言乱语,您别当真!” 萧逐渊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云昭意的手中抽了出来。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他一贯的冷漠和疏离。 云昭意的心,随着他抽离的动作,瞬间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果然……还是不行吗? 赌输了吗? 就在无边的绝望即将吞噬她之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靖王会拂袖而去,或者冷声斥责这荒唐行径之时—— 无人看见的宽大袖袍遮掩之下,在漫天风雪之中,萧逐渊那根修长、带着薄茧的右手小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勾住了云昭意那根依旧停留在半空、无所适从的、冰凉的小指。 只是一个微小到极点的动作。 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 云昭意浑身猛地一颤,霍然抬头,再次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中。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冷硬如磐石。 可那勾着她小指的力道,却清晰无比地传递了过来。 像是一个无声的契约。 一个在冰雪荒原中,悄然缔结的盟约。 云昭意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骤然一热。 她知道了。 她这场以生命和全部勇气为赌注的豪赌—— 开局,赢了。 --- 第2章 碎玉盟 靖王萧逐渊的马车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那股笼罩全场的无形威压却仍未散去。 雪,不知何时小了,只剩零星雪沫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如同在场众人纷乱惊疑的心绪。 所有人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云昭意身上。 她从靖王离去的方向收回视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被他小指勾缠的触感——冰凉,却带着磐石般的承诺。这微小的力量在她心中汇成暖流,支撑着她转过身,面对眼前这片狼藉的残局。 “昭意!” 谢清晏第一个冲上前,他俊朗的面容因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当众背叛的羞耻感而扭曲,再也维持不住平日温润如玉的假象。他一把抓住云昭意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纤细的腕骨生疼。 “你方才……方才是在与我说笑,对不对?”他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图从她眼中找到往日的迷恋与顺从,“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你告诉我,我改!何必用这种方式来气我?” 他言辞恳切,若非云昭意早已看清他皮囊下的虚伪与凉薄,几乎又要被他这副情深不悔的模样骗过去。 云昭意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只映他一人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淬了冰的疏离与厌恶。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因急切而泛红的脸,最终落在他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 “谢世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意,“请放手。” “世子”二字,如同两根冰针,狠狠扎进谢清晏的心口。她从前,都是唤他“清晏哥哥”的! “我不放!”谢清晏被她眼中的冰冷刺痛,反而抓得更紧,语气带上了几分惯常的、自以为是的委屈与指责,“昭意,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那是靖王!是我的小叔叔!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让我颜面何存?让我们之间的情意置于何地?” “情意?”云昭意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雪地上倏然绽开的冰花,美丽却冻入骨髓,“谢世子口中的情意,就是在我及笄礼上,挟众人之势,逼我点头吗?” “我何时逼你?!”谢清晏脱口而出,满脸的难以置信,“我心悦你,求娶你,何错之有?满京城谁不知道我们……” “是啊,满京城都知道。”云昭意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地接过你的玉簪,然后顺理成章地嫁入镇北侯府,是吗?” 她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周围那些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宾客,那些或疑惑、或鄙夷、或等着看笑话的眼神,最终重新定格在谢清晏脸上。 “谢清晏,你扪心自问,你今日跪在这里,有几分是真心悦我云昭意此人?又有几分,是看中了我国公府嫡女的身份,看中了我父亲在朝中的权势,看中了这门婚事能为你、为你镇北侯府带来的锦绣前程?” 字字诛心! 谢清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有刹那的慌乱,却强自镇定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鉴!你怎么能如此污蔑我?!” “污蔑?”云昭意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释然。她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站在旁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父亲云铮和满脸忧急的母亲林氏。 她微微屈膝,向父母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在及笄礼上闹出此事,让家族蒙羞了。” 云国公云铮看着女儿,眼神复杂。他久经官场,如何看不出今日之事蹊跷?女儿突如其来的转变,谢清晏那未尽之言下的逼迫之意……还有,靖王那意味不明的态度。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昭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父亲,”云昭意直起身,目光清亮,“女儿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有些路,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尽头是万丈深渊。有些人,看似情深义重,实则包藏祸心。女儿不愿再走错路,不愿再信错人。”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昭意!你疯了!你定是中了邪了!”谢清晏再也维持不住风度,气急败坏地低吼,“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靖王他……” “与任何人无关。”云昭意冷冷截断他的话,她不想将萧逐渊牵扯进来,这是她与谢清晏之间的恩怨,“只是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说着,她空着的那只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了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着并蒂莲的图案,花瓣缠绵,寓意永结同心。这是去年她生辰时,谢清晏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前世,她直至死,都未曾将这玉佩取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此刻,这玉佩在她指尖,却只觉得无比烫手,无比肮脏。 看到这枚玉佩,谢清晏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语气也软了下来:“昭意,你看,这是我们定情的信物,你一直贴身戴着……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方才只是一时糊涂……” 云昭意没有看他,只是垂眸凝视着掌心的玉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与决绝。 “定情信物?”她喃喃低语,随即,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谢清晏,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响,传遍整个庭院,“今日,我便将这虚情假意,彻底还给你!”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她用力一扯,红线崩断! 紧接着,她高高举起那枚象征着“恩爱两不疑”的并蒂莲玉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脚下坚硬的青石板地面摔去! “不——!”谢清晏目眦欲裂,嘶声阻止,却已来不及。 “啪嚓——!” 一声清脆至极、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那枚价值连城、寓意美好的羊脂白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洁白的碎片迸溅开来,散落在雪地与泥土之中,那精致的并蒂莲图案,被彻底摧毁,再也拼凑不回原状。 如同他们之间,那虚假的、充满算计的过往。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被云昭意这决绝狠厉的举动惊呆了。 摔碎定情信物!这在重视礼仪信诺的世家中,几乎是等同于当面撕破脸,宣告老死不相往来的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行为! 雪,似乎彻底停了。 只有寒风卷过,吹动着云昭意散落的几缕鬓发。她站在碎玉之间,身姿挺拔如青竹,冰蓝色的衣裙在残雪映衬下,散发出一种凄艳而决绝的美。 她看着地上那堆碎片,仿佛也将前世的痴恋、愚蠢、痛苦与绝望,一并摔了个粉碎。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的谢清晏,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玉佩已碎,姻缘已断。” “从今日起,我云昭意,与你谢清晏——” “恩、断、义、绝!”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碎了!真的碎了!” “云小姐这是铁了心啊!” “恩断义绝……这、这简直是……” 谢清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片,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陌生得让他心寒的云昭意。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种莫名的、仿佛即将永远失去什么的恐慌,将他紧紧攫住。 “好!好一个恩断义绝!” 就在这时,云国公云铮猛地向前一步,声若洪钟。他脸上再无之前的复杂与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为家主和父亲的决断与维护。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谢清晏,扫过一众宾客,最终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支持。 “我云家的女儿,说一不二!既然昭意心意已决,那从此以后,我卫国府与镇北侯府,便桥归桥,路归路!往日情谊,如同此玉!” 国公爷的发话,彻底为这场风波定下了基调。 谢清晏猛地抬头,看向云铮,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却又在云铮威严的目光下,不敢造次。他知道,今日,他镇北侯世子的脸面,算是被云昭意当着全京城权贵的面,踩在了脚底下! 而云昭意,在父亲话语落下的瞬间,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她知道,她成功地斩断了与谢清晏最直接的、象征性的联系。 她不再看失魂落魄的谢清晏,也不去理会周遭那些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或是探究的目光,只是微微仰起头,望向已然放晴、却依旧寒冷的天空。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碎玉之盟已立。 前尘已断。 而她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那条通往靖王府、通往萧逐渊身边,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未知可能的道路,正在她脚下,徐徐展开。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对着父母再次盈盈一拜。 “父亲,母亲,女儿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氏连忙上前,心疼地扶住女儿,连声道:“好,好,娘陪你回去。” 云昭意点了点头,在母亲的搀扶下,再次挺直脊背,无视身后一切纷扰议论,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她的背影,在雪后初霁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 地上,那摊碎玉静静躺着,映着天光,像是在无声地祭奠着什么,又像是在预示着一个全新的开端。 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她云昭意的命,从这一刻起,由她自己来挣! --- 第3章 书房约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未散的雪气,掠过京都鳞次栉比的屋脊。 靖王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子天生的冷寂。萧逐渊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指节分明的手掌中把玩着一枚玄铁令牌,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王爷。”暗卫首领玄影如鬼魅般现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云小姐来了。” 萧逐渊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墨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并未抬头,只从喉间逸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 玄影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片刻后,书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带着一丝迟疑,最终停在门外。 “臣女云昭意,求见王爷。”女子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扉传来,清凌凌的,像是雪水洗过的玉石,却掩不住底下那一丝竭力压制的紧绷。 萧逐渊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门板,落在那抹纤细的身影上。他沉默着,并未立刻回应。这短暂的静默,无形中加剧了门外的压力。 终于,他淡淡开口:“进。” 门被轻轻推开。云昭意走了进来,身上裹着一件素色的斗篷,风帽已然放下,露出那张在烛光下更显苍白剔透的脸。她似乎匆匆而来,发髻稍显松散,几缕青丝垂落在颊边,平添了几分脆弱。 她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这间书房。陈设极其简洁,甚至可称冷硬。除了必要的书案、书架、座椅,并无多少装饰,唯有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边境舆图,彰显着主人身份的非同一般。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独特的冷冽气息,与萧逐渊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案后的男人身上。他依旧穿着白日的玄色常服,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使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添几分莫测高深。 云昭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上前几步,在距离书案尚有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万福礼:“深夜叨扰,请王爷恕罪。” 萧逐渊放下令牌,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没有叫她起身,也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核心,声音听不出喜怒: “云小姐夜访本王,所为何事?” 他的直接,反而让云昭意松了口气。与聪明人打交道,绕圈子是最愚蠢的行为。 她直起身,抬起眼眸,勇敢地迎上他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再无退路。她需要盟友,一个足够强大,也能让她暂时摆脱眼前困境的盟友。而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今日在府上,臣女唐突,言语无状,多谢王爷……未曾当众让臣女难堪。”她先是为白日的惊世之举道谢,语气诚恳。 萧逐渊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接话,等待她的下文。 云昭意知道,示弱和客套到此为止。她需要拿出足够的筹码和诚意。 “王爷,”她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坚定了几分,“臣女今日之举,并非一时冲动,亦非小儿女的意气之争。臣女是真心实意,想与王爷做一笔交易。” “交易?”萧逐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些许玩味,“用你的婚姻?” “是。”云昭意坦然承认,目光清亮,毫无闪躲,“用我卫国府嫡女的身份,用我未来靖王妃的名分,与王爷做一笔各取所需的交易。”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力求清晰明了:“臣女需要王爷王妃的身份作为庇护,摆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纠缠。为期一年。一年之内,臣女会恪守本分,扮演好靖王妃的角色,绝不会给王爷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困扰,更不会干涉王爷的任何事。” 她仔细观察着萧逐渊的神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抛出自己的条件:“而作为回报,在这一年内,卫国府将会是王爷在朝中最坚定的盟友之一。我父亲虽不结党,但明面上对王爷的支持,足以帮王爷挡去许多不必要的猜忌和弹劾。此外,臣女或许还能在一些……王爷不便出面的小事上,略尽绵力。” 她并没有把话说满,但“不便出面的小事”几个字,却留给了对方足够的想象空间。她重生而来的先知,以及对未来一些事件走向的了解,便是她隐藏的、最重要的筹码之一。 萧逐渊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弦紧绷。 他看着她。眼前的少女,明明年纪不大,眼眸深处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决绝。她提出的条件,听起来像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用一个虚名换取他这座靠山。但实际上,她很清楚双方的需求所在。 他萧逐渊权倾朝野,圣眷正浓,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身处漩涡中心,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云国公府是清流世家,云铮为人刚正,在朝中威望颇高,若能得他明面上的支持,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而她那句“不便出面的小事”,更是隐隐触动了他内心的某根弦。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白日里,她抓住他手时,那冰凉的指尖和眼底深藏的绝望与孤勇。以及,她摔碎玉佩时,那决绝得不给自己留丝毫退路的姿态。 这不像是算计,更像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挣扎。 “一年?”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是,一年。”云昭意肯定地点头,“一年之后,王爷可以任何理由,‘休弃’于我。或性格不合,或无所出,皆由王爷决定。届时,臣女会主动离去,绝不纠缠,并对外宣称是臣女之过,绝不让王爷声誉有损。” 她说得干脆利落,仿佛早已将后续种种可能都算计清楚,连自己的退路——或者说,绝路——都亲手铺好。 萧逐渊眸色深了深。她连这个都想到了,倒是“贴心”。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云昭意的心,随着他长久的沉默,一点点悬高。她知道自己是在赌博,赌他对卫国府势力的需要,赌他对自己那点“异常”的好奇,甚至……赌他白日里那勾指一瞬的,微末的善意。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云昭意几乎要以为他會拒绝时,萧逐渊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云昭意完全笼罩。他绕过书案,一步步朝她走来。 玄色的衣袂拂过地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云昭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蜷缩,却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 “云昭意,”他唤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云昭意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紧张,是尘埃落定的恍惚,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王爷是……答应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逐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通体漆黑的玉佩,材质非金非玉,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古朴的“渊”字。 他将玉佩递到她面前。 “拿着。” 云昭意看着那枚玉佩,愣了一下。这显然是他贴身信物。 “这是……”她迟疑地伸手接过。玉佩入手温润,却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 “婚约信物。”萧逐渊言简意赅,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明日,本王会请旨赐婚。” 云昭意握紧了手中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道:“多谢王爷。昭意……必不负王爷今日之诺。” 一年之约,就此立下。 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萧逐渊看着她将那枚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眸底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终归于平静。 “玄影。”他淡淡唤道。 暗卫首领再次无声出现。 “送云小姐回府。” “是。” 云昭意知道,这是送客了。她再次屈膝一礼:“臣女告退。” 转身,跟着玄影走出书房。门外,夜风寒凉,吹在她脸上,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漆黑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与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短暂地捆绑在了一起。 前路是吉是凶,她无从预料。 但至少,她亲手撕开了前世既定的轨迹,为自己,搏得了一线生机。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书房内的萧逐渊,走回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云、昭、意。 笔力遒劲,透纸三分。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意”字上,久久未动。 --- 第4章 暗卫影 夜色更深,靖王府的书房内,烛火将萧逐渊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 云昭意离去后,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清浅的、带着雪后寒梅般的冷香,与她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交织在一起,扰动着这一室惯常的死寂。 萧逐渊并未回到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前,目光落在北境与西戎交接的那片广袤区域,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丝毫情绪。 “玄影。”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话音落下,角落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正是方才引云昭意进来的暗卫首领。他全身笼罩在黑衣中,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唯有偶尔抬起的眼眸,锐利如鹰,显示着他并非死物。 “王爷。”玄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常年行走于暗处的冷硬。 “都听见了?”萧逐渊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舆图,语气平淡。 “是。”玄影的回答简洁有力,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作为萧逐渊最信任的暗卫之首,他知晓主人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包括今夜这场离奇的“书房之约”。 “你怎么看?”萧逐渊难得地询问下属的意见。玄影跟随他多年,不仅是利刃,有时也是他思维的延伸。 玄影沉默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冷静分析:“云小姐行为反常,与往日传闻判若两人。其言其行,果决狠厉,不似深闺娇女。一年之约,看似她占尽便宜,实则将自身置于被动之地,所求……似乎仅为摆脱镇北侯世子。动机存疑。” 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其提出国公府的支持,对王爷目前处境,确有益处。国公爷在清流中声望颇高。” 利弊分析,清晰透彻。 萧逐渊指尖在舆图上某处关隘轻轻一点,那里是他曾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他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庞,冷硬如石刻。 “动机?”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不重要。” 他走到书案边,目光扫过案上那枚被云昭意留下的、原本属于他的玄铁令牌,又似乎透过它,看到了白日里,少女在雪地中拉住他手时,那冰凉指尖的微颤,和那双清亮眸子里深藏的、仿佛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决绝。 那不是算计,那是一种濒临绝境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时,不顾一切的孤勇。 “本王只需要知道,她现在是本王未来的王妃,足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玄影低头:“属下明白。” 萧逐渊在案前坐下,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玄铁令牌,眸中光影明灭不定。片刻后,他抬起眼,看向玄影,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深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调一队‘幽影’,”他下令,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从即刻起,潜伏于暗处,护卫云昭意。” 玄影心神微凛。“幽影”是王爷麾下最精锐的暗卫小队之一,专司潜伏与护卫,轻易不会动用。如今竟要调去护卫一位尚未过门、且关系微妙的小姐? 但他没有任何质疑,只是沉声应道:“是。护卫尺度?” 萧逐渊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层层墙壁,落在了卫国府的方向,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事无巨细,护她周全。”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寒意: “凡有接近者,无论身份,意图不明者,暗中处理。凡有威胁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若有她自行处置之事,非生死关头,不必插手。只需……将一切报于本王。” “一切”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又极重。意味着云昭意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甚至吃了什么,睡了多久,都需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不仅仅是保护,更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与掌控。 玄影心头一震,立刻垂首:“属下领命!必不负王爷所托!” 他瞬间明了,这位云小姐在王爷心中的分量,远比那场“交易”本身要重得多。王爷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好的、且完全在他掌控之下的“靖王妃”。 “去吧。”萧逐渊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回舆图,仿佛刚才那番杀伐果决的命令只是随口一提。 玄影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融入阴影,消失不见,去执行这道关乎未来的重要指令。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逐渊独自一人坐在烛光下,许久未动。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那根纤细小指勾上来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那么轻,却又那么固执地,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不是今日及笄礼上明媚决绝的少女,而是一年多前,在一次宫宴的偏僻回廊下。 那时,他刚经历一场朝堂风波,身心俱疲,独自凭栏,周身气息冷得生人勿近。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大概是迷了路,误打误撞闯了过来。 看到他,她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吓得立刻跑开。 她却只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干净帕子包着的、看起来甜腻腻的桂花糕,怯生生地递过来,声音细弱蚊蝇:“你……你是不是饿了?脸色好白……这个,给你吃。” 他当时只觉得荒谬,并未理会。 小姑娘有些无措,却没有离开,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小声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娘亲说,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好一点。” 他依旧沉默。 她最后把桂花糕放在旁边的栏杆上,小声说了句:“你记得吃呀。”然后便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那件事,他早已抛之脑后。那块桂花糕,他自然没有碰。 直到今日,在雪地里,她拉住他的手,那双眼睛抬起时,尽管充满了决绝和孤勇,却奇异地与记忆中那个递来桂花糕的、怯生生的小姑娘重合了一瞬。 怎么会是她? 那个看起来懵懂怯懦的小丫头,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那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同脱胎换骨,甚至不惜以婚姻为赌注,也要斩断与谢清晏的联系? 萧逐渊睁开眼,眸中一片深沉的墨色。 他不在乎她有什么秘密,也不在乎她为何改变。他只需要确保,这枚意外落入他棋盘的棋子,不会脱离他的掌控,并且,能为他所用。 至于那所谓的“一年之约”…… 他拿起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再次写下那个名字——云昭意。 这一次,笔锋更显凌厉,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锋芒。 一年? 他萧逐渊的东西,既然落在了他手里,岂有轻易放走的道理? 这场交易,从她拉住他手的那一刻起,规则,便已由不得她来定了。 窗外,寒风呼啸,夜色正浓。 而卫国府锦绣阁内,刚刚回到自己房间的云昭意,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疲惫地脱下斗篷,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轻握紧了怀中那枚温润的玄玉佩。 她以为,自己只是暂时找到了一座可供栖身的危桥。 却不知,桥下的深渊早已张开巨口,而执缆之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离开。…… 第5章 初掌权 云昭意回到锦绣阁时,已是深夜。 阁内灯火温暖,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贴身丫鬟星沉早已焦急地等候在门口,一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前,眼圈微红:“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星沉手脚麻利地帮云昭意解下沾了寒气的斗篷,又递上一杯滚烫的姜茶,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满眼都是心疼和后怕。今日府中发生的一切,早已像风一样传遍了每个角落,她简直不敢想象,小姐是如何独自面对那等场面的。 云昭意接过姜茶,温热瓷杯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凉的指尖稍稍回暖。她轻轻啜了一口,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安抚了紧绷的神经。 “我没事。”她对着星沉安抚性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萧逐渊的那场交锋,看似平静,实则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小姐……”星沉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担忧,“外面……外面现在传得很难听。还有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也开始说闲话了……” 云昭意放下茶盏,眸光一冷。她料到会如此。 及笄礼上当众拒婚世子,转而向冷面阎王靖王“自荐”,紧接着摔碎定情玉佩,宣告恩断义绝……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循规蹈矩的京城世家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流言蜚语是必然的。 而府中这些下人,最是见风使舵。从前因着她与谢清晏的婚约,以及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无人敢怠慢。如今她行事“出格”,惹来非议,那些暗地里的心思自然会活络起来。 若不及时立威,只怕日后在这府中,她的话都要没人当回事了。她未来的路本就艰难,绝不能再让这些宵小之辈在内部掣肘。 “都有哪些人在说?说了些什么?”云昭意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星沉咬了咬唇,低声道:“主要是浆洗房和厨房那边的几个婆子,还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聚在一起嚼舌根,说小姐您……您是被谢世子抛弃了,失了心智,才去攀附靖王,还说靖王殿下何等人物,岂会真心……说您这王妃之位怕是坐不稳,迟早要被……” 后面的话,星沉实在说不出口,气得身子发抖。 云昭意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眸色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更衣。”她淡淡道,“不必太复杂,利落些即可。” 星沉一愣,不明白小姐深夜为何还要更衣,但还是依言取来一套湖蓝色的常服,款式简洁,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换好衣服,云昭意坐到妆台前,示意星沉为她重新梳理略显散乱的发髻。