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面上却仍板着脸:“你怎知本座生辰?”
“灵水所言。”云川止撑着身体道,她伸出掌心推着白风禾肩膀,试图将人推远些,莫叫那浓郁的花香再往肺腑里钻,“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我瞧着做工漂亮,便买来给你。”
“你不喜欢吗?”云川止抬眼看她。
白风禾沉默半晌,不说喜欢,亦不说不喜欢,只是向后退了退,盘膝坐下。
“还算有眼光,上面的紫龙晶也是上等的清透。”白风禾把项链捏在掌心,长睫垂落间,再不见方才气焰。
“你哪里来的灵石?”白风禾忽又想起什么。
“我将做出来的物件儿拿了一些卖给游机城的炼器铺子,不曾想他们如获至宝,给了我足足三千灵石。”云川止想起来双眼便泛光,笑眯眯道,“原来炼器术在游机城这般吃香,还有人在门口拦住我,问我能不能帮他们修坏了的傀儡。”
“只可惜我赶着回门,便没有去。”云川止摇头。
白风禾哦了一声,她没再理会云川止,转身走下床榻,对着窗前的铜镜低头整理额发,将项链挂在了脖子上。
如水般清透的紫落在白皙的胸口,被日光一照,如同注入灵力般静谧晶莹,白风禾眉宇间尽是满足,早将方才的念头抛在脑后。
这项链当真适合她,云川止坐在原地出神,白风禾也当真适合紫色,美艳得盖过了窗外的彩霞。
这样好看的女子,是该受得住世上一切的偏爱的。
“看在你记得本座生辰的份儿上,今日便不问罪于你了。”白风禾回过身,心情好起来的白风禾面容红润许多,踱步走向云川止。
云川止却忽然如梦初醒:“你还未回答我,为何蜷缩在榻上,手脚冰凉?”
白风禾一愣,而后抬手扶额,轻咳了两声:“今早未盖被子,又忘记关窗,着了风寒,不碍事。”
大乘期的仙修也会着风寒么?云川止不甚相信,但看白风禾确实身子飘摇,还是起身搀扶,将她扶回床榻。
而后掌心覆于她额头,额头触之冰冷,云川止便更疑惑了,寻常人着了风寒大多浑身发烫,浑身冰冷的还是头一回见。
倒像是从前的寒疾犯了,体内有寒气冲撞,于是她开口:“不然,我还是去请医仙吧。”
“不必。”白风禾摇头,“请了医仙又要大张旗鼓地服药,本座知晓自己身体如何,不想麻烦。”
“好吧。”云川止总觉得不对,但看白风禾双目疲惫的模样,还是不忍再问,起身取来氅衣,披在白风禾肩上,“你躺一会儿,我去熬些驱寒的汤药来。”
她起身欲走,腕子却被人捏住,白风禾苍白的手从氅衣下伸出,松松拉着她手腕。
“叫竹翠去吧。”白风禾道,“殿中好冷。”
她语气忽然放得极为轻软,云川止听得心亦软了,怎好违背她命令,于是唤来竹翠吩咐她熬药,自己坐回她身边。
白风禾的寝殿确实太过空旷,区区炭盆并不能取暖,仙修本来便能够依靠灵力维持体温,所以整个寝殿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防止屋内结冰。
既然白风禾身有寒疾,往后还是替她多造些取暖之物吧,云川止心想。
她正在用眼神丈量寝殿,掌心却忽然塞进来双冰凉的手,云川止下意识握住,待意识到那是白风禾的手时,耳后迅速升起一团热气。
她偷偷看向白风禾,女人并未看她,只是靠在她肩头闭目养神,仿佛并未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对。
确实也没什么不对,她做仙仆的,替主子暖手怎么了,云川止压下心头的悸动,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白风禾的。
白风禾的手极为漂亮,骨节并不突出,手指仿佛白泥捏就,细细长长的一条,就连指甲盖都方方正正,光可鉴人。
云川止见白风禾闭着眼睛,便斗胆摸了摸她手背,如绸缎般滑腻的手感让人心弦绷紧,指尖触碰时,心弦紧得快要绷断了一般。
云川止用牙齿紧咬唇瓣,越发心乱。
白风禾靠在她肩头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原本色彩斑斓的天空已被浓墨浸透,黑得不见一丝云彩,待她餍足地抬起脖颈时,旁边的云川止已经麻透了半边肩。
“你醒了?”云川止笑笑,白风禾嗓音沙哑地嗯了一声,抻直脊背。
“如今什么时辰了?”她懒懒问道。
“快要戌时了。”云川止左边手臂软得像泥捏的,她只得用力地锤,企图恢复一点知觉,“要用晚膳吗?”
“用一些吧。”白风禾说,她将指尖点在云川止肩头,替她消了那酥麻,“今日厨房做了什么?”
“做了许多呢。”云川止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于是上前搀扶白风禾,不料女人却直接将手递进她掌心,打着哈欠站起。
“陪本座去用膳吧。”白风禾起身踏了几步,回过头来,云川止还在看着二人相交的手发呆。
“愣着干什么?”白风禾握紧她手拉向自己,神色不悦,“本座饿了。”
逢春阁外的红灯笼不知何时换作了各色彩灯,将地面照得斑斓明亮,远处的琼楼飞阁亦做了装点,帷幔轻纱被暖色的光照透,像天边的彩云。
白风禾不自觉有些紧张,神色却无甚变动,她仰头四望那些彩灯,彩灯在她看去时,如梦般变换着色彩。
她扭头看向云川止,少女同她一样张望着,眸光清朗,唇边噙笑,仿佛能瞧得见内里的魂魄,正隐隐生出光芒。
“走啊。”云川止拉她手臂,于是二人穿过那些楼阁,走上长阶,绲丹门有一观星楼,足足三层之高,寻常无人上去。
而此时其上悬灯结彩,方形长桌放于中间,桌上摆满美酒佳肴,桌下洒了梅花花瓣,香气四溢。
白风禾绷住嘴角,披着氅衣迎风而立:“这是你搞的鬼?”
“算是,但这些彩灯是门中仙仆们所挂,菜肴呢亦是西斜楼做的,花瓣呢,是灵水和程锦书连日去隔壁山头采的。”云川止对着白风禾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门主落座。”
“不知晓你着了风寒,选在了露天处,不过我吩咐了翠竹多找几个炭盆来。”
“无妨。”白风禾开口,“本座已好些了。”
她裹着氅衣坐下,云川止却在一旁拍起了手,三下掌声过后,喜庆的乐声不知从哪儿传来。
白风禾本以为是有美人歌舞,她正拿起茶杯准备欣赏一番,却见黑蛋和白团扭着屁股扭过眼前,口中茶水登时喷出。
云川止眼疾手快递上锦帕,白风禾一边咳嗽一边抬眼,只见一黑一白两个傀儡正费力地旋转跳跃,手中绸子随着乐声飞舞,说不出得滑稽。
白风禾正如临大敌地看着,乐声却越发高亢,灵水和程锦书从天而降,随傀儡的步子一同挥着绸子,她二人显然不善歌舞,四肢同傀儡们差不多得僵硬,跳着跳着撞在一起,狂乱得如同群魔乱舞。
白风禾再忍不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沁出眼角,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云川止没见白风禾这般笑过,于是也随她勾唇,拍手喝彩。
一曲跳罢,程锦书玩得尽兴,灵水一张俏脸却红得跟柿子般,捂着脸跑到云川止身后,伸手锤她肩背:“云川止,往后再不能叫我跳舞了,丢死人了!”
“跳得不错。”白风禾拭去眼泪,“明日赏你们灵石灵丹。”
白团和黑蛋儿闻言也跑到她面前,白风禾垂眸思忖半晌想不出能赏什么,云川止含笑道:“明日给你们关节上些上好的羊脂。”
两个傀儡振臂欢呼,正热闹之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白风禾扭头瞧去,原是提着贺礼的白霄尘,正局促地站在门口。
“风禾。”她抿了抿唇,“生辰快乐。”
白风禾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她掩着氅衣起身,一时无言。
白风禾暗暗用手掐云川止的腰,云川止扭身躲避,在她耳边道:“我递了请帖,不曾想宗主真的会来。”
“宗主今日本应闭关问道,提前出关前来参加你的生辰宴,够有诚意了。”云川止说。
白风禾瞥了云川止一眼,而后挺着腰身上前,双手接过白霄尘手里的贺礼,快速而模糊地说了句什么。
“她说什么?”白团转头问黑蛋儿。
黑蛋儿捏着下巴憋了半晌,轻声道:“可能是谢谢师姐。”
云川止安排了众人落座,无论是仙尊仙仆都同席而坐,她同白风禾坐于一侧,白霄尘和程锦书坐于一侧,另外灵水无处分配,遂得主座。
灵水一颗脑袋抬都不敢抬,一劲儿地埋头吃米。
“你最近修为如何了。”白霄尘坐下便忍不住摆师尊的威风,“可还日日颓废,停滞不前?”
“回师……宗主,这几日日日修炼,略有突破。”程锦书抱着杯酒不住地喝,亦不敢抬头。
只有云川止安之若素,时不时给白风禾夹一筷子菜,白风禾默不作声尽数吃了,白霄尘眸光闪过她二人,又很快移开。
“我将那柄白玉碎银簪放在了贺礼中,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是喜爱。”白霄尘忽然开口。
白风禾的汤勺在碗底碰撞,她垂眸含笑:“那会儿你喜欢这簪子,不愿给我,我却总向你讨要。”
“如今也很喜欢。”白霄尘道。
白风禾看向她,此时山中忽然传来震耳的炮竹声,只见数道火光冲天而起,火苗在头顶层叠炸开,五彩斑斓,竟是片片盛放的烟花。
熠熠的光芒照亮了不息山,程锦书和灵水跳起来跑到栏杆旁,仰头惊叫,白霄尘亦缓缓起身,站在原地仰面。
明暗的光流过每个人的脸庞,白风禾坐在桌边,眼底映满此生看过最璀璨的烟火。
“云川止。”她忽然喃喃道,声音被炮火声掩盖了大部分,却仍清晰可闻。
“你能不能像这样,一直陪着我。”
第72章
云川止有些犹豫:“我若想下山走走,碍事么?”
“只要不走远,只要还回来,便不碍事。”
“那便可以。”云川止笑了,她看向周围因为烟火而忽然热闹起来的山林,远处的其他山峰也陆续亮起灯火,无数仙修被这璀璨吵醒,为这璀璨失神。
“反正去往何处都比不上不息山舒服,你若愿意我少干些活儿,我便更乐意了。”云川止勾着脖子同白风禾对视,白风禾扫她一眼,眼眸低垂。
骂了句“懒散成性”,面色却染上红意。
这夜热烈而漫长,硝烟如同大雾笼罩山林,直到山间漫起长风,这才透出少数月色。
白风禾喝多了些酒,手中握着酒盏,靠在栏杆旁看着沉沉雾霭,此时其他山峰的灯都熄了,枯败的树海中昏黑一片,唯有绲丹门还闪烁着淡淡光芒,忽明忽暗。
“风禾,你醉了。”白霄尘走到她身后开口,“你不胜酒力,还是少喝几口。”
“我不爱喝酒,喝多了头脑发昏。”白风禾淡淡道,她搭在栏杆上的手一垂,手中酒杯掉落下去,哒哒哒滚进黑暗。
“不过偶尔喝上一些,由着心放纵一些,还算有点效用。”白风禾扶额转身,腰肢靠上栏杆,身子朝后仰去。
白霄尘上前搀扶,白风禾却抬手挡开,自己缓缓挺身,面容背对灯火,隐在薄薄的阴影内。
“你平日里还不够放纵?”白霄尘无奈道,“我自从前便羡慕你能我行我素,肆意挥洒本性,不像我,日日拘泥于仙门礼节,一点错事都做不得。”
“如今做了宗主更是如此,无数人盯着我,无数人依仗我,我便更不能由心去做什么。”
白风禾看她一眼,将手抚上胸前的紫龙晶,嗤笑道:“我若真能如你所言的放纵,便不会醉后伤神了。”
“伤神?”白霄尘不解她言外之意,但还是莞尔,“你不是最胆大妄为的么,想要什么争抢便是,还用得着伤神?”
争抢,白风禾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一番,忽然道:“如若我要抢你宗主之位呢?”
白霄尘一愣,随即抿唇:“你若想要便来拿,我们二人各凭本事,我从不提防你,亦从不怕你。”
“罢了,我才不稀得抢那什么宗主之位,站得高想得也多,这种麻烦事,还是更适合师姐做。”白风禾看向正拿着小炮竹玩耍的云川止几人,不屑道。
云川止手中的炮竹放完了,忽然朝这边瞥来,白风禾却在此时将腰一软,顺着栏杆滑落。
白霄尘见状急忙去扶,然而暗中一股袖风将她推远,白霄尘后退两步,便见一轻灵身影闪身而来,一把搂住白风禾的腰肢,堪堪将她扶稳。
“门主,你醉了?”云川止方才险些将腿都闪断,这才没让白风禾落在地上。
喝醉的白风禾四肢酥软无力,像个泥鳅般往下滑,云川止没有法子,只得双手抱住她腰,伸腿勾过长椅,扶她坐下。
白霄尘在一旁看着,既气愤又无奈,最后也只得垂下手,佯装没看见。
“宗主,门主她……”云川止低头看向白风禾,女人此时丢了氅衣,露出的肌肤红得发烫。
“本座头有些昏。”白风禾低声道,她垂眸遮住尚且清醒的眼睛,将身一歪,头偏靠进云川止怀里。
自己这狡猾的师妹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早知如此,方才便不劝她那些个了,白霄尘一口气憋在心头,自己也晕乎起来。
一旁的程锦书背着手朝蹭到她身边:“宗主也醉了?”
