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县令连夜跑路》 第1章 第 1 章 獠大都,金銮殿。 身穿崭新红袍的年轻男子跪在阶下两股颤颤,仿佛随时都能晕倒。 “臣,陆玉尘,拜拜拜,拜见亚圣。” 若大的宫殿内只有他的回声,半晌无人应答,肃穆的气氛逼得他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许久,高阶之上才传来慵懒阴柔的男声。 “你就是圣上钦点的新科探花?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陆玉尘颤颤危危把头抬起来,如鸦羽般纤长漆黑的睫毛低垂,不敢抬眼看御座上的人。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大獠皇帝萧彻娶了一位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宠冠六宫的男后? 说宠冠六宫也不确切,陆玉尘也是进了京才知道,圣上登基近十年,六宫里就这一位“娘娘”,可知圣宠之深。 这样的天皇贵胄不是他能得罪得起,可他偏偏就得罪了。 见他终于把头抬起来,男后似是有了些精神,饶有兴致地倾了倾身,仔细端详阶下俊秀的男人。 半晌,他哼笑一声,“真是唇红齿白,年轻英俊,难怪连圣上都如此爱惜,要点你做著书郞。”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地面,在寂静的宫殿里发出清晰的水滴声,陆玉尘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 他一头触地,语无伦次,“臣臣臣臣惶恐。” 这样一副上不得台面的丑态,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此人虚有其表,男后轻蔑冷笑,“你惶恐?我看你胆子大的很。” “臣,臣胆子很小。” “连国舅家的婚事都敢拒,陆探花哪里胆小?”男后冷声,“想来是陆探花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貎比潘安,我们郑家的女儿配不上你?” 来了!陆玉尘心里一沉。 他十年寒窗,一朝高中,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谁知刚一放榜,就被郑国舅榜下捉婿,他抵死不从,虽得到天下读书人的赞誉,却彻彻底底得罪了男后母族,这才有了今天的祸事。 “臣出身草芥,家中已有未婚妻等候多年,实在高攀不起。”这是陆玉尘今日进宫以来说出的第一句整话。 “哦?陆大人家中已有婚配?”男后些许意外,却还是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一纸休书的事,你苦读多年,当知识实务则为俊杰,别为了儿女情长误了前程。” 这话已说得足够明白,换作任何人,都不该有胆量为了桩婚事与一国之“母”叫板,除非他不要命了。 陆玉尘心里暗骂:你倒是识实务,以男儿之身独霸六宫,也算古往今来头一份,嘴上却道:“亚圣容禀,臣离家七年,家中父母全靠未婚妻照顾,臣曾答应他,考娶功名之日便是迎娶之时,臣虽无德,断不敢做那背信弃义之事。” “不识抬举!”五次三番被人忤逆,男后终于愤怒,一个茶盅狠狠砸在陆玉尘身前。 陆玉尘瑟缩了一下,比刚刚跪得更平整了些,却是闭口不言。 男后冷笑,拿出最后的杀手锏,“既然陆探花这样高风亮节,顾念来处,何必留在京里做什么著书郞?不如回乡去做个县令吧。” “臣,谢亚圣恩。” …… 出了金銮殿,陆玉尘终于吐出口气,擦擦额角的冷汗,抬头见今科主考纪老太傅在宫人搀扶下急步向这边走来。 他忙迎上前,“老师,正在倒春寒,您身子不好,怎么入宫来了?” “老夫当然是来救你。”纪老太傅扶住他上下打量,此时陆玉尘眼神灵动,气度沉静,哪里还是刚刚在殿上那副胆小畏惧的样子? 确认爱徒没什么事,纪老太傅才喘着粗气道:“飞英,那妖后没为难你吧?” 飞英,是陆玉尘的字。 陆玉尘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老太傅拉到一边。 “学生并未被为难。” 老太傅不信,“他就这样轻易将你放了?” 陆玉尘俊脸一红,露出愧疚之色,将殿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纪老太傅急怒攻心,老脸涨红,粗着嗓子吼,“委派官员是圣上的事,他一个妖后被人叫几天亚圣,就真以为自己是圣人了?不行,我要面圣。” 圣上钦点的探花郞,最后做了外放的七品县令,说出去都是笑话一桩。 著书郞虽只是五品,却是天子近臣,一般人想破脑袋也得不到的恩典,若就这样被男后断送了自己学生的前程,他宁愿一头撞死在金銮殿。 陆玉尘急忙将老师拉住,深深一揖,感动道:“老师明知男后势大,还愿为学生讨回公道,学生心里感激,但回乡做官亦是学生所愿,学生并不觉得委屈。” 老太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飞英,你苦读十载,当知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若当真为了儿女情长自甘堕落,将一身才学弃之不用,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对得起你自己?” “老夫真是看错了你。” 从入国子监以来,这还是纪老太傅第一次对他说这样重的话,陆玉尘心里难受,眼圈红了起来,却只是深深一揖,道: “老师,我离家七年,头几年还有几封家书往来,如今连父母兄弟是死是活竟都不知了,今兵年年扰境,可我在京中却连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圣上不知情,州府不作为,咸州子民水深火热,十室九空,难道他们就不算天下苍生吗?” “也许出了京,才是真正能为百姓做实事的地方。” 看着陆玉尘在京中复杂的环境浸淫多年仍旧清澈的双眸,老太傅一时语结。 与国子监其他学子相比,陆玉尘勤奋有余,气度不足,除了长相俊美,并不出众,开始时,他并未注意这个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学生,可就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学子,不但金榜题名,还一朝鱼跃龙门,入了今上的眼,如今更是说出这种让他也觉得羞愧的话。 可一个七品县令又能做得了什么?他还是太天真了。 老太傅想,也许飞英真的不适合京中尔虞我诈的官场。 叹了声气,纪老太傅终于道:“既然你想好了,那便出京去试试吧……” * 三个月后,陆玉尘终于历尽艰险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却被人群堵在清河县衙前,难进半步。 “老乡,让一让,我想过去。”他礼貌地拍了拍前面的老汉。 那老汉回头,见是个面黄肌瘦一身尘土的年轻人,只当又是哪个乡里逃出来的流民,不耐烦道:“让了也过不去,没见这么多人吗?” “前面可是发生什么事?”陆玉尘问。 老汉来了兴致,“咱清河县出了大事,县衙里要来新太爷,家眷今日先行搬进衙门,大伙都想看看热闹。” 听到家眷二字,陆玉尘心口一颤。 朝廷的调令是走的官驿,肯定到的比他早,爹娘先行搬来县衙也是正常。 再往前几步,就能见到爹娘和他的小铁牛,陆玉尘忍不住踮脚往人群里看。 县府门前,一位人高马大的妇人正神采奕奕地指挥衙役往府门里搬东西,可不就是他娘杜秀娥? 他眼圈一红,抿了抿干得发痛的薄唇,继续问道:“来了新县令……是很大的事吗?” “一看你就是外乡人,不知道咱清河县都二年没县令了,这还不算大事?” “以前的县令呢?”陆玉尘意外。 清河县虽穷苦,总不至于连个县令也没有吧? “嗐,咱们这地方,不是水患就是战乱,那些当官的见没什么油水可捞,谁愿意来?上一任县令更是扯淡,见事不好,竟是挂印出逃,连官都不做了。”老汉苦笑。 “不知这新来的县令怎么想的,估计干不了几天,又要跑喽。” “……”陆玉尘张了张嘴,最后只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前门进不去,那就只能走后门,他打听了县衙后门的所在,忍着饥渴,牵着小毛驴从善如流地向后门走去,敲了半天,才有个小姑娘一脸不耐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你找谁?” “劳驾,我找杜秀娥。”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小姑娘后,陆玉尘决定先不报上姓名。 他现在看上去过于落魄,有碍官威,还是不要表明身份的好。 谁知那小姑娘一脸不屑,“哪里来的泼皮,敢直呼我家夫人的大名?夫人在前厅忙着,没空见你。” 还夫人?好好好,他们家也算好起来了,陆玉尘心中安慰。 “那……铁牛呢?” 提到他的小铁牛,陆玉尘心里一热。 离家时,铁牛才十四岁,一路追着他送出咸州府,纤秀的小脸上泪水涟涟,说要跟他一起走,给他当小书童,问他考了功名还会不会回来娶他。 那时他顾念铁牛年纪小,不懂娶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不忍自己从小如珠如宝宠大的娇儿伤心,只道:“等哥哥回来,你若还愿嫁,哥哥便娶。” 那些人只道他长得好看,连圣上都点他做了探花,可在他眼里,他家小铁牛才是最好看的。 一晃七年未见,也不知铁牛出落成怎样俊美无俦的青年,会否还像小时一样,童言无忌地追问自己何时娶他? “你还认识我家小将军?”小姑娘上下打量着他,“他城外迎县老爷去了。” “小将军?”陆玉尘错愕。 “是啊,”小姑娘突然看向他身后,傲慢的神色收了些,“这不就回来了?” 一道阴影很近地罩在陆玉尘身后,帮他挡掉夕阳的余威,陆玉尘屏住心口狂跳,慢慢回头,视线被一具胸甲挡住。 他顺着胸甲向上看去,一个身高九尺,威武雄壮的少年将军就这样出现在他视线里。 少年将军也在看着他,目光温柔缱绻,许久,才低低地叫了声: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一阵目眩后,连日来的食不果腹,奔波劳累一股脑向他袭来,很低的“咦”了一声,陆玉尘眼前一黑,直直跪了下去…… 第2章 第 2 章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睁眼看看娘啊!” “娘,您小声些,大夫说哥哥只是太累,睡着了。” 陆玉尘是被他娘如嚎丧般的大嗓门吵醒的,他脑子不甚清楚,恍惚间以为自己并不曾真的回家,而是如往常般在国子监舍里做了一个关于回家的梦。 直到杜秀娥熟悉的脸庞在视野里慢慢放大,他才终于相信,自己回来了。 “娘……”他张了张嘴,唇间逸出有些破裂的音节,声音虽小,却也成功打断了杜秀娥的哭嚎……片刻。 紧接着,他就被他娘大力抱进怀里。 “儿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快让娘好好看看我的状元儿子。” 陆玉尘饿了几日,哪里经得住她这样揉搓,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憋死,最后关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解救出来。 “哥哥饿了吧?我熬了粥,先吃一碗。” 接着,他被揽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男人拿过碗,用羹匙舀起一勺送至他唇边。 粥是黍米红枣粥,看色泽应该加了□□,食材普通但珍贵,是他们家从前吃不起的。 拿着碗的手指节修长,皮肤黝黑,细看之下还有很多练弓留下的疤,与记忆里那双总是被他握在手心,精心呵护的柔白素手全无一点相同之处。 睫毛颤了颤,陆玉尘忍下回头看看那人的冲动,乖乖将送到唇边的粥咽下。 直到一碗粥见底,胃里如火烧的空虚感渐渐消失,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男人放下粥碗,将软枕立在他身后,转身坐在榻沿上。 “哥哥,可好些吗?”