她没有选择繁复华丽的发式,只是将青丝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简单的单螺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其他饰物。 镜中的少女,洗去了铅华,褪去了娇弱,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与坚定。 “走吧。”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姿态从容。 “小姐,去哪儿?”星沉疑惑。 云昭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去听听,她们到底还能编排出多少花样来。” 此时已近亥时,府中大部分主子都已歇下,下人们也多在各自房中,只有少数负责守夜或做最后清扫的仆役还在活动。 云昭意带着星沉,并未提灯,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芒,悄无声息地朝着下人房聚集的后院走去。 尚未走近浆洗房旁边的耳房,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却兴奋的议论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要我说啊,咱们这位大小姐,真是昏了头了!谢世子多好的人品家世,她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人没脸,还摔了玉佩!这下好了,把自己后路都断了!” 一个略显尖利的婆子声音响起,带着幸灾乐祸。 “可不是嘛!攀附靖王?我的老天爷,那位爷是什么性子?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听说在北境,坑杀过上万降卒呢!大小姐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怕是没几天就被……” “嘘!小声点!别被人听见!”另一个声音谨慎地打断。 “怕什么?这都什么时辰了,谁还来这儿?再说了,她做出这等丑事,还不许人说了?我看啊,国公爷和夫人这会儿肯定也气得不轻,哪还有心思管她?这王妃的名头听着风光,能不能坐上花轿还两说呢!” “就是,我听说靖王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说不定人家王爷根本就没当真,随口敷衍她的……” 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黑暗中肆意吞吐。 星沉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想冲进去理论,却被云昭意一把拉住。 云昭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得像是结了冰。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吱呀——”一声,打断了里面的高谈阔论。 房间里,四五个婆子并两个小丫鬟正围坐在一个小炭盆旁,说得唾沫横飞。门突然被推开,冷风灌入,几人吓了一跳,不满地抬头看来。 当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所有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见了鬼一般! 为首的那个尖利嗓音的婆子,姓钱,是浆洗房的一个小管事,此刻张着嘴,手里还捏着半把瓜子,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昭意缓缓走进房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却让每个人的心都随着她的脚步往下沉。 “说啊,”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怎么不继续说了?本小姐也想听听,我这王妃之位,究竟坐不坐得稳?” “大……大小姐!”钱婆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奴该死!老奴胡言乱语!求大小姐恕罪!求大小姐恕罪!” 其他几人见状,也魂飞魄散地跟着跪下,连连求饶,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云昭意没有看她们,而是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里面的炭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明明灭灭。 “看来,是我平日待你们太过宽厚了。”她轻轻开口,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让地上跪着的人抖得更厉害了,“以至于让你们忘了,谁是主,谁是仆。” 她放下火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星沉。”她唤道。 “奴婢在!”星沉立刻上前一步,挺直了腰板。 “记下她们的名字,所属职司。”云昭意吩咐道,声音依旧平淡,“钱氏,浆洗房管事,挑拨是非,诽谤主子,罪加一等。” 她每说一句,地上的人脸色就白一分。 “明日一早,将所有人交由母亲院里的秦嬷嬷,按府中规矩,重打三十板子,革去差事,连同其家眷,一并发卖出去。”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牙婆,京城之内,不许任何人家再用他们。”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决定了这些人和他们家眷的命运。发卖出去,还是带着恶名,几乎等于断了生路! “大小姐!饶命啊大小姐!”钱婆子涕泪横流,扑上来想抱云昭意的腿,“老奴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老奴在府中伺候多年的份上,饶了老奴这一次吧!” 云昭意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眼神淡漠地看着她:“伺候多年,更应懂得规矩。主子的事,岂是你们可以置喙的?” 她的目光扫过其他面如死灰的人:“今日我容了你们,明日便会有更多人蹬鼻子上脸。这府里的规矩,不能坏。” 她不再看她们,转身朝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未来靖王妃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 未来靖王妃!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直到此刻,她们才真切地意识到,无论过程如何,眼前这位大小姐,已经是陛下即将下旨赐婚的、名正言顺的靖王妃!是连国公爷和夫人都要慎重对待的身份! 她们竟然在背后议论一位亲王妃?!这简直是找死! 绝望的哭嚎和求饶声在身后响起,云昭意却仿佛没有听见。 她带着星沉,踏着夜色,从容地离开。身影挺拔如竹,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天亮之前就传遍了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原本蠢蠢欲动、准备看风向的下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他们这才明白,那位看似柔顺的大小姐,骨子里是何等的果决与狠厉。 未来靖王妃的威严,不容挑衅。 云昭意用一场深夜的立威,清晰地告诉所有人—— 即便前路未卜,即便非议缠身,只要她一日是这国公府的小姐,一日是未来的靖王妃,这府中,就容不得下人放肆! 回到锦绣阁,天际已微微泛白。 云昭意站在窗前,看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她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的风浪,只会更加汹涌。 但,她无所畏惧。 第6章 满城议 晨曦微露,驱散了长夜的寒意,却驱不散笼罩在京城上空的窃窃私语。靖王萧逐渊与卫国府嫡女云昭意即将被赐婚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但凡有三五人聚集之处,无不以此为谈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靖王殿下要娶妃了!”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何止听说!我三姨家的表侄在宫里当差,昨夜亲眼看见靖王府的总管太监捧着王爷的令牌去了钦天监!这还能有假?”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摇着折扇,一副知晓内情的模样。 “我的老天爷!靖王殿下……那位可是……”有人咂舌,不敢直呼其名,只用手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他那样的人物,竟然真要娶妻了?是哪家的千金如此……呃,胆识过人?”言语间,充满了对那位未来靖王妃的同情与好奇。 “还能有谁?就是昨日及笄礼上闹出好大风波的那位!卫国公府的云昭意小姐!”知情人立刻爆料。 “什么?!就是那个当众拒绝了谢世子,还……还自己向靖王求婚的云小姐?”众人哗然,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正是!”书生“啪”地合上折扇,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你们是没听说当时那场面!谢世子跪在雪地里,情深意切,那云小姐却看都不看,径直走到靖王面前,就问‘王爷,您缺王妃吗?’哎哟喂,当时满座皆惊啊!” “然后呢?然后呢?”众人听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追问。 “然后?”书生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胃口才道,“然后靖王殿下当时没说话,只是抽回了手。可你们猜怎么着?昨夜宫里就传出消息,陛下已经点头,就等着钦天监择定吉日,便要正式下旨赐婚了!” “这……这云小姐,当真是好手段!”有人啧啧称奇,语气里说不清是佩服还是鄙夷,“竟真让她攀上了这天大的高枝儿!” “手段?我看是昏了头才对!”一个穿着绸缎、看似有些家底的中年商人嗤之以鼻,“谢世子年轻俊朗,家世显赫,又是青梅竹马,何等良配?她不要,偏偏去招惹那位活阎王!靖王府是那么好进的?只怕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着风光,内里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咯!” “王掌柜说得在理!”旁边有人附和,“我听说靖王殿下性子冷戾,不近女色,府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这云小姐嫁过去,能不能得夫君欢心还两说,光是那王府的规矩,怕是就能把人憋死!” “岂止是规矩?”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说啊,云小姐昨日还当众摔了与谢世子的定情玉佩,说什么‘恩断义绝’!如此狠绝的女子,只怕也非良善之辈,靖王殿下说不定也是一时被她迷惑……” “哼,迷惑?我看是各取所需吧!”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插入讨论,是邻桌一位一直沉默的老者,“卫国公是清流领袖,云小姐是嫡长女。靖王权势虽重,但在朝中树敌也不少。若能得云家支持,对他而言,有益无害。至于云小姐……经过昨日一事,名声有损,能嫁入王府,已是最好归宿。这门婚事,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老者一番话,倒是让不少人冷静下来,细细品味,觉得颇有道理。一时间,关于这场婚事的动机,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有人赞云昭意勇气可嘉,敢于追求(在他们看来是攀附)自己想要的身份;有人讥讽她愚蠢短视,弃明珠而就顽石;更有人恶意揣度,认为这是一场**裸的政治联姻,各怀鬼胎。 而这些议论的核心,卫国公府,此刻却大门紧闭,气氛微妙。 下人们经过昨夜云昭意的立威,个个噤若寒蝉,行事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再议论主子的是非。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依旧弥漫在府中。 云昭意起身后,如同往常一样去给父母请安。 正院内,云国公云铮端坐上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母亲林氏坐在一旁,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云昭意盈盈下拜,姿态从容。 云铮看着女儿,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起来吧。”他顿了顿,问道,“外面那些流言,你可听到了?” “听到了一些。”云昭意直起身,语气平静,“无非是些毁誉参半之词,女儿心中有数。” 林氏忍不住开口道:“昭意,你……你昨日与靖王殿下,究竟是如何说的?这婚事……”她实在是担心,女儿是为了与谢清晏赌气,才走上这条看似风光,实则凶险未卜的道路。 云昭意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的手,安抚地笑了笑:“母亲放心,女儿并非意气用事。靖王殿下……是女儿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她无法解释重生之事,只能如此说道。 云铮目光锐利地看着女儿:“靖王此人,深不可测。你可知,踏入靖王府,意味着什么?” “女儿知道。”云昭意迎上父亲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意味着从此与权力漩涡中心更近一步,意味着可能面临更多的明枪暗箭。但同样,也意味着拥有了足以自保,甚至保护家族的力量。”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父亲,经昨日一事,女儿与谢家已势同水火。若不能找到一个更强大的倚仗,只怕日后,我云家才会真正陷入被动。” 云铮闻言,眼神微动。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谢清晏昨日在及笄礼上的行为,看似情深,实则已有逼迫之嫌,背后未必没有镇北侯府的默许。女儿当众打脸,已是将镇北侯府得罪死了。若能借此与靖王府联姻,确实能震慑住不少宵小。 只是……将女儿嫁给萧逐渊那个冷面阎王,他终究是于心不忍。 “你既已决定,为父也不再多言。”云铮最终叹了口气,“只是昭意,你要记住,无论未来如何,卫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云昭意眼眶微热,郑重地点了点头:“女儿明白,多谢父亲。” 与此同时,镇北侯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砰!”一声脆响,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谢清晏双目赤红,衣衫不整,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俊朗的面容因愤怒和嫉妒而扭曲。“赐婚?!陛下竟然真的答应了?!他萧逐渊凭什么!他凭什么抢走昭意!” 镇北侯谢擎坐在主位,脸色铁青,看着不成器的儿子,怒其不争地喝道:“住口!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不守妇道、攀附权贵的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她不是!她一定是被萧逐渊逼迫的!或者……或者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谢清晏嘶吼道,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昨天还属于他的少女,转眼间就要成为别人的王妃。 “逼迫?手段?”谢擎冷笑一声,“众目睽睽之下,是她自己走过去求的婚!是她自己摔了玉佩跟你恩断义绝!谢清晏,你醒醒吧!那个女人,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她看上的,是靖王妃的尊荣!” “我不信!我不信!”谢清晏痛苦地抱住头,昨日云昭意那冰冷厌恶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桩婚事,更是男人的尊严和多年来的笃定。 “由不得你不信!”谢擎厉声道,“从现在起,你给我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云昭意已是靖王的人,你若再纠缠,就是与靖王为敌,将整个侯府置于险地!你担待得起吗?!” 谢清晏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哆嗦着,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了头,只剩下无边的悔恨与怨毒,在胸腔里疯狂滋长。 而在皇宫深处,御书房内。 年近五十的永熙帝看着手中暗卫呈上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昨日卫国公府及笄礼上发生的一切,以及今日京城中的种种议论。 他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打着龙案,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朕这个弟弟,终于肯娶妻了……还是以这种方式。”他低声自语,“云家的丫头……有点意思。看来这京城的水,要被搅得更浑了。” 他沉吟片刻,对身旁侍立的大太监吩咐道:“告诉钦天监,日子选好些。朕,很期待这场婚事。” 大太监躬身应下,心中明了,陛下这是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推波助澜。 一场赐婚,牵动了京城无数人的心弦。 赞誉与诋毁并存,期待与担忧交织。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云昭意,此刻却在自己的锦绣阁内,临窗而立,手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玄玉佩。 窗外的喧嚣仿佛与她无关。 她知道,这满城风雨,仅仅是她踏上这条复仇与自救之路的,第一道微不足道的开胃菜。 真正的波澜,还在后头。 第7章 谢郎悔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镇北侯府西北角的“清辉苑”内,却是一片狼藉,酒气冲天。昔日雅致非常的书房,此刻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一般。价值连城的古董瓷瓶碎了一地,散落的书籍纸张铺满了名贵的波斯地毯,桌椅东倒西歪。 谢清晏瘫坐在这一片狼藉之中,背靠着冰冷的紫檀木书案,锦衣华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玉冠歪斜,几缕散发被酒汗黏在额前,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模样。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酒坛,另一只手里,却死死捏着几片锋利的碎玉。那是昨日,云昭意当众摔碎的、象征着他们“定情”的并蒂莲玉佩的碎片。碎玉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混着泼洒的酒液,留下暗红的污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为什么……昭意……为什么……”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里反复喃喃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无法纾解的痛楚。 昨日及笄礼上的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循环上演。 漫天飞雪中,她穿着那身冰蓝色的衣裙,美得惊心动魄。他满心欢喜与笃定地跪在雪地里,奉上象征真心的玉簪,以为会看到她一如往常般,带着娇羞与喜悦投入他的怀抱。 可她呢? 她看他的眼神,冰冷、厌恶,甚至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 她无视他的深情,无视满座宾客的期待,像个奔赴战场的勇士,决绝地走向了那个他从小敬畏又忌惮的小叔叔——萧逐渊! 她竟然……竟然主动去拉那个男人的手!问出那样不知廉耻的话! “王爷,您缺王妃吗?您看我……怎么样?”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让他当众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还有那碎裂的玉佩……“恩断义绝”!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意,那些花前月下的誓言,那些她曾望着他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依赖……难道都是假的吗?! “啊——!”谢清晏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将手中的空酒坛狠狠砸向墙壁!“砰”的一声巨响,陶片四溅。 “世子!世子您别再喝了!”他的心腹小厮长安冒着被碎片击中的风险,连滚带爬地扑进来,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心疼又焦急,试图去夺他手中的碎玉和寻找新的酒坛。 “滚开!”谢清晏猛地挥开他,力道之大,让长安踉跄着跌坐在地。“都给我滚!拿酒来!我要酒!”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长安看着世子掌心不断渗出的鲜血,和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知道劝不住,只能哭着磕头:“世子,您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啊!那云小姐……云小姐她已然变心,攀了高枝,您……您就忘了她吧!” “变心?攀高枝?”谢清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变心?啊?我谢清晏哪里对不起她?!镇北侯府世子的正妻之位,难道还比不上靖王府那个冰冷空洞的王妃名头吗?!” 他一把揪住长安的衣襟,喷着酒气质问:“是不是萧逐渊逼她的?是不是他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胁迫昭意?你说!” 长安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哭着道:“世子,没有人逼迫啊!昨日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是云小姐自己走过去……奴才打听过了,昨夜云小姐还亲自去了靖王府,呆了许久才出来……今日宫里就传出消息,陛下已经准了,就等钦天监选日子了……” “亲自去了靖王府……”谢清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长安,踉跄着后退,颓然跌坐在废墟里,眼神涣散,喃喃道,“她竟然……深夜去了他的王府……他们……他们……” 他无法想象,他视若珍宝、连牵手都小心翼翼生怕唐突了的姑娘,会主动深夜踏入另一个男人的领地。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他们会做什么? 一想到那种可能,心脏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穿刺,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嫉妒的毒火混合着被背叛的屈辱,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抱着头,声音哽咽,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委屈,“我那么喜欢她,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我甚至连通房丫鬟都没有……我等着她及笄,风风光光娶她过门……我哪里做得不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叫着“清晏哥哥”。他摘花给她戴,她笑得比花还甜。 他想起她稍大些,开始习字作画,总是拿着歪歪扭扭的字帖和不成形的画作来找他,眼睛亮晶晶地求他指点。 他想起她及笄前,他偷偷准备好那支玉簪和这枚并蒂莲玉佩时,心中的雀跃与期待…… 过往的甜蜜,在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他不懂,真的不懂。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夜之间,天地变色,她看他如同仇寇? “是因为苏月渺吗?”他忽然抓住一丝可能,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是不是昭意听说了什么?误会了我和表妹?对!一定是这样!长安,快去!快去国公府,告诉昭意,我和表妹清清白白,我心中只有她一人!快去啊!”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催促着。 长安看着世子这副近乎魔怔的样子,心中酸楚,却不得不打破他的幻想:“世子……没用的……奴才听说,云小姐昨日处置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手段……很是凌厉。她如今心意已决,只怕……不会听任何解释了……” 谢清晏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再次被绝望的灰暗笼罩。 是啊,她连定情信物都摔了,话也说得那么绝,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误会?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嘶吼,不再质问,只是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在弥漫着酒气和废墟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无助又绝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是真的,伤心了。 长安看着主子这般模样,默默擦掉眼泪,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能让世子自己熬过去。 夜色渐深,清辉苑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照着谢清晏孤独而狼狈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都有些麻木。酒精带来的麻痹逐渐消退,更深的痛苦和一种名为“悔恨”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如果……如果他早些察觉她的疏远? 如果……如果他昨日没有那般急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当众求婚? 如果……如果他从前能对她更好、更体贴一些,是不是就不会给她离开的勇气?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破碎的玉佩无法重圆,逝去的情意无法挽回。 而他和云昭意之间,隔着的不再是青梅竹马的小小龃龉,而是靖王萧逐渊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是那道由她亲手划下的、名为“恩断义绝”的鸿沟。 谢清晏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双红肿失神的眼睛。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碎玉割裂的伤口和那几片冰冷的碎片,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湮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扭曲的执念。 “昭意……”他对着空气,嘶哑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萧逐渊……他给不了你幸福的……他那种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低语声消散在冰冷的夜色中,带着未尽的偏执与疯狂。 这一夜,镇北侯世子的心,在醉与醒之间,彻底沉沦。 第8章 宫门护 赐婚的旨意,在云昭意夜访靖王府的三日后,由宫中内侍手持明黄绢布,正式宣达了卫国公府。 旨意措辞严谨,褒扬云昭意“秉性端淑,容仪恭婉”,特赐婚于靖王萧逐渊为正妃,择吉日完婚。伴随着旨意一同到来的,还有宫中赏下的诸多珍宝绸缎,彰显着天家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流程走得如此之快,规格如此之高,无疑是在向全京城宣告,这门婚事,板上钉钉,圣心属意。 接了旨,谢了恩,送走宫使,按照规矩,云昭意需入宫向帝后谢恩。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车内,云昭意端坐着,身上穿着一套符合规制的、颜色偏沉稳的湖蓝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素雅的珠钗。她面上施了薄粉,遮掩了连日的疲惫,显得沉静而端庄。 星沉陪坐在侧,看着小姐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镇定。她深知,这深宫重重,今日的谢恩,绝非只是走个过场那么简单。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等着看这位以“惊世”方式上位的未来靖王妃的笑话。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巍峨的宫墙高耸,朱红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口,散发着森严冰冷的气息。 云昭意扶着星沉的手下了马车,递上腰牌,由早已等候在此的引路内侍带着,垂首敛目,步履平稳地踏入这天下最尊贵,也最是非之地。 穿过一道道宫门,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好奇、审视、探究,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与嫉妒。 她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 行至通往皇后所居长春宫的必经之路——千秋亭附近时,前方一阵环佩叮当,伴随着女子娇俏的说笑声,拦住了去路。 云昭意抬眼看去,只见几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正从亭中走出,簇拥着一位身着樱红色宫装、容貌明艳、眉宇间带着几分骄纵之气的少女。那少女她认得,是安阳郡主,汝阳王的嫡女,太后的亲孙女,在京中贵女中地位尊崇,性子更是被娇惯得跋扈非常。 更重要的是,安阳郡主痴恋靖王萧逐渊,在京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前世,这位郡主就没少因为萧逐渊而寻她的晦气。 云昭意心中微沉,知道来者不善。她停下脚步,垂首侧立一旁,让出道路,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有些人,并非你退让,她就会放过你。 安阳郡主一行人径直走到云昭意面前停下。目光如同带着刺,从上到下,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云昭意。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未来的靖王妃吗?”安阳郡主开口,声音娇脆,语气里的嘲讽却毫不掩饰,“这还没嫁进靖王府呢,规矩倒是学得挺足,知道给人让路了?” 她身旁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贵女立刻附和道:“郡主说的是呢。云小姐如今身份不同了,可是未来的亲王妃,这气度,自然是要慢慢学起来的。”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实则是在暗讽云昭意出身不够,需要后天学习规矩。 另一个绿衣女子掩口轻笑:“只是不知,云小姐这规矩学得如何了?昨日在自家府上,那等……惊世骇俗的举动,可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经过的宫人内侍听得清清楚楚。她们刻意堵在这里,就是要给云昭意一个下马威,让她在入宫谢恩的第一天就颜面扫地。 云昭意依旧垂着眼眸,声音平静无波:“臣女云昭意,见过安阳郡主,见过各位小姐。” 安阳郡主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心中更是不悦,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云昭意面前,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云昭意,本郡主很好奇,你究竟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能蛊惑得靖王殿下答应娶你?” 这话已是极其无礼和侮辱。 星沉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想要开口辩驳,却被云昭意用眼神制止。 云昭意抬起头,目光清正地迎上安阳郡主挑衅的视线,不卑不亢地道:“郡主慎言。陛下赐婚,乃是天恩。郡主此言,是在质疑陛下的圣断,还是在质疑靖王殿下的眼光?” 她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皇帝和靖王的高度,扣下了一顶大帽子。 安阳郡主脸色一变,没想到云昭意言辞如此犀利,她怒道:“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本郡主问你话呢!你一个臣子之女,有何德何能,堪配靖王正妃之位?不过是个被谢清晏抛弃的……” “安阳。” 一个冰冷低沉,不带丝毫情绪的男声,突兀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安阳郡主即将出口的、更加不堪的话语。 这个声音…… 云昭意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萧逐渊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依旧是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冷峻,深邃的目光淡淡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安阳郡主身上。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威压与寒意,就让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安阳郡主等人瞬间噤声,脸色发白。 “参……参见靖王殿下!”几位贵女慌忙屈膝行礼,声音都带着颤音。 安阳郡主也是心头一慌,强自镇定地行了个礼:“小……小皇叔。”她辈分上确该称萧逐渊一声皇叔。 萧逐渊并未叫起,迈步,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玄色的靴子踏在光洁的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安阳郡主几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云昭意身边,脚步微顿,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安阳郡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王的人,何时轮到你来质问?” “本王的人”!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千秋亭畔! 安阳郡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萧逐渊,脸上血色尽褪。她痴恋他多年,何曾听过他用如此维护的语气,称呼过任何一个女子?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可他此刻,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明确地宣告了对云昭意的所有权和维护! 云昭意也是微微一怔,侧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侧前方,隔绝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可那句“本王的人”,却像是一道坚固的屏障。 “小皇叔,我……”安阳郡主又羞又怒,还想辩解。 萧逐渊却不再看她,目光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贵女,最后对引路的内侍道:“带路,去长春宫。” “是,王爷!”内侍连忙躬身应道,声音都透着紧张。 萧逐渊这才看向云昭意,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走吧。” “是。”云昭意低声应道,垂眸跟上他的脚步。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安阳郡主等人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斥责。但那句“本王的人”,以及他那全然无视的态度,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都更具震慑力。 安阳郡主僵在原地,看着那一玄一蓝两道身影并肩离去,男的冷峻威严,女的沉静端庄,竟是那般……碍眼的和谐!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中充满了嫉妒、不甘和怨毒。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宫人内侍,更是将头埋得极低,心中骇然。靖王殿下亲自出面维护未来王妃!这消息,只怕比赐婚圣旨本身,更能震动整个宫廷!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那是非之地,萧逐渊的脚步并未放缓,也没有要与云昭意交谈的意思,仿佛方才的出手维护,只是顺手为之。 云昭意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看着他那挺拔冷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很清楚,他今日的维护,并非出于什么情意,更多的是为了维护“靖王妃”这个身份的体面,以及他自身的权威。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替她解了围。 她加快半步,与他并行,轻声道:“多谢王爷。” 