白霄尘用那双冷冽的眼扫过她,程锦书便闭上嘴巴,背着手蹭了回去。
“她喝醉了,你带她回房就寝吧,莫要着了冷风。”白霄尘沉声说,最后几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似的,怨念颇深。
云川止不知晓她二人间发生了什么,此时满心都在白风禾越发滚烫的肌肤上,于是低头告退。
犹豫了一下,从自己身上解下氅衣替白风禾披好,又将手臂插进她膝弯,当着白霄尘的面将她打横抱起。
雪地湿滑,白风禾又衣衫繁琐,云川止起身险些滑倒,双臂不住紧了些许,白风禾便自然地伸手搭在她肩头,借着酒意将脸埋进她脖颈。
滚烫的气息清晰喷洒在颈间,云川止登时红了面色,她不好意思看白霄尘的脸,只管低头告退,转身跑下台阶。
两只傀儡高兴地玩着炮仗,程锦书站在远处一言不发,灵水喝着酒昏昏欲睡,只剩白霄尘驻足在栏杆边,一朵幸存的烟花挣脱炮筒的束缚,点燃天边的薄云。
罢了,自己总归是做师姐的,又不是她师尊,管不了这许多,只盼她莫要因此受伤,又萎靡不振才好。
左右一个小仙仆,虽不能护着她,应当也不能伤了她,算是万幸吧。
……
云川止抱着白风禾,蹀躞在冷清的冬夜里,时不时有薄冰路过她足底,云川止都小心地一一避开。
她若是将白风禾摔了,翌日定吃不了兜着走。
“冷。”白风禾忽然开口,不知是醉了还是风寒作祟,她难受地拧着眉,滚烫的额头贴着云川止脸颊,“你要冻死本座。”
“是我考虑不周。”云川止看着她这般,心里竟生出悔意,便真心实意道,“我早该叫你回房的。”
白风禾沉默半晌,声音软了些:“本座没要你道歉,今日的烟火本座很喜欢。”
“喜欢便好。”云川止笑道,她将白风禾往上抱了抱,而后掌心溢出灵力,抵挡周围的寒风。
她加快步伐,很快回到了逢春阁,竹翠正守在外面,见状想上前帮忙,却忽然觉得脖颈一阵寒冷,于是打了个哆嗦,大步退开。
“门主醉了,你去熬些醒酒汤来,还有驱寒的汤药,一并呈上。”云川止吩咐道。
看着竹翠逃走似的背影,云川止狐疑地垂眸看了眼白风禾,却见对方双眸紧闭,面色潮红,忽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咳嗽到撕心裂肺处,抬手攥住她衣襟,滚烫的指尖滑过她锁骨,云川止被烫得战栗一瞬,用后背顶开殿门,疾跑几步将人放下。
“怎么烧得这样厉害,真的不是旧疾复发吗?”云川止见不得白风禾这般羸弱模样,也不再怀疑,扶着她靠坐于榻,俯身替她脱鞋。
那双脚不同于身体那般热,反而像门外捞进来的冰块,云川止本欲将她双足放于被褥内,但瞥到女人紧蹙的眉头。
怔了怔,最终抱起她脚踝,塞进了自己怀里。
足底触碰到少女柔软的腹部,虽隔着衣衫,但仍然亲密无间,白风禾用灵力逼红了的脸真真正正烧起红霞,她从一旁拿起软枕*抱着,轻咳一声,挡住面容。
“本座旧疾确未完全痊愈,总归留了些病根,想来如今天冷,便再犯了吧。”白风禾声音缥缈,“如今灵力也有些使不出,不能暖身了。”
“这般严重,还是请医仙好些。”云川止敛眉。
“不行。”白风禾开口,她被云川止的动作惹得浑身不自在,“本座,不爱请医仙。”
白风禾倒是一直如此,云川止便没再逼她,只躬身替她暖着脚,待怀中双足终于有了人的温度,这才拿出放回被褥。
足底的柔软肌肤被蚕丝绸缎替代,被褥远不如云川止身上温暖,白风禾心里生出不悦,但她知晓不能太过分,于是没说什么。
“还冷吗?”云川止问,白风禾满面疲惫地颔首。
“无妨,若真是寒疾所致,哪怕身处火堆里都是冷的,你也累了,早点歇下吧。”白风禾说。
眼前的少女为了她的事忙碌了一天,如今又被她这般欺骗,往常白风禾心安理得,从不觉得这种事有何不对。
但今日她却从心底生出隐隐的心疼,虽还想被她呵护着,但不愿她再劳累了。
性情恶劣的门主大人,头一次反思了自个儿的恶劣。
“我不累。”云川止说的是实话,她如今劲头十足,对于照顾白风禾这件事,她似乎已然当成了理所应当。
她替白风禾脱下外衣,解开青丝,扶着她躺下,又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褥。
“我等门主睡着再走。”云川止笑眯眯搬来把椅子,吹熄残烛,在她身边安静地坐下。
竹翠的汤药又不知熬去了哪里,没一会儿,云川止便睡着了,清浅的呼吸声拂过耳畔。
窗外夜已幽深,这夜热烈而漫长,硝烟如同大雾笼罩山林,屋外冰天雪地,被褥里却不断生出热气,烫得白风禾隐隐战栗。
一双柳叶眼望入虚空,最后化成声轻笑。
“真傻。”
不知是笑云川止,还是笑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咦惹,怎么会卡文卡到这么晚啊啊啊啊
第73章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白风禾这一觉睡得很长,往常天刚亮她便会惊醒,今日却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时,冬日清透的阳光已经爬上窗棂。
白风禾睡得酥了骨头,她抻着腰肢懒懒坐起,长发沿着肩膀流泻,浓浓披了一身,白风禾不耐地甩了甩发梢,开口道:“云川止。”
来的人却并非是云川止,而是早已等候多时的灵水,她小心上前,将打湿的帕子递给白风禾净面。
“怎么是你,云川止呢?”醒来的白风禾有些不悦,接过帕子放至一旁。
“回门主,云川止忙碌了一夜,我瞧她甚是疲惫,便让她回房休息了。”灵水回话。
“忙碌一夜,怎会如此?”白风禾疑惑道,她翻身下榻,足底触碰地面时,竟发觉周身温暖起来。
白风禾怔了怔,抬眼看去,只见原本冰冷的木制地板一夜之间成了褐色,踏上去温润光滑,是精心打磨过的火山乌檀木。
白风禾又看向灵水,只见灵水朝她点点头:“昨夜云川止拉着两个傀儡,将您寝殿中的地面铺上了乌檀木,不过时间太短,只铺了一半。”
“我见她累得面色苍白,这才叫她赶紧歇着,剩下的改日再铺不迟。”灵水笑吟吟道,从一旁端来碗汤药,“这是竹翠昨日熬的汤药,今早又热了一遍,现下正是温的。”
白风禾没说话,她抬手示意灵水将汤药放下,而后拎起裙摆,赤足在地上踱步。
乌檀木的温暖透过脚底,顺着肌肤蔓延周身,原本空旷冰冷的大殿如同初春将至,连墙壁都附着了暖意。
“真是好骗,本座一个大乘期的仙修,何须这些物件来驱寒。”白风禾口中轻蔑,实则含笑走了两圈,到底也没穿上鞋袜。
灵水在一旁掩饰笑意,直到白风禾溜达够了,这才满面红润地坐回榻上,接过汤药,咕咚咕咚喝了。
从前要门主吃药总得小心翼翼的,汤药一旦苦了她都会不喜,今日看来是真的愉悦,竟自己喝了个干净,灵水抿唇看着,心中自语。
“不过如今也快午时了,我去叫云川止起来吗?”灵水问。
“不必了,她忙碌了一天一夜,便让她歇着吧。”心情大好的白风禾摇身换了衣衫,精神抖擞地踏出门,“我还需到主峰同众门主问道,你今日自己修炼。”
“是,门主。”灵水福身道,白风禾却想起什么,倏地回身,衣袂甩得猎猎作响。
轻快道:“云川止的卧房太小,她杂物又多,乱得像狗窝似的,你这几日在逢春阁寻处大些的厢房给她,离本座寝殿越近越好。”
“若有需要,砸几堵墙也并非不可以,你做事细心,自己看着办便是。”
白风禾吩咐完便离开了,只剩灵水站在原地微笑。
幸好当日门主留下了云川止,这才叫门主身上多了许多人气儿,竟连夸人的话都说得出口了,若是没有那丫头,绲丹门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真好。
灵水感叹着走出殿门,独自去芜崖顶修炼。
晌午时分,树林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动,原本只剩枯枝败叶的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出现,晌午一过,云川止终于饿醒了。
她翻了个身,看着床上的冰花发了许久的呆,这才意识到如今是什么时辰,惊得翻身爬起。
一枚纸条从枕边滑落,飘飘然落在地上,云川止俯身捡了,上面是灵水娟秀的字迹:“今日可歇一日,不必伺候。”
云川止这才长长呼出口气,滑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
白风禾今日倒是懂得体恤属下,云川止心里笑道,瘫着歇了片刻,起身准备去找些吃的,谁知刚出殿门,便看见一群仙仆呼朋唤友地匆匆经过大殿。
她随机拉住一个,问:“你们这是到哪儿去?”
拉住的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小仙仆,他满眼喜色,先是冲云川止问了个好,而后指着绲丹门西山的山林:“云姐姐不知晓吗?这寒冬腊月的居然开出了许多花!”
“冬日开些腊梅不是常见?”云川止拎着他衣领,颇为不解。
“不是梅花。”小仙仆将自己衣领从云川止手里救出来,急得直蹦跶,“是所有的花,什么杏花桃花迎春花,全开了!”
小仙仆急着去赏景,没道别就跑得无影无踪,云川止怔然片刻,也跟着人流走到西山,踏过几级石阶后,密密实实的花林便猛然闯入眼中。
竟是真的,云川止站在山头上惊讶地望去,只见眼前本该枯败的林子被笼上几团彩色的雾,白得是杏花,粉的是桃花,黄的是迎春花,风一吹,花瓣翩跹而落,飘向更远的山林。
云川止心中忽然响起程锦书说的话,不息山每座山峰都有山灵,每个山灵都会认主,第五峰的天象同白风禾脱不了干系。
若大雨倾盆是她悲伤欲绝,那么如今百花盛放,便是她喜出望外了?
什么事叫她这么开心?云川止想着想着便笑了,许是昨日好好过了个生辰,又许是今日阳光甚好,但无论如何,白风禾开心是件好事。
她若发自内心含笑时,想来更胜过这满山春色吧。
云川止在山头上站了片刻,这才发觉自己心里一直想着白风禾笑的模样,当即掐了自己一把,无奈地走下山去。
白风禾是什么人,也是她敢想的?
云川止这些日子用闲暇时间忙忙碌碌,除了随便做点小灵器外,实则是想给自己做一把武器,往日在无间城她惯使一张逐日弓,如今来了乾元界,她准备锻造一把绝世无双的好剑。
前些日子寻那明珠鱼的鱼鳞,便是为了将其磨成粉,锻进剑鞘之中,夜里看便如莹莹星火。
不过上次没寻到明珠鱼,今日得再去一次,虽然白风禾说了能给她弄来,但不息山灵气充沛,此处的鱼还是最好。
然而云川止正欲转身下山,却在走下台阶时忽然双腿发软,倏地踩空,眼看着脸要着地,袖中的黑蛋儿风一般弹射出来变大,举着她腰将她扶稳。
“主人,主人,你怎么了?”黑蛋儿担忧地问。
云川止眼前昏黑一片,所有景物都仿佛蒙上一层黑纱,黑蛋儿的声音仿若来自天外,朦朦胧胧听不清晰。
怎么回事,她这具身子并无病痛,怎么总是说晕就晕呢,云川止半跪在地上,借一地凸起的石子保持清醒。
可收效甚微,雪地在她眼中变得白茫茫一片,耳畔风声渐小,很快被滴答的水声代替。
她又一次飘在半空,潮湿的洞穴从各处渗出水渍,眼前冰棺似乎融化了些许,底部汇成小小的溪流,蜿蜒向远处,汇入地底的暗河。
冰棺变薄,女人惨白的脸更加清晰,皮肤同活着时一样有弹性,若是凑得近了,能看清她结了冰的睫毛,正在隐隐颤动。
云川止醒了,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跪在地上大汗淋漓,一旁几个仙仆正手忙脚乱地搀扶着她起身,一声声“云姐姐”逐渐响彻耳畔。
“我没事。”云川止白着脸笑笑,她谎称没有用膳劝走了几个仙仆,然后一瘸一拐地寻到块大石头坐下。
黑蛋儿跳到她身畔,担忧地伸长脖子。
算上这回,她已经无故晕倒三次了,若说起初并不在意,如今便不能再不当回事,云川止敛了神色,回想那日浮然君的话。
她本以为魂魄不稳是因为自己被献舍的缘故,可如今献舍已经过去一年了,怎么还会不稳呢,难不成是崔二狗的献舍阵法太过拙劣,导致她并不能在乾元界停留太久?
可她总是能看见上辈子的自己又是为何,五年过去了,她死时无亲无友,尸身早该腐烂成泥了才对。
又怎么会被好好封存在冰棺中?
云川止想不通,她微阖双目,静静等待脑中的昏眩感消失。
她得好好探查此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云川止缓缓睁开眼,将黑蛋儿搁在肩头,起身下山。
白风禾不在逢春阁,云川止犹豫了下,从木匣子里拿出个小喇叭,试探着喊了一句:“门主?”