那声音低沉悦耳,眷恋和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陆玉尘整了整心神,扯出一个笑来,鼓足勇气打量眼前人。 男子已经卸了盔甲,看上去仍然身姿雄壮,肩宽腿长,脸上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虽坐着,还是能看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有余。 再看那如刀削斧刻般硬朗的俊脸上,剑眉英目,鼻梁挺阔,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俊的儿郎。 这英俊神武的小将军,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娇儿哪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可那眉峰上的小疤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艾草香,又一再提醒他,这就是他的铁牛。 “哈哈,哈哈哈。”陆玉尘捂着眼睛直笑了半天,才用食指抹了抹眼尾笑出来的眼泪,拍拍铁牛的肩膀,“几年不见,都是大小伙子了,哥差点认不出你。” 铁牛目光微沉,随后也跟着笑道:“不论几年,我都能一眼认出哥哥的。” 陆玉尘不知该说什么,只一直含笑擦眼睛,好在杜秀娥还在,见儿子精神了许多,连珠炮似的问: “儿啊,我看戏文里说,状元郞都要披红花骑大马,左右鸣锣喝道,你的大红花呢?大白马呢?怎么牵着头驴就回来了?” 陆玉尘咳了声,挠了挠眉毛,“娘,我不是状元郞,是探花,第三名……” “我知道,”杜秀娥打断他,“差不多,不都是皇帝点的吗?那你也是咱清河县,乃至全咸州府第一个探花,谁说第三名就得骑驴了?” 陆玉尘失笑,他好多年没听过他娘的大嗓门,要不是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真想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一场。 “娘,怎么就你和铁牛?我爹呢?” “你爹还在尚阳堡领着人种地呢,他也想你,但是节气不等人,不看着地种完他不放心,”杜秀娥笑道:“说起来你现在是他顶头上司了,等过几天你们衙门里见吧。” 陆父陆顺,清河县下属尚阳堡的保长,正是陆玉尘所辖之内。 这时,把陆玉尘堵在后门的小姑娘探头进来,“夫人,给大爷预备的洗澡水好了,我现在伺候他洗澡?” 还不等陆玉尘或杜秀娥开口,铁牛已经冷声道:“这伺候就好,这里不用你。” 从未被人伺候过的陆县令闹了个大红脸,“不就是洗个澡,哪用得着谁伺候?” “对,让他自己洗,总不能考了状元连澡都不会洗了。”听说陆玉尘要洗澡,杜秀娥拍拍屁股起身,依依不舍道:“也不知你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可是累坏了,今日好好休息,娘先去给你做好吃的去。” 铁牛也跟着出去,没一会儿搬回个大木桶,一桶桶往里倒满水,试了水温后,搬来架屏风,“哥哥沐浴吧,我就在外面,洗完了叫我。” 说罢,也不等陆玉尘回应,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陆玉尘重重叹了声气。 他的小铁牛真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热水烫一下也让他呼呼的娇娃了,搬那么多趟水连气也不喘,放在从前,他哪舍得让他做这些? 他们家虽不富裕,陆玉尘却从不肯让铁牛受一点委屈,当小少爷一样哄着长大。 想来这些年他不在,爹爹又鲜少有时间管家里的事,铁牛才不得不成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 若是自己当初真的带他入京,不知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副模样?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样想太过自私。 铁牛能长成这样铮铮铁骨的男儿,还当上了军爷,他该替他高兴才是。 洗好澡换身干净衣裳,陆玉尘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杜秀娥做了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一家人吃了顿半团圆饭。 从前他也没觉得他娘做饭多好吃,可再吃到这熟悉的味道,还是让他鼻头一酸。 饭桌上除了他们娘三个,还有那个小姑娘。 “她叫巧儿,也是咱尚阳堡人,你走的时候她还小,所以不记得她,她家孩子多,爹娘要把她卖给城里大户做小,我看她长的好,手又巧,就给了她娘老子钱,把她带出来了。”杜秀娥解释。 陆玉尘不置可否,他娘想买个人这种小事,他不会多言的,他只是好奇,“咱们家现在条件已经这么好了吗?” 他九岁那年,清河县外发了一场大洪水,冲毁周围几个村子,好多人卖儿卖女,杜秀娥就想趁机给儿子买个大几岁的童养媳,一是为了有个姑娘陪她做伴,二也是解了穷苦人家的燃眉之急。 谁知陆玉尘在人市一眼看中当时只有五岁的铁牛,哭着喊着只要这个“妹妹”,到家才发现“妹妹”原来竟是弟弟。 杜秀娥再反对也晚了,卖给他们铁牛的人跑得不见踪影,那些钱是他们家全部的积蓄,再想买个媳妇回来可是不能了。 他入京的头几年,战事还没现在这么频繁,家中常有书信,仅有的一点钱几乎都寄来给他,他在京夜夜难眠,不知家里过着怎样的苦日子,谁知他娘居然有闲钱买个丫头回来。 杜秀娥眼含泪花,“你是不知,你那死鬼爹只管他任上的事,家里根本指望不上,要不是铁牛孝顺,跟着他师父学本事,后来又跟着他师父从军,几场生死厮杀下来升了个百夫长,只怕你老娘挺不到你回来相见之日。” “他当军官的粮饷月月拿回来给我,不然咱们家也没有现在的日子。” 铁牛有个师父的事,陆玉尘是知道的。 离家前一年,今兵大规模扰境,逃难时,他和铁牛被难民冲散,若不是北境都护府的仇响将军路过救了他们,兄弟俩可能早死在乱军之中。 也不知那时比小姑娘还漂亮的小铁牛怎么就入了仇将军的眼,非要收他为徒,这才认了师父。 铁牛眉中那道疤,就是动乱中被陆玉尘弄丢留下的。 “生死厮杀”几个字从娘的口中说得轻松,却狠狠刺痛了陆玉尘,他曾发誓要一辈子保护铁牛,再不让他受一点伤吃一点苦,可他还是吃苦了。 因为吃了点酒,陆玉尘眼眶有些发热,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在桌下用手拍了拍铁牛的腿,拍完又觉行为不妥,刚要将手拿开,指尖已经被铁牛如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 挣了几下没挣开,陆玉尘迷瞪着眼抬头看他。 “喝点汤散散酒。”铁牛一只手舀了碗鸡汤放在他面前。 明明他也吃了酒,可除了耳尖微红,神情看不出任何异常。 陆玉尘不由失笑,是他太敏感了,一起长大的兄弟,拉拉手怎么了? 他不再挣扎,反而翻过手掌,如兄如父地回握住弟弟的手。 谁知铁牛不光握着,拇指还若有意似无意地在他手背摩挲,有点痒痒。 时间久了,陆玉尘有些难受,他眯缝着眼邪睨铁牛,“你不吃些菜吗?” 陆玉尘天生长了一双好看的笑眼,不笑时都带着三分笑意,这会儿醉眼朦胧好像蒙了层水雾,月光下格外动人心弦。 相握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声音沉稳但显得亲近,“我吃饱了,看你吃。” 除了偶尔用左手端杯吃口酒,铁牛确是没再吃什么菜,这一握,便一直握到散席。 巧儿虽有些没眼色,干活儿确是好手,也不用别人帮忙,利手利脚把席撤了,杜秀娥道: “天晚了,你哥俩多年不见,回屋说悄悄话去吧。” “嗯?”陆玉尘醉眉微挑。 “嗯什么啊?你们不是最爱说悄悄话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天天说也说不完,”杜秀娥全看不出儿子别扭,“咱们才来,屋子没收拾几间,你俩还像小时那样,一被窝将就吧。” 第3章 第 3 章 陆玉尘确实有很多话想跟他的小铁牛说。 在京求学的日子里,他不断幻想与铁牛重逢时,会是怎样一副动人的光景。 睡不着时,他曾无数次演习要说的话,他想告诉他,哥哥很想他,哥哥没忘记家中还有人等着他衣锦还乡,所以哥哥回来了。 想逗逗他,问他记不记得儿时戏言,还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哭着喊着问他什么时候娶他。 搞不好他的小铁牛会气红了脸,却还是坚定的想要嫁给自己。 可是这些逗弄的话,现在说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他还有很多话想问。 他想问铁牛,他不在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告诉他哥哥很心疼他,哥哥回来了,以后再不用这样苦撑着了。 他也问不出口。 因为就算没有他,铁牛一样长的很好,还当上了保家卫国的少将军,他活得很好,只是……不再需要自己罢了。 铁牛只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就连刚才双手握在一起,也没能让他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本该是最亲近的两人间弥漫着一股即熟悉又陌生的尴尬氛围。 “哥哥,我扶你回房。”陆铁牛用健壮的手臂揽过他的腰。 “嗯?”陆玉尘确实喝晕了,意识却还清醒,口齿含糊地应了声,“好。” 为了躲过“悄悄话”环节,陆玉尘刚被抱上榻,便转身面向墙壁,闭眼装睡。 铁牛也没叫他,只是轻手轻脚帮他除了鞋袜,将身子转过来脱去外裳,打来温水给他擦干净手脸,自己也洗漱后,熄灯在他身边躺下。 刚要松一口气,身体被铁牛一整个揽进怀里,他心跳加速,直到身边再无动静,才敢睁开眼,就着月光仔细打量枕边的人。 睡着的铁牛,少了白天的沉稳与凌厉,五官柔和了许多,眉眼间与记忆里的少年别无二致。 看到他嘴里衔着自己一缕头发,陆玉尘唇角微微上扬,心突然软了一下。 铁牛刚来他家时,小小一个又不得娘的欢心,总是拉着他衣角跟在他身后,有次他起夜如厕,回来便见小铁牛眼睛里全是泪水,惊恐无助地望着门口,小声叫“哥哥”。 从那以后,铁牛都要衔着他一缕头发才能入睡,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个习惯还是未变。 亲近感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却又觉得哪里别扭,小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相拥入眠,可那时都是他抱着铁牛啊,如今怎么就反过来了? 想着想着,酒意袭来,陆玉尘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天亮。 本该睡在他旁边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倒是小丫头巧儿守在榻边。 “大爷醒了?我伺候您起床吧。”巧儿边说边拿着外裳来掀陆玉尘被子。 初夏衣薄,陆玉尘没想到一大早自己房里会多出个姑娘,着实吓了一跳,慌张道:“我自己来。” 一边遮遮掩掩穿衣裳,一边问:“铁牛呢?怎么是你在这儿?” 见他这样抗拒,巧儿还有些不乐意,嘟着嘴道:“小爷回营了啊,他当兵的,还能天天在家不成?” 昨儿陆玉尘就看出,这小姑娘好像很怕铁牛,在铁牛面前比在他和他娘面前守规矩。 “他不常回来?” “小爷在边境上,每十五日轮防一次,知道您要回来,这几日都是请了假去城外守着,守不着人便回营,第二日请了假再来,如今您回来了,他自然要回去当职。” 巧儿掰着指头算了算,“再过三日,就该休假回来了。” 陆玉尘心里有些失落,又不知为何偷偷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样不对,不管陆铁牛变成什么样,都是他最亲的人,他只是一时没办法转换心情,他不在,刚好让他有时间整理情绪。 “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只管帮衬我娘,以后我的屋子,不叫你便别进来了吧。” “你当我喜欢来么,就是夫人叫我来的。”