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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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的簌簌声萦绕在耳畔,昏迷前的仙乐此时还在鸣奏,比初听更为舒缓。
云川止半梦半醒地听那仙乐,正入迷时,又有说话声插了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盖过了乐曲声。
好吵,云川止皱眉翻了个身,觉得身前拥挤,她疑惑睁眼,正对上双放大数倍的眸子。
“啊啊啊……”她和对面的人同时发出声惊叫,云川止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而程锦书却因为靠着床边,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程锦书捂着肩膀呻吟,疼得许久没能爬得起来,“我的手臂刚接好,等会儿又摔断了怎么办?”
云川止惊魂未定地靠着身后木制的窗棂:“是你趁我昏迷躺在我的床榻上,还来质问我?”
“看在你因为我受伤的份儿上,不同你争执。”程锦书牙尖嘴利,她面色红润,手臂自如,看来身体早已大好。
身穿白衣的女子从门外踏入,深秋入冬的季节,她光洁的额头蒙了层细汗,衣袖用一根攀膊束起,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汤。
看见云川止后,惊喜地弯了眼眸,快走几步:“云川止,你醒了?”
“灵水姐姐。”云川止笑眯眯唤她。
程锦书从地上一跃而起,从灵水手里接过汤药,往云川止面前一放,张口命令:“快喝,这几日给你喂药甚是麻烦,如今你醒来了,终于能自己张嘴了。”
“几日?”云川止有些愣怔,“我又没受什么伤,怎么会昏迷几日呢?”
“整整四天半,我们都很纳闷儿,明明脉搏正常,脏器完好,灵台也没有受损。”程锦书掰着手指头数,然后将手一摊,“可你就是昏迷不醒,连云阙关最好的医仙都找来给你瞧了,都说不出所以然。”
怪哉,云川止看了眼自己,她也记得自己并未受伤太重,怎么会昏迷这么久。
难不成是归人姐姐自创的功法会反噬身体,不能多用?
云川止正思忖着,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抬手握住程锦书手腕:“门主她……”
“门主她没有大碍。”灵水上前端起药碗,盛了一勺放进她嘴里,“方才还坐在床边看你呢。”
“当真?”云川止咽下那口苦药汤,她记得白风禾接连几次受了大妖重击,吐血跟泄洪似的,怎么会没有大碍?
灵水睫毛垂下,低头翻搅碗里的药,言语吞吐:“门主受了十数位医仙一同诊治,如今确实没有大碍,但是过多地耗费灵力引得旧疾爆发,寒气入了骨髓,身子愈发虚弱了。”
“医仙们告诫她短期内不得再动用灵力,否则有可能断了灵根,此生不能再修仙。”
这么严重?云川止心弦一颤,她翻身想要下床,被灵水握住肩膀,沉声道:“你以为你的身体就很好么?如今外面天凉,你得先将这些药喝了,否则不得踏出门一步。”
“这是门主说的。”灵水又补充。
罢了,左右也已经尘埃落定,云川止叹了口气,从灵水手中接过药碗,自己一勺勺喝下。
程锦书这时搭腔:“你倒也是命大,我中途醒来时还以为你一命呜呼了,都想好将你埋在哪儿了呢。幸好黑蛋儿护住了你,这才没让你被那些藤蔓抽成肉泥。”
云川止看了她一眼。
“对了,你不知晓,我们三个都受伤时,是一位女侠出现救了我等,那女侠穿着怪异,使的法器也怪异,竟是好大个拳头。”程锦书说起那日的事便眼神发亮,“若不是她我们断然撑不到师尊前来!”
“你那女侠的事情讲了百遍,女侠在哪儿呢?”灵水噙着笑逗她。
“我说的是真的!”程锦书抬高了声音,“我猜她是什么隐士高人,乾元界避世绝俗之人极多,想来是游历时恰好经过浮玉山,便出手相助了。”
“只可惜她走得太快,无人瞧见她样貌,我也只看见了她的眼睛。”程锦书指着自己的左眼上方,“此处好像有一块红色胎记。”
云川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喝药,最后仰头咕咚咕咚几声,连药渣都喝了进去。
“不过她确实救了你们,若有朝一日能见到她,我们定要百倍酬谢。”灵水叹息。
“对了。”云川止毫不怕苦,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药汁,岔开话题,“大妖呢?死了吗?还有那些被大妖囚去的百姓,救回来了吗?”
“自然是死了,说来也怪,大妖修成魔功之时,有另一道截然不同的力量从她体内迸发,我当时冲在前面,亲眼看到大妖身体撕碎,只剩藤蔓形状的妖魂。”
“那股力量将她自己反噬,大妖因此受了重伤,若非如此,修成魔功的十阶大妖,怕是要倾尽整个乾元界的力气,打上个三天三夜的。”
“于是趁着她虚弱,宗主和浮然君合力抵御了她的妖力,将其妖魂当场击溃,未曾让她炸毁浮玉山脉,影响到周围百姓。”
程锦书此时接过灵水话茬,继续讲述:“被圈养在浮玉山的那些夫妻已经被救回,他们当时被妖力剥夺了心智,好在身体皆无大碍。不过其中大部分人都失去了亲人孩子,到底是十分悲恸的。”
“希望年岁能抚平他们心中的悲恸和恐惧吧。”程锦书叹了口气。
云川止颔首叹道:“那大妖死不足惜。不过还有一事,你为何会跑到浮玉山呢?”
程锦书脸上笑容僵硬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我心里总有个心结,想着去解了它,没想到牵连了你们……”
“这种生分的话不必说。”灵水也坐了下来,她清澈的眼睛看了眼程锦书,又看向云川止,“你应当不知晓,那大妖竟是只双生妖,体内有两个魂魄相生相依。一个魂魄撕碎了,还有一个。”
云川止假意点头,实则并不惊讶,她昏迷前对那大妖喊话,便是猜测大妖有两个人格,最后试探一下。
起初她也只觉得大妖是性格诡谲,可后来思来想去总觉怪异,尤其是看到大妖曾两次在紧要关头放过程锦书,像极了两股意识在打架,便生出了大妖体内还有一个人的猜想。
如今看来,猜想不错,只是不知一只藤妖和一只狼妖,是怎么寄生进同一具身体的?
“你猜到了吗?”云川止忽然问程锦书。
程锦书眼神闪烁不定,最后点头:“我起初只觉得她骗我,但如今我反应过来了,她从未骗过我。”
提起狼妖的事,程锦书方才的灵动全然无踪,她长长叹息,终于开口道:“她是我数十年前下山历练时,在极北之地的一片白桦林中捡的,我瞧她生得雪白漂亮,又是只巴掌大的幼狼,便起了恻隐之心,把受伤的她塞进衣襟暖着,带回了不息山。”
“我起初根本不知道她是妖,因为她身上没有半分妖气,甚至还有些隐约的仙气,我便以为她是只离群了的灵兽,当灵宠养着。”
“但是因为我师尊不喜欢灵宠,我就没敢让她暴露在师尊和同门面前,睡觉时藏在被窝,吃饭时便藏在袖子里,扔些吃食进去喂养,她又乖巧懂事,极其通人性,我久而久之便有了感情,因为她常对着月亮长啸,我便给她取名为啸月。”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晓她是妖的?”灵水好奇地问。
程锦书深吸一口气:“我记得是一年中秋,我带她在游机城看灯会吃月饼,不料闯出群黑衣人,修为个个都比我高,追着要杀我,我实在不敌,又因为是偷跑下山的,无人求助,啸月为了救我这才暴露妖身,咬断了那些黑衣人的喉咙。”
“我从没同妖有过这般接触,当时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啸月化成人身,生得冰雪一样纯洁漂亮,像小狼一般趴在我膝头呜咽,我心一软,就没赶走她。”
“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知晓了。”程锦书抿了抿唇。
云川止和灵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遗憾,而后云川止跳下床,拍了拍程锦书的肩膀:“藤妖被杀了,那啸月呢?”
程锦书摇头:“她理应还有妖魂在,但不知去向。我本来想去问师尊,可这几日师尊一直忙着安顿百姓,未曾搭理我。”
“你若能问出来,就帮我问问姑姑吧,若是你问的话,她一定会说的。”程锦书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祈求地看着云川止。
“自然。我去给门主请安,你们先聊。”云川止说着,推开厢房的门。
和煦的阳光照射在面中,眼底一片橙黄,几日没见过太阳的云川止伸了个懒腰,沐浴在难得的晴空之下。
眼前是一座府邸的内院,整体四四方方,比起曲径通幽的南方宅院要开阔许多,一汪池塘结了薄冰,金灿灿的芦苇生在水边,头顶丝绦垂向池面。
几只鸭子试探着往水里放入鸭脚,又被冻得嘎嘎大骂,展翅飞起。
池塘后立了座假山,假山上有一四角飞檐的亭子,亭中有两人相对交谈,一人裹着淡紫色的厚厚斗篷坐着,另一人穿着鹅黄衣裙,迎风立在她身边。
“白风禾!”云川止含笑喊道,随后踏着薄冰飞起,直接跃入亭中,白风禾闻声转头,但她很快意识到什么,停下了险些弹起的双膝。
缓缓坐了回去,拂衣咳嗽,嗔怒抬眼:“逆仆,怎可在浮然君面前放肆,直呼本座名讳。”
第62章
浮然君?云川止看向方才被她忽略了的女子,女子容貌乍看不算起眼,就像一汪温润的池水,浑然天成。
可一旦将视线放在她身上,便会觉得难以移开,她裙摆上缀了许多明艳黄花,耳垂晶坠玲珑剔透,含笑时眉宇柔和,好似神性。
云川止看得呆了眼,直到听见耳畔重重咳嗽,这才如梦方醒,福身行礼:“见过浮然君。”
“免礼。”女子抬手将她扶起,莞尔道,“我知晓你,乃风禾座下亲近,听闻自打你来到绲丹门,她的脾性都收敛许多。”
“那可不敢。”云川止忙摆手,这话让白风禾听了定要恼羞成怒,又要找她麻烦,“在下无名小仆,岂敢邀功。”
果不其然,白风禾掩唇笑道:“不愧是浮然君,我这逆仆从不向人行礼,今日是本座大开眼界了。”
她虽笑着,说的话却是尖酸刻薄,云川止不知自己哪儿又惹到她了,拽着手指站了会儿,忽然瞧见白风禾肩上斗篷滑落,便自然地上前拎起斗篷,弯腰替她理好。
如此这般,白风禾脸色才和缓了些,抬眼问她:“你伤好了?”
“我并未受伤啊。”云川止伸开双臂转了一圈,笑嘻嘻道,“许是修为低,身体弱,这才昏迷得久了些。”
白风禾双眸定定看着她,直看得云川止脊背发毛,这才流转眼波。
“那便好。”白风禾道,她白着面色,用手掌指向身侧女子,“这位是掌管木里神峰的神女,浮然君。此次多亏她及时出山,这才将大妖拿下。”
云川止早已听说她名讳多次了,如今见了真身,确实当得起神女这个名号。不过她记得木里神峰一向避世清修,其上都是女子,轻易从不面见世人。
浮然君负手走到一张木色古朴暗沉的七弦琴旁,坐下轻抚,袅袅琴音便从她指尖流淌而出,便是云川止半梦半醒时听见的仙乐。
“风禾,你也莫要再责怪你师姐了,我从小看你二人长大,你们两人性子看似不和,一个像高山冰雪,一个似烈火骄阳,但实则都是心口不一的执拗之人。”
“她已经不在了,你们二人便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何必再如此水火不容呢?”
仙乐像小雨浇灭心火,云川止听得陶醉,白风禾也散去些许郁气,低声开口:“放心,我知晓此次是穹皇城从中作梗,不会因此置气。”
“那便好。”浮然君低眉奏乐,一曲奏罢,翩然起身,笑道,“我去歇息了,你们主仆几日不见,定有许多话说。”
说完不等白风禾反驳,身子便化作花影消失,那张七弦琴也随她不见,耳畔只剩深秋鸟鸣。
云川止旋身坐在白风禾对面,拿起桌上金黄的梨子咬了一口,满意颔首:“昏迷了几日,饿死我了。”
白风禾本想指责她吃相,但看着少女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最后还是咽下责备,冲空中招手,灵水便从虚空中踏出,福身道了声门主。
“灵水,去找厨房要些清淡吃食端来。”白风禾吩咐。
云川止总算没忘了自己身份,见状起身:“我自己去拿。”
却被白风禾一个眼刀制止,最后冲灵水笑笑,讪讪坐回远处。
“无妨,我去去就来。”灵水温和地笑着,转身走下阶梯,云川止又咬了口多汁的梨子,甜蜜的汁水冲淡了口中药渣的苦味。
云川止吃着东西,眼神却止不住往白风禾身上瞟,越看越觉得心疼,经历了这一遭,原本丰韵曼妙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如今裹在毛茸茸的宽大斗篷里,好像撑不住落雪的枝叶,看不住便会凋落似的。
“你很冷吗?”云川止看着白风禾藏在袖中的,泛青的手背,上前一步蹲下,将她双手拽出衣袖,放在掌心暖着。
果不其然冰得刺骨,云川止叹了口气,白风禾如今轻易不能动用灵力,也就意味着不能以灵力护体,感到寒冷是必然。
白风禾被她大喇喇牵着手,苍白的面色泛起红晕,她低了低头让兜帽垂下,却没阻止。
“嗯。”白风禾沉着声音回答,“浮玉山附近本就寒冷,加上明日便入冬了,本座还……怕冷。”
她说着心弦砰砰跳了起来,垂眸看了云川止一眼,不见她表现出异样,这才放心。
玩弄人心是一回事,真的言明弱点又是另一回事,幸好云川止愚笨,听不出区别。
灵水走上台阶,眼神正好落在二人相交的手上,她面色绯红地假意忽略,将装满热菜的食案放上石桌。
白风禾亦是觉得不自在,抬手便要挣脱,无奈云川止握得紧,她又不想真使劲儿,抽了两下都是无用功。
“对了,灵水姐姐,你能否帮我个忙。”云川止看出了二人的别扭,但却并不在意,仍甜甜笑道,“帮我把床榻边的小木匣拿来。”
灵水巴不得抓紧溜走,闻言自然答应,身子一闪便将木匣取来,告辞逃了。
“这是什么。”白风禾终于趁着云川止低头翻找的空档将手拿回,蹙眉看着云川止手里薄了许多的白色斗篷。
“你把它披上。”云川止替她解开身上的带子,白风禾抬手将她手背抽得脆响,不悦道:“你要冻死本座?”
“不是。”云川止连忙辩解,“这是我给自己织的雪兔毛斗篷,里面蕴藏着雪兔的灵力,穿着便能终日温暖。”
她不由分说解掉了白风禾身上的斗篷,振臂换上自己的,两下扣好子母扣:“喏,是不是暖和了?”
