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毒辣的太阳炙烤着草原,将青草的汁液榨干,连风都带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夏栀礼的心,却比这天气还要焦躁。她蹲在羔羊圈旁,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好几只刚出生不久的羔羊,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对鲜嫩的母乳都提不起兴趣,最关键的是,它们的眼睑边缘,都泛着一种不祥的红肿。
蚊蝇开始嗡嗡作响,像一群闻到血腥的秃鹫。
夏栀礼的脑中警铃大作,一个可怕的名词瞬间浮现——羊痘!
夏栀礼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行动起来。
夏栀礼找来巴雅尔,用最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快,把这几只蔫了的羔羊全部隔离开,立刻封锁羔羊圈,任何人不准靠近!”
巴雅尔虽然不解,但看着夏栀礼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还是立刻照办。
紧接着,夏栀礼点燃大捆的艾草,浓烈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呛得蚊蝇四散奔逃。
夏栀礼又让萨仁高娃烧了大量的草木灰,兑成灰水,亲自拿着破布,一寸寸擦洗着圈舍的栅栏和地面。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从一只病羊的眼角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些分泌物,涂抹在一块干净的碎陶片上。
夏栀礼举起陶片,迎着烈日,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块打磨过的碎玻璃片,像拿着一个简陋的凸透镜,眯着眼仔细观察。
在放大的视野里,那些模糊的微生物形态让她心头一沉。
虽然无法确诊,但她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经验在疯狂叫嚣:必须立刻、马上、彻底隔离!
就在这时,一声怒斥如惊雷般炸响:“夏栀礼!你在搞什么名堂!”
乌力吉怒气冲冲地赶来,身后跟着几个不明所以的牧民。
乌力吉看着被封锁的羊圈和无辜的羔羊,脸色铁青:“不过是几只羊蔫了,就要关起来?这片草场的草就快吃完了,耽误了转场放牧,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乌力吉大婶,这可能不是普通的病!”
夏栀礼站起身,急切地解释:“它们的症状很像羊痘,传染性极强,一旦扩散……”
“羊痘?”
乌力吉嗤笑一声,打断了她:“你一个城里来的丫头,懂什么羊痘!我看你就是被蚊子咬了几口,自己吓自己!给我把栅栏打开!”
“不能开!”夏栀礼张开双臂,死死挡在栅栏前。
“现在打开,整个部落的羊都可能被传染!”
乌力吉的耐心彻底耗尽,她眼中凶光一闪,对身后的两个壮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拉开,把门给我打开!”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犹豫,但乌力吉的威严让他们不敢违抗。
夏栀礼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抵挡两个壮汉的力气,她被粗暴地推到一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栅栏被强行打开。
那些被隔离的羔羊茫然地走了出来,很快就混进了大羊群里。
乌力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要是明天羊还好好的,你就给我滚去最远的牧场挖草根!”
夏栀礼的心,沉到了谷底。
然而,报应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当天晚上,就有三只原本健康的羔羊开始发热、抽搐,症状比之前那几只更为凶猛。
恐慌,如同草原上的野火,瞬间在牧民们心中蔓延开来。
这一下,再也没人敢说夏栀礼是小题大做了。
阿木尔连夜敲响了召集众人的铜锣。
昏暗的篝火下,他苍老的脸庞布满了愁云,声音无比沉重:“都记着吧?去年隔壁苏木的哈日查盖旗,就是因为羊痘,一夜之间死了一百多头羊!要是我们这里也来这么一次……我们这个冬天,就撑不过去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巨石。
去年那场灾难的传闻他们都听过,只是没想到会离自己这么近。
众人看向夏栀礼的目光,从怀疑、轻视,瞬间变成了唯一的希望。
乌力吉站在人群后方,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所有人,都听夏栀礼的安排!”阿木尔一锤定音。
信任终于到来,但挑战才刚刚开始。
部落里根本没有治疗羊痘的特效药。
夏栀礼当机立断,决定用土办法自救。她发动所有还能动的妇女,漫山遍野地去采挖野菊花和蒲公英。
这两种草药,是她记忆中最常见的清热解毒良方。
大锅架起,草药在水中翻滚,苦涩的药味飘散在营地上空。
夏栀礼指挥着众人,将煎好的汤药小心地给每一只病羊灌下去,又调和了珍贵的蜂蜜,涂抹在羊羔们开始出现脓疱的皮肤上,以减少溃烂和感染。
夏栀礼将所有人手都调动起来:萨仁高娃带领妇女们轮班值守,时刻观察病羊体温;巴雅尔则负责每日用草木灰水和艾草烟熏进行严格消毒,并详细记录。
整个营地,仿佛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战地医院,而夏栀礼,就是唯一的总指挥。
最危急的时刻在第三天夜里到来。
一头体型最弱的羔羊,病情急剧恶化,脓疱堵塞了它的鼻腔和喉咙,它躺在地上剧烈喘息,脖子上的皮肉一起一伏,眼看就要窒息而亡。
“不行了,救不活了……”萨仁高娃哭着说。
夏栀礼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只可怜的小生命。
夏栀礼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急救方案,最终,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拿我的小刀来!再找一根空心的芦苇管,快!”夏栀礼吼道。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夏栀礼将一把随身的小刀在火上烧得通红,又迅速用烈酒冷却。
夏栀礼一手固定住羔羊的脖子,另一只手,用那把消毒过的小刀,精准而果断地在羔羊颈部的气管位置,切开了一道小口!