巧儿跺着脚,一扭头跑出去了。 因为陆玉尘刚回来,杜秀娥恨不得每顿饭都亲力亲为,起早又准备了一桌他爱吃的家乡菜。 “娘不用这么大费周张的。” 杜秀娥一脸慈爱地坐在桌边看着他用饭,嘴上却说: “你当我能天天这么给你做吗?也就这几天,等过几日你这里收拾好了我就回尚阳堡,你想我给你做我还不来呢。” “您要回尚阳堡?”陆玉尘意外。 “你爹他连饭也不会做,我还怕他饿死呢。”杜秀娥道:“到时候我两边跑,不会一直在那里的。” 原以为回来就是一家团聚,没想到铁牛不在,爹娘也不能常伴身旁,最后还是要自己一个呆在这清河县里,陆玉尘强扯出个笑容,“您回去陪爹就好,我可以自己慢慢收拾。” “没我,你还真收拾不了。”杜秀娥撇嘴。 清河县府衙是县里少有的三进院,前院就是衙门,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二进院则是办公区域,师爷衙役平时都呆在那里,最后一进院,才是县老爷的宅邸。 两年多没人住的院子,连衙门的匾额都是歪的,三进院到处荒草丛生,要不是杜秀娥早到了两日,恐怕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留陆玉尘一个人在这儿,还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陆玉尘只好道:“劳烦娘了。” “别的都是其次,不过是花些钱请工匠,你的官袍要先做出来。”杜秀娥道。 他这才想起,自己连官袍都还没有。 吃完了早饭,杜秀娥给他量体,按官中规制亲自为儿子做七品官袍,陆玉尘也没闲着,带着工匠先从衙门开始,一层层打扫收拾。 他本以为要等开衙时才能见到爹,谁知当日傍晚,陆顺就从尚阳堡风尘仆仆赶过来。 “爹!”猛然见到多年未见的亲爹,陆玉尘眼含泪花,刚要下跪,被陆顺单手拎起,抱进怀中,狠拍了几下背。 “别跪,你现在是官了,咱家没那么大规矩。”陆顺把儿子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眼中全是骄傲和满意。 “我急着来,是想起你才回来,对这里情况一无所知,有些事怕你拎不清,先交待一下。” 陆玉尘被他爹拍得直咳嗽,用袖子擦擦眼尾,侧身在陆顺身边坐下,“爹来得正好,我正两眼一抹黑,这县衙里,竟是连一个人也没有吗?” 再穷的衙门,刑名师爷,三五个衙役总还是有的,可他来了两日,官府里除了他娘,一个人也无。 “连县老爷都没有,县衙里开不出饷银,哪里来的官役?人早跑了。”陆顺苦笑。 “咱们这穷地方,就算有县老爷,师爷衙役也都是自己带来的班底,师爷和衙役的事已经帮你相看好了,不过能不能请来,还要看铁牛。” 能不能请到师爷为什么要看铁牛?相看的是哪位师爷? 陆玉尘虽好奇,对爹和铁牛还是放心的,眼下有让他更心急的事。 “饷银不是州府按时派发吗?” 陆顺重重哼了一声,“上任县老爷挂印出逃后,清河县就无人管了,知府乐得吃空头,哪里那么好心按时派发?” 陆玉尘挠了挠下巴,银子他是一分没有,不然也不会骑着小毛驴饿着肚子九死一生才能回来,可若大一个县衙,没有经费肯定玩不转,怎么才能把州府欠了两年的经费要到手呢? “人和钱的事还是其次,有一件事最是要紧。” “你新官上任,开衙前总要先去知府拜见上级,王知府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可想好了怎么打点?” 提到咸州知府王义,陆玉尘还有印象。 当年今兵过境,百姓奔逃,北境都护府撤兵咸州城外,就是这姓王的下令关闭城门不准百姓入城,实在不是个好鸟。 爹爹这样问,显是已经替他想好如何应对,陆玉尘直接道:“还请爹赐教。” “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既然当了官,以后少不了与他打交道,好东西咱们拿不出来,爹借了点钱,加上你娘手里从铁牛那儿存下的饷银,你先拿去拜拜山门,王知府贪得无厌,定不会嫌少。” 钱,陆玉尘是一分没有的,不然他也不会饿着肚子骑着驴就回来了,他舍不得铁牛拿命挣的银子,却也知道爹说的在理,想了片刻便道:“全听爹爹安排,等度过眼前难关,儿子定将这些银子从姓王的那里讨回来。” 说完了正事,陆顺眼底才浮现藏不住的温情,声音柔了些,“长高了,就是太瘦,没铁牛壮实。” 陆玉尘心中愤恨:谁说不是呢,铁牛就是长得太壮实了些。 当晚,陆顺吃了顿饭,留下银子便连夜回了尚阳堡,陆玉尘苦留不住,只能依依不舍与爹爹告别。 加上杜秀娥手里的钱,不过区区二十两,对于陆家来说已经不少,他一个七品官一年俸禄加上禄米不过四十几两,二十两,换成当年能买七个小铁牛。 虽然心疼,陆玉尘还是揣着银钱来到咸州府衙,递上自己的名帖。 咸州府,是大獠北境最后一个州府,在清河县以南不过三十里,却与清河天壤之别。 为了面子上好看,陆玉尘没有骑他的小毛驴,却也没钱雇车,一大早天没亮就出门,揣着他娘打的烧饼,过寇河桥,步行来到咸州府,由北关入城。 一入北关,眼前便是一副市集繁荣,行人络绎的景象,陆玉尘看了看市集上的货物,南边的柑橘,西边的蜜瓜竟是应有尽有,哪里有一点边境战乱的样子? 他的乡亲,可是连自己种的粮食都吃不上。 十七岁那年,他随着乡亲逃难到这里,还没过寇河,便被他们大獠自己的军队挡在城外。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百姓哭嚎震天,只能四散奔逃。 他和铁牛亲眼看着村里最好看的马丫儿被一群今兵扯进阵中,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后今国年年扰境,却只在州府外劫掠,每次打到咸州城下盘桓几日便撤兵,下属数县苦不堪言,却再无一人敢寻求州府庇护。 至今他也想不明白,明明开了城门便可让这些百姓逃过一劫,为何王知府不肯救他们一命,由着自己的子民被外敌烧杀抢掠。 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他在京数年,不曾听过咸州有战事上报,京中百姓只当天下太平,无人将他家乡苦难看在眼里。 他以为自己如今身份不同,总不会再被拒之门外,谁知等到未时,也没见到王知府人影。 “陆县令,真不是小的不给您通报,实在是太爷没空见您,太爷说……”门房看着他,神情间多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好奇,欲言又止。 陆玉尘连忙站起身,“王大人说了什么?” “太爷说,陆探花才名满天下,连亚圣的面子都敢驳,王某不过一个外官,受不起探花郞的拜见,以后没什么事,还是不要来了。” 第4章 第 4 章 陆玉尘噎了一口风,呛得咳嗽。 他与王义是上下属关系,差事总要交接吧?公文总要往来吧?该拨给他的款项总要给吧?什么叫没事不要来了?是他很想来吗? 没想到拒婚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边境咸州,王义身为四品封疆大吏,竟会捧高踩低到这种程度。 可他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人家不见,他也不能硬闯,只得灰溜溜出了知府衙门,等回去再想办法。 爹和铁牛的银子,怎么揣出来的还得怎么揣回去,倒是省了这笔窝囊费。 陆玉尘想着心事,只顾低头走路,出城门时,连路边站着的人都没看到,直到对方叫了声“哥哥”才猛然抬头。 铁牛一袭布衫,英俊挺拔,牵着马站在路边,路过的男女都要多看两样,这样赏心悦目的人,此时正目光柔和地笑看着他。 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陆玉尘也笑道:“你怎么来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从冷月关回来了,却没想会在咸州城外遇见。 “娘说你没雇车,我来接你。” 铁牛牵着战马迎过来,扶陆玉尘上马,随即自己也一个翻身上来,扯过缰绳,挑头往清河县方向奔去。 战马高大,两个人骑绰绰有余,以两人关系,同乘一骑没什么好矫情的,陆玉尘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与小铁牛驰骋在广袤边疆的画面,但是在他的幻想里,都是他在后面抱着铁牛,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被人高马大的铁牛半抱在怀里。 他暗叹了声气,这两日铁牛不在,他晚上睡不着,翻来复去已经想得很清楚。 当初嫁娶之事不过年少戏言,是他想家想魔怔了才会当真,从头到尾,铁牛全无一点过错。 若是因为自己一时失落,搞得兄弟渐行渐远,让铁牛在家中无立身之地,就太不应该了。 陆玉尘决定拿出好大哥的姿态,好好弥补这些年铁牛受的苦,还像从前一样好好对他,婚嫁之事,便再也不提了吧。 “饿了吧?”陆铁牛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 陆玉尘打开一看,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驴肉烧饼,不由心里一暖,刚刚在州府受的气似乎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他吃着烧饼,一路上与铁牛有说有笑地慢悠悠回了清河县。 陆顺惦记着陆玉尘的事,傍晚又来了,听得儿子在咸州府受到的冷遇,沉吟道: “是我少想了一步,你拒婚的事,坊间早有传闻,却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 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陆玉尘把自己如何被国舅榜下捉婿,如何被贬出京的事合盘托出,说到他以已有婚配为由拒婚时,忍不住瞟了眼铁牛,发现铁牛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连忙收回视线,起了个高调,“儿子是读圣贤书的,万不会为了功名与男后一党勾缠,这才找个理由主动出京。” 陆顺赞许地点点头,又忧虑道:“我听闻王知府与郑家关系甚密,哪会给你好脸色?如今你在他手下为官,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他盯上,若是知道你回来后并未成亲,岂不又是一场祸事?” 说到此处,陆家二老竟一同望向铁牛。 “童养媳”他们家确实是有,而且就在眼前。 当年买铁牛回来虽是一场乌龙,奈何陆玉尘喜欢得紧,哭着喊着说自己不想要媳妇,也想像隔壁二小子一样有个能陪他玩的弟弟,说什么也不肯将人送走。 杜秀娥生他时动了胎气,再难有孕,也觉得陆玉尘一个独生子太过寂寞,这才同意将铁牛留下。 按大獠律法,买卖人口要交好大一笔交易税,陆家根本拿不出来,但是娶妻是不用的,为了省下这笔钱,只能将错就错,找媒人写了婚书,将铁牛定下。 因为这个事,陆家在尚阳堡被乡里笑了好几年。 大獠民风开放,娶男妾,认契弟并不稀奇,可娶男人为正妻的事倒是从未听说,男人么,玩玩还行,真娶回来,那是要绝后的。 陆家原想着等过几年两个孩子大了,家里条件好了便解除婚约,谁知没过多久,当今求娶男后的消息传遍天下,自此再没人敢笑话他们。 加上此后战乱不断,陆玉尘进京,陆家便渐渐将解除婚约的事放下,现在聘书还在杜秀娥手里。 想起铁牛小时候的好模样,再看看现在孔武的英姿,杜秀娥叹了声气,“也太黑了些,不知还能不能白回来。” “……” 陆玉尘被他娘神来一笔弄得混身不自在,连忙岔开话题。 “其他的都不急,只是王知府不肯见我,必然也不会给咱们拨银子,衙门没有经费如何行事?”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眼睛亮了亮,“除了俸?,县里应该还有职田啊!” 按大獠官制,除?米和俸料钱,七品官员还有三顷职分田,经费可以苛扣,职田就在清河县外,总拿不走吧? 陆顺却道:“职田是有,先前荒着无人看守,被陈员外家占了,只怕不好要回来。” 陆玉尘深觉意外。 他以为清河县这种地方,能拿到路引的富贵人家早搬走了,怎么还有富户? 地荒着被人占了也属正常,但现在有了县老爷,就该奉还,怎么还会要不回来? 他问道:“谁是陈员外?” 