白风禾动了动肩膀,后知后觉点头:“倒是不错。”
“多谢。”白风禾勉强道,她裹紧身上暖烘烘的宽大斗篷,柔软的白色兔毛堆在耳后,妖魅冷厉之气少了,增添了许多清新柔和。
毛茸茸的有点可爱,云川止一边咬馒头一边看她,被骤然发狠的柳叶眼一瞪,这才埋头用膳。
白风禾终于甩去了身上那道目光,这才慢悠悠拿出本书册,沉心翻看。
“你看的是什么?”云川止问。
白风禾没抬眼:“灵兽图册。”
“你想养灵兽了?”云川止又问,白风禾终于忍耐不住,冷笑看向她:“云川止,到底你是门主还是我是门主,本座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探听?”
“我就问问。”云川止自知理亏,小声嘀咕。
白风禾又瞪她一眼,抬手揉搓眉骨,心中愠怒,今日瞪眼次数太多,害得她眼睛都有些刺疼。
云川止吃了个半饱,忽然想起程锦书交代的事,慢慢抬手:“我还有一事想问。”
白风禾捏了捏掌心:“说。”
“与大妖同体的那只狼妖,众仙如何处置的,杀了吗?”云川止放下了筷子。
“据说是失踪了。”白风禾说着说着摇头,“我看不然,那样一只十阶大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呢,何况藤妖的妖丹也一同不翼而飞。”
“本座觉得,只是有人想要它们消失而已。”
云川止闻言敛眉:“你是说,穹皇城?”
白风禾不置可否,她推开那图册,眼睛越过外墙,看向远处层叠的屋檐和枯黄的树影,这个宅院坐落于半坡之上,位置极好,坐于高处就能将整座云阙关的城景收入眼中。
“云阙关往东走都是穹皇城的地界,云阙关也遍布穹皇城的耳目,他们若想藏起一只妖,再容易不过。加上大难刚过,众人忙着安抚百姓,没人去查一只只剩妖魂的妖物的下落。”
“本座劝你也不要插手此事,老老实实做你的小仙仆,偷你的懒。”一阵寒风涌入凉亭,白风禾手抵在唇边,忽然咳得地震山摇。
云川止忙上前递给她一张手帕,伸手摸她额头。
她动作亲近不避讳,白风禾也没有阻止,反而觉得少女身上温暖宜人,于是抬手握她手腕,无力地将身子抵在她胸口,蹙眉忍耐。
“我去请医仙来吗?”云川止叹息道,白风禾好好一个修者如今不仅疾病缠身,还轻易不能再动用灵力,怎能不叫人难过。
白风禾摇头拒绝,她抬起咳得冒出眼泪的眸子,轻轻摇头:“医仙早来过了,本座这病总有这天,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真的不能治了?”云川止不死心。
“或许可以,但不是现在。”白风禾将手递给云川止,“这里风大,扶本座下去吧。”
云川止听话地将她扶起,然后上前整理斗篷兜帽,左掖掖右塞塞,直到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脸,这才将人带下假山。
经过院墙时,隐约听见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响,白风禾往红色的院墙上看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墙上一只灰雀发呆。
云川止不知道白风禾为何忽然停下,她看看鸟儿,又看看白风禾,问:“怎么了?”
“无事,只是记起明日立冬,今天云阙关定有花车与市集。”白风禾垂下眼帘,回身走向厢房。
她腰肢都清瘦许多,原来的衣裙甚至有些拖地,走路也不甚平稳,云川止看着看着,生出上手揽住她腰的冲动。
但她到底忍下来了,即将踏过门槛的刹那,她忽然扯住白风禾衣袖,白风禾被迫顿住脚步。
“做何?”白风禾不悦抬眼。
“明日就入冬了,天气定会料峭许多,不如趁着今日温暖些,我们收拾收拾,出门逛逛?”云川止问。
“本座才不爱同那些凡人挤在一起,看那些幼稚的花车彩灯。”白风禾轻嗤,然而紧接着话锋一转。
“不过你没见过什么世面,云阙关又是通衢之地,连接数座城池官道,最为富庶。如若你想去,本座也能带你去开开眼。”
云川止同她相处一年之久,早已摸透她脾性,也懒得戳穿她的心思,便笑眯眯道:“那门主能否带小仆前去,见见世面?”
少女笑得好似春风洋溢,白风禾眼底却浮现了那日昏迷前一瞬变换样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高挑飒然,甲胄傍身,俨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这几日都在担心,担心云川止再醒来时,已经不再是云川止了。
幸好没有。
“嗯,本座带你去见见世面。”白风禾垂眸道。
第63章
一炷香的时辰后,云川止已然换下了身上穿着躺了数日的衣衫,穿着清清爽爽的湛蓝色罗裙立在房檐下,腰间围了圈鹿皮的革带,肩上一如既往挎着那小木匣,变小了的黑蛋儿跨坐在木匣子上,眼睛滴溜溜地转。
程锦书和灵水从门中踏出,笑眯眯揶揄:“云小仙仆今日怎么肯打扮了,往前从不见你穿蓝色啊?”
“不息山的仙仆得穿仙仆的衣裳,你怎么不同门主说去?”云川止含笑与她拌嘴,灵水则塞给她枚丹药,扬颚示意。
“还吃?”云川止舔了舔清苦的嘴唇。
“这是医仙昨日嘱咐的,须得按时服用才行。”灵水认真道。
行吧,也亏了灵水操心,云川止虽不觉得自己身体有什么大毛病,但还是接过来吧唧吧唧嚼了。
丹药不难吃,草药的苦涩下有淡淡的花香味。
更浓郁的花香从身后弥漫,云川止转头看向迟迟出现的白风禾,她并未更换什么,仍穿着那件兔毛斗篷,兜帽上绵软的兔毛兜*帽在脑后飘曳。
“门主。”云川止朝她挥手,白风禾却隐隐有些不快,眼神扫过程锦书和灵水。
“她们也未见过云阙关,我便拉她们一起了。”云川止看出白风禾的不悦,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解释。
而且云阙关来往闲人极多,白风禾又不能轻易动用灵力,有灵水和程锦书在,好歹多两个打手。
毕竟以白风禾的性子,不同旁人起冲突,是及其不可能的。
好在白风禾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将头点了点,便顾自走下台阶,云川止三人轮流对视一眼,一窝蜂涌上前,搀手的搀手,拎衣摆的拎衣摆,殷勤又狗腿。
白风禾的不悦也很快消失,伸手把斗篷从程锦书手里扯出来,横着眉毛道:“本座又不是残了,要你们这般照顾。”
这座宅院是白霄尘为了给白风禾养伤专门租赁下来的,本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游仙的住所,宅院坐落得高,内里如同寺庙似的,随台阶层层往上,几人方才所在的便是最高的一层。
而沿着台阶下山后便是出了宅院,大门外是种满枯柳的清幽小巷,走出巷子后,车水马龙的云阙关便霍然展开在眼前。
足够容纳十数架马车并行的长街蜿蜒向远处,两条长街交叉之处汇集着无数来往的人流,走进去便是摩肩擦踵,有背着包袱远道而来的凡人商贾,亦有背着长剑历练途经此处的仙修,大声交谈,包容万象。
“门主,你当心被人挤着。”混进人群的云川止说话都得大声地喊,否则她的声音便被嘈杂的人声完全淹没了。
她话刚说完,眼前密密麻麻的大腿下便突然窜出了几个垂髫的孩童,尖叫着“花神来了”,一窝蜂地撞开人群,往长街的一头跑去。
白风禾冷不丁被他们撞个正着,踉跄往后倒去,云川止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腕,用力把人拽回臂弯,程锦书则跳起来拍那群顽童的脑袋,震声骂道:“一群泼孩儿,知道你们撞的是谁吗!”
“算了。”白风禾难得没有计较,只是蹙眉呵止程锦书,低头一看,她手还搭在云川止肩上,于是苍白的面色红了红,猛地将手抽回来。
“我等既然出来游玩,就莫要节外生枝了。”白风禾说。
然而她话音未落,被程锦书打到了的孩童便回身冲她做了个鬼脸,白风禾话语停顿一瞬,忽然从程锦书背上抽出长棍,扬棍砸向那顽童的脑袋。
“别别别别……”云川止和灵水见状大惊,一拥而上,夺棍的夺棍,抱腰的抱腰,废了好大力气才将人拦住。
顽童眼看不好,弯腰挤进人群中遁逃,白风禾冷冷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垂手扭身盯着云川止。
云川止这才松开抱紧她腰肢的手,怀中香味还未散去,她耳朵里忽然冒出滚滚热气,将手背在身后藏了。
“也就是在云阙关,不便惹事,若是身处不息山,本座定把他耳朵揪下来。”白风禾企唇轻骂,然后裹紧斗篷,继续往前。
云川止也长长叹息,快步跟上。
前方人头攒动处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乐声,然后人群自发地左右散开,云川止四人亦随着人流站在两侧店面的台阶上,翘首四望。
只见随乐声一同出现的是一座庞大的轿子,抬着轿子的是四只白尾金身的狮头灵兽,金灿灿的鬃毛在日光下威风凛凛地摇摆,轿上立着一足有寻常人三倍大的“花神”,慈眉善目,满头簪花,伸手便降下一片花雨,随花瓣落下的还有五颜六色的饴糖,孩童们顿时兴奋地尖叫起来,上前哄抢。
“这便是花神?”程锦书双手遮着阳光,仰头端详,“我怎么一丝灵力都感觉不到。”
“祭花神是云阙关的习俗,所谓的花神也只是个信仰,怎么可能真的请神仙来撒花呢?”灵水温声解释,“那花神的脸和四肢都是套子,里面是叠站的三个人。”
一枚裹着彩色油纸的饴糖朝云川止头顶砸下,云川止抬手将它捏在掌心,低头闻了闻,递给白风禾:“这是红糖味的,你喜欢。”
“本座不爱甜腻之物,你自己吃吧。”白风禾摇头拒绝。
云川止抿了抿嘴,失望地剥开糖衣放进嘴里,厚重的甜味流动在唇齿间,她嘴唇同饴糖同是烟粉色,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白风禾垂眼看着,不由有些失神,而云川止又接到了一块,低头嗅了嗅,开心地打开塞进了白风禾嘴里。
“这是梨膏糖,这个不甜!”
白风禾被强行塞了一嘴,清新的甜味猝不及防遍布唇齿,白风禾来不及愠怒,火气就已然散了。
“还可以吗?”云川止笑。
“尚可。”白风禾勉强说,她嚼了几口咽下糖果,犹豫了下,命令道,“给本座接个红糖味的。”
云川止愣了愣,然后飞身跃起,精准地抓住一枚裹着红色糖纸的糖块,打开一看,满脸失望:“诶呀,是酥糖。”
花神车热热闹闹远去,分散的人们又汇聚到一起,白风禾出神地望着远去的花神背影,直到程锦书叫喊,她才回过神来。
“无妨,酥糖便酥糖吧。”她轻声说。
程锦书自从被剥去修为后便极少下山,就算下山也只去近在咫尺的游机城,如今进了同游机城完全不同的云阙关,顿时将所有都忘在脑后,看什么都兴高采烈。
云川止亦觉得很新奇,游机城机关之物繁多,阴沉恢弘,于她而言不甚新鲜,而云阙关却是充满着人气的繁华,到处都是雕栏画栋,琼楼宝刹,看向哪里都是风景。
“门主,那是什么?”云川止指着右侧一桩挂满书册的建筑,里面墨香弥漫,来往人流络绎不绝,门口旗帜上写着几个古字,云川止认不得。
“书嗣。”白风禾淡淡道。
“门主,那又是什么?”云川止继续惊奇。
“胭脂铺。”白风禾压抑着不耐。
“那这个……”
“炼器摊子。”白风禾道,她斜睨向身侧少女,笑得邪魅,“云川止,你不是说你在炼器铺做过丫头吗,怎么连这个都认不得?”
云川止顿时噤声,她看着眼前鸡立鹤群,门可罗雀的铺面,心里五味杂陈。
“此处毕竟是穹皇城的地界,以穹皇城为首的仙修们都是不屑于修习炼器的,他们认为‘胸中有器,掌中无器’才是大成。”灵水在一旁好心解释,“但实际上那些已成了仙的仙修亦离不开法器,所以不必在意。”
云川止转身朝她笑笑,道了声无妨。
“对了。”云川止心中忽然生出疑问,回头询问灵水,“乾元界除去三大宗以外,便没有别的势力了么?比如,一些遍布妖魔的下界之类的……”
她很久之前便产生了疑问,无间城同乾元界到底是否处于同一片天空下,她在无间城听过许多乾元界的事,但从未在乾元界的人口中听过无间城。
“势力?”灵水搓了搓衣袖,沉声道,“有些稍小的宗门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比如只收剑修的七剑飞仙宗和只修无情道的素心门。另外还有遍布乾元界的灵械商会以及神出鬼没的来往阁,应当都算势力。”
“没有其他的吗?”云川止不死心。
灵水正欲摇头,便听一直沉默的白风禾冷声开口:“自然是有,可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就,随便问问……”云川止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没有旁的意思。”
“哦,本座还以为,你嫌弃我绲丹门地方小,想另寻他处了呢。”白风禾俨然心情不好,手也离开了云川止的掌心,顾自向前。
只是她脚步虚浮,腰肢不稳,让人很快忽略了她话语中的威严。
“那怎么会?”云川止笑笑,“我再寻不到比不息山更好的地方了。”
她上前捧起白风禾冰冷的手掌,用掌心替她暖着,白风禾低头轻咳,腰肢软软倒向云川止,云川止感受到胸口温热的沉甸,心急促跳了几下。
跟在后面的程锦书和灵水下意识将眼神移开,一左一右瞧起了长街两侧的店面。
“有自是有的,只不过不被寻常人知晓,我也是听师尊在世时讲过,说当初钟灵期时百家争鸣,众仙激战,曾因杀戮太多引发天地浩劫,浩劫惩戒了一部分犯下罪孽的修者,将之囚于罪恶丛生的下界炼狱。”
“传说罪孽深重者便会被天地惩罚,堕入无边下界,只是如今时光更迭,并无人真的见过何为下界,此事就变作一个传说了。”白风禾道。
云川止若有所思地颔首,这个下界听起来,倒是像极了无间城。
只是这罪恶丛生有待考究,毕竟她爹娘都是柔弱凡人,而归人姐姐心地善良,怎么也不像是犯下过罪孽的仙修。
两人谈话间,前方的路陡然转向,此处比起方才的车水马龙来要空旷些许,因着长街中央站立着几个骨具覆面的劲装守卫,皆脚踏兽皮靴,身上兽皮所制的衣裳漆黑发亮,手握精钢大弩,威严丛生,路过的寻常人都加快了脚步。
灵水拍了云川止一下,悄声道:“这便是我方才同你说的灵械商会,云阙关有其最大的一处所在,听说深藏于地下,覆盖了整整半座云阙关。”
“当真?”程锦书倒是来了兴致,“我也听师尊讲起过,但从没机会来此看看。”
“你有机会恐怕也进不去。”灵水微笑,“灵械商会只许那些名门大户或富甲一方的商贾进入,若没有通行文书,是万万混不进去的。”
“好吧。”程锦书十分失望。
几人快步经过,白风禾却在中间顿下脚步,在三人疑惑的目光下,她冷静地掏出张泛着金光的纸,一旁的几名守卫看了,顿时蜂拥而上。
狰狞的面具下,是极为谄媚的声音,几个人争先恐后弯着腰:“原是白姑娘,失敬失敬!”