萧逐渊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只从喉间逸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阳光透过宫墙的飞檐,洒在漫长的宫道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偶尔交汇,又很快分开。 云昭意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宫道深远,前路未知,但至少在此刻,她并非孤身一人。 而那句“本王的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他情绪的波澜,却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第9章 膳房事 自宫门解围之后,云昭意与萧逐渊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并未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恪守着“协议”的本分,安静地待在锦绣阁,仿佛那场惊世骇俗的求婚与随后的风波都已平息。 然而,云昭意心中清楚,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她与萧逐渊的关系,建立在脆弱的“一年之约”上,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的绳索。她需要不断加固这条绳索,至少,在明面上,她要扮演好一个“未来靖王妃”该有的角色。 维系关系,有时并非需要惊天动地的举动,一些细水长流的日常,反而更能潜移默化。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云昭意放下手中的书卷,对正在整理绣线的星沉道:“星沉,随我去一趟厨房。” 星沉一愣,疑惑道:“小姐,您要去厨房做什么?若是想用什么点心,吩咐奴婢去取便是了。” 云昭意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唇角含着一抹浅淡却意味不明的笑:“整日看书也有些乏了,想去活动活动。听闻王爷近日公务繁忙,时常歇在书房,我去……给他准备些膳食。” “您……您要亲自下厨?”星沉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家小姐自幼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厨房的门朝哪边开恐怕都不清楚,如今竟要亲自下厨给靖王殿下做吃的? 这……这确定是表达关切,而不是……下毒吗? 星沉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各种厨房灾难的画面,脸色都有些发白。 云昭意看着丫鬟惊恐的表情,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却并未解释,只淡淡道:“走吧。” 国公府的厨房宽敞明亮,各类食材琳琅满目。厨娘和帮佣们见大小姐突然驾临,个个手足无措,慌忙行礼。 “不必多礼,我随意看看,你们忙你们的。”云昭意语气温和,目光却在那些食材上逡巡。 她确实不善厨艺,前世嫁给谢清晏后,也曾试图洗手作羹汤以挽回夫君心意,结果……不言而喻。但这一次,她的目的,本就不在于做出什么美味珍馐。 她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信号。一个向萧逐渊,也向所有暗中观察的人表明,她正在努力“适应”靖王妃这个新身份的信号。 在厨娘们战战兢兢的指导下,云昭意挽起袖子,开始了她的“厨艺首秀”。 过程,可想而知,堪称惨烈。 她想做一道简单的清汤,却差点烧干了锅,最后端出来的,是半碗颜色浑浊、飘着几根焦黑葱段的“精华”。 她想煎一条鱼,油花四溅,吓得星沉连连惊叫,最终那条鱼一面焦黑如炭,一面还带着血丝,顽强地躺在盘子里。 她还尝试了糕点,面粉沾了满头满脸,成品不是硬得能砸核桃,就是黏糊糊的一团,形状诡异。 厨房里弥漫着古怪的焦糊味和甜腻味,厨娘们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不敢笑出声,看向那位未来王妃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一丝敬畏?能把厨房破坏到这种程度,也是一种本事。 星沉看着那一桌“杰作”,几乎要哭出来:“小姐……这……这真的能送去给王爷吗?”她怀疑王爷看到这些,会不会以为小姐对他有什么不满,故意挑衅。 云昭意却浑不在意,她拿起筷子,挨个尝了尝。汤是苦的,鱼是腥的,糕点是又甜又硬的。她面不改色地放下筷子,甚至还点了点头。 “嗯,尚可。”她评价道,然后吩咐,“找个食盒装起来,我亲自送去书房。” 星沉:“……”小姐,您的味觉是离家出走了吗? 最终,在那桌惨不忍睹的“佳肴”中,云昭意勉强挑选了一碟看起来稍微正常些的(仅仅是看起来)、据说是桂花糕的物体,以及那碗“精华”汤,装入了食盒。 靖王府,书房。 萧逐渊正与几名心腹幕僚商议边境军务,玄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角落,低声禀报了几句。 幕僚们只见主上听完,冷峻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抬手,示意他们暂停。 “让她进来。”萧逐渊淡淡道。 幕僚们心下诧异,是何人能让王爷在商议要事时中断?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云昭意提着食盒,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清新淡雅,与这冷硬的书房格格不入。 “臣女见过王爷。”她屈膝行礼,目光快速扫过书房内的几位幕僚,神色坦然。 幕僚们连忙起身还礼,心中更是惊异。这位便是未来的王妃?果然姿容绝世,只是……她手中提着的食盒是何意? 萧逐渊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语气平淡:“何事?” 云昭意将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打开盒盖,露出里面那碟形状古怪的糕点和那碗颜色可疑的汤。 “听闻王爷忙于公务,恐未能按时用膳,臣女便亲手做了些点心与汤羹,聊表心意,望王爷莫要嫌弃。”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一个真心担忧未来夫君身体的寻常女子。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几位幕僚看着食盒里那两样东西,嘴角微微抽搐。那……那真的是点心和汤?确定不是从哪个战场上捡回来的战利品吗?这位云小姐,莫非是想用这种方式……谋杀亲夫(未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瞟向主位上的萧逐渊,屏息凝神,等待着王爷的反应。以王爷那挑剔的性子和对食物的苛刻要求,只怕下一秒就会将这食盒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出去吧? 然而,萧逐渊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深邃的目光在那碟糕点和那碗汤上停留了片刻,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随即,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直接拈起一块看起来最为坚硬的“桂花糕”,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送到了唇边。 他甚至没有犹豫,张口便咬了下去。 “咔嚓……”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幕僚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萧逐渊咀嚼的动作很慢,但很稳定。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而非一块可能崩掉牙的“凶器”。 一块糕点下肚,他又端起了那碗颜色浑浊的汤,用汤匙舀起一勺,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书房里只剩下他缓慢吞咽的声音。 云昭意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做的东西是什么水平,也预想过他可能会拒绝,可能会不悦,甚至可能会觉得她别有用心。 唯独没想过,他会如此平静地,将她做的这些“灾难”,一口一口,全部吃完。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直到碗底见空,碟中也只剩些许碎屑,萧逐渊才放下汤匙,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 他抬眸,看向云昭意,目光深沉难辨,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尚可。” 与她在厨房里的评价,一模一样。 云昭意心头微震。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嘲讽,没有嫌弃,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刚才吃下去的,真的只是寻常食物。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王爷不嫌弃便好。”她垂下眼眸,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轻声道,“那臣女便不打扰王爷议事了,先行告退。” 萧逐渊微微颔首。 云昭意提起空了的食盒,再次行礼,转身离开了书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书房内那凝滞的气氛才骤然一松。 几位幕僚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王爷他……竟然真的吃完了?还评价“尚可”?那东西看着都吓人,王爷的味觉和肠胃……还好吗? 玄影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低声道:“王爷,可需属下准备些清胃的汤药?” 萧逐渊抬手制止,目光扫过面前几位神色古怪的幕僚,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继续。” 仿佛刚才那一段,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幕僚们不敢多问,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刚才中断的议题。 而萧逐渊,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指尖轻轻拂过方才擦拭过嘴角的帕子,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那糕点,甜得发齁,硬得硌牙。 那汤,苦涩难当,焦糊味浓重。 难吃得……令人印象深刻。 但,这是她亲手做的。 是那个在雪地里拉住他手,在宫门前被他护在身后,此刻又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向他示好的女人,亲手做的。 味道如何,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军务上,只是书房内,似乎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又焦糊的古怪气息。 如同那个闯入他既定人生的女人,带着一身谜团和不容拒绝的姿态,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了第一个清晰而独特的印记。 第10章 醋海生 时近黄昏,天际铺陈开绚烂的晚霞,将京城的青砖黛瓦染上一层暖融的金辉。云昭意从一家新开的绸缎庄出来,身后跟着抱着几匹料子的星沉。她需要为自己筹备一些嫁妆,尽管宫中和内务府会操办大部分,但一些贴身的、彰显个人喜好的物件,仍需自己费心。 刚踏上回府的必经之路——青云街,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从街角的阴影处踉跄着闪出,直直拦在了马车前。 “昭意!” 来人声音嘶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谢清晏。 他比前几日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写满了落魄与不甘。他死死盯着云昭意,仿佛她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亮。 云昭意脚步一顿,看着眼前这个曾让她爱慕一世、怨恨一世的男人,心中已无半分波澜,只剩下冰冷的厌烦。她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侧身便想绕过他。 “昭意!你别走!”谢清晏见状,情绪激动地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我们谈谈!我们好好谈谈!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我改!我全都改!” 他的动作快,云昭意后退得更快,避开了他的触碰,眉宇间凝起一层寒霜:“谢世子,请自重。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谢清晏像是被这句话刺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凄厉,“我们十几年的情意,你一句无话可说就完了吗?昭意,你看看我!我是清晏哥哥啊!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跟在我身后,叫我清晏哥哥的吗?” 他的话语引来了街上行人的侧目。青云街是京城繁华地段,此刻虽近黄昏,依旧人来人往。不少人认出了这两位近日京城话题中心的人物,纷纷停下脚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那不是镇北侯世子和云小姐吗?” “看样子谢世子还没放下啊……” “云小姐都已经是钦定的靖王妃了,这……这不太好吧?” 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云昭意身上,让她心头火起。她不想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愿与谢清晏在此丢人现眼。 “谢清晏,过去的事我已忘了。玉佩已碎,话已说尽,请你让开。”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带一丝温度。 “忘了?你怎么能忘?!”谢清晏被她眼中的冷漠刺激得几乎发狂,他不管不顾地再次上前,试图去拉她,“我不信!你一定是被萧逐渊胁迫的对不对?是他逼你的!昭意,你别怕,你告诉我,我带你走!我们离开京城!” 他说着竟真的伸手过来,想要强行带走云昭意。 “放肆!”星沉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挡在云昭意身前。 云昭意眼神一厉,正欲抬手格开他这无礼的举动。 就在此时,一道冰冷低沉、蕴含着无形威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腊月寒风,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谢世子,好大的威风。” 听到这个声音,谢清晏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狂乱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和忌惮所取代。 围观的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 只见萧逐渊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骏马之上,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他依旧是一身玄衣,晚霞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那身玄色吸收,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眸色幽深如寒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清晏,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压迫感。 在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的靖王府亲卫,眼神锐利如鹰,锁定在谢清晏身上。 “参……参见靖王殿下!”周围百姓慌忙跪倒一片。 谢清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方才那股不顾一切的勇气,在萧逐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勉强行礼:“小……小叔叔。” 萧逐渊并未下马,甚至没有多看谢清晏一眼。他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云昭意身上。 云昭意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他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实质,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萧逐渊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而优雅。他迈步,径直走向云昭意。 玄色的衣袂拂过地面,带着凛冽的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距离很近,近得云昭意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冷冽松柏的气息。 然后,在谢清晏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在四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里,萧逐渊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揽住了云昭意的腰肢,将她轻轻一带,便拥入了自己怀中! 云昭意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入一个坚硬而温暖的胸膛。她的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灼人的体温。她的身体瞬间僵住,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他……他竟然…… “本王的王妃,”萧逐渊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告,响彻在寂静的街道上空,“也是你能碰的?”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牢牢地圈着她的腰,姿态是十足的占有与维护。 “王妃”二字,他咬得极重,像是在提醒谢清晏,更是在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 云昭意被他紧紧箍在怀里,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身上冷冽又霸道的气息。她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包裹了她,让她忘记了挣扎,甚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谢清晏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他视若珍宝、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的姑娘,此刻被另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如此强势地拥在怀中,而那个男人,还是他素来畏惧的小叔叔! 嫉妒、屈辱、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毒焰,瞬间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冲上去将两人分开。 “萧逐渊!你放开她!”他嘶声吼道,已然忘了尊卑礼数。 萧逐渊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目光冰冷如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警告:“谢清晏,注意你的身份。再让本王看到你纠缠她,镇北侯府,也保不住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杀伐之气,让人毫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谢清晏被他目光中的寒意冻得一哆嗦,满腔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透骨的冰凉和恐惧。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被萧逐渊牢牢护在怀中的云昭意,看着她并未挣扎,甚至……似乎顺从地倚靠在那玄色的怀抱里……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碎裂。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打败的、可怜的丧家之犬。 萧逐渊不再看他,低头,对怀中的云昭意道:“回府。”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微痒的触感。 云昭意这才恍然回神,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热意。她轻轻挣了一下,低声道:“王爷,可以放开我了。” 萧逐渊的手臂却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揽着她,转身朝靖王府的马车走去。他的动作强势而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星沉连忙抱起料子,小跑着跟上。 靖王府的亲卫们训练有素地隔开人群,护卫着王爷和未来王妃离去。 只留下谢清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道中央,承受着四周或同情、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目光。晚风吹起他凌乱的发丝和衣袍,背影显得无比凄凉落寞。 马车轱辘转动,缓缓驶离。 车内,空间狭小而静谧。 萧逐渊已经松开了揽着云昭意的手,恢复了平日端坐的姿态,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个当街强势拥她入怀的人不是他。 云昭意坐在他对面,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衣料□□的触感,腰际仿佛还萦绕着他手臂的力量和温度。她悄悄抬眸,打量着他冷峻的侧脸。 他今日的举动,再次出乎她的意料。是为了维护靖王府的颜面?是为了彻底断绝谢清晏的念想?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是因为别的? 她猜不透。 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行为难以揣度。 但不可否认,当他揽她入怀,用那般强势的姿态宣告所有权时,她慌乱的心,竟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仿佛漂泊的孤舟,暂时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哪怕这港湾,可能遍布礁石,可能随时会将她吞噬。 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指,心中一片纷乱。 而闭目养神的萧逐渊,看似平静,脑海中却回荡着方才将她揽入怀中时,那纤细腰肢不盈一握的触感,和她身上传来的、清浅而独特的冷香。 与记忆深处,那块被帕子包着的、甜腻的桂花糕气息,截然不同。 却同样,扰乱了他的心绪。 第11章 围场惊 皇家春猎,是京城开年以来最盛大的活动之一。旌旗招展,号角连营,京畿以西的皇家围场一时冠盖云集,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皆携家眷而至,场面恢宏。 云昭意作为钦定的靖王妃,自然在受邀之列。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射装,青丝高束,少了几分平日的柔美,多了几分英气,站在女眷区域,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自赐婚以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今日这猎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落在她身上。 萧逐渊身为亲王,又是军中统帅,早已随驾在永熙帝身侧,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身姿挺拔,气场冷冽,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却无人敢忽视他的存在。 仪式过后,狩猎正式开始。号角长鸣,骏马嘶昂,年轻的公子贵女们纷纷策马扬鞭,涌入广阔的猎场,试图在御前一展身手。 云昭意本不欲出风头,只打算骑着马在场边缓行片刻便回去。星沉为她牵来的是一匹性格温顺的枣红母马,她翻身上马,动作还算流畅。前世为了讨好谢清晏,她也是学过骑射的,只是并不精于此道。 她控着缰绳,沿着猎场边缘的林地慢行。阳光透过初生的新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远离了人群的喧嚣,倒也难得清净。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她行至一处林木稍显茂密之地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女子惊慌的尖叫!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云昭意心头一凛,循声望去,只见安阳郡主正伏在一匹失控的白色骏马上,那马儿不知受了何种刺激,双目赤红,鬃毛飞扬,发疯般朝着她这个方向横冲直撞而来!速度极快,势头凶猛! 安阳郡主吓得花容失色,死死抱着马颈,连缰绳都脱了手,根本无法控制。 电光火石之间,那惊马已近在眼前!若是被撞上,后果不堪设想! 云昭意座下的枣红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不安地原地踏蹄,发出嘶鸣。她心中一紧,用力勒紧缰绳,试图控制住自己的马,并调转方向躲避。 可那惊马来得太快!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已冲到近前!带着一股疯狂的气势,直直撞向她!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云昭意甚至能看清安阳郡主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以及惊马喷出的灼热鼻息! 避不开了!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劲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撕裂阳光的闪电,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侧后方疾驰而至! 快!快到极致!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道玄色身影已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身姿矫健如猎豹,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云昭意那匹受惊的枣红马与安阳郡主的惊马之间! 是靖王萧逐渊! 他甚至来不及完全稳住自己的马,便毫不犹豫地飞身而来! “王爷!”有人失声惊呼。 萧逐渊面色冷峻如寒铁,眼神锐利如鹰隼。在落地的瞬间,他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云昭意那匹枣红马的缰绳,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那匹受惊欲逃的马头强行勒转向一侧! 与此同时,他右臂挥出,没有选择去硬撼那匹疯马的冲撞,而是运足内力,一掌狠狠拍在了惊马的脖颈侧面!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匹高大健壮、正处于疯狂状态的白色骏马,竟被他这一掌拍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庞大的身躯向侧面歪倒过去! 马背上的安阳郡主尖叫着被甩飞出去,重重摔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虽未直接撞上,却也摔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 而萧逐渊,在拍出那一掌后,借着反震之力,身形顺势向后一旋,另一只手已稳稳地扣住了刚从马上被带得倾斜、险些跌落的云昭意的腰肢!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尘土飞扬,草屑四溅。 在弥漫的烟尘中,云昭意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揽住了自己,天旋地转间,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预想中的撞击与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带着冷冽气息的包裹。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萧逐渊近在咫尺的、冷硬的下颌线。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环着她的腰,将她牢牢护在胸前。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上沾染的细微尘土,感受到他胸膛因方才发力而略显急促的起伏,以及那强健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一声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扑通、扑通…… 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萧逐渊也垂眸看向她。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但在那片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碎裂了,泄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名为“关切”的情绪。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阳光穿过扬起的尘埃,形成一道道光柱,落在他们身上。他玄色的衣袍与她青色的骑装交织,在混乱的背景中,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周围所有的喧嚣——惊马的嘶鸣、安阳郡主的哭喊、众人的惊呼——都仿佛被隔绝在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沉稳的心跳,他冷冽的气息,和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映着她苍白面容的眸子。 她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强大的力量余韵。 是他……在最后关头,如同神兵天降,将她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萧逐渊看着她惊惶未定、微微睁大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没事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略显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三个字,将云昭意从失神中唤醒。她脸颊蓦地一热,这才意识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么亲密,慌忙移开视线,试图从他怀中挣脱:“多……多谢王爷。” 萧逐渊却没有立刻松手,直到确认她站稳,并且那匹受惊的枣红马已被赶来的侍卫控制住,他才缓缓放开了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腰肢纤细柔软的触感。 这时,侍卫们已经上前扶起了摔得发髻散乱、哭泣不止的安阳郡主,也控制住了那匹被打懵后渐渐安静下来的白色惊马。 永熙帝和众多王公大臣也闻讯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永熙帝面色沉肃,目光扫过现场的一片狼藉,最后落在萧逐渊和云昭意身上。 立刻有侍卫上前禀报情况。 安阳郡主见到皇帝,哭得更加委屈,指着云昭意道:“皇伯父!是她的马!是她的马突然冲出来惊了我的马!我才……”她试图将责任推卸出去。 “郡主慎言!”云昭意已然镇定下来,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冷静,“臣女的马一直在此处慢行,是郡主的马突然失控,直冲臣女而来。若非靖王殿下及时相救,臣女此刻恐怕已性命不保。在场诸多眼睛都看得分明,郡主岂可颠倒黑白?”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目睹了全过程的勋贵子弟,那些人接触到她的视线,纷纷低下头,不敢作伪证。 安阳郡主见状,气得脸色发白,还想争辩。 “够了!”永熙帝沉声打断,他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真相?他目光严厉地看了安阳郡主一眼,“狩猎场上,马匹失控也是常事。既然人没事,便都退下吧。安阳,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今日不必再猎了。” 这话已是给了安阳郡主台阶,却也等于默认了是她的马出了问题。 安阳郡主不敢再多言,只得恨恨地瞪了云昭意一眼,在侍女的搀扶下,灰头土脸地退下了。 永熙帝又看向萧逐渊和云昭意,眼神缓和了些许:“逐渊,反应迅捷,身手不凡。云家丫头,受惊了。” “谢皇兄(陛下)关怀。”两人同时行礼。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然而,方才那尘土飞扬中,飞身相救、四目相对的瞬间,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了某些人的心底。 萧逐渊翻身上了自己的马,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掠过云昭意略显苍白的脸。 而云昭意,在星沉的陪伴下,也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转身的刹那,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端坐于骏马之上、玄衣墨发的冷峻身影。 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第12章 共乘趣 猎场风波虽暂告段落,但云昭意那匹受惊的枣红马显然不能再骑。它被侍卫牵走时,依旧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不时打着响鼻,显然需要好生安抚调教。 星沉看着空荡荡的马前,有些犯难:“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奴婢去寻顶软轿来?” 此地虽已近猎场边缘,但距离女眷休息的帷帐仍有不短的距离。步行回去,未免失礼,也过于引人注目。 云昭意正欲开口,一道阴影已笼罩下来。 萧逐渊端坐于他那匹神骏的乌骓马上,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停在了她身侧。乌骓马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神态倨傲,此刻却在他掌控下安静异常。 他垂眸,目光落在云昭意身上,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上来。”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让云昭意和星沉都愣住了。 上来? 上哪儿去? 自然是上他的马。 云昭意耳根微微一热,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敢劳烦王爷,臣女可以……” “此地距帷帐尚远,步行不成体统。”萧逐渊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或者,你想留在此处,等谢清晏过来‘帮忙’?”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却精准地戳中了云昭意的软肋。方才谢清晏虽未出现,但难保他不会闻讯赶来,届时又是一场纠缠。 云昭意抿了抿唇,抬眸看向他。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道目光却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 她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周围还有不少未散去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里。若她再推拒,反倒显得矫情,更坐实了外界关于他们“关系微妙”的猜测。 深吸一口气,云昭意压下心头那点不自在,将手递向萧逐渊:“那……便有劳王爷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萧逐渊看着她递过来的、白皙纤细的手,没有犹豫,俯身,大手一把握住。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完全将她的手包裹其中,传来一股沉稳的力道。 下一刻,云昭意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手臂传来,整个人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她轻呼一声,已然侧坐在了马背上,落在了他的身前。 