陆顺解释,“这陈员外可说是清河县第一大户,实则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王知府的小舅子。”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清河县两年没县令,仗着这层关系,他快成土皇帝了,与城中的地痞流民多有勾结,势力很大,你想要地,恐怕要有些波折。” 陆玉尘挑了挑眉,“爹说他是县里第一大户,不知平时以何为业?” “这个不好说,明面上,他开了一家镖局,外地客商到本地基本都是同他做生意,可你也知道,咱清河县没甚生意可做,他做的,是这个。” 陆顺两只手指向下,交替在桌上走了两步,陆玉尘立马心领神会。 当今圣上明令禁止向今国出口粮食食盐生铁等生活必须品,却总有人为了厚利铤而走险,陈员外做的,就是这掉脑袋的走私买卖。 “本地最大的掮客就是这位陈员外,内地商人若想走今国这条线,都要经过他牵线。”陆顺道。 “边防营就不管吗?”陆玉尘看向铁牛。 铁牛这时才开口道:“他有州府的出境文书,事情又做得隐秘,就算拿住,最后也还是交到州府审理,大帅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何必找这个麻烦。” 最主要的是,没有好处,冷月关犯不上与咸州府官为敌。 陆玉尘恍然大悟。 陈员外背后靠着的是王知府,之所以会以清河为阵地,就是因为清河没有地方官,而他的出现,从开始就挡了人的财路,就算没有拒婚的事,王知府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既然已经成了对方的眼中钉,他也没必要继续虚与委蛇,该拿回来的,他会自己拿到。 “关于衙里人手的问题……”陆玉尘问。 “哥哥放心,师爷和衙役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管开衙就是。” “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开衙,请爹爹代为通知各乡保长,明日到衙门一聚。” 商定完正事已是半夜,陆铁牛跟着陆玉尘往卧室走,陆玉尘道: “娘又收拾出来几间房,你看看喜欢哪间?” 铁牛神情微愣,半晌才神情落寞地问:“哥哥可是不愿同我一间房了?” “当然不是,只是如今房子大了,你或许也想有间自己的屋子……“陆玉尘越说越小声。 “我不想有自己的屋子,哥哥是不是也嫌我长的黑,才不愿与我同住?” 铁牛低垂着头,语气落寞又委屈,陆玉尘手忙脚乱拿出帕子,“不不不不不……宝贝不哭,谁说你黑,你才不黑。” 其实杜秀娥说铁牛黑的时候他就不乐意了,他家小铁牛从小就是这世上最俊的孩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他如今只是长得雄壮了些,又不是不俊了,娘这样说实在过分! 小时候,铁牛每次用这种表情说话就是快哭了,陆玉尘手都伸到他脸上去了,才想起他早已长大,未必那么容易哭鼻子。 两人都有些呆愣,半晌,铁牛握住陆铁牛拿着帕子的手,央求,“今儿晚了,就别折腾了,哥哥再收留我一夜吧。” 陆玉尘叹了声气,即使铁牛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男子,自己还是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只能无语点头。 …… 北境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冷,陆玉尘却是被热醒的。 他想翻身踢被,却发现身上的被子早不知被自己踢到哪去,一条粗壮的手臂横在腰间,护住他柔软的腹部,身后炽热的躯体严丝合缝包裹着他,散发着滚烫的热量。 陆玉尘大囧,用手轻轻扯出铁牛含在嘴里的发丝,身子一点点往外蹭,想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从他怀中钻出,哪知这一动,身体的某些部位不可避免产生摩擦,年轻男子清晨正常的身体变化透过薄薄的衣料就这样贴了过来,他如遭雷击,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只有脑袋和脚尖着榻的姿势不敢再动。 可身后那人却亲昵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脖颈,慵懒的声线带着热气在他耳边响起,“哥哥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陆玉尘脖子上汗毛竖了起来,一个马失前蹄连滚带爬离了床榻,这辈子身手都没这么矫健过。 “睡,睡挺好的,你呢?”他若无其事地问。 “我也睡的挺好。”陆铁牛看上去还挺惬意,一点没将陆玉尘的尴尬看在眼里,也起身下榻,从衣架上取过陆玉尘的外袍,亲自为哥哥穿衣,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堪比**。 第5章 第 5 章 多少年不曾同人这样亲昵过,陆玉尘浑身别扭,红着耳根躲避,“我自己来,自己来。” 铁牛沉沉地笑了,“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小时候你不也是这样给我穿衣的?” 两人正闹着,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推开,巧儿端着一盆热水,看到哥俩这样,傻愣在门口。 铁牛面色冷寒,不动声色将陆玉尘遮挡在身后,“谁让你随便进大爷屋子的?滚出去。” “哎。”巧儿答应一声,端着水盆怎么来又怎么出去了。 陆玉尘有些意外,自己前儿好言好语说不用她伺候,还被小丫头甩了脸色,怎么到了铁牛这里,她就这样痛快? 她似乎很怕铁牛,可铁牛有什么好怕的呢?虽然他现在长得太高大了些,脾性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的。 要是他也能长得这样高大,这样不怒自威,是不是官途都会顺遂一点? 陆玉尘长相堪称俊美,但一双自带三分笑的笑眼少了几分威严,不笑的时候就让人觉得脾气很好,笑的时候两个大大的酒窝更是一脸无害,甚至有些憨气。 还有他的身材,虽也是堂堂七尺匀称修长,可是跟铁牛比起来,肩不够宽背不够厚,过于文气了些。 他挺了挺腰身,偷偷跟铁牛比了比,又气馁缩了回去。 “巧儿就是个小姑娘,你也太凶了些。”被人误会铁牛是个脾气暴躁的就不好了,他家铁牛挺好。 铁牛动作一顿,睫毛垂了下来,声音闷闷的。 “哥哥觉得我凶?” “我没有。”陆玉尘连忙道。 他家铁牛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了些,许是被抱来的孩子,从小就这样,因为知道他这个毛病,陆玉尘养成了有什么事马上就解释的好习惯,从小就这样。 “那是因为巧儿是姑娘家,所以格外怜惜?” “不是,我怜惜,我怜惜她干什么,我……”他就是怕铁牛被人误会,别人怎样,与他何干? 可铁牛就是这样的,小时候城里的二叔带着堂妹来尚阳堡拜年,小丫头比小铁牛还要小一岁,穿着红衣服,粉粉白白的一小团,陆玉尘看了喜欢,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小铁牛哭的脸都红了,自已往头上擦草棍儿,边哭边往村外跑,说哥哥不喜欢他了,要把自己卖了,从那以后陆玉尘再没敢抱过别人家小孩儿。 想起往事,陆玉尘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被人这样在意着,其实他心里还挺受用,如今铁牛长大了,可再大也还是那个铁牛,两人之间的感情永远都不会变。 正想着该怎么哄,铁牛已经自己好了,他就是这样善解人意,不会真的让陆玉尘为难。 “那就好,这次哥哥回来,总觉得与我之间有些隔阂,不似从前亲近,还以为是哥哥嫌弃我了。” “胡说,你我兄弟怎会有隔阂,再说你有什么好被人嫌弃的?”陆玉尘不悦,这是他从小疼到大的人儿,虽然外貌变化太大让他有些不习惯,却受不了他这样妄自菲薄。 铁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是想从他眼里看出他这话有几分真心,半晌,才苦笑道: “我现在这样,哥哥可能不喜欢……这些年你不在家,爹爹又忙,家里总要有个儿子给娘做依仗,我若还像从前那样软性子,娘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十五岁入军营,个子还没长齐,又是师父的徒弟,总有人不服气,为了在军中立威,争强斗狠在所难免,开始都是装的,装着装着就习惯了,哥哥若是不喜欢,我以后注意就是。” “没有不喜欢,你从来就很好。” 这还是铁牛第一次在他面前述说这些年的经历,陆玉尘又心疼又愧疚,暗怪自己嘴欠,好好的说他干什么?铁牛能有什么坏心思? 两人收拾完,铁牛连饭也没吃就要出门,说是要去接请来的师爷和几个衙役兄弟。 陆玉尘十分好奇,他能从哪请来刑名师爷。 从前县里还有县学,刑名师爷教书先生,总还有几个读过书的,可现在,把清河县倒过来怕也找不出几个识字的。 “也不算请到,衙门里没银子,有几个识字的也不肯来,我去求大帅借了他的军师,还有兵营里几个兄弟,先支撑一阵子,等后头一切入了正规,再慢慢挑合适的人选不迟。” “你把仇将军的师爷借来了?那他……”陆玉尘不知该说什么。 “师父答应了的,”陆铁牛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刚开衙,文书差事总要多些,不过是借他几日,也不会每天在这儿的。” “说起来,郑师爷教我读了很多书,算我半个先生。” 陆玉尘微怔。 他们家没什么钱,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铁牛启蒙是他课下一个字一个字教的,总共教了半本千字文,爹爹闲时教他三拳两脚的功夫也是为了强身健体,现在入了伍还学了文,都是他自己的机缘,说起来全无陆家一点功劳,却还要操心自己,照顾爹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对铁牛无微不至,细想起来,铁牛在他家也没比别人家的“童养媳”日子更好些,就算没有他和陆家,铁牛也能给自己挣个不错的前程,倒是铁牛对他更实心实意些。 陆玉尘心中愧疚,爱怜地抚上铁牛头顶,帮他正了正发髻,“去吧,我等你回来。” 送走铁牛,陆玉尘走去中厅用饭,杜秀娥正和巧儿一起喜滋滋的看几匹料子。 “儿啊,你来得正好,快来挑几匹料子裁衣裳。” “娘,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我有几件衣裳就够,不必这样破费。”陆玉尘有些心疼钱。 他昨儿回来便将二十两银子交还给他娘,不会这么快就花出去了吧? 杜秀娥嘟着嘴不高兴道:“你现在当官了,总要有几身新衣裳撑场面,这哪里算破费?” 陆玉尘看了几眼,都是些随处可见的家常料子,不算太奢侈,便没多言,吃了几口饭又想起来,“别的可以慢些,被褥快些做几套,铁牛的屋子也要抓紧先收拾出来,就在我旁边找一间宽敞的。” 杜秀娥坐在他旁边看他吃饭,神神秘秘的凑近,“这几日,你都跟铁牛住在一起?” 陆玉尘有些不自在,“这有什么,我们从小就住在一起。” “那怎么一样?”杜秀娥白了他一眼,“昨儿成婚的事说到一半岔过去了,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是喜欢男子更多些,还是女子更多些。” “我不知道。”陆玉尘微愣。 他确实不知道。 当初娘还想给他定别的亲,被铁牛一哭二闹搅了之后,便再也没提过,他那时一心功名,对定亲之事并不上心,看谁都一样,可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娘,你是不是还不想认铁牛?”陆玉尘声音里带着悲愤。 “我可没说。”杜秀娥嗓门比他还大。 “当初我确实觉得定个男媳妇丢人,可娘也不是没良心的人,这么多年早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儿子,我就是问问,你俩私下里到底怎么打算的。” 陆玉尘不吱声了,低头扒饭。 他是想婚事就这样算了,可还没跟铁牛聊过。 小铁牛刚来的时候只有五岁,什么也不懂,杜秀娥只有给儿媳妇准备的花布,就把他打扮成个小姑娘的样子,邻里看见最多笑笑,还夸他比小姑娘漂亮。 