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睁眼看看娘啊!”
“娘,您小声些,大夫说哥哥只是太累,睡着了。”
陆玉尘是被他娘如嚎丧般的大嗓门吵醒的,他脑子不甚清楚,恍惚间以为自己并不曾真的回家,而是如往常般在国子监舍里做了一个关于回家的梦。
直到杜秀娥熟悉的脸庞在视野里慢慢放大,他才终于相信,自己回来了。
“娘……”他张了张嘴,唇间逸出有些破裂的音节,声音虽小,却也成功打断了杜秀娥的哭嚎……片刻。
紧接着,他就被他娘大力抱进怀里。
“儿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快让娘好好看看我的状元儿子。”
陆玉尘饿了几日,哪里经得住她这样揉搓,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憋死,最后关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解救出来。
“哥哥饿了吧?我熬了粥,先吃一碗。”
接着,他被揽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男人拿过碗,用羹匙舀起一勺送至他唇边。
粥是黍米红枣粥,看色泽应该加了□□,食材普通但珍贵,是他们家从前吃不起的。
拿着碗的手指节修长,皮肤黝黑,细看之下还有很多练弓留下的疤,与记忆里那双总是被他握在手心,精心呵护的柔白素手全无一点相同之处。
睫毛颤了颤,陆玉尘忍下回头看看那人的冲动,乖乖将送到唇边的粥咽下。
直到一碗粥见底,胃里如火烧的空虚感渐渐消失,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男人放下粥碗,将软枕立在他身后,转身坐在榻沿上。
“哥哥,可好些吗?”那声音低沉悦耳,眷恋和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陆玉尘整了整心神,扯出一个笑来,鼓足勇气打量眼前人。
男子已经卸了盔甲,看上去仍然身姿雄壮,肩宽腿长,脸上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虽坐着,还是能看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有余。
再看那如刀削斧刻般硬朗的俊脸上,剑眉英目,鼻梁挺阔,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俊的儿郎。
这英俊神武的小将军,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娇儿哪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可那眉峰上的小疤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艾草香,又一再提醒他,这就是他的铁牛。
“哈哈,哈哈哈。”陆玉尘捂着眼睛直笑了半天,才用食指抹了抹眼尾笑出来的眼泪,拍拍铁牛的肩膀,“几年不见,都是大小伙子了,哥差点认不出你。”
铁牛目光微沉,随后也跟着笑道:“不论几年,我都能一眼认出哥哥的。”
陆玉尘不知该说什么,只一直含笑擦眼睛,好在杜秀娥还在,见儿子精神了许多,连珠炮似的问:
“儿啊,我看戏文里说,状元郞都要披红花骑大马,左右鸣锣喝道,你的大红花呢?大白马呢?怎么牵着头驴就回来了?”
陆玉尘咳了声,挠了挠眉毛,“娘,我不是状元郞,是探花,第三名……”
“我知道,”杜秀娥打断他,“差不多,不都是皇帝点的吗?那你也是咱清河县,乃至全咸州府第一个探花,谁说第三名就得骑驴了?”
陆玉尘失笑,他好多年没听过他娘的大嗓门,要不是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真想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一场。
“娘,怎么就你和铁牛?我爹呢?”
“你爹还在尚阳堡领着人种地呢,他也想你,但是节气不等人,不看着地种完他不放心,”杜秀娥笑道:“说起来你现在是他顶头上司了,等过几天你们衙门里见吧。”
陆父陆顺,清河县下属尚阳堡的保长,正是陆玉尘所辖之内。
这时,把陆玉尘堵在后门的小姑娘探头进来,“夫人,给大爷预备的洗澡水好了,我现在伺候他洗澡?”
还不等陆玉尘或杜秀娥开口,铁牛已经冷声道:“这伺候就好,这里不用你。”
从未被人伺候过的陆县令闹了个大红脸,“不就是洗个澡,哪用得着谁伺候?”
“对,让他自己洗,总不能考了状元连澡都不会洗了。”听说陆玉尘要洗澡,杜秀娥拍拍屁股起身,依依不舍道:“也不知你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可是累坏了,今日好好休息,娘先去给你做好吃的去。”
铁牛也跟着出去,没一会儿搬回个大木桶,一桶桶往里倒满水,试了水温后,搬来架屏风,“哥哥沐浴吧,我就在外面,洗完了叫我。”
说罢,也不等陆玉尘回应,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陆玉尘重重叹了声气。
他的小铁牛真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热水烫一下也让他呼呼的娇娃了,搬那么多趟水连气也不喘,放在从前,他哪舍得让他做这些?
