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尘烟尚未落定,夏栀礼的目光凝固在脚边那卷麻布上。
夏栀礼缓缓蹲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解开了粗糙的系绳。
麻布摊开,十把小巧的外科手术刀整齐地躺在其中,刀刃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锋利的光芒。
每一把刀的刀柄都细密地缠绕着深色的防滑皮绳,无论是刀刃的弧度还是刀柄的握感,都与她昨夜在预警表旁随手画下的草图分毫不差,甚至更为精良。
这正是夏栀礼标注着“需专用工具”的样式。
夏栀礼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锋,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
这份沉默的馈赠,远比任何言语都来得震撼。
这不是简单的支持,而是一种精准的呼应,是有人在暗中,用行动为她即将劈开的荆棘之路,锻造了最锋利的武器。
阿木尔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拾起旁边一个同样被留下的皮囊,阳光下,皮囊上烙印的猎鹰纹饰显得格外清晰,展翅欲飞。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草原深处的风:“我们铁家的男人,从不轻易送人东西……除非,他从那个人身上,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火种。”
火种……夏栀礼的心猛地一缩。
她知道阿木尔口中的“他”是谁。
那个如孤狼般沉默的男人,铁木尔。
午后,与大队书记的会面如期而至。
临行前,乌力吉铁青着脸堵在了毡房门口,手中的马鞭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卷起一阵尘土。
“夏栀礼!”她几乎是咬着牙喊出这个名字。
“你今天要是敢去书记那里胡说八道,给我们部落惹来天大的祸事,我不只立刻把你这灾星赶出草原,巴雅尔也永远别想再踏进学校一步!”
她眼中翻滚着怒火,但怒火之下,是更深的恐惧。
乌力吉害怕这个汉人女知青带来的未知,更害怕自己的女儿萨仁高娃会被这些“汉人玩意儿”彻底带偏,动摇她在这个传统部落里好不容易稳固的地位。
面对这夹杂着威胁与恐慌的警告,夏栀礼没有争辩。
任何言辞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面前都是苍白的。
她只是平静地将那份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预警表仔细叠好,郑重地收入怀中,贴着心口。
然后,她转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从羊圈里牵出一匹因蹄病而跛行的病羊。
那是一头瘦骨嶙峋的母羊,一只蹄子已经腐烂发黑,散发着恶臭,连站立都摇摇欲坠。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夏栀礼没有丝毫犹豫,取出铁木尔送来的小刀,刀光一闪。剪除腐肉、刮净脓腔、涂抹自制药膏、最后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固定。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快、准、稳,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仿佛她不是在尘土飞扬的草地上,而是在无菌的手术台前。
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围观的牧民们从最初的讥笑、不屑,到后来的惊愕、屏息,最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那种利落与专业,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这一刻,再无人敢发出一声嘲笑。
前往大队部的路上,风沙渐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阿木尔骑着马,刻意落后夏栀礼半步,宽阔的脊背为她挡住了一些风沙。
沉默了许久,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像是被风沙打磨过:“夏知青,你知道铁木尔的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被逐出部落吗?”