陆玉尘骄傲的不行,走哪都抱着,说这是他的小媳妇。 那时候他也年纪小,只当家里多了个能陪他玩的弟弟,对“媳妇”的事一知半解。 直到铁牛长到七八岁,在外面受了村里孩子欺负,哭着跑回来问:“哥哥,他们说我是你的小媳妇,小媳妇都是女孩子,可我不是女孩子啊。” 陆玉尘心疼极了,从此再也不说铁牛是他的小媳妇了,只说是他弟弟,杜秀娥也不再给他穿女孩的衣服。 十五岁时,隔壁二小子定亲,家里来了个一看就手脚勤快的大姑娘,左邻右舍都跑去看热闹,杜秀娥羡慕得不行,回来就想找媒人给陆玉尘正经定门亲事,十一岁的铁牛一哭二闹绝食打滚,说什么也不肯,从此家里洗衣做饭劈柴种地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哥哥是我一个人的,我就是哥哥的小媳妇。” 再后来,就是他离开家乡进京求学,小铁牛哭着追在马车后面,一声声的问:“哥哥不能带着我吗?考了功名,还回来娶我吗?” 他那时说,等你大了,若还想嫁,哥哥就娶。 当时只是一句戏言,可也藏了他几分真心,这么多年,他也是盼着他快快长大的。 如今他真的长大了,却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铁牛,可能早将当年的事忘了,他若再当个正经事提起,怕不是要尴尬死。 见他不出声,杜秀娥继续絮叨,“你看人家二小子,比你还小一岁,孩子都生了两个。” “我是不知你们两个怎么想的,他现在的身份,若是成婚,总不能回家给你当主母吧?家里没有女人照顾哪行?总要开枝散叶的吧?正妻不能生,小妾可以娶几房。” “若是还当兄弟,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婚事也该安排上了,他小时候我没供他读书,总觉得欠他点啥,如今饷银是他自己拿命挣的,我当娘的总该帮他说房媳妇,到时候你们兄弟俩一起娶妻,我还能帮忙带带孩子,咱们家也要人丁兴旺了……” 第6章 第 6 章 杜秀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陆玉尘越听心越乱,三两口扒光碗里的饭,扔下句“我吃饱了”便落荒而逃。 他收拾心神,把今儿要安排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刚有个头绪,铁牛已经引着几个劲装青年并一位书生打扮的男人从前厅进来。 “哥哥,这位就是我说的郑先生。” 陆玉尘起身见礼,抬头看清来人,不由一愣。 这位郑先生身量中等,举止风流,不仔细看还以为他二十出头,面上五官俊秀,若不是左颊那处明显的刺面,怕是比陆玉尘还要俊些。 对于陆玉尘的错愕,他全不在意,只当看不见,从容地拱手回礼。 自知失态,陆玉尘连忙收回目光,请郑经上座。 铁牛又介绍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他军中好友,阵中能以一敌百的好手。 “哟,这不是张家二小子吗?”杜秀娥从后堂出来看热闹,竟认出了熟人。 陆玉尘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隔壁张家的二小子。 二小子大名张成,父亲是陆顺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跟着陆顺落户尚阳堡,陆顺当保长,张父就当民兵头儿,两家相邻而居,年纪也与陆玉尘相仿。 小时候二小子不爱读书,张父便教他些拳脚,铁牛刚来的时候年纪小,没少受他欺负,经常哭着跑回来告状,如今看举止竟对铁牛恭敬得很,让陆玉尘大感神奇。 几人寒暄一阵,杜秀娥引着众人去换衙役衣裳,陆玉尘在二进院议事厅等了片刻,就见几位军爷穿着衙役行头,说笑着走进来。 “怎么连你也换了衣裳?”见铁牛一身衙役打扮,陆玉尘哭笑不得。 “你当县令,我来给你做衙头儿,不是正好?”趁没人注意,陆铁牛在袖子下扯了扯陆玉尘衣角。 这举止在兄弟间过于亲昵,陆玉尘脸上有些发烧,余光瞥见二小子一脸促狭地看着他们笑,连忙咳了一声,将衣角从铁牛手里抢回来。 别人可能不知,二小子自小与他家比邻,对铁牛的“身份”比谁都清楚,他不想因为自己让铁牛被人嘲笑。 “多谢各位肯来帮忙,只是本官刚刚到任,经费方面有些紧张,俸?的事,可能要拖几日……”明摆着让人打白工,陆玉尘越说脸越红,最后连声音都几乎小得听不见。 郑经却哈哈大笑道:“陆大人不必如此见外,将军说了,清河县与我冷月关唇齿相依,本该互助,何况还有铁牛这层关系?兄弟们也不是为了那点俸?,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陆玉尘道过谢,这才坦然了些。 下午,陆顺按约定而来,一同前来的,却只有一位黄龙岗保长。 陆玉尘面露愠色,“清河县下属六乡,原该有六位保长,怎么只来了两位?是陆某官小,请不动他们?” 陆顺头一次见儿子展露官威,心中慰籍又觉好笑,在外还是给足儿子面子,恭敬道: “并非不肯来,实在是就我们两个保长。” 这几年年头乱,各乡保长死的死,卸任的卸任,又没地方官管,自然也就没任命新的保长。 “乡民为了果腹纷纷离乡,成了各县里的流民,搅乱治安,除了尚阳堡和黄龙岗还在苦苦支撑,另外几个乡都只剩十几户村民。” 如今与陈员外勾结在一处的,就是这样的流民地痞。 清河县久无县令,文案卷宗十不存一,失去家宅的流民四处流窜搅乱秩序,空有土地无人耕种,百姓手里没钱,贸易自然也就发展不起来,贸易发懂的不起来,自然就没有税收。 当务之急是恢复户籍造册,让流民回乡种地,维护地方治安,恢复生产。 可没有好处,那些流民又怎会乖乖回去? “或许,咱们可以请大帅出兵,武力镇压?”张成提议。 陆玉尘看向郑经,见郑经像没听见般端起茶杯但笑不语,便知仇帅再没事干也不会来趟这浑水,于是道:“边防营哪里管得了地方上的事?若真出兵阵压平民,岂不是将把柄送到王义手上?” 张成也是病急乱投医,说完已知自己想法不切实际,便不再说下去。 “镇压平民不是边防营的职责,但查处走私,总是边防营分内之事。”陆玉尘笑着看向郑经。 既然不能直接对百姓下手,那就只能从陈员外入手。 只要扳倒姓陈的,绝了流民地痞在县里为乱的生路,再许以好处,此事或可迎刃而解。 郑经这才放下茶杯,赞许地点点头,“咱们边防营与地方井水不犯河水,可若陆大人有心严查走私一事,边防营定当全力配合。” 这下陆玉尘心里有了底。 昨儿夜里他还在想,就算陈员外走私手法再万无一失,这么久了,边防营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如今想来,仇大帅也有他自己的难处。 当初仇响是违了军规,擅自出兵营救百姓才被贬至冷月关阵守,这些年在东北边境自生自灭,并不好过,明知查处陈员外走私既无结果也无好处,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如今有了清河县令,王义想插手就隔着一层,只要抓住现形,两人联手将陈员外当肥羊宰了,王义也无计可施。 “如此,便有劳仇将军了。”陆玉尘哈哈笑道。 他还想亲自拜访仇响,当面感谢大将军这些年对铁牛的照顾,被郑经阻了,“等事情结束之后再见不迟。” 陆玉尘便不再多言,几人商定一番,决定分头行动。 明面上,由郑经与陆顺,另一位保长一起,查验清河县及下属各乡户籍,登记造册,暗地里,铁牛带队打探陈员外最近的动向。 “自古运送私盐生铁,不过那些个路数。”夜里,陆玉尘把脚放进铁牛打来的洗脚水里。 “哥哥说,我听着。”铁牛也脱了鞋袜,把脚泡进去。 “嗯?”脸上黑,脚还挺白的,就是行军多年,没从前那样肌肤细腻。 陆玉尘走了下神,半晌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一般运送私盐,要么掺进砂里,要么掺进水里,等到达运送地点再晒干即可。” “这便奇了,陈员外的镖车我们查验过,并未看过砂或水,只有普通的财物和白酒。”铁牛假作不知,故意引陆玉尘多说一点。 “我在南边看过带夹层的船,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的镖车下面还有暗层,或是在酒桶里动了类似的手脚?”陆玉尘全神投入到对话中。 “按照惯例,陈家镖局每个月出关一次,若下次出关时没拿住错处,只怕就要再等上一个月。”铁牛边说,边用脚趾状似无意地勾缠陆玉尘,细细描摹他每一个趾缝。 “盛夏之前流民必须返乡,否则种地就晚了,咱们等不起。”陆玉尘有些着急,“这次我们一定要一击毙命。”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铁牛亲密的动作,只觉有电流从趾缝一路上流到尾椎,身上一麻,猛地将双脚从水盆中抽离。 铁牛却跟没事人一样,抓过他还在滴水的脚踝,放在自己膝上,用棉布一个趾缝一个趾缝细细擦拭干净。 “我自己来。”陆玉尘红着耳根往外抽脚,却怎么也挣不脱对方有力的大手,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力量已经如此悬殊。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与小铁牛不分彼此,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不是没有,却从来没有过这几日相处时奇怪的感觉,让他很难受。 铁牛似是根本没使力,握着他的手也是温柔的,“哥哥不是说你我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却连让我帮你擦脚这种小事也不肯,难道只是说说?” “……不是……”陆玉尘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隔壁房间已经收拾干净,新做的被褥也已浆洗铺好,正犹豫该如何开口跟铁牛说分房睡的时候,铁牛已经洗好脚,踹着水盆出去。 “哥哥早点休息。” 直到隔壁房间烛火亮起,陆玉尘才确定他是去那屋里睡了,心里又觉得无趣,也熄灯上榻。 因为有大事未决,夜里他睡得并不安生,子时一过,便听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他迷迷糊糊等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动静,只当风动房门,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县衙都在忙着查验户籍,陆顺与另一位保长各自回乡,郑经除了要查验县内实际居住情况,还被陆玉尘求着充当账房先生,一笔笔算清州府到底欠了清河县多少饷银和费用。 陆玉尘也没闲着,留下张成和另两名衙役给郑先生支使,自己亲自带着铁牛去另外几个乡看视情况。 上任以来,他一次都没去过职田,连路过陈员外家都是绕着走,一副对城中唯一大户全无所觉的样子。 而铁牛除了白日里陪着他走街串巷,几乎每夜都偷偷出门,不用陆玉尘说,便自己住到了隔壁屋子。 这样忙了几日,该有的账册总算初具规模,而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陈氏镖局,在六月的一个夜里,悄悄装了几十辆车,无声无息地出了城。 第7章 第 7 章 出清河地界再往北七十里,便是大獠最北的冷月关,边防营常年驻守在此。 由此出关,有大约三十里山路,是个穷山恶水的三不管地带,常有两国散兵游勇假作山匪抢劫过路客商。 陈氏镖局却似并不将此凶险之地放在眼里,几十辆镖车,连镖师在内不过三四十人便敢上路。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顺利出关,今国必有人接应,一路护送他们到达目的地。 他们夜里出城,第二日午时前便如往常那般到达关口,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军官,带着二十几名精兵将人拦下。 “干什么的?” 镖头看这人眼生,笑着上前拿出通关文牒,夹着张十两银票递过去,“长官,我们是清河县威远镖局的镖师,出关送趟镖,这是通关文书。” 铁牛将银票接过,顺手揣进怀里,打开文牒看了几眼,“这不对吧?” 往常只要收了银票,边防营都会放他们过去,有时连货物都不查,今儿这是怎么了?镖头愣愣地问:“哪里不对?” “你这文牒上,没有清河县的官印。”铁牛随意地将文书扔回给镖头,“叫你们县老爷盖了印再来。” 镖头愕然,“长官可是没看清楚?