乌骓马似乎有些不习惯突然增加的重量,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萧逐渊一手稳稳控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环过了云昭意的腰侧,将她固定在自己身前与马鞍之间,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姿态。 “坐稳。”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气息拂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云昭意全身瞬间僵住。 太近了! 近到她整个后背几乎都贴在了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他环在她腰侧的手臂虽然并未用力紧箍,却存在感极强,那灼热的温度和隐含的力量,让她无法忽视。 他的下颌,几乎就抵在她的发顶。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淡淡汗意、青草尘土与冷冽松柏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这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同乘一骑,耳鬓厮磨。 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一路蔓延至耳根。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拉开一点点距离,却收效甚微。马背上的空间本就有限,他的存在感又太过强烈。 萧逐渊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僵硬,或者说,并不在意。他轻轻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 乌骓马迈开四蹄,平稳地朝着帷帐方向行去。 马匹行走间的颠簸,使得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产生细微的摩擦和碰撞。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像是在云昭意紧绷的心弦上拨动了一下。 她只能僵硬地坐着,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前的鞍鞯,指节微微泛白。目光直视前方,不敢乱看,更不敢回头。 周围的景色在缓缓后退,阳光和煦,微风拂面。可云昭意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唯有身后那具坚实的身躯,和腰间那只沉稳的手臂,无比清晰。 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声,急促而响亮,她几乎要怀疑这声音是否会被身后的人听见。 萧逐渊控着缰绳,目视前方,面色依旧冷峻。只是,怀中那具纤细柔软、微微僵硬的身体,以及她发间传来的、清浅而独特的冷香,却不断地干扰着他的心神。 她的腰,真的很细,不盈一握。 她的头发,很软,偶尔蹭到他的下颌,带来一丝微痒。 她似乎很紧张,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与他记忆中那个在雪地里拉住他手、在书房与他谈交易时冷静果决的女子,判若两人。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脖颈处细腻肌肤下,血管微微的搏动。那么脆弱,又那么鲜活。 两人一路无话。 只有马蹄踏在草地上的沙沙声,以及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声。 暧昧的情愫,在无声的亲密接触中,悄然流淌。如同地底暗涌的温泉,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改变着某些东西。 星沉和其他侍卫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前方马背上那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感慨。王爷竟会与云小姐共乘一骑!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看来,这位未来王妃在王爷心中,地位果然不一般。 路程行至过半,经过一片较为崎岖的坡地时,乌骓马为了保持平衡,步伐稍显颠簸。 云昭意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更紧密地撞入了萧逐渊的怀中。 “啊……”她低呼一声,手下意识地向后抓去,恰好按在了他环在她腰侧的手臂上。 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绷紧,坚硬如铁。 萧逐渊的手臂稳稳地承住了她的重量,甚至在她撞过来时,下意识地收拢了几分,将她更牢地圈在怀中。 “小心。”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刚才更近了些,就响在她的耳畔。 云昭意脸颊爆红,如同火烧。她慌忙松开抓着他手臂的手,重新坐直身体,声如蚊蚋:“抱……抱歉,王爷。” 她能感觉到,他胸腔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震动,像是……低笑? 待她凝神去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他只是调整了一下缰绳,让乌骓马走得更平稳些。 然而,那只环在她腰侧的手臂,却并未再松开,依旧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直到抵达目的地。 当帷帐的轮廓出现在视线中时,云昭意几乎要松一口气。这段路程,于她而言,竟比方才面对惊马时还要漫长和难熬。 萧逐渊勒住马缰,乌骓马稳稳停住。 他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朝她伸出了手。 云昭意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微微用力,便将她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云昭意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后退半步,屈膝行礼:“多谢王爷。” 她的脸颊依旧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萧逐渊看着她这副难得流露出的、带着些许慌乱的模样,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将马缰扔给迎上来的侍卫,大步离去。 依旧是那个冷硬孤高的背影。 云昭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腰间,仿佛还残留着他手臂环绕的触感和温度;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那股冷冽又霸道的气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而陌生的情绪,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星沉小跑着过来,看着小姐绯红的脸颊和失神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云昭意恍然回神,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们回去吧。” 她转身走向帷帐,步伐看似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那颗沉寂了两世的心湖,已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共乘一骑,耳鬓厮磨。 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第13章 白狐裘 春猎的最后一日,依照惯例,将由帝王亲自射得头彩,以彰天威,亦为此次盛事画上圆满句号。然而今年,永熙帝在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台下众勋贵子弟,最后落在一身玄衣、气度冷沉的萧逐渊身上,忽而朗声一笑。 “往年皆是朕这老头子凑个热闹,今年这头彩,不若便由靖王代劳吧。”皇帝抚须笑道,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也让这些小辈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沙场手段。”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随即又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与赞叹声。由靖王出手,这头彩的含金量自是不同,也更添了几分看头。 萧逐渊立于台下,闻言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抱拳行礼:“臣,领旨。” 他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没有询问头彩为何物。对于他而言,狩猎一头指定的猎物,与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内侍官高声宣布了此次头彩的目标——一只通体雪白、极为罕见灵巧的白狐。此狐已被驱赶至围场东侧的密林之中,谁能率先猎得,便是今年的头彩得主。 号角再次长鸣,早已准备就绪的众多年轻子弟如同离弦之箭,争先恐后地策马涌入密林。若能夺得头彩,不仅在御前露脸,更是极大的荣耀。 萧逐渊却不急。他慢条斯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弓箭,这才翻身上了乌骓马,控着缰绳,不紧不慢地朝着密林方向而去,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去林中散步。 云昭意坐在女眷区的帷帐下,远远望着那道玄色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经过昨日的惊马与共乘,她此刻心境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见他如此淡定,她心中竟也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认定那头彩已是他囊中之物。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中断断续续传来马蹄声、呼喝声,以及偶尔的箭矢破空声,显然争夺颇为激烈。不断有人带着猎物返回,却都不是那只白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在众人以为那白狐过于狡猾,今日头彩或许要落空之时,林深处传来一阵异常清晰而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引颈望去。 只见萧逐渊骑着乌骓马,从容不迫地自林中而出。他玄色的衣袍上沾染了些许尘土与草屑,神情却依旧冷峻如常。而在他马鞍侧后方,赫然挂着一团雪白的物事——正是那只被指定为头彩的白狐! 那白狐体型不算巨大,但毛色纯净无暇,在阳光下泛着银亮的光泽,竟无一根杂毛。一支玄铁箭矢精准地贯穿了它的脖颈,一击毙命,并未过多损伤它珍贵的皮毛。 “是白狐!靖王殿下猎到了!”有人惊呼。 “好箭法!一击致命,皮毛无损!”懂行的人更是赞叹。 萧逐渊在万众瞩目下,策马行至高台之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那只白狐呈上。 “皇兄,臣幸不辱命。” 永熙帝看着那只品相极佳的白狐,龙颜大悦,连连点头:“好!逐渊果然好箭法!这头彩,非你莫属!”他示意内侍接过白狐,又问道,“按照惯例,头彩得主可向朕讨个恩赏。逐渊,你可有所求?” 众人屏息。靖王殿下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他还会想要什么赏赐? 萧逐渊却并未思索,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臣别无他求。唯请皇兄允准,将此白狐皮毛赐予臣,交由尚衣局,为臣的未来王妃,制成一件斗篷。” 他的话音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未来王妃?云昭意? 靖王殿下猎得如此珍贵的白狐,竟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献给陛下或太后,而是要为其未来王妃做一件斗篷?! 这……这简直是……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女眷区帷帐下的云昭意! 震惊、难以置信、羡慕、嫉妒……种种目光交织成网,将她笼罩。 云昭意自己也愣住了。她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怔怔地望向台下那个玄衣墨发的男人。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目光平静,仿佛刚才那句引起轩然大波的话,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陈述。 他竟然……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宗室勋贵的面,如此明确地、甚至可称得上是高调地,表达对她的维护与……重视? 一件由春猎头彩、罕见白狐制成的斗篷!这份礼物的意义,远超过其本身的价值。它代表的是靖王萧逐渊的态度,是他给予未来王妃的、独一无二的荣宠与庇护! 永熙帝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笑意。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云昭意一眼,哈哈笑道:“朕准了!难得逐渊有此心意,朕便成人之美!传旨尚衣局,用最好的手艺,务必为云家丫头做出件配得上这白狐裘的斗篷来!” “谢皇兄恩典。”萧逐渊行礼谢恩,面色依旧无波无澜。 一场春猎,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落幕。靖王殿下猎狐赠未来王妃的佳话(或者说,是更具冲击力的宣告),以比春风更快的速度,传遍了围场的每一个角落,并且必将迅速席卷整个京城。 回城的马车上,云昭意依旧有些恍惚。星沉在一旁兴奋得脸颊通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小姐!您看到了吗?王爷他……他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天啊!那可是白狐裘啊!京城里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王爷对您真是太好了!” 云昭意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萧逐渊那句平静却掷地有声的话。 “……为臣的未来王妃,制成一件斗篷。” 未来王妃……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昨日围场惊马后可能产生的流言蜚语吗?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她云昭意,是他萧逐渊认定的人,不容轻侮? 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是出于他本心的意愿?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那个男人了。 他似乎永远冷静自持,算计深沉,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带有明确的目的。可偶尔流露出的、诸如昨日飞身相救、今日猎狐相赠的举动,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温柔? 这个词用在萧逐渊身上,显得如此违和,却又莫名地贴合。 几天后,尚衣局的女官亲自将制作完成的斗篷送入了卫国公府。 当那件斗篷呈现在云昭意面前时,连见惯了珍品的她,也不由得为之惊叹。 斗篷通体雪白,毛色光润,柔软非凡,没有一丝杂色。尚衣局的工匠手艺极其精湛,拼接得天衣无缝,款式简洁大气,并未过多缀以珠宝,只在领口处用银线绣着几缕精致的、若有若无的云纹,与萧逐渊那枚玉佩上的纹路隐隐呼应。 星沉小心翼翼地帮云昭意披上。 斗篷上身的那一刻,一股融融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她。白狐皮毛轻软异常,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异常保暖。雪白的毛领簇拥着她纤细的脖颈和略显清瘦的脸颊,衬得她肌肤如玉,眸光清亮,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小姐……您真好看……”星沉看得呆了,喃喃道。 云昭意走到镜前,看着镜中披着白狐裘的自己。这纯净无暇的白色,与她重生后偏爱的清冷色调不同,带着一种被珍视、被呵护的暖意。 她轻轻抚摸着那柔软温暖的皮毛,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猎场上那只白狐曾经的灵动,更能感受到那个男人挽弓射箭时的专注与力量。 这是他亲手猎得,又亲自为她求来的。 独一无二的温暖。 正在此时,门外有丫鬟通传:“小姐,靖王府派人送来一物。” 云昭意心中微动:“让他进来。” 来的是靖王府的一名管事,恭敬地奉上一个小巧的锦盒。 云昭意打开,里面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有一张素笺,上面是萧逐渊那熟悉的、笔力遒劲的字迹,依旧言简意赅: 天寒,披之。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关怀。 一如他本人。 云昭意捏着那张素笺,看着镜中披着白狐裘的自己,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窗外,春寒依旧料峭。 但她身披这件白狐裘,却仿佛置身于温暖的壁垒之中。 这温暖,来自于皮毛,更来自于那份……她尚且无法完全定义,却已悄然触动心弦的,独一无二的给予。 第14章 佛寺谋 春猎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京城又迎来另一桩盛事——太后凤体违和,欲往京郊皇家寺院大相国寺祈福,为期三日。帝后孝悌,自然奉驾同行,并特许部分宗室勋贵及重臣家眷随行,以示与民同祈,共沐佛恩。 云昭意作为准靖王妃,名字赫然在列。 大相国寺坐落于西山脚下,殿宇巍峨,古木参天,香火鼎盛。一行人抵达时,已是午后。安排住下后,贵妇贵女们多聚在禅房说话,或去主殿上香。 云昭意不喜喧闹,禀明母亲后,只带着星沉,沿着寺后一条清幽的小径散步。小径通往一片放生池,池水清澈,周围假山环绕,林木葱郁,倒是個僻静所在。 她身披那件惹眼的白狐裘,行走在苍翠之间,更是显得遗世独立,风姿清绝。只是这份独特,落在某些人眼中,便成了扎眼的讽刺。 行至放生池畔的九曲回廊,却见回廊尽头的水榭中,早已坐着一人。正是多日未曾露面、仿佛沉寂下去的苏月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显得弱质纤纤,楚楚可怜。见到云昭意,她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嫉恨,随即站起身,脸上挤出一個柔婉的笑容,迎了上来。 “云姐姐,好巧。”苏月渺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怯的意味。 云昭意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欲理会。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尤其是苏月渺这种人,她躲都来不及。 “云姐姐还在生我的气吗?”苏月渺却快走几步,拦在了她面前,眼圈微微泛红,泫然欲泣,“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不该……不该心存妄念,惹得姐姐与清晏哥哥心生嫌隙。可如今姐姐已觅得良缘,即将成为尊贵的靖王妃,何必再与我这般微不足道的人计较呢?”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心悔过。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只怕要以为云昭意是如何仗势欺人。 星沉在一旁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这苏表妹,真是会做戏! 云昭意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苏小姐多虑了。过去之事,我已忘了。若无他事,请让开。” 她语气疏离,连一声“妹妹”都懒得称呼。 苏月渺被她这态度噎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柔弱模样。她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又靠近了一步,目光落在云昭意那件白狐裘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嫉妒。 “姐姐这件斗篷真好看,是靖王殿下所赠吧?王爷对姐姐真是情深意重,令人羡慕。”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听闻这放生池里,前几日方投入几尾极为罕见的金色锦鲤,寓意福泽深厚,好运连绵。姐姐不如一同去看看?也好沾沾福气,愿姐姐与王爷百年好合。” 云昭意心中警铃大作。苏月渺何时这般好心,会祝福她与萧逐渊?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断然拒绝:“不必了。我有些乏了,先行一步。” 说完,她绕过苏月渺,便要离开。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异变陡生! “啊——!” 苏月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猛地向后一仰,直直朝着冰冷的放生池栽去!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救命!云姐姐!你为何推我?!”苏月渺在水中拼命扑腾,脸色煞白,声音充满了惊恐与不敢置信,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岸上的云昭意身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 云昭意甚至能感觉到苏月渺倒下时,指尖刻意从她袖口划过的那一丝力道! 是算计! 她早就料到苏月渺会有动作,却没想到她竟如此狠绝,用自己的身体和名声来做赌注! “小姐!”星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看向云昭意。 而几乎是同时,回廊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落水了!” “是苏小姐!天啊!是云小姐……云小姐把苏小姐推下水了!” 只见安阳郡主领着几位贵女,并一些闻声赶来的官家夫人,恰好“路过”此地,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她们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指责,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云昭意。 “云昭意!你好狠毒的心肠!”安阳郡主第一个冲上前,指着云昭意厉声斥责,“月渺妹妹不过是想与你说几句话,你竟因旧怨将她推入这冰冷的池水中!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我没有推她。”云昭意站在原地,身姿挺拔,面对众人的指责,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意,“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自己跳下去的?笑话!”一位与安阳郡主交好的贵女尖声道,“我们亲眼所见,就是你伸手推了她!苏小姐那般柔弱,难道会自己跳入这初春的冰水里陷害你不成?” “就是!云小姐,我们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是未来的靖王妃,可也不能如此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啊!”另一位夫人也附和道,语气看似公允,实则句句都在给云昭意定罪。 落水的苏月渺已被会水的婆子奋力捞起,裹着厚厚的毯子,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嘴唇冻得青紫,更是显得凄惨无比。她依偎在安阳郡主怀里,泪珠滚滚而下,泣不成声:“郡主……我……我只是想祝福云姐姐……我不知道她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再加上安阳郡主等人的“亲眼目睹”,几乎坐实了云昭意“善妒狠毒”、“因旧怨推人下水”的罪名。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那些目光充满了鄙夷、谴责,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没想到云小姐竟是这种人……” “还未过门就如此嚣张,日后还得了?” “靖王殿下若是知道……” 星沉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拼命解释:“不是的!不是我家小姐推的!是苏小姐自己……”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议论声中。 云昭意孤立在回廊中央,身披白狐裘,在一片指责与看热闹的目光中,如同暴风雪中独自绽放的寒梅。她看着苏月渺那副虚伪的可怜相,看着安阳郡主等人义愤填膺的表演,心中一片冰冷,却也一片清明。 她知道,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目的就是要毁她名声,让她在即将大婚之际,背上一个“狠毒善妒”的恶名,甚至可能影响到与靖王的婚事。 若她慌乱,若她辩解不清,便正中对方下怀。 她缓缓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因方才动作而微乱的袖口,动作优雅而从容。然后,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安阳郡主、苏月渺,以及那些附和的人群。 她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镇定,反而让那些喧嚣的指责声渐渐低了下去。 “苏小姐,”云昭意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说,是我推你下水的?” 苏月渺被她看得心中一寒,却依旧坚持,哭道:“云姐姐,事到如今,你何必再否认?若非你推我,我难道会自己跳下去寻死吗?” “寻死倒不至于,”云昭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但若是为了陷害我,这池水,倒也值得一跳。” 她不等苏月渺反驳,目光转向安阳郡主:“郡主口口声声说亲眼所见我推了苏小姐,但不知,郡主是站在何处,从哪个角度,看得如此分明?当时我与苏小姐并肩而立,若我伸手推她,用的是哪只手?力道如何?苏小姐是何处受力?是仰面倒下还是侧身落水?还请郡主,细细道来。” 她一连串的问题,条理清晰,直指关键,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安阳郡主被她问得一噎。她们只是远远看到苏月渺倒在云昭意身边落水,具体细节哪里看得清楚?她支吾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当时情况紧急,本郡主哪里看得那般仔细!总之,就是你推的!” “既然看不仔细,郡主又如何能一口咬定是我所为?”云昭意步步紧逼,“莫非,郡主是早已知道苏小姐会在此落水,所以才‘恰好’带人赶到?” “你……你血口喷人!”安阳郡主脸色一变,恼羞成怒。 云昭意不再理会她,目光重新落回瑟瑟发抖的苏月渺身上,眼神锐利如刀:“苏小姐,你口口声声说我因旧怨推你。那我问你,你我之间,有何旧怨?是因为谢世子吗?” 苏月渺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云昭意却不等她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陡然抬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与谢清晏早已恩断义绝,此事天下皆知!如今我是陛下钦定的靖王妃,心中唯有王爷一人!你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有何资格成为我的‘旧怨’?值得我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亲手将你推下水?”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是啊,云昭意如今是准靖王妃,身份尊贵,前途光明。她与谢清晏那点过往早已成为过去式,她有什么理由要去陷害一个已经无法威胁到她的、寄人篱下的表妹?这根本不合常理! 反倒是苏月渺,一直对谢清晏心存爱慕,如今见云昭意嫁得如此之好,因妒生恨,设计陷害,才更符合逻辑! 一时间,众人看向苏月渺的眼神,都带上了怀疑与审视。 苏月渺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心中慌乱不已,脸色更加苍白,只能无助地哭泣,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 安阳郡主见状,心知不能让云昭意掌控局面,立刻喝道:“云昭意,你休要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事实摆在眼前,就是你推了月渺!” “事实?”云昭意冷笑一声,忽然抬手指向放生池畔的假山某处,“郡主既然要讲事实,那不妨请那位躲在假山后面、看了全场好戏的小师父出来,说说他看到的‘事实’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假山缝隙之后,一个穿着灰色僧袍、年纪不大的小沙弥,正探头探脑,一脸惊慌,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 第15章 反手击 云昭意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那假山缝隙。 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这么多贵人盯着,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假山后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我……”他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安阳郡主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小和尚!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定是偷懒耍滑,还不快滚!”她试图将人吓走,毁灭可能的“人证”。 云昭意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小沙弥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安阳郡主:“郡主何必急着赶人?既然这位小师父目睹了全程,正好可以让他说说,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好还大家一个真相,免得有人蒙受不白之冤。”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随即,她微微俯身,对着吓得魂不附体的小沙弥,声音放缓了些许:“小师父,你别怕。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佛祖面前,只需说出你看到的真相即可。方才,你可看清了,这位苏小姐,是如何落水的?” 小沙弥抬起头,接触到云昭意清亮而镇定的目光,又感受到周围无数道迫人的视线,尤其是安阳郡主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更是恐惧。但他想起师父平日教诲“出家人不打诳语”,又见这位披着白狐裘的小姐神色坦然,不似恶人,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 “贫僧……贫僧方才在此处清扫落叶……看……看到这位白衣小姐(指苏月渺)和这位披白斗篷的小姐(指云昭意)站在回廊说话……说着说着,白衣小姐突然就……就自己向后一倒,掉进池子里了……贫僧看得真切,白斗篷小姐并没有伸手推她……” 小沙弥的话虽有些颠三倒四,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是苏月渺自己倒下去的,云昭意没有推人! “哗——!” 人群瞬间一片哗然! 真相竟然如此?! 真的是苏月渺自己跳下去陷害云昭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月渺身上,之前的同情与怜悯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愤怒和鄙夷! “竟然真是自己跳的!” “天啊!为了陷害未来的靖王妃,她竟如此狠心!”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柔柔弱弱,心思竟这般歹毒!” 安阳郡主和那几位帮腔的贵女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如同被人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们方才信誓旦旦的指证,此刻成了最大的笑话! 苏月渺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连假装哭泣都忘了,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局,竟然会毁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沙弥手里! “不……不是的!他胡说!他定是被云昭意收买了!”苏月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尖声叫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云昭意却不再给她机会。 她直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冷冷地落在苏月渺那张因恐惧和怨恨而扭曲的脸上。 “收买?”云昭意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苏月渺,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你以为,你这点拙劣的伎俩,能瞒得过谁?” 她步步逼近,每说一句,苏月渺就颤抖着后退一步。 “你故意在此等候,言辞恳切地向我示弱,提及旧怨,无非是想激怒我,或者营造出我们争执的假象。” “你算准了安阳郡主等人会‘适时’出现,为你作证。” “你甚至不惜跳入这冰冷的池水,以苦肉计来坐实我的‘罪名’。” “你处心积虑,无非是因为嫉恨我得了靖王妃之位,想毁我名声,甚至破坏这门婚事!是也不是?!” 云昭意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字字诛心,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月渺的心上,也将她的险恶用心彻底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苏月渺被她逼得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廊柱,摇摇欲坠。她看着云昭意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觉得无所遁形,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将她淹没。 “不……不是的……我没有……”她徒劳地否认,声音微弱,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周围鄙夷的目光和议论声,如同无数根针,扎得她体无完肤。她完了!她的名声,她的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绝望和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都是云昭意!都是这个贱人!如果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就在苏月渺被愤怒冲昏头脑,眼神一狠,几乎想不管不顾扑上去与云昭意厮打之时—— 云昭意似乎因为情绪“激动”,向前逼近的步子“不小心”被回廊上略微不平的石板绊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啊!” 她身体猛地一个趔趄,看似失控地向前扑去! 而她的前方,正是背靠着廊柱、心神大乱的苏月渺! 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云昭意“收势不及”,肩膀“恰好”重重地撞在了苏月渺的身上! “噗通——!” 又是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水花溅起老高! 只不过这一次,落水的对象换了人。 是刚刚被捞起来、惊魂未定、浑身还湿漉漉的苏月渺,再次被撞得仰面栽进了冰冷的放生池中! “啊——!救命——!”苏月渺在水中疯狂扑腾,呛了好几口水,比刚才更加狼狈不堪。 而云昭意,在“撞”了人之后,似乎也终于稳住了身形,她站在池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歉意”,看着水中挣扎的苏月渺,语气带着一丝“无辜”和“后怕”: “苏小姐!对不住!我方才一时情绪激动,脚下不稳,并非有意撞你!你……你没事吧?” 她嘴上说着抱歉的话,眼神却清冷如冰,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是喜欢落水吗?不是喜欢装可怜吗? 那就让你一次尝个够!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指责云昭意推人下水的安阳郡主等人,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围观的夫人小姐们,看着池中狼狈呼救的苏月渺,又看看池边那位身披白狐裘、姿态优雅、面带“歉意”的未来靖王妃,心中皆是凛然。 这位云小姐……当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啊! 这一手“失手”反击,又快又狠,直接将苏月渺再次送入水中,不仅报了被诬陷之仇,更是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我云昭意,不是好惹的!想陷害我,就要做好自食其果的准备! 而且,她用的是“失手”的名义,让人即便看出她是故意的,也抓不到任何把柄!毕竟,方才苏月渺“自己落水”陷害她,可是有小沙弥作证的!