这喇叭是她曾同程锦书联络用的,前几日她给了白风禾一个,要她下次唤自己近前时喊一声便是,莫再随时随地将她召唤出来了。
有时她在睡觉和沐浴,稍显尴尬。
虽然白风禾一次未用过,但她应该,带在身上的吧,云川止不确定。
喇叭震了震,白风禾的声音漠然传来:“何事。”
听那边仙乐袅袅的声响,白风禾应当是在明存殿同众仙修行问道,没想到她竟会在这种场合答复她,云川止勾起唇角:“灵械商会的通行文书可否借我一用?”
对面的白风禾沉默半晌,开口:“在书案上,你自己取罢。”
明存殿东殿,几位门主长老围着檀香盘膝而坐,座下云雾缭绕,托着几人缓缓旋转。
第二峰的门主廖宗方堆起满脸的褶子,皮笑肉不笑道:“白门主真是好脾气,我等正在此静心寻道呢,你竟有心思去同一个小奴说话。”
“居然还将灵械商会的通行文书随便允借出去,看来这小奴在门主心里,实在不一般啊。只是这些下人难免居心叵测,白门主可不能被迷惑了,到时候被骗得一场空。”
廖宗方一直同白风禾不对付,此话更是说得讥讽刻薄,白风禾垂眸收好喇叭,冷冷朝他看去。
“怪不得廖门主修炼数百年修为却只到渡劫期,原是将心思都放在了这些无用的尊卑之道上,既不静心修道,又何来突破呢?”
廖宗方本就对白风禾突破大乘一事耿耿于怀,如今被挑明,更是气急败坏,抬手指道:“你……”
“云川止乃我座下近仆,早已不是奴籍,可由不得门主这般随意诋毁。”白风禾忽然勾唇,笑得一脸邪气,“对了。”
“你牙上有菜叶。”
第74章
廖宗方何时受过这般屈辱,起身便要怒斥白风禾,却听坐于主位的白霄尘一声重咳,堪堪止了话音,一张脸却气得青紫,眉心沟壑越发深了。
“廖门主,明存殿中休得喧哗。”白霄尘冷声道,“坐下问道。”
“可是宗主,这妖女她……”
“廖门主慎言。”白霄尘凤眸含着威压,睁眼看向男人,“白风禾乃我不息山一门之主,妖女这种称谓,还是莫要用在自己人身上好。”
“风禾说得对,自打师尊走后,我们不息山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不正之风,竟也效仿起什么尊卑之道来,修仙之人对待众生本应一视同仁,万不可学那些奸人,欺软怕硬,丢了修者骨气。”
廖宗方被白霄尘说得哑口无言,他不敢忤逆宗主,只得重重坐下,强行咽下怒火。
“宗主说得是。”廖宗方垂首道。
他又看向白风禾,只见女人朝他微挑黛眉,眼中满是有人撑腰的放肆与嚣张,廖宗方气得一口气别在心里,心口竟绞痛起来。
白霄尘仿若没看见他二人间的暗潮涌动,继续开口:“正好各位门主长老皆在场,本尊便借此多说几句。师尊在世时总教导我等,身为掌管整个乾元界的仙修,最该遵循的便是光明二字。我们或许不能消除世上一切苦难,但至少不能允许苦难在我们面前发生,更不能因我们而起。”
“因为师尊的教诲,不息山对待仙仆并不算差,但却仍有所谓的奴籍之分,这种事向来传不进我等的耳朵,但本尊这几日暗中巡查走访,多少略知一二。”
在座除了廖宗方外的门主和长老们互相对视几眼,胡子花白的镇山长老颤巍巍拱手道:“依宗主看……”
“依本尊看,自今日之后,消除山中所有仙仆的奴籍烙印,并教导各门弟子以及门中仙仆,万不可以此欺凌弱小,一经发现,门规处置。”白霄尘沉声道。
几人自没有什么话说,纷纷垂首:“宗主英明。”
几人说罢,白霄尘却将眼神放在了白风禾身上,那双柳叶眼正微微眯着,静静瞧她。
“师姐英明。”白风禾拖长声音说,白霄尘便将视线扫开,面色微红。
————
云川止本想喊程锦书或是灵水带她去云阙关,但她立在崖边思忖许久,还是独自一人悄悄下了山。
下山前她在白风禾桌上留了张字条,只说自己有些东西采买,告假三日,为了压下白风禾的怒气,她在纸条后画了个灿烂的笑脸。
她自己的事,她还是更擅长独自处理,这是往常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
去往云阙关的路她已记熟了,虽仍不能像白风禾那般日行万里,但这些天灵力略涨,也不似一月前那样耗费两日。
第一缕晨光挤出薄云时,她便落在了云阙关城门口,天门般宏伟的城楼肃然立在霞光下,城墙边飘着几朵祥云,看似静止,实则缓缓舒卷。
天虽刚亮,但城门已开,零星的商客拉着马车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毡,这个时间入城的少有贵人,云川止裹紧肩上氅衣,随着一架拉着玉米的马车走进城门。
城门口立着薄薄的结界,越过结界时如同淌过冰水,云川止在天寒地冻的冬日里打了好几个哆嗦,这才缓过劲儿来。
“阿妹,你也是来云阙关做买卖的?”一裹着身焦黄棉絮的男人扛着货物追上她,脚步蹒跚,笑眯眯道。
云川止扫了他一眼,男人看着像凡人,脸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枯黄,皮肤沟壑颇多,看着三十来岁的年纪。
她便答道:“不是,我来看看。”
“瞧你穿衣打扮,是哪家偷跑出来游山玩水的小姐吧?”男人笑眯眯跟在她身后,“趁着年轻多见见世面是应当的,不过云阙关鱼龙混杂,你孤身一人还是小心些。”
云川止不知他搭话何意,不曾过多理会,只点点头便顾自往前走了。
此时的街道路人寥落,光洁的石砖路四通八达,几棵半人粗的古树立于道路中央,树冠如同只剩伞骨的大伞。远远望去,雕栏画栋高低错落,在枯树叉中泛着金光。
云川止上次来一路跟着白风禾,如今有些迷失方向,她打算寻个当地人问路,免得引起那些外来客的注意。
正欲离开时,忽闻身侧的男人惊叫道:“瞧,是来往阁的仙长!”
男人边叫边朝她挥手,云川止迫于无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数名脚踏云纹布靴,身穿靛蓝色仙袍,面带玉白色面具的人正缓步走过长街。
不同于道路两侧的凡人,那些人目不斜视,气质沉静淡薄,虽察觉不到灵力,但靠近他们便会觉得心绪沉静,云川止愣了愣,侧步让到一边。
淡淡的沉香味迎风飘过,在寒洌的空气里颇为明显,云川止眼神落在他们腰侧,那里无一例外挂着串镂空的珠子,珠子内荧光闪烁。
“何为来往阁?”待他们的身影远去后,云川止开口问那男子。
男子扛着货物同她立在路边,笑道:“知晓天地事,往来凡尘中,便是来往阁。”
云川止不解其意,正欲再说什么,却见男子的身影骤然消失,她忙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他背上硕大的包裹。
包裹散落在地,内里是一兜尘沙,见风之后,便慢慢散了。
云川止十分惊讶,她抬头看向周围的百姓,他们大多目不斜视地经过,少数的会狐疑地瞧她一眼,看来除她之外,并无人能看得到方才的男子。
“来往阁。”云川止自语道,她负手看向那群人的背影,小声嘀咕,“装神弄鬼。”
云川止寻了个店铺问清灵械商会的位置,而后顺利地拿着白风禾的文书下了地下城,入口还是那个幽深黑暗的巷子,两旁商贩高声叫卖。
“客官,来斤人骨!”
“姑娘,新鲜的狼心狗肺,虎胆熊汁……”
“深山蛊虫便宜卖,只要十个灵石!”
这地界倒是能找到不少外面找不到的好宝贝,云川止看着那些物件儿颇为心动,但她并未忘了此行的目的,忍住了乱瞟的视线。
寻到那个人头摊位十分容易,摊位就在出口处,上次那老妪此刻正窝在铺满各色棉布的躺椅上,低头缝着几块兽皮,枯槁如树皮的手颤颤巍巍,几次险些扎在手上。
“大娘。”云川止在摊位前开口,收在店铺内的人头忽得又开始尖叫:“鬼———”
只是这叫声未持续太久,因为方才还慢吞吞的老妪猛然抬手,手中兽皮如离弦之箭飞入门内,塞进了人头的口中。
云川止佩服地看着老妪,扔完兽皮的老妪再次恢复了慢吞吞的模样,抬起一双泛白的眼睛,隔着半遮的眼皮看她。
而后默不作声地起身,弯腰蹒跚进店内,门虚掩着,云川止咽了口口水,随她走进门中。
门里不过方寸大小,看得见的地方皆堆满了各类模样阴毒的法器,有大蒜皮一般的干枯人皮,有巴掌大的穿成串儿的活的蠕虫,还有一些寒气森森的乐器,正发出耳语般的声响。
修者有仙修与魔修,炼器亦有黑白两道,白的便是如她一般,用些天材地宝炼制法器,黑的便如着老妪一般,用些阴邪之物,亦能做出不错的法器。
不过这类法器大多会反噬自身,所以少有人会选择。
“客官要买什么。”老妪慢吞吞说道,她站在角落里打量云川止,身躯和阴影融为一体。
身处这么个环境,若是程锦书早被吓趴下了,还好云川止在无间城那样的地界呆惯了,虽也觉得毛骨悚然,但到底定得住心神。
她含笑指了指那个沉着脸瞪她的人头:“晚辈对此物感兴趣,不知这是何物?”
“它有名字,叫做招恶。”老妪沙哑道,“用千年前一位几乎毁天灭地的魔头脑袋所制,双目贯通阴阳,能看透前世今生,洞悉世人的一切伪装。”
“此物极为阴邪,你魂魄不稳,容易被蛊惑,还是莫要碰它为好。”老妪看向人头。
这老妪竟一眼便看出了她魂魄不稳,比浮然君还厉害,云川止顿生敬意:“那不知前辈能否为我解答,它唤我为‘鬼’是何意?”
老妪抿着只剩一条缝的嘴不说话,云川止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袋灵石,放进老妪手中。
“老身对钱财不感兴趣。”老妪将灵石推了回来,指了指云川止衣袖,“对它有兴趣。我老了,需要有人替我打理铺面。”
云川止茫然地将手伸进袖笼,掏出个黑蛋儿来,黑蛋儿早听见了老妪说的,吓得手忙脚乱抱住云川止的手,誓死不松。
“主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云川止看着黑蛋儿也颇为为难,她对着老妪摇头:“它跟了我许久,我不舍得它离开。这样,待我回去之后,定替您做个新的傀儡,保准能替您打理铺面。”
“我愿立字据为证。”云川止将黑蛋收回袖子。
老妪扫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上前解开了人头的禁制,人头刚要尖叫,却被老妪一巴掌抽在了脸上,声音戛然而止。
这巴掌实打实得清脆,云川止自己脸也有些发热,讪讪地抬手摸了摸。
老妪缓缓弯下腰,同人头交谈起来,说话时她眼中不再似方才那样泛白无物,而是拥有了某种情感,一人一头低声耳语,竟有种耳鬓厮磨的感觉。
云川止大抵猜到了些什么,将眼神移开,不好意思再看。
时间过去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老妪才抬起头,目光看向云川止,哑声道:“四十五日。”
“什么?”云川止一愣。
“你的寿命。”老妪颤颤巍巍走向云川止,“四十五日之后,这具躯体便再也承载不了你的魂魄。”
云川止愣了很久,她猜想到了她会有死期,但不曾想死期竟来得这么快。
四十五日?也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来乾元界这一遭,仿佛蜉蝣在世,朝生夕死。
云川止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本应早已无畏死亡,可当听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心还是狠狠跌落下去。
无间城的日子她过够了,但乾元界没有,她本以为她能在不息山多留些时日,哪怕寿命如同凡人不过数十年,也足够她再好好活一遭了。
也足够在她身边,多陪些日子。
“你因献舍而强行被留在此处,魂魄本就不属于这里。”老妪又道,“招恶能够透过皮囊看见你的魂魄,它虽有残缺,却异常强大,这具身体太脆弱了,撑不住的。”
“多谢前辈。”云川止笑笑,只是笑容里多少掺杂了些苦涩,“过些日子我便将傀儡送来于你。”
说罢,她朝着老妪点点头,转身走出破烂的门,巷子里嘈杂沉闷,她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地面,亦不知自己如何出的城门。
云川止啊云川止,不息山的人和事只当是大梦一场,你本过客,何必贪欢。
回去的路出奇得顺遂,一路顺风而行,天空澄澈,并无肆虐的寒意。
云川止回到不息山时已是傍晚,她一路魂不守舍,直到看见明存殿金光普照的殿顶,方才找回些定力。
沿着阶梯拾阶而上,老远便看见朦胧天光下,一个紫色身影正徘徊于进山必经的亭台中,捏着本书诵读,岁暮天寒,滴水成冰,捧书的五指有意冻得鲜红。
云川止心弦一颤,她在原地立了许久,这才挤出笑意,快步走上亭台:“门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风禾瞥她一眼,昂首漫不经心道:“殿中太热,本座出来吹吹风,方能读得进去。”
云川止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停留在第一页的书页莞尔,白风禾正欲责备她什么,却见少女抬步上前,忽的将她抱了个满怀。
白风禾不知晓发生了何事,扭腰便要挣脱,然而束缚着她的双臂却愈发收紧,白风禾便不再挣扎,错愕地低头。
“出门一趟发生了何事,怎的变得这般目无尊上。”白风禾低低骂道。
云川止却并不回应,她把脸埋在白风禾肩上,左右晃晃,轻声道:“赶路疲累。”
“你且忍一忍,让我抱抱。”
第75章
云川止极少如此,白风禾虽身子僵硬,但到底没将她强行赶走,而是垂眸看着少女夹着雪粒子的发顶,若有所思。
“你……在外被欺负了?”白风禾问。
云川止没说话,白风禾便敛眉道:“若有人欺负你说出来便是,你乃本座亲近,欺负你便是不顾本座的面子,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无人欺负我。”云川止闷闷道,她鼻尖抵在白风禾衣襟处,女人肌肤上温热的香气丝丝缕缕涌出,勾得心跳加快。
往后这香味可闻不到了,云川止再不顾忌什么,闭眼深吸,白风禾看出了她的所作所为,耳垂腾地红了:“云川止!”