这是州府发的文牒,从来不需县里盖印的。” 铁牛横眉一立,“废什么话?从前是没有县令,由着你们胡来,如今听说县里有了新来的县老爷,必须加盖本县官印,这是规矩。” 说罢,他不再看那人一眼,转身欲走,镖头赶紧跟上,又拿出一张二十两银票,陪着笑脸道: “长官,现在回去要多走一百多里路,耽误了交镖的时间是要扣钱的,您通融通融,等我们回来,一定将手续补齐。” 铁牛由着他将银票塞进怀里,面有迟疑,却未松口。 镖头见有转圜余地,连忙又道:“我们镖局向来最讲诚信,这条道上也是跑惯了的,您若不信,可叫出刘长官一问便知,他能给我们担保。” 说到此处,他向官兵中张望,“刘长官怎么不见?往常都是他来查验。” 铁牛这才缓了面色,踱步到镖车前,伸脚踢了踢有些压弯的车板,“运的什么?还挺沉。” 镖头道:“南边商人运送的米酒,说是想在关外卖个好价钱。” “打开看看。” 镖头应了一声,刚要打开头前一辆镖车的箱子,被陆铁牛挡了。 他随手指向后面的一辆,身后有官兵上前,将箱子打开。 一辆车里六个高大的木桶,全部上着封条,飘散着酒香。 不顾镖头阻止,官兵一脚踢翻其中一桶,却没有多少液体洒出来。 镖头还想去扶桶,铁牛抽出腰刀,将木桶劈个粉碎,更多的液体流了出来,却是无色无味。 “这是什么?”陆铁牛捡起一块木板舔了舔,笑容阴森。 变故来得太快,镖头来不及细想,暴喝一声抽出随身武器。 走私是死罪,丢了镖,陈员外也不会放过他,还不如拼一把。 可陆铁牛比他更快。 那镖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如何动作,就已人头落地。 其他镖师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傻在原地,很快乱作一团。 这条路线早被陈员外打通,走了这么多趟也没遇过危险,这群人与其说是镖师,不如说是群扛大力的地痞流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眼见镖头就这样被人砍了脑袋,有人抽出武器想要反抗,更多的人转身想跑,跑得慢的,被官兵团团围住。 “首犯已伏法,现在缴械投降,可饶你们不死。” * 傍晚时分,清河县衙门外来了一顶小轿,陈滨海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叫金波的门客,递贴求见县太爷。 陆玉尘连官袍都没穿,着便服亲自出门迎接。 “久闻陈员外大名,真是幸会,幸会,哈哈哈,不知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入得厅中,陆玉尘请陈滨海上座,寒暄半句便开门见山地问他来意。 陈滨海打量眼前的年轻官员,早听说新来的县老爷二十出头,可这模样太过俊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言行也太没城府了些,很容易让人产生轻视之心。 一个毫无根基又不受上司待见的七品小官,他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 这次会来,全因金波劝说:“边防营从没查过咱们,偏新太爷到任便查了,此事或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能有多不简单?看着这眼神清澈,一眼见底的书呆,陈滨海不满地瞟了眼自己的门客。 其实新太爷来了多久,他便偷偷观察了多久。 在他看来,像这种靠死读书考上来的秀才,做学问还行,做官,还差得远。 果不其然,除每日查验户籍,做些基础的文书工作,陆玉尘并没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表现。 就连本应属于他的职田,他都没敢来问一句,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的背景,不敢得罪。 直到今日,压镖的车把式跑回来禀报,说镖头被杀,镖车被扣压,他都没能将此事与陆玉尘联系在一起。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来县衙拜访,并不是以为陆玉尘有让边防营放行的能耐,而是这件事提醒了他,土地公再小也是神仙,不打通县府,以后这种麻烦便少不了。 陈滨海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小人知道老爷刚刚到任必然公务繁忙,本不该来打扰,实在是名下镖局出了桩冤案,不得不来。” 陆玉尘惊讶,“我才刚来,一个案子还没审过,哪来的冤案。” 陈滨海只能将镖车查出私盐扣压的事说了一遍。 “按规矩,镖队行镖必要有县衙盖章的文书,我想着老爷才来,不敢打扰,等后面补齐也是一样,便疏忽了,至于压送之物,小人实在不知。” “镖局业务繁忙,并非每趟镖都由我亲自查验,或是手下镖师大意,被客商夹带了私货,或是镖头背主,偷接了不该接的生意,这才惹下了这天大的祸事。” “但小人可以保证,威远镖局做的是正经生意,绝不敢触犯王法,做那掉脑袋的勾当。” 出门前他已经想得很清楚,除了镖头,那些镖师并非他亲近之人,必要之时,可以弃卒保帅,让他们顶替罪名。 只要陆玉尘识时务,找机会将那些人料理了,来个死无对证也不是不可能。 “明白了,就是说这个事跟你没关系,你是被冤枉的。”陆玉尘两手一合,点头附和,“如此陆员外便可不必担心,等案子送到县衙,按律审理,便可还员外清白。” 陈滨海:“……” 这书呆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笑容有些僵硬,见左右无人,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百两银票,铺在案上,推至陆玉尘面前。 “陆大人能接任清河县这没人肯接的烂摊子,可见是真正心系百姓的父母官,陈某本想等大人忙完亲自设宴接风,还没成行便出了这样的事,这一百两,权当给大人洗尘。” 陆县令一见银票,竟两眼发直,生怕对方后悔似的一把按住,从指缝中看清银票数目后,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哈哈哈,陈大哥何必这样客气,你我乡里,姓氏里都有个立耳,也算半个同宗,大哥的事就是小弟的事,只要案子送到县衙,小弟定会给大哥办得妥妥贴贴。” “……”陈滨海心里一片茫然。 他还以为买通新县令的事会有些波折,哪知陆玉尘竟比那些买官上来捞钱的贪官还上不得台面。 不是说读书人最讲气节吗?才一百两就称兄道弟了? 还半个同宗,第一次听说有按偏旁部首论同宗的。 一种无力感袭上心头,他突然觉得这位新太爷并不十分靠谱,却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毕竟人家已经大包大揽将事情承诺下来。 呆坐半晌,陈滨海讪讪起身告辞。 当夜子时,县府后院一间屋子还亮着灯,案上平平整整铺着那张百两银票,陆玉尘坐在案前,盯着眼前几样糕点毫无睡意,直到门外响起两声几不可闻的扣门声,他才一下跳起,轻轻打开房门。 从昨儿夜里,铁牛出门就没再回来,他还是天亮听说陈家镖局出镖,才猜到铁牛去向。 直到看到那人风尘仆仆站在门口,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快进来。”陆玉尘一把将人拉进屋。 铁牛是翻墙进来的,两日一夜没合眼,下巴长出青黑的胡茬,看上去有些憔悴,精神头却还足,神情隐隐有些兴奋。 “事情成了?”他看向案上摆着的银票,从怀里掏出另外三十两放在一起,眼底熠熠有光,“都给你。” 陆玉尘苦笑,“算成了一半吧。” 昨日之前,他们还要为二十两银子东拼西凑,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到手了一百三十两,他们一家子劳苦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原来只要做个“贪官”,钱来得这样容易。 帮铁牛卸甲时,陆玉尘看到他袖口沾着血,动作一滞,“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铁牛背过身将里衣脱了,露出肌肉虬结的背脊,只看了一眼,陆玉尘就差点背过气去。 “怎么了?吓着了?”听见异响,铁牛连忙转回身,将人拉近,拍着背安慰,“真不是我的血,这些都是旧伤。” 以陆玉尘的身高,视线刚好到铁牛脖颈,不用怎么低头,便能看清他胸膛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有刚刚看到的,自上而下斜贯整个脊背的刀疤。 第8章 第 8 章 看着这伤痕累累的躯干,陆玉尘犹如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五内俱焚,豆大的泪珠逼出眼眶,砸在铁牛光裸的胸膛。 铁牛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身子不明显地抖了一下,随即伸出黑爪子将陆玉尘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柔得化水,“哥哥心疼了?” 陆玉尘没说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除了乱军中弄丢小铁牛那次,他很少哭。 他能想到铁牛这些年在军营里一定吃了很多苦,可那只是想到,如今这些伤疤真真切切展现在眼前,竟像将他活剖开胸膛,把心掏出来架在火上烤一样烧着疼。 这可是他的铁牛啊,蹭破了油皮都要找他哭半天的铁牛。 他想说你不要当兵了,哥哥回来了,不要你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可他不能说,如今的前程是铁牛拿命挣回来的,他没帮上一点忙,更不能成为他的阻碍。 铁牛不是他的私有物,他已经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了。 他只是……心太疼。 两人离得很近,几乎额头抵着额头,近得铁牛能清晰闻到怀中人身上好闻的皂角香。 他喉头滚了滚,将人揽得更紧了些,薄唇落在陆玉尘眼角挂着的一滴泪上。 开始时陆玉尘没什么反应,好半晌才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铁牛腿上,紧紧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还抓着贲张的胸肌…… 这这这这,羞杀人也……陆玉尘一个弹跳起身,“噔噔噔”后退数步,手足无措地看着铁牛。 而铁牛却神色如常,慢吞吞换了件干净里衣,戏谑道:“哥哥小时候不是常常这样帮我擦眼泪儿?怎么还害羞了?” 陆玉尘想起从前,小铁牛刚来时,每天坐在门口等他下学,粉雕玉琢的一小团,远远看到他过来,便哭着跑过来扑进哥哥怀里,好像一天没见面是件天大的事情。 他哭起来特别小声,委委屈屈的,豆大的眼泪儿珍珠一样挂在脸上,陆玉尘又稀罕又心疼,总是抱着他边亲边哄。 开始时小铁牛对这种过于亲密的举动很抵触,皱着眉扭捏地推他,陆玉尘就哄,“小铁牛不怕,哥哥喜欢你。” “喜欢我就要亲我吗?”小铁牛呆呆的,连哭都忘记了。 “是,因为喜欢小铁牛才会想亲你呀。”陆玉尘抱着小粉团子,用手指戳他的脸。 小铁牛不哭了,很认真地看着陆玉尘,想了片刻,“吧唧”一口亲在哥哥脸上,羞答答道:“那我也喜欢哥哥。” 从那以后,铁牛每天起床就会亲哥哥,睡前也会亲哥哥,被村里别的孩子欺负了,也会哭着跑回来找哥哥亲一亲,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对哥哥的喜爱。 如此说来,倒是他给铁牛养成这没事就亲人的坏毛病了? “那时是那时,如今咱们都大了,哪能还像从前一样?”陆玉尘决定纠正这个错误,用袖子擦擦眼泪,背着手开始说教。 要不是红透的耳尖出卖了他,铁牛或许真的会被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装到。 “小时候都是我在哭,难得见哥哥哭一次,不过哥哥为心疼我而哭,我还挺高兴的。”铁牛轻笑。 陆玉尘觉得,再这么聊下去事情可能会向他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于是岔开话题,“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见血了?” 