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腐病的阴霾刚刚散去,夏栀礼却没有半分松懈。
夏栀礼深知,暂时的治愈不过是扬汤止沸,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让这些孱弱的生命强壮起来,抵御下一次未知的侵袭。
深夜,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摊开铁木尔留下的那本粗糙却珍贵的草药图谱,字迹遒劲,图画质朴,每一笔都透着对这片土地的深刻理解。
夏栀礼的另一只手则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将古老的草原智慧与现代营养学的精密计算相结合。
几天后,牛棚粗糙的土墙上,赫然出现了一张前所未见的图表——《春季羔羊营养需求对照表》。
夏栀礼用炭笔清晰地罗列出羔羊在不同生长期所需的蛋白质、钙、磷等关键营养素,并用最直白的方式指出,单靠奶渣和干枯的粗草,根本无法支撑羔羊骨骼的快速发育,只会养出一群外强中干、免疫力低下的“病秧子”。
“我建议,在饲料中加入新萌发的嫩苜蓿和野韭菜,它们富含维生素。同时,将牛羊骨头烧制、碾碎成粉,混入饲料,这是最直接的钙质补充。”夏栀礼在临时召集的小会上,指着图表,声音清亮而坚定。
话音未落,阿木尔就皱着眉头连连摇头:“胡闹!春草刚刚冒头,嫩得能掐出水来,那是整个草原的命根子,要留着给牛羊夏天长膘的,现在就割了,夏天吃什么?”
一旁的乌力吉更是发出一声嗤笑,双臂抱在胸前,眼神轻蔑:“夏知青,你这套城里人的精细玩意儿还是收起来吧。养了几十年羊,没听说过还要给畜生‘做饭’的!你是要我们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这些羊羔子?”
讥讽声此起彼伏,夏栀礼却面不改色。
她早有预料。
夏栀礼不争辩,只是平静地抛出一组冰冷的数据:“去年、前年、大前年,三年开春,我们大队断奶羔羊的死亡率都在三成以上。而我负责看护的那十二只病羔,至今无一夭折。”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这个对比太过鲜明,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夏栀礼趁热打铁,转身从角落里拖来一具刚刚自然死亡的瘦弱羔羊尸体。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夏栀礼拿出随身的小刀,利落地剖开羔羊的胃囊。
一股酸腐气味弥漫开来,但更让人心惊的是胃囊里的景象——空空如也,只有几缕未消化的干草纤维,像枯死的蛛网。
“大家看!”
夏栀礼指着空瘪的胃囊:“这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它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是虚死的!”
紧接着,她又展示了一份从健康羔羊胃中取出的样本,里面是满满的、正在发酵的半消化草料,绿意盎然,充满生机。
强烈的视觉冲击下,再刻薄的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
人群彻底沉默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我去割!”一个憨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是巴雅尔,他涨红了脸,第一个站了出来,拉着身边的萨仁高娃,“我们家的羊圈就在苜蓿地边上,我认得路!”
有了第一个响应者,气氛顿时松动。夏栀礼心中一暖
巴雅尔和萨仁高娃很快背回满满一筐鲜嫩翠绿的苜蓿和野韭菜,露水还在叶片上滚动。
夏栀礼亲自动手,将嫩草切碎,拌入碾成细末的烤骨粉,甚至还奢侈地加入了一些发酵后分离出的乳清,那酸香的气味让几只最虚弱的羔羊都挣扎着抬起了头。
夏栀礼选了三只最瘦小、几乎站不稳的羔羊进行试验。
七天,仅仅七天之后,奇迹发生了。
那三只原本毛色黯淡、奄奄一息的小羊,竟变得油光水滑,眼神清亮,甚至能跟着羊群奔跑跳跃。
阿木尔亲自拿来秤,挨个称重,当他看到记录牌上增长了近两成的数字时,这个饱经风霜的草原汉子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天呐……原来草料,真的要‘做饭’……”
他转身,第一次用正视的目光看向乌力吉,沉声道:“队长,让她试试吧。划一片羔羊圈出来,让她管。”
乌力吉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最西边那圈体弱的二十只都归你。但话说在前头,死一只,罚你一天的口粮!”
这条件苛刻至极,几乎是在逼她立下军令状。
夏栀礼却毫不畏惧,反而微微一笑,拿起纸笔,当场写下字据,郑重地按下手印。
她夏栀礼没有恼怒,反而将这看作一个正式的开始。
她按照现代养殖业的标准,为每一只羔羊建立了“成长档案”。
每天清晨和傍晚,夏栀礼都会带着萨仁高娃测量羔羊的体温、体重,精确记录进食量和排泄情况,甚至用炭条在光滑的木牌上,为每一只羊画出肉眼可见的成长曲线。
萨仁高娃学得极快,几天下来,已经能根据粪便的形状和颜色,初步判断羔羊是否受寒或腹泻。
然而,草原的考验,从不会只来自内部。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深夜降临,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如利箭般砸落,低洼处的羊圈转眼间积水过膝,冰冷的泥水不断上涨,惊恐的羊羔挤作一团,发出凄厉的哀鸣。
“快!拿沙袋来!”夏栀礼第一个冲进雨幕,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
夏栀礼冒着被雷电击中的危险,指挥着闻讯赶来的巴雅尔等人,用身体和麻袋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
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冰冷刺骨,但她的眼神却像燃烧的火焰。
夏栀礼一边组织人手垒堤,一边带着几个壮劳力,连夜在羊圈外挖出一条排水沟。
泥水飞溅,淹没了她的双脚,可她脑中却异常清晰。
夏栀礼猛然想起,铁木尔的草药图谱上,曾标记过一处地势高、背风向阳的牧场。
夏栀礼立刻找到同样在抢险的阿木尔,急切地询问那个地方。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当疲惫不堪的众人走出屋子时,都愣住了。
大队部的木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羊圈迁移图。
图纸用的是上好的皮纸,上面用炭笔精准地绘制了水源位置、山坡坡度、植被分布,甚至连最佳的搭建位置都用红色的矿石粉末清晰标注。
图纸的边缘,一个熟悉的猎鹰纹印,刚劲有力,昭示着它的来源。
生产队书记看到地图后大喜过望,当即拍板:“迁!马上就迁!”
新羊圈的搭建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
就在夏栀礼指导众人铺设干燥的垫草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铁木尔策马而来,身形如山,气势凌厉。
他没有下马,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马背上俯身,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用力一抛,稳稳地落在夏栀礼脚边。
包裹散开,是一整捆厚实的优质帆布,泛着崭新的油亮光泽,足以覆盖三个羔羊棚,抵御任何风雨。
铁木尔的目光在场中飞速扫过,最终落在夏栀礼身上。
当他看到她那双因搬运沙袋和挖掘泥土而皲裂、指甲缝里满是泥污的手,以及那还未干透、紧贴在身上的衣袖时,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停顿。
仅仅一瞬,他便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如来时一般,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串远去的蹄声和漫天尘土。
“他……他是不是专门绕远路,从镇上给我们送来的?”萨仁高娃凑过来,小声嘀咕。
夏栀礼没有回答,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厚实而带着些许温度的帆布,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破损的指尖,却传来一阵奇异的暖意。
夏栀礼抬起头,望向铁木尔消失的方向,心头微热。
这草原上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春日的胜利来得如此酣畅,新建的羊圈和茁壮成长的羊羔,让整个牧场都洋溢着一股久违的希望。
随着五月的脚步悄然来临,草原彻底褪去了冬日的枯黄,换上了无边的碧绿。
阳光也日渐炽烈,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燥热气息。
夏栀礼看着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夏栀礼知道,这片看似温和的草原,其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