“白姑娘许久未曾光顾过我们灵械商会了,今日怎么有空赏面!”
“白姑娘……”
守卫们一屁股将云川止三人顶出了半丈远,云川止踉跄站稳,看向程锦书和灵水时,两人皆是震惊之色。
云川止喃喃问:“不息山的仙修还有空逛商会么?”
“按理来说,修者清修,即便怀揣千万灵石,也是不会有空来此闲逛的。”灵水沉静些许,“不过既然是门主……”
既然是白风禾,逛鬼市都应是寻常事。
于是三人云里雾里地被一群人迎进了道不起眼的矮门内,门内空荡荡挂着一幅山水画,白风禾将掌心覆于画上,清雅的山水画便瞬间染上浓墨重彩。
红的白的绿的彩墨泼水般晕开,眼前景物斗转,天地颠倒间,灯红酒绿出现在眼前。
“哇。”程锦书看呆了眼,慢慢往前走去,脚下是黑色砖石,头顶不知是顶盖还是天穹,漆黑之中挂满明亮的灯笼,照亮蜿蜒的街道。
街道两边是同外界一样的商铺,然叫卖之物却截然不同,尽是些珍奇的药材法器,妖丹灵兽,还有些诡异奇特的摆件,比如兽骨雕成的人偶,手臂粗的巨大青虫,和里面无人却呼吸起伏的甲胄。
云川止甚至看见了一颗青黑色的人类头颅,正摆在张托盘里,张嘴噼里啪啦地与路人聊天。
“这地方怎么这么邪性?”程锦书抖了抖双肩,几下挤到白风禾身后,“我还以为是什么贵人云集的地界呢。”
跟随她们进来的一守卫连忙解释:“客官有所不知,此处是我们灵械商会的黑市,魔道、妖道、仙道的物什应有尽有。您若是想去风雅些的,穿过黑市往前是唱衣楼,那里拍卖的都是宝贝,定能叫您满意。”
白风禾忽然开口:“近日可有到什么有趣的?”
“白姑娘。”守卫点头哈腰道,“近日新进了一批生长在海底的美人骨,到了傍晚便化身成各色美人,女子男子都有,您……”
“我要那东西做什么!”白风禾蹙眉看向守卫,守卫虎腰一抖,忙改口:“呃,财宝如何?我们在昆仑山下挖掘了一座几万年前的神墓,里面有不少神器宝贝……”
“本座不感兴趣。”白风禾凉凉道。
守卫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卷着衣袖盘了许久,忽然灵光一闪:“对了,近日有一只千年大妖。”
他掩着嘴唇,压低声音说:“是我们暗中得来的,虽然只剩了魂魄,但到底是一只大妖,身上全是宝贝,无数人争先开价,买主还未落定呢。”
程锦书闻言变了脸色,她脚步一动,被白风禾视线扫过,默不作声低头。
“大妖,这倒是稀奇,在何处?”白风禾裹紧斗篷笑道。
“请随我来。”守卫做出嘘的手势,而后上前带路。
云川止和灵水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拉过程锦书,快步跟上守卫,经过那人头摊子时,人头忽然冲着云川止大叫:“鬼啊啊啊啊……”
云川止被骇得后退两步,白风禾的手顿时抵住她背脊,云川止借力站稳,扭头看向那面色青灰的人脸,脸上惨白的眼睛瞪得快要裂开,惊恐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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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头疯了,我们好好的人,哪里像鬼?”灵水上前想触碰人头,摊位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枯树皮般的手,猛地捂住人头的嘴,将其拽入怀中。
摊主老妪的眼睛被松垮的眼皮挡得只剩条缝儿,她警惕地看着云川止,默不作声。
“快走吧,我瞧这老人也邪性得很。”程锦书轻声道,她似有心事,于是几人没再逗留,跟着守卫走出灵市。
唯有云川止总觉得有些不对,远远回首,只见在一堆狰狞的法器中央,老妪仍看着她背影,眼睛只剩条小缝。
守卫所言不假,走过黑市,又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了半晌,眼前忽然喧闹起来,编钟巨大而空灵的声响规律地淌过头顶,许多遮掩面貌的人在不同的守卫带领下走过空地,进入一扇漆黑的大门中。
那些人有的身着破烂兽皮,身上挂的却尽是金银珠宝,有的身着华贵锦袍,一看便知是富贵商贾,还有些背着各样法器,应是些游历四处的仙修。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戴着兽骨磨成的面具,有的是各种动物形状,有的则只凿出五个孔,看着像黑白无常。
“白姑娘,进入唱衣楼须得佩戴面具。”守卫取出四个面具递给几人,云川止拿到的是三角蛇,白风禾是白老虎,程锦书是花脸猫,灵水稍微不同些,是个丑陋的鬼脸。
灵水显然很不满意,但她一向平和,只皱了皱眉头,便拿起来戴上了。
白风禾带头走进唱衣楼,入目的是一团漆黑,唯有她们经过的地方亮起光点,几人顺着光点前行,走上长长阶梯,踏入道极高的门槛。
这商会倒是守卫严密,生怕她们知晓了其中构造,连路都不让客人看清,云川止正思忖着,面前烛火摇曳着亮起,四把对向而立的漆木大椅出现在眼前,椅子中间是一半人高的小桌,桌上摆满糕点茶水。
竟还是贵客雅阁,云川止十分惊讶,她只知晓白风禾是不息山门主,竟不知她在不息山外还有这般身份地位。
见云川止的眼神震惊地望向自己,白风禾嘴角忍不住勾起轻笑,她借着面具挡了得意,指了指椅子:“坐吧。”
“云川止,你坐本座旁边。”她又道。
四人落座后,身后的门便关上了,本是墙壁的一侧忽然退去墙壁,凉爽的风吹进雅阁,编钟的乐声变得清晰无比。
越过消失的墙,云川止发现她们正立于一个巨大坛场的顶端,四周还有数十个同她们一样的阁子,沿着圆形的坛场漂浮在半空,而雅阁下亦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每束灯火下皆有一人坐着,凝眸看去,偌大的坛场内起码容纳了数万人,众多的面具如同万妖集会,甚是壮观。
“这么多人?”程锦书面色有些苍白,她站在墙边往下望,“都是来抢夺妖魂的么?一只妖魂,何至于被如此争夺?”
“妖魂自然不会,可若是十阶大妖,那便有的是人争抢了。”白风禾垂眼看着空荡荡的唱衣高台,轻声道。
程锦书握紧了拳头,她回身看向白风禾,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云川止方才早有猜疑,如今彻底明晰,怪不得白风禾会想着出门闲逛,原是为了啸月而来。
可啸月不是失踪了么,怎么会被带到这唱衣楼拍卖?云川止想去安抚一下程锦书,被白风禾死死按住肩膀。
方才还病恹恹的女人这时力道大得像一座山,云川止怎么都挣脱不掉。
“坐下。”白风禾轻声命令,程锦书起初没有动,直到白风禾语气中威胁加重,灵水才连忙将其拉到身边,按坐在椅子上。
“本座本来没打算带你来的,是你自己要跟着。”白风禾喝了口茶,“不过你跟着也无妨,正好练一练你心性,让你心硬些。”
“若你一开始就不被那妖物蛊惑,又怎么会惹得师姐大怒,将你逐出师门。”
“可是姑姑,啸月她……”
“她是妖。”白风禾轻声道,“就算本座不杀她,待她到了这些唱衣客手中,只会落得比被本座拿来入药还要凄惨的下场。”
“你既没有坚定的立场,亦没有救她的本事,就不要干涉本座。”
程锦书指尖深深剜进椅子上的软垫,方才的欢声笑语如坠深渊,她捏得浑身都在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白风禾……”云川止隐隐约约看出了即将发生的事,她下意识开口相劝,却对上了白风禾冷峻漠然的双眼。
“云川止。”白风禾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却只有她二人能听见,落于肩上的手软软下滑,滑进了她掌心,那只手依旧冰冷瘦削,仿佛期待着她掌心那一点温暖的慰藉。
“当是本座求你,不要阻我。”
第64章
往常遇到这种事,白风禾只会冷硬地命令,如今却放软了语气,甚至用上了请求这种字眼,云川止就是有千般心思也说不出口了。
见云川止闭上了嘴,白风禾终于移开眼神,她现在已知晓了少女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故而才会请求她不要开口。
因为程锦书求她还好,她尚且能冷下一条心,可若云川止亦觉得她做得不对,她便再不能一意孤行了。
被人牵绊果真不是好事,白风禾指尖摩挲着柔软的兔毛,微微阖眸。
唱衣还未开始,阁子下仍是黑漆漆的,底下的唱衣客们都是江湖中有头脸的人物,坐着也不甚喧闹,偶尔与同伴商讨什么,也是低声细语。
雅阁内也鸦雀无声,程锦书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白风禾在闭目养神,唯有云川止和灵水两个局外人面面相觑。
左右无法插手,云川止索性拿起了桌上金黄的橘子,慢悠悠地剥开吃了起来,清甜的汁水抚平了心中燥气,云川止便捏了一瓣,递到白风禾嘴边。
“做何。”白风禾皱眉。
“你尝尝,很甜的。”云川止不由分说将橘子瓣塞进她口中,白风禾又被迫吃了东西,心里却没什么火气。
确实清甜,带着秋末的冰凉滑进脏腑。
方才停下的编钟声忽得再次响起,空灵的声响盘旋在坛场上空,却只有短促的一声,人群中喧闹声渐渐作响,坛场中央的高台忽然亮起灯火。
无数夜明石围绕高台,照亮其上的一张漆黑矮几,矮几旁放着块惊堂木,坐在矮几后的唱衣师捏着木块一敲,比编钟声更为浑厚的声响便响彻耳畔。
“灵器宝械,尽在一堂。盛秋之末,贵客云集,深感涕零。今日唱衣会奉上乾元界最好的奇珍异宝,蒙诸位不弃。”
“唱衣,始。”
话音刚落,惊堂木又是一震,潺潺丝竹声随之响起,头戴兽骨面具的黑衣守卫端着宝匣上场。
“四方精工宝匣,东海珊瑚所制,长五寸,高四寸,内里广博,海纳百川。底价,三百上品灵石。”
惊堂木又是一敲,便不断有流光化作的字迹出现在坛场上空,字迹随着出价高低不断更迭,最后停滞在七百灵石。
“云阙关,宋公子得四方精工宝匣一个。”
因为台下唱衣客大多是为一睹大妖样貌而来,对于其他珍宝并不在意,所以基本出价便得,哪怕争也争不过三轮,于是珍宝上得飞快。
“云阙关,刘姑娘得碧玉头面一套。”
“青岩镇,涂员外得金角白尾异兽一只。”
“穹皇城,得万灵宝剑一把。”
“震天弩,无人竞价。”
“天元洗髓丹,无人竞价。”
而云川止所在的雅阁内,四人对其他珍宝皆无兴趣,依旧沉默地等待大妖的出现,直到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底下忽然沸腾躁动起来。
伴随着唱衣客们的激动,唱衣师震声喊出:“十阶大妖妖魂,修行一千三百年,原身为一只雪山白狼,底价,三千上品灵石!”
还未等云川止震惊三千灵石的高价,坛场上空的字迹便烟火似的变幻起来,各色的光芒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所出的灵石数量不断暴涨,眨眼的功夫便突破了一万灵石,甚至还在成倍上涨。
“乾元界的人都这般富有?”云川止看得都快立起来了,她伸手去牵白风禾衣袖,担忧道,“门主,这可是几万灵石,你……”
她刚想说你哪里拿得来这么多,便见白风禾提起一旁玉笔,挥袖在半空写了什么,于是坛场上空不断变幻着的字迹骤然停滞。
与此同时,唱衣师难掩激动,扬声念道:“朔州,白姑娘,两百万上品灵石!可有人竞价?”
底下先是沉默一阵,而后议论声如泄洪般爆发,密密麻麻的面具不断抬起望向半空的雅阁,云川止险些同他们一同跳起,只得咬着嘴唇压了震惊,这才稳住动作。
无间城一向清贫,来了不息山也是为奴为婢,她连十个灵石都当做宝贝,白风禾怎么挥手便能掷出两百万个?
仿佛早便猜到云川止的震惊,白风禾将一盘米糕搁在她面前,以做安抚:“吃你的,莫要碍事。”
云川止这厢惊讶未消,那厢又有人抬价,半空的两百万顿时成了三百万,于是那唱衣师的嗓子都喊劈了:“云阙关,宋公子出三百万灵……”
他话音未落,白风禾便又提笔,唱衣师急急改口:“白姑娘,出价五百万灵石!”
白风禾懒得同他们纠缠,索性再次提笔将字迹改作了八百万,顿时台下轰然热烈起来,无数人起身行走眺望,似乎想看清暗中的出价者是何许人也。
此下再无人敢同白风禾叫板,唱衣师惊堂木一拍,恭敬起身:“朔州,白姑娘得十阶大妖妖魂一只!”