陆铁牛收起戏谑的神情,这几日他一直在密切监视威远镖局的一举一动,昨夜亲眼见他们出城,便快马先一步回了冷月关大营。 这些不说陆玉尘也能猜到,铁牛将后来冷月关上发生的事全部告之,只隐去自己一刀砍了镖头的事。 “哥哥只猜到他们运送私盐的门道,却不知这三十辆镖车里,共查出两百斤生铁。” “能带那么多?”陆玉尘大为惊讶。 两百斤生铁,少说也能做两千只箭头,足够发起一场小规模的越境抢掠。 “几乎每辆车的金属部件和木板夹层里,都夹带了生铁。” 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糕点,铁牛问道:“刚才哥哥说事只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呢?” 收了陈滨海一百两银票,若是不给他个说法,此人必不会罢休。 “我只说案子送到县衙便帮他办得妥妥贴贴,可若案子送不到县衙呢?” 陆玉尘说话时,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比平时在人前生动很多,铁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吞了一碗茶水,“哥哥想怎么做?” “搜出来的生铁和食盐,我想送给仇将军当见面礼,不知是否冒犯?”陆玉尘犹豫。 按大獠律,军队不可私造兵器,若是自己提出让仇响私留这两百斤生铁,会否反而遭到将军猜忌? 可他也知道,边防营几近孤立无援,这些物质,或可解他们燃眉之急。 铁牛与陆玉尘心意相通,自然知他所想,“大帅并非拘泥小节之人,有我在定会安心接受,至于抓到的人……” 兄弟俩密谋到半夜,天快亮时,铁牛披了甲,仍旧要从后院翻出去。 “你两夜没睡,何必急在这一时?”陆玉尘扯着他不让走。 “本也该回营了,你安排的事不亲自盯着我不放心,”铁牛就势将他扯进怀里,在脸颊上亲了一下,“等我回来。” 等陆玉尘从错愕里反应过来开口要骂时,铁牛早一翻身上了墙,不见人影了。 * 陈滨海的门客金波带着份新文书来找陆玉尘时,陆玉尘属实感叹了一句,“不过一日就能拿到新的通关文书,我大哥果然是我大哥。” 这北境的通关文书竟像是他家印的,要多少有多少。 见金波笑得尴尬,他打个哈哈没再多问,大大方方拿出官印,亲自加盖。 “我为官以来第一次用印,竟是给大哥加盖文书,这就是我们兄弟的缘分,金兄回去可一定要帮我转达。” 送走金波,陆玉尘去账房找郑经,将那一百三十两全数拿出来,请郑先生写了他为官以来第一份告示,张贴在府衙门口。 “清河县令 即日起,凡清河县内下属六乡居民,限时返乡,七日内返乡者,可免全年田税,每人登记领铜钱百文,并当季菜种一份,男女同等,十五岁以下孩童减半,逾期不尊者,当以非法流窜,聚众恣事处置,清河县内收容流民者,同罪。 特此告示” 县衙门口很快聚集了众多百姓,郑经怕他们不认字,很好心地将告示内容念了出来,百姓反应各不相同。 有说“流民四处惹事生非,早该治理”的,有说“一百文钱解决不了生计,这是逼人回乡等死”的,还有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官的说话不能信”的。 正议论得火热,外面忽然来了几个壮丁,蛮横地推开人群挤了进来。 “回乡就能领一百文?真的假的?”为首的壮汉一脸凶相,粗着嗓子问。 “自然是真的,请先到那边登记。”郑经笑吟吟地指着另一边早已经准备好的桌子,张成正拿着笔等在那里。 男子带着手下晃了过去,张成头也不抬,“姓名。” “赵五。” “所在乡籍。” “郞屯。” “现住址。” “后关巷陈家胡同。” 陈家胡同,陈员外家后巷。 “我家里一共十口,按告示所言,该给我一两银子,快给快给。”赵五大嗓门叫嚣,引得身后几个壮汉跟着哄笑。 记好信息,张成终于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回去等着吧。” “这就完了?”赵五瞪眼,“说好的一百文呢?什么时候给?” “你什么时候回乡就什么时候给。”张成一个兵痞,语气里的痞气并不比赵五少几分。 “老乡莫急,”郑经怕他们闹起来,过来打圆场,“今日只是登记,七日内来登记的乡民,回乡后都能领到这一百文钱。” “回乡后才给钱?骗鬼呢?到时你们不给怎么办?” “腿长在你们身上,若是不给,你们还回来便是。”张成冷哼。 赵五“呸”了一声,对人群道:“大伙散了吧,别叫官府骗了,这里并没银钱可拿。” 人群发出一阵哄闹,果然散了不少,但也有在城中混得不好,食不果腹的乡民想来登记回乡,都被赵五等人打了出去。 “谁敢登记,就是与我赵五作对。” 张成等衙役行军多年,岂会任人骑脸,起身欲与他争辩,被郑经生拉硬拽拖进衙门,怒气冲冲抬头一看,他家陆大人正一脸闲适地躲在门后看热闹。 “大人,这赵五要骑咱们头上拉屎,你管是不管?” 陆玉尘摆了摆手,“他是陈滨海的人,惹不起,惹不起。” “咱们就任他这么闹下去?”张成怒吼,“若他每天都在这里,谁还敢来登记?” 他小时候没少因为欺负了铁牛跟陆玉尘打架,那时也没见他这么怂,身为父母官,竟连个流民地痞都不敢惹,早知这么窝囊,他还不如去边境喝风。 “本来也不会有人来登记,”陆玉尘讪讪摸摸鼻子,找了个脾气好的衙役去登记桌守着,亲热地揽着张成肩膀,“我有个更重要的差事要你去办。” 第9章 第 9 章 “这一两日,边防营就要把走私的案犯和货物送交咱们衙门,你带两个人去路上迎迎,别出岔子。” 张成虽不忿,也只能领命,每日带人在城外榆树林等着接引人犯,却连边防营的影子都没看见。 赵五果然如他所言,日日带人来闹事,限定的七日已过大半,一个敢来登记的乡民也没有。 县衙颁布的第一个告示眼看就要沦为笑话,陆玉尘却好似并不在意,只管与郑经在前厅喝茶下棋,看看门外的热闹。 有时心情好,还会叫人给唾沫横飞,吆五喝六立威风的赵五等人送壶茶水,下雨天搭个雨棚。 一来二去,赵五便不好意思太不给官老爷面子,有时也能闲聊几句。 “赵五哥老家哪里啊?” “不是登记过了,郞屯。” “老家可还有什么人?” “哪里还有人?种了粮食也会被抢,连饭都吃不饱,能跑得动的都跑了。”赵五哼道。 “哦,那确实是挺难的。”陆玉尘面露恻隐。 大多数百姓对土地都心怀眷恋,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会愿意离开故土? “若我说,我可以让你们吃饱饭,你愿意回乡吗?” 赵五先是一愣,很快面露讥诮,刚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陆玉尘等人一起向那个方向看去,就见一群百姓围着什么东西向衙门口过来,其中一人正是派出去接引人犯的张成。 张成也看见了他,快速分开人群跑了过来。 “大人,出事了,那伙走私的被陈滨海派人截杀了。” 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过半天的功夫,张成身上已经被血染红,明显受了伤。 “怎么回事?身上的伤可要紧?”陆玉尘连忙叫巧儿去找大夫,自己倒了一大杯茶给张成。 这时那一堆人也已经走到衙门口,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在中间的,赫然是一辆堆着十数具尸体的板车。 “死人了?”陆玉尘不敢置信。 他也看过不少尸体,比这死的多死的惨的也不是没有,可他至今也无法做到对死去的平民无动于衷。 这与他和铁牛商量的略有出入啊。 按他和铁牛的猜测,陈滨海未必会全然信他,很有可能在押送人犯的半路做手脚,若他没动手,他们也可以替他动手,可他只是想吓吓那些人,并未真的想要人命。 若这些人真是因他的疏忽而亡,那他与那些草菅人命的狗官又有什么区别? 正待上前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赵五已经目眦欲裂地抢上前去,不管不顾将车上尸体全部翻看一遍,才大松一口气。 “赵五哥是在找什么人?这里面难道还能有你认识的人不成?”陆玉尘收回心神,故作不知地问。 赵五却没有理他,转而对张成吼道:“你凭什么说这些人是赵员外所杀?” “是啊二小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玉尘也想知道。 张成顾不得身上的伤,牛饮了半壶茶,开始讲解事情始末。 他们几个按陆玉尘指示,出城迎引押送犯人的边防营将士,前几日都是迎出十里外的榆树林,等了几天没等到人,便有些躲懒,只在榆树林外等着。 今日他们如常到了榆树林前,等听到里面传来打杀声,进去看时已经晚了。 “对方约有二十几人,全都黑巾覆面,看不出来路,也不与我们恋战,刀刀直奔那些犯人,杀了人劫车就走,我们两相堵截,还是叫他们跑了。” 那些犯人包括镖师和车夫,少说也有二十几人,再加上边防营的好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让他们得手? “死了十几个,都是犯人,”张成军武出身,自视甚高,没能完成接引犯人的任务,面有愧色,“那些犯人用镣铐铐在一起,又没武器,几乎毫无反抗能力,我们几个帮着解了锁链,没死的都趁乱逃命了……” “铁牛呢?铁牛可曾受伤?”陆玉尘急问。 “小将军不在押送的将士中,边防营的兄弟跟我们差不多,也只是受些轻伤,那些杀手逃后,我们商定兵分两路,我先带着尸首回来报信,他们去追四处逃窜的犯人和凶手。” “既然看不出来路,你凭什么说是陈员外派人截杀?”赵五怒视张成。 听说铁牛没事,陆玉尘放下心来,终于有心情继续作戏,也语带责怪地问:“是啊二小子,话不能乱说,你可有什么证据?” 张成被他在人前一口一个二小子叫得心烦,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忍气吞声道:“小人并无证据,是那些人自己说的。” “自己说的?”郑经要笑不笑地瞥了眼陆玉尘,陆玉尘低头做沉思状,假装没看见。 “是,那些犯人无法反抗,一直在大声求饶,我听到有黑衣人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办事不利的下场。”张成道。 “他们都是威远镖局的人,除了赵滨海,小人想不到还有谁会想杀他们。” 周围看热闹的民众听到些处,哗声一片。 看神情,赵五还是不信,却没再为陈滨海辩护,踉跄着狂奔而去。 “大人,就这么让他走了?万一他去给陈滨海报信怎么办?”张成担忧道。 陆玉尘笑道:“就算他不报信,姓陈的就不知道了?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若真是那样,倒省了他不少事。 威远镖局的镖师被杀,尸体就停在县衙门口的消息很快被百姓传得满城皆知。 “十几具尸体,摞了一车,这青天白日的,我女儿都吓哭了。” “怎么回事?响马做的?” “我听说,是陈员外的镖队拉了赃物,被边防营截获,送交官府途中被人灭了口。” 于是威远镖局走私还灭口的消息一同传得满城风雨。 临近傍晚,沉寂多年的登闻鼓被敲响,陆玉尘刚叫人安顿好尸首,便手忙脚乱地穿起官府升堂。 来敲登闻鼓的,是仇将军座下于副将,状告清河县威远镖局陈滨海杀人截车。 “逃走的走私案犯十二人全部追回,现已交由贵衙门关押,凶手和丢失的镖车却还未找到,请大人再容我等些时日。” “倒是大人,明知陈滨海嫌疑重大,却至今未传讯羁押,怕不是受了好处吧?”于副将满身血污,神色狼狈,显是吃了些亏,大闹公堂要给受伤的边防营兄弟讨说法。 公堂外看热闹的百姓窃窃私语,“官商勾结”“一丘之貉”的字眼不时传进众人耳中,陆玉尘先是极力安抚于副将无果,最后“迫于无奈”,只好派人将陈滨海羁押,择日审理,一边又叫人通知死者家属前来认尸,一时府衙外哭声震天,喊冤声不绝于耳。 陆玉尘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直到半夜才回房。 这时杜秀娥和巧儿已经睡下,他没叫人,自己黑灯瞎火进屋摸火折子,还没摸到,口鼻就被人捂住。 陆玉尘差点吓尿,刚要挣扎,熟悉的艾草香裹着热气钻入鼻息,让他瞬间安静下来。 “哥哥别叫,是我。”铁牛出声。 陆玉尘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对方却并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圈在他腰上的手反而更紧了些。 