“哎。”云川止低垂着眼睛应道,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
白风禾身形丰韵,外衫上又缀了几道白绒,抱起来很舒服,叫人想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
没想到自己竟会对白风禾这般不舍,云川止无奈笑笑,抬眼时却已换上平日神色,笑道:“冰天雪地的,门主竟在此候我,难不成寒疾彻底好了?”
“本座不过是在此读书,谁在候你?”白风禾抖了抖衣襟,试图抖掉云川止留下的寒风,白她一眼,“不仅目无尊上,连脸皮都厚了,怎的,想挨本座惩戒?”
往常她这般威胁,云川止早嘻嘻哈哈岔开话题了,不曾想今日却向前踏了一步:“门主要如何惩戒我?”
被风吹红的脸看得见细细的红血丝,一双眼睛星星般明亮,发丝翻滚在身后,像风中蒲草,顺从一切,又无惧一切。
像她一样。
白风禾被她看得不自在,抬手挡住她双目,推着远离自己,冷声道:“罚你今日不许睡觉,整日在门口守夜。”
好狠的心,她可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云川止抿唇苦笑:“能进去守么?”
白风禾挪开一根手指,冷不丁对上手指下灼灼双目,心颤一瞬,收手转身:“不可以。”
笑话,若她用这样的眼神盯自己一夜,谁还能睡得着,白风禾心中暗道。
顺着台阶走了几步,白风禾没听到脚步声,回眸看去,少女氅衣猎猎,乌发遮了一半眉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起风了,白风禾皱眉看向眼前忽然倾倒的群山,冲云川止抬起手腕,云川止这才从思绪中惊醒,笑着朝她奔来。
接过她腕子,搀扶着拾阶而去。
————
四十五天在往常看来不算太短,可若变成死期,便短得不能再短了。
不息山的日子太快太平淡,日出日落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云川止在一块木板上刻了四十五个星星,过一天便划掉一个,很快一排星星便被划成了细线,
眼看着一排星星没了,云川止头一次有了焦躁之感,索性减少了睡眠时间,每日子时入睡,卯时便起。
时间少,要做的事情却很多,云川止起初四处寻找材料,后来待材料找齐了,便在后山空旷处造了个两人高的巨大熔炉,以及一口精铁坩埚,每日火光冲天,累到精疲力尽才出来。
剩下的日子还同往常一样,尽她仙仆的职责,照顾陪伴白风禾,时不时寻灵水和程锦书说说话,到从未去过的另外三座山峰溜达一番,坐在石头上看云卷云舒,偶尔听听仙修们的闲散话语。
例如廖门主年轻时犯下的荒唐事,毕门主活了上千年却容颜不变的秘诀,以及哪个峰上的哪位仙修又因犯错被关进了悟道塔,下次出来是明年年关……
星星们又少了一排,她锻造的东西完成了最为复杂的上半程,下半程只需放进炉中烧制七七四十九天便可成形,云川止空闲的日子多了些。
不息山上无人发现她即将要走,因为云川止掩藏得很好,她也想过要不要告诉旁人,但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说出来又如何呢,又不能改变结局,不知晓程锦书会如何反应,但灵水外冷心软,定会因此哭泣。
至于白风禾……
自己在她漫长的生命中不过占据了一年的时间,或许她会伤心,但只要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总会找到更趁手的仙仆。
这一年白风禾变化甚多,又或许当年的事终于过去,她暴露出了原本的心性,或许她往后会有更多朋友,亲人,久而久之,自己总会被忘却。
云*川止同乾元界的联结并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她们三个,又或许她生来便是孤独的,许多人路过她的生命,很快就走了,这次她路过了别人的生命,也要走了。
短暂,但过程还算不错。
云川止开始还怀疑过那老妪所言会否是欺骗,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自己眩晕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次次都被她强行运功压下,但足以昭示老妪说的是真的。
她没有病,这具身体依旧红润轻快有光泽,只是会经常恍惚眩晕,有时眼前一黑后,能看见自己正慢慢往天上飘。
这天她在白风禾身旁研磨,磨着磨着忽然往前倒去,好在她立即咬破了舌尖,淡淡的血腥气充斥口腔。
墨汁一样的黑覆盖她眼眸,又很快被疼痛赶走,云川止被一根缎带扶稳腰肢,手中的墨汁溅了几滴出去,落在白风禾静心描绘的画上。
“怎么了?”白风禾眉心蹙起,她搁笔起身,收起缎带的同时,手背搭在云川止额前。
灵力顺着她眉心侵入,云川止忙后退一步,笑逐颜开:“走神了。”
“你的画……”
白风禾看了画一眼,她原本画的是一个美人,奈何她打小便不喜书画,美人画得和山上的猴子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画污了便污了吧,看得伤心又伤眼。”白风禾颇有怨气,扬出火苗将宣纸烧尽,回身又看行云川止。
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下,一切都仿佛无所遁形。
“你身子怎么了?”白风禾走向她,这次灵力不容抵抗,直直穿进云川止眉心,仔仔细细游荡一圈,才慢慢收回。
确实没什么,就连脉象都十分稳定,就是有些疲累,白风禾狐疑地看了她许久,方才挥袖坐下。
云川止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你不大对劲,往常对这些琐事你避之不及,如今竟主动替本座磨墨。”白风禾靠在椅背上看她,“灵水今日也偷偷问我,说你最近总爱走动,走出门又常常发呆,实在异常。”
“你同本座说,怎么了。”白风禾问。
云川止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头:“没什么,就是最近想做一把武器,有些累着了。”
“武器。”白风禾重复了一遍,“你才什么修为,急着做武器干什么,从本座库房中寻一把灵器拿着用就好。”
绲丹门有个专门存放灵器的库房,云川止曾偷偷进去看过,里面虽有各种神兵灵器,拿到山下或许都是宝贝,但远比不上她自己锻造的东西。
“门主为何向来不用武器呢?”云川止岔开话题,状似无意地问。
“本座能以灵力化剑,用不着什么外力。”白风禾轻哼一声,颇为倨傲。
仙修皆有本命灵器,是可以滴血认主的,若是拥有一把好的神武,不仅可以事半功倍,甚至提升修为。
云川止记得白风禾曾有一柄本命神武,叫做巨阙剑,也就是当年插在明存宗主身上那把,应当从那次之后,白风禾便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武器了。
云川止又开始发呆,白风禾凝视她半晌,许久才移开,懒洋洋道:“眼看快要年关了,后日本座要回朔州待上一阵,你同本座一起。”
“是。”云川止点头。
年关之时不息山允许众仙修告假,程锦书和灵水都要下山过年,故而只有云川止陪着白风禾去朔州。
临走之前,云川止喊来程锦书和灵水,一起到游机城的酒楼喝了回酒,她前世除了归人姐姐外没有过朋友,而归人姐姐于她而言更像家人。
所以虽然与她们两人相处不长,但也算体会了何为朋友。
云川止不爱喝酒,但还是喝得醉气熏熏,喝到尽兴时三人竟捏着酒壶在街上跳起舞来,跳的还是那日白风禾生辰时的绸子舞,哈哈大笑,疯疯癫癫。
“云川止,待你从朔州回来应是春日,今年毕门主在第四峰种了半山的玉兰花,开花之日满门弟子都会前去欣赏,我们也去凑个热闹!”程锦书脸颊通红地搭着云川止的肩,大着舌头道。
云川止没允诺她,而是岔开话题:“啸月最近如何,能化形了么?”
“早着呢,如今我带着她在山里躲躲藏藏,她如今妖力不稳,总是一不留神便露出妖气。”
“上回门主生辰,她险些就被我师尊发现了,好在师尊只是在我门前站了片刻,没有进去,否则我怕是要被赶出不息山。”程锦书叹息道。
“以宗主的修为,如何能发现不了啸月。”云川止摇头道,反正要走了,她便有什么说什么,“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当年你养十阶大妖的事情闹得众人皆知,她又刚登上门主之位不久,尚不能服众,必须按照门规给你惩戒。”云川止笑道,“若她不惩罚你,待穹皇城插手此事,你怕是连小命都不保。”
“我知晓,所以我才不气恼。”程锦书乐呵呵的,“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云川止望着冬夜清晰的弯月叹道。
“你今日……”一旁默不作声的灵水听着她们说话,忽然开口,虽有醉意,却不似程锦书那样谈吐模糊。
“话多了起来。”灵水从背后看着她,“往常你从不多说,很少插手旁人的事。”
“喝多了嘛。”云川止咧着红唇笑,“灵水姐姐,我瞧门主对你的课业越发上心了,假以时日定会收你为徒。”
“那再好不过。”灵水说,她轻踏两步,同云川止并行,“我会先一步回不息山,收拾好逢春阁,等门主和你回来。”
“好。”云川止笑容未散,轻声应道——
作者有话说:小云大号上线倒计时Ing……
第76章
还好有灵水在白风禾身边,她走时不必太过担忧。
——
临近年关,仙仆们往树杈上挂了许多红灯笼,积雪未化,整个不息山红白相间,看着甚是热闹,时不时有顽皮的仙修偷将炮仗带上山,冷不丁划过半空,在碧空上方炸出道道烟絮。
若隐若现的硝烟味被寒风带到面前,云川止穿着件黑色氅衣立在檐下,仰头看着头顶长长的冰锥,光透过冰锥散成斑斓的色彩,在她脸颊流过。
白风禾披着斗篷踏出门外,迎面便看见少女被光打得半透的侧脸,她脚步顿挫一瞬,而后恢复自如。
“走吧。”白风禾道。
有白风禾在,云川止不必自己驭风,她伸手拽着白风禾斗篷一角,轻轻松松随她升至半空,飞鸟薄云不断掠过身侧。
冬日滴水成冰,高空更是极寒,云川止睫毛上很快结了冰晶,白风禾负手在前,掌心忽然涌出道光。
光像温水般浸透了云川止,僵硬的四肢恢复自如,云川止笑眯眯道了声谢。
“你无事时不要只顾着捣鼓炼器,多少也修炼修炼,哪怕只到筑基,都比如今要厉害些。”白风禾不满道。
“是,门主。”
云川止嘴上虽顺从,实则心里却只有苦笑。
她时日无多,哪还有时间修炼呢。
朔州地处江南,距离不息山没有云阙关那么遥远,午时刚过,脚下便展开了色彩斑斓的画卷。
同是冬日,朔州的冬就温和许多,不似北方那般寸草不生,路边的树虽也有枯叶,但打眼看去还是绿意葱茏,脚下青砖湿滑,方才下了场小雨,冷风爬虫一般直往人袖口里钻。
云川止行走在白风禾身后,哆嗦着裹紧氅衣,白风禾却对寒冷浑然不觉,撑着一把白花花的油纸伞,回头看向云川止。
“本座不是替你施了驱寒术么,你怎么还这样冷?”