鲜血涌出,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夏栀礼却恍若未闻,她迅速将那根空心的芦苇管插入切口,小心地送进气管。
“噗——”
一股带着脓液的气流从芦苇管中喷出,羔羊剧烈的挣扎瞬间平缓下来。
它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终于恢复了平稳。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却又如此有效的救治方法。
夏栀礼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整整三天两夜,夏栀礼几乎没有合过眼,全靠一股意志力在硬撑。
此刻,她守在那头做了气管穿刺的羔羊旁,寸步不离。
第四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一声微弱却充满生命力的“咩咩”声,在死寂的羊圈里响起。
夏栀礼猛地抬头,只见那头被她救回来的羔羊,竟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开始低头寻找草料。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仿佛是连锁反应,那些原本奄奄一息的病羊,开始陆续恢复了精神。
最终,二十三只被感染的羊,奇迹般地康复了二十一只,死亡率远低于往年任何一次同类疫情。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周边的草原。
不出几日,临近的三个部落都派人前来,带着哈达和礼物,虚心向夏栀礼“取经”。
连公社的大队书记都亲自骑马赶来,他紧紧握住夏栀礼的手,当着所有牧民的面,郑重地递给她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畜牧技术员临时聘书》,并大声宣布,授予夏栀礼“春季防疫先进个人”称号!
那一刻,夏栀礼成了整个草原的英雄。
当晚,营地里燃起了庆祝的篝火。
夏栀礼却躲在牛棚里,整理着她的病例笔记。
这时,一个身影默默地走了进来。
是乌力吉。
乌力吉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 hand - made meat(手把肉),还有半壶自酿的奶酒,香气四溢。
乌力吉走到夏栀礼面前,将碗重重地放下,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男人走的那年,羊群也遭了灾,我也像你这样,熬了三个晚上……没救回来。”
夏栀礼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乌力吉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别处,继续说:“你说的那个‘道’,那个科学的道,也许……真是我们草原需要的。”
乌力吉说完,转身就要走,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扔下一句话:“明天起,你搬去主帐东侧的铺位睡——那是留给最尊贵客人的位置。”
这是草原人最直接的认可,代表着她夏栀礼,再也不是那个需要被“寄养”的外来丫头,而是这个部落真正的一份子。
深夜,万籁俱寂。
夏栀礼借着昏暗的马灯,在笔记上记录下最后一行字。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
铁木尔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冲了进来。
铁木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二话不说,一把拉起夏栀礼的手就往门外拽,同时用夏栀礼最熟悉的汉语,压低声音急喝了一句:“别问,跟我走!”
夏栀礼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拉到了帐外。
远处,平日里安静的牛棚方向,竟有不祥的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夜空!
“有人放火!”铁木尔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两人飞奔而去,只见牛棚已然陷入火海。
一些激进的牧民,因不满夏栀礼带来的“变革”,竟丧心病狂地试图纵火烧毁牛棚,销毁那些他们眼中的“邪术证据”!
火光中,铁木尔一眼就看到萨仁高娃被困在牛棚角落,吓得动弹不得。
他怒吼一声,竟单人持着马刀,一脚踹开燃烧的木门冲了进去,将萨仁高娃救了出来。
随即,铁木尔指挥着闻讯赶来的众人,提水泼沙,奋力扑救。
混乱中,夏栀礼用来做笔记的炭笔从口袋里滑落,掉进了灰烬里。
大火终于被扑灭,所幸牛只没有伤亡。
铁木尔站在一片狼藉的灰烬中,目光如炬。
铁木尔弯下腰,从黑色的余烬里,捡起了那支被熏黑的炭笔。
铁木尔用粗糙的指腹,默默地、一点一点地将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然后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塞回了夏栀礼的口袋里。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
他们隔着劫后余生的烟火气,对视良久,谁都没有说话。
但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已经悄然改变了。
这一夜的风波,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烙下了滚烫的印记,预示着黎明之后,将是另一场截然不同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