她现在不过是“不小心”绊了一下,比起苏月渺的蓄意陷害,简直“情有可原”! “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人啊!”终于有夫人反应过来,连忙指挥婆子下水捞人。 星沉站在云昭意身后,看着水中扑腾的苏月渺,只觉得无比解气,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云昭意站在池边,冷眼看着苏月渺再次像只落汤鸡一样被拖上岸,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轻轻抚了抚身上洁白无瑕的白狐裘,仿佛要拂去那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她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铁青的安阳郡主,以及那些神色各异的围观者,淡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佛门清净地,还是少些算计,多些诚心的好。” 说完,她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带着星沉,从容离去。 白色的斗篷在身后划开一道清冷的弧线。 留下身后一地的狼藉,与无数复杂难言的目光。 这一场佛寺谋算,她云昭意,赢得漂亮。 第16章 王爷至 云昭意带着星沉,刚走出放生池区域不远,便见前方甬道上,一行人正疾步而来。为首之人,玄衣墨发,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不是萧逐渊又是谁? 他显然是从前殿闻讯赶来,步履生风,玄色衣袂在身后翻飞,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跟在他身后的,是几名气息沉凝的靖王府亲卫,以及大相国寺的主持方丈和几位执事僧,个个面色凝重。 两拨人在青石甬道上迎面相遇。 云昭意停下脚步,微微屈膝:“王爷。” 萧逐渊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迅速扫视一遍。见她发髻未乱,衣饰整齐,连那件雪白的狐裘都未曾沾染半点污渍,唯有脸色比平日更清冷几分,他深邃的眸底那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才缓缓平复。 “怎么回事?”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冷冽,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这已是动了真怒的前兆。他问的是云昭意,目光却已越过她,看向了后方那片尚且喧闹的放生池。 不等云昭意回答,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王爷!王爷您要为我做主啊!” 只见安阳郡主搀扶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苏月渺,领着那群贵女和夫人,急匆匆地追了过来。苏月渺一见到萧逐渊,如同见了救星,挣脱安阳郡主的手,踉跄着扑跪在萧逐渊面前不远处的青石板上,泣不成声。 “王爷……求王爷为月渺主持公道……云姐姐她……她不仅推我下水,被小沙弥拆穿后,还恼羞成怒,故意将我再次撞入池中……这佛门清净地,她竟如此狠毒……月渺……月渺实在无颜活下去了……”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哀婉,配上那副落汤鸡般的凄惨模样,确实极易引人同情。 安阳郡主也立刻上前,义愤填膺地添油加醋:“小皇叔!您来得正好!您看看月渺妹妹被云昭意害成什么样子了!方才我们都亲眼所见,就是她故意将月渺撞下水的!如此善妒狠辣的女子,岂能配得上靖王妃之位?!还请小皇叔明察,严惩此女,以正视听!” 她身后的几位贵女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指责云昭意“嚣张跋扈”、“心思歹毒”。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云昭意。仿佛她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星沉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与她们理论,却被云昭意用眼神制止。 云昭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披白裘,面容平静,仿佛那些尖锐的指责都与她无关。她没有急着辩解,甚至没有去看萧逐渊,只是微微垂着眼眸,等待着。 她在等他的态度。 萧逐渊面无表情地听着安阳郡主等人的控诉,目光甚至没有在哭得几乎晕厥的苏月渺身上停留片刻。直到她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才缓缓将目光转向云昭意。 “她们说的,可是真的?”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云昭意抬起眼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的眼神很沉,很静,像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丝毫信任,也看不出丝毫怀疑。 她心中微涩,却依旧维持着镇定,清晰而简短地回答:“前半句是假,后半句,”她顿了顿,坦然道,“臣女确实‘失手’,撞了苏小姐。” 她没有否认撞人,却强调了“失手”,并且直接指出苏月渺最初的指控是假的。 安阳郡主立刻尖叫起来:“小皇叔您听见了!她承认了!她承认撞了月渺!” 苏月渺也哭得更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逐渊却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叫嚷,他的目光依旧锁在云昭意身上,又问了一句:“为何‘失手’?” 云昭意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了一遍,包括苏月渺如何设计落水陷害,小沙弥如何作证,以及她自己如何因“情绪激动”、“脚下不稳”而“意外”撞到了苏月渺。 她语气平静,条理清晰,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卖惨,只是陈述事实。 然而,这平静的叙述,却比任何激动的辩解都更有力量。尤其是当提到苏月渺自己跳下水陷害她时,周围那些后来赶到的、不明真相的僧侣和部分官员家眷,都露出了震惊和鄙夷的神色。 安阳郡主脸色难看,强辩道:“纵然月渺先前有错,她也已受到惩罚!你何至于再下如此狠手,将她再次撞入这初春的冰水之中!你这分明是蓄意报复!” 云昭意尚未开口。 萧逐渊却忽然动了。 他迈步,走向云昭意。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靖王殿下这是要亲自问责了吗? 然而,萧逐渊在云昭意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并未看她,而是转过身,面向安阳郡主、苏月渺以及所有围观之人。 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的蟒袍在风中微微拂动,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势,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苏月渺身上,那目光冰冷如刃,不带一丝温度,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肮脏的物事。 “苏月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寒意,“设计构陷未来亲王妃,其心可诛。镇北侯府管教不严,看来是需要本王亲自过问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苏月渺如坠冰窟,连哭都忘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靖王殿下……这是要追究整个镇北侯府?! 萧逐渊的目光随即转向安阳郡主,眼神更冷了几分:“安阳,身为宗室郡主,不辨是非,人云亦云,助纣为虐。看来,汝阳王府的规矩,也该重新学学了。” 安阳郡主被他看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她毫不怀疑,这位小皇叔真的会因为她今日的言行,而去“教导”她的父王! 最后,萧逐渊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接触到他那冰冷视线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然后,他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云昭意,是本王的王妃。” 他顿了顿,语气强势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的话,便是本王的话。” “她说未曾推人,便是未曾。” “她说‘失手’,那便是‘失手’。”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云昭意身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维护: “本王信她,足矣。” 本王信她,足矣。 六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甬道上空! 没有调查,没有询问细节,没有任何犹豫。 他只是站在那里,用最直接、最强势的姿态,宣告了他对云昭意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一种宣告,一种庇护!他在告诉所有人,云昭意是他萧逐渊认定的人,质疑她,便是质疑他萧逐渊!污蔑她,便是与他萧逐渊为敌!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指责,在这六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云昭意怔怔地抬头,看着身前这个玄衣墨发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隔绝了所有的风雨与恶意。他冰冷的话语,此刻听在她耳中,却比那件白狐裘更加温暖。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的冷静与自持。鼻尖微微发酸,她迅速垂眸,掩去眼底那一瞬间的动容。 他信她。 无需理由,无需证据。 只因她是他的王妃。 安阳郡主和苏月渺等人,彻底僵在了原地,面如死灰。她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表演,在萧逐渊这绝对的信任与维护面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周围的僧侣和官员家眷们,更是心中骇然。靖王殿下对这位未来王妃的维护,竟到了如此地步!从今往后,这京城之中,谁还敢轻易招惹云昭意? 萧逐渊不再理会身后那群失魂落魄的人,转身,对云昭意道:“走吧。” 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淡。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维护,只是随手为之。 云昭意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是。” 她跟在他身侧,两人并肩朝着禅房方向走去。 阳光透过古木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玄色与白色,冷硬与清绝,此刻却显得异常和谐。 身后,是瘫软在地、目光呆滞的苏月渺,是脸色铁青、敢怒不敢言的安阳郡主,以及无数复杂难言的目光。 而前方,道路漫长,却有他并肩而行。 云昭意微微侧头,看着男人冷峻的侧脸,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本王信她,足矣。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第17章 暗潮涌 暮色低垂,将大相国寺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沉郁的暗金色。白日放生池畔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虽在表面渐次平复,深藏的暗流却已悄然转向,奔涌向更幽暗的角落。 京城镇北侯府,一处偏僻狭小的院落内,与府中其他地方的华美精致格格不入。这里便是苏月渺与其寡母的居所。 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映照着苏月渺苍白如鬼、犹带湿气的脸。她已换上了干燥的衣物,裹着厚厚的棉被,却依旧止不住地从骨子里透出寒意,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不是冷的,是怕的,是恨的。 靖王萧逐渊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那句“其心可诛”,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她毫不怀疑,若非顾及太后祈福期间不宜见血光,若非她终究还顶着镇北侯府表小姐的名头,那位杀伐果断的王爷,恐怕会当场要了她的命! “渺儿,你……你怎会如此糊涂啊!”苏母坐在床沿,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后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云昭意已是靖王心尖上的人,你去招惹她作甚?如今可好,得罪了靖王,我们母女往后在这侯府,还有立足之地吗?” 苏月渺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不甘,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立足之地?”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癫狂的恨意,“母亲,你以为我们忍气吞声,就有立足之地了吗?谢清晏那个废物!口口声声说心里只有我,却被云昭意那个贱人迷得神魂颠倒!如今那贱人攀上了更高的枝头,成了靖王妃,她岂会放过我?岂会放过我们?!” 她死死攥着被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棉絮里:“今日之辱,我苏月渺铭记于心!云昭意!萧逐渊!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绝不!” 看着她这副近乎魔怔的样子,苏母吓得噤了声,只剩下无声的垂泪。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苏母慌忙擦干眼泪,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名低着头、穿着侯府下人服饰的婆子,她飞快地塞给苏母一张折叠的纸条,低声道:“有人让交给表小姐的。”说完,便匆匆离去,消失在暮色中。 苏母关上门,惴惴不安地将纸条递给女儿。 苏月渺狐疑地接过,展开。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冷意的字迹: 欲雪今日之耻,今夜子时,后山枫叶亭。 没有落款。 苏月渺的心猛地一跳。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传递这样的消息?安阳郡主?不,安阳今日也被靖王震慑,自身难保,且她没这般细腻的心思。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让她既恐惧,又隐隐生出一丝病态的兴奋。 “母亲,我出去一趟。”苏月渺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渺儿!你这身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苏母惊慌地阻拦。 “别管我!”苏月渺一把推开母亲,眼神狠厉,“要想活下去,想出这口恶气,就按我说的做!” 她胡乱套上一件深色的斗篷,遮住头脸,如同暗夜里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落,朝着后山方向潜去。 子时的大相国寺后山,万籁俱寂,唯有山风穿过枫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残月被薄云遮掩,光线晦暗不明。 枫叶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亭中背对着她,站立着一个同样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身形纤细,显然是个女子。 苏月渺心中警惕,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你来了。”亭中的女子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个声音……苏月渺瞳孔微缩,她认出来了!是……是她?! “没想到……会是您。”苏月渺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位贵人,为何会深夜在此见她?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斗篷的兜帽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保养得宜、雍容华贵,却在此刻透着冰冷算计的脸。月光偶尔透过云隙,照亮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厉色。 竟是……贤妃娘娘!四皇子生母! “很意外?”贤妃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苏小姐今日受委屈了。” 苏月渺立刻低下头,姿态谦卑:“臣女不敢。” “不敢?”贤妃轻笑一声,缓步走近,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扫过苏月渺苍白狼狈的脸,“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连未来靖王妃都敢设计陷害。” 苏月渺心中一紧,慌忙跪下:“娘娘明鉴!臣女……臣女只是一时糊涂……” “起来吧。”贤妃淡淡道,“本宫不是来问罪的。相反,本宫很欣赏你的……勇气。” 苏月渺依言起身,心中惊疑不定。 贤妃走到亭边,望着山下寺庙隐约的灯火,声音飘忽:“靖王权势日盛,圣眷正浓。他若安安分分做个闲散王爷倒也罢了,可惜……他偏偏不肯。他娶云昭意,拉拢卫国公府,这步棋,走得妙啊。” 她话锋一转,看向苏月渺:“云昭意此女,看似清冷,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绝非易与之辈。有她在靖王身边,如虎添翼。这对很多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苏月渺立刻听懂了贤妃的弦外之音。贤妃与四皇子,视靖王为争夺储位的最大障碍!她们要对付靖王,自然也要剪除他的羽翼,而云昭意,便是首要目标! “娘娘的意思是……”苏月渺心脏狂跳,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传遍全身。 贤妃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今日之局,虽未成功,却也让她露出了爪牙,更让本宫看清,你与她,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苏小姐,你想报仇吗?想将那个将你踩在脚下的贱人,彻底打入尘埃吗?” 苏月渺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恨意:“想!臣女无时无刻不想!求娘娘指点迷津!” “很好。”贤妃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看似普通的瓷瓶,递到苏月渺面前。 “此物名为‘相思引’,无色无味,入水即溶。服用后并不会立刻发作,但会慢慢侵蚀心智,令人情绪失控,多思多梦,日渐憔悴。”贤妃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冰冷,“云昭意不是擅长伪装,喜欢扮作冷静自持吗?本宫倒要看看,当她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疯疯癫癫的妒妇时,萧逐渊还会不会如此维护她?卫国公府,还会不会认这个女儿?” 苏月渺看着那小小的瓷瓶,如同看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手微微颤抖,却最终还是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瓷瓶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冷静下来。 “可是……娘娘,云昭意如今戒备心定然极重,臣女如何能近她的身?又如何让她服下此物?”苏月渺提出疑虑。 贤妃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本宫自有安排。祈福之后,太后会在宫中设素宴。届时,你只需按本宫吩咐,找机会将此物,放入她的茶盏或食物中即可。剩下的,自有旁人接应。”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月渺:“此事若成,你便是为四殿下立下大功。待来日四殿下成就大业,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镇北侯府?届时,你想要什么,得不到?” 巨大的诱惑如同蜜糖,包裹着致命的剧毒。苏月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疯狂,她重重磕下头去:“臣女愿为娘娘和四殿下效犬马之劳!定不负所托!” “记住,此事若泄露半分,”贤妃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森然杀意,“后果,你应该清楚。” “臣女明白!”苏月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贤妃不再多言,转身,黑色的斗篷融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苏月渺独自跪在冰冷的亭中,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她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云昭意……萧逐渊…… 你们给我的羞辱,我定要百倍奉还! 她将瓷瓶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如同藏起最恶毒的诅咒,然后站起身,裹紧斗篷,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那个破败的院落。 夜色更深,山风更急。 大相国寺的钟声悠远传来,带着悲悯众生的意味,却无法穿透这人心编织的层层黑暗。 放生池的涟漪已然平息,但更深、更险的暗潮,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汹涌汇聚,目标直指那抹清冷的身影。 一场针对云昭意,乃至整个靖王势力的更大阴谋,已然拉开了序幕。 第18章 心意动 夜色如墨,靖王府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 萧逐渊处理完最后一份来自边境的军报,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体微微后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书房内只余下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玄影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前,低声禀报着今日大相国寺后续的一切。包括云昭意回到禅房后,卫国公夫人如何后怕又心疼地询问,云昭意又是如何轻描淡写地安抚母亲;包括安阳郡主如何铁青着脸被汝阳王府的人接走;也包括……苏月渺深夜潜入后山,与那神秘人会面。 “属下无能,未能靠近,无法确认那人身份。但其身形举止,似宫中之人。”玄影的声音带着一丝请罪的凝重。 萧逐渊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眸色更深沉了几分,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宫中之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 他不意外。从他决定娶云昭意,将卫国公府这股清流势力明面上划归己用开始,就料到了会引来更多的目光,更多的算计。只是没想到,对方动手会这么快,手段会如此下作,直接冲着云昭意本人而来。 今日若非她机警,反应迅速,又有那小沙弥恰好作证,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放生池边,她身披白裘,独自面对众人指责却依旧挺直的脊背,那双清亮眸子里闪过的冷冽与决绝,还有她最后那一下“失手”反击的狠准……萧逐渊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需要他时刻护在羽翼下的娇弱花朵。 那是一株能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寒梅,带着刺,也带着独特的韧性与锋芒。 “加强护卫,确保她万无一失。”萧逐渊沉声下令,语气不容置疑,“至于苏月渺和那个幕后之人……盯紧她们,看看她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是!”玄影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王爷,苏月渺似乎从那人手中得到了一物,用瓷瓶装着,具体为何,尚未查明。” 萧逐渊眼神一冷:“想办法查清。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按兵不动。” “属下明白。” 玄影汇报完毕,见主子再无其他吩咐,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逐渊却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他静坐了片刻,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未曾上锁的紫檀木匣。 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匣子上停留片刻,然后,轻轻打开了它。 匣内并无什么贵重之物,只有几封边关传来的普通军报副本,以及……一卷略显陈旧的画纸。 他拿起那卷画纸,缓缓展开。 烛光下,画纸上呈现的,并非什么山水泼墨,也不是什么骏马雄鹰,而是一个少女的半身小像。 画中的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坐在一棵梨花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卷,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聆听着什么。她的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看出日后的清丽轮廓,眼神干净,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娇憨。 笔触算不上多么精妙,甚至有些地方勾勒得略显生涩,看得出作画之人并非丹青妙手。 这是云昭意。 却也不是萧逐渊所认识的那个云昭意。 这是他记忆中,一年多前,在那次宫宴偏僻回廊下,递给他一块桂花糕的、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的模样。 这画像,是他后来某次心血来潮,凭着记忆随手画的。画完之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几乎快要忘记。 直到……她在雪地里拉住他的手,用那种孤注一掷的眼神看着他,闯入了他的世界。 他将画像带回了书房,放入这匣中,自己也未曾深思是为何。 此刻,烛火摇曳,将画像上少女柔和的轮廓映照得有些朦胧。画中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与如今云昭意那双清冷、沉静、时而锐利如冰的眸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在短短一年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怯懦天真,到果决狠厉。 从痴恋谢清晏,到不惜一切斩断前缘,甚至主动找上他这個“活阎王”。 她身上,藏着太多的谜团。 萧逐渊的目光落在画像中少女那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羞涩笑意的唇角。那时的她,会因为一块没送出去的桂花糕而忐忑不安。 而现在的她,会亲手做出那些难以下咽的糕点,面不改色地送来给他。 会在他维护她时,垂下眼眸,掩去那一闪而逝的动容。 会在被他揽入怀中时,身体僵硬,耳根泛红。 也会在反击敌人时,毫不手软,冷静得令人心惊。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者说,这两面,都是她?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画像上那双清澈的眼睛,萧逐渊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困惑。 他想起今日在放生池边,他赶到时,看到她孤立在众人指责中的身影。那一瞬间,他心中涌起的,并非仅仅是对未来王妃威严受损的不悦,还有一种更为陌生的、躁动的情绪。 他不喜欢看到她被那样围攻,不喜欢看到那些污蔑的言语落在她身上。 所以,他站了出去,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宣告了他的信任与维护。 “本王信她,足矣。”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他甚至没有经过思考。仿佛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现在细细想来,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于向来多疑、习惯掌控一切的他而言,是何等的异常。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明亮的灯花。 萧逐渊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对着那幅小像出了神。他微微蹙眉,似乎想将这莫名的情绪驱散。 然而,当他准备将画像重新卷起放回时,目光再次掠过画中少女那稚嫩的脸庞,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今日云昭意披着白狐裘,转身离去时,那清冷而决绝的背影。 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在这一刻,奇异地重叠。 冰冷坚硬的外壳下,是否也包裹着不为人知的柔软与……伤痕?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他拿着画像的手顿了顿,终究没有立刻将它收起。反而就让它那么摊开着,置于书案之上。 跳跃的烛光,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他凝视着画中少女,那双惯常冰封的、深邃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松动、融化。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那总是紧抿的、显得薄情冷酷的唇角,在此刻,竟微微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很淡,转瞬即逝。 却真实地存在过。 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留下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痕。 心意,便是在这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萌动。 他或许尚未明了那是什么。 但有些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自有其生命力,会在无人窥见的暗处,悄然生根,发芽。 窗外,夜凉如水。 书房内,烛火温存。 一幅陈旧的小像,一个不自知的浅笑。 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第19章 夜探香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大相国寺的僧侣与香客大多已沉入梦乡,唯有巡夜僧人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更梆声,打破这深沉的宁静。 卫国府女眷居住的禅院一角,云昭意所在的厢房内,烛火早已熄灭。白日里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算计与反击,即便她心性再坚韧,身体也难免感到疲惫。此刻,她已陷入沉睡,呼吸清浅而均匀。 月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悄悄溜进室内,在地面投下一片清辉,也朦胧地勾勒出床榻上少女安睡的轮廓。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身影修长挺拔,正是本应在自己禅院或已回王府的萧逐渊。 他静立片刻,确认周围并无异状,也未曾惊动任何守卫——包括他自己派来的“幽影”。随即,他身形微动,便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越过窗台,落在了室内。 动作之轻灵,落地无声,显露出极高明的身手。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云昭意身上的冷香,混合着禅院特有的檀香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安宁氛围。 萧逐渊的脚步极轻,几乎不曾触动地面,缓缓走近床榻。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清了榻上安睡的人。 云昭意侧卧着,面向里侧,一头青丝如瀑般铺散在素色的枕席上,更衬得那张脸小巧精致。白日里所有的冷静、锋芒、疏离,在此刻尽数敛去,只剩下全然的放松与恬静。 月光描摹着她纤长卷翘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她的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微微抿着,少了几分清醒时的倔强,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柔美。 睡梦中的她,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神情却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感。 萧逐渊站在床边,垂眸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只是在处理完公务,屏退左右后,白日里她孤立在众人指责中的身影,她被他揽入怀中时微微僵硬的身体,她离去时那清冷的背影……以及玄影汇报的她回到禅房后,对母亲轻描淡写的安抚……这些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交织。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他想亲自来看一眼。 确认她是否安好。 确认她是否……真的如表面上那般平静无波。 此刻,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了一整晚的情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她没事。 她睡得很安稳。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里,隐约可见她昨日披着的那件白狐裘的雪白毛领,被她珍惜地叠放在枕边。 他送给她的东西,她似乎……很珍视。 这个发现,让萧逐渊眸色微深。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云昭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变成了平躺的姿势。 这一动,盖在她身上的薄被滑落了些许,露出了纤细的脖颈和一小片单薄的寝衣。 萧逐渊的目光一凝。 借着月光,他清晰地看到,在她左侧锁骨往下、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道寸许长的、已经愈合却依旧留下浅粉色印记的旧疤。那疤痕的形状,不像是意外划伤,倒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刻意刺入留下的。 这道疤痕,在她平日严密的衣饰遮掩下,根本无人能见。 唯有在此刻,在她毫无防备的睡梦中,才悄然显露。 萧逐渊的眉头骤然锁紧。 这道疤痕……从何而来? 看愈合的程度,应该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是在他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 他忽然想起,玄影曾调查过,云昭意在及笄前的大半年里,曾称病深居简出,连宫宴都甚少参加。当时只以为是女儿家身体娇弱,并未深究。 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是意外?还是……人为? 若是人为,是谁?谢清晏?还是其他什么人? 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冽杀意,自他眼底一闪而逝。他周身的气息,也瞬间变得寒凉了几分。 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惊扰了睡梦中的人,云昭意微微蹙了蹙眉,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稳。 萧逐渊立刻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息,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犹豫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质地温润的玉簪。簪身素雅,并无繁复雕饰,只在簪头巧妙地雕成了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苞,形态逼真,雅致非常。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支玉兰花簪,并非宫中御制,也非名家之作,而是他多年前在某次征战归来途中,偶得的一块玉石边角料,一时兴起,亲手打磨而成。一直闲置在库房中,从未想过要赠予何人。 今夜前来,他原本并无此意。只是在看到那道疤痕,感受到她睡梦中那一丝不安时,这支被他带在身上、似乎只是无意之举的玉簪,便有了去处。 