如今仙术对她不甚有效,或许是灵魂即将离体的缘故,云川止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笑笑:“许是一路寒风吹着,失效了吧。”
怪异,从头到脚哪里都怪异,白风禾定神看着忽然安静下来的少女,心绪越发烦躁。
往日的云川止话总不少,虽不至于到烦扰的地步,但耳畔也少有清净,可这些日子她却像只断气的鸟般沉默起来,偶尔才张嘴说话,仿若诈尸。
所以白风禾笃定云川止有事瞒着她,可又不能强行逼她言明。
白风禾解下肩头斗篷,抬手扔给了云川止:“那便多穿点吧,本座此行只带了你一人,若你冻病了,这些日子谁来照顾本座。”
云川止嘀咕了句是,抖开斗篷裹住自己,内里的皮毛还残留着白风禾的温热,很快隔绝寒风。
同雕栏画栋、飞阁流丹的云阙关不同,朔州建筑大多低矮,放眼望去白瓦青砖、飞檐重叠,烟雨朦胧为白墙染上层叠的青苔,宛如落于宣纸的水墨。
雨天湿冷,路上行人寥寥,偶尔有撑伞的路人擦肩而过,皆是凡人。
“此处倒是安逸。”云川止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快走几步追上白风禾,“不曾你家竟在这么个地界。”
白风禾斜睨她一眼,冷哼道:“想揶揄本座便直说。”
“并非揶揄。”云川止笑道,她仰头去看路边酒家明黄色的旗帜,“只是觉得意外。”
此处街巷阡陌,四通八达,二人行走片刻,拐上一座拱桥,拱桥下是涓涓流水,几艘载货的商船随水波缓慢漾过桥下。
“这是紫霄河,是流渊河的分支,顺着河流便能去往下游更多城镇。”白风禾驻足在桥头道,宽阔的河道两旁,有些百姓正走下阶梯,借着冰冷的河水浣衣。
河对岸是一排青砖白瓦的房屋,瓦片在穹光下熠熠生辉,时不时有水珠滚落在高高的石阶前,砸得地面坑洼不平。
“桥那边便是朔州的中心,坐落许多瓦舍勾栏,终日都有市集,”白风禾聊起家乡便侃侃而谈,“我年幼时最爱在天香楼听曲儿,如今那天香楼开了数百年,也算老字号了。”
白风禾似乎很愿意将家介绍给自己,云川止虽又有些昏眩,但还是装得无事,在她身边静心听着。
“你说你家从商,从的是何生意?”云川止撑着桥上栏杆问。
“我爹娘起初是盐商,后来便做起了丝绸生意,我白家的丝绸放在整个乾元界都是数一数二得好,每年运货的商船得往返数百趟。”白风禾说起家业来,唇边含笑。
雨已停了,白风禾收起伞,踱步走向对岸。
云川止老远便认出了白风禾所说的白家,在排排的低矮房屋中忽然出现一片连云般层台累榭的建筑,想认不出都难。
更别提门口烫金的巨大牌匾,明晃晃写着“白府”二字,此时大门正敞开着,一青衫女子立在门口,远远看见白风禾身影,低低将腰弯下去。
被白风禾挥出道袖风扶起:“不必多礼。”
“姑娘路途劳累,我已将卧房备好,不知姑娘是否要休息片刻。”青衫女子轻声道。
“歇歇吧。”白风禾说,她左移一步露出云川止,“这位是……”
云川止本想说自己是白风禾的仙仆,却被一只素手拦住,便听白风禾道:“这位是云川止,你们可称她作云姑娘。”
女子眼珠登时明亮,她上前两步,冲着云川止低低俯首:“在下谭青,见过云姑娘。”
“请起。”云川止受宠若惊地上前扶起女子,惊讶地看向白风禾,白风禾却并未看她。
“谭青曾是我居家时的丫鬟,自小便聪明伶俐,从我爹娘去世后,她便协助我处理生意,我有时实在辛劳,便请她代为决策。”白风禾说。
随后叮嘱:“还是同以往一般,我回来的事莫要宣扬。”
谭青连连颔首,眼神却直往云川止身上瞥,还附带上下打量,看得云川止后背发凉。
她眼神一会儿不满一会儿欣慰,好似一会儿觉得“此人看上去不配我家姑娘”,一会儿觉得“罢了,能有便不错了”,来回变换。
最后冲她甜甜笑道:“二位姑娘,请随我来。”
如今是白日,府中并没有什么人,倒是远处庭院内传来朗朗读书声。
“这些少年对我们姑娘来说应当是重孙辈,如今正念书呢,姑娘说了,就算修不成仙,也得饱读诗书才行。”谭青笑道。
而后趁白风禾不注意,忽然弯腰低语:“可姑娘年少时自己也不爱读书,十岁的年纪险些连字都认不全。”
云川止垂首低笑,被白风禾一道眸光扫过,便不敢再笑了。
说笑间穿过层层拱门和庭中一处巨大的校场,一幢雅致的三层小楼立在竹林幽静处,谭青替她们打开门,而后又看了云川止一眼,偷笑着跑开了。
云川止被笑得发毛:“她……”
“莫要管她,她就是这般性子,伶俐得过头。”白风禾状似不在意谭青的反应,抬腿跨过门槛。
白风禾不管,云川止也没法说什么,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随白风禾走了进去。
屋中檀香袅袅,装潢同寻常女子的闺阁无甚区别,堂屋摆放了暖炉和沐浴的热汤,烧好的茶汤清澈见底,满在杯中。
云川止上前端了杯茶递给白风禾,轻松地笑笑:“门主既回来了,又为何不叫旁人知晓。”
白风禾接过茶杯,寻了张铺了软垫的圈椅坐下,抿了口茶汤:“知晓了一帮人又闹哄哄地前来请安,本座是回来休憩的,不是给他们拜来拜去的。”
可以理解,云川止拿起另一杯茶一口饮尽,身处暖融融的屋内,她便也短暂忘却了离别,眸中又含起笑来。
白风禾放下茶杯,眼神却一直未从云川止身上移开。
虽说那日云川止向她保证过不会离开,但越发接近年关,她一颗心就越发飘忽不定。
这些日子她虽看起来一切如常,实则注意力从不曾离开过云川止,她知晓她在后山建了熔炉,也知晓她一反常态逛遍了不息山。
种种迹象表明,云川止要离开不息山。
白风禾指尖搭在桌沿,无意识蜷曲,红木的桌子被她指甲化出条浅浅的印子,心中郁结难消。
若是换作旁人,大不了真同白团所说,想个法子囚在身侧,久而久之想走都走不了了,可云川止不一样。
白风禾那日细思过了,云川止虽然平日里看着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但若对方真的想走,哪怕囚她十年百年,待日子一到,她还是会离开。
白风禾自诩冷静,可这些日子却越发焦躁不安,每每看到云川止,这种即将失去的焦躁感便更甚。
“门主?”云川止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白风禾指尖轻颤,收回袖笼。
“何事。”
“没事,看你发呆便叫叫你。”云川止抿唇笑道,她起身脱掉氅衣和斗篷,寻了处杏花梨木的衣架挂上。
“你爹娘呢?”云川止忽然问。
“去世了。”白风禾回答,她看向窗外屋檐下过冬的飞燕,“他二人都是肉体凡胎,没有仙骨,故而我在不息山修行第四十载的时候,他们便相继去世了。”
“我挺不孝的,他们到死都替我背负着生出弑师孽障的骂名,如今我声名挽回许多,他们却早已离开人世。”
云川止愣了愣。
莫大的空虚感涌上心头,修仙之人确是如此,若想修得大道获得长生,便得接受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的故去。
那些亲人是他们在尘世中的联结,这些联结逐个断开,待一个不剩时,便彻底脱离凡尘。
白风禾定然十分孤独吧,爹娘是凡人相继离去,师尊也在百年前惨死,唯一的师姐又有数十年不合。
如今自己陪了她须臾的功夫,也要消失了。
云川止神色溢满心疼,白风禾将她神情看在眼中,于是慢慢垂首,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伺候本座沐浴吧。”
云川止压下心头的松动,上前试了试水温,谭青确实做事伶俐,往浴桶下放了几块烧红的炭石,水便一直温热。
浴桶旁放着个架子,架上有一陶盆,盆中放满雪白的梅花花瓣,捏一把清香扑鼻。
云川止把花瓣洒进浴桶,然后转身想走,被白风禾忽而扬起的声音喊住。
“去哪儿?”白风禾缓缓走到浴桶旁,声音慵懒,“你要本座自己动手?”
云川止心弦一颤,白风禾通常是不需要沐浴的,但偶尔会去初见的浴池泡一会儿,可即便如此,跟在她身边的也向来不是自己。
伺候白风禾沐浴……
“快些,本座乏了。”白风禾微阖双眼,伸开手臂。
云川止没法儿,只得转过身,眼观鼻鼻观心地解开白风禾腰间的丝绦。
丝绦上环佩叮咚,云川止小心地收起上面的佩玉放在桌上,又回身脱下外衣,外衣也叠好放起来后,便不知再该如何下手。
白风禾衣衫本就穿得薄,如今只剩一件淡紫色的半透里衣,以及更里面白色的云锦肚兜,再解……
再解就大逆不道了。
她这厢挣扎纠结,那厢白风禾却神色泰然,柳叶眼低垂看她发顶,看得云川止头皮发烫。
罢了罢了,左右又不是她沐浴,白风禾脱的都不怕,她一个看的怕什么?
云川止定下心神,上前将她里衣解开,薄如蝉翼的衣衫飘飘落下,云川止将其接住叠得四四方方,再抬起头时,指尖烧成了粉红色。
修仙之人肌肤胜雪,白风禾又生得细腻,如今天光斜着照在身侧,光滑得像玉雕一般,剩下的衣裳遮不住什么,胸前春色呼之欲出。
云川止没敢再往上看,便也错过了白风禾红得滴血的耳垂,转身摸摸索索寻起了巾帕。
“等等。”白风禾鬼魅似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云川止长长吸了口气,眼神看向她。
白风禾点了点她颈间的那串紫龙晶项链,清透的坠子掉在胸口隆起的缝隙中,掩盖了一半的晶莹。
老天,云川止只觉得一团火猛地冲进脑海,烧得她周身滚烫,心道要么现在把头埋进浴桶闷死算了,也算死得其所。
但云川止最终还是没有溺死自己,她慢慢靠近白风禾,拎着链子将紫龙晶拎出那道缝隙,然后踮起脚尖,双手在白风禾脑后摩挲,拧开了链子的锁扣。
白风禾肩头有一颗痣,平滑光亮,像溅出的墨汁。
云川止后退想要离开,白风禾却忽然握住她手腕,捏着她双手绕过身侧,如同拥抱般,去寻背后肚兜的衣带。
“这里还有,别忘了。”白风禾垂着眸子,轻轻说——
作者有话说:低估了自己卡文的功力,卡了一个下午……没能双更,明天再试试……啊啊啊啊……
第77章
女人身上的香味闻得人昏眩,云川止半闭着眼,假意镇定地开口:“门主的熏香好闻,是什么香?”
“本座从不用熏香,许是生来便带香气。”
云川止听了她的回答,一阵无言,指尖捏着带子一扯,肚兜便如水般滑下。
这下才真的是“坦诚相待”,白风禾松开了捏着云川止的手,云川止眯着眼睛挺身,视线半点不敢往下移。
她心如擂鼓,白风禾亦没那么坦然,玉体泛起红霞,转身躺进水里。
热水漫出些许,溅湿了云川止的鞋袜,云川止却浑然不觉,她长呼一口气,转身去泡起了茶。
少女的背影遮挡了少许天光,白风禾出神地看着她凌乱的动作,用指尖挑起水滴,淋在自己肩头。
心中越发郁结。
自己身为门主已经屈尊做到了这般,她云川止却仍旧不为所动,怎能不叫人恼怒,白风禾收回眼神,捏起水上浮花,在掌心搓成了花泥。
哪怕常人面对她这般美貌都会脸红心跳,这丫头的心难不成是石头做的,居然这般冷硬?
又或者说她压根儿不喜欢女子,自己如今是在强人所难了?想到这里,白风禾周身灵力翻涌,险些将浴桶炸个稀巴烂。
云川止泡好茶转过身,便看见浴桶中惊涛骤起,那些花瓣随水波起伏,一时间白浪翻滚。
她眼中闪过惊讶,咬唇片刻,走到旁边:“门主,喝点茶。”
“不喝。”白风禾冷声道,她抬手扯了头上发簪,任由青丝荡入水中,海藻似的飘着。
果然恼了,云川止满心无奈,热茶握在掌心,烫得指尖生疼,过了会儿,她终于放下茶杯,上前替白风禾捞起头发。
拿过架子上放着的桂花皂角,在她柔滑的发丝上打出泡沫,轻轻揉搓。
她对感情或许迟钝,但并非痴傻,虽说具体缘由懵懵懂懂猜不清楚,但大概知晓白风禾为何而恼怒。
云川止费解地低头看向自己,这具身体虽然面容清秀,可到底是个少女,从头到脚都无甚起伏,甚至因为整日同刻刀打交道,手指粗糙生茧。
白风禾宫中有那么多靡颜腻理的美人,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思忖间,指尖发丝已揉搓了许久,云川止喜欢那手感,恋恋不舍地又捋了几下,方才捞出浴桶,替她裹在巾帕中。
“门主,水有些凉了。”云川止起身拿来张更大的巾帕,展开面对白风禾。
白风禾扫她一眼,伸手放在她肩膀上,缓缓站起,身体犹如雨中白莲,水滴顺着肌肤落下,碎成洋洋洒洒的一片。
云川止体内涌起奇怪的暖流,方才淡去的面皮再次殷红一片,她抬手要给白风禾裹上巾帕,女人却不悦地将她推开。
紫光闪过,白风禾便已披上亵衣,再踏出浴桶时,便衣着齐全了,灵力蒸干了发丝,飘落在肩头。
白风禾心情烦躁,云川止打眼一瞧便知晓,她埋头擦干地上的水渍,又命门口的丫鬟将浴桶抬走,而后讪讪走入卧房。
窗边放了一篮子梅花瓣,屋中幽香阵阵,尽头摆着张朱漆楠木拔步床,比起逢春阁里的更为奢华,床外延伸出三面廊芜,上床须得踏上阶梯。
看来白风禾自小便是受尽宠爱的,云川止眸光颤动,看向窗边,女人正拿着个九连环,没好气地哗啦啦拨弄。
她解了半晌没解开,扬手便要掰断上面的圆环,云川止忙上前接过,三两下便拆解开来,放在一旁。
白风禾更气了。
她挑起黛眉,眸光锋利如刀,割得云川止寒毛直竖,最后踌躇许久,认命般叹息,上前扶着她膝盖,半蹲下身。
“门主不必气恼,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云川止说,她仰头看着白风禾,双眼噙笑。
白风禾被她突如其来的对视看得紧了心弦,掌心不自觉缩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哦?你觉得本座要做什么?”