他们家虽不富裕,陆玉尘却从不肯让铁牛受一点委屈,当小少爷一样哄着长大。
想来这些年他不在,爹爹又鲜少有时间管家里的事,铁牛才不得不成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
若是自己当初真的带他入京,不知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副模样?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样想太过自私。
铁牛能长成这样铮铮铁骨的男儿,还当上了军爷,他该替他高兴才是。
洗好澡换身干净衣裳,陆玉尘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杜秀娥做了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一家人吃了顿半团圆饭。
从前他也没觉得他娘做饭多好吃,可再吃到这熟悉的味道,还是让他鼻头一酸。
饭桌上除了他们娘三个,还有那个小姑娘。
“她叫巧儿,也是咱尚阳堡人,你走的时候她还小,所以不记得她,她家孩子多,爹娘要把她卖给城里大户做小,我看她长的好,手又巧,就给了她娘老子钱,把她带出来了。”杜秀娥解释。
陆玉尘不置可否,他娘想买个人这种小事,他不会多言的,他只是好奇,“咱们家现在条件已经这么好了吗?”
他九岁那年,清河县外发了一场大洪水,冲毁周围几个村子,好多人卖儿卖女,杜秀娥就想趁机给儿子买个大几岁的童养媳,一是为了有个姑娘陪她做伴,二也是解了穷苦人家的燃眉之急。
谁知陆玉尘在人市一眼看中当时只有五岁的铁牛,哭着喊着只要这个“妹妹”,到家才发现“妹妹”原来竟是弟弟。
杜秀娥再反对也晚了,卖给他们铁牛的人跑得不见踪影,那些钱是他们家全部的积蓄,再想买个媳妇回来可是不能了。
他入京的头几年,战事还没现在这么频繁,家中常有书信,仅有的一点钱几乎都寄来给他,他在京夜夜难眠,不知家里过着怎样的苦日子,谁知他娘居然有闲钱买个丫头回来。
杜秀娥眼含泪花,“你是不知,你那死鬼爹只管他任上的事,家里根本指望不上,要不是铁牛孝顺,跟着他师父学本事,后来又跟着他师父从军,几场生死厮杀下来升了个百夫长,只怕你老娘挺不到你回来相见之日。”
“他当军官的粮饷月月拿回来给我,不然咱们家也没有现在的日子。”
铁牛有个师父的事,陆玉尘是知道的。
离家前一年,今兵大规模扰境,逃难时,他和铁牛被难民冲散,若不是北境都护府的仇响将军路过救了他们,兄弟俩可能早死在乱军之中。
也不知那时比小姑娘还漂亮的小铁牛怎么就入了仇将军的眼,非要收他为徒,这才认了师父。
铁牛眉中那道疤,就是动乱中被陆玉尘弄丢留下的。
“生死厮杀”几个字从娘的口中说得轻松,却狠狠刺痛了陆玉尘,他曾发誓要一辈子保护铁牛,再不让他受一点伤吃一点苦,可他还是吃苦了。
因为吃了点酒,陆玉尘眼眶有些发热,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在桌下用手拍了拍铁牛的腿,拍完又觉行为不妥,刚要将手拿开,指尖已经被铁牛如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握住。
挣了几下没挣开,陆玉尘迷瞪着眼抬头看他。
“喝点汤散散酒。”铁牛一只手舀了碗鸡汤放在他面前。
明明他也吃了酒,可除了耳尖微红,神情看不出任何异常。
陆玉尘不由失笑,是他太敏感了,一起长大的兄弟,拉拉手怎么了?
他不再挣扎,反而翻过手掌,如兄如父地回握住弟弟的手。
谁知铁牛不光握着,拇指还若有意似无意地在他手背摩挲,有点痒痒。
时间久了,陆玉尘有些难受,他眯缝着眼邪睨铁牛,“你不吃些菜吗?”
陆玉尘天生长了一双好看的笑眼,不笑时都带着三分笑意,这会儿醉眼朦胧好像蒙了层水雾,月光下格外动人心弦。
相握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声音沉稳但显得亲近,“我吃饱了,看你吃。”
除了偶尔用左手端杯吃口酒,铁牛确是没再吃什么菜,这一握,便一直握到散席。
巧儿虽有些没眼色,干活儿确是好手,也不用别人帮忙,利手利脚把席撤了,杜秀娥道:
“天晚了,你哥俩多年不见,回屋说悄悄话去吧。”
“嗯?”陆玉尘醉眉微挑。
“嗯什么啊?你们不是最爱说悄悄话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天天说也说不完,”杜秀娥全看不出儿子别扭,“咱们才来,屋子没收拾几间,你俩还像小时那样,一被窝将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