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
萧玠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他紧抿嘴唇,慢慢靠回椅背,右手五根手指依次敲击桌案。崔鲲已蹙紧眉头,问:“你是指,拐贩女孩、交际高官,是南秦大公的意思?”
樊百家额头仍抵在地上,“草民不敢欺瞒。殿下想必也听说过,从前的小秦淮名为娼馆,实为南秦大公在京据点,以此刺探情报,为秦地所用。”
萧玠道:“但小秦淮在奉皇六年就被禁卫奉旨拔除了,这件事,陛下同秦公有所交涉。”
樊百家抬起头,“陛下明令,我们大王……秦公只得遵旨。但小秦淮是他多年心血,岂能甘心毁于一旦?”
崔鲲拾了录事的笔墨,边问边记,“你的意思是,秦公阳奉阴违,罪犯欺君?”
樊百家头颅垂下,嘴唇蠕动着,第一个字音刚发出头,却被太子打断:
“樊百家,你是什么时候为小秦淮做事的?”
樊百家循声看去,见太子右手搭在桌案上,食指缓慢捻动一枚白玉扳指。他垂首看着他,用一双沉静的黑眼睛。
说不清道不明地,樊百家胸中一跳,咽口唾沫,谨慎道:“草民是在奉皇二年进京。”
“一直在京?”
“是。”
“这些年里,你都为小秦淮做过什么事?”萧玠说,“你总得有些印象。”
樊百家嘴巴一开一闭,鼻孔一张一合,终于,他咬一咬牙,说:“奉皇五年,诸公京乱之际,草民向温吉王城飞鸽传信,回城时,碰到李文正公遇刺……”
虞闻道心中一紧,忙去看萧玠,先瞧见他捏成拳头的手掌,像一块剜掉的树瘤。似乎下一刻,萧玠的五官就能揪成一团。
但他现在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语气迅速:“说下去。”
“是。当时街上乱得很,但所有人都给文正公让出条道。他从台子上跳下来,向街边的当垆女买了一壶酒,应当是杏花酒——草民见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吊钱。他拔出木塞时,一股清香溢出……的确是杏花酒,但九月的杏花酒发酸发涩,并不算好。他吃了一口,脸上却露出如饮仙酿的熏熏然的表情,这时候,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等他发话。他又吃一口酒……对,在他吃完第二口酒后,他举起酒壶,念出了那首《水调歌头》,二十载蜉命……”
萧玠喃喃道:“九万□□风。”
“是。百姓叫他鼓动起来,原本在哄闹,但在他一动作,人们全部安静下来。说实话,他们未必料到接下来的伏杀,只是被这样的场景震撼到了。可文正公不一样。他脸上带着笑,神色和肢体都很放松,但他绝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我甚至觉得,他在站到台上的那一刻,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草民借一辆泥人车的遮掩跟着他。他穿过永仁坊,往东走,应当要回扶桑巷。在他要过桥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人群出现异动,两排房屋的阁楼的人全部换掉,我几乎听见搭箭在弦的声音……就在我怀疑是否幻听时,我听到了风声。”
萧玠盯着他,“说下去。”
樊百家吞咽一下,“那是一支弩箭,箭身和箭头比寻常羽箭要粗很多。那支箭从成衣铺的二楼迎面射来,洞穿了他的左胸。箭镞从他后背穿出足有两寸,血喷了将近三尺高,草民当时就能断定,那一箭足以射碎他的心脏。
“文正公倒地的瞬间,城中起了暴动,前一刻示威叫喊的百姓立刻变成无头苍蝇,满街都是哭爹喊娘声。我的任务是向南秦汇报一切实情,便没有撤离现场。我藏在泥人推车底下,看见无数腿脚奔跑逃命,他们穿着不同尺寸和样式的鞋子,但和被追杀的猎物没什么两样。等这些腿脚渐渐散开,我在地上,看到了睁着双眼的文正公,可怕的是,他脸上还带着活着的微笑。下一刻,我看到一只手揪住他的发髻,他软掉的那根脖子借力抬起来,然后——”
“好了。”崔鲲打断。
“说下去。”
“殿下!”