唱衣会结束,众人再无一开始的安静,纷纷吵闹着起身离开,更有甚者想跃上雅阁一睹白姑娘面容,却被暗中飞出的数名守卫按下,强行请出坛场。
方才的人潮如流水般很快散去,白风禾则懒懒靠坐在宽大的圈椅上,低头品起了香茶,这时有人轻轻叩门。
“进。”白风禾道。
进来的是引她们来此的那名守卫,他点头哈腰地问好:“白姑娘,请问您要现下取走珍宝,还是我等将其送到您住所呢。”
“带到清风阁吧,寻间结实的厢房于我,切记不许任何人打扰。”白风禾吩咐。
“是,请随我来。”守卫躬身回答。
清风阁乃是供贵客休憩的场所,进入须得通过层层封锁,十分清净隐秘,云川止几人随着守卫七扭八拐进了厢房,厢房装潢多用竹木,清香雅致。
踏入门槛,地上已然放上了一只半人高的精铁笼子,笼中趴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小狼只有魂魄,不能化作人身,此时听见人声,便将头埋在肚皮里,尾巴蜷曲环绕自己,瑟瑟发抖。
灵水见不得这场景,她眼底闪过同情,不忍多看。
程锦书眸光黯淡,她向前走了几步,被白风禾轻念名字,脚步便猝然顿住。
“要本座请你离开吗。”白风禾柔声说,眼神却并不柔和。
“姑姑,你要啸月做什么?”程锦书低声道,她又看了眼蜷缩的小狼,眼中神色不明。
“本座方才说过了,入药。”屋中温暖,白风禾脱下斗篷递给云川止,裙摆拖曳地绕着笼子走了一圈。
小狼似乎极为惧怕她,她走到哪里,小狼便将屁股转到哪里,白风禾居高临下踢了笼子一脚,震耳的声音响起,在场三人皆抖了抖。
“门主,您要以妖丹入药?”倒是灵水先出声,她面色担忧,“可是仙修的灵根若被妖力蚕食,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放心,本座知晓怎么做。”白风禾说着将手放在笼子上,铁笼顿时消失,小狼飞身想逃,却被一道缎带缚住后退,软绵绵栽倒在地。
“十阶大妖的妖丹稍加炼化,便可助本座治调理旧疾。”白风禾低头抚摸小狼的头,白狼浅色的眼眸干净如水,睁眼静静望着她。
“如今我旧疾复发,若不尽快治疗,恐怕此生再不可修仙了。”白风禾说得坦然,她掌心化出一把尖刀,刀刃假意划过小狼咽喉,白色毛发便断了数根。
云川止指尖一颤,她下意识看向程锦书,只见女子发丝遮掩了眉目,唯有那双手紧攥衣袖,似在踟躇。
云川止一直看不太懂程锦书和啸月之间的关系,若说是友,可程锦书在啸月失踪时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依旧谈笑风生。
若说是敌,可她孤身一人闯入浮玉山,又在白风禾要杀掉啸月时露出这般神色,实在是难懂。
白风禾眼底寒光闪过,她忽然振臂挥刀,眼看刀刃即将划破小狼咽喉,此时一根黑棍忽然破风而出,铁器相击的脆响迸发,白风禾手腕一抖,尖刀掉落,她人也往一侧歪去。
“白风禾!”云川止闪身上前扶起白风禾,灵水也急切地踏出两步,然左顾右盼,难以抉择。
白风禾扶着云川止的手站稳,她目光凌厉地看向程锦书,女子正半蹲在小狼身前,拎着长棍,嘴唇都咬出了血。
“程锦书,你要像百年前为了一只妖物冲撞你师尊那样,如今也冲撞本座么?”白风禾扯着红唇笑了,她下巴对着小狼轻轻一指,“是这妖物害得你突破之际却被废了一半修为,逐出师门。”
“众仙敬仰的宗门大师姐,如今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废物,你不恨吗?”白风禾说,她语气陡然狠厉,“你不恨吗?”
程锦书被她问得面色苍白,嘴唇翕动,眼角隐隐渗出湿润,过了许久,她垂眸抱起小狼,轻声说:“可是姑姑,啸月她没错啊。”
“她装作灵宠待在我身边养伤,从未伤人,哪怕是被揭穿身份逼至死处,她也从未伤过一个人。”程锦书抱紧了怀里发抖的小狼妖,抬眼看向白风禾。
“在浮玉山我见到她时,她一副残忍嗜杀的模样,我便以为她变坏了,可后来你们不是知晓了吗,杀人的是藤妖,同啸月没有干系。”
“师尊剥去我修为时,不由我辩解,你们要夺去啸月性命时,也不由她辩解,她为何才被藤妖附身,她一只十阶大妖为何会受伤被我捡去,你们也不由她言明。”
白风禾忽然发出声冷笑,云川止扶着她腰肢看她侧脸,却冷不丁从她眼中瞥到一瞬散去的苍凉。
好像很多年前,白风禾被按在天牢中,因为弑师之罪受刑时,也无人听她辩解过。
这个世界好像总是这般,冤假错案,不由分说。
“本座不是来听她伸冤的,亦不管她有罪与否。”白风禾站直腰身,掌心紫色光剑缓缓抽长,杀意按捺不住,“本座只是要取她妖丹。”
“程锦书,你当真不让开么?”
第65章
屋内气氛冷得几欲凝结成冰,小狼呼吸急促,发出低低呜咽声,程锦书用整个怀抱护住啸月,掌心放在啸月头顶,柔弱的小狼仿佛骨头都是软的,抖如筛糠。
“姑姑……”程锦书带着哭腔道,而后白风禾的光剑嗡的一震,她便也随之一抖。
“让开。否则本座连你一起杀!”白风禾好似全然没了耐心,她伸长手臂,光剑径直朝着程锦书刺去,灵水吓得扑通跪倒:“门主!”
云川止全程盯着白风禾被睫毛挡去一半的眼神,看到此景此景却并未动作,*只是眉心蹙着,眼中有着看透一切的不忍。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白风禾不会对程锦书下杀手,事实也正如她所料,光剑在斩断程锦书一截鬓发的同时,在半空猝然停下。
白风禾的手腕不住颤抖,几乎捏不稳薄如蝉翼的光剑,云川止忙上前握住她手腕,肌肤相接的刹那,光剑散去,白风禾的手臂颓然垂下。
而程锦书仍旧抱着小狼蜷缩在原地,她将头埋在膝盖上,用脖颈对着白风禾,没有动,也没有挣扎。
身体僵直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旧疾复发,不能轻易动灵力。”云川止忽然开口打破沉默,她神色自如地抖开怀里的斗篷,张开双臂给白风禾披上。
因为白风禾佝偻着臂膀,缩短了二人身形的差异,所以云川止好似从后面将白风禾圈在怀中,冰冷的寒气被温热的斗篷驱散,白风禾抬手攥住斗篷边缘,用肩膀推开云川止,顾自走出厢房。
云川止呼出口气,她从地上拉起灵水,示意她陪着程锦书,然后小跑着出门,面前昏暗阴湿的巷子里,那毛茸茸的身影已经走出老远了。
喊打喊杀的时候凶得很,一到这种时候却又莫名可爱,云川止忍不住勾勾唇角,几下跑到她身侧,从怀里掏出个橘子晃晃。
“吃吗?很甜的。”
“本座不爱吃甜。”白风禾冷冷道,她抬手戴上兜帽,用宽大的帽檐挡住了云川止的视线。
地下的巷子蜿蜒漫长,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云川止跟着白风禾兜了几圈,待她气消了,二人又回到了那厢房门口。
门外放着两把竹椅,云川止将白风禾扶过去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脚边,抬手给她捏腿。
捏了两下白风禾便不愿她捏了,不自在地将腿移开,劈手将她拎起,冷声道:“坐下。”
“气消了?”云川止含笑问。
“本座还不至于同她置气,不过想起了往事,心里燥郁,便想出来吹吹冷风。”白风禾淡淡道。
“程锦书方才抱着那妖物时,我忽得想起了师尊,想起当年若是她还活着,便也会是这般,不许旁人那样诬陷欺辱我。”
这是云川止头一次在白风禾口中听到她说自己的事,不禁挺了挺脊背,生怕错过她言语。
“你师尊是怎样的人?”云川止轻声问。
“她是叱咤乾元界的强者,潇洒,慈爱,也极其护短。”白风禾说起谢存时眼底温柔几分,“她老人家在世时,哪怕旁人多说我几句,她都会不悦。”
既然这般,那白风禾养成这般脾性也有迹可循,云川止颔首。
沉默了会儿,云川止终于开口:“程锦书和啸月的事……”
“无妨,本座的病需要十阶大妖的妖丹炼药,可仅凭十阶妖的妖丹也是不够的。大妖毕竟曾是程锦书的灵宠,本座早知她会反对,原本也是想着若她不甚坚定,便杀了大妖取丹。若她誓死不从,便由她去吧。”
“本座不屑夺人所爱,往后再寻一只妖便是。”
白风禾说得轻松,但云川止知晓十阶大妖并非唾手可得,加上还要杀其取其妖丹,凭着白风禾现在的身体,简直难如登天。
正当云川止为之发愁时,白风禾忽然拢着斗篷站起,轻飘飘道:“不过程锦书的话倒是提醒本座了。进去吧,本座还有话要问。”
厢房之中气氛仍低落,程锦书抱着啸月坐在圈椅上,看见白风禾进来,忐忑不安地起身。
白风禾却掠过了她的目光,缓步走到厢房中央,灵水忙替她搬过张椅子,白风禾低咳落座。
“把她放下。”白风禾对程锦书道,而后又补了一句,“本座不杀她。你不是说无人听她言明真相么,本座正巧有些问题想问。”
程锦书闻言垂首,小心地把小狼放在地上,小狼害怕地往她衣裙下面钻,却被一根缎带缠住,拖拽出来,在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爪印。
“她肉身消散,魂魄受损,这才变成一只小狼。”白风禾接过云川止泡的热茶,喝了一口,面上恢复些血色,“等会儿本座会用灵力给她重塑肉身,虽不像真正的肉身一般结实,但够她开口说话了。”
“我来吧。”灵水开口道,她担忧地看着白风禾,“门主还是少用灵力。”
白风禾惊讶地看她一眼,而后下巴微扬:“你试试。”
灵水有些紧张,她用力地抿了抿唇瓣,而后上前施法,随着她指尖一指,趴着的小狼上空出现淡淡的白色光芒,随着光芒越发浓郁,一个女人的身形隐约出现。
正是在浮玉山所见到的那样,长直的雪白发丝垂至脚面,女人以狼的姿势匍匐在地上,白得透明的睫毛动了动,浅色的眼仁儿环视四周。
灵力化作的身体不甚真实,像琉璃般透明,女人低头看了看,眼中一如既往,清澈懵懂。
“啸月?”白风禾开口,女人听见她声音吓得连连后退,防备地盯着白风禾。
她又看见了云川止,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上前嗅闻她衣角。
白风禾见状将云川止推到身后,蹙眉盯着女人,眼神尽是不悦,似是想起什么。
对了,这大妖当初说要宠幸自己来着,云川止摸了摸鼻子,尽量把自己缩得再小些。
不过她忽然凑近,是不是还保留着与藤妖一体时的记忆,记得自己曾变化过模样?想到这里,云川止心登时提起。
好在女人没有看她太久,很快移开目光。
“啸月,本座问你几个问题,若你老实作答,本座便放过你,如何?”白风禾俯身看向她,沉声道。
啸月回头看向程锦书,见她没说什么,便回身点头:“你问。”
她的声音很细,很轻,不像浮玉山时那样悦耳空灵。
“你一只千年大妖,当年为何会落入程锦书手里,又为何会与藤妖共生一体?”
啸月眨了眨眼,半透明的眼中哀伤流露,娓娓道来:“我生于极北之地,是白狼族的一只白狼。白狼一族自洪荒而来,生来便是妖,且世代汲取雪山之力,周身至宝。”
“五百年前,几个仙修忽然闯入了我生存的浩瀚雪原,我族人誓死顽抗,却被他们尽数屠杀,唯有我年纪尚幼,无法抵抗,被带回了你们仙修的地界。”
在场几人闻言皆面色微变,白风禾开口:“你可知你被带去了何处?”
“我听得守卫议论,好像是,穹皇城。”啸月轻轻道。
灵水立在一旁忿忿开口,清隽双目满是怒意:“又是穹皇城,上次阻拦我等进山救门主的事我还没忘,为了区区妖丹不顾同胞性命,罔称三大宗之一。”
白风禾放下了手中茶杯:“然后呢。”
“我被关在一处四四方方的铁笼中,铁笼四角贴了降妖符,触碰便会割伤。每到月圆之日,便会有人进入笼中,剔去我的毛发,割开我的皮肉,取背上一根狼骨。”
“活生生剔骨?”灵水惊诧道。
啸月点头,云川止亦是惊骇无比,一旁的程锦书则眼中湿润,似乎不忍再听。
“我不知他们取我狼骨有何用处,只知晓每到月圆之夜,我便会活活痛晕,再醒来时,他们便会喂我许多上好的丹药,助我修炼妖力,许是我妖力越强,取出的骨头便越是坚韧好用。”啸月说。
灵水已经攥拳攥得掌心泛白了,这下云川止都忍不住骂了一句禽兽不如。
“后来我想逃离那里,便假意顺从,潜心修炼,希望有朝一日能冲破那牢笼。终于有一日,我借着他们开门取骨的机会,趁其不备重伤守卫,化成原型闯出牢狱,一路往北想回家。”
“可惜距我被带走已经数百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家在何方,最后体力不支昏倒在树林里,醒来,便被一女子抱在怀里。”
啸月偷偷看向程锦书,纤长的睫毛颤着:“我起初以为人都是坏的,修仙之人坏得更甚,便想养好伤后,趁她不备将她杀掉吃了。可她并不曾亏待我,每日为我疗伤换药,偷来许多肉喂我吃,久而久之,我便留在了她身边,不再想着逃跑。”
“不息山无人虐待我,也无人取我脊骨,是个良善的地界,我本想好好装作一只灵宠,不料身份被发现,不仅被赶入山林,还连累了收养我的主人。”
啸月说起来眼中尽是愧疚,她想靠向程锦书,但最后停下了动作,小口叹息。
“她替我拦住了追杀的仙修,自己却因为我触犯门规,被剥去修为,我后来知晓了此事,本想偷偷溜回不息山看望她,可是……穹皇城的人又追来了。”
啸月说起穹皇城便难掩惊恐,灵水上前给她披了件氅衣,她这才定了定心神,有力气说下去:“他们追我至深山之中,我身负重伤无法抵挡,也幸而遇见了正欲化形的藤妖。”
“藤妖本就憎恨人类,又听闻我是受了伤的十阶大妖,便在化形之际寄生在我体内,她要借我妖力巩固修为,也承诺帮我抵御仙修,保护我不再受到伤害。”
“她也确实做到了,她吸取了我的妖力,帮我击退了追杀我的仙修,又带我躲进人迹罕至处,安心养伤。我本以为生活会这样过下去,但过着过着,日子就变了。”
“藤妖憎恨人类,野心磅礴,她知晓留在山中永远无法修成妖王,便设法将我封在体内,借用我的妖力来到浮玉山,吸去人类婴儿的精元修炼妖功。我无法阻拦,但又不想杀害无辜,所以才装作风流邪妖,企图能多救下几个闯入浮玉山的人。”
听到这里,云川止恍然大悟,她戳了戳白风禾,在她耳边失望开口:“原来并非因为我生得貌美。”
“闭嘴。”白风禾道。
“我说完了。”啸月开口,她眼神纯洁澄澈,往白风禾身边爬了几寸,小声道,“你要杀我,取我妖丹吗?”