“我不知晓。”云川止摇头,眉头微蹙,“打我骂我,亦或是想做些别的。”
都可以,反正她就快死了,若能叫白风禾开心点,亦是桩好事。
云川止话说出口,心跳便如擂鼓般越跳越重,她不再敢同白风禾对视,垂首移开目光。
头顶传来声情绪不明的轻笑,刚沐浴完的指尖沾着潮湿滑过她下颚,酥酥麻麻停留在下巴,却并未施力。
“抱本座到榻上。”白风禾定定看着云川止,看着少女双肩轻颤,而后缓缓起身。
对于抱白风禾这件事,云川止已颇为熟悉,她弯腰将手插入女人膝窝,白风禾的红唇近在咫尺。
鼻尖甚至能察觉白风禾呼出的风,云川止在原地停了会儿,这才挺身将人抱起,踏上拔步床的台阶,将人放在铺好的被褥中。
被褥的料子应是白家的丝绸,摸上去果然如云絮般柔软,云川止掀起被褥,底下扬起几片花瓣,清香扑鼻。
谭青不愧是白风禾的丫鬟,连这都备上了,云川止拂落那些花瓣,白风禾将身子挪到床内,为她留出一大块空隙。
云川止解开外衣坐进去,白风禾忽得翻过身,双手撑在云川止身侧,前倾俯身,鼻尖轻碰上她的,二人心里皆是一颤。
“本座说过,最恨旁人骗我。”白风禾轻轻道,她眸光晦暗,“但若是你骗我,我尚且可以忍。”
“骗你?”云川止抬眼道,她一瞬间明白了白风禾为何这般反常,摇头苦笑,“我没有骗你。”
女人发出嗤笑,她越发前倾,云川止躲闪不得,被迫感受额头眷恋般的摩挲。
白风禾额前的发丝掉落在她脸上,勾得人心痒痒,任谁在白风禾的引诱下都会难以自持,云川止呼吸越发粗重,一股股电流穿过小腹。
“你当本座瞎了么,看不见你的动作?”白风禾轻抖双肩,肩上绸缎轻柔滑落,她今日既下定了决心,便不再扭捏。
握着云川止的手放在自己衣衫半解的心口,羞赧又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人猛地一颤,杏目之下红得滴血。
“我不是什么好人,只要我想要的,无论如何都会握在手中,你既说过要陪着我,便一生不许离开不息山,不许离开本座身边。”白风禾低声命令,“云川止,你别想走。”
原来她是猜到了自己要走,想以此留住自己,云川止咬得嘴唇生疼,心中满是抱歉。
“门主若想要我伺候,我伺候便是。”云川止没法忽略掌心温软的触感,一时间喉咙喑哑,便放轻了声音,“但……”
她从白风禾指尖抽回手,缩在怀里抱着:“我必须走。”
白风禾一直自持的眼神崩溃一瞬,随后怒意上涌,周身灵力将她衣衫冲得无风乱曳,她猛然甩出道袖风,拔步床周围的廊芜顿时四分五裂。
狂风卷着木屑四散纷飞,白风禾握着云川止手腕,眼角无法控制地渗出湿气:“为什么?”
“你答应本座的,你不能……”
“我要死了。”云川止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她语气异常平静,被攥着的手却不住颤抖,“还有七日的时间。”
白风禾的话语戛然而止,风也停了,屋中杂乱且寂静,唯有不知谁的心跳咚咚作响。
白风禾的发丝落回脸侧,她猛地收回双手,退后贴着床柱。
柳叶眼在发丝的掩盖下看不清晰,云川止眼中有些模糊,她也无力再看,便将头垂下,强行扯着笑道:“你还记得浮然君曾说过我魂魄不稳吗,我后来去寻人问了,我确实时日无多。”
“起初想瞒着你,待我真正要走时再说,或者干脆偷偷离开,要你以为我非忠仆,气上几日也就罢了……”
不曾想白风禾竟对她离开一事这般在意,竟什么招数都用得出来。
白风禾没开口,云川止说完后,屋内仍是死一般的寂静,云川止还想说些什么,眼前忽然紫光乍起,再睁眼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
云川止再寻到白风禾的时候,天早已黑了,白日里下过小雨,夜空晦暗阴沉,但东市里却灯火通明,百姓们纷纷出门采买年货,到处锣鼓喧天,吆喝四起。
云川止被谭青带着在街巷中穿梭,将白风禾年少时爱去的瓦舍勾栏都寻了个便,皆杳无音讯,最后瞧见一队走地神急匆匆跑过街尾,这才跟在后面,寻到了天香楼。
老远便听得人声鼎沸,谭青挥手拨开看热闹的百姓,扬声惊叫:“姑娘!”
云川止也挤过人群,只见大门正被一人撞得支离破碎,那人穿过厚重木门,在地上滚了三圈方才停下。
又有一紫色身影从门内闪出,手中砸断的椅子腿挥舞得虎虎生风,铺天盖地地抽打地上的男子,一边打一边叱骂什么,男子被她打得只顾抱头惨叫,直喊救命。
打人的不是白风禾是谁,云川止抬腿想上前,奈何白风禾手中木棍实在凶悍,方圆一丈无人敢近身。
“白风禾!”云川止急声道,但白风禾显然不为打人只为发泄,这么一通棍棒下去,男人竟还有力气惨叫。
只是他叫声实在凄厉,每喊一声围观的百姓便抖上三抖,已有人认出白风禾的身份,低头窃窃私语。
“天呐,你们还不快拦着姑娘!”谭青劈头盖脸骂那些愣在原地的走地神,几人闻言刚想上前,却被一道袖风扫过,皆四仰八叉摔进了人堆。
眼看男子面色开始泛青,云川止生怕白风禾失手将人打死,再遭非议,忙硬着头皮上前拦她木棍,好在白风禾打人时未用灵力,这一拦也算是拦了下来。
就是灵力险些没有护住掌心,震得虎口生疼,云川止倒吸着冷气,上前握住白风禾手腕:“门主!”
“你来干什么,当心本座发起怒来伤了你!”白风禾厉声骂道,她松手扔了木棍,指尖直指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听好了,本座乃不息山白风禾,今日*人多便留你一命,往后再敢欺负姑娘家,本座便将你心挖出来下酒吃!”
她名号一出,围观百姓便齐齐后退,人群中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多言。
那些走地神自然知晓白风禾的名号,哪怕她不是不息山门主,光白家家主便不能得罪,于是连滚带爬起身,上前将昏厥过去的男子五花大绑。
“散了散了,莫要再看了!”谭青挥手冲人群吆喝,待围观百姓都散开,酒楼掌柜青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摸出门框。
“白,白姑娘。”掌柜是个中年男人,此时吓得满头大汗,“今日扰了姑娘兴致,我等……”
白风禾将手抽出云川止的掌心,背过身去看那男人:“天香楼也是朔州的老字号,方才那登徒子当着你们伙计的面欺负人家姑娘,你们都变成睁眼瞎了?”
掌柜捏着衣袖擦汗,躬身解释:“白姑娘不知,那丫头是天香楼的跑堂儿……”
“跑堂如何?跑堂便能被随意欺负?你们这酒楼若不想开,我现在便派人把它砸了!”谭青确实伶俐,挡在白风禾面前泼声骂道,“你们若连酒楼中的丫头都护不好,往后哪个姑娘还愿意踏进去?”
“是,是。”掌柜越发大汗淋漓,“在下定谨遵教诲,往后在暗中增添一批守卫,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白姑娘,您的雅阁还给您留着,如今天亮,您不如先去歇歇脚,再行回府?”
白风禾沉默半晌,最后嗯了一声,旋身走进酒楼。
云川止和谭青也跟了上去,眼看着白风禾进了一处清净的雅阁,谭青跑到门口,对着云川止拼命使眼色。
云川止看向她,一手搓着衣角,一手推门而入,雅阁内放了熏香和暖炉,灯却只点了一盏,香风萦绕,火光幽微。
白风禾背对她立在窗前,可窗子上垂着纱幔,将窗外的景色挡得严实。
云川止心中杂乱,她不知晓如何安抚白风禾,只能慢慢挪到她身后,床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堆手帕,云川止随便捏起一块,指尖触之潮湿。
云川止屏住呼吸,将几块帕子都捏了一遍,上面都有或多或少的水痕。
难不成白风禾竟躲在这里,独自哭了半日?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压抑着的抽泣声——
作者有话说:再也不立fg了……(跪下)
我难道不是时速两千的天才吗,怎么变成时速两百了(嚎叫)
第78章
这声音使得云川止心口泛起细细的疼痛,反复数千只蚂蚁在啃食,云川止放下帕子,上前拉了拉她衣角。
白风禾垂首,指尖在眼角拭过,转身看向云川止,眼尾被泪浸得红润,鼻尖红肿。
白风禾极少完全袒露脆弱,如今面具卸下,难得惹人心怜,云川止从袖中掏出张干燥帕子,被女人劈手夺过,大声擤了鼻涕。
“门主不在意仪容了?”云川止笑道。
“此处又无人看着,本座还管什么仪容。”白风禾硬邦邦道,她抬手将帕子扔了,吸了吸鼻子。
“明日随本座去木里神峰拜会浮然君,本座不信,好好的人为何会说死就死。”白风禾推开云川止,快走几步落座,不让云川止看她哭肿了的双眼。
云川止十分无奈,她沉默半晌,上前同她对向而坐:“门主,其实这几日我能感觉到,我魂魄极为不稳,这具身体……”
“这具身体同我魂魄是不相符的,我就好像硬塞进了不合适自己的衣衫,总会有这一天。”
云川止给白风禾倒了杯水,伸手将茶杯递给她时,忽见白风禾面前的桌上一片水润,愣神的空档又落下滴泪,水渍在漆木桌面汇成片清湖。
她竟这般在意。
看她一反常态地哭个不停,云川止心里说不出得酸楚,于是探身上前,用指尖蹭掉白风禾鼻尖摇晃的泪滴。
“人各有命,我能多活这一年已是十分幸运。”云川止笑道,“我从前觉得活着便是无止境的痛苦,如今才发觉,世间竟有那么多美味的吃食,辽阔的景致,亦有那么多形色各异的人。”
“你早便知晓我不是崔二狗吧?”
白风禾嗯了一声,她强行忍下泪意,抬眸看向少女。
“你竟没杀了我,倒是我的福分了。”云川止有意逗她开心,笑嘻嘻道。
“都要死了还这般贫。”白风禾冷哼,“我应当不顾预言杀了你的,如今便也不会伤心。”
云川止挑眉道:“什么预言?”
白风禾道:“在你出现的前一晚,有一白眉老儿托梦给我,说将有一活阎王夺舍在我门中,若我道破此事将你杀了或是赶走,便会遭遇灭顶之劫。”
云川止闻言,讶异地皱眉:“我倒不知还有什么预言。”
“不过这预言大抵不准,我并非什么活阎王,也并非是夺舍,我是被献舍来不息山的。”
这下轮到白风禾惊讶了,她蹙眉道:“崔二狗不过是个凡人,她如何能使得出献舍阵法?”
“我也不知。”云川止摇头,“我也为此疑惑了许久,但那崔二狗确实心悦你而不得,许是偏执到了极点,寻了高人相助也未可知。”
白风禾望着虚空陷入了沉思。
过了会儿,她又道:“所以你是谁。”
云川止道:“我姓云,叫云川止,生在无间城。”
“竟同本座起的名字分毫不差?”白风禾眸光乍起。
“无间城……”白风禾又道,“怪不得你那日会询问无间城的事,不曾想传说中的无间城竟真的存在。”
“那里同地狱也无甚区别,水深火热的,到处都是恶鬼怨灵。”云川止叹了口气,“我只活了七十四年便病逝了。”
白风禾问:“你既是仙修,又怎会病逝?”