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支玉兰花簪,小心翼翼地、簪入了云昭意枕边散落的青丝之中。 白玉温润,墨发如云,相得益彰。 那清雅的玉兰,仿佛能驱散梦魇,带来安宁。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睡梦中的云昭意,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唇角甚至无意识地牵起了一个极淡、极柔软的弧度,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安稳。 萧逐渊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终是转身。 如来时一般,他悄无声息地越过窗户,玄色的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禅房内,那清浅的冷香中,似乎隐约混入了一丝他身上独有的、冷冽的松柏气息。 以及,云昭意枕边青丝中,那支在月光下泛着莹莹润泽的、带着安神静心寓意的玉兰花簪。 夜,还很长。 而某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与无声给予的守护,便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沉淀,发酵。 第20章 七夕灯 时光流转,倏忽间便到了七夕。 大相国寺祈福结束后,京城似乎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苏月渺自那日后便称病不出,安阳郡主也罕见地沉寂下来,连镇北侯府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低调。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七夕佳节,又名乞巧节,是女儿家最为重视的节日之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京城仿佛瞬间被点亮,尤其是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更是灯火璀璨,亮如白昼。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流光溢彩,映照着游人如织的街道,欢声笑语,喧闹非凡。 云昭意原本并未打算出门。她深知自己如今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但母亲林氏见她自祈福归来后,虽表面平静,眉宇间却总似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郁色,便极力劝她出去散散心。 “今日七夕,街上热闹,你与星沉出去走走,看看花灯,也沾沾喜气。”林氏拉着女儿的手,温言劝道,“总闷在屋里,反倒惹人猜测。” 云昭意拗不过母亲,又见星沉也是一脸期盼,终是点了点头。她换了一身相对不那么惹眼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着几支素银簪子,并未佩戴那支来历不明的玉兰花簪——那日清晨醒来发现枕边莫名多了一支极品玉簪,她心中惊疑不定,询问星沉和母亲皆不知情,只能暂且小心收好。 带着星沉,主仆二人乘着马车,来到了朱雀大街附近。下了马车,融入熙攘的人流,感受着周围热烈的节日气氛,云昭意紧绷的心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些许。 星沉如同出了笼的小鸟,兴奋地左顾右盼,看到新奇的花灯便忍不住低声惊呼。云昭意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然而,这份短暂的轻松,很快就被打破。 她们的出现,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引起了周围人群的注意。 “快看!是云小姐!未来的靖王妃!” “她竟然也出来逛灯市了!” “啧,还真是心大,经过佛寺那事,还敢抛头露面……” “你懂什么,没准人家就是仗着靖王宠爱呢!” 或好奇、或羡慕、或嫉妒、或审视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伴随着压低的议论声,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云昭意层层缠绕。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些原本想靠近搭讪的年轻公子,在认出她后,都悻悻地止住了脚步。 靖王妃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世俗的热闹隔离开来。 云昭意脸上的笑意淡去,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她拉了拉兴致瞬间低落下去的星沉,低声道:“我们去人少些的地方看看。” 主仆二人正要转身往旁边的巷子走去,人群忽然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云昭意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数名靖王府亲卫开路,簇拥着一人一骑,缓缓行来。 马上之人,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着亲王蟒袍,却依旧掩不住那通身的冷峻与威严。面容俊美无俦,眼神深邃如夜,正是靖王萧逐渊。 他竟然也来了灯市?!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谁不知道靖王殿下性子冷清,最不喜这等喧闹场合?往年七夕,他从未在公众场合出现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云昭意身上,转移到了那位突然出现的王爷身上,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萧逐渊策马,径直来到了云昭意面前,勒住马缰。 乌骓马喷着响鼻,在原地踏了两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那身月白襦裙和略显清减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在此?” 云昭意压下心中的诧异,屈膝行礼:“回王爷,臣女随意走走。” 萧逐渊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就那样端坐于马背之上,玄衣墨发,与周遭五彩斑斓、喧闹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却又仿佛自成一方世界,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而他停留在此,无疑是将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云昭意身上。 只是这一次,那些目光中的含义,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了然,有愈加深厚的嫉妒,也有重新估量后的敬畏。 靖王殿下,竟然是专程为云小姐而来的吗? 他竟然破例出现在七夕灯市,只为与她“偶遇”?! 这……这简直是……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窃窃私语。 云昭意也能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灼热而充满压力。她微微蹙眉,不太明白萧逐渊此举何意。是巧合?还是…… 就在她心思转动之际,萧逐渊却忽然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卫。 他走到云昭意面前,距离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气息。 “既然来了,便走走。”他看着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云昭意微微一怔。他这是……要陪她逛灯市? 在万众瞩目之下? 她抬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周围所有的声音,在此刻仿佛都远去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站在她面前的身影,以及他那句“便走走”。 拒绝吗?以什么理由?众目睽睽之下,拒绝未来夫君的陪同,只会引来更多的非议。 接受吗?与他并肩同行在这七夕灯市,无异于向全京城宣告他们之间的“亲密”,这又与她最初设想的“协议”关系背道而驰。 她的犹豫,落在萧逐渊眼中。他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最终,云昭意轻轻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低声道:“是,王爷。” 她选择了顺从。至少,在明面上,她需要扮演好“未来靖王妃”的角色。 见她答应,萧逐渊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唇角,随即转身,与她并肩,朝着灯火最璀璨处走去。 他没有牵她的手,也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只是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并肩而行。 玄色与月白,冷峻与清雅,两道身影行走在流光溢彩的灯市之中,瞬间成为了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行礼声、问安声不绝于耳,但更多的,是那些压抑不住的、充满震惊与探究的目光。 “天啊,靖王殿下真的陪云小姐逛灯市!” “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位可是从不近女色的靖王!” “看来佛寺的事情,一点都没影响王爷对云小姐的爱重啊!” “这云昭意,当真是好手段……” 议论声如同蚊蚋,嗡嗡作响,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云昭意尽量目不斜视,步履平稳,但身侧男人那强大的存在感,以及周遭那些几乎要将她穿透的目光,还是让她感到些许不适,脊背不自觉地挺得更直。 萧逐渊却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步伐沉稳,目光偶尔扫过街边各式各样的花灯,神色依旧冷峻,看不出丝毫游玩的兴致,倒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唯有在云昭意被拥挤的人流稍稍挤到,或者有那不长眼的灯笼架子险些碰到她时,他会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或虚扶一下,或挡开障碍,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 一次,一个孩童拿着燃放的烟火棒嬉笑着跑过,差点撞到云昭意。萧逐渊手臂一伸,便将那孩童稳稳隔开,同时另一只手极快地拂开了溅射的火星,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有多看那孩童一眼,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的灯河上。 云昭意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中那点不自在,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他或许并非真心想逛这灯市,但他的行为,却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他在她身边,护着她。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坏。 两人一路无话,只是并肩走着,穿过熙攘的人潮,看过璀璨的灯火。 直到行至一座巨大的、装饰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故事的灯楼前,萧逐渊才停下脚步。 他抬眸,看着那精美绝伦、熠熠生辉的灯楼,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这喧闹的背景下,却清晰地传入云昭意耳中: “今日之景,尚可。” 云昭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灯楼上,牛郎织女遥遥相望,喜鹊搭桥,光华流转,确实美不胜收。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萧逐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她。灯火的光芒落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回府吧。”他道。 云昭意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上马,而是与她一起,步行朝着停靠马车的方向走去。靖王府的亲卫们无声地跟在身后,隔开了好奇的人群。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七夕同游,短暂得像一场幻梦。 然而,靖王萧逐渊破例陪未来王妃云昭意七夕逛灯市的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所带来的影响,远比十道赐婚圣旨,更为深远。 它用一种最直观、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全天下宣告了靖王对这位王妃的态度。 那些暗处的流言,那些恶意的揣测,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回府的马车内,云昭意靠着车壁,看着窗外依旧璀璨的万家灯火,心中一片纷乱。 而与她隔街并行的那辆玄色马车内,萧逐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 唯有那七夕的灯火,见证了这万众瞩目下,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的并肩同行。 第21章 谜底心 就在云昭意以为这场备受瞩目的七夕同行即将在沉默中结束时,马车外传来星沉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小姐,前面‘文华阁’的灯谜擂台好生热闹!听说今年的头彩是一对罕见的东海明珠呢!” 云昭意尚未回应,并行的那辆玄色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萧逐渊冷峻的面容出现,目光越过街道,落在了不远处那座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的三层楼阁——文华阁。 这是京城最大的书肆,亦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每年七夕,文华阁设下的灯谜擂台,以其谜题精妙、彩头丰厚而闻名,吸引无数才子佳人前来一试身手。 萧逐渊收回目光,看向云昭意所在的马车,语气平淡无波:“去看看。” 不是询问,是告知。 云昭意微怔。他竟会对这等风雅之事感兴趣?在她印象中,这位王爷似乎只对军政要务和杀人见血有兴趣。 然而,不待她多想,萧逐渊已然下车,玄色的身影立于璀璨灯火下,目光沉静地等待着。 云昭意无奈,只得在星沉的搀扶下,也下了马车。 两人的再次出现,立刻在文华阁前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方才灯市同行已足够惊人,如今竟还要一同猜灯谜?这位靖王殿下,今夜是要将“宠爱未来王妃”进行到底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对身份尊贵、气质却迥异的男女走近擂台。 擂台由竹木搭成,悬挂着数百盏形态各异的精美花灯,每一盏花灯下都垂着一张红色纸条,上书谜面。台下已聚集了不少自诩才高八斗的书生和胆大的闺秀,或冥思苦想,或低声讨论,气氛热烈。 主持擂台的是文华阁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掌柜,见到萧逐渊与云昭意,先是一惊,随即连忙上前恭敬行礼。 “不知王爷、云小姐驾临,有失远迎!”老掌柜声音带着激动。靖王亲临,这可是文华阁从未有过的荣光! 萧逐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花灯和谜面,并未言语。 云昭意则礼貌地回了一礼,目光也被那些精巧的谜题所吸引。她前世为了迎合谢清晏的喜好,也曾饱读诗书,于诗词谜道上颇有涉猎。重生后,这些技艺倒是未曾丢下。 “既然来了,不妨一试。”萧逐渊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云昭意抬眸看他,见他神色不似玩笑,便点了点头。既然他已开口,她若推拒,反倒显得矫情。况且,她也想看看,这闻名京城的灯谜,究竟有何玄妙。 她随意走到一盏莲花灯下,看向谜面: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打一字) 云昭意略一思索,唇角微弯,心中已有答案。此谜并不难,关键在于形态与时间的对比。她正欲开口,身侧的萧逐渊却已淡然出声: “日。” 老掌柜眼睛一亮,高声唱喏:“靖王殿下答对!谜底‘日’字!画太阳为圆,写字‘日’为方,冬日昼短,夏日昼长!”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声。没想到靖王殿下不仅武功赫赫,文采亦是不凡,反应如此迅捷! 云昭意也有些意外地看了萧逐渊一眼。她没想到他会抢先回答,而且答案完全正确。 萧逐渊并未看她,目光已转向另一盏走马灯下的谜面: “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 (打一字) 这个谜面稍显意象。云昭意凝神思索,绿、红、喜雨、喜风……是两种植物或事物的特性结合成一个字? 她尚未想透,萧逐渊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秋。” 老掌柜再次高声确认:“王爷睿智!谜底‘秋’字!‘禾’绿喜雨,‘火’红喜风!” 接连两题被萧逐渊快速破解,而且都是云昭意刚看清谜面,他便已得出答案。这让她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好胜之心。他这是在向她展示他的才学吗? 她不再迟疑,主动走向一盏玉兔灯,谜面是: “有马能行千里,有土能种庄稼,有人不是你我,有水能养鱼虾。” (打一字) 这个谜面是经典的拆字谜。云昭意脑中飞快组合着“马”、“土”、“人”、“水”几个部首。几乎在她停下脚步的瞬间,她便清晰开口: “也。” 萧逐渊几乎与她同时,吐出了同一个字:“也。” 两人的声音,一清越一低沉,几乎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云小姐答对!谜底‘也’字!有马为‘驰’,有土为‘地’,有人为‘他’,有水为‘池’!”老掌柜的声音带着惊喜。 现场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竟是同时答出!” “靖王与云小姐……好生默契!” “看来不仅是郎才女貌,更是心有灵犀啊!” 云昭意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萧逐渊。他也正看着她,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璀璨灯火,看不真切情绪,但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默契? 她与萧逐渊? 这个词让她感到一丝荒谬,却又无法否认方才那一瞬间的巧合。 萧逐渊并未说什么,只是将目光移开,投向了下一盏灯。云昭意也收敛心神,专注于谜题之上。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变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又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合作。 “三山倒挂,二月相连;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一家共有六口,两口不团圆。” (打一字) 云昭意沉吟片刻,脑中勾勒字形:“用。” 几乎是同时,萧逐渊亦道:“用。” “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打一字) 这个谜面刁钻。云昭意蹙眉思索,与狐狼猫狗相似的部首……萧逐渊目光微闪,已然开口:“猜。” 云昭意随即恍然,确实是“猜”字! 他竟又快她一步! 两人穿梭于灯谜之间,时而几乎同时报出答案,时而他快一步,时而她先解开。所过之处,谜题纷纷被破,引得围观众人惊叹连连,喝彩声不断。 老掌柜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这两位贵人,简直是文华阁灯谜擂台开办以来,最耀眼的存在! 他们之间没有交流,没有商议,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流淌。往往一人刚看向谜面,另一人便能领会其思路,甚至补全对方未能立刻想到的关键。 云昭意不得不承认,萧逐渊的思维极其敏捷,知识渊博远超她的想象。他并非只是一介武夫,其内蕴的才华,深不可测。 而萧逐渊,看着身旁女子凝神思索时微蹙的秀眉,豁然开朗时清亮的眼眸,以及那不时响起的、清晰而准确的答案,冷硬的唇角线条,也在不知不觉中柔和了些许。 她与他见过的所有闺阁女子都不同。不是空有美貌的花瓶,也非只知风花雪月的才女。她的聪慧,带着一种冷静的锐利和扎实的底蕴,如同经过打磨的美玉,光华内敛,却不容小觑。 终于,擂台上的灯谜被破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悬挂在最高处、最为精美的一盏孔雀开屏灯。那对作为头彩的东海明珠,便在灯下流光溢彩。 老掌柜亲自取下最后一张谜笺,声音洪亮: “诸位,此乃本届擂台压轴之谜,谜面是——” “新月残云伴双星,素心一片方玉壶。” (打一物) 此谜一出,台下顿时安静了许多。方才热闹的气氛为之一凝。这谜面带着诗意,却又晦涩,将天象(新月、残云、双星)与器物(玉壶)结合,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少才子皱眉苦思,低声讨论,却无人能立刻给出答案。 云昭意也微微蹙眉。“新月残云”像是什么字的变形?“双星”指什么?“素心一片”又指向何物?还要与“玉壶”相关…… 她凝神细思,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轻轻划动。新月如钩,残云似撇捺,双星……两点?素心……一片……玉壶…… 一个模糊的意象渐渐在她脑中成型。她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那答案呼之欲出,却还差最后一点灵光。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身侧的萧逐渊动了一下。 他并未立刻说出答案,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因思索而微蹙的眉心上,低声提示了两个字,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胆瓶。” 如同醍醐灌顶! 云昭意瞬间明悟! 新月残云伴双星——是“胆”字的变形拆分!(新月为“?”月字旁变形,残云像“?”心字底,双星为两点) 素心一片方玉壶——“素心”指白玉,“一片”形容瓶身,“玉壶”点明器物! 谜底正是胆瓶!一种颈长腹大、形似悬胆的瓷器花瓶!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精妙的拆字与意象结合! 她豁然开朗,抬眸看向萧逐渊,眼底还残留着思索后的清明与一丝被点破的恍然。而萧逐渊,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鼓励的意味。 他没有自己说出答案独占鳌头,而是将最后点睛的提示,给了她。 在众人仍在苦思冥想之际,云昭意清越的声音,带着十足的笃定,响彻擂台: “谜底是,胆瓶。” 老掌柜先是一愣,随即仔细一想,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妙啊!妙啊!云小姐大才!谜底正是‘胆瓶’!恭喜云小姐破解压轴谜题,夺得本届头彩!” 侍女立刻将那对用锦盒盛放的、圆润饱满、流光溢彩的东海明珠奉到云昭意面前。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云小姐厉害!” “竟真的破解了!” “才貌双全,名不虚传!”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云昭意身上,充满了钦佩与赞叹。 云昭意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萧逐渊。 他依旧站在那里,玄衣墨发,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关键的提示与他无关,仿佛将夺取头彩的机会让给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灯火阑珊,映照着他们。 她捧着璀璨的明珠,他立于喧嚣之外。 一场灯谜,看似是她才华尽显,拔得头筹。 唯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无声流淌的默契,与最后那一刻,他悄然递出的、未为人知的“心意”。 谜底是胆瓶。 而某些深藏的心意,或许也如同这谜题一般,需要细细拆解,方能窥见一斑。 第22章 河愿灯 夺得头彩的喧嚣渐渐平息,那对价值连城的东海明珠被星沉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依旧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然而云昭意的心思,却已不在那璀璨的宝物之上。 文华阁的灯火辉煌被甩在身后,萧逐渊并未提议回府,而是带着她,穿过依旧熙攘的人群,朝着城西的玉带河畔走去。 玉带河横贯京城,每逢七夕,便是放河灯祈福的圣地。此刻河畔更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手持各式各样的莲花河灯,虔诚地将心愿寄托于闪烁的烛火,放入河中,任其随波逐流,汇成一条流淌的光河,璀璨夺目,蔚为壮观。 萧逐渊的出现,再次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但他周身那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以及身后那些目光锐利的亲卫,有效地隔开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 他走到一个售卖河灯的摊位前。摊主是位老婆婆,见到萧逐渊,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打翻手中的灯。 萧逐渊的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莲花灯,最终选了两盏。一盏是常见的粉白色,另一盏则是较为少见的、花瓣边缘染着一圈墨色的玄莲。他付了钱,拿起那盏玄莲灯,将另一盏粉白的,递给了云昭意。 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云昭意看着递到眼前的河灯,微微一怔。她没想到,他带她来此,竟是为了放河灯。更没想到,他会亲自为她选灯。 “王爷也信这个?”她接过那盏做工精巧的粉白莲花灯,忍不住轻声问道。在她看来,萧逐渊这般杀伐果断、信奉绝对力量的人,应该对此等小女儿家的祈愿行为嗤之以鼻才对。 萧逐渊拿着那盏独特的玄莲灯,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灯影摇曳的河面,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缥缈:“皇兄信佛,太后亦常祈福。天下万民,有所求,有所愿,亦是常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信或不信,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愿意站在这里,拿起河灯,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态度的软化。 云昭意不再多问。她拿着河灯,走到河边一处人稍少的石阶旁。星沉连忙上前,用火折子为她将灯中的小小蜡烛点燃。 温暖的橘黄色光晕在粉白的花瓣中亮起,映照着她清丽的脸庞,柔和了她眉宇间惯有的清冷。 她双手捧着被烛火温暖的河灯,缓缓蹲下身,将其轻轻放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漫过指尖,带来一丝清爽。 看着那盏载着微弱光亮的莲花灯随着水流轻轻晃动,缓缓漂向河心,汇入那片浩瀚的光河之中,云昭意闭上眼,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在心中默默许下愿望。 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山河无恙。 这是她重生以来,最深切、也最宏大的愿望。唯有山河稳固,天下太平,她才能有机会守护她想守护的人,才能避免前世家破人亡、血染疆场的悲剧重演。这愿望里,包含了对她所在乎的一切的祈佑,也包含了对这片土地最朴素的祝福。 她许愿的神情专注而虔诚,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烛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冷静果决、善于谋算的未来王妃,只是一个心怀美好祈愿的寻常女子。 萧逐渊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没有蹲下,也没有点燃自己的河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愿的背影,看着她被灯火柔和的侧脸,看着她合十的、纤细白皙的手指。 他的目光深沉难辨,如同这夜色下流淌的河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无人能知的涌动。 直到云昭意许完愿,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河灯渐渐漂远,他才收回目光,转向自己手中那盏未曾点燃的玄莲灯。 他没有像云昭意那般郑重其事地蹲下许愿,只是随意地俯身,将那盏玄莲灯也放入了水中。墨色的花瓣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尚未点燃的灯芯,显得格外突兀。 他就那样看着那盏与众不同的、暗沉的莲花灯漂在水面,随着微波荡漾。 然后,在无人听见的心底,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誓言般掠过: 昭意,长安。 不是祈求神明庇佑,而是他萧逐渊的承诺。 他要她,长久安宁。 这念头来得如此自然,如此强烈,甚至让他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怔忡。从何时起,这个带着谜团闯入他生命的女子,她的安危喜乐,竟成了他心之所系? 云昭意站起身,回头,恰好看到他那盏未点燃的玄莲灯孤零零地漂在河面上,与周围那些明亮温暖的河灯格格不入。 “王爷不点燃它吗?”她有些疑惑。 萧逐渊直起身,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看了一眼那盏逐渐漂远的暗色河灯,淡淡道:“本王的愿,无需借光。”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强势。仿佛他的愿望,不需要借助虚无缥缈的神佛之光,他自有力量去实现。 云昭意心中微动。是啊,他是萧逐渊,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靖王。他若有所愿,何须祈求?自会亲手夺取。 只是不知,他方才……许了什么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便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的愿望,必然关乎江山社稷,军国大事,岂是她能揣度的。 两人并肩立于河畔,望着眼前这条由无数心愿汇聚而成的、璀璨流淌的光河。万千灯火倒映在河中,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美得如梦似幻。 周围依旧是喧闹的人声,情人的私语,孩童的欢笑,但在他们这方被隔开的小小天地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言语。 但共同放下的河灯,一个祈愿“山河无恙”,一个默念“昭意长安”,仿佛在这七夕的夜色里,达成了某种无声的、深层次的联结。 “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萧逐渊收回目光,转身。 云昭意最后看了一眼河中那早已分辨不清的、属于自己的那点微光,以及他那盏独特的、沉入黑暗的玄莲,轻轻应了一声:“是。” 回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云昭意靠着车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四个字——山河无恙。 以及,萧逐渊放下那盏未点燃的玄莲灯时,那冷硬而笃定的侧影。 而另一辆马车内,萧逐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河水的微凉。 “昭意长安……” 这四个字,在他心间盘旋不去,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 今夜之后,有些东西,似乎更加不同了。 那流淌的河灯,带走了万千心愿,也似乎,带走了某些坚冰,留下了悄然滋长的、名为“在意”的种子。 第23章 毒计现 七夕的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京城复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那日玉带河畔靖王与未来王妃并肩放灯的画面,以及文华阁擂台二人默契猜谜的佳话,依旧在街头巷尾为人津津乐道,无形中将云昭意的声望推至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显然不是某些人乐见的结果。 宫中太后因祈福灵验,凤体渐愈,心中喜悦,特在慈宁宫设下素宴,邀宗室女眷及有功之臣的家眷入宫同乐,以示恩宠。云昭意作为准靖王妃,自然在受邀之列。 慈宁宫内,一派祥和。熏香袅袅,梵音低唱。太后端坐上位,虽面带病容,精神却尚可,接受着命妇贵女们的叩拜与祝福。云昭意依礼觐见,举止得体,言辞恭谨,太后看着她,目光温和,还特意问了几句关于七夕灯市的事,显然也有所耳闻,言语间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和打趣。 云昭意一一应答,态度不卑不亢,引得太后连连点头。 宴席设在后苑的敞轩,四周挂着竹帘,既通风又雅致。菜肴皆是精致的素斋,色香味俱佳。命妇们按品级落座,低声交谈,气氛融洽。 云昭意坐在母亲林氏下首,安静地用着膳食。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其中一道,来自坐在对面稍远位置的苏月渺。 自大相国寺一别,苏月渺便称病不出,今日看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穿着也较往日更为素净,低眉顺眼地坐在一位宗室老王妃身后,仿佛真的收敛了所有锋芒。 但云昭意并未放松警惕。她深知,毒蛇在发动攻击前,总是最安静的。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宫人们开始撤换碗碟,奉上清茶和精致的点心。苏月渺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端着一小碟看起来格外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袅袅娜娜地走到了云昭意面前。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愧疚与讨好的笑容,声音细弱:“云姐姐,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是妹妹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姐姐,心中一直惶恐不安。今日借此机会,特向姐姐赔罪。这是妹妹亲手做的桂花糕,虽比不得御厨手艺,也是一片心意,还望姐姐……不计前嫌。” 她将那一小碟桂花糕奉到云昭意面前,姿态放得极低,眼神中甚至泛着点点泪光,看起来情真意切。 周围几位夫人见状,都露出些许动容之色,觉得这苏家小姐虽出身差些,倒也是个知道进退、肯服软的。 林氏也看向女儿,眼神示意她莫要太过计较,毕竟是在太后宫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昭意身上,看她如何回应。 云昭意看着那碟桂花糕,色泽诱人,散发着甜香。苏月渺亲手所做?她心中冷笑,只怕是“亲手”加了别的东西吧。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糕点有问题。苏月渺绝不会真心向她赔罪,这不过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若她当众拒绝,显得她心胸狭窄,揪着旧怨不放,有失未来王妃的气度。若她接受……谁知道吃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就在她沉吟着,准备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推拒时,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敞轩入口处。 是萧逐渊。 他似乎是刚从前朝过来,向太后请安。见到轩内情形,他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来。 “参见靖王殿下。”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萧逐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云昭意和苏月渺身上,尤其是在苏月渺手中那碟桂花糕上停留了一瞬。 苏月渺见到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捧着糕点的手微微收紧,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更加真切。 萧逐渊走到云昭意案前,语气平淡无波:“在做什么?” 云昭意尚未回答,苏月渺已抢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回王爷,月渺……月渺是在向云姐姐赔罪,奉上亲手做的糕点,以求姐姐原谅。” 萧逐渊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只落在云昭意身上:“你想吃?” 云昭意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她却从中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让她安心的意味。 她心中微动,轻轻摇了摇头:“臣女方才已用了不少茶点,暂无胃口。” 