“本座倒是想,无奈有人拼死护着,算了。”白风禾借了云川止的力气,慢慢起身,听完啸月所言后,她面色依旧如常。
“这次是本座懒得计较,希望往后别人再觊觎你的灵宠时,你能有能力真的将她救下。”白风禾路过程锦书时,昂着下巴说。
她抬腿踏出门槛,打了个哈欠,湿淋淋的目光看向黑暗的头顶:“如今地上早已入夜了吧。”
明明就是不忍心,却不肯承认,云川止低头浅笑,抬手替白风禾裹好斗篷:“是的,我们快些回去歇息吧。你如今身子弱,熬不住的。”
“你若想要程锦书打起精神好好修炼,好好说便是。”
“什么?本座可不曾说过。”白风禾眼睛都快闭上了,“快带本座回房。”
云川止正要应下,却听见身后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扭头,只见变回小狼的啸月正蹲在她脚下,雪白的尾巴狗一样哗啦啦摇摆。
“狼还会摇尾巴呢?”云川止笑了,她蹲下身子想抱她起来,然后冰冷的狼爪忽然搭在她掌心,再收回去时,在她掌心留下一枚闪闪发亮的丸子。
云川止愣了愣,语气骤然颤抖起来,抬手去拽白风禾衣摆:“白风禾,你看……”
“这是藤妖的妖丹!”
第66章
白风禾闻声睁眼,转身从云川止手里接过丸子,那丸子呈半透明的琉璃状,薄薄的外壳下星河涌动,翻涌着属于藤妖的力量。
“你从哪儿弄来的?”云川止惊喜地去摸啸月的头,啸月咧开嘴,同人一般摇晃着站起,用两只前爪比比划划。
云川止根据她的动作猜想她意思,张口转述:“藤妖死去时,我捡到了她的妖丹,当时穹皇城的坏人正在寻找它,我不想被他们发现,就把妖丹藏进了肚子里。”
“藤妖已经修成魔功,妖丹十分珍贵,其中妖力非比寻常,我刚才听你说要治病,你们应当需要它。”
云川止转述完,自己又道:“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为何不留着?”
啸月一只狼脸上竟浮现出些许嫌弃。
对于妖族而言,吞食同类的妖丹或许和吞食同类没什么区别,云川止笑笑,这时啸月指了指白风禾,又用爪子比划。
“你们救了我,你们是好人。”
啸月肯定地点了点头颅,然后轻盈地跑开了,雪白的身体在风中像棉花似的蓬松,云川止摸了摸脸颊,她极少听到好人这样的赞美。
白风禾显然更少被这样夸赞,被兜帽遮掩的耳朵肆意地红润,眼神却不曾波动,她眼中映照着妖丹的光芒,流光溢彩,意味不明。
事情峰回路转,不知怎的,云川止比白风禾还要喜悦,她小心地拿起小木匣,把妖丹放入其中:“那我们快回去,早日将你旧疾医好,早日放心。”
“哦?本座的病,你怎么这样在意?”白风禾周身放松,便又似笑非笑道。
云川止被她的话噎了一瞬,心里激起千层波浪,对啊,白风禾的病,她为何这样在意?
“我毕竟是你的仙仆不是?”云川止打了个哈哈,她细心地放好木匣子,上前搀扶白风禾。
“如此说来,你除了没什么修为外万事精通,倒也是个不错的好仆人。方才狼妖比划的那些本座一句话都看不懂,你却一眼便能明晰。”白风禾话中有话似的,“还有,买下她的是本座,你何时也救了她?”
云川止嘴唇微张,想说点谎话敷衍,又不愿再扯什么慌。
言语踌躇间,还是白风禾递了台阶,她忽然身子摇晃,肩膀抵着云川止胸口,懒懒倚靠:“本座不想走了,你去寻个灵械商会的人,给本座要台软轿。”
她靠得那样自然,自然地云川止都快当成寻常了,于是扶她落座,转身往巷口跑去。
这夜月明星稀,秋高气爽,待秋叶结了晨霜,日头再升起时,料峭的冬日便悄然而至。
云阙关家家户户煮起了馄饨,云川止所处的府邸虽在高处,却仍能闻得到满城热腾腾的香气。
她这日心中有事,起得便早,却没想到推开门时,庭院里已有人在了。
“云川止,来吃馄饨。”灵水笑眯眯招呼她,池塘边不知何时多了张木桌,桌上摆了数个碗筷,“今日入冬,传闻说今日吃了热馄饨,整个冬日都不会冷。”
云川止见了吃食便愉悦,她几步走到桌前,惊叹道:“这么多,是你做的?”
灵水摇头,她指了指一旁架着锅忙碌的程锦书:“程锦书做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寻常比我还懒。”云川止负手望向柴火灶前烤得脸通红的女子,正欲唤她,却见庭院木门被推开,一身晨露的白风禾和浮然君从门外走入。
她们似乎在聊什么,浮然君面带笑意,白风禾则略有愁绪。
“浮然君,门主。”灵水连忙上前行礼,被浮然君抬手虚扶起来,摇了摇头。
“木里神峰之上不曾有尊卑之序,不必行礼。”浮然君浅笑道,她又看向白风禾,“风禾,你确定如此了么?”
“依我看还是不要心急,藤妖的妖丹妖力太过磅礴,你以其驱散体内旧疾寒气,一不留神便会走火入魔。就算顺利疗伤,妖力亦会在你体内留下痕迹,此事若是被其他人知晓,恐有后患。”
白风禾摇头,她眉头紧锁:“浮然君不必劝我,我已打定主意了。”
“我师尊当年的事始终是个谜团,这些日子又怪事连连,矛头直指向我。若我再像这样缠绵病榻不能修炼,若有一日真出了事,便真的再无人护得住我了。”
浮然君闻言嗟叹:“罢了,你既铁了心,我也不劝你什么。”
“百年不见,你性子看似截然不同,但实则一点儿都未变。”浮然君怅然地看着她,而后指向庭院二楼的一间厢房。
“以妖丹炼药,重塑筋脉,驱散寒气,须得整整七日,这七日我会伴你身侧,替你护法,但你身体能否承受妖力却是未知,我能助你一些,但不能助你全部,你可知晓了?”
白风禾颔首。
看来这以妖丹疗伤是件生死一瞬的事,云川止听着忽觉胆战心惊,灵水亦双手交握,眼神不安。
“云川止,江灵水,你们二人身为风禾的贴身仙仆,这几日须得一同在门外镇守,不许任何人闯入宅院,此事也不准同任何人透露。”浮然君又叮嘱。
“您放心,我们会等门主出来。”灵水柔声道。
云川止看向白风禾,白风禾此时也看着她,二人对视许久,最后白风禾先垂下了睫毛,负手向台阶走去。
灵水的手搭在云川止肩上,小声安慰:“门主福大命大,会没事的。”
“我知晓,这七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权当沐休了,想想便惬意。”云川止像往常一般笑着伸了个懒腰,吊着的心却并未放下去。
来乾元界一遭,越发多愁善感,云川止眼眶有些发热,白风禾却在此时经过她身侧,于她擦身时,指尖轻轻扫过她手臂,温热的指腹与她小指勾了勾。
像是安慰,云川止回身看她背影,半晌没回过神。
白风禾感受着身后少女灼热的目光,唇边卷起得逞的笑意,她正欲踏上台阶,一个橙黄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飞身过来,扑通跪在她面前。
“程锦书,你这是做什么。”白风禾垂眸道。
“姑姑……”程锦书眼眶红着,她从背上拿下那根铁棍,双手抬起,示意白风禾接过,“你打我吧。”
“呦,负荆请罪?”白风禾清凌凌笑了,“本座又不是疯了,打你做什么,浪费体力?”
“我昨日,知晓你有伤,还冲撞了你。”程锦书不断咬着嘴唇,“是我太心急了。”
“其实这几日我一直都在寻找她,我在浮玉山找了几日,可是杳无音讯,我便心存侥幸,觉得她定是自己逃了。所以昨日在唱衣楼看到她,我才那般心焦。”
程锦书面对白风禾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她手臂仍高高举着:“我昨日觉得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你真的会因为我放弃治病的妖丹,放了啸月,姑姑……”
“行了。”白风禾听得烦躁,她从程锦书掌心拿过那根铁棍,捏在手里转了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灵石而已,本座就当是扔了,不用你赔。”
“我不是……”
“再说本座就拔了你的舌头,本座等会儿还要治病,休叫我心烦意乱的,乱了心神。”
程锦书闭上了嘴,白风禾将她铁棍扔了,绕过她走上台阶,却听程锦书忽的转了个向,朝她背影道:“姑姑!”
“何事。”白风禾不耐地停下脚步。
“你说得对,我这些年来心仍浮躁不定,对修炼的事却只会逃避,到头来连一只灵宠都保护不了。往后我定不再萎靡不振,我好好修炼,定要找回从前的修为。”
“嗯。”白风禾懒懒向前走。
“然后,我再不听信那些人诋毁你的话,你救了啸月,放过了啸月,有朝一日,我定会报答姑姑昨日之恩的!”
“嗯嗯嗯。”白风禾捂住了耳朵,加快脚步走上游廊,推门进屋。
浮然君先她一步移身进了屋子,此时正端坐在圈椅上喝茶,看见她便笑了,出声感慨:“时光一晃便是百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你刚拜入师门时,自己还是个少女呢,整日在不息山耀武扬威,没少给谢存惹麻烦。”
“您还记得呢。”白风禾垂眸,似是也回忆起了那时无忧无虑的岁月。
“自然记得,只可惜现在,物是人非。”浮然君仍含着笑,眼底却一片苍凉,“我们开始吧。”
“是,浮然君。”白风禾颔首。
在浮然君磅礴灵力的护法下,整个宅院都被结界笼罩,结界内时光缓慢,一切仿若停滞,稀疏的树影艰难越过院墙。
结界之外,来来往往的人们遵循旧俗,食馄饨,煮药膳,送寒衣,祈盼隆冬瑞雪,早日春归。
距离云阙关不远的穹皇城同是立冬之日,然皇城之内处处有走地神打马巡逻,来往行人步履匆匆,传言近日穹皇不悦,故而无人敢在外庆祝什么,就连一向门庭若市的三界酒楼都稍显冷清。
穹皇宫内,金灿灿的藻井投下烨烨灯火,绘满龙纹的石椅庄严立在九层台阶之上,大殿两盘水声潺潺,似有暗河流过。
“白宗主,我们已有数十年未见了吧,怎么只来穹皇城坐了一坐,便要走呢?”穹皇穿着一身龙纹锦袍,头戴碧玉头冠,薄唇轻抿,似乎真的不舍。
白霄尘立在第四级台阶上,长眉微敛,漠然道:“借用云阙关的地界安置受灾百姓本是小事,穹皇却定要本尊亲自出面才能松口,本尊心系灾民,不得不来。”
“毕竟刚刚出了大妖的事,时局动荡,百姓不安,本皇也不过小心行事,辛苦白门主了。”穹皇枯槁的手轻轻抬起,便有一黑衣守卫从虚空出现,递给白霄尘一杯热茶。
“白宗主远道而来,总得先喝上一杯热茶,否则怎好让你这样离开。”穹皇含笑道。
白霄尘看了一眼茶杯,却没有接过茶水,反而向后退去:“不息山还有要事,本尊不得不回去处理,恐怕不能同您品茶了。”
穹皇看了眼大门,原本敞开的门竟忽然慢慢关合,吹进殿的长风被大门阻碍,逐渐凝滞在半空,沉甸压抑。
“穹皇这是何意。”白霄尘眼中隐有怒色,她握紧了袖中剑柄,直视穹皇。
“宗主莫要多想,本皇只是想要待客罢了。”穹皇握着拐杖起身,宽大的锦袍在身后拖曳,她颤抖走向白霄尘,声音喑哑。
白霄尘呼出口气,她忽然松了剑柄,假意微笑:“本尊与浮然君约好未时在云阙关相见,浮然君一向守约,本尊怕是得拂了穹皇的好意,前去赴约了。”
穹皇看着白霄尘,深陷的眼窝越发深陷下去,过了许久,她终于发出声干瘪的笑,挥手打开殿门。
“既然如此,本皇便只能待客不周了。”
白霄尘告辞离去,穹皇拄着拐杖的手向下用力,颤抖着回到龙椅上,然后忽然砸了拐杖,巨大的声响引得一旁的男人软膝跪下。
“穹皇殿下,您莫要动怒,她……”
“为什么!”穹皇低声道,她垂首盯着地上的男人,“为什么谢存可以死,她洛浮然不跟着一块儿死,她们不是最有情谊的么!?”
男人吓得匍匐在地:“穹皇……”
“还有你,本皇还未质问你,叫你杀了的那只狼妖,你真的杀了吗?”穹皇颤颤巍巍起身,拐杖腾空回到她手中,轻轻拄在了男人手上。
男人却发出凄厉的喊叫,疼得满地打滚。
“穹皇饶命,饶命,我只是看那大妖珍贵,便将它卖给了灵械商会,想着能赚些灵石……您放心,它如今定是死了,当初我们对它做的事,不会有人知晓……”
他话没说完,因为一道黑色闪电已然劈在了他身上,男人身体瞬间化作一根焦炭,咕噜噜滚下台阶。
穹皇浑浊的眼睛冷冷看着男人不见的身影,而后慢慢坐下,对着空荡的大殿,长叹一口气。
“谢存,洛浮然,白霄尘……”她低声念着,沙哑的声响消弭在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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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并非很长,云川止本以为自己会日日打着瞌睡度过,然而听着二楼传来的钟声,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连往日喜爱的吃食都有些食之无味,她每日无聊得只能在池塘边刻木雕,又因为没有材料,连木材都是院中盆栽砍的。
往日还能找到程锦书打趣唠嗑,可自从那日程锦书同白风禾哭啼了几句后,便将自己闷在屋中修炼,从早到晚连个人影都不见。
灵水话又少,云川止只能每日和黑蛋儿絮叨,讲到黑蛋儿一看她便抱头就跑。
最后没有办法,她还是老老实实坐下雕刻,原本想雕一个白风禾,可怎么雕都觉得无法复刻本人的风韵,只得放弃,转而刻起了自己。
身披甲胄,凤眼长眉的云川止,大部分时间在呼呼大睡,偶尔手里握着鲜血淋漓的砍刀,又偶尔手拿锛凿斧锯,沉迷于堆叠的图纸中。
一不留神便刻了七七四十九个,当她刻到第五十个时,天色刚亮,钟声渐歇,二楼厢房的门被缓缓推开。
此时灵水和程锦书都在睡觉,唯有云川止点灯坐在庭院里,寒风料峭,她披着那日给白风禾的斗篷,双眼熬得通红。
推开门的是浮然君,她亦是双目通红,同云川止对视后,朝她招了招手。
云川止手里的刻刀便落了地,她向前踏了两步,顿觉得魂魄被搅碎了似的,零零散散,飘飘荡荡。
“白风禾……”她低声念了一句,尽管手足无措,她还是稳着步子走上台阶,走到了浮然君面前。
往常遇到这种事时,她只会满心空落落地沉默,今日也应当如此,云川止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门主她是不是……”
“你自己看吧。”浮然君红着眼眶,叹了口气,侧身走出门。
云川止越发昏眩,头也刺痛起来,她手指不断在掌心搅动,呆立了许久,这才推门进去。
进门的刹那,馥郁的花香涌入鼻腔,白风禾正穿着熟悉的紫色衣裙,一如既往笑得妖冶肆意,负手看着她。
“怎么了?”白风禾抿唇微笑,却见少女僵立半晌,而后忽然身子飘摇,踉跄扑进她怀里。
“云川止!”白风禾瞬间收了笑容,上前一步将她接住,腰肢被少女抱紧时,震惊地抬手摸她面门,摸到了一小滴湿润的水渍。
第67章
水渍很快在她指尖化成薄薄的潮湿,风吹来,本应感到凉意的指尖竟有些发烫,白风禾不禁愣神。
缠绕在腰间的双臂忽然软绵绵滑落,白风禾对着门外开口,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浮然君,云川止昏倒了!”
