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尘确实有很多话想跟他的小铁牛说。
在京求学的日子里,他不断幻想与铁牛重逢时,会是怎样一副动人的光景。
睡不着时,他曾无数次演习要说的话,他想告诉他,哥哥很想他,哥哥没忘记家中还有人等着他衣锦还乡,所以哥哥回来了。
想逗逗他,问他记不记得儿时戏言,还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哭着喊着问他什么时候娶他。
搞不好他的小铁牛会气红了脸,却还是坚定的想要嫁给自己。
可是这些逗弄的话,现在说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他还有很多话想问。
他想问铁牛,他不在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告诉他哥哥很心疼他,哥哥回来了,以后再不用这样苦撑着了。
他也问不出口。
因为就算没有他,铁牛一样长的很好,还当上了保家卫国的少将军,他活得很好,只是……不再需要自己罢了。
铁牛只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就连刚才双手握在一起,也没能让他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本该是最亲近的两人间弥漫着一股即熟悉又陌生的尴尬氛围。
“哥哥,我扶你回房。”陆铁牛用健壮的手臂揽过他的腰。
“嗯?”陆玉尘确实喝晕了,意识却还清醒,口齿含糊地应了声,“好。”
为了躲过“悄悄话”环节,陆玉尘刚被抱上榻,便转身面向墙壁,闭眼装睡。
铁牛也没叫他,只是轻手轻脚帮他除了鞋袜,将身子转过来脱去外裳,打来温水给他擦干净手脸,自己也洗漱后,熄灯在他身边躺下。
刚要松一口气,身体被铁牛一整个揽进怀里,他心跳加速,直到身边再无动静,才敢睁开眼,就着月光仔细打量枕边的人。
睡着的铁牛,少了白天的沉稳与凌厉,五官柔和了许多,眉眼间与记忆里的少年别无二致。
看到他嘴里衔着自己一缕头发,陆玉尘唇角微微上扬,心突然软了一下。
铁牛刚来他家时,小小一个又不得娘的欢心,总是拉着他衣角跟在他身后,有次他起夜如厕,回来便见小铁牛眼睛里全是泪水,惊恐无助地望着门口,小声叫“哥哥”。
从那以后,铁牛都要衔着他一缕头发才能入睡,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个习惯还是未变。
亲近感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却又觉得哪里别扭,小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相拥入眠,可那时都是他抱着铁牛啊,如今怎么就反过来了?
想着想着,酒意袭来,陆玉尘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天亮。
本该睡在他旁边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倒是小丫头巧儿守在榻边。
“大爷醒了?我伺候您起床吧。”巧儿边说边拿着外裳来掀陆玉尘被子。
初夏衣薄,陆玉尘没想到一大早自己房里会多出个姑娘,着实吓了一跳,慌张道:“我自己来。”
一边遮遮掩掩穿衣裳,一边问:“铁牛呢?怎么是你在这儿?”
见他这样抗拒,巧儿还有些不乐意,嘟着嘴道:“小爷回营了啊,他当兵的,还能天天在家不成?”
昨儿陆玉尘就看出,这小姑娘好像很怕铁牛,在铁牛面前比在他和他娘面前守规矩。
“他不常回来?”
“小爷在边境上,每十五日轮防一次,知道您要回来,这几日都是请了假去城外守着,守不着人便回营,第二日请了假再来,如今您回来了,他自然要回去当职。”
巧儿掰着指头算了算,“再过三日,就该休假回来了。”
陆玉尘心里有些失落,又不知为何偷偷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样不对,不管陆铁牛变成什么样,都是他最亲的人,他只是一时没办法转换心情,他不在,刚好让他有时间整理情绪。
“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只管帮衬我娘,以后我的屋子,不叫你便别进来了吧。”
“你当我喜欢来么,就是夫人叫我来的。”巧儿跺着脚,一扭头跑出去了。
因为陆玉尘刚回来,杜秀娥恨不得每顿饭都亲力亲为,起早又准备了一桌他爱吃的家乡菜。
“娘不用这么大费周张的。”
杜秀娥一脸慈爱地坐在桌边看着他用饭,嘴上却说:
“你当我能天天这么给你做吗?也就这几天,等过几日你这里收拾好了我就回尚阳堡,你想我给你做我还不来呢。”
“您要回尚阳堡?”陆玉尘意外。
“你爹他连饭也不会做,我还怕他饿死呢。”杜秀娥道:“到时候我两边跑,不会一直在那里的。”
原以为回来就是一家团聚,没想到铁牛不在,爹娘也不能常伴身旁,最后还是要自己一个呆在这清河县里,陆玉尘强扯出个笑容,“您回去陪爹就好,我可以自己慢慢收拾。”
“没我,你还真收拾不了。”杜秀娥撇嘴。
清河县府衙是县里少有的三进院,前院就是衙门,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二进院则是办公区域,师爷衙役平时都呆在那里,最后一进院,才是县老爷的宅邸。
两年多没人住的院子,连衙门的匾额都是歪的,三进院到处荒草丛生,要不是杜秀娥早到了两日,恐怕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留陆玉尘一个人在这儿,还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陆玉尘只好道:“劳烦娘了。”
“别的都是其次,不过是花些钱请工匠,你的官袍要先做出来。”杜秀娥道。
他这才想起,自己连官袍都还没有。
吃完了早饭,杜秀娥给他量体,按官中规制亲自为儿子做七品官袍,陆玉尘也没闲着,带着工匠先从衙门开始,一层层打扫收拾。
他本以为要等开衙时才能见到爹,谁知当日傍晚,陆顺就从尚阳堡风尘仆仆赶过来。
“爹!”猛然见到多年未见的亲爹,陆玉尘眼含泪花,刚要下跪,被陆顺单手拎起,抱进怀中,狠拍了几下背。
“别跪,你现在是官了,咱家没那么大规矩。”陆顺把儿子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眼中全是骄傲和满意。
“我急着来,是想起你才回来,对这里情况一无所知,有些事怕你拎不清,先交待一下。”
陆玉尘被他爹拍得直咳嗽,用袖子擦擦眼尾,侧身在陆顺身边坐下,“爹来得正好,我正两眼一抹黑,这县衙里,竟是连一个人也没有吗?”