又等了片刻,陆玉尘混身难受地扭头,想看看他家宝贝弟弟到底在干什么,铁牛已经叹息一声将人放开。 “几日不见,哥哥好像又瘦了,可是太想我?” 陆玉尘红着耳根回头,见陆铁牛一身劲装,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身材,好像比之前更黑了…… 若说完全不想铁牛那是不可能的,甚至直到人站在他面前,这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可想他的话无论如何又说不出口。 最近每次见面,两人之间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暧昧气息,让他每次见到铁牛都会有些不自然的扭捏,混身哪儿哪儿不自在。 他只当没听见后半句,笑着回答:“娘上顿下顿喂猪一样,不胖就偷笑了,哪里就瘦了?” 又问:“又是跳墙进来的?回自己家怎么就不能走正门?” “镖车是我带人扣的,赵滨海虽被收押,身边总还有些心腹,我怕让人认出来给你添麻烦,最少这段时间避着些吧。”铁牛笑道。 陆玉尘一点也不想把铁牛藏起来,既然他当了县令,铁牛和陆家的关系想藏也藏不住,早晚会被官场和边防营知道,有什么可避着的? 可他也怕“童养媳”的身份会给铁牛带来诸多不便,若是能晚些让人知道,或许他们的身份可以变一变…… “我正想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当初两人猜想,不到最后一步陈滨海未必会铤而走险,就算他想动手,铁牛也有把看把握在他之前先一步动手,将那二百斤生铁和盐神不知鬼不觉扣下,顺便引发流民对赵滨海的不满。 他们的计划本该万无一失,不用死伤就把锅甩给陈滨海,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哥哥不相信我?”陆铁牛羽睫低垂,看不清眼底情绪,整个人却莫名显得莫名低落。 陆玉尘低叹一声,声音更柔了些,“我怎会不相信你,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你从哪里找来冒充的人?办事可靠吗?” “我找的人自然信得过,只是动手的未必是我的人。” 第10章 第 10 章 铁牛情绪似乎好了许多,眼神平静地抬头看向陆玉尘。 按照两人当初计划,陈滨海动手最好,若不然,他们便替他动手。 铁牛说不是他的人,那就只能是陈滨海了…… “他竟真动手了?”陆玉尘不敢置信地瞪大美目。 铁牛欣赏了一会儿,才道:“哥哥觉得,是陈滨海痛下杀手的可能性更大,还是我的可能性更大?” 陆玉尘愕然,虽然铁牛承诺过有把握在陈滨海之前动手,可事情总有万一,就算铁牛没有做到,他也不忍苛责。 与陈滨海比起来,他当然更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铁牛。 陆玉尘咬牙,“二十几条人命,他竟想全部杀死,太过心狠手辣。” 若是铁牛的人抢先动手,那些人肯定都不会死。 “我们本就打算嫁祸给他,如今他自己动手了,不是帮哥哥省下许多麻烦?”铁牛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况且若不死几个人,他们怎会对陈滨海死心?怎么吓得住那些不肯回乡的流民?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更有利。” 如此理智到冷酷的话竟是从铁牛口中说出,陆玉尘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探究地看了铁牛许久,并未看出他神情有何异样,随即摇摇头,铁牛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若认真与他争辩,倒显得自己太妇人之仁。 他并非什么圣人,虽不忍那些人犯妄死,却也不会一味纠结于已经发生的悲剧,与其在这里伤怀,不如快些拿下威远镖局,替那些妄死的人报仇。 “押送犯人是真,但镖车只是空城计,若是陈滨海动手,只怕现在已经知道那些都是空车。” “那又如何?”铁牛撇了下唇角,“他不会承认人是他杀的,自然也不敢与你对质,这个哑巴亏,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陆玉尘惊异于铁牛思路之清晰,又问了问今日来闹的于副将,铁牛哼道:“那就是个楞头青,什么也不知道,你由着他闹就是。” 两人聊了些公事,直到丑时末,陆玉尘实在熬不住,才问:“今晚留下吗?” 问完他便觉得不妥,这语气,怎么听都像花楼里的姑娘在问自己“姘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你家,你爱留不留,我就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些什么,话说一半就又停下了。 “留下,上次走得匆忙,留哥哥一个人在家是我不对。”铁牛像是早等这一问,马上开始除外衫脱鞋上榻。 “这个时辰不好叫人收拾屋子,哥哥收留我一晚。” 陆玉尘张着嘴傻愣愣想了半天,什么叫“留哥哥一人在家是我不对”?他这话说的听着也很不对。 两人的对话越想越好笑,陆玉尘憋不住笑道:“……你还未梳洗……” 铁牛便又手脚麻利地跳下去打水,伺候着陆玉尘洗漱后自己也洗了,重新上榻钻进被子,还拍拍旁边的位置招呼陆玉尘,“哥哥,来。” 恍惚间,陆玉尘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少年时的铁牛,莫名欢脱。 他笑着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也上了榻。 许是担心了好几日的铁牛就在身边,他安心了不少,竟睡了这段时间以来最沉的一觉,醒时天已大亮,身边人早已不知去向。 “铁牛呢?”他问不请自来的巧儿。 “小爷不是在营里么?”小丫头一愣,“大爷这是睡懵了?” 陆玉尘失笑,想来铁牛又是在天亮前悄悄溜了。 明明是回自己家,搞得跟偷情一样,陆玉尘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只想快点将走私案了结,让铁牛能光明正大呆在自己身边。 用过早饭,衙役通报角门外有人求见。 他算准赵家要来人疏通,不紧不慢地漱了口,换身常服晃到后院,来人竟是赵五。 赵五满脸急切,从前嚣张的气焰熄了许多,斯斯艾艾地靠着门,小声叫“大人”。 陆玉尘就像是见到个每天都会见面的街坊,熟稔地打招呼,“赵五哥,今天这么早,吃了吗?” 赵五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小人今日来,是有事想求大人。” “赵五哥有事不妨直说。” “我哥哥,”赵五艰难开口,“我兄长现被关在县衙大牢,我想去看看他,衙役却说案子还没审,不能探视……” “你兄长现在大牢?” 昨日看赵五那样紧张地翻看尸体,陆玉尘便猜到赵家必定有人在走私人犯中,此刻不过故作惊讶罢了。 “衙役倒也不是故意为难,还未审理的案犯按规矩是不能探视的。” 赵五便不说话了。 前几日他每天守在县衙门口拆县老爷的台,陆玉尘不伺机报复已是仁义,又怎会破例给他开后门,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心里并没报太大希望,所以也没多失望,转身欲走,却听陆玉尘又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五哥也是担心兄长,那便让你们见一面吧。” 赵五满脸意外,连声道谢,跟着张成去往县衙大牢。 说是县衙大牢,其实地方很小,就在府衙后身一处房屋。 因为人手不够,一众案犯十余人一同关在更容易看守的大地窖里,除了一个够不着的天窗就是只能容一人通行的窖口,窖口一关,下面的人插翅难逃。 而陈滨海因为身份特殊,被陆玉尘单独关押在一处厢房,每日好酒好菜伺候。 张成并没让赵五下去,只让他在天窗处向下张望,赵四能看见他,他却看不清赵四。 “哥哥,你在下面吗?”赵五冲着地窖喊。 “小五,我在下面,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 下面传来的声音虽小,却正是他亲哥赵四,赵五松了口气,又马上气急败坏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兄弟?外面都在传是陈员外派人杀的,这不是真的吧?” 原本安静的地牢里突然人声沸腾起来,囚犯们群情激愤。 “我们死了,获利的只有他一人,没了人证物证,官司便会不了了之,除了他还能是谁?” “五哥可别再被他骗了,姓陈的本来就是在利用我们,根本没把咱们当人。” 赵四也道:“小五,咱们跟着姓陈的不过混口饭吃,犯不着把命搭上,如今他杀心已现,你能救我们出去最好,若不能,也快些带乡亲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赵五的表情变幻莫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些流民果然如陆玉尘所料,与陈滨海并没什么过命的交情,何况中间牵扯十几条人命,不怕他们的结盟不分崩离析。 陆玉尘听够了墙角,气定神闲回府,叫张成摆好登记回乡的小桌,转头向单独关押陈滨海的牢房走去。 这间牢房算是他为陈滨海精心准备,打扫干净,榻上还铺了厚厚的草席,他去的时候,陈滨海刚用过早饭,粟米粥柴鸡蛋,两样精致小菜,比他早上吃得还要好些。 “大哥呀,你怎么这么糊涂,都说了万事有我,何需你亲自动手?莫非大哥信不过我?”陆玉尘一脸痛心疾首。 陈滨海人生每一次经历牢狱之灾,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见他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道:“陆大人认定这是我做的了?” 陆玉尘一脸迷糊,“难道不是吗?” “我若想杀他们灭口,何必还先来与你通气?陆大人该不会是与边防营联手摆我一道吧?” 被人说中心事,陆玉尘讪讪笑着,“大哥这是哪里话?边防营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我与他们联手,对我有何好处?” 陈滨海本是说的气话,倒没真觉得这小小县令敢不给他面子,冷哼一声,“陆大人心里明白,何不快快将我放了?” “此事并不好办,”陆玉尘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沉吟,“死了十几条人命,外面舆论沸然,于副将又死咬不放,如今人证俱在只差物证,若我就这么将大哥放了,这官怕是做不得了。” “说到物证,大哥可将那些镖车藏好了?若是被边防营找到,就是知府大人也保不住您。” 陈滨海气急败坏,“我怎么知道那些镖车在哪儿?说了不是我做的,你还是不信?” 见他色急,陆玉尘在心中腹诽,演得真像,要不是自己早与铁牛通过气,也要被他这副神情骗过去。 可若那些镖车真是他劫持,此时必已知道是空车,又怎会是现在这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那会是谁劫的车呢?”难道还有第三伙人? “若边防营真的死咬不放,你当如何?”陈滨海问。 “如今不见物证,人证又没看清人脸,小弟打算拖得一天是一天,只是要委屈大哥在我这里多住几日。”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陆玉尘也不再多留,吩咐手下好好看护陈滨海,便离开牢房。 正如铁牛所言,于副将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楞头青,认准了陆玉尘不肯审案就是“官商勾结”,每日带着兵将来衙门施压,陆玉尘一边想尽办法安抚,一边叫人继续散播陈滨海杀人灭口的消息,流言越传越凶,每天都有流民地痞到衙门口来看看,打探消息。 这些死者很多都是赵五旧识,陆玉尘三不五时便见他来帮死者家属安顿后事,偶尔打个招呼,赵五也没了之前跋扈的样子,渐渐有些萎靡。 这一日,赵五终于主动走到陆玉尘面前,“大人,距离衙门的告示已过七日,流民领钱返乡的事,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