云川止确实昏迷了,这次昏迷同上次一样来得猝不及防,这回她并非在梦里看到自己,而是在黑暗之处漂浮着,双足虚软,踏不到实处。
等她再醒来时,天边已挂起晨霞,窗外的池塘彻底结冰,干枯的芦苇在冬日冰冷的日光下摇摆,屋内却是温暖安逸,药香一阵阵钻过门缝,炭盆在远处欢快地吐着火星。
她躺在里屋,屋外传来轻声的交谈。
“浮然君,医仙怎么说。”是白风禾的声音,语气虽平稳,但加快的语速昭示了她的急切。
“她的身体没有问题,脉象也康健平稳,也许真的是被我吓到了,这才急火攻心昏倒了吧。”浮然君道,她似乎有些懊恼,“我没想到她会这般在乎你,风禾。”
屋外一阵沉默,云川止听着这话一阵恶寒,她抖了抖肩膀,想抖去寒意。
她确实是吓到了没错,但也不至于被吓晕过去,被浮然君这么一说,好像她多爱慕白风禾似的。
云川止本想起身出门,但临下床时,又不想放弃这个光明正大偷听的机会,便悄没声儿钻回被窝,闭眼竖起了耳朵。
“她,会吗?”白风禾轻声问,门外传来沙沙的声响,应当是白风禾在不安地踱步,“可本座看她总是心无挂碍,不像是会急火攻心之人。”
“哪有真正心无挂碍之人呢,她与你相处一年之久,又屡次不顾危难救你,依我看来,她对你早已不止是主仆之情。”浮然君轻声感叹,“只是你一向无心情爱之事,恐怕让人家一厢情愿了。”
“风禾,你生得是仙界也难得一见的漂亮,本就引人注目。往后行事还需收敛些,莫要处处轻浮,到头来伤了这些难得的赤子之心。”
白风禾又沉默半晌,最后道了声是。
云川止翻了个身,心道这浮然君怎么仗着自己辈分大便胡言乱语,一帮高山上清心寡欲的仙修懂什么叫情爱吗,还她一厢情愿。
什么跟什么,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虽早已摒弃对白风禾的偏见,也觉得她这个人性子里确实有可爱之处,本性确实良善,生得确实貌美,可她云川止是什么人,岂会轻易动心。
“可我还是觉得她昏倒之事还有蹊跷,您……”
“罢了,待她醒了,我亲自替她瞧瞧。”浮然君说,她起身踱步至门口,将门推开,两人的声响没了门的阻隔瞬间清晰,云川止便装作刚刚清醒,迷迷糊糊睁开眼。
“门主,浮然君。”她低声道,然后撑起身体,懵懂开口,“我怎么了?”
“你昏倒了。”白风禾回答,她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拿起斗篷上前,抬手要帮云川止披上。
矜*贵娇惯的堂堂门主竟亲自给她披衣服,云川止一时受宠若惊,她抬手接过斗篷,讪笑道:“我自己来。”
斗篷上还有炭盆烘烤的温度,浮然君许是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态度也分外和蔼,笑眯眯地弯着腰:“我替你探查□□内可有内伤,如何?”
“那,多谢浮然君。”云川止看了白风禾一眼,女人正安静地垂眸看她,晨光洒在她肩头,脸颊光辉晕染,出奇得好看。
云川止心弦跳了跳,她移开目光,专注看着施法的浮然君,和煦如春风的灵力从她眉心探入体内,顺着筋脉缓缓游走。
云川止阖目等待,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浮然君收回灵力,眉头微蹙。
“如何?”白风禾出声问。
浮然君似有什么疑虑,开口回答:“同医仙所说相同,体内并无伤痕,脉象也平和,但我灵力探查到她灵台时,却感觉到她真元不稳,神魂有一丝震荡。”
“真元不稳,神魂震荡?”白风禾轻念。
“对,但她从未受过什么伤,我看着也觉得怪异。”浮然君拧眉道,她看着云川止的眼睛,忽然道:“你可有经历过什么移魂或散魂的阵法吗?”
云川止心弦绷紧,面上却并无惊慌之意,反倒是白风禾替她接下话语:“若是经历过,又该如何?”
“若是经历过,便可能是因此造成的真元不稳。”浮然君说,“我不能强行帮你固定魂魄,不过若往后不再有大的震荡,倒也不算什么。”
浮然君说完便告辞了,云川止并没有太在意她的话,晃了晃脑袋觉得没事,便起身去看白风禾:“你的旧疾……”
“坐下。”不料白风禾十分不悦,她以一道灵力强行按下云川止,起身从药炉上拿起煎好的药,旋身坐在床边。
用瓷勺盛了一勺,递到云川止嘴边。
“喝了。”白风禾冷冷命令。
云川止想说什么,白风禾却不等她开口,将勺中汤药倒进了她嘴里,云川止当即跳了起来,烫得眼含热泪。
“烫啊,我的门主。”云川止艰难地把那汤药咽下,无奈道,“刚从火炉上拿下来的药,怎么能直接入口呢?”
白风禾闻言愣了愣,低头搅和碗中药汤,眼下飘过红霞,她哦了一声,将药碗放下,出门倒了杯凉茶,塞进云川止手里。
“烫坏了吗?”白风禾开口,她掰开云川止的嘴巴,顺着烫得殷红的嘴唇往里看,云川止顿觉十分不自在,舌尖无所遁形。
白风禾看着少女烫得红润的舌头,喉咙有些发紧,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尴尬,轻咳一声,将手松开。
她放下凉茶,又端起药碗,这回知晓了药要吹凉,于是舀了一勺,圆着朱唇,轻轻地吹。
云川止看着白风禾认真的神情,不觉看入了神,待白风禾抬眼时才反应过来,强行压下嘴角,张口喝药。
矜贵的门主大人许是第一次伺候旁人,起初动作笨拙,药汤一半都喂给了云川止的下巴,不过喂了一半后,动作便自如起来。
倒是云川止绷紧了身体,手脚和眼神都不知往哪儿放,直到碗中见底,她这才松了口气。
“如今可以告诉我了吗,你旧疾医好了没有?”云川止笑着从她手里接过药碗,放在一旁。
“有浮然君的帮忙,又有大妖的妖丹助力,自是好了个七八分,剩余还有一些寒疾,只需不受冷风,不碰冷水,便不会再犯。”白风禾回答。
“而且如今我可以修炼了,再不用次次修炼都忍着苦痛。”白风禾提起此事神情也舒畅许多,“此次下山倒是歪打正着,否则这旧疾还不知要跟随本座多久。”
“那你岂不是还得感谢我偷跑下山?”云川止含笑打趣,对上白风禾满含威胁的眼神后,又老实地低下了头。
白风禾不满地看了她会儿,雅然起身:“师姐前几日已经赶回了不息山,浮玉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明日我们便也启程回去。”
“是。”云川止应下。
自己身体已无大碍,白风禾亦恢复实力,一连担忧几日的云川止心情大好,醒来也没闲着,拉着灵水在云阙关的市集里逛了又逛,买了不少当地特产装进葫芦,准备带回山中好好享用。
来时只她一人,飞得断断续续甚是辛苦,回去则一路拉着白风禾衣角,像风般跨过山峦湖海,舒服惬意得很。
清晨出发,不到傍晚便回到了不息山的地界,越过浩浩荡荡的云层,再落下云雾时,便看见金光璀璨的明存殿殿顶,以及白雪皑皑的不息山山脉。
在她们离开的日子里不息山悄然降下大雪,鹅毛般的雪覆盖了还未光秃的树梢,将一整年的泥土落叶都掩埋在寒冷下,从远处看,洁白群山首尾相衔,一时分不清其上是雪还是白云。
明存殿殿前众仙修列队相迎,想必白风禾除妖之事已然在门中传开,往日畏惧她的众仙修如今多少有所改观,此时正在几位蓝袍仙修的带领下,震声高呼:“恭迎门主凯旋!”
白风禾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欢迎,她抿紧了双唇,弯起的眼眸昭示了她的愉悦,落地时却仍冷着脸,腰背挺直,冲白霄尘颔首。
“宗主。”她声音柔滑道,眼神扫过白霄尘身后浩浩荡荡的仙修们,轻声嗤笑,“宗主这是何意,本座一向深居简出,可受不住这些。”
白霄尘负手立在人前:“师妹不必为难,你同你座下仙仆们降妖有功,又救下一城的百姓,扬我门风,理应有此阵仗。”
“那本座便勉为其难收下宗主的好意。”白风禾莞尔一笑,朝白霄尘身后看去,那些仙修再次震声,白风禾面上虽捂住了耳朵,实则心里颇为受用。
见过白霄尘后,云川止便跟随白风禾回到第五峰,出走半月,门中仍井井有条,那些硕红的灯笼被白雪映照着,更显得火热气派。
门中道路已被清扫干净,程锦书先一步告辞离去,只剩云川止和灵水跟在白风禾身后。
停在逢春阁门前,白风禾忽然回身,对灵水道:“灵水,本座有些心法教你,你先去芜崖顶等待本座。”
灵水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刚想福身应下,却忽的嗔目抬首:“门主,您说……”
“莫要高兴太早,本座还没说收你为徒,只是看你天赋不错,又肯上进,想着不能荒废了好苗子,随便教你些罢了。”白风禾淡淡道。
“多谢门主。”灵水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一向沉稳的她竟原地跳了两下,欣喜地看向云川止,得到云川止鼓励的握拳后,方才提着裙摆,激动地大步跑开。
云川止笑眯眯看着灵水雀跃的背影,再回首时,白风禾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面前,花香馥郁入怀。
“怎么,你想收我为徒吗?”云川止的心被那花香引着震了几下,她抿唇笑着,开起了玩笑,“我的天资也很不错呢。”
“痴心妄想。”白风禾轻声道,她忽然抬手拿掉了云川止头顶沾着的一小片枯枝。
“不息山有门规,若你是我徒儿,你此生便只能是我徒儿了。”白风禾又道,说罢,她深深看了云川止一眼,转身消失在银白的天空下。
第68章
云川止摸了摸发丝,望着眼前的空荡出神,白风禾似乎话中有话,但云川止一时不能分辨出她的意思到底为何。
是说她不愿轻易收徒,还是说除了徒儿外,更想叫她做旁的?
云川止立在原地许久,最后不再思忖,抬手裹紧了肩上的斗篷,脚下的雪虽然已经被铲去,但单薄的布鞋还是冻得人脚指头发麻。
于是云川止跺了跺脚,蜷缩着跑回屋檐下,身后寂静的天地间忽然变得拥挤,鹅毛般的大雪填满了空隙,无声无息,洋洋洒洒。
奔波了数日后,才发觉闲暇的日子有多难得,云阙关再软的床榻都比不上逢春阁里狭窄的小窝,云川止的生活恢复了梦寐以求的平静。
为了取暖,她特意求白风禾帮她弄来了数根火山乌檀木,又将其削成片状打磨拼接,当做地板重新铺满小屋,于是原本冰冷的地腾腾冒出热气,代替暖炉。
除此之外,乌檀木的清香绕梁不散,这香气清神静气,即便终日躺在屋中都不觉得疲惫,云川止闲暇时又去游机城买来许多炼器所需的器皿材料,堆在角落钻研。
于是整个绲丹门都知晓了门主座下那名近仆爱捣鼓,起初当逢春阁传来爆炸声、硝烟四散时还有人扛着水桶赶来灭火,后来久而久之众人都习惯了,哪怕逢春阁半夜火光冲天,他们都泰然处之。
既然门主都不追究,也自然无人敢多嘴。
不过白风禾居然如此宠溺一位仙仆,想来这仙仆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于是关于二人的传说在不息山越传越疯,编写的话本也越发大胆,就连白霄尘仙授时都没收了几本,当场大发雷霆。
这日阳光清朗澄澈,天空碧蓝如洗,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不息山方圆百里都放了晴,但吹来的风却仍刺骨得寒。
不息山众仙修尽数换上了冬日衣衫,貂毛做的厚厚毛领高高竖着,抵挡能将人脸颊割裂的寒风。
仙授结束的空档,一群人裹着厚厚的斗篷艰难踏过积雪,身后狂风呼啸而过,绕过众人将积雪吹至道路两边,年纪尚小的仙修们欣喜回眸,发现是白霄尘后,吓得狂奔而去,作鸟兽散。
白霄尘白皙的脸气得隐隐发黑,她手里握着厚厚一叠册子,看着仙修们溃逃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她将手中的册子翻了翻,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踏上了去绲丹门的路,穿过冰堆积成小山的百丈漈,跋涉来到逢春阁前。
门口仙仆见状忙进门通报,过了半晌,惶恐地低头上前:“回禀宗主,我们门主不在寝殿内,如今这个时间,她应当在芜崖顶修炼呢。”
浮玉山一行后,白风禾倒是勤勉了许多,往常见她不是在打瞌睡便是听戏听曲儿,要么便唤来一群美人沉迷声色,如今竟懂得修炼了,可喜可贺。
白霄尘板着的面容隐约透出欣慰,于是步行上了山崖,远远便看见白风禾正穿得清凉,盘膝坐在软垫上打坐,而她面前正有一道人影翻飞,四周立了四根大柱,无数银针正如流星般密密麻麻射向那道人影。
这是何意?白霄尘蹙眉不解,她走到白风禾身边,低声咳嗽,唤起她注意。
“呦,宗主怎么来了,真是稀客。”白风禾收回周身盘旋的灵力,睁眼道,眉眼弯弯,笑得妖冶。
白霄尘早习惯她的装模作样,如今也懒得再同她计较,只指向被银针逼得无路可退的灵水:“你这是……”
“看不出么,教她修炼呢。”白风禾笑道,“这四根柱子是云川止做的,倒是免了我辛劳。”
“这只是第一段,还有第二段,第三段,你看。”白风禾似乎对云川止设计的东西极为满意,她仰头朝柱子挥出灵力,只听轰隆隆一阵响,射出的银针如同雪花一样密集起来。
灵水气喘吁吁地旋转腾挪,为了躲开那些银针,身体几乎化作残影,白风禾正准备打开第三段,忽闻灵水大叫,这才作罢。
“诶呀,被扎到了。”白风禾可惜地抿唇,上前停了银针,扯着灵水脖颈将她拎了回来。
灵水累得满头是汗,脸色红白相间,手背上插着根针,不过待她走出柱子的范围后,那银针便不见了,只留皮肉上一点微红。
“灵水见过宗主。”灵水脚步虚浮,冲着白霄尘行礼。
白霄尘抬手免礼,她眉头皱着:“白风禾,你就这般教人修炼的?不让她学着修身练气,反而在银针间扑腾,是什么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白风禾哼了一声,“不息山惯常的修炼便是坐地清修,寻门悟道,平日里仙修们连切磋都少。这样就算灵力升了,却不知如何运用,同不修无异。”
“本座过些日子还准备将她扔进锁妖塔关上几日呢,到时候还得宗主行个方便。”
“锁妖塔?”白霄尘险些被她气笑了,“你可知那是什么龙潭虎穴,叫灵水去,伤了如何?”