萧玠双臂撑在案上,两眼黑得吓人。他的头和脖子没有扭动一分,只转动眼珠,向崔鲲看了一眼,接着,那双黑眼仁骨碌碌滚回来,直勾勾盯回樊百家。
“说下去。”萧玠重复。
“然后,另一只手从他颈前伸出来。在看清那双手前,我先看清那手中拿着的匕首。那真是一把漂亮的家伙,锋面开得又细又薄,只怕蝴蝶站上都会割破脚掌——接着,一束强光突然射出,我意识到是他抽动匕首折射了阳光——那只是一个瞬间,我能再度看清那匕首时,我还看到了文正公被割掉脑袋的尸首,和那颗往下滴血的、睁着眼带着笑的……”
“什么?”萧玠突然变色,他后背耸起,逼问一般,“你看到了什么?”
樊百家嘴唇两动:“人头。”
人头。
萧玠努力睁大眼睛,像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看到了,萧恒瞒了他十一年,他联通所有人瞒了他整整十一年的真相,十一年后他终于看到了——
李寒站在面前。
含笑的,年轻的,二十五岁的。
萧玠坐在椅中,仰头盯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
这次不会自己掉下来了。萧玠冷酷地想。会有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出现在李寒喉前。
萧玠盯着它,紧紧盯着。对,是这时候,不只是抽动,是切割,像宰割牲口一样切断他颈部的血管骨骼肌肉经络,这时候他死去不久,血还没有凝固——
一束血箭飞射,远有三尺,正中萧玠冷漠、麻木、没有闪避的脸。
……
“殿下,殿下?”
萧玠回过神,发觉虞闻道正握着自己的手。
面对他焦急的神色,萧玠想笑,却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没事。”
接着,他转头看向樊百家,像一个真正的没事人一样,继续问:“除了这件事,讲一件你们真正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借小秦淮的线路鬻人妻女的?”
樊百家说:“就是在京乱爆发的第二年,也就是梁皇帝下令紧闭娼馆不久。奉皇六年,二月。”
萧玠没有说话,这让虞闻道意识到,奉皇六年二月是一个不可触碰的节点。一直以来,萧玠似乎不在意外人对他伤痕的审视,直到这一刻虞闻道才觉得,那是因为他从没有暴露过真正的伤疤。
樊百家没等到萧玠的回复,只得继续:“我们第一次运送的是二十名苏州女孩,最大不过二十岁,通过水路运往京城。以防万一,她们路上都要服用一种名叫‘春日醉’的迷药,但在长安交易的那天,最后一个女孩的药效到了。她醒过来,开始挣扎。哪怕她被堵住嘴,撞击马车的声音还是引来众人旁观。有人将这件事报给金吾卫,我们收到消息时,金吾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萧玠说:“但这件事并没有暴露。”
樊百家点头,“比金吾卫更早,我们先遇到了送永怀公主灵柩出城的队伍。”
虞闻道感觉到,这四个字如同霹雳,叫萧玠浑身哆嗦一下。他从椅中霍地站起来,双目如喷烈焰,他不顾风度、不顾章程地颤声问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对公主的丧仪做了什么?”
樊百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道:“永怀公主是大王的女儿,送葬队伍中有我们相熟的头领……”
“我们把她塞进了公主的棺椁。”
公堂里响起一场无声的爆炸,彻底寂静了。
樊百家几乎是每根眉毛都在颤抖,他一直没有听到萧玠的声音,这巨大的沉默几乎溺死他。在他鼓起劲抬头的一瞬,萧玠看到他的脸,突然推开椅子冲过来。
樊百家听见重重一响,知道是萧玠膝盖撞在案角上。这时候萧玠已经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他不敢相信,这个孱弱的皇太子居然有如此强烈的爆发力。那张苍白的少年的脸近在眼前,樊百家发现,在他眼中金色的怒火前,居然是一层蓝色的泪光。
太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敢动她的棺椁……你们敢动她的棺椁!公主是你们能亵渎、是你们能染指的吗?!南秦人……她是秦大公的女儿,你们不知道吗!”