萧逐渊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从苏月渺手中接过了那碟桂花糕。 他的动作太快,太理所当然,苏月渺甚至没反应过来,糕点已然易主。 “既然她不吃,”萧逐渊拿着那碟糕点,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苏月渺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依旧平淡,“本王倒是有些饿了。” 说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他竟真的拈起一块桂花糕,作势要往嘴里送! “王爷不可!”苏月渺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她这反应太过激烈,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怀疑! 萧逐渊的动作顿住,拈着糕点,目光冰冷地看向苏月渺:“为何不可?” “我……我……”苏月渺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糕点里有什么,她最清楚不过!“相思引”之毒,虽不立时毙命,却能损人心智,她本想看着云昭意一点点疯癫,怎能……怎能被靖王吃下?! “看来这糕点,果然有些特别。”萧逐渊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数九寒冰。他随手将那块糕点扔回碟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不再看摇摇欲坠的苏月渺,转而对着随他一同前来、候在轩外的玄影吩咐道:“验。” “是!”玄影立刻上前,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当众探入那碟桂花糕中。 片刻之后,玄影拔出银针。只见那原本亮白的银针尖端,竟泛起了一种诡异的、幽蓝色的光泽! “有毒!”不知是哪位夫人惊骇地叫出声来! 全场哗然! 银针验毒,是宫中常用的手段。这幽蓝之色,显然并非寻常毒素! 太后原本温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苏月渺“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逐渊目光如刀,扫过瘫软的苏月渺,声音带着肃杀的寒意:“苏月渺,竟敢在太后宫中,众目睽睽之下,以毒糕谋害未来靖王妃。你好大的胆子!” 谋害未来亲王妃!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苏月渺眼前一黑,几乎要晕死过去。 “不……不是的……不是我……”她徒劳地否认,声音微弱。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一位宗室王妃厉声斥责。 “难怪方才云小姐不愿吃,定是看出了她不怀好意!” “真是歹毒心肠!竟想出如此毒计!” “若非靖王殿下恰好到来,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觉得苏月渺可怜的夫人们,此刻纷纷倒戈,言辞激烈地指责起来。看向苏月渺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后怕。 云昭意站在一旁,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局面,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萧逐渊。 是他。 他并非恰好到来。他定是早已察觉了苏月渺的阴谋,所以才会在她奉上糕点时“恰好”出现,并以那种强势的姿态介入,亲自接过糕点,逼得苏月渺自乱阵脚,最终让这毒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早就知道。并且,在暗中,替她挡下了这一劫。 萧逐渊不再理会瘫软在地的苏月渺,转身向太后行礼:“皇额娘,宫中出现此等恶毒之事,惊扰凤驾,是儿臣失察。请皇额娘下旨,严惩凶徒,以肃宫闱!” 太后脸色铁青,看着地上那碟泛着幽蓝毒光的桂花糕,又看看吓得几乎失禁的苏月渺,眼中满是厌恶与震怒。 “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太后猛地一拍凤椅扶手,“来人!将苏氏拖下去,交由宗人府严加审问!彻查同党!镇北侯府教女无方,一并问责!” “遵旨!”如狼似虎的宫廷侍卫立刻上前,将软成一滩烂泥的苏月渺拖了下去,她凄厉的哭喊求饶声渐渐远去。 一场原本祥和欢乐的宫宴,以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戛然而止。 太后受了惊吓,被宫人扶下去休息。命妇们也心有余悸,纷纷告退。 云昭意随着母亲走出慈宁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门。 一场针对她的致命毒计,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她知道,这绝非结束。苏月渺背后定然还有人。但至少此刻,她安然无恙。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男人的暗中守护。 她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手,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萧逐渊……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24章 雷霆怒 慈宁宫中毒糕事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与后宫激起了千层浪。 苏月渺被宗人府带走,镇北侯谢擎当夜便被皇帝传召入宫,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得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申饬圣旨。旨意中斥其“治家不严,纵容亲眷,险酿大祸”,罚俸一年,并责令其闭门思过半月。 这惩罚看似不重,未动爵位,但对于一向以军功自傲、在朝中颇有势力的镇北侯府而言,已是天大的羞辱。更重要的是,这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陛下对镇北侯府,已生嫌隙。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真正让京城各方势力感到胆寒的,是靖王萧逐渊随之而来的、毫不掩饰的雷霆之怒。 他没有在朝堂上弹劾,也没有动用刑狱手段。他的报复,直接、迅猛,且精准地打击在镇北侯府最核心的利益之上——财富。 镇北侯府虽以军功起家,但历经两代,早已在京城及江南等地经营起庞大的产业,涉及绸缎、粮米、盐引甚至部分矿产,以此支撑着侯府的奢靡开销和暗中经营的人脉网络。 第一击,来自漕运。 三日后,一批由镇北侯府名下商号承运、价值数十万两的江南丝绸与瓷器,在途经漕运枢纽津门时,被户部与漕运总督衙门联合稽查,以“货单不符,涉嫌夹带私盐”为由,全部扣下。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押运的管事当场被锁拿入狱。 私盐,乃是朝廷专营,利润巨大,却也是触碰不得的红线。一旦沾上,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人头落地。 消息传回镇北侯府,谢擎气得当场砸碎了一套心爱的紫砂茶具。这批货根本不曾夹带私盐!这分明是栽赃陷害!可出面的是户部和漕运衙门,程序“合法”,证据“确凿”,他连喊冤都找不到门路!只能眼睁睁看着巨额财富打了水漂,还要担心此事是否会进一步牵连到侯府。 而这,仅仅是开始。 紧接着,镇北侯府在京城最大的三家绸缎庄,因“涉嫌以次充好,欺行霸市”,被京兆尹衙门联合市易司查封,账本全部被带走核查。同时,几家与侯府关系密切、为其提供巨额贷款的银号,突然遭到不明来历的挤兑,资金链瞬间紧绷,自顾不暇,更遑论再向侯府提供支持。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南传来噩耗。镇北侯府暗中掌控的几个茶园和桑园,或因“拖欠佃户工钱”引发民乱被官府介入,或因“涉嫌侵占民田”被苦主联名告上衙门,焦头烂额。其在两淮盐场的几条运盐船,更是离奇地接连遭遇“风浪”,沉没江中,损失惨重。 短短七八日之内,镇北侯府名下的核心产业,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江南,都遭到了精准而致命的打击。不是被官府查抄,就是陷入无休止的诉讼,或是遭遇“意外”损失。其商业版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资金链彻底断裂。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是来自靖王府的、毫不留情的碾压! 靖王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是调动了他手中掌控的户部、漕运、京兆尹乃至地方官府的资源,便以泰山压顶之势,将镇北侯府的经济命脉掐得死死的。 这种报复,比直接在朝堂上参奏一本,更加狠辣,更加令人绝望。它直接动摇了镇北侯府的根基。没有了庞大的财富支撑,所谓的军功世家,所谓的朝中人脉,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谢擎在书房里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试图联系往日交好的官员,对方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含糊其辞。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面对靖王的滔天怒火,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他这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位看似冷峻沉默、不结党不营私的靖王,手中究竟掌握着怎样可怕的力量。他不需要结党,因为他本身就站在权力的顶峰;他不需要营私,因为整个国家的钱粮赋税、漕运命脉,都在他的影响之下! 这根本不是同一个量级的较量。 “逆子!都是那个逆子惹来的祸事!”谢擎将满腔怒火发泄到了儿子谢清晏身上。若非他当初招惹云昭意,后又纠缠不清,怎会引来靖王如此疯狂的报复? 谢清晏这几日也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家族的产业接连受创,往日的酒肉朋友纷纷避而不见,连出门都要承受旁人异样的目光。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借酒浇愁,悔恨与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恨云昭意的绝情,更恨萧逐渊的霸道! 可恨又如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的恨意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而处于风暴边缘的苏家,更是凄惨。苏月渺的生母直接被镇北侯夫人赶出了府,连同几个忠仆,被扔到京郊一处破败的田庄自生自灭。苏家本就依附镇北侯府而存,如今靠山自身难保,苏家那点微末产业更是瞬间被碾碎,彻底沦落。 靖王府,书房。 萧逐渊听着玄影的禀报,面色无波。 “……镇北侯府名下所有明面产业已基本瘫痪,暗中的几条线也已切断。其资金链彻底断裂,拖欠各处款项高达百万两之巨,债主已开始围堵侯府大门。谢擎试图变卖祖产填补窟窿,但无人敢接手。”玄影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萧逐渊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还不够。”他放下茶盏,声音淡漠,“让人去提醒一下那些债主,可以开始走官府程序了。另外,镇北侯府在西北的那几个旧部,也该动一动了。” 玄影心神一凛。王爷这是不仅要让镇北侯府倾家荡产,还要将其在军中的根基也一并拔起!手段之狠,决心之坚,令人胆寒。 “属下明白!”玄影垂首领命,顿了顿,又道,“王爷,苏月渺在宗人府受不住刑,已经招认,那‘相思引’之毒,是……是贤妃宫中的一名管事嬷嬷给她的。” 萧逐渊眸中寒光一闪,如同冰原上骤然裂开的缝隙。 贤妃……四皇子生母。 果然是她。 他早就料到,苏月渺背后定然有人指使。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手,伸得如此之长,如此之毒。 “知道了。”萧逐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继续审,把她知道的一切,都挖出来。至于贤妃那边……先不必打草惊蛇。” “是。” 玄影退下后,书房内恢复了寂静。 萧逐渊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庭院中嶙峋的假山。夕阳的余晖为假山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显得冷硬而肃杀。 他的雷霆之怒,震慑的不仅仅是镇北侯府和苏家,更是那些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 动云昭意,便是与他萧逐渊为敌。 而与他为敌的下场,便是万劫不复。 至于贤妃……以及她背后的四皇子…… 萧逐渊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笔账,他会慢慢算。 窗外,暮色渐浓,预示着更加深沉的黑夜即将来临。 而靖王的雷霆之怒,已然让整个京城,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第25章 小像悬 镇北侯府的倾颓之势已不可逆转,如同被白蚁蛀空的高楼,表面的华丽尚在,内里却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京城的风向变得极快,往日里与谢家往来密切的府邸,如今都大门紧闭,生怕被那滔天的祸事沾染半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卫国公府。云昭意这位准靖王妃的地位,因靖王毫不掩饰的维护与雷霆手段,变得愈发稳固,甚至带上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光环。 这日,萧逐渊派人至卫国公府,请云昭意过府一叙,商议大婚仪程中的几项细节。 马车驶入靖王府,云昭意在侍女的引领下,再次踏入了那间充斥着冷冽松墨气息的书房。 萧逐渊似乎刚处理完公务,正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前,玄色的背影挺拔而孤峭。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王爷。”云昭意屈膝行礼。 “免礼。”萧逐渊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语气,“坐。” 他引她至窗边的茶榻旁坐下,自有侍女奉上香茗。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散放着几卷与大婚相关的礼单和图册。 萧逐渊并非多话之人,商议正事时更是言简意赅。他指出了几处需要她确认或选择的地方,例如嫁衣上某些纹样的偏好,婚宴上部分宾客名单的增减。 云昭意仔细听着,偶尔提出自己的看法,态度恭谨而疏离。她始终记得那“一年之约”,努力维持着合作伙伴应有的分寸。 正事很快商议完毕。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茶香袅袅。 云昭意正欲起身告辞,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靠墙放置的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陈设简洁,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如他本人般冷硬规整。 然而,在那一摞公文旁,一个未曾上锁的紫檀木匣子,却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或许是方才侍女收拾时未曾留意关紧。 透过那条缝隙,云昭意隐约看到了一角泛黄的画纸。 她本不会在意。但他的书房,处处透着机密与严谨,这样一个随意放置、未曾上锁的匣子,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就在她目光掠过,准备移开时,一阵微风恰好从未完全闭合的窗外吹入,拂动了书案上的纸张,也仿佛无意中推动了那个匣盖,让它敞开的缝隙更大了一些。 于是,那卷画纸的全貌,便清晰地暴露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画纸上,是一个少女的半身小像。 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坐在梨花树下,手捧书卷,侧耳聆听,眉眼稚嫩,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娇憨。 那眉眼,那神态…… 云昭意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僵,指尖瞬间冰凉。 那是……她?! 确切的来说,是一年多前的她!是那个尚未经历重生、尚未看清谢清晏真面目、尚且懵懂天真、会在宫宴回廊下,因为一块没送出去的桂花糕而忐忑不安的云昭意! 怎么会… 这幅小像,怎么会出现在萧逐渊的书房里?! 看纸张和笔触,并非近作,甚至有些生涩,绝非宫廷画师或名家手笔。更像是……某人凭记忆随手勾勒。 是谁画的? 他吗? 他为何会画下那个时候的她? 无数个疑问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冲击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记得那个午后,记得那条偏僻的回廊,记得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玄衣男子。她当时只是觉得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鬼使神差地递出了那块糕点,却被他无视。 那只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她几乎早已遗忘。 可他……他竟然记得?还画了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 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在她还痴恋着谢清晏的时候,这位高高在上、冷面冷心的靖王殿下,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慌乱,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萧逐渊。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匣子的敞开,以及她那骤变的脸色和无法掩饰的震惊目光。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深邃的眸光扫过那幅暴露的小像,又落回到她苍白的脸上。 四目相对。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云昭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逐渊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看着她因震惊而微张的唇,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沉默着。 没有立刻去合上匣子,也没有出言解释。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那无声的惊愕在两人之间蔓延。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风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云昭意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温热的瓷壁,也无法驱散她心底泛起的寒意与……一种莫名的悸动。 原来,并非全然是她主动。 原来,在那场雪地里的惊世求婚之前,命运的丝线,早已在无人知晓处,悄然交织。 他为何画她? 是觉得那时的她愚蠢可笑?还是……别有深意? 若别有深意,又是什么?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心思,比那边境舆图上的崇山峻岭更加莫测。 最终,是萧逐渊先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旁,伸出手,动作从容地将那幅小像拿起,仔细地卷好,重新放回匣中,然后,“咔哒”一声,轻轻合上了匣盖。 那一声轻响,如同惊雷,炸响在云昭意耳边,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依旧深沉难辨。 “一幅旧画而已。”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 云昭意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却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让她如何能不在意? 她垂下眼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臣女唐突了。” 她站起身,屈膝行礼:“若王爷无其他吩咐,臣女先行告退。” 她需要立刻离开这里,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消化这石破天惊的发现。 萧逐渊看着她急于逃离的背影,眸色深了深,却并未阻拦。 “嗯。” 得到允准,云昭意几乎是立刻转身,步履略显匆忙地离开了书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逐渊才缓缓踱回窗边。他低头,看着方才她坐过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的冷香。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已然合上的紫檀木匣。 旧画而已?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连他自己都未曾想明白,当初为何会鬼使神差地画下那幅小像。 更未曾想明白,为何会在今夜,任由它被她发现。 或许,有些被冰封的心事,也到了该见见天光的时候。 而逃离书房的云昭意,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心绪依旧无法平静。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她却视而不见。 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那幅小像上,自己曾经天真懵懂的模样,以及萧逐渊合上匣盖时,那句轻描淡写的“不必在意”。 真的……不必在意吗?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急促跳动的心口。 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一幅无意间发现的小像,如同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情感的大门。 第26章 宫宴舞 中秋宫宴,历来是皇室最重要的庆典之一。今年因太后凤体初愈,更添了几分喜庆。夜幕下的皇宫灯火通明,琉璃瓦在月色与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宛如仙宫玉阙。 太和殿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永熙帝与太后端坐高位,宗室皇亲、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按品级列坐,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 云昭意坐在母亲林氏身侧,位置颇为靠前,仅次于几位王妃与长公主。她穿着一身符合规制的王妃礼服,颜色虽不似少女时鲜亮,但那清冷的气质与绝丽的容颜,依旧让她在满殿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出尘。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羡慕的,甚至还有几道隐在暗处、带着不甘与嫉恨的。自从小像之事后,她心中对萧逐渊的感觉变得复杂难言,连带着面对这些目光,也更多了几分沉静。 萧逐渊坐在皇子亲王的首位,与皇帝仅一阶之遥。他依旧是一身玄色亲王蟒袍,面容冷峻,在一片热闹喧嚣中,自成一方冷寂的天地。他很少动筷,只偶尔与身旁的康王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殿中央的歌舞表演上,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按照惯例,此时会有宗室贵女或才艺出众的官家小姐上前献艺,以助酒兴,若能得帝后青眼,更是无上荣光。 往年,这等场合最出风头的莫过于安阳郡主。然而今年,安阳郡主自七夕后便沉寂许多,今日更是称病未曾出席。汝阳王府一系,也显得格外低调。 几位小姐依次上前,或抚琴,或作画,或献上诗词,虽也精彩,却总觉得少了些惊艳。 就在这时,坐于太后下首的贤妃,忽然笑着开口,声音温婉动听:“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听闻卫国公府的云小姐,不仅品貌端方,才情亦是卓绝。今日佳节,不知可否请云小姐一展才艺,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她这话说得十分巧妙,看似夸奖,实则将云昭意推到了风口浪尖。谁不知道云昭意即将成为靖王妃,身份尊贵,若当众献艺,与寻常官家小姐无异,未免有**份;可若拒绝,又显得不够大方,甚至可能被扣上恃宠而骄的帽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云昭意身上。 林氏有些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 云昭意心中冷笑。贤妃果然按捺不住了。苏月渺倒台,镇北侯府受创,她这是想亲自下场,给自己一个难堪吗? 她缓缓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殿中,向帝后及太后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平稳:“臣女才疏学浅,不敢在陛下与娘娘面前卖弄。只是贤妃娘娘盛情难却,臣女便献丑,舞一曲《月下独酌》,愿陛下江山永固,太后福寿安康。” 她没有选择常见的柔美舞蹈,而是选了带有一丝孤高与剑意的《月下独酌》,既符合她清冷的气质,也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永熙帝颇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准。” 丝竹声起,曲调空灵而略带寂寥。 云昭意立于殿中,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她没有更换舞衣,依旧穿着那身庄重的礼服,但随着乐声,她缓缓抬手,舒袖,每一个动作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起初,她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如同月下漫步,广袖轻扬,带起细微的风。渐渐地,乐声转急,她的步伐也随之加快,旋转,腾挪,腰肢柔软却不失力道。那厚重的礼服非但没有成为束缚,反而在她翩跹的舞姿中,划开一道道流畅而有力的弧线,衣袂翻飞间,竟有种别样的飒爽与飘逸。 她没有刻意做出妩媚的表情,眉眼间依旧是一片清冷,但那清冷之中,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傲与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与月对饮,与影共舞。 时而如流风回雪,轻盈灵动;时而如惊鸿照影,倏忽千里。她的舞,不像是取悦他人的表演,更像是一场内心的独白与释放。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的交谈声、杯盏碰撞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在殿中独自起舞的身影所吸引。 她美得不像凡尘俗物,那清冷绝艳的姿容,那蕴含着力与美的舞姿,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仿佛历经世事的淡漠与坚韧……交织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林氏看着女儿,眼中既有骄傲,又有心疼。她从未见过女儿跳这样的舞,这舞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谢清晏坐在角落,痴痴地望着那道身影,手中的酒杯几乎捏碎。曾经的她,也会对他展露笑颜,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光芒万丈,遥不可及。悔恨与痛苦,如同毒藤,将他越缠越紧。 而坐在上首的萧逐渊。 在云昭意起舞的那一刻,他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地锁在了那抹月下独舞的身影上。 他见过她冷静算计的模样,见过她犀利反击的模样,见过她慌乱无措的模样,也见过她虔诚许愿的模样。 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耀眼。 仿佛所有的光华都汇聚于她一身。那清冷的眉眼在旋转中变得鲜活,那柔软的腰肢在舞动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是一柄被月光洗练过的宝剑,终于褪去了尘封的鞘,展露出绝世锋芒。 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殿内的金碧辉煌,看不到周遭的皇亲国戚,甚至看不到高坐的帝后。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在清冷乐声中,肆意挥洒着孤独与美丽的她。 那幅藏在匣中、稚嫩天真的小像,与眼前这个清冷绝艳、一舞惊鸿的女子,缓缓重叠。 却又如此不同。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暗流,撞击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他看着她每一个起承转合,看着她飞扬的发丝,看着她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角,看着她舞至酣处,那清亮眸中一闪而逝的、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畅快……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融化,重塑。 一曲终了。 云昭意最后一个旋转定格,微微喘息,广袖垂落,面向帝后,再次屈膝一礼。 殿内寂静了片刻。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好!舞得好!”永熙帝抚掌大笑,龙颜大悦,“此舞只应天上有!云家丫头,当真是深藏不露!” 太后也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赏:“哀家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动人的舞姿了,既有女子的柔美,又不失气节风骨,难得,难得!” 贤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她本想看云昭意出丑,却没想反倒让她大放异彩! 云昭意垂眸,谢恩:“陛下、太后娘娘谬赞。”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飞快地瞟向了那个方向。 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着世间一切的男人。 然后,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到了。 萧逐渊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未变。 但他的目光,正牢牢地、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灼热的温度,凝视着她。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专注,仿佛穿透了所有的距离与喧嚣,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底。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与审视,只剩下清晰的惊艳,以及一种……她不敢深究的、翻涌的情绪。 四目相对。 隔着整个喧闹的大殿。 他眼中,再无他人。 云昭意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慌忙移开视线,垂下头,退回自己的座位。 可那道灼热的目光,却仿佛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殿内依旧喧闹,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可对云昭意而言,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远去了。 她只记得,那一舞之后,他看她的眼神。 那么的……不同。 而萧逐渊,在她移开视线后,也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端起手边的酒杯,将杯中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簇被那惊鸿一舞点燃的、陌生的火焰。 他知道。 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第27章 帝前诺 中秋宫宴的喧嚣与华彩,随着月影西斜渐渐散去。百官与家眷们叩谢天恩后,依序退出太和殿,乘坐各府马车,碾着清冷的月光驶离宫门。 然而,一场无形的波澜,却在这深夜的宫廷中悄然荡开。 云昭意那曲惊才绝艳的《月下独酌》,如同投入静湖的明珠,其光华与涟漪,远非宴席上的掌声与赞誉所能囊括。几乎所有目睹那一舞的人,心中都重新掂量起这位未来靖王妃的分量。她绝非仅凭美貌或家世攀上高枝的寻常贵女,其内蕴的风华与气度,已然超脱了世俗的评判。 这份认知,伴随着靖王殿下那前所未有、专注到近乎灼热的目光,一同成为了宫宴后最引人遐想的谈资。 翌日,养心殿。 永熙帝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示意内侍都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与坐在下首的萧逐渊。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静静弥漫。 “昨日宫宴,云家那丫头的舞,倒是让朕大开眼界。”永熙帝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几分闲适,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看来卫国公,不仅治军有方,教女亦是如此。” 萧逐渊端坐椅上,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并未接话,只是静待下文。 永熙帝呷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萧逐渊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起来,你与云丫头的婚期,钦天监早已择定,就在下月初六。各项筹备,可还顺利?” “一切妥当,劳皇兄挂心。”萧逐渊回答得言简意赅。 “嗯。”永熙帝点了点头,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似在斟酌词句,“逐渊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身边一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朕与太后,都盼着你早日成家。这云家丫头,品貌才情皆是上选,与你……倒也相配。” 他顿了顿,话锋似乎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帝王特有的深意:“只是,朕近日听闻,这京城之中,关于你与云丫头的流言,似乎并未因婚期临近而止歇。甚至有传闻说,你二人之间,并非情投意合,不过是……一场交易?”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微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萧逐渊。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更漏滴答,清晰可闻。 空气仿佛凝滞。 云昭意坐在靖王府的马车上,正准备回府。昨夜宫宴上萧逐渊那灼人的目光,依旧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心绪难平。马车行至宫门附近,却恰好与刚从养心殿出来的康王车驾相遇。 康王是萧逐渊的胞弟,性子较为跳脱,与云昭意也有过几面之缘。他命人停下马车,掀开车帘,笑着同云昭意打招呼。 “云小姐这是要回府?”康王笑容爽朗,“方才还在皇兄那儿见到王兄呢,正说起你们的婚事。” 云昭意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礼貌回应:“有劳康王殿下挂心。” 康王似乎心情颇佳,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打趣道:“云小姐不知,方才皇兄还问王兄,听闻京中流言,说他与你并非两情相悦,不过是场交易。你猜王兄如何回答?” 云昭意的心猛地一紧,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交易……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也最不安的角落。那纸“一年之约”,是她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是她所有底气与惶恐的来源。 他……会如何回答? 在帝王面前,他会承认吗?还是会……否认?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康王的下文。 康王看着她瞬间绷紧的神色,眼中笑意更深,却也不再卖关子,学着萧逐渊那冷峻沉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复述: “王兄他,当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看着皇兄,清清楚楚地说了五个字——”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面对永熙帝那看似随意、实则犀利的问询,萧逐渊抬起了眼眸。