白风禾还未开口,灵水便上前行礼,小心翼翼道:“宗主,我愿意去,唯有不断面对妖魔,修为才能涨得迅速,我相信门主。”
白霄尘指着灵水的鼻子,又指向白风禾,最后甩袖作罢:“算了,本尊不管你门内之事。也不知你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她们个个儿都唯你是从。”
最后那句不像一位宗主所言,倒像是寻常师姐妹的抱怨,白风禾晃了晃发间银钗,颇有些得意似的。
拌嘴了许久,白霄尘这才想起自己此行为何,于是抬手正色,将几本书册放进白风禾手里:“你看看吧。”
白风禾眼睫动了动,她翻开册子看了几行,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又往后翻了翻,眉梢暗藏喜色。
“你还高兴呢?”白霄尘将手用力在册子上拍了几下,俨然怒不可遏,“这种话本竟在门中流传已久,本尊居然如今才发现。我不息山是清修之处,又不是游机城的戏楼,那些弟子整日看这些淫词艳语……”
“宗主,哪里那般严重。”白风禾倒是不气不恼,“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没到淫啊艳啊的地步。”
白霄尘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从中抽出一本,指着上面的字句:“你瞧瞧,连你都编排进去了,故事讲得百转千回,仿若真发生了似的。”
“背后编排尊长,我看这些人都得关进悟道塔里禁闭半年。”白霄尘长叹一口气,负手踱步。
白风禾偷偷看了白霄尘一眼,然后正色翻开册子,一目十行看下去,行文流畅,洋洋洒洒,尤其描写她外貌之语句辞藻贴切,甚是不错。
再往下看,出现了云川止的名字,言语之间尽显暧昧纠缠,白风禾心头一跳,忍不住吸了口气,将册子啪嗒合上。
“是不是,是不是荒唐透顶,人神共愤。”白霄尘怒道。
“对。”白风禾心怦怦跳,将册子藏到身后,“竟敢这般编排本尊,该罚。”
见白风禾难得有一次附和自己,白霄尘心头的火气被浇灭些许,她看向白风禾,恢复了往日沉静:“你把这玩意儿烧了罢,本尊是不愿再看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踱步回来,见她神情凝重,灵水贴心地行礼告退,于是偌大的芜崖顶只剩两人。
“你与云川止……”白霄尘轻咳了一声,“你私下如何寻花问柳本尊不知,本尊知晓你心里有恨,也向来不去管你。”
“本尊虽觉得云川止此人聪慧良善,是个通透的好苗子,但她毕竟是个小仙仆,你们身份差距过大,还是莫要有再深的纠缠为好。”
“仙仆又如何?”白风禾一双眼睛顿时冷了下来,“本座也是众人眼里浪荡作恶之人,有何不可。”
“本尊不是这个意思。”白霄尘摇头。
“她是仙仆,你是不息山的门主,你的身份会给她带来闲言碎语,亦会带来诸多麻烦和仇视。她若有修为能自保倒也还好,可她至今也不过练气修为,以她的天资修炼到顶也不过金丹期,如何应对那些恶意。”
“加上她并非修者,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而百年对于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到时候你该如何,去地里刨她魂魄么?”
白霄尘缓步上前,手掌在半空顿了许久,然后轻轻拍在白风禾肩上,与她擦身而过,烈烈白衣消失在风里。
白风禾忽然挥袖,袖风如同一柄硕大弯刀,削去了一片厚厚积雪,震得山林抖了三抖,枯叶扑簌簌落下。
“是仙仆又如何,有本座在,谁敢多说她一句!命短又如何,本座就要她陪着,她哪怕魂飞魄散,遁地三尺,本座都会将她挖出来。”白风禾对着山林忿忿自语。
几道袖风横扫出去,远处的树干哗啦啦断裂,看到成片倒下的树林,白风禾这才消去些火气。
消去火气的白风禾拍去掌心不存在的灰尘,把那本写她和云川止的话本塞进衣袖,闪身来到云川止门口,抬手叩门。
门却自己打开了,将头低下,抱着一杯冰水的黑蛋儿摇摇晃晃走出来。
屋子里太热了,黑蛋儿将冰水浇在头顶降温,它抹掉脸上的水,细声细气道:“主人到湖边去了,说是要捞一尾明珠鱼,剥它的鳞片用。”
白风禾道了声嗯,而后又闪身到了湖边,偌大的清湖已结了厚厚的冰,长长栈桥被冰封在了湖中,蜿蜒至湖心。
少女立在远处的冰面上,正弯腰费力打捞着什么,长长的发辫用黑色帕子缠在头顶,一蹲一起,手脚纤长,腰肢柔韧。
白风禾忽然生出许多不满,在浮玉山时自己旧疾复发,柔弱不堪,那时的云川止几乎时时刻刻跟在她身侧,嘘寒问暖好不体贴。
如今自己痊愈了,她便再也没了那时的关照,如今天寒地冻的,竟抛下她独自来湖边捉什么鱼。
不然自己跳进这湖里,谎称又落下风寒,好叫这丫头收收心?
想着想着,白风禾忽然清醒过来,她蹙眉轻咳,幸好无人听得见她心声,否则她白风禾重重思虑仅仅为了博得云川止的关照,叫谁听去都要笑掉大牙的。
她这边驻足观看,那边又有一人踏上冰面,捧着个箩筐走向云川止,那人看不清面貌,但从身形来看亦是个少女,穿着清新娇俏。
她二人相对交谈,然后云川止笑着接过她手里箩筐,二人不知说起了什么,竟一同跳了起来,少女欣喜若狂,一把抓住了云川止的手腕。
白风禾眸光猛地一沉,威压不受控制地四溢,于是面前的冰面悄无声息地出现了道裂缝,连白风禾都没发现,裂缝正在疾风般蔓延。
随后听得咔嚓一声,云川止脚下的冰骤然碎裂,云川止惊叫一声,扑通掉进了水里——
作者有话说:小云:谋杀亲妻了啊啊啊啊
第69章
落水声将白风禾从沉思中唤醒,她脚尖倏地点地,如一只轻盈的鹤般掠过水面,在一旁少女的尖叫声中揪住云川止腰间丝绦,将她扯出水面。
云川止猝不及防喝了一口冰水,落地便惊天动地地咳嗽,白风禾见状忙唤出一缕灵力点于她眉心,蒸干身上冰水的同时,也驱散了她身上寒气。
云川止头晕目眩间早已闻到白风禾身上花香,她抬起被水呛得通红的脸,指着白风禾说不话。
白风禾面上浮现些许愧疚,她用衣袖拍下云川止指尖,挺身负手道:“本座恰好经过此处,并非有意害你落水。”
一旁的少女看见白风禾早已吓得不敢动弹,连忙俯身跪下,颤抖道:“门,门主。”
白风禾居高临下看她少女,越看越觉得眼熟,于是化出光剑挑起少女下颚,端详半晌:“你是……夏秋秋?”
夏秋秋不曾想门主竟记得她,更是又慌又怕,匍匐在地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云川止咽下喉头呛水后的腥气,坐在地上拍了拍白风禾的腿。
“我今日来这里抓鱼,正巧碰见夏秋秋,她说她知晓明珠鱼如何捕捞,我便请她帮忙找一找。”
“明珠鱼这种鱼类听觉敏锐,隔着几丈远都听得见人的动静,听见了便会自杀,所以极为难捕。”云川止望着破了个洞的湖面十分惋惜,“我方才好不容易捞到一条,如今没了。”
这么说都怪自己了?白风禾抿唇俯视云川止,然而此事还真就怪她,于是只能长袖一震,讪讪冷哼。
“一条鱼便是,你想要本座什么鱼给不了你,何须冰天雪地地自己跑来抓?”白风禾俯身捏着云川止脖颈,试图将她拎起来。
然而云川止却伸出一只手,两人的掌心不慎相握,一个温热滑腻,一个还带着冰水的寒气,十指交缠时,各自都打了个寒颤。
云川止晃晃悠悠站起,俯身整理地上的鱼饵鱼线,白风禾则又回头看向少女,蹙眉问:“你不是在西斜楼当差么,怎么大老远跑到东边的施锦湖来?”
“回门主。”夏秋秋紧张地攥着而后垂下的小辫儿,“我原本是西斜楼当差的,但……”
“前阵子吃坏了一批仙仆,于是那西斜楼的掌事便不许我再碰灶台,将我赶到着施锦湖,喂鱼来了。”
白风禾闻言半晌不语,最后扫了扫衣袖,不耐地示意少女起身。
“去吧。”白风禾道,少女闻言如临大赦,偷看了云川止一眼便拎着裙摆跑了,白风禾心中不悦,拂袖便走。
云川止见状手忙脚乱收拾好鱼具装进木匣,而后疾步跟上,她头顶缠着发丝的巾帕将掉未掉,白风禾便抬手替她取了下来。
“身为贴身仙仆却如此懒怠,你如今是真不将本座放在眼里了。”白风禾出声责备。
云川止则挠了挠头:“我今日该做的活计都做完了,地也擦了茶也泡了连门口的雪都扫干净了额,是你说你要同灵水修炼,不许我跟着的。”
白风禾红唇微张,却哑口无言,最后只得沉声:“还敢顶嘴?”
“不敢。”云川止小声嘀咕,亦步亦趋跟在白风禾身后,心道今日白风禾定是又遇见了什么糟心事,还是不去触她霉头。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沿着栈桥缓步,云川止如此听话,本应满意的白风禾心里却升腾起莫名的火气。
身后的人一路同她保持一臂的距离,不曾上前搀扶,也不曾过多触碰,本是主仆之礼,但又似深有隔阂。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穿过施锦湖,走回逢春阁,云川止欲送白风禾回寝殿,然而白风禾却忽然停在了她的房门前。
淡淡道:“进去将衣裳换了。”
云川止低头看了看自己,外袍上的水虽然干了,但还沾着一些干涸的水草,看起来是不大清爽,于是点了点头,开门钻进了小屋。
白风禾看她关门后,则独自踱步到远处,本欲召灵水近前,但斟酌了会儿,唤了黑衣死士出来。
“门主。”死士伏地跪倒。
白风禾轻声道:“门内有一名唤夏秋秋的仙仆,你去调查她来历行踪。”
“然后杀了吗?”那死士低声道。
“不杀,本座又不是恶魔,她若来历无恙,便给她些灵石打发她下山,若不愿下山,便在主峰给她寻个差事,莫要叫她待在我绲丹门了。”白风禾冷声呵斥。
死士俯首听命,随后身体潜入墙中,化作暗影消失,白风禾则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走回小屋门口,云川止正好换了衣裳,开门探出头来。
白风禾将门推开,大喇喇走进她房门。
云川止侧身给她让开一条道,小屋此刻被不知名的各种材料药粉塞得满满当当,地上扔着许多碎石碎铁,还有许多做好的,形状各异的零件。
白风禾从未踏足过云川止的卧房,眼看自己凌乱不堪的屋子被白风禾看见,云川止多少有些羞赧,她连滚带爬飞速跑过小屋,将一些不能被白风禾看见的东西捡起,塞进角落占据半个小屋的顶柜。
“你藏了什么东西?”白风禾不悦地伸手,“给本座瞧瞧。”
“没什么,就是些做傀儡的零件。”云川止笑呵呵地拿出一些在她面前晃晃,“我许久未打扫过,怕门主嫌弃。”
白风禾确实有些嫌弃,倒不是这屋中有多脏乱,不过因为东西太多,又都是木头铜铁之物,堆得像小山似的,看着便压抑。
明日给她换个大些的住所,最好是离寝殿一步之遥,白风禾盯着凌乱的地面思忖。
“这是何物?”白风禾瞥见块正正方方的石头,石头上用凿子凿出了人手的形状,只是还未打磨平整,有些许的粗糙。
“这是我做的所思石。”云川止说起此物便笑眯眯的,她小心地捧起石头,“待它做好了比现在好看,若有人将手放上去,脑中思绪便会浮现在半空。”
倒是稀奇,白风禾将手放在冰冷的石头上,脱口而出:“你怎么同我师尊有几分相像。”
“啊?”云川止诧异抬眼。
“她老人家也极爱捣鼓这些玩意儿,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整日整夜泡在明存殿顶。”白风禾咬着嘴唇,眼中黯淡,“学炼器有什么用,到头来亦不会保住她性命。”
“总归是有用的,若没有炼器术士,你们手里的法器又该从何而来?”云川止也不恼,只呵呵笑道。
白风禾哼了一声:“自从师尊去世后,本座便极少用过法器了,不是照样修仙。”
云川止知晓白风禾口是心非,含笑收起了那块石头:“我不过做着玩玩,做好了摆到你殿里,往后审人便容易了。”
“审人打一顿便是。”白风禾不说接受,也不说拒绝,她最终受不了屋中的复杂气息,转身出了门。
“过来给本座泡茶。”白风禾走了一半,扬声命令。
云川止随白风禾走入寝殿,寝殿已被傀儡们打扫得一尘不染,红木清漆的地板光可鉴人,寒风呼呼挤进窗缝,将桌上摆着的腊梅吹落几片花瓣。
屋中暖炉烧得正旺,云川止低头加了几块炭,然后关严窗子,殿内很快便温暖起来。
然而白风禾还未落座,就那么水灵灵站着,云川止一瞧,原是有片腊梅花瓣落在了椅面上,只得无奈地上前拂落花瓣,又拿帕子擦了擦,白风禾这才款款落座。
祖宗这些日子更加娇贵了,云川止心里暗道,虽说病好了,但似乎某些方面还未痊愈,尤其是就寝时,偏要她也支张床榻在角落,方才睡得安稳。
不过麻烦归麻烦,前日子时云川止起夜忘了时辰,再回来时看见惊醒的白风禾独自立在床边,面色疲累的时候,到底心还是疼了几分。
云川止心里一边回忆,一边替她倒好茶水吹凉,端着放在一旁。
桌上还有冰窖里取来的西瓜,切成块状摆在盘中,这类水果本来只有夏季方能吃到,但因为是白风禾,所以冬天也能弄得。
看云川止对着西瓜发呆,白风禾犹豫了下,抬手将盘子推到云川止面前,“喏,本座不爱吃甜。”
听她这么说,云川止便不客气了,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甜味在口中炸开。
不过跟着白风禾的日子确实舒爽,什么山珍海味都吃得到,累是累了些,但云川止很是满意。
她吃得欢快,没注意到一枚西瓜籽儿粘在嘴角,白风禾低头品茶,眼神时不时扫过那枚黝黑的西瓜籽儿,最后不由自主地拿起手帕,轻轻替她擦拭。
丝制的帕子滑过嘴角的刹那,云川止愣了一瞬,她惊讶地看向白风禾,只见女人面色微红,自然地将帕子收回。
张口训斥:“教你的礼节尽数忘了?”