不等夏栀礼回答,他便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讲述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因为他从外面学了些东西回来,提议给部落所有的牛群打一种‘预防针’,说能防治瘟病。可那个时候,谁信这个?大伙儿都说他是疯子,是想用针把草原神赐予的牛羊给扎死。后来……后来一场炭疽病,部落里死了三百多头最好的牲畜,人们才想起他的话,可他……早就不在了。”
夏栀礼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原来,她不是第一个试图在这片广袤草原上点燃科学火苗的人。
原来,那颗火种,在很多年前就曾被一个孤独的先行者带来,却被愚昧与保守的狂风无情扑灭。
夏栀礼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预警表,那单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斤。
这不仅是她的计划,更是一种迟到的传承。
大队书记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知青干部,姓王。
他正为开春以来牲畜莫名其妙的损失而焦头烂额,办公桌上堆满了报损的单子。
见到夏栀礼,他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普通知青来反映问题。
可当他接过那份画着图表、写满数据的预警表时,眼神变了。
他扶了扶眼镜,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夏栀礼站在一旁,用生硬的蒙语夹杂着汉语,努力地向他解释着“细菌”、“交叉感染”、“传染链”、“隔离区”这些闻所未闻的概念。
王书记的眉头越皱越紧,从最开始的怀疑,到中途的震惊,再到最后的凝重。
他虽然不懂医,但他能看懂数据背后的逻辑,能理解那条清晰的传染路径图所预示的可怕未来。
最终,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杯都跳了一下。
“就这么办!”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批准了!就在你们部落先搞试点,成立一个‘蹄腐病防治方案’临时小组,由阿木尔同志监督执行!夏栀礼同志你来负责技术指导!出了成果,我亲自给你们上报公社请功!”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营地,乌力吉在自己的毡房里听完传话,气得当场摔碎了一只心爱的茶碗。
可这是大队书记的命令,是公社的意志,她再愤怒,也无法公然违抗。
治疗工作正式拉开序幕。
起初,只有五户人家将信将疑地送来了自家的病羊。
夏栀礼没有多言,她用行动证明一切。
夏栀礼亲自操刀,每一刀都像教科书般精准,完美地避开血管与神经,将腐烂的组织一点点剥离,露出下面粉红色的新生嫩肉。
夏栀礼手把手地教萨仁高娃如何辨别草药、调配药膏,让识字的巴雅尔负责记录每只羊的编号、用药时间与恢复情况。
就连阿木尔,这个高大的汉子,也像个小学生一样蹲在一旁,用小本子认真记下她说的每一个用药比例和注意事项。
奇迹发生在第三天。
一头病得最重、已经卧地不起的母羊,在众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竟然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地自己站了起来,还低头吃了两口草!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活了!站起来了!”
“神了!真是神了!”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老牧民们,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围了上来,激动地看着夏栀礼,用他们生涩笨拙的汉语,一声声地喊着:“大夫!大夫!”
发音虽然不标准,却充满了最真诚的敬意。
当晚,部落为她举行了小型的庆功宴。
篝火烧得很旺,大锅里炖着香喷喷的羊肉,牧民们载歌载舞。
可那个曾经最激烈反对她的乌力吉,却缺席了。
夏栀礼没有在喧闹中停留太久,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些病羊。
当她独自一人回到牛棚检查时,却愣在了门口。
只见牛棚的门框上,挂着一只崭新的皮囊,做工精细。
夏栀礼取下来打开,里面不是别的,正是晒干的艾草与薄荷,都是止血消炎的良药。
皮囊最底下,还放着一小块被熏烤得焦黄的鹿肉干,比她平日吃的任何口粮都要精细数倍。
夏栀礼怔住了,久久地站在原地。
第二天清晨,巴雅尔悄悄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夏姐姐,我妈昨天半夜没睡,在火堆边守着给你晒草药……她还跟我说,‘记住,能让人饿不死、让羊不生病的,就不是灾星’。”
夏栀礼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而此时,在营地远处的一道山梁上,一个孤高的黑影伫立良久,直到确认牛棚那边一切安好,才沉默地调转马头,如风一般离去。
在他精悍的马鞍侧,一把刀鞘,正空着。
蹄腐病的风波渐渐平息,部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希望。
然而,夏栀礼的心却并未因此而放松。
治愈,终究是被动的。
阿木尔讲述的那个关于炭疽病的故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
蹄腐病只是开始,这片看似祥和的草原之下,还潜藏着更多、更致命的威胁。
夏栀礼的现代医学知识在这里固然有效,但药品和器械的来源却是个巨大的问题。
她不可能永远指望外界的补给。
真正的出路,必须从这片土地本身去寻找。
夏栀礼猛然想起了铁木尔的父亲,那个被驱逐的先知。
他当年既然能提出“预防针”的概念,是否也曾研究过这片草原上的草药?
铁木尔送来的刀,是治愈的利刃;那么,他或者他的家族,是否还留下了别的什么?
一种……能够从根源上对抗瘟疫的、更古老的智慧?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她的思绪。
或许,铁木尔交给她的,并不仅仅是一把刀。
或许,在这片草原上,早已埋藏着另一份更古老的答案,正等待着她去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