“许是无间城邪气太重,而我又了无生趣罢。”云川止猜测,“无间城没有医仙,我只是猜测。”
她说罢,屋中陷入默然,夜越发深了,街上的喧嚣声堙灭在漆黑的夜空下,百姓纷纷关门落锁,街上只余巡逻的走地神,发出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白风禾终于平静下来,她起身开门,吩咐谭青不用守着,而后唤来伙计送上些吃食茶水。
“今夜就在这里歇下吧,卧房里乱作一团,本座不愿看见。”白风禾将一碟荷花酥放在云川止面前,“还未用晚膳吧。”
云川止寻白风禾寻了半日,确实滴水未进,闻言欣然笑纳,捏起荷花酥吃了两块。
待她吃完抬首,白风禾已经换了亵衣,平躺在榻上了,天香楼的卧榻比不得白府的拔步床宽敞,身侧只余了一小块位置。
云川止见状起身:“我去外面守着。”
“不用。”白风禾开口,她柔荑轻抬,在身侧拍了拍,“上来陪陪本座。”
云川止道了声是,她出门洗漱完毕,脱掉外衣鞋子,四肢僵硬地躺在白风禾身侧,听着女人清浅的呼吸声。
床榻摇晃几下,白风禾翻了个身背对云川止:“灯灭掉吧。”
云川止听话地吹熄灯烛,眼前瞬间陷入黑暗,待双眼适应后,便有幽幽的红光从窗缝挤进来,在墙壁上留下片晕影。
在浮玉山时二人没少挤在一张床上入眠,但那会儿云川止心里敞亮,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截然不同。
她听着白风禾浅浅的呼吸,心绪忍不住跟着颤动。
左右要死了,不如大胆些,云川止眼睛一闭,往前蹭了半寸,胸口顿时与白风禾紧紧相贴,两人心跳隔着皮肉一同震颤。
“门主。”云川止小声说,白风禾的颈子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而后嗯了一声。
云川止见她不曾反对,便抬手揽住她腰肢,同时把头埋进白风禾披散的青丝中,她发梢的味道同身上的略有不同,是白日里那种,淡淡的桂花皂角味。
“闻够了么?”白风禾冷冷开口。
“没有,我死后能不能剪下一些塞我怀里,好让我在阴间好过些。”云川止笑着说。
“逆仆。”白风禾骂道。
再不是她白日里用鼻尖蹭她的时候了?云川止暗暗腹诽,恋恋不舍地将头挪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白风禾又哼,没接她话茬,过了许久,她忽然翻转身体,清浅的呼吸喷洒在云川止面门。
云川止心弦一抖,她还未反应过来,白风禾便回抱住她的腰肢,而后稍稍用力,屈身将脸埋进她怀里。
云川止只听脑中万蜂齐鸣,嗡的一声红了脸,抬起的手不知放在哪儿,踌躇许久,轻轻放在她背上。
另一只手则大着胆子伸进她颈间,双手合拢,便是将人侧身抱住。
云川止不知自己是如何在悸动中睡着的,只知晓这一夜睡得不好,起初是手臂发麻,后来梦见了些面红耳赤的,磨磨蹭蹭的,不可说的画面。
醒来时脑中混沌一片,连着眨了几回眼睛才清醒过来。
她还侧身躺在榻上,右手早已没了知觉,饭菜的香味不断涌进鼻腔,面前微陷的床铺依旧残留白风禾的温度。
“云小仙仆,晨安。”身后传来女子笑眯眯的声音,云川止惊得从榻上弹起,却因右手无力,又歪歪斜斜倒下。
“浮,浮然君?”云川止歪在被褥里,结结巴巴道。
方才梦里梦了不少荒唐事,不知晓有没有暴露什么,如今万分心虚。
门开了,白风禾端着一壶茶汤翩然走进,眸光看向云川止:“起来用膳。”
“是……”云川止艰难地用左手撑起身子,跌跌撞撞下床,又跌跌撞撞坐到桌边。
一位早已得道成仙的长辈和堂堂不息山门主同时等她晨起,怎能不令人惶恐,云川止刚接过白风禾手里倒好的茶汤,旁边的浮然君便将筷子递到了她手上。
云川止惊得连声道谢,她接过筷子,顾不得发丝凌乱,埋头用膳。
“浮然君,她可还有救?”白风禾的声音响起。
云川止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听见浮然君笑了一声,幽幽吐出二字:“必死。”
方才生出些希冀的云川止一颗心顿时掉了回去,咬着馒头苦笑,心道这位神女的幽默实在不合时宜了些。
听了浮然君的话,白风禾神色亦晦暗下去,轻声道了句谢。
“上次观你魂魄还只是不稳,可今日再看,已是风中残烛,再无可能了。”浮然君道,“哪怕用仙术强行将魂魄留在体内,二者也终究不合适,早晚崩塌瓦解。”
“倒不如珍惜最后的日子,莫要难为自己。”她说。
“我知晓了。”云川止笑笑,埋头喝粥。
浮然君昨夜恰好经过此处,这才被白风禾一道传音符传了来,如今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只余白风禾坐在她身侧,陪她用完早膳。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么,本座这些日子休憩,勉为其难陪陪你。”白风禾说。
云川止本想回答去看看乾元界的大好河山,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没什么,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惊心动魄会随着时间忘却,平凡的日子才能烙下最深的印记。
至少云川止这么认为。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生活仿佛一如往昔,云川止像原本打算好的那样,陪着白风禾接受白家宗支旁系数百号人口的请安。
又同她一起逛遍了东西两市,亲自采买府中年货,每日疲惫又充实。
傍晚用过膳后,又与她同榻而眠。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死亡之事,但时光永远无法停滞,该来的日子终将到来。
这日正好是除夕,炮竹在街巷中噼里啪啦响了整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白府的门前贴了红火的对联,上面的字是白风禾亲笔所题,七扭八拐毫无章法。
朔州有个风俗,除夕这日人人需得穿着红色,以便吓走年兽,故而谭青准备了两套红色衣衫,偷偷放在二人床头。
云川止醒来便麻利换上,但白风禾此人不喜艳红色,云川止哄了许久,她才勉强披了件红斗篷。
“门主,我们这般穿着,倒有些像是婚服呢。”云川止对着地上的薄冰照了照。
白风禾嘴上骂着胡说八道,然而回房晃悠一圈,再出来便衣冠齐整了。
这日她们没有出门,只在白府逛了逛,瞧那些不知哪代哪支的孩童嬉笑着放炮竹,偌大的院子被炮竹声填满,终日不歇。
入夜后,二人躲开了那人山人海的家宴,自己在屋中吃了年夜饭,谭青很有眼色地未曾打扰她们,白风禾喝了些酒,眼下散开片红霞。
“云川止,今夜天晴,待明早醒来,本座带你去瞧紫霄河中映的早霞。”白风禾叹息着道。
“甚好。”云川止笑道,她脱掉鞋袜躺下,面色苍白,额间泛着淡淡青色。
白风禾眼睫颤动,看了许久,这才缓缓躺倒,翻了个身,盯着云川止的侧脸。
而后长臂一卷,将人卷进自己臂弯,像云川止抱她那样抱着云川止,鼻尖蹭过少女柔顺的发丝,是熟悉的皂角味。
两条长腿无处安放,霸道地往云川止腿间插,云川止被她碰得浑身僵直,却还是放松身体,任她缠绕着抱住。
二人紧紧相拥,两颗心隔着胸口咚咚地跳。
灯火堙灭,外面还有炮仗在响,漆黑的夜空时不时被烟火撕开道裂缝,又很快重归安宁。
心脏跳着跳着慢了下来,又一声巨响划过天际,耳中嗡鸣片刻,再恢复听觉时,心跳声只剩了一个人的。
“云川止。”白风禾低声道,她抬起沉重的指尖,从少女的发梢摸到发尾。
她看向已经没了声息的少女,偷偷弯下腰,红唇贴着她嘴角,轻柔地研磨,细细碎碎地亲吻。
泪水溢出眼眶,隐入发丝。
长长叹息:“本座已经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二狗下线~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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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最热闹的元日,可小楼中却整整半日没有动静,谭青实在担忧,大着胆子推开房门,迎面便看见自家姑娘盖着薄被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什么,双目无神地放空。
“姑娘。”谭青怯怯上前,眼神瞥到女人怀中面色泛青的云川止,吓得呼吸错乱,失声道,“云姑娘……”
她说了一半咽下声响,白风禾却充耳不闻,仍望着深深的藻井,眼底布满血丝。
谭青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她壮着胆子走上前,手指递到云川止颈间,少女的身体被施了仙术,肌肤仍温热绵软,只是脉搏早已消失。
谭青代为经营白家百年,虽说该见过的早已见过,但还是吓得血色全无,原地僵立片刻,才小声道:“姑娘,云姑娘她……没了。”
“本座知晓。”白风禾终于开口,她指尖轻轻挑起云川止的发丝,感受其滑落时的凉意。
“若有人问起,便称她是病逝了,别让他们胡说。”白风禾又说,她声音悠远空灵,听着并无悲怆之意。
可那双手却一直未从云川止身上离开,执拗地抱着,搂着。
自家姑娘打小便受不得刺激,看着张牙舞爪,实则脆弱得很,动不动便哭个水漫金山,谭青对她性子再知晓不过。
从姑娘的行为来看,她对这位云姑娘十分特别,如今人就这么死了,她该不会因此疯魔吧?
谭青心里着急,嘴里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说得不如白风禾的意,反而刺激了她,等会儿一激动拍拍屁股入了魔,她便成了千古罪人。
她踌躇不言,白风禾却先开了口:“谭青,你可记得魔修中有名为生骨术的邪术,可生死人,肉白骨。”
谭青顿时一个激灵,再也顾不得会说错话,忙道:“姑娘万万不可!”
“邪术总会反噬,而且所谓的生死人肉白骨,也不过是空有一副躯壳,到时候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是云姑娘?”
“何况……我看云姑娘是个体面人,应当不愿自己的肉身落到那种境地吧。”谭青抖着嗓子道。
白风禾眼睫动了动,眸光垂落,喃喃道:“你说得对。”
“云川止最爱舒坦的日子,何必叫她死了都不安生。”白风禾又叹息,枕头微湿,眼里却早没有泪了。
沉默半晌,谭青才又试探:“那么……”
“让她入土为安吧。”白风禾仿佛卸了全身力气,她抱着云川止起身,谭青想上前帮忙,被她挥手挡开。
“本座自己来。”白风禾道,她缓缓站起,然后弯腰抱起云川止,往门外走去。
谭青看着女人飘摇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涩,自家姑娘最注重脸面,哪怕被万人唾骂的日子里,她都不曾放纵自己邋遢颓废过。
如今却只穿着一件满是褶皱的亵衣,青丝凌乱在脑后,被风一吹,呼啦啦打着卷。
“姑娘,外面冷!”谭青扬声喊道,随手抄起一件斗篷,快步追了上去。
那斗篷最终还是裹在了云川止身上,白风禾没让旁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她出门便施了隐身诀,抱着云川止一路走到朔州城外。
城外有一处低矮的伏龙山,山上种的铁杉树在冬日里略微发灰,却并未枯败,可地上还是铺了一层枯叶,被前几日的雨雪泡成叶泥,踩着泥泞湿滑。
白风禾不顾身后脏污的衣摆,一步步登上半山腰,此处结界封山,入口处有一石碑,碑上所书:青山埋骨,福蔽万代。
此处是白家茔地,其中埋葬了白家祖祖辈辈数千人口,放眼望去墓碑成林,汉白玉砌成的坟冢干干净净依次排开。
白风禾望着密密麻麻的墓碑,心里空了一块,她愣神时,一个拄着拐棍的老者从冢庐中走出,冲着白风禾躬身:“老朽拜见家主。”
“文叔不必。”白风禾道,“我要葬一个人。”
“是白家旁支吗?”老者道,灵力扫过云川止的面容,他有些讶异,“她不是白家人。”
“家主,按照白家的规矩,唯有白家的子孙方能葬入先茔,这姑娘……”
“若是家主夫人,便可葬入先茔,”白风禾语气虽淡,却不容置喙,“她虽不是,便当她是吧。”
云川止没有家,不知该葬在何处,倒不如将她留在白家,往后要寻她时,也知晓她在哪儿。
反正人死了,管她同不同意。
老者脑子转了两圈才明白她的话,虽不赞成,但自知拗不过这位家主,便只得点点头:“老朽知晓了。”
老者看守了白家先茔数百年,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很快寻到了合适的位置,送来合适的棺梏,忙活一通后,回身问道:“家主,可有什么殉葬品?”