“没,没忘。”云川止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低头神游。
白风禾的动作,会否太亲昵了些?云川止心中一时杂乱,嘴里的西瓜也没那般清甜了。
自己竟没忍住,白风禾看着云川止迟疑的眼神,心中顿时懊恼,于是切换话题,企图引走云川止的注意。
“你这几日可有修炼?”白风禾问。
说起这些不爱听的,云川止顿时把西瓜籽儿抛在了脑后,她舔了舔嘴唇:“练了,但效果甚微。”
她虽有经验,亦有阵法加持,但耐不住这具身体实在是没有天赋,灵力光在她头上盘旋,半点都融不进经脉,她能如何?
若是自己原来的身体还在就好了,云川止叹了口气。
“门主呢,你寒疾治愈,能否修炼了?”云川止也岔开话题。
“甚好。”白风禾忍着嘴边的得意,“昨日已突破了大乘期,如今算是能与师姐平起平坐。”
“当真?”云川止乐得往前趴去,“你大乘期了?”
白风禾不愧是修仙界的天才,若是常人从渡劫期到大乘期总得许多年,若是运气差的还得挨点雷劫,白风禾居然就这般不声不响地突破了。
这怎能不叫人佩服。
“其实痊愈前本座便已接近突破,只是因为旧疾在身一直无法前进,如今没了旧疾阻碍,自然便*突破了。”白风禾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对了,每年年关本座都需回家中一趟,今年你同本座一起回去。”心情很好的白风禾柔声道。
“你家?”云川止放下手里啃得清脆的瓜皮,“你有家啊?”
“本座又不是那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怎么没有家?”白风禾斜睨云川止一眼,“本座家在朔州,上次在灵械商会,想必你也听过。”
云川止回想了一番,确实觉得耳熟,她擦干净手:“原来那什么白姑娘并非化用的身份,难不成,你真是什么千金贵女?”
“贵女算不上,不过家中世代经商,亦出了不少仙修,勉强算得上家财万贯而已。”白风禾风轻云淡地说,抬袖饮茶时,偷偷看向云川止——
作者有话说:小白的潜台词:我家有钱,有钱,你快说,快说当我媳妇儿(震声)!
第70章
见云川止满脸喜色,白风禾定了定,含笑将茶水饮尽,放至桌沿。
“朔州是什么地方,比云阙关要富么?”云川止对白风禾的家乡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云阙关是天下最为富庶繁华之处,自然比不上,但朔州坐落于江南,河流穿梭,山清水秀,因着有无数商船经过,也算小富之地了。”
云川止颔首,心道这乾元界真是广阔,光是她没去过的城镇便成百上千的,更别提那些景色各异的山峦湖海。
待往后攒点灵石,有了时间,定要一一走过,游山玩水,好不逍遥。
见她眼神又迷离了去,白风禾心中升起一丝戒备,她抬起指甲敲了敲桌沿,将云川止思绪唤回。
“想什么呢?”白风禾蹙眉问。
“没想什么,就是想象了下朔州的模样。”云川止回神笑道,起身添茶。
白风禾扫她一眼,随手从袖中拿出本《无边心法》准备翻阅,不料书页互相纠缠,将方才收起的那本话本带了出来,啪嗒掉在地上。
白风禾心弦猛然一震,面上却未浮现什么,俯身准备捡起,但云川止眼疾手快,已经替她将书册拿起,一左一右捏着:“门主要看哪本?”
“它罢。”白风禾故作镇定,指向那本《无边心法》,“另一本往后再看,放到桌上便是。”
所幸那话本上没有名字,只有麻绳细线穿着厚厚的褐色封皮,朴实无华,但云川止瞧着封皮颇为眼熟,怎么看怎么像程锦书曾经拿给她的话本。
白风禾竟还会看这种话本么?云川止趁着白风禾不注意,轻轻将窗子打开一条缝,于是夹杂雪粒子的冬风吹过缝隙,哗啦啦掀开了几页书角。
白风禾翻书的手冷不丁顿住,她忽然掷出道灵力关严窗子,责备道:“如此寒冷,开窗做什么?”
“抱歉。”云川止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一旁站好,心里却翻江倒海浮想联翩,书页被吹起的短短瞬间,她已然看清了上面翻动的文字。
不就是程锦书曾给她看过的话本么?她连自己硕大的名字都瞧见了,若她记得不错,这本子是第二峰一名仙修写的,文辞不错,写的她与白风禾爱恨纠葛,缠绵一生的故事。
她当时翻阅只觉得好笑,可白风禾怎么会看呢,还偷偷摸摸的。
难不成……
白风禾觊觎自己?
她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得寒毛直竖,白风禾却在此时冷声道:“你立在此处影响本座思绪,还是出去候着吧。”
一贯的倨傲声音将云川止的胡思乱想打断,云川止揪着衣襟点头,转身退出寝殿。
只留白风禾捏着书页,指尖微颤,直到少女的身影再看不见,方才将书册收起,长声叹息。
翌日也是个晴天,晨起的白风禾懒洋洋伸出一只手,等着云川止的搀扶,谁知触碰她的却是另外一双手。
与云川止的手不同,这双手光滑细腻,白风禾却如同碰了炭火般缩回掌心,怒气陡然四溢。
感受到门主忽然变换的情绪,方才抬手的仙仆吓得急急跪倒,匍匐道:“门主赎罪。”
“竹翠?”白风禾垂眸道,她抬眼看向晨光弥漫的空旷寝殿,“云川止呢?”
“回门主,云姐姐她今日沐休,下山去了,所以今日是在下当值。”竹翠是个年轻的姑娘,被白风禾的神色吓得不轻,手脚都软了。
“她今日沐休?”白风禾越发烦躁,顾自翻身下榻,拿起盆中浸湿的帕子,“谁许她沐休的?”
“每个仙仆每月有两次沐休的机会,如今是月末,云姐姐她便用了一次,由我代为侍候。”竹翠不知哪里惹怒了白风禾,生怕被一剑砍死,骇得脸都快埋进地下了。
门里仙仆除了灵水都这般怕她,可她除了疾言厉色些从未肆意惩戒过他们,白风禾看着抖如筛糠的竹翠,越看心中越是郁结。
云川止就从未因为那些流言怕过她,无论她怎么恐吓,行事依旧自然如常。
白风禾喝了口凉茶,将心头火气浇灭些许,这才拿过屏风上的衣裙,自己更衣。
“她去哪了。”白风禾又问道,“往后同她说,哪怕是沐休亦要同本座报备,去了何处,要做什么,都要一一言明。”
竹翠茫然不解,只当云川止是惹怒了门主,于是回答:“是,门主。”
“云姐姐并未同我说,只说去游机城逛逛,还有程姑娘同她结伴而行。”
游机城,她往常就算沐休也会窝在屋子里,或是寻个地方晒太阳躺尸,从不往山下跑。白风禾凝眸望着窗棂上的白霜,心里越发不踏实。
“灵水在何处,你去唤她先到芜崖顶自修,本座稍后便来。”白风禾最后开口,竹翠闻言如临大赦,领命离去。
屋子里空荡下来,朦胧清透的光越过窗纸,将整个寝殿照得如同雾气弥漫,白风禾顾自站在大片的雾气中,思绪同人影一般朦胧不清。
咚咚咚的声音响起,白团钻出柜子朝她走来,笑眯眯道:“门主又恼啦?”
“闭嘴。”白风禾冷面嗤笑,“年纪大了,晨起闹气而已。”
“得了,你分明就是因为云川止不在而恼怒,她们不懂你,我跟了你百余年,怎还不懂么?”白团老神在在摇头,用力跳上桌案。
“你身为门主,她是属于你的仙仆,你既对她不一样,便命她也喜欢你便是,她还能反抗不成?”白团将手一摊,半是玩笑半是真心,“何须伤神。”
“你一个心都没有的傀儡,怎敢在本座面前说这些?”白风禾白它一眼,扬裙坐下。
“若是连心都能命令,本座便去学蛊术了。”
“也不一定要她心属于你,怕她走远,往后不叫她下山便是,怕她对旁人动情,将她关在逢春阁,不许她同旁人交谈便是。”白团说得摇头晃脑。
白风禾闻言捏紧桌角,贝齿滑过唇畔:“莫要胡说八道了,你从哪学的?”
“你的书。”白团伸手敲了敲桌上放着的话本。
白风禾哑口无言,她挥袖赶开白团,心绪越发杂乱。
时间飞逝,日头从东边移到西边,风吹得干枯的树杈哗啦啦响,枯叶随寒风卷过地面,盘旋着插进路边的雪堆。
云川止背着一包袱糖包油饼走上石阶,程锦书跟在她身侧,不禁疑惑:“你买那么多硫磺和芒硝做什么?莫不是不息山待得不痛快,想将它炸了?”
“炸山岂能就这□□。”云川止闻言轻笑,“今日是白风禾生辰,你忘了?”
“今日是姑姑生辰?”程锦书一愣,她捏着手指盘算了会儿,惊讶颔首,“还真是,我数十年不见她,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往常姑姑的生辰也都是师祖替她筹备,待师祖过世后,应当就再无人提起过了。”程锦书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姑姑当真是可怜。”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我替你做几道拿手菜。”程锦书用胳膊撞了撞云川止的手肘,笑眯眯道。
“我啊。”云川止笑笑,她想了想,“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娘没说过么,你爹没说过么?”程锦书皱眉,“不过你当时年纪尚小,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云川止嘿嘿一笑,并不作答,从她记事起整日活得颠沛流离的,日日提防恶灵怨鬼,哪里有空去过什么生辰,不死掉已然是万幸了。
不过她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某一天她会得到爹娘拼命寻来的一颗果子,亦或是一块珍贵的饴糖,也许那便是生辰吧。
想着想着,云川止抱紧了怀里买来的糖包。
同程锦书约定好傍晚见面,云川止便独自登上山头,踏过长长石阶,回到逢春阁门口,谁料刚踏过门槛,便被一满脸慌张的仙仆拉到角落。
吓了一跳的云川止贴在墙根,踮脚看着她,仙仆脸色惨白:“云姐姐,完了完了,你惹门主生气了,她早上看到你不在,脸色阴沉了一整天。”
“方才听说门主教灵水姐姐修炼时,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你若能躲,还是先躲一躲,莫要此时去见门主。”
白风禾生气了?云川止十分茫然,她看看门外,又看看自己,满心不解。
“她来月事了?”云川止懵懂地问。
竹翠眼睛眨了眨:“以门主的修为,会来月事吗?”
“应当不会啊……”云川止小声嘀咕,她将怀里的包裹递给竹翠,吩咐她帮忙放回房间,决定先去瞧白风禾一眼。
以白风禾的脾性,她若是敢躲她,那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云川止深吸一口气,来到寝殿门口,抬手叩门。
门中静了片刻,门轴这才吱呀一声转动,大门缓缓打开,云川止探了个头进去,只见殿中冷冷清清,连炭盆都没点,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样刺骨。
“门主,我进来了。”云川止探头探脑道,然后悄声走进殿内,越过几道屏风,看见了白风禾的床榻。
和榻上蜷缩的白风禾。
“门主?”云川止忙上前撩开帷幔,只见女人面色苍白,背对云川止缩在薄薄的被褥中,双手抱在怀里,手腕触之冰凉。
“你寒疾犯了?”云川止顿时着了急,转身要去寻医仙,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手腕。
白风禾力道极大,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再抬眼时,她背靠墙面,被女人压在榻上,对上一对深不见底的柳叶眼。
花香侵入肺腑,女人膝盖抵在她腿间,垂首同她对视,长腿隐约蹭过她肌肤,云川止连忙贴近墙面,不敢动弹。
这姿势实在旖旎,云川止忽然想起昨日白风禾桌上的话本,心中连道不好。
她也不曾在白风禾面前表现过什么,怎么白风禾便对她产生了这种心思呢,罪过罪过,她这具身体修为低浅身份低微,挣又挣不过,逃又逃不脱。
与其挣扎,倒不如妥协,若能做个门主夫人,不知白风禾的家财万贯能否分她一些。
总比微薄的月例来得多,仔细想想,倒也不亏,白风禾此人行事癫狂了些,但心眼不坏,想来不会亏待她。
这边云川止努力说服自己,那边白风禾越想越气,食指挑起云川止下巴,伸手捏住,强行让少女朝她仰面。
白日里白团的话回荡在她心间,白风禾眼神越发阴冷锐利,掌心隐隐的灵力闪动。
她有一百种法子将云川止留在她身边,保准她再也不能离开她半步,左右她是她的仙仆,她的命是属于她的。
她白风禾又不是什么好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事做得多了,如今只是对付个小仙仆,还能对付不了了不成?
“你去山下做什么。”白风禾低声道,她语气柔滑邪魅,威压强行覆盖云川止的身体,令云川止心砰砰直跳。
但这话落在云川止耳中,却莫名听出委屈之意。
“去给你买生辰礼。”云川止实话实说,她维持着被压在墙上的姿势,费力地从袖中掏出一条淡紫色的紫龙晶项链,张手让那坠子左右摇摆。
项链拿出的刹那,白风禾眼睫一动,周身的怒意骤然散去。
然后顿了半晌,抬手夺过紫光闪闪的项链,小心翼翼地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