再穷的衙门,刑名师爷,三五个衙役总还是有的,可他来了两日,官府里除了他娘,一个人也无。
“连县老爷都没有,县衙里开不出饷银,哪里来的官役?人早跑了。”陆顺苦笑。
“咱们这穷地方,就算有县老爷,师爷衙役也都是自己带来的班底,师爷和衙役的事已经帮你相看好了,不过能不能请来,还要看铁牛。”
能不能请到师爷为什么要看铁牛?相看的是哪位师爷?
陆玉尘虽好奇,对爹和铁牛还是放心的,眼下有让他更心急的事。
“饷银不是州府按时派发吗?”
陆顺重重哼了一声,“上任县老爷挂印出逃后,清河县就无人管了,知府乐得吃空头,哪里那么好心按时派发?”
陆玉尘挠了挠下巴,银子他是一分没有,不然也不会骑着小毛驴饿着肚子九死一生才能回来,可若大一个县衙,没有经费肯定玩不转,怎么才能把州府欠了两年的经费要到手呢?
“人和钱的事还是其次,有一件事最是要紧。”
“你新官上任,开衙前总要先去知府拜见上级,王知府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可想好了怎么打点?”
提到咸州知府王义,陆玉尘还有印象。
当年今兵过境,百姓奔逃,北境都护府撤兵咸州城外,就是这姓王的下令关闭城门不准百姓入城,实在不是个好鸟。
爹爹这样问,显是已经替他想好如何应对,陆玉尘直接道:“还请爹赐教。”
“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既然当了官,以后少不了与他打交道,好东西咱们拿不出来,爹借了点钱,加上你娘手里从铁牛那儿存下的饷银,你先拿去拜拜山门,王知府贪得无厌,定不会嫌少。”
钱,陆玉尘是一分没有的,不然他也不会饿着肚子骑着驴就回来了,他舍不得铁牛拿命挣的银子,却也知道爹说的在理,想了片刻便道:“全听爹爹安排,等度过眼前难关,儿子定将这些银子从姓王的那里讨回来。”
说完了正事,陆顺眼底才浮现藏不住的温情,声音柔了些,“长高了,就是太瘦,没铁牛壮实。”
陆玉尘心中愤恨:谁说不是呢,铁牛就是长得太壮实了些。
当晚,陆顺吃了顿饭,留下银子便连夜回了尚阳堡,陆玉尘苦留不住,只能依依不舍与爹爹告别。
加上杜秀娥手里的钱,不过区区二十两,对于陆家来说已经不少,他一个七品官一年俸禄加上禄米不过四十几两,二十两,换成当年能买七个小铁牛。
虽然心疼,陆玉尘还是揣着银钱来到咸州府衙,递上自己的名帖。
咸州府,是大獠北境最后一个州府,在清河县以南不过三十里,却与清河天壤之别。
为了面子上好看,陆玉尘没有骑他的小毛驴,却也没钱雇车,一大早天没亮就出门,揣着他娘打的烧饼,过寇河桥,步行来到咸州府,由北关入城。
一入北关,眼前便是一副市集繁荣,行人络绎的景象,陆玉尘看了看市集上的货物,南边的柑橘,西边的蜜瓜竟是应有尽有,哪里有一点边境战乱的样子?
他的乡亲,可是连自己种的粮食都吃不上。
十七岁那年,他随着乡亲逃难到这里,还没过寇河,便被他们大獠自己的军队挡在城外。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百姓哭嚎震天,只能四散奔逃。
他和铁牛亲眼看着村里最好看的马丫儿被一群今兵扯进阵中,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后今国年年扰境,却只在州府外劫掠,每次打到咸州城下盘桓几日便撤兵,下属数县苦不堪言,却再无一人敢寻求州府庇护。
至今他也想不明白,明明开了城门便可让这些百姓逃过一劫,为何王知府不肯救他们一命,由着自己的子民被外敌烧杀抢掠。
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他在京数年,不曾听过咸州有战事上报,京中百姓只当天下太平,无人将他家乡苦难看在眼里。
他以为自己如今身份不同,总不会再被拒之门外,谁知等到未时,也没见到王知府人影。
“陆县令,真不是小的不给您通报,实在是太爷没空见您,太爷说……”门房看着他,神情间多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好奇,欲言又止。
陆玉尘连忙站起身,“王大人说了什么?”
“太爷说,陆探花才名满天下,连亚圣的面子都敢驳,王某不过一个外官,受不起探花郞的拜见,以后没什么事,还是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