白风禾起初摸到了那枚紫龙晶,但终归没有舍得,沉默良久,忽然扬手割了一簇青丝,将其绾成青丝结,放进云川止怀里。
“算你有福,本座真的将头发赠与你了。”白风禾嗤声道,她又看了云川止许久,直到发现仙术也无法阻止那具身体的冷却,这才将其放入棺中。
“合棺了?”那老者问。
“合。”白风禾说。
老者看着年迈,动起来却如风似的迅捷,棺梏很快被埋入地底,一座崭新的坟冢出现在角落,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老者拄着拐回到冢庐内,白风禾却兀自在坟前站了良久,直到日暮西山,茔地里再无一丝光亮。
长风挤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呐喊,她才疲惫地跪坐下去,讽刺地轻笑:“你还是食言了。”
“云川止,本座好冷。”
……
一年的末尾热热闹闹地跨过,元宵之后,充满希冀的初春如约而至,不息山的积雪悄然融化,化作酥油浸润土地。
不息山身为仙山,四季分明,枯树虽还未生出新芽,但若登高远眺,还是依稀能看见山林中蒙上的薄绿。
告假的弟子皆意气风发地回门,元宵过后的那日,整个不息山生机洋溢,欢笑声不绝于耳。
似乎无人知晓一个小仙仆的故去,哪怕知晓了也不会太过在意,偶尔有听过她名字的人扼腕叹息,但也不过是叹息。
毕竟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远不如晚膳用什么来得重要。
不过也并非全然无人在意,至少第五峰一连几日蒙着阴云,起初小雪昼夜不停,后天天气暖了,小雪化作小雨,落地又结了冰。
众人皆知晓门主最亲近的仙仆死在了除夕夜里,门主虽神色如常,但密布的阴云昭示了一切,几乎无人敢轻易踏入逢春阁,生怕白风禾郁结难消,大开杀戒。
就连死因都无人敢猜测半分,唯恐背后多嘴一句,下一瞬便死于非命。
白风禾回到不息山那日,灵水和程锦书早便侯在了门口,灵水未曾忘记自己那日的话,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佳肴摆在观星台上,准备为门主和云川止接风洗尘。
可紫光明灭,落地的只有白风禾,灵水翘首盼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熟悉的清瘦身影。
“门主,云川止呢?”灵水低声问,她绞着手指等白风禾回答,却见一向自持的女人红了眼眶,错身走上阶梯。
灵水那一瞬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看向一脸茫然的程锦书,然后朝山外跑了几步,长长的阶梯上杳无人影,只有打圈的落叶。
她不知晓好好的人怎么忽然便回不来了,再也装不出沉静,捂着眼睛哇地哭出了声。
灵水极少哭泣,她的哭声传进了白风禾的耳朵,女人倏地顿住脚步,指甲狠狠嵌入皮肉,一旁的程锦书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嗷一嗓子呜咽起来。
她二人声音交叠在一起,听得人头昏脑涨,白风禾猛地回身,正欲斥责她们,但对上两张湿哒哒的脸后,平日里凶人的话便都说不出口了。
她们三个人总待在一起,狐朋狗友似的厮混,看着虽烦,但好歹有三个。
如今少了一个,怎么看怎么难受,白风禾咬唇驻足片刻,上前将手盖在灵水头上。
“门主……”灵水捂着脸抽成一团,白风禾将眼神移开,咬牙良久,这才施力将她揽向自己,在她背上轻拍两下。
灵水虽十分震惊,但此时悲伤作祟顾不得别的,攥着衣襟靠在白风禾肩头流泪,一旁的程锦书也张开双臂凑了过来。
如此便是两个人靠在她肩上哭了,白风禾望着寂静的山林轻叹。
有人留在原地,有人来了又走,走的人看似雁过无痕,实则却早已在留下的人身上刻下痕迹,融入骨血,无声无息。
第五峰的雨落了七日,后两日春寒复归,雨又变成了雪,像碾碎的冰粒子,噼里啪啦砸得人生疼。
七日后的阴云入侵了其他几座山峰,于是整个不息山山脉都笼上厚厚的乌云,雪粒子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冰雪再次封了山,春芽被寒冰封印在地里,冒不出一点头来。
白风禾心情一直不好,其他峰的门主也很苦恼,多日的雪虐风饕让不息山彻底没了仙气,远望雷云滚滚,比魔道还要像魔道。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阴云还在往四周蔓延,连游机城都铺满积雪,街上行人一跤一跤地摔,就算前一日将雪消去,入夜便又盖满了。
众仙修和百姓苦不堪言,纷纷前去求宗主做主,白霄尘亦十分为难,她若强行以灵力驱散阴云,恐激怒山灵,来年灵气不足,阻碍修炼。
众门主长老还因此聚集商讨,毕门主献出一计,说只要其他几门的门主保持愉悦,便能抵消了白风禾的阴云。
此法子白霄尘试了,可她无论如何开心都抵不过白风禾的悲怆,哪怕为自己施法狂笑半日,也只是腮帮子生疼而已。
试到最后,白霄尘自己都陷入郁结,于是头顶阴云越发浓稠,远看几乎吞没了明存殿顶。
不过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十日后的一个冬夜,白霄尘刚施法化掉了山中三尺高的积雪,疲累地回到寝殿。
便听门口咚咚咚三声巨响,她转身开门,门口空无一人,遂低头看去,同一个白花花的石头傀儡对上了视线。
“你是……”白霄尘模模糊糊问。
“我是黑蛋,是主人的傀儡。”黑蛋严肃地仰头,“我主人给门主留了些东西。”
“我拿不出来,你过来帮我。”它理直气壮道——
作者有话说:小虐,小虐(心虚)
第80章
白霄尘沉默一瞬,她应当在白风禾的生辰那日见过这傀儡,所以略有些印象,只是寻常傀儡若失去主人,一般都会灵力枯竭,从而变成一堆废铁废木头。
如今云川止死了,她的傀儡竟还这般活蹦乱跳的,这般强大的傀儡术,白霄尘只在她师尊明存宗主身上见到过。
看来她果然并非普通的仙仆,至少在炼器术的领域算是天才了。
当真可惜,白霄尘嗟叹一句,而后颔首。
天上还飘着碎雪,刚刚清扫过的地面此刻又覆上层滑溜溜的白霜,白霄尘跟在黑蛋身后,略施灵力,行过之处冰雪缓缓融化。
“你怎知晓要来找本尊?”白霄尘看着眼前笨拙跋涉的傀儡,忍不住好奇。
“这是主人的吩咐,她说她走后门主可能会哀伤许久,若寻不到门主帮忙,便来寻你。”黑蛋轻声说。
黑蛋已离开了铺好的道路,一路往山林中跋涉,脚下湿滑的砖地被泥泞取代,白霄尘抽出长剑砍去一路枯萎的藤蔓和枝条,越发不解。
云川止给白风禾留着什么东西,竟藏在人迹罕至的后山?
一人一傀儡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树木变得稀疏,眼前乱石嶙峋,这些乱石一看便知是后运上山的,层层叠叠堆砌成一圈。
乱石中央立着一通体漆黑的高炉,炉子比身后的树木还高,此时被积雪覆盖,其中炉火早已熄灭。
此处无人踏足,积雪自然也无人清扫,黑蛋大半个身子都陷在了雪中,费力地蹚雪到炉边,指着一个黑漆漆的凸起道:“喏,帮我把这个拔出来。”
白霄尘并未计较一只傀儡的无礼,她缓步上前,手从凸起上方扫过,蒙在其上的灰土和冰雪便一扫而空,像是拂去尘埃的明珠,在夜色中散出柔和的光晕。
白霄尘被其光芒惊艳地双目微张,随后弯腰握住,那东西竟如同焊死在了高炉里,纹丝不动。
怪不得黑蛋拔不出来,白霄尘心下震惊,随后莹白的灵力从身周涌出,缓缓包裹手掌,高炉在灵力的作用下如同地震,庞大的身体不住颤动。
最后白霄尘咬牙往出一拉,将那东西拽出来的同时,眼前的高炉也四分五裂,白霄尘纵身而起躲避飞溅的砂石,还不忘把抱头鼠窜的黑蛋抓上半空。
爆炸声响彻山林,飞鸟惊鸣而起,紫色光芒忽然从她掌心迸发,方才还浓黑一片的后山登时亮如白昼,连头顶阴云密布的苍穹都照得泛了白。
这光芒许久才堙灭,只留掌心朦胧的微光,白霄尘也飞身落于树梢,惊奇地看着掌心那一捧微光。
“居然是把剑。”白霄尘将其掂了掂,剑身轻盈如纸,剑刃看着光泽像精钢所制,但若将其翻转端详,便能看到紫色光晕流淌而过,十分神奇。
其上剑格处镶嵌着一枚不知名的宝石,清透如水,其中似有棉絮般的刻字。
深紫色的剑首遍布花纹,精雕细琢,光滑如玉,若用掌心握住,便能察觉一股温热流向心间,心中堵塞之处顿时被流水冲散,畅通无阻。
如此精妙的技艺,同那些铸剑大师相比都不遑多让,饶是翻遍整个不息山都寻不出第二把相似的神武。
云川止竟有这般才能,白霄尘叹为观止,于是捏着剑赏玩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翌日一早,白风禾便被殿外的敲门声吵醒,她浑浑噩噩在榻上躺了许久,最后还是不堪其扰,忽得挥出道罡风,将门都掀飞了半扇。
“若再聒噪,被折断的便是你的头了。”白风禾沉着嗓音道。
门外安静了会儿,正当白风禾准备继续睡过去时,那恼人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白风禾再不能忍耐,翻身缓缓坐起,眉宇间满是戾气。
这些日子她不爱出门,便独自在屋中待着,起初灵水她们还试图劝她上一二,但眼看无用,后来便不敢再劝。
其他仙仆更不敢近前,久而久之连逢春阁都不敢踏足了,整座寝殿如死了般空寂。
如此也好,无人叨扰。
敲门声还在继续,白风禾最终还是踏上地面,披着几日未曾绾起的青丝,赤足向外走去。
走出房门,冷风充斥着整个逢春阁,本以为快要春暖花开,可如今数日不出门,天怎么还更冷了,白风禾光着脚踩在刺骨的地砖上,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无奈召出灵力,方才四肢舒展,灵水不知去了何处,门外也没有仙仆守着,白风禾懒得披衣,于是穿着亵衣踏出门槛。
风雪呼呼朝她涌来,长发被吹到身后,露出血色尽褪的脸,白风禾恍惚地看着头顶密布的阴云,顿觉回到了年关前的冬日。
风还是一样冷,可早已物是人非,白风禾在心里冷笑,垂眸遮住眼底苍凉。
殿外没有人,但白风禾还是看见了右侧连廊后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雪原清冽的气味暗暗飘过,白风禾勾了勾唇。
她本想说一句“师姐怎么也做起偷鸡摸狗的勾当了”,然而话到嘴边却没有力气说,最后叹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狭长的木盒子。
看着像个剑匣,白霄尘好好的为何会送这种东西给她,白风禾心里不解,低头拉开剑匣上的盖子。
一道紫光闪过,里面的东西忽然冲向她面门,白风禾大骇,忙挥出灵力阻挡,宝剑被她袖风卷着飞出去半丈,忽而在空中拐了个弯儿,嗡嗡嗡飞了回来。
“什么妖物!”白风禾蹙眉暗道,随后再次挥出灵力,可是无论她怎么推阻,那把剑都会狗皮膏药似的贴回来。
最后白风禾气得面色浮出红霞,索性大骂一声“给本座停下”,宝剑这才听话地停止俯冲,稳稳地立在了风里。
原是会听话的,震惊终于将困了白风禾几日的悲恸暂时驱走,她惊讶地昂首,端详那把通体紫色的宝剑。
“滚开。”白风禾试探道,宝剑嗡了一声,忽然翻身‘躺下’,在半空中咕噜噜滚远。
眼看着马上要滚出视线,白风禾又道:“回来。”
话音刚落,一道微风拂过面颊,宝剑早已悬空停在她面前,如同一个人,静静同她对视。
白风禾似乎有了预感,她缓缓摊开手掌,宝剑便忽然跃起,轻柔地跳进她掌心,温润的触感让她心顿时空了一块。
急急将其捧到眼前,只见剑格上嵌着的宝石中,正云絮般浮着八个白色的字:“山止川行,风禾尽起。”
“云川止……”白风禾低声念道。
白风禾最不喜自己哭泣的样子,所以自从回到不息山,她便再没有落过泪了,如今看到这把剑,眼泪又不自觉溢出眼眶,滴滴答答洒进风中。
“你猜到我会伤心,果然早做了准备。”白风禾半是自语半是嗔骂,“什么山止川行风禾尽起,你同师尊一样,自己走得痛快,却叫我坚强。”
“我才不要什么剑,我要你回来。”
眼泪落在剑上,手中宝剑随之嗡嗡颤动,一股热气涌上面颊,若闭上眼睛,仿佛有人在替她拭泪。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将剑收入剑鞘,挂在腰间。
回去的路上,她在楼梯上驻足许久,最后转身走进了那个狭小的房间,这里同她上次进来无甚差别,仍堆满了炼器材料,小床上的被褥没有叠,还残留着有人睡过的形状。
真是懒惰,醒来连床榻都不叠整齐,白风禾心里责备,手却不自觉伸入团着的棉被里,感受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连白风禾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会为了云川止的离开而难过这么久,久到这个料峭的冬日变得无比漫长,冰雪禁锢山野,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融化。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已淬炼得心硬如铁,云川止于她而言再特殊再珍贵,失去了便失去了,过上那么几日,总会好起来。
她绝不会因为一个人而颓废不起,但她低估了那个小仙仆的重量。
活了百余年,头一次有除了师尊和爹娘外的人对她这样好。
……头一次春心萌动,故而难以忘怀。
白风禾啊白风禾,你活了一百多载,如今却仿佛白活了,白风禾无力地坐下,看着眼前凌乱的桌案发呆。
什么东西爬上桌案,吸引了白风禾的目光,只见黑蛋不知从哪个杂物堆里钻出,正扯着一页纸抖了抖,清了清嗓子。
感受到白风禾的注视后,它似乎略微有些紧张,眼睛滴溜溜地转:“主人说……”
“待你来到这间屋子,多半便是不那么郁结了,要我将这些话说于你听。”黑蛋扬声道。
“你不必总禁锢于强悍的面具中,想哭便尽情地哭,哭泣绝非软弱,这是天地赋予我们的力量,亦是襁褓中自带的武器。我知晓你的坚韧,你还有千万年的路要走,你可以放纵自己继续难过,但时间和你终究会把我忘却。”
“愿我的门主今生欢愉,云川止敬上。”
“什么东西。”白风禾劈手夺过黑蛋手里的纸张,上面的字娟秀有力,一看便知是云川止所书。
“自以为是的逆仆。”白风禾愤愤将纸张叠起攥入掌心,再抬眼时,眼底阴郁却被冲散了许多。
她静坐片刻,轻轻开口:“你能否出去会儿,本座想借此处待一待。”
黑蛋没见过这般礼貌的白风禾,顿觉受宠若惊,轻手轻脚退出门外,贴心地关上了门。
狭窄的卧房温暖如春,玄铁木头等杂物混合的气味充斥在屋中,竟给人种奇怪的安全感,白风禾不知不觉放松了身体,铺平被褥,躺了进去。
淡淡的皂角味同少女身上的无异,甚至更为浓郁,白风禾翻了个身,将被子抱入臂弯,两条腿像婴童般蜷曲,缩成一团。
隐忍了这些日的眼泪又一次涌出,很快沾湿被褥和枕头,白风禾起初还咬着牙关,却还是有细细碎碎的喉音响起,最后终于不再压抑,蒙着被子,哭得呜声阵阵。
而窗外笼罩四野的雪地下,终于有一棵青草的嫩芽悄无声息顶破冰层,颤颤巍巍地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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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无比遥远的无间城,终年干涸的土地被冰水浸湿,亦有一棵嫩芽从中冒出,饥渴地寻觅日光。
但它还是失败了,偌大的地洞中寒冷阴暗,唯有一颗夜明珠蒙了灰尘,忽明忽暗地闪烁。
冰棺里的女人仍静静躺着,皮肤比死去之前还要红润,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的衣裳遮盖不住她的身体,薄纱之下,周身的血脉隐隐跳动。
冰棺还在融化,原本厚厚的棺板只剩指甲盖那么薄的一层,冰棺在融化的过程中不住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
咔嚓,冰棺的棺盖裂开道缝隙。
女人身体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