他十根手指松开樊百家,颤抖着捂在自己脸上。虞闻道冲上来时,听见萧玠指缝里挤出一道短促的嚎叫。
太无助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那种痛苦和绝望几乎像被人活活捏爆心脏。
虞闻道立刻把萧玠抱在臂弯,没有强行打开萧玠的手掌。这一刻,萧玠表现在人前的所有尊严和自持荡然无存。他听到萧玠的呜咽,感觉到萧玠把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在破碎的哽咽声里,身体抖若筛糠。
“郎中,快把郎中找来!刑部有没有就近的医官?”虞闻道急声道,“员外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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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先到这里,殿下玉体为重。”
崔鲲眉头未舒,看了看萧玠,正要点头。
突然,虞闻道感觉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紧了。他身后发出一道喑哑的声音:
“你不是南秦人。”
虞闻道一惊,转身,见萧玠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带着满脸泪迹,慢慢走到樊百家面前蹲下,声音已经平静,开口时甚至没有一根睫毛颤动。他说:“亵渎灵柩,这是光明宗不会容忍的重罪。光明教义讲究赏罚分明,就算你搪塞过金吾卫立了功,只凭这一条,也不会留你在小秦淮里。你在说谎。”
萧玠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本日日携带的明王经,随手翻开一页,举到他面前,“念。”
樊百家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秦地古篆体,汗出如浆,道:“……草民不信教。”
“哦,不信教。”萧玠拨开他脸颊侧的乱发,“不信教的人都要黥面,你的刺青呢?”
“我……”
萧玠厉声喝道:“你不是南秦人——说!是谁要你嫁祸的,你想拿南秦做什么文章?”
樊百家粗重呼吸着,眼珠滚动一下,突然两腮一动——
崔鲲双目精光一闪,当即喝道:“他要咬舌!”
几乎是同时,虞闻道一条手臂蟒一样蹿出,死死捏住樊百家两腮掐开他的两腭。已有血沫从他口中涌出,但还没有咬断舌头。
萧玠一只手扶着虞闻道肩膀来支撑身体,他缓缓直起身,说:“他不仅知道我的家事,还了解宫中的秘闻。留着他,找人给他看舌头,不要让他死掉。等我下次审问,不要一个无法开口的哑巴。”
说完这句话,萧玠拔腿走出衙门,一个人站了好一会。
身后响起脚步声。
崔鲲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殿下的私隐臣无意探查,但殿下‘家事’和南秦的瓜葛,臣不得不请教。”
萧玠转过头,“鹏英,我现在不想说。”
崔鲲面有不忍,还是道:“臣知道殿下有隐衷,但陛下命殿下旁听,不就是因为殿下是唯一知道这隐衷之人吗?而臣奉旨督办,殿下还信不过臣吗?”
萧玠嘴唇颤抖,仍一言不发。
崔鲲以为他态度松动,继续道:“天家无私事,更何况这桩案子牵涉甚深。永怀是秦公的女儿,公主只是陛下的追封,她和殿下究竟……”
“崔卿!”萧玠突然喝断,他平复一下气息,道,“这件事,你永远不要问。”
崔鲲鼻中重重出一股气,冷笑道:“永不过问——就算关涉案情,关涉这十八女子、这十数年里百千女子的性命吗?”
萧玠抬头看她,说:“员外郎,你可以先告退了。”
崔鲲深深看他一眼,一揖及地,转身甩袖就走。她重重、飞快离去的脚步声里,萧玠的后背再度颤抖起来。
“殿下。”
是虞闻道的声音。
萧玠转过头,见虞闻道站在身后,无事发生般笑着,伸手向他递过酒囊。
萧玠笑一笑:“我不能吃酒的。”
虞闻道说:“不是酒,是梨浆,对喉咙好的。”
这酒囊他今天一直随身带着。
他是专门给自己带来的。
萧玠接过来,手握住那只玳瑁盖子,却怎么也拧不开。他抬起手,五根手指连着整个手掌都在颤抖。他瞧了瞧,又举向虞闻道,笑着说:“你看,一个罪犯,居然叫我这么害怕。”
虞闻道紧紧握住他的手,拇指间,两枚白玉扳指相碰。
萧玠盯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前,生出一双木屐。只露出半个屐底,双脚被儒生的青布袍摆遮盖完全。
李寒的脑袋又要掉下来了。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张臂接住他的人头。他抬起右手,掩住了脸。
樊百家的话是假的。
但李寒的死是真的。
萧玠尽力把自己缩起来,这时候才发觉,左手仍被虞闻道牢牢牵住。用力地,难以分割地,像本为一体那样。
萧玠脸仍埋在袖中,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什么都别问,好吗?什么都别问。”
虞闻道只和他十指交扣。
过了好一会,萧玠才重新抬起脸。他扭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
他哑声叫:“三哥。”
“你能……抱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