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丝毫涟漪,就那样直直地迎上皇帝探究的视线。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也没有丝毫被戳破秘密的慌乱。 在帝王无形的威压与那关乎“交易”的尖锐问题面前,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响彻在寂静的殿宇之中: “臣,唯愿娶她。” 臣,唯愿娶她。 不是解释流言的真假。 不是辩白情感的深浅。 只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宣告。 他萧逐渊,只想娶云昭意。 仅此而已。 这五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解释、任何山盟海誓的承诺,都更具力量。它直接越过了所有纷扰的流言与猜测,直指核心——他的意愿。 他愿意。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无论是交易,是情愫,还是别的什么,在“唯愿”二字面前,都显得无关紧要。 永熙帝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继而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了然的深邃。 他深深地看了萧逐渊一眼。自己这个弟弟,性子冷硬,从不轻易表露心迹,更遑论在御前如此直接地表达“意愿”。 这“唯愿”二字,分量何其之重。 “好。”良久,永熙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带着欣慰的笑容,“你既心意已决,朕便放心了。那些无稽流言,不必理会。安心准备你的大婚便是。” “谢皇兄。”萧逐渊起身,行礼。姿态依旧恭敬,脊背却挺得笔直。 …… 宫门外,康王的车驾已然离去。 云昭意独自坐在马车里,耳边反复回荡着康王复述的那五个字。 “臣,唯愿娶她。” 唯愿……娶她…… 没有承认交易,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告诉皇帝,他愿意。 这算是什么答案?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因为这五个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以为他们之间,只有冷冰冰的协议与各取所需。 可他却在帝王面前,用最简洁也最强势的方式,维护了这场婚事的“意愿”。 他是在维护靖王府的颜面?还是…… 她不敢深想。 马车轻轻晃动,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云昭意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尖却微微颤抖。 帝前一句诺,重逾千斤。 它未能解开她心中关于“交易”的谜团,却将她本就纷乱的心湖,搅动得更加波涛汹涌。 而那句“唯愿娶她”,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她的心底。 第28章 雪夜暖 时光倏忽,转眼便至大婚前夜。 腊月廿三,小年夜,天空竟再次飘起了细雪。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入夜后,渐渐绵密起来,无声地覆盖了庭院的青石板,为朱墙碧瓦披上一层素缟。 云昭意坐在锦绣阁的窗边,未曾点灯,只借着雪光与廊下灯笼透进来的微光,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明日,她便将披上嫁衣,踏入那座象征着权势与未知的靖王府。 重生以来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流转。雪地里的决绝求婚,书房中的一年之约,宫门前的强势维护,猎场上的飞身相救,七夕灯市的并肩同行,放河灯时的无声祈愿,宫宴上一舞惊鸿后他灼热的目光,以及养心殿前那石破天惊的“唯愿娶她”…… 心绪纷乱如这漫天飞雪,理不出头绪。 她对萧逐渊,究竟是什么感觉? 畏惧?有的。他那冷峻的眉眼,莫测的心思,以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都让她心生警惕。 感激?也是有的。若非他一次次或明或暗的维护,她或许早已在那些明枪暗箭中伤痕累累。 除此之外呢? 那份因小像而生的震惊,因他专注目光而起的悸动,因他一句“唯愿”而泛起的波澜……又是什么? 她不知道。 “小姐,”星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她披上一件外裳,“天寒,仔细冻着了。明日还要早起梳妆呢。” 云昭意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是在紧张吗?”星沉小声问,语气里满是关切。 紧张?或许吧。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期待。 “王爷……方才派人送来了这个。”星沉将一个小巧的锦囊放在云昭意手中。 锦囊是玄色的绸缎,触手冰凉,上面用银线绣着简单的云纹。云昭意打开,里面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有一枚通体漆黑、触手生温的玄铁令牌,正是他那日作为信物给她的那枚,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素笺。 她展开素笺,上面依旧是那熟悉的、笔力遒劲的字迹,只有寥寥数字: 明日,本王亲迎。 没有多余的言语,一如他往日风格。可这“亲迎”二字,却让云昭意的心跳漏了一拍。按礼制,亲王大婚,可由礼官代迎,他竟要亲自前来。 她握着那枚冰冷的令牌,指尖却仿佛感受到了一丝不属于它的温度。这令牌,是“交易”的开始,而明日,他将亲自来迎接这场“交易”走向既定的轨道。 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愈发汹涌。 她忽然站起身。 “小姐?”星沉疑惑。 “备车,去靖王府。”云昭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现在?可是小姐,这于礼不合……”星沉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大婚前夜,新娘子怎能私自去见未来夫君? “不必多言,快去。”云昭意已经走到了门边,语气决然。 她需要一个答案。在踏入那座王府之前,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 星沉不敢再劝,连忙去安排。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卫国公府,碾过初积的薄雪,朝着靖王府而去。雪夜寂静,长街空无一人,唯有车轮压过积雪的咯吱声。 靖王府的书房,依旧亮着灯。 萧逐渊并未歇息,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深邃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与飞舞的雪影,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心绪。 玄影无声出现:“王爷,云小姐……来了。” 萧逐渊转身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让她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云昭意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家常的衣裙,发髻简单,未施粉黛,脸色因寒冷而有些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王爷。”她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夜风的清冷。 “何事?”萧逐渊看着她,目光深沉。他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辰,以这种方式出现。 云昭意直起身,抬眸,勇敢地迎上他的视线。书房内温暖如春,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她握紧了袖中那枚玄铁令牌,指尖用力到泛白。 “臣女今夜前来,只想问王爷一句话。”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书房里。 萧逐渊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云昭意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王爷当初答应那一年之约,除了各取所需,可还有……半分其他缘由?” 她问得直接,甚至有些莽撞。但她不想再猜了,不想再被那些复杂的情绪困扰。明日之后,她将冠以他的姓氏,她需要知道,这场婚姻的起点,除了冰冷的交易,是否还有一丝……别的可能。 比如,那幅小像。 比如,他一次次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维护。 比如,那句“臣,唯愿娶她”。 萧逐渊沉默了。 他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那双清亮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 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雪落的声音。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云昭意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萧逐渊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 而是迈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距离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松柏气息,能感受到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 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碰触她,而是缓缓摊开了手掌。 他的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干瘪变色的……桂花糕。 用干净的、略显陈旧的帕子包着。 正是当年,在宫宴回廊下,她怯生生递给他的那一块。 他竟……一直留着? 云昭意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掌心中那块早已不能入口的糕点,又猛地抬头看向他。 萧逐渊的目光依旧沉静,却在那片沉静之下,涌动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 “本王这里,”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敲在她的心上,“从不是谁都可以来的地方。”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坚定,明亮。 “那块糕点是。” “那幅小像是。” “你,也是。”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却用这三句话,给了她一个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清晰、更加震撼的答案。 他记得那块微不足道的糕点。 他画下了那时懵懂的她。 他允许她闯入他冰冷的世界。 这一切,早已超越了“交易”的范畴。 云昭意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中那块承载着遥远记忆的桂花糕,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深沉目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恍然、酸涩与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她慌忙垂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原来……如此。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光里,早已埋下了命运的伏笔。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低垂的头,萧逐渊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丝弧度。 他收起那块桂花糕,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不是摊开,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薄茧,将她微颤的指尖完全包裹。 云昭意浑身一颤,却没有挣脱。 他牵着她,走到窗边。 窗外,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苍茫静谧。 “雪大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云昭意抬起头,望着窗外那片纯净无暇的雪白世界,心中的纷乱与不安,奇异地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笃定。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然后,她侧过头,看向他冷峻的侧脸,清亮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柔: “那以后的每一年雪夜,王爷可否都陪臣女……共看?” 不再是疏离的“王爷”与“臣女”,而是带着一丝试探,一丝期盼的邀约。 萧逐渊转眸,对上她那双映着雪光、清澈而坚定的眸子。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微微收紧。 良久,一个低沉而郑重的单音,从他喉间逸出: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旧日的痕迹。 窗内,两手交握,温暖了彼此的寒冬。 这一场始于冰雪的棋局,终在这温暖的雪夜里,悄然改变了最初的轨迹。 第29章 婚期定 雪夜之后,笼罩在云昭意心头的迷雾仿佛被那场大雪洗涤一空,虽前路依旧未知,但那份源于心底的不安与彷徨,已悄然化作一种沉静的勇气。她与萧逐渊之间,那层冰冷的“交易”隔阂,虽未明言打破,却已然松动,一种微妙而坚实的默契在无声中建立。 腊月廿四,小年刚过,钦天监监正亲自捧着择定的吉日,踏着未化的积雪,躬身进入了靖王府书房。 “王爷,”白发苍苍的老监正声音带着敬畏,将手中誊写工整的吉日单呈上,“下官与诸位同僚连日推演,结合王爷与云小姐的八字星盘,最终择定三个上上大吉之日,请王爷定夺。” 萧逐渊端坐案后,玄衣墨发,神色平静。他接过那张洒金红笺,目光扫过上面三个用朱笔圈出的日期。 监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第一个是来年二月初二,龙抬头,万物复苏,主生机蓬勃,大吉;第二个是三月十五,月圆之夜,花朝前后,主圆满和合,亦是大吉;第三个则是四月初八,佛诞日,祥瑞普降,主福泽深厚,平安顺遂,尤利子嗣……” 萧逐渊的指尖在“四月初八”上轻轻一点,打断了监正的话。 “就这天。”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 监正微微一愣。四月初八虽也是大吉之日,但相较于前两个,似乎少了些世俗的热闹,更偏重祥瑞与内蕴。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是,下官这就回禀陛下,并通传礼部及卫国公府。” 吉日既定,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在靖王府与卫国公府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并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 靖王府这座往日门庭冷肃、透着森严之气的府邸,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鲜活的生气。高高的府门外早早挂起了喜庆的红绸,工匠们架着梯子,仔细擦拭着每一片琉璃瓦,悬挂起崭新的朱漆宫灯。府内更是忙碌异常。 管家福伯拿着厚厚的册子,指挥着仆役清扫庭院,修缮房舍,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库房的大门终日敞开,一箱箱绫罗绸缎、珠宝古玩被清点出来,准备用作聘礼及装饰新房。绣娘们聚集在特意腾出的绣房里,日夜赶工,绣制大婚所需的帐幔、被褥、以及云昭意的王妃冠服。那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烁,勾勒出龙凤呈祥的繁复图案,华美非常。 萧逐渊虽依旧忙于政务,但回府后,总会抽出时间过问大婚的筹备情况。 “王爷,这是内务府送来的王妃冠服图样,请您过目。”福伯恭敬地呈上画册。 萧逐渊翻开,目光掠过那些极致华丽、却略显刻板的传统样式,并未停留。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一件设计更为清雅大气的礼服,凤穿牡丹的纹样依旧尊贵,但线条更为流畅,少了几分堆砌,多了几分飘逸。 “这件尚可。”他指尖点了点,“告诉尚衣局,按此制作,但凤目改用黑曜石,衣缘的缠枝莲纹再简化三分。” 福伯暗暗吃惊。王爷竟连如此细节都注意到了?黑曜石内敛光华,确比寻常宝石更显气质。他连忙记下:“老奴明白。” “聘礼单子呢?”萧逐渊合上图册。 福伯又递上一份长长的礼单。上面罗列着田产地契、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琳琅满目,规格远超亲王娶妃的定制,足以彰显靖王府的财势与重视。 萧逐渊快速浏览一遍,提笔在其中几项上做了增减,淡淡道:“将西郊那座有温泉的别庄添上。另外,前年本王得的那块和田玉籽料,寻最好的匠人,雕一套头面。” 福伯心中更是震动。那别庄是王爷颇为喜爱的一处产业,环境清幽。而那块和田玉籽料,质地极佳,王爷平日都舍不得动用,如今竟要全部雕成头面送给未来王妃?这份用心,可非寻常聘礼可比。 “是,王爷!”福伯恭敬应下,心中对那位尚未过门的王妃,更是看重了几分。 相较于靖王府外显的忙碌,卫国公府内则是一种内敛的、带着些许感伤的喜庆。 赐婚的圣旨早已供奉中堂,红色的“囍”字窗花也贴上了窗棂。林氏拉着女儿的手,眼眶微红,既有女儿即将嫁为人妇的不舍,也有对她未来生活的担忧与期盼。 “意儿,靖王府门第高贵,规矩也大,你过去之后,定要谨言慎行,孝顺长辈,和睦……”林氏说着惯常的教诲,声音却有些哽咽。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云昭意轻声安抚,心中亦是一片复杂。她即将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去扮演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角色。 她的嫁妆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卫国公府虽不如靖王府豪富,但也是世代清流,底蕴深厚。林氏几乎将半个府库都搬了出来,为女儿置办嫁妆,从家具摆设到田庄铺面,一应俱全,务求体面,不让女儿在婆家受委屈。 “小姐,您看这匹云锦,做寝衣可好?还有这匣子东珠,颗颗圆润,镶在凤冠上定是极美的……”星沉兴奋地清点着各类物品,试图冲淡那离别的愁绪。 云昭意微笑着点头,心思却有些飘远。那夜雪中他掌心的温度,他低沉的那声“好”,以及他珍藏的那块干瘪的桂花糕……这些画面时常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对那座冰冷的王府,生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期待。 与此同时,靖王萧逐渊将于四月初八大婚的消息,已如风一般传遍京城。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世婚礼。 “听说了吗?靖王殿下的大婚定在四月初八佛诞日!” “真是好日子!可见陛下和王爷对这位王妃的重视!” “聘礼据说都堆成山了!靖王府这次可是大手笔!” “云小姐真是好福气啊,谁能想到当初及笄礼上那一问,竟真问来了这般锦绣良缘?” 羡慕与祝福之声居多,但也不乏一些酸溜溜的议论。 “哼,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非靖王殿下需要卫国公府的支持……” “就是,如今镇北侯府倒了,云家自然水涨船高……” “且看着吧,靖王府那等地方,可不是光有运气就待得住的……”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议论,都无法影响两大府邸紧锣密鼓的筹备。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将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四月初八那一天。 冰雪消融,春意渐生。 靖王府内,一草一木仿佛都在等待着女主人的到来。 而云昭意在卫国公府的锦绣阁内,看着窗外抽出新芽的树枝,知道她的人生,即将翻开全新的一章。 吉日已定,风云将起。 第30章 试嫁衣 三月中,春光正好。靖王府派来的嬷嬷和侍女们,捧着已经制作完成的王妃冠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卫国公府。 为首的是靖王府的内院管事嬷嬷,姓严,人称严嬷嬷。她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行礼问安一丝不苟,透着靖王府特有的规矩与气度。 “云小姐万福。”严嬷嬷领着众人恭敬行礼,“王妃的吉服与冠饰均已制成,奉王爷之命,特送来请小姐试穿。若有不合身或不妥之处,奴婢等即刻修改。” 林氏连忙招呼着,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靖王府的规矩,果然非同一般。 云昭意倒是颇为平静,她微微颔首:“有劳嬷嬷了。” 嫁衣被小心翼翼地捧进内室。那是一件极其华丽繁复的嫁衣,并非寻常的正红色,而是更为庄重深沉的绛红色,以金线银丝绣满了龙凤呈祥、百子千孙的图案,在春日的光线下,流光溢彩,几乎晃花了人的眼。旁边配套的还有刺绣精美的霞帔、蔽膝,以及一顶沉甸甸、缀满珍珠宝石的九翚四凤冠。 星沉和几个贴身丫鬟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放轻了。 “请小姐更衣。”严嬷嬷上前,声音平稳无波。 在侍女们的服侍下,云昭意褪去家常衣裙,先穿上一层层柔软的绸缎中衣,然后才将那件沉重的嫁衣披上身。严嬷嬷亲自上前,为她整理衣领、束紧腰带,动作熟练而轻柔。 当最后一件霞帔披上肩头,那顶象征着亲王正妃尊荣的九翚四凤冠被稳稳戴在她发顶时,内室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云昭意缓缓抬起头,看向房中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的少女,一身如火如霞的绛红嫁衣,金线绣成的龙凤仿佛要腾空而起。那顶华丽的凤冠并未压垮她的气质,反而更衬得她脖颈修长,面容如玉。繁复贵重的饰物与她本身的清冷相互映衬,竟奇异地调和出一种既雍容华贵,又带着几分疏离仙气的绝代风华。 她平日里多穿素色,此刻被这浓烈到极致的色彩包裹,竟没有丝毫违和,反而像是明珠拂尘,宝玉生辉,所有的光华都在这一刻彻底绽放。 林氏看着女儿,眼眶瞬间就红了,又是骄傲又是不舍,喃喃道:“我的意儿……” 星沉更是激动得捂住了嘴,眼里闪着泪光。 连一向严肃的严嬷嬷,眼底也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这位未来王妃,容貌气度,确是万里挑一,难怪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小姐,可还合身?有无何处不适?”严嬷嬷收敛心神,恭敬问道。 云昭意轻轻动了动,嫁衣虽沉重,但尺寸恰到好处,并无束缚之感。她看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心中百感交集。前世,她也曾穿过嫁衣,满怀憧憬地嫁给谢清晏,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而今生,这身更为华贵庄重的嫁衣,又将引领她走向怎样的未来? “很合身,嬷嬷费心了。”她轻声回答,声音在厚重的衣料中显得有些朦胧。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丫鬟有些慌张的通报声:“夫人,小姐,靖……靖王殿下到访,已至前厅!” 众人皆是一惊。 林氏慌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对云昭意道:“意儿,你快些将衣服换下来,这般模样怎好见客……” 话音未落,却见云昭意微微摇了摇头。 “母亲,”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沉静,“既然王爷来了,便请他……看看吧。” 她也想让他看看,她穿上他亲自选定、为她准备的嫁衣,是什么模样。 林氏愣了一下,见女儿神色坦然坚定,便也不再阻拦,只是心中惴惴,连忙带着严嬷嬷等人迎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云昭意和星沉。 星沉紧张地捏着衣角:“小姐,王爷他……” “无妨。”云昭意淡淡道,转身,面向门口的方向,静静等待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停在门外。 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萧逐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厉,却依旧带着迫人的气场。 他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室内那抹夺目的绛红。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春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洒在云昭意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身华美绝伦的嫁衣,在光线下熠熠生辉,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清丽的眉眼,以及那顶凤冠下平静却难掩绝世风华的容颜。 她站在那里,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清冷与华贵在她身上完美交融,美得惊心动魄,不可方物。 萧逐渊深邃的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那里面,惯常的冰冷与审视,在接触到这抹惊世艳红的瞬间,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惊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翻涌着复杂情愫的波澜。 他见过她清冷如雪,见过她舞姿惊鸿,见过她冷静果决。 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盛装华服,将女子的柔美与王妃的尊贵融合得如此恰到好处,仿佛这身嫁衣,天生就该属于她。 他的目光,从她戴着凤冠的发顶,缓缓滑过她光洁的额头,清亮的眼眸,挺秀的鼻梁,最终落在她微微抿起的、染着自然嫣红的唇瓣上。 那目光,专注,灼热,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将眼前这幅画面,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内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星沉早已吓得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云昭意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那里面蕴含的情绪太过浓烈,让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热意。但她没有退缩,依旧挺直着脊背,迎着他的注视。 许久,萧逐渊才缓缓抬步,走了进来。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霞帔上垂下的一缕流苏。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与珍视。 “很好看。”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为低沉沙哑,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云昭意的心,因他这三个字和那轻柔的动作,猛地一颤。 她抬起眼眸,望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面的惊艳尚未完全褪去,更深处,是一种她逐渐熟悉的、名为“在意”的情绪。 “多谢王爷。”她轻声回应,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水泛波,瞬间点亮了她整张脸庞,在那身极致华美的嫁衣映衬下,美得令人窒息。 萧逐渊的眸色,瞬间又深了几分。 他看着她唇角的笑意,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满足感与占有欲,悄然涌上心头。 这个女人,即将成为他的妻。 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他再次上前半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低下头,目光牢牢锁住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告: “等着本王。” 四月初八,亲迎你过门。 云昭意听懂了他未尽的语意,脸颊绯红,心跳如擂鼓,却依旧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 春日暖阳,满室生辉。 火红嫁衣,绝代风华。 他眼底的惊艳,与她心中的悸动,在这一刻,交织成婚期前最动人的序曲。 试衣既毕,佳期可待。 第31章 谢郎阻 三月末,春光渐炽,距离四月初八的大婚之日仅剩半月。京城上下都沉浸在这桩盛事即将到来的氛围中,卫国公府门前更是车马络绎不绝,皆是前来添妆道贺的亲友世交。 这一日,云昭意受吏部侍郎夫人之邀,前往京郊的一处梅林参加一场春末雅集。此时梅花已近凋零,但林间新绿初绽,别有一番意趣,加之侍郎夫人素以雅致闻名,邀请的又多是清流文官家眷,不失为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马车轻快地行驶在郊外小路上,星沉看着窗外掠过的春色,心情颇好:“小姐,听说那梅林里还有几株晚梅未谢,说不定还能赶上个尾巴呢。” 云昭意倚着车壁,神色恬淡。自试嫁衣那日后,她心中对未来的忐忑似乎被一种沉静的期待所取代。萧逐渊那句“等着本王”和他当时眼底的惊艳,时常在她心中回味。 然而,这份宁静在抵达梅林,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小姐寒暄过后,便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她正与侍郎夫人在一株老梅树下品茶,谈论着今年的新茶,身后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沙哑而熟悉的呼唤: “昭意!” 云昭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一旁的侍郎夫人皱了皱眉,看向来人。 只见谢清晏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湖蓝色锦袍,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与往日那个风流倜傥的镇北侯世子判若两人。他显然是得知了云昭意在此的消息,匆忙赶来的。 镇北侯府自年前那场雷霆打击后,已是日薄西山。产业凋零,债主临门,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一去不复返。谢擎被罚闭门思过,出来后也元气大伤,在朝中话语权大不如前。谢清晏更是从云端跌落,往日巴结他的狐朋狗友散了个干净,连出门都要承受旁人异样或怜悯的目光。 他死死盯着云昭意依旧窈窕清丽的背影,眼中充满了血丝,混合着不甘、悔恨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谢世子,”侍郎夫人语气冷淡地开口,“此乃女眷雅集,世子不请自来,恐有不便。”她虽是文官家眷,但也知晓谢家与云昭意的过往,以及靖王对这位未来王妃的重视,自然不愿招惹麻烦。 谢清晏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只胶着在云昭意身上,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急切:“昭意,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就几句!” 云昭意缓缓放下茶盏,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底的疏离与淡漠。 “谢世子,”她开口,声音清冷如初融的雪水,“你我之间,早已无话可说。请回吧。” 她这般冷静的态度,彻底刺痛了谢清晏。他宁愿她恨他,骂他,也好过这般视他如无物! “无话可说?”他猛地向前一步,情绪激动起来,“昭意,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我们十几年的情意,难道你就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是我当初鬼迷心窍,被苏月渺那个贱人蒙蔽,辜负了你!可我现在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你看看我现在……侯府倒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定是报应,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昭意,我只求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嫁给靖王!他那样的人,冷酷无情,你怎么能嫁给他?他根本不是真心待你,他不过是利用你,利用卫国公府!” 周围的夫人小姐们早已停止了交谈,神色各异地看着这边。有鄙夷,有好奇,也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星沉气得脸色通红,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云昭意用眼神制止。 云昭意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忏悔与挑拨,只觉得无比讽刺。前世,她就是被这番看似深情的模样骗了一生,最终惨死。如今听来,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虚伪可笑。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离开他,并非仅仅因为苏月渺,而是看清了他骨子里的自私与凉薄。他也根本不了解萧逐渊,只会用自己狭隘的心思去揣度。 “谢世子,”云昭意打断了他声泪俱下的表演,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过去之事,我已放下。至于我嫁给谁,为何而嫁,皆是我的选择,与世子无关,更无需世子置喙。”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充满不甘和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划清界限: “还请谢公子,自重。” 谢公子。 自重。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谢清晏的心脏! 她连一声“清晏哥哥”都不肯再叫,甚至疏离地称呼他为“谢公子”!还让他自重!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巨大的羞辱感和失去一切的恐慌,瞬间吞噬了谢清晏残存的理智。 “云昭意!”他猛地嘶吼一声,竟是不管不顾地伸手,朝着云昭意的手腕抓去,“我不准你嫁给他!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他动作突然,状若疯癫。 “小姐小心!”星沉惊叫。 周围的夫人小姐们也发出一阵低呼。 就在谢清晏的手即将触碰到云昭意衣袖的瞬间——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昭意身侧。 下一刻,谢清晏的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响起! “啊——!”谢清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被硬生生折断! 萧逐渊面沉如水,眸中寒光凛冽,周身散发出的杀气几乎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他甩开谢清晏如同甩开一件肮脏的垃圾,取出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本王的王妃,”他抬眸,目光如万年寒冰,落在因剧痛而蜷缩在地的谢清晏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也是你能碰的?” 谢清晏疼得浑身哆嗦,在对上萧逐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时,所有的疯狂与不甘都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他像一条濒死的狗,蜷缩在地上,连惨叫都堵在了喉咙里。 萧逐渊不再看他,转身,目光落在云昭意身上,瞬间柔和了稍许,带着询问。 云昭意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他这才微微颔首,对一旁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侍郎夫人道:“夫人受惊了。此地污秽,不宜久留。” 侍郎夫人连忙道:“不敢不敢,王爷言重了。” 萧逐渊自然地向云昭意伸出手。 云昭意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刚刚才折断谢清晏手腕的手,微微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们回去。”他握紧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好。” 在所有人敬畏、复杂、羡慕的目光中,萧逐渊牵着云昭意,从容离去。 自始至终,云昭意没有再回头看地上那个狼狈不堪、前途尽毁的谢清晏一眼。 有些过往,有些人,早已在决绝转身的那一刻,便彻底成为了不值得回顾的尘埃。 梅林春风依旧,却吹不散某人彻骨的寒与绝望。 而她